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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南南丶     神启者说txt下载     神启者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三十八章 故人!神器重现?

    然而,那个挺直了脊背的身影,此时已是身无寸缕。

    因为可怕的温度,高长恭身上所有衣衫都顺理成章地在大火中化作了尘埃,显现出来的是一身精致无比的线条,白玉雕琢般的肌肉紧实而不狂野,更与项楚那种原始与暴力的美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如果不是处于战场的中心,如果不是他还在与天上的鸾凤对抗,恐怕人们只会当他是一尊坠落凡尘的神明雕像,高贵而单纯,静穆而伟大。

    “我可……还没死呢……”高长恭苦笑着看了一眼亲卫统领飞出去的方向,刚刚正是他随意踢出了一沙土,强行将那名亲卫统领“踹”出了鸾凤的力量范围,但随着他踢出这一脚,胸中的气血也紊乱了一分……

    他咬着牙,鲜血依然不受控制地从齿缝间渗出,滴落到自己白瓷般光洁的胸膛,殷红一片。

    刚刚那一枪已是他最强大的一击,虽说确实伤到了鸾凤,但毕竟他离那个境界还有些许距离,自身气血也在这一枪之中耗了大半,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还能在鸾凤的面前支撑多久。

    “好在……这东西派上了用场。”高长恭艰难地低下头,左手摊开的掌心上,一块造型古朴的玉正散发着淡青色的幽光。

    身为荆吴大将军,战功赫赫,宫里赏赐丰厚,高家又是荆吴的名门世家,拥有一两件品质上乘的玉器傍身再正常不过。

    可眼前这块玉则是诸葛宛陵在他出征之前的晚上,亲手交给他的。

    “我已是个废人了,但或许……你能用得上它。”

    这是诸葛宛陵的原话。

    他当时伸手随意地接了下来,顺便调笑了一句,“送礼就送礼,弄得好像大姑娘家送定情信物一样扭扭捏捏,你要是个废人,那荆吴岂不满大街都是烂泥了?”

    当然,说归说,自出征以来,他倒从未让这只玉离开过他哪怕半寸,直到今天。

    送他玉的同时,诸葛宛陵当然也告诉了他这件东西究竟为何物。

    “碧落苍穹”,上古神器之一。

    只是,极少有人知道这件神器的功用,甚至这世上的大多数人,连它的名字也未听过。

    高长恭也算今天开了眼,随着他赤脚向一旁踩出一步,一团炽热而鲜红的火焰被他的脚掌切割成两团,仿佛受到了某种压制,不甘地跳动了几下,随后不断地变淡变暗,直到消弭于无形。

    空中的鸾凤眼见这一切,显得愤怒地拍动了一下翅膀,随着火焰不断地向着他羽翼上流淌,它的左翼很快又重归圆满,拍动翅膀卷起的热浪竟更甚之前。

    “不知阁下是谁?虽说……你我互为敌人……但相逢即是缘,连声招呼都不打,是否有些失礼?”高长恭说话断断续续,脸上却依然挂着无所谓的笑容,熊熊烈火之中他那健美的身材仿佛被神光加持,更显光芒万丈。

    倒不是他没有羞耻心,对于他这个境界的高手而言,许多事情早已不那么重要,身处激战之中更是无暇顾他,这种时候还要去分心考虑身为一个男人的礼义廉耻,那不是守礼,而是迂腐。

    鸾凤在空中拍打着翅膀,火焰汇聚到她的双眼,突然绽放出几道不明的华彩,似乎有了几分人的情感,同时歪了歪脑袋,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短暂的间隔后,一个身穿红衣的身影在鸾凤的身影里若隐若现,高长恭很快看清了那张容颜绝世,神情却冷漠如冰的面庞。

    “是你?”

    他的笑容微微变得凝滞这个用强大精神力构建出鸾凤之姿的人,居然会是一个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

    一个故人。

    “怎么会是你……”高长恭抬着头与那双冷眸对视,语气古怪起来,“你为什么成了他们的人?还有你的这身修为……”

    “我不是谁的人!”洛凤雏睥睨着高长恭,尽管这个男人现在全身**,她的眼神却见不到一丝变化。

    她的声音比她的眼神更冷:“多年不见了,刚刚给你的见面礼还满意么?”

    高长恭环顾四周,看到了那些犹自在风中飞舞的黑灰,想到一刻之前他们还都是活生生的战士,心中不免凄苦,叹息道:“何必做到如此程度?从前你最是良善,一只流浪猫儿都要抱回家好生养着……你出走之后一直杳无音信,本以为你已对他死心,不想再追着他不放了……可你今日这般作为,难道是想杀我?我们似乎并无冤仇吧?”

    “有没有冤仇,你说了不算。”洛凤雏忽而平静下来,“你跟他来往密切,仅仅只是这一点,你就该杀。只不过……”

    她深深地凝望着高长恭的左手,“没曾想他居然舍得将这件东西交给你,倒是让我甚感意外。”

    高长恭扬了扬左手的碧落苍穹,轻笑一声:“也许这就是命?若没了这东西,我大概刚才就得被你烧成一捧灰了……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前年你的父亲去世,临死前还不断念叨着你的小名,离家这么些年,你真没想过回去看看?”

    说这些话的时候,鸾凤的气势稍有减退,高长恭身上所承受的压力也少了几分。

    看到他语气和眼神里满满的都是真诚与关切,外围观战的三军将士顿时大为不解,就连唐军那边都跟着莫名起来。

    他们的肉眼依然被火光和烟尘阻挡,更无法看清鸾凤金红的羽翼下藏着的女子身影,但他们却能从那“一人一禽”的模糊对话中,感觉到这一对敌人,似乎……有着什么故旧?

    有关父亲的那句话,终究戳中了洛凤雏心中久远的一丝柔软,鸾凤向上扑打了两下翅膀,悠悠地叹息了一声,叹息中带有迟疑和悲伤。

    但她说出的话,依旧只剩冰冷:“既然离开了那个家,我断然没办法再回去了,你应该知道的……”

    高长恭微微闭上了眼,摇头道:“你跟他本该……”

    打断他的,是一声鸾凤高亢的鸣叫。

    洛凤雏的身影再次隐没进鸾凤的彩羽之中,她显然很反感高长恭可能会说出的某些话,奋力地拍打了几下翅膀,整个身子冲上了云端,周身的火焰如焚灭天地般地升腾了起来!

    随后,高长恭眼见一截古怪的金属物体,从鸾凤的一侧羽翼里缓缓地飘了出来,像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承托着,古朴而陈旧。

    那是一截略有破损的剑尖。

    它看上去饱经风霜,早已不再锋利,但它劈开风势,微微颤动着,其中蕴含的最为古老的毁灭力量似乎逐渐被激发了出来,远远望着这一幕的军士们,不论荆吴军还是唐军,不论他们手中拿着战斧还是马槊,还有地上横七竖八散落的……

    不论什么兵器,此刻都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不由自主地铮鸣聒噪起来,有的军士甚至握不住手中刀剑,拼着力气想要阻止刀剑的战栗与摇摆……

    “这是……破军?”高长恭终于瞪大了眼睛,震惊道:“这是那半截破军?”

    片刻之间,这片旷世战场上,竟同时出现了两件神器。

    破军,这又是一件上古神器。

    如果秦轲能听见高长恭的感叹,恐怕会立即回想起当初王宫里诸葛宛陵的叙述:“当初上古圣王拿到神龙逆鳞之后,为了治理水患,将逆鳞的神力灌注到一柄名为‘破军’的神器里,以‘破军’打断了当时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大山倾倒下来,成为了天然的堤坝,滔天的洪水于是被引向了穹窿之海……”

    这件神器,无疑是所有神器里威力最强的一件,可惜的是,当年劈开大山之后便断裂成两截,并一直下落不明。

    百年前,吴国机缘巧合得到了其中一半,却完全无法使用,只能供在太庙用以瞻仰当年圣王之德。

    今日,破军之锋重现人间,而那上面竟还隐隐蕴含着它身为上古神器所应有的那股力量……

第五百三十九章 血瞳

    “越来越麻烦了,真是……”高长恭晃了晃脑袋,随后目光落到左手手心的碧落苍穹。

    神器诞生的原因与历史已经无人知晓,但神器之间似乎冥冥之中有着如血缘一般的奇妙联系,这一点,诸葛宛陵知道,他也知道。

    破军出世之后,碧落苍穹也像是得到了某种激发,释放出来的力量竟愈发强大起来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即使如此,高长恭依然明白自己无法取胜,不单单是因为碧落苍穹与破军相比,在战斗中能起的作用十分有限,更因为他知道自身的气血修为,距离圣人修为之间还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这道鸿沟的难以逾越,不光是力量提升的困难程度大,机缘与时运更是不可捉摸。

    刚刚他刺出的一枪,已经是毫无保留,甚至因为他从叶王陵归来之后的改进,这一枪相比对抗神龙的时候威势更强,没想到,也仅仅是对鸾凤造成了一点小伤。

    难不成这里就是他的埋骨之地了?

    可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放不下的人,他答应了某个姑娘总要去往长城一行,而那个在建邺城里的病秧子也还需要他的保护。

    “真不打算好好坐下来叙叙旧?好歹当年你第一次见我时还嚷嚷着想做我高家媳妇的,总不能这么绝情不是?对了,那时候他借着这个把柄可骗了你不少零花钱……原本他还要分我一半我都没接……”高长恭无奈,只能朝着那灼热的天幕大喊,“虽然相比动嘴这方面,我更擅长动手,不过眼下你摇身一变就比我强上这么多,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动动嘴的”

    鸾凤没有回应,只是合拢了翅膀,像是坠落一般,带着舍身的决绝,俯冲而下……

    “看来动嘴这种事儿,确实不怎么管用。”高长恭耸了耸肩,语气带着几分嘲讽,只是不知道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那个成日枯坐宫中,靠着动嘴便能“指点江山”的病秧子。

    随后他握紧了长枪,深深吸气之间,全身气血再次汇聚,从气海之中喷薄而出,汹涌如潮。

    纵使没有半分胜机的战斗,可他堂堂高长恭又曾怕过谁?

    反正无论面对什么意外,他所擅长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件事情。

    高长恭嘴角上翘,露出笑容,虽然他不是项楚那个武道疯子,可这世上,也不只有他项楚一人会因为没有对手而感到寂寞。

    不过是出枪而已。

    于是他长长地吐气,力量顺着肢体送出,被称作“龙胆”的长枪再度化作一道直线,像是要随着劲风逝去,又像是一种决绝的超越。

    然而,这个战场的另外一头,此刻也在发生着一些变化。

    “阿轲,你真的没事吗?”阿布怔怔地看着秦轲的样子,面色担忧。

    鸾凤升空,他与秦轲一同震惊出声,之后他们被场中火光和沙尘遮蔽了大半的视线,如果说一开始秦轲还能故作轻松地说自己可能受到了惊吓,导致气血紊乱,可如今他呈现出来的异状又能作何解释?

    豆大的汗珠不断从秦轲的额头滑落,他微微佝偻着背,剧烈地喘息着,那股剧痛竟突然在他的胸口再度震动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那个晦暗的夜晚,而那只枯槁有力的手依然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胸腔里,搅动,撕扯,锐利的指甲无情地划过他的内脏,扭曲着他的肋骨和心脉。

    眼见秦轲这个样子,阿布赶紧上前搀扶,谁知一直蹲在秦轲肩膀上的小黑却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叫,好像一只狠厉的老猫在威胁着企图抢夺自己美食的敌人。

    此时的小黑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不但指甲越来越锋利,头上的两个突起也显得越发坚硬,全身一片片鳞片的纹理也越发黑亮、分明。

    非但如此,这每一片鳞片的末端,都像是刀子一般锋利,被高崖上的风吹过隐隐像是金铁交织,铮铮有声。

    只是阿布不大明白,为什么小黑会突然变得这样暴戾,一阵阵令人心悸的气息萦绕在他周身,仿佛拒人以千里之外,又好像想要将身旁的一切活物践踏于脚下。

    “小黑,我只是想看看阿轲的情况,你这是做什么?”阿布看着那朝向他根根竖起的鳞片,又是焦急又是为难,一方面,他想上前检查秦轲的状况,哪怕搀扶一下,可另一方面,他又无法伸出援助之手,因为小黑已经露出了明显的敌意。

    他不得不缩回了手,却是上前了一步,目光也顺着小黑的爪子向下看去,这才看清小黑那尖锐弯曲的指甲不单单是勾连着秦轲的衣服,甚至已经深深地刺进了秦轲的皮肉,鲜血像一朵红艳的娇花,从秦轲的肩头蔓延到胸口……

    小黑油亮的指甲逐渐渗出黑色的雾气,他的鳞甲散发出阴森且指甲上沾染着鲜血,散发着妖异的光芒。

    换成平日里,秦轲一定会生气地将小黑扔到地上,再怒气冲冲地骂几句泄愤,但显然秦轲这时根本感觉不到自己肩膀上的痛楚,眼神更是迷离恍惚起来。

    阿布看不懂秦轲和小黑的表现,但他对秦轲的担心让他无法多加思忖,大不了拼着被小黑咬一口,他也得强硬出手先查看一下秦轲的身体情况。

    他定了定心神,低声地对小黑说了一句“对不起”,随后猛然伸出手去。

    他的修为是第三重境界朝上,距离小宗师境界尚且有一段距离。但是,他这一次迅猛出手无论从速度还是力量上,都非一般三境修行者可比。

    小黑虽说带着一些特异之处,却似乎从未展现过什么伤人的能力,按理来说,想要擒住它并不困难。

    但还没等他伸手触碰到小黑的身体,小黑仰天尖叫了一声,身上鳞片骤然片片张开,而他的眼前恍然像是竖起了一片锋利的刀林,排山倒海般地向着他的手指割了过去!

    阿布瞳孔一缩,看着那晃眼的刀光袭来,立刻有种预感,知道自己如果真的摸上去,恐怕五根手指会被瞬间切成碎片,手上动作一滞,额头的冷汗也不受控制地沁了出来。

    “小黑……别……闹……”秦轲捂着胸口,他的眼光闪烁着,似乎感觉到了小黑的动作,终于有些艰难地开口喝止道。

    向来十分通晓人性的小黑当然听得懂秦轲的话语,也是因为如此,他努力地想要收敛住鳞片,但他似乎也在经受着某种折磨,剧烈的痛楚令他狂躁地大叫起来,一双漆黑的眼珠圆瞪着,又闭上,再睁开,再闭合……

    如此循环了好几次,终于,在他最后一次睁开双眼的时候,阿布看到了一双满含怨愤的血瞳!

    阿布艰难地开口道:“阿轲,小黑他这是怎么……”

    可他并没能完整地问出这一句担忧,秦轲却是生生地打断了他。

    “闭嘴!”秦轲的声音里带着愤怒,痛楚使得他头上青筋爆出,每一个字都好像咬紧了牙关,“不准再喊这个名字!你这是自寻死路!”

    阿布惊得倒退了一步,骇然地看着秦轲,发现他的脊背弓得更加厉害,仿佛站在他肩上的小黑给他带来了不可承受的重压一般。

    这是阿布第一次听秦轲用这种语气说话,不止态度冷漠,话语中更是带有尖锐如刀的杀意,好像他们……本就是一对身负血海深仇的宿敌。

    阿布的眼神复杂,脑中念头百转千回,突然,一丝明光乍现,记忆将他带回到一年多以前某个阴暗的巨大空间……

    他倒抽一口凉气,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那个红着眼低低闷吼出声的小黑,试探道:“是……你?”

第五百四十章 雷鸣

    那双血瞳里蕴含着愤怒,骤然放大。顿时,一股无形的力量平空间迸发出来,从上往下压在了阿布的背上!

    明明是已经第三重境界的修行者,体魄之强,远超常人,但承受这股力量的阿布却似乎听见了自己全身骨骼发出咯咯咯的响声,从全身传来剧烈的疼痛,不知觉就发出一声闷哼。

    在这样力量的压制之下,阿布几乎做不出太多思考,上身猛然下沉,下肢不自觉间已经跪倒在地。

    “蝼蚁怎配在我面前站立!”秦轲的面容扭曲,“如果不是你们,我怎么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有朝一日,你和那天的两个人,都——得——死!”

    “两个人……”阿布咳嗽着吐出血来,却是想到了一件事情,心中越发震惊。努力抬起头的他终于看清了小黑脖子下方,那一片看似小巧,此刻却染上猩红色的鳞片。

    那片鳞片的方向是倒转的,微微翻起,显得突兀而凶煞。

    逆鳞。

    “果然是你……”阿布艰难地道:“你是心魔……神龙的心魔……”

    沉重的力量再度加重了,随着一声砰然炸响,阿布的膝下猛然陷出两个深深的土坑,嘴里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力量太强。

    阿布甚至怀疑自己五脏六腑几乎都在这样的重压之下之中碎裂,双眼里升腾起一片夜空,漫天的繁星都在不断地闪烁。

    秦轲缓缓地走到阿布的面前,一只脚狠狠地踩上了阿布的头顶,明明他的身材要比阿布矮不少,但此刻他却如同一个君王一般,俯视着脚下的这个人。

    “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称呼我?大不敬之罪,非死不可赎。”秦轲冷冷地摇头,右手也缓缓抬了起来。

    他的动作并不快,明明手上没有握着任何重物,却是显得那样沉重,好像要托起一座大山,又像是要拔起一颗参天大树。

    只是还没等他把手抬到一半,身前传来“扑通”一声,早已经承受不住那股巨大压力的阿布跌倒在地上,表情痛苦,双目紧闭,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秦轲望着阿布的身躯,沉默片刻,不屑地摇了摇头,放下了手:“不过是只蝼蚁,连被我踩死都没有资格都没有……”

    从他站的位置,远远地可以看见那飞舞的鸾凤和火焰之中那个手握银枪的男人。

    他们在战斗,尽管那个男人被火势压得节节败退,鲜血滴落脚边逐渐被烈焰灼干——

    他还没有倒下。

    秦轲的目光聚焦在鸾凤的身上,尽管隔着很远,鸾凤身上那股强大的力量仍旧霸道无边,那是天地之中最为精纯的火焰,现世之时,足以将天地万物焚为灰烬。

    他的眼睛里终于露出几分恐惧:“果然是那个地方的力量,可是……怎么可能?一个凡人,怎会拥有那里的力量?”

    秦轲还没说完,却突然捂住了额头,剧烈的疼痛一波又一波宛如潮水,脸上的神情也在这股剧痛之间不断变化,时而狰狞,时而痛苦,时而迷惘。

    “阿布……”眼睛里的血色像是褪去了一丝,秦轲终于可以看见那个躺在地上昏迷的身影,只是还没等他说出完整的一句话,剧痛再度再度截断了他。

    “闭嘴!”暴戾的声音发出怒吼,小黑同时发出尖锐的叫声与之应和,“蝼蚁!蝼蚁!你应该去死!”

    没过一会儿,秦轲再度露出惘然的神情,忍受着足以使人昏迷的剧痛,发出低低的呻吟。

    疯狂暴戾和痛苦惘然的情绪不断地在秦轲的眼中交替,像是水与火,在相互吞噬与消灭,却又相互交融,那种撕裂般的痛楚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强烈。

    他想要逃跑,却发现无路可逃,想要拼死一搏,却发现自己的面前除了阿布,甚至没有一个敌人。

    就这么半梦半醒之中,小黑锐利的指甲已经深深地陷入血肉,殷红的血液打湿了他的衣服。

    “滚出去……滚出去!”痛苦无比的秦轲跪倒在地上,不断地发出吼叫,然而那个暴戾的影子却始终在他的心中挥之不去。

    似乎是受到了心底深处那股不屈意志的影响,一直盘踞在他肩膀上的小黑也发出吱吱的叫声,痛苦之中,它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眼中的血色也开始不再纯粹。

    它不会说话,但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记忆。

    它仍然还记得那一日,盘踞于深山中的自己被那个威严而又强大的力量呼唤着,一路钻入洞穴,来到那位强大存在的面前。

    后来,它进到了那处黝黑的山腹洞窟,见到了一生都没见过的一位强大存在,在那之前,尽管它一直倚仗着庞大的身躯在自己的地盘横行无忌,但面对那个存在,它却心悦诚服地低下头颅,以最谦恭的姿态,匍匐着。

    当那具神圣的躯体活气渐渐散去,金光笼罩之下,迎来的是一场可怕的争斗。

    每一条蛇都有它争夺的理由,毕竟,那一条登天之路是那般诱人,足让它们奉献一切,哪怕是生命。

    弱肉强食是天道循环的一部分,而在那片黑暗幽深之中,群蛇翻腾的战场之中,惨烈程度已不亚于万军交战。

    最终它胜了。

    他经受住了蜕变时筋骨重淬的煎熬,生出了一片片森然的鳞甲,更能吞噬世间万物助力自己积蓄力量,既已得了新生,又怎愿轻易失去?

    在这一刻,小黑同样不甘,但他的愤怒只能通过接连不断的吱吱声来表达。

    这世上本就没有一成不变的强大,此时他与秦轲一同发出这种自下而上的挑战也毫不畏惧。

    “混账!混账!不过只是蝼蚁,你们怎么敢?”那张暴戾的面孔终于开始发现,自己居然开始败退,原本不可一世的眼神染上了令人窒息的血色。

    不甘心!要夺回来!

    二者的角逐形成了两股剧烈的情绪冲击着秦轲的大脑,此时他只觉得脑海成了真正的无边大海,海面上不但有翻腾滔天的海潮,更有从天而降的狂风暴雨。

    记忆像是一条条小船,在海潮上因为恐惧而瑟缩,却因为无法控制着自己的方向,只能被裹挟着四处飘动。

    这样的斗争很难说会有胜利者,随着时间的推移,秦轲甚至都已经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和谁斗争,又是为了什么和他斗争,到了最后,他甚至忘记了自身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于世上。

    不过那张暴戾的面孔也在变化,如果说从一开始,他疯狂、高傲、嗜杀,那么现在,他的疑虑和恐惧也在不断攀升,逐渐迷失在这股洪流之中。

    “我是谁?我是无疆限之君主,无冠冕之王者……”秦轲苍白的脸颊上透露着疑惑,“不对……我不属于这里,我只是被困住了,困在这个蝼蚁遍地的世间……”

    他抬起头,那只鸾凤正在空中张开双翼,火焰是她力量的延伸,是威严的载体,金铁交击般的声音响彻云霄。

    “没错……我是王……这世间本该尽归我手!我不要回去那里……”

    秦轲的眼睛里却突然涌出滚烫的泪珠,伸出一只手向着前方虚握,像是在对着某种存在乞求怜悯。

    恐惧和愤怒却再度充满了他的内心,下一刻,他的口中发出嘶吼:“你们以为自己是谁!我诞生于此,那里根本不是我的归处!”

    火焰之中,一阵风吹动高长恭已经散乱的发丝,沉重的伤势和气血的消耗已经使得他快要握不住手中的长枪,他的气息不再浑厚,终于当他吐出一口略带金红色的鲜血之后,他缓缓地收回了龙胆,原地坐了下来,准备进行人生中,最后一次放弃。

    “可惜……”他低头叹息道。

    然而,他隐约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望向远方。

    隐隐雷鸣。

    一声龙啸!

第五百四十一章 黑云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天空升腾起一片漆黑如墨的黑云,并在很短的时间内蔓延开来。

    仿若一头初生的巨兽,凭借着吸取世上的一切能量,让自己巨大的身躯疯狂而急速地生长起来,同时向着四面八方延伸,覆盖天穹,遮蔽日光,把人间战场变作了一片亡灵之国的土壤,不断滋生出恐慌。

    低沉的闷响之中,窜动的雷光化作一条条身躯强健的“巨龙”,一旦这些闪亮的身躯从云层之后探出身来,接踵而至的,就是万丈的光芒和一声震动天地的“怒吼”。

    光芒并不总是能带来温暖,每一次光芒与天穹的接触,都同时生出了一股众生不可侵犯的威严。

    光芒与黑云交织翻滚的深处,有一道漆黑的影子一闪而逝,随后,银光四溢的“巨龙”们也随之舞动不安,盘虬错节,影子,则再度隐没于浓云之中。

    鸾凤应该是最早感觉到黑云靠近的那一个,所以她停下了俯冲的动作,持续地在空中扇动翅膀,两团火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片黑云,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发呆,可当那些黑云像一块晕染开的墨迹那般伸向她时,凤鸣再起,响彻长空。

    黑云中回应她的,则是另一声更显暴戾的惊啸!

    “图鲁克……玛科多……”黑云涌动,那道诡秘的影子里突然露出一双血色的巨瞳,其中的怨愤与恨意汹涌如潮,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骤然升腾在整片战场上空,甚至连降下的雷光都渲染了一淡淡的猩红色。

    隆隆的雷声大作,顷刻间黑云中激射出十三道雷霆,跨越过数十丈距离,轰然劈向鸾凤的身躯!

    光芒照亮了整片战场,却又立即湮灭于无形,一时竟让人有种怪异的错觉,仿佛那十三道雷光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但高高在上的鸾凤,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悲鸣。

    一身都被火焰所构建的鸾凤不是拥有皮肉的动物,即使被天上的雷光劈中,自然也不会呈现出焦黑的惨状,但高空之中她略显狼狈的身影和身上处处可怖的破损伤口却告诉战场上的每一个人,刚才的十三道惊雷,不是错觉。

    点点火焰从鸾凤身上不断地向下坠落,好像喷涌而出的鲜血。

    虽然是坠落尘埃的火焰,却依旧保持着巨大的活力,一名手持长枪的荆吴军还正在向神武天军刺出长枪,突然感觉肩膀一热,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点点星火已经化作一团可怕的烈焰,将他全身包裹了进去。

    不单单只是荆吴军,就连神武天军那一边也出现了相同的状况,虽说“中招”的人数不多,但只是稍稍沾到一星半点的火光便会被大火立即吞没燃尽,直到变成一块焦炭,实在令人肝胆俱裂。

    军阵后方,一身伤痕的张明琦和亲卫营统领终于把高长恭拖出了火焰范围之外,看到浑身**的大将军,几人第一时间脱下了自己残破又染血的披风,围到了高长恭的身上。

    看见高长恭脱险,亲卫营自然是最为高兴的一群人,要知道,为了冲进那片火海,不少亲卫营前仆后继,硬是用自己的身体给袍泽兄弟开出了一条生路。

    亲卫营的大多数已经化作飞灰,却也正是他们无畏的牺牲,才能使得张明琦他们有机会救出高长恭。

    此刻高长恭的情况可以说是糟糕透顶,虽然因为碧落苍穹的守护,他的皮肤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焦黑的痕迹,可与鸾凤对峙许久,气血也已枯败到了极致。

    一身伤痕的赤色战马迈着细小的步伐,挤开人群,把头伸到他的面前,似乎是感受到了躺在亲卫营中间的男人依然保有一丝气息,顿时发出了一声雀跃的马嘶声,两只显得细长的耳朵微微跳动,四蹄也来来回回地走动起来。

    高长恭苍白的脸上笑容不减,看着周围那一张张沾满了黑灰却格外真诚欣慰的脸,伸出手虚虚地晃了两下。

    张明琦等人往后散开了一点,高长恭抬起头,望向那片黑云,有气无力道:“先天……雷法么?这回又是来了哪个家伙?”

    皱了皱眉,他又低头喃喃:“这股气息,怎么感觉十分熟悉的样子……”

    他当然看不见,与黑云融为一体的庞大身躯之中,秦轲眦目圆瞪,脸色苍白如纸,偏偏一双眼赤红如血。此时的小黑四肢深深地陷入了他一侧肩膀的皮肉之中,腹部更是粘连到了他的肩胛处,像是正在逐渐与他的身体融合。

    而他的胸口,一抹光芒是那般明亮、耀眼,与背后浑身黑鳞的小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像是一种呼应。

    想来神龙当初没能考虑到如今这个局面,它所送出的“礼物”本该是帮助秦轲跨越一个重要关卡的助力,可眼下,却被迫成为了嗜血心魔汲取力量的源泉。

    毕竟心魔和神龙同出一体,能驱使这股力量的,除了神龙本身,自然也只有他了。

    也正是因为这股力量的支撑,心魔才能拥有这般神圣不可匹敌的力量,隐隐即将凌驾于洛凤雏的圣人境界之上。

    可惜,洛凤雏不会就此认输,虽然她并不能立刻断定黑云中是何等存在,但她刚刚承受了那十三道雷光的攻击,直面地体会到了对方的敌意与实力,她也隐约能猜到一些对方的身份。

    吃了些亏的鸾凤发出一声愤怒的鸣叫,一身火焰犹如得到了某种激发,更显明亮,顷刻间红霞漫天,甚至盖过了天边的日光。

    而她身上的伤处也在这片红霞的映照下逐渐被火焰填补完整,她双翅猛然扇动卷起了周身肆虐的风,火焰掀起的巨浪慢慢地开始蚕食那片黑云四周的阴森。

    雷声隆隆,之后雷光再次大作。

    可这一次,火舌未能舔舐到黑云的边缘,雷光,竟也无法击中她的身躯!

    鸾凤扶摇直上,双翅每一次扇动,都带动着身躯骤然向前,一进就是十多丈的距离。

    她的尾羽华彩夺目,随着双方的距离不断拉近,黑云也不免被染上了一片鲜红,而一声清澈的鸣叫之后,鸾凤猛然张开翅悬浮半空,鸟喙大张,喷吐出一团金黄色火焰!

    原本覆盖天穹的黑云撕裂开了巨大的缺口,天光从中重新绽放,照得战场一片清明。

    沐浴在光芒下的鸾凤翱翔着,长长的尾羽在风中摇曳,像一轮天日,竟是美如画卷。

    她的愤怒却没有半分消退,因为那道身影仍然藏身于更深的黑云之中,即便是她,也难以感应到它的位置,或许,因为那个身影本身就是这黑云的一部分,还是说,黑云其实是他的一部分,两者不分彼此。

    云从龙,风从虎。

    鸾凤双眼如火,却又如何能突破这片遮天蔽日的黑云,找到黑影所在?

    只是当鸾凤再次吐出一道金黄火焰之后,黑云奇怪地沉寂了下去。

    与鸾凤不同,一片黑暗交错之间,秦轲的目光却能穿透云层,看见那翱翔空中不可一世的鸾凤。

    只是他脸上的表情现在很扭曲,原先他是一副愤怒和仇恨的表情,现如今却变作了恐惧和惊慌,漆黑的身躯卷动云团,仿佛是要把自己藏进最幽深也最安全的黑暗里,他不知道为何浑身颤抖起来,用一个不似自己的声音道:“是……是那里的力量,她是来找我的!这个女人……是那里派来杀我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里不会放过我……”

    漆黑的身躯里面,秦轲蜷缩着像个无助的孩子,他的眼里不断地涌出泪水,血一般的泪形成了两条红色的血线,割裂了他原本清秀的脸颊。

    他哭诉着:“不要杀我……我不想回去那里……”

    恐惧和愤怒是一对双生子。

    不过是短短的一个呼吸时间,秦轲脸上的表情再度变换,他心中愤怒的那一方突然占据了上风,他圆瞪着双目,注视着鸾凤,声音冷厉:“不对,我不该死,该死的是你!是你们!”

    风声骤急,好像有千万个游魂在天地间哭号,声音尖锐、凄惨,像是一把把锥子般钻入人们的耳朵里,听得人头皮发麻。

    如今很少有人会记得,在前朝的史册上,曾经记载过一次怪异的“天灾”,是为:倏忽间雷光大作,自戊城境内,方圆百里竟成焦土,十万户百姓十不存一。

    对于这双血瞳的主人来说,那是他第一次“醒来”的日子,为此他降下了那场“雷霆盛宴”,也是那天的大灾之后,“亲赴”这场“盛宴”的游魂们无处可逃,尽数被他的强大力量拘困进了这片黑云之中。

    当然,这并非是他故意折磨着那些游魂,于他而言,无论是杀戮还是囚禁,不过是他权力与威严的延展,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而他又何止是人类帝王那般世俗的存在?

    他自名为天。

    虚空中漂浮的秦轲缓缓地抬起手去,眼神之中露出几分疑惑,似乎是在沉思自己的手为什么变成了如鸟一般锐利的爪子,但最后,他还是坚定地握起了拳头。

    霎时,紫红色的霹雳如雨幕般倾泻,鸾凤惊叫一声,天穹广袤,她却避无可避。

第五百四十二章 胜不得(二更)

    天穹上的战斗,早已经不是凡人可以企及的了,而地上的战斗,却也正在接近尾声。

    可以说,荆吴军已经打得十分顽强,换成是其他军队,甚至面对鸾凤出现这样的景象,恐怕早已经溃散成一盘散沙,可他们没有,甚至还在坚定地阻挡着唐军的攻势。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唐军本身也没有预料到会出现的鸾凤,更没有料到如今出现的乌云与龙啸,在接二连三的变故之中,他们也显得惘然。

    但在高长恭被鸾凤重伤的同时,他们到底还是冲破了荆吴军的防线,随着荆吴军开始溃败的同时,他们用自己手中的屠刀对准了他们的敌人,开始了一场盛大的杀戮!

    “不要退!后退者杀无赦!”步军之中,早已经疲惫不堪的大楼扯着嗓子发出吼叫,但裹挟在这场溃败之中,天际又是不停地打雷,他的声却显得那样渺小,根本无法传出多远。

    “别喊了!没用的!”王祝面色苍白,刚刚大腿上中了一刀的他虽然做好了包扎,但想要挪动却也已经十分困难,面对无数溃败的军队,双眼之中已经尽是恐惧,“大将军出事了……”

    高长恭被亲卫营从火海之中拖出来的消息,此时还没有来得及传出来。刚刚鸾凤的攻势之下,王祝已经觉得高长恭是凶多吉少,只是他还是不敢直接说出来,可心中已经像是一滩死灰:“我们败了!”

    然而从他的耳畔传来一阵猛烈的风声,随后是一股剧痛击打得他双眼发黑,粗糙的手掌扇在他的脸上,他的左脸立刻就高高地肿胀起来,留下猩红的掌印。

    “你!”王祝还没骂出声来,大楼却愤怒地拽住他的领口,尽管他身上的伤也不比王祝轻,但在这时候,他身上的气焰却远比恐惧的王祝要强得太多,随着他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大吼起来,“败你娘!老子也还活着呢,怎么就败了!有本事让那群王八羔子从老子的尸体上踩过去!老子十几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王祝惨然地笑道:“你活着有什么用?你看看有几个人会听你的?你这个步军军官现如今连屁都不是!”

    “大将军没有死!”大楼瞪着他大吼,“大将军的修为多强你不是不知道,不过一只破鸟,怎么可能死?”

    神话中的瑞兽鸾凤,却被称作一只破鸟,王祝望着眼前的大楼,严重露出几分嘲讽,心想大概也只有这样没脑子没畏惧的人才能说得出来,真算起来,要不是那片黑云逼得鸾凤只能在空中不断地变换位置,恐怕此刻他们都得被烧成一团焦炭。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也忍不住骂了一声:大将军再强终究也是人,而遇上这种不是人的,就算修为再强又能如何?

    但就在这个时候,荆吴军的战鼓却再度敲响起来,号角低沉的呜呜声,竟然在雷声之中仍然传了出来,虽然不如刚开展时候那般雄壮,却也传递出了一个信号。

    远远的,王祝和大楼都看见了一个在马上坐得笔直的身影,身后的大旗招展,而那人手里的银色长枪闪烁着光芒。

    荆吴战神。

    高长恭还没有死!他们的荆吴战胜仍然端坐在战马上,那样笔挺,好像永远不会倒下。

    荆吴军中猛然响起一阵欢呼。

    “哈哈哈哈哈哈嗝……”大楼狂笑起来,甚至因为太过用力,莫名地打了个嗝,随后又继续大笑,“看见没有?大将军还活着,大将军不会死,大将军永远都不会死!”

    尽管他疲倦得快要闭上眼睛,可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他猛然地抓过了一杆旗帜,把它高高地举了起来,像是撑起了军中的魂魄,随后扯开嗓子大吼:“不要逃!有胆敢后退者,军法处置!”

    他手里的大旗随风飘动,是那样的骄傲。

    不过他所不知道的是,三军的腹地之中的亲卫营里,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是担忧的神色,张明琦撑着身体坐在战马上,被烧伤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但他更担心的还是那端坐在战马上的高长恭。

    他很清楚高长恭如今的身体有多糟糕,气血几乎耗尽,全身多次受到鸾凤的冲击,肋骨断了四根,一条腿几乎不能站立,就连上马都是靠着下属搀扶才好不容易爬了上去。

    但即使如此,坐在战马上的高长恭仍然咬着牙,挺直了脊背,对于额头不断渗出的汗珠不管不顾……

    “大将军,算了吧,大将军,您需要休息……”在搀扶他上马的时候,张明琦不断地劝说道。

    但高长恭辛苦爬上战马之后,再次露出了一贯挂在脸上的淡淡笑容,道:“这事儿还真不能算了,现在三军震荡,士气已经开始崩溃,如果我这个时候坐不住,恐怕……我们都不能回家了。”

    所以他仍然坚持坐在马上,即使那平日里在他看来轻若无物的长枪此刻已经颤抖得快要坠落,但他强撑着,像是那杆迎风招展的大旗,撑起了全军的脊梁。

    “前军后撤,让朱离和银生不要死撑着,松开一个口子,放唐军过去。对了,告诉高延宗,青州鬼骑不必再和玄甲重骑正面碰撞,以拖延为主。”高长恭一道道命令下去,战鼓的声音开始变化。

    在他的后方,旗语兵也不断地挥动着手里的旗子,即使雷光闪烁,他们脸上的表情仍然没有没有任何动摇。

    “大将军是要诱敌深入么?”张明琦听着高长恭的命令,偏头思索后问道。

    “诱敌深入?”高长恭咧嘴笑了笑,却似乎因为扯到痛处,嘴角微微抽搐了片刻,“现在我还真没有这心情,我只想着怎么活命。”

    “活……活命?”张明琦皱起眉头,真没有想到高长恭会这样说。

    高长恭喘了口气的同时,身旁就立刻有人拿着巾帕去擦拭他额头密布的汗珠:“这场仗,我们已经胜不得了。”

    他叹息一声:“我没有预料到她会出现,也没有预料到她如今的修为,仅仅这一点失策,就足以葬送三军,如今我只能想法子先弥补这一点。既然胜是不可能了,但败这个方面还有待商榷,虽然我军的情况不佳,但唐军也已经十分疲惫。既然如此,何不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有了生路,自然不会那般拼命,总……好过玉石俱焚。”

    张明琦点了点头,明白过来:“大将军是想要避战?也是,我军不愿意损失,而唐军神武天军和玄甲重骑两支强军建立不易,更不想全部折在这里,一旦我军避战,唐军大概也是会跟我们做出同样的选择。”

    高长恭再度笑了起来:“虽然这么做,是有些对不起墨家,不过毕竟国与国之间盟好只是求个共同进退,互帮互助,但要割荆吴的肉喂墨家,我还真不是那样的圣人。”

    笑归笑,其实高长恭的语气里也透露着几分无奈。

    张明琦听到耳里,也不能说些什么。他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什么也不想的富家子,待人处事都已经精进了不知道多少,对于高长恭的难处他更是清楚得很。

    国与国之间的盟好本质上只不过是利益的交换,动辄牵扯数十万人甚至数百万人的利益,自然也很难回归于单纯。

    如果高长恭只是一个江湖游侠,大可以豁出去不管不顾,可既然他身为荆吴大将军,凡事自然要以荆吴利益为准。

    这一次荆吴率大军北上,他们的目的一共有两个,其中最为优先的也是最为急迫的,就是遏制沧海或者唐国在墨家境内的扩张速度。

    所以荆吴军分兵两处,原本荆吴的禁军统领朱然早在之前就已经到达秘密去往锦州方向,虽然说他手下不过三万人,但毕竟在王玄微的一系列计谋之下,唐军的主力都已经分散,这三万精锐能发挥的作用足以超出唐军预料。

    虽然张明琦还没有听见消息,但就在干河重新被灌满河水的同时,朱然一定已经率领大军以预先建造好的船舶顺流而下,原本在唐军手中的三郡守军加起来不过一万,又是被擅长水战的荆吴军从水路进攻,只有落败一条路。

    这样一来,行州便不再是孤城,三方呼应之下,唐军纵然有二十万,却也极难在短时间内攻破。

    而另外一个目的,就是眼下这场浩大的战役。在经过思考之后,高长恭和王玄微的想法可以说是不谋而合,他们都想要在这里围歼唐国的两只强军:神武天军和玄甲重骑,哪怕不能全数歼灭,至少也得重创。

    这五万余人是唐国精锐中的精锐,一旦受到严重损伤,想必唐国不但这一次的攻势会遭到当头一击,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唐国都需要恢复国力,才有可能再度出兵征伐。

    墨家拥兵四十余万,兵力可以说是天下之最,就算在这一次战事之中损失近十万也仍旧强大,甚至还可以趁机出动大军,陈兵唐国边境,蚕食唐国国土。

    至于荆吴能得到的好处则是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安稳,同时整理国政,训练军队,为以后做长远的准备。

    毕竟,荆吴虽然地处江南鱼米之乡,有鱼盐航船之利,但在经过吴国数代内乱后,国力相较当年已经是天壤之别,就算诸葛宛陵有天人之智,恐怕也不可能无中生有,非得靠时间积蓄国力不可。

    能谋求和平,自然是最好的。

第五百四十三章 战局

    “如果不是这东西突然出现,唐军怎么会突然士气大涨,大将军又怎么会受伤,我军又怎么会因此而陷入混乱?”张明琦咬了咬牙,握紧了拳头,因为心中的愤懑不平,把天上那只看起来美得惊心动魄的鸾凤称作了“这东西”。

    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荆吴军要做的,不是怨天尤人,而是要迅速地根据情况作出变化——谁也不知道那片黑云和鸾凤之间的对决会是谁胜谁负,甚至都不能保证那片黑云就是站在荆吴军这一边,而高长恭作为统帅,自然要最快地做出正确的决定。

    如果硬抗下去,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最坏的结果则是两军同归于尽。

    这样的结果对于墨家而言自然是最好,非但可以一举削弱唐国实力,还能使得荆吴实力大损,日后只能依附墨家,但对于荆吴来说,这自然是大大的坏事了。

    一道道军令传达下去之后,军阵正在随着军令而产生变化,而原先溃败而逃亡的荆吴军也终于发现了战场的残酷之处——哪怕他们逃离了前方的刀枪,然而却躲避不了后方来自袍泽兄弟的斩杀。

    就在监军厉声大喝的同时,一轮蓄势已久的箭雨随之而起,化作雷霆之下的暴雨,向着前方溃逃的士兵重重落了下来。

    荆吴军不是神武天军,他们身上的盔甲不过是牛皮经过草药浸泡后晾晒而成,虽然说可以阻挡一定程度上的利器伤害,却根本无法无视伤害,一轮箭雨过后,溃逃的士兵已然倒下了数十人。

    “再有后退者,斩!”监军一脸如磐石般沉重的神情,一只手再度挥下,又是一轮箭雨,随后后排的兵士也举起了盾牌和长枪,化作了一道无法突破的城墙,向着溃兵狠狠地压了过去!

    望见这样的景象,张明琦下意识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很快,原本溃散的荆吴军再度被整合起来,重新开始听从指挥,却不是向前厮杀,而是不断地收缩。

    这样的阵形,更能抵御唐军的冲锋,同时也能在某个位置给敌人空出位置。

    “这是……打算放这群孙子过去?”等到局势明朗起来之后,大楼和王祝等人也看出了几分端倪,有些不明白高长恭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概没有哪个荆吴人会不想对唐国进行一场复仇,当年唐国南侵之战,至今还在荆吴百姓心中萦绕不去,更是在官府的渲染宣传之下,成为了潜藏在荆吴人心底的一把怒火。

    不过大楼也没有想要去找高长恭要个说法或者是发泄不满的想法,既入军旅,服从军令本就是天职,而且他也相信高长恭必定有他的考量,只是心中十分不甘,免不了张嘴对唐军骂出一些平日里都很少讲的脏话。

    唐军面对荆吴军的退让,也做出了最迅速的反应,这场仗打到现在,不单单只是荆吴军对局面失去了掌控,就连唐军也已经难以控制此时的局势。

    李昧抬头望去,漫天都是雷霆和天火,鸾凤气势汹汹,不但靠着可怕的速度避开了雷光,每一口火焰甚至都能烧穿一片黑云,但始终无法找到黑云之中的敌人,反倒是不断地被逼着腾挪,胜负之数难料。

    “将军,玄甲重骑和神武天军是我唐国精锐中的精锐,若是做为赌注,赢了倒罢,输了只怕会影响我唐国日后国运。”李昧望向身旁的项楚道:“既然高长恭想要避战,我们也离开吧?”

    项楚依旧抬着头,望向天际的他眼神炽热如火,不知不觉之中,拳头已经握紧。

    他知道,那是他一生都在追求的力量,也只有这样的力量,才算得上超脱凡俗,真正地站在天下人的顶端。

    宛如神祇。

    至于大宗师境界?

    不过是大宗师境界罢了。

    或许这个境界在旁人看来至高无上,但在他项楚看来,这远不是他的终点。

    倘若能成就那个境界,他自认愿意舍弃一切所有。

    “修我矛戟,与天下英雄争锋……”项楚喃喃自语起来,他知道,之所以他不断地寻找对手,不正是为了可以寻求突破的契机么?

    主上已经死了,没有人能帮助他了,他只能依靠自己……想要跨过那道关卡,他必须在与强者的对战中获胜,直到天下间再无人可与之匹敌。

    “李昧。”

    “是,将军。”李昧担忧地看着项楚,总觉得此刻的项楚有些魔怔了,似乎正有着什么东西从他心中破壳而出,向着天穹延伸,咆哮。

    “你带着人走,和另外几支队伍汇合,既已失了三郡,也不必过分在意,荆吴不可能一直帮墨家守着,而墨家也不会愿意让荆吴人替他们守着,总会有机会的……”项楚的声音平稳得可怕。

    “那将军你……”

    项楚抬起头,望向天空,像是回答李昧,又像是在回答自己:“既然见识了高山,自然要试着去见见高山上的风景,不是么?”

    战马一声嘶鸣,项楚胯下的黑色战马已经人立而起,随后猛然撒开脚步,如风一般就向着另外一个方向直奔而去。

    “将军!”李昧怎么也想不到项楚居然在这种时候离去,但还没等他的喊声发散出去,项楚的身影已经被淹没在乱军之中。

    声音因此被冷峻紧闭的嘴唇给压在了喉咙里,之后消散在腹中。

    李昧深深地看了一眼项楚消失的方向,心中灼热的像是点燃了一把火,同时下定了一个决心,一声厉喝道:“变阵,冲出这里,和另外几支队伍汇合!”

    国事为重,尽管他确实没有项楚那样的军事天才和强横实力,但他却十分明白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

    既然项楚不在,他就等于是三军统帅,他的所作所为,一切都要为这些浴血奋战的唐国儿郎负责。

    他抬起头,那片黑云已经把阴影完全覆盖在他的脸上,翻滚的云层里时不时会传出低沉的咆哮,像是预示着某种可怕的东西正藏身其中。

    对于这种不可揣测的存在,李昧向来不缺乏敬畏,同时也很清楚,如果自己把希望寄托在鸾凤,或者说鸾凤里那个女人的身上,一旦失败,所付出的不单单是自己的生命,甚至是唐国的将来。

    他必须离开。

    只是在催动战马之前,他还是低下头喃喃:“将军,虽然我对你怀有一份敬畏,但等到我回朝,必定会在朝中弹劾你,希望那个时候,你还能活着站在国主、娘娘的面前。这不是私仇,而是……为国尽忠。”

    他还不清楚,就在此时此刻,唐国定安城正在发生一些事情。

    虽然说项楚在墨家境内歼灭赵阔的七万人是一场大胜,足以让举国为之振奋。但随后项楚在锦州之战中接连失利,坊间开始传闻,说他是因为不满至今还不能接任大将军的位置,所以故意以这种态度向朝堂示威。

    毕竟他手底下握着的是唐国的二十万重兵,足以称得上是唐国大半的力量,而他也从来不是什么谦恭的儒将,反而是桀骜的雄狮,一旦出现问题,足以让唐国朝堂头痛许久。

    阴谋论一些的,则是说他私下悄悄跟墨家达成了协议,王玄微被罢免之后,墨家上将军之位空缺,墨家希望他能以二十万唐军的性命作为他投靠墨家的投名状……

    当然,这些消息的背后,其实都蕴含着一些隐秘的影子,其中一道是王玄微留在唐国的一股力量,另外一道则是那位刚刚接任定安城谍报组织的景雨。

    从离开锦州的时候,他就已经定下了这件事情,只是不知道这个计谋的产生,是否跟他在墨家经历的一系列事情有关。

    对于杨太真来说,项楚就是一头猛兽,放出去吃人的同时,自己也有被吃的风险。这也是为什么这次出征,项楚明明是三军统帅,却会被李昧这样一个下属牵制。

    尽管从表面上看,唐国朝堂依旧平静如故,但以杨太真的多疑,恐怕这件事情不会仅仅止步于谣言那么简单。

    随着战场上的两军在心照不宣之中达成了一致,这场“围歼”自然也就成为了“被突围”,不过唐军的行进速度并没有预料之中的那么快,反倒是让张明琦有些奇怪。

    “这是为何?明明我军已经让开了道路,他们看起来却是一点都不着急离开,反倒是像闲庭漫步一样缓慢。”

    高长恭听着张明琦的疑问,微微一笑,对于这个后辈,他向来不吝做出指导:“我猜这是李昧的主意,若是按照项楚的风格,不动则已,动则如火侵略,就算是要撤离,也不会瞻前顾后。但李昧却不同,这个将门子弟,虽然说兵法造诣不错,但用兵谨慎,少有冒进之举,他也是怕我军让开道路只是假象,防止我军趁他们撤退之时袭击罢了。杨太真之所以选他来制衡项楚,想来也是因为他的谨慎,希望能在必要的时候制止项楚。”

    “原来如此。”张明琦恍然大悟,一时间脸上露出几分讥讽,“杨太真真是脱裤子放屁,用了项楚又不敢信他,既然不信,又为何要用?且不说李昧是否能成功节制项楚,就算成功了,只会项楚心中有更多不满。”

    “不满?他或许会不满,但据我所知,项楚心里可从来没有他那位娘娘,甚至他的心里都没有那位喜欢喝酒作诗的风流国主。那是个心中只有自己的人,既然如此,让他不满又如何?我猜想,杨太真用他只是因为他确实有能力带领三军打一场胜仗,却并不想要养着他成为日后唐国的心腹大患。”高长恭淡淡地笑着。

    “将军跟项楚很熟?”

    高长恭轻轻摇头,道:“除了这一次,我跟他只见过两面,一面是在荆吴还没建的时候,那时候项楚正受封为将,是唐国年轻一辈之中风头最盛的将领,我在人群里远远看了他一眼。第二面,则是我带着青州鬼骑在唐国境内的时候,不过我并没有看见他,但想来他应该有看见过我。”

    两面之交,甚至两个人都没有正面对视过一眼,但高长恭对于项楚的了解却像是到了骨子里,偏偏张明琦还不得不信,因为他可以感受到高长恭对于这件事的自信。

    只是张明琦还是忍不住地在心里腹诽:难不成这些天下顶尖的人,都能在某种程度上与自己的对手产生神交不成?就算这样的故事总是在民间流传甚广,可真亲眼见证,总是觉得这种事情太过虚幻,不像是发生在现实里。

    当然,张明琦也知道,之所以他不理解,是因为高长恭显然隐藏了许多事情。

    不过说到“相熟”一事,张明琦心中突然一动,想到之前高长恭与鸾凤间的对话,语气略带试探地问道:“将军……难道和那鸾凤也有旧?”

第五百四十四章 龙身(二更)

    “鸾凤?”高长恭微微一怔,随后苦笑起来,“上古圣王死得连骨头渣子都没了,哪儿还来的鸾凤。那可不是真的鸾凤,而是一个女人。当然了,是一个境界修为极高的女人,否则也不可能把先天火术用到这样的程度。”

    只是他望向天际鸾凤仿佛要焚烧一切的天火,反而觉得她有些可怜,叹息了一声:“就算这样,她也仍旧是个可怜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当年一段冤孽,她本该可以相夫教子,过一辈子安稳日子的。”

    “先天火术……是什么?”张明琦并不清楚这些,不过看高长恭一副不打算解释的样子,只能抬头瞪着眼睛道,“这……居然是个人?这修为得有多高?即便是精神修行者,也从未听说过有能化身成鸾凤的秘术……”

    至于有关冤孽的部分,张明琦也不会多问,家道中落之后他懂得了很多,从前的肆意放纵,如今也变成了谨慎持重,什么话该问什么不该,他自有分寸。

    虽说荆吴到处传扬着这位“美战神”的风流史,但张明琦自幼与高长恭相识,知道那些传闻都是捕风捉影,民间向来不缺杜撰,不过是一群人在白日做梦罢了。

    真实的高长恭,与其说他是个风流浪荡子,倒不如说是个苦行僧,顶多因为性情放浪,说话轻佻了一些,但这么多年,荆吴人还真没亲眼见过他对哪个女人有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

    英雄配美人,而高长恭的美人,谁也不知道在哪里。

    “难不成大将军这么多年不肯娶妻,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张明琦在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

    高长恭并不清楚自己的下属居然因为他的只言片语产生了这么大的一个误会,不过就算他知道了,大概也只会哭笑不得一阵,随后由着他自己瞎想去。

    这并非是甘于被误会,而是有关于洛凤雏的事情,牵扯到那个整日枯坐宫中的病秧子,他实在不能,也不想跟旁人解释什么。

    两人说话的同时,高长恭的其实一直被一群人包围着,这些人身上不着片甲,腰间也不配腰刀,只是穿着一身朴素布衣,除了几名年轻人之外,甚至还有几名两鬓斑白的老人。

    荆吴军远征数千里,随军医官的队伍自然也十分庞大,足足有三百余人,而现在围在高长恭周身的,也只不过是零头罢了,此时此刻,他们不断地在高长恭身上摸索着,同时还相互交谈着。

    这种场景很怪,要知道,高长恭因为一身白衣都在火海中化作了灰烬,受了伤的身体又不方便再着装,所以只是披了一件斗篷,而一群男人却不断地撩开他的斗篷,在他**身体上不断地抚摸……

    但张明琦知道,这些医官正在摸索高长恭的断骨,尝试着以正骨的手法把这些断裂的骨头一一接回原位,否则就算高长恭的修为再高,这样的伤势一直拖着也会对他的身体产生巨大的伤害。

    至于张明琦不断说话,也是因为医官们的建议。

    虽说高长恭在鸾凤猛烈的攻势下捡回了一条命,身体却受到了巨大的创伤,如果不是靠着一股子意志强行撑着,恐怕早已经晕厥过去。

    人在说话的时候,精神会比一言不发的时候更振奋一些,这样有利于保持清醒。

    “这根骨头断裂的位置真是糟糕透顶。万一手法出现一些纰漏,只怕会伤到肺腑……”一位显得年长的医官面容愁苦,感受着高长恭的伤势,也是强自镇定,但不知不觉之中,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些颤音。

    这伤势要放在他们这些人身上,足够让他们死八回,而他们一生也没几次处理过这样沉重的伤,而当这个重伤的伤患还是他们心中敬仰的荆吴战神时,他们的心中自然也难以平静。

    谁知道他们一个不小心,会不会造成一代战神如流星陨落的结果?真要是那样,他们恐怕会成为荆吴的罪人,一辈子活在愧疚和自责之中,抬不起头来了。

    医官这样紧张,但偏生高长恭还在保持微笑,尽管面色苍白,额头不断渗出冷汗,但还是云淡风轻地道:“该怎么弄就怎么弄,不用担心那个,只要把骨头的位置正了就行。就算伤到肺腑,想来我的气血修为也不至于让我就这么死了,尽管大胆一些。”

    “这……”医官正想说些什么,一声响彻九霄的鸣叫声却再度把战场上的一切声音给遮盖了过去。

    如果说黑云是一座巨大的牢笼,那么鸾凤无疑是一头最不可能被关在牢笼之中的猛兽,即使雷电如雨般降下,可鸾凤的身姿依旧在天穹之上穿梭,从未示弱。

    先天火术在洛凤雏全力催动之下,鸾凤的每一缕羽毛都已经变成了金黄色,从全身向外不断涌出的火焰像是把身躯都放大了数倍。

    这一刻,它真的成为了一轮东升而起的旭日,庞大的火焰弥漫之下,就连雷霆都无法靠近半分!

    而随着鸾凤扇动那巨大的羽翼,像是在炸开了一团汹涌的火,整片天空像是被点燃了一般,整片天空再度显现出一片血一样的红色,哪怕是从地上,都已经感觉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由此可见,在那片热浪的中心达到了什么程度。

    就算是精铁,在这样的火焰面前,都得融化成铁水,而原本还气势猖獗的黑云,在这样炽热火焰面前也是节节败退,不过片刻,那看上去延绵不绝的黑云竟然被焚烧了半数!

    黑云之中,传出一声低沉的咕噜声,像是什么猛兽在发出威胁的低吼,却分明带着几分受伤的痛楚与愤怒。

    “格鲁特……特玛图……”秦轲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不可置信,随后又被盛怒所覆盖。

    黑云之中,一声沉重的而又暴戾的吼声与滚滚雷声相合,随着心意流转,黑云仿佛又厚重了几分,酝酿在其中的雷霆逐渐合并在了一起,随后射出的,却已经是一道足足有数丈宽的光柱!

    但也只是那么一个闪烁。

    雷电的速度何其快?哪怕是一个眨眼之间,恐怕都会见不到那一道光的闪耀,短暂的片刻,那道雷电已经完全把鸾凤所淹没!

    终于还刀入鞘的孙青抬着头,尽管双眼因为那光芒太过耀眼,根本难以看清,但他还是为这样强大的力量深深地震撼,一只紧紧地握在刀柄上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挥刀过度而崩裂的虎口再度渗出鲜血。

    相比较这样的力量,他那小宗师的境界又算得了什么?哪怕他自信此生能入大将军那个境界,可就算那样,就算是他拔出刀来,难道还能斩到那片苍穹么?

    他不由得生出几分挫败感。

    原来“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是假的,真正的情况是,我见青山多巍峨,而青山连瞥都懒得瞥上一眼,因为你被淹没在万军之中,纵然自觉勇猛无双,却哪里有青山之高远巍峨,又哪里配让青山看你一眼?

    这时,一个身影从他身侧悄然路过,穿着一身并不怎么合身的荆吴青州鬼骑盔甲,身下只是一匹普通的北蛮战马,而他脸上的厉鬼面罩中,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炽热如火,好像要刺破这片天。

    他是个立志要登山的人,纵使山高,但他不惜摔得粉身碎骨,也要在上面狠狠地留下一道只属于自己的脚印,项楚露出狠厉的笑容,将他脸上的鬼面具拉得更低了一些,马头一转,身影隐没于万人之中。

    那道光芒太过明亮,因此所有人都以为鸾凤已经在这样一道雷电之中化作灰烬。

    但实际上,鸾凤毫不畏惧地投入了那道雷光之中,并且化作影子,一闪而逝。

    接踵而来的,是一声痛苦的吼声,黑云跟着剧烈地震荡起来。

    秦轲只感觉一股剧痛几乎撕开他的胸膛,整个人仰天向后倒了下去,随后光芒散去,那片厚重的黑云居然多了一个数丈宽的空洞!

    “龙!”地上的众人终于看清了一切,纷纷震惊地发出呼声,尽管鸾凤出世已经让他们震惊得眼珠子快要落到地上,但黑云之中透露出来的真身,还是让他们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条浑身漆黑的龙,像是一块浓重的墨块,被撕开的空洞之中显现出它高大的身躯,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

    世人称之为九像九不像,因此能为万物之长,与天并肩,与神通行,纵使万年风沙侵袭如潮,依旧无法磨灭他给人的震撼感受。

    但此刻它正在发出痛苦的啸声,数十丈长的身躯从高高的空中下坠,胸膛的位置是一处巨大的破口,不知道怎样的力量,居然将那具身体完全贯穿,从中喷涌出一团又一团的黑烟。

    黑烟浓厚如血。

    秦轲现在很痛,是真的很痛,尽管他这副龙的身躯并非他的血肉凝聚,但当受到伤害的时候,却犹如施加在他的本体之上,十分真切。

    神龙的胸膛被切开,他也感觉自己的胸膛里插进了一把锋利的刀子,巨大的力量不断地从他背后飞出,这种感觉,让他以为五脏六腑都一股脑地被带了出去。

    而当他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露出那血红色的瞳仁,他看清了那柄刺穿他身体的半把残剑……

第五百四十五章 暴雨

    能刺穿他如今身体的东西,自然不是普普通通的兵器,虽然看上去,断剑已是那般残破,但它的锋芒却始终没有减弱分毫。

    因为它的名字叫破军。

    尽管世人已经逐渐淡忘了它的名字,但此刻的秦轲,或者说是神龙,却能十分清楚地记得这东西。

    曾经,这把剑被握在那个人的手里,劈断万丈高的神山,倾倒下来的大山延绵成山脉,大河被驯服成为如今温和的江流。

    只是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鸾凤竟然能准确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且以破军一剑造成这样的伤害?

    略微一思索之间,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刚刚的那道雷光虽然强大,却需要自己更大的精神去控制,或许换成其他人,未必能从这点上看出什么,但在他对面的是圣人境界的洛凤雏,对力量的感应敏锐绝对不在他之下,能做到这一点自然不奇怪。

    只是他却依旧愤怒,如果不是他失去了躯体,实力大减的同时更只能靠着力量凝聚出这样一副躯体,又怎么会虚弱至此?

    “如果不是你们!我怎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他张开嘴,发出的却是愤怒而又沉痛的呼啸。

    就算他如今还能掌握当初神龙留在秦轲身体里的那一缕精魄,可与他行走天下的时候相比,现如今的他,就像是面前这把破军一样残破,不复当年。

    正在下坠的秦轲突然在空中停了下来,数十丈长的身躯像是被无形的手托着一般,在苍穹中缓缓摇曳,飘荡。

    胸口巨大的伤痕正不断地被修复,但痛楚却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精神里,庞大而又带着威严的头颅向上抬起,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望向天际那片火海,鸾凤正扇动着它巨大的双翼,在空中发出示威般的鸣叫。

    张开巨口,一声巨吼之中,黑云雷声隆隆炸响,在地上的人们都清楚地看见,那条漆黑的龙猛然地向上腾飞而起!

    像是受到感召的黑云中雷电不断地跳动,随着一声龙啸,无数轰鸣声开始传遍天际。

    山林之中,一头猛虎刚刚扑中一只年幼的小鹿,一张巨口,准备撕裂开它的喉咙,放出甜美的鲜血,把它变成自己的一顿美餐,但听见这声啸声,停下了动作,任由小鹿拼命地从它怀中挣脱而出。

    一头憨傻的巨熊正钻进洞窟之中掏着蜂蜜,尽管这群蜜蜂的身体每一只都有巴掌那么大,尾部的毒针还蕴含着足以让猛兽致死的毒素,可在这头高有两丈的大熊看来,这些虫子怎么可能突破他那厚实的皮毛,对他造成伤害?

    所以它十分高兴地自己今天的收获,同时用脏兮兮的熊掌扒开蜂巢,不断地舔舐着里面甜腻的蜂蜜,像是尝到了天下最好的美食。

    一声啸声从天际传来,巨熊浑身毛发炸起,却并非是抬起头发出挑战的怒吼,而是一头撞进了蜂窝里,下肢却已经跪了下来,浑身颤抖着,就像是一只想要把头埋在沙土里躲避猛兽的娇小小兽。

    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远亲里有一种叫做袋熊,会在遇见危险的时候把头埋进土里,但现在他却下意识地这么做了,因为那声啸声是那样强大,那样威严,不容他有任何质疑。

    方圆数十里之内,不论是正在喝水的鹿,还是正在枝头欢叫的鸟,亦或者正在捕食的猛兽,就连所以骑兵训练的军马也无法幸免,所有的动物都恐惧地匍匐下去。那是一种渗入骨髓的敬畏,从他们诞生之初,就已经深深地刻在他们的身体上,融化在血液里。

    战场上,黑云中突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一滴滴冰凉的雨水落在所有人的脸上,落在战车的顶棚上,落在紧绷的弩机上,落在士卒的盔甲上,浇灭了战场的火焰,也浇灭了众人心头的热血,把这冬季的风也变得格外冰冷。

    鸾凤在空中不断地飞舞,火焰与雨水的碰撞之中,不断地迸发出滋滋滋的声响,升腾起雾气。但鸾凤却显得有几分狼狈,尽管它不断地腾挪,却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这片雨水。

    黑云已然再度覆盖天空,无处不是雨,要哪里去避?

    随着一声凄厉的鸣叫,鸾凤猛然升空,火焰划出一道长长的轨迹,像是一只利爪割裂黑云,留下道道撕裂痕迹。

    “同样的伎俩,你以为每次都会有效?”秦轲冷笑一声,随着龙爪猛然收缩,黑云之中再度响起沉闷的雷声,雨水骤急,不断地向着鸾凤洒落。

    暴雨之中,不断闪动着紫色的电光,时而出现,时而隐没,犹如鬼魅一般捉摸不定。

    尽管鸾凤身上的火焰是那样庞大而又炽热,但在延绵不绝的暴雨面前也开始逐渐变得暗淡,被蒸发的雨水弥漫出气雾四处弥漫,又再度被如箭的雨水击打得千疮百孔。

    雨水的力量越来越大,下方的士卒甚至都已经有些难以承受雨水的击打,纷纷举起了自己手边所有能用来抵挡雨水的物件,然后尽可能地抬头向着天际眺望。

    高长恭抬着头,眯着眼睛的他向着天际远望,豆大的雨滴击打在他的胸膛和脸庞,带来一种针刺般的触痛,但以他的体魄,纵使现在身受重伤,也不必对雨水有所顾忌才是。

    他身上的骨头已经被军医们接好,敷上舒筋活络的药膏,带着一股辛辣的清香,随后又被一层层纱布包裹起来。虽然说身体疼痛并未有好转,但气血正在体内不断地运转,像是河流流淌,不断地滋润着沿河的土壤和青草一般,他的身体也正在缓缓地恢复。

    不过张明琦等人还是手忙脚乱地找物件替他遮挡雨水,最后索性扯了一块军帐的毡布拉扯起来,靠着长枪和毡布撑起了一处避雨之所。

    “大将军,我们赶紧走吧,留在这个是非之地,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张明琦在雷声雨声之中用力地喊道。

    高长恭却摇摇头,问道:“唐军怎么样了?”

    “已经基本撤出了,除了还有几千用来断后的神武天军慢一些,但想来一刻钟之后,唐军可以尽数撤出战场。”

    高长恭依旧望着天际,反而有些不高兴这片毡布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一刻钟不够,至少要半个多时辰。”

    “半个多时辰?”张明琦吃惊道,“为何要这么长的时间?”

    高长恭咧嘴笑了笑:“让唐军先走,我可不想被唐军杀一个回马枪。”

    “将军认为项楚会故意设伏?”张明琦皱眉道:“都这样了,他还有这样的胆量吗?”

    高长恭笑笑:“未必没有,霸王项楚要是是胆子小,那就不是霸王项楚了。一旦唐军出了这片河谷,往前再到常青山,唐军的支援就不会太远了。我军是疲惫之师,如果唐军的支援来得快一些,那么只需稍稍拖慢我们,就足够让我们喝一壶了。”

    “不过,还有一个原因。”高长恭看着张明琦的神情,知道他对于自己这种看起来有些大胆的推测有些怀疑,索性把剩下的话也说了出来,“还有一件事情,我想要求证一件事情。”

    “求证?”

    “难道你不好奇么?鸾凤之中的是一个女人,那么另一个呢?”高长恭安抚着有些不安的战马。

    尽管他胯下的赤火终究还是抗住了刚刚一声龙啸,没有直接匍匐下跪,但它骄傲的头颅已经低了下去,似乎是在表达着自己的臣服。

第五百四十六章 对决

    张明琦却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之前高长恭说鸾凤表象之下,实际上是个修为高得离谱的女人,但他也没有想到就连龙同样也是一个人,难不成这世上的这些瑞兽神兽都是人?真要是那样,也太过荒谬了一些。

    高长恭则轻声解释起来:“神兽并非是虚无缥缈之物,却是真实存在过的东西。我曾经亲眼见过神龙,知道他们的样子,更知道他们的力量。若是那样的存在真的以万全的姿态降临到这里,就算是圣人在他们面前也要退避。”

    张明琦点了点头,皱着的眉头却仍然没有平复:“但我们留在这里恐怕也不安全,城门失火尚且殃及池鱼,这两个人在这里打起来,我们要何以自保?不如先带着人到十几里之外……”

    “十几里之外?”高长恭大笑起来,“你看看这片黑云,延绵多少里?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有了胜者,甚至还留有余力,你觉得我们又能逃到哪儿去?”

    “这……”

    “你想得太多了。”高长恭收敛了笑容,打断张明琦的同时也用劝诫的语气对着张明琦道,“战场上,最忌讳的便是患得患失,如果将来有一日你要亲自领兵,一定要记住一点,无论时局如何变化,只需要尽力做出应对便是。用兵本就是行险,无险则无胜,即使是王玄微,也不可能事事周全。既然两强决胜,我们就看着便是,想来就算任何一方胜出,也不可能视我们数万雄师如无物,而我们慌忙离去,阵形混乱,反倒是难以聚集力量。”

    “是。”张明琦诚心受教道,随后深沉地道:“那以将军看来,胜算有几成?”

    高长恭欣慰地看着张明琦,心想这小子倒是聪明得很,居然能看出自己有所成算,随后伸出一只手,五根手指根根分开:“五成。”顿了顿,他又展颜笑道,“这还得看我有没有猜对黑龙里的真身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是……谁?”张明琦略微有些失神地道。

    “你猜?也许你认识呢?”高长恭调笑道。

    张明琦可没有那心情去猜,尽管对于高长恭怀着十足的信任,却也不得不想到失败的后果,圣人境界的修行者,这天下间能有几人?普通人哪怕在众里寻他千百度之间惊鸿一瞥,就已经足够幸运,但这一次却有两人在空中展开大战,实在超乎他的想象。

    “这几乎是一场豪赌。”张明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有些愁苦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出现差错,大将军一定要活下来。数万荆吴军虽十分重要,但大将军才是我荆吴真正之军魂,容不得有闪失。。”

    高长恭嘴角微微翘起,感受着体内气血的流转而带来的暖意,傲然道:“不要太高估我的作用,也不要太低估我一手训练出来的军队,就算没有我,我自信他们也不会让我的名字蒙羞。至于天上那一对……就算是圣人,要凭借一己之力屠尽数万骑兵,只怕也得换得一个力竭身死的下场。”

    高长恭的样子显得十分自信,尽管张明琦并不知道他的信心来源到底来自于哪里,但只能归结于即使到了现在,他仍然有什么话没有真正地敞开说明。

    但这并不奇怪,战场之上,上级对下级隐瞒策略本就是常有的事情,而既然高长恭要在心中既然已经有了定论,他要做的,不是提出质疑,而是服从,并且执行罢了。

    而在苍穹之上,两头神物之间的战斗已经越发激烈。神龙游行于天穹,雷霆是他不可触犯的天威,而呼风唤雨更是他与生俱来的异能之一,只是如今施展出来,对于鸾凤确实是不小的麻烦。

    但如果鸾凤仅仅会因为这点雨水就败落,就是痴心妄想了。

    虽然表面上看去,鸾凤在雨水之中不断地飞行显得狼狈不堪,火焰的范围也在不断地缩小,但终究没有伤及本体,漫天的雨水更多的只是让它感觉到难受,就像是一个人踩在泥潭里并且难以甩脱。

    盛怒之中,它张开鸟喙,一声鸣叫如金铁交织,直透云霄而悠扬不绝,随后双翼一振之间,身形骤然腾飞,化作一团金色的火焰直冲那片覆盖在苍穹之上的黑云而去。

    而在火焰的最前端,半截破军锋芒毕露,刹那间化作一柄庞大的长剑,只是轻轻一触,那片黑云竟然像是冰山遇见火焰一般,嗤嗤地开始消融!

    天穹再度大亮,重新被撕开的黑云再度透入那万丈天光,洒落在鸾凤金色的双翼上,像是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雾,又像是清冷的霜。

    但其实并不让人觉得冷,历经暴雨之后的人们早就期盼着一缕阳光,即使这片阳光并不宽阔,却也拥有着一缕缕和煦的暖意。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的事情。

    下一刻,一道漆黑如墨的影子完全覆盖了它。

    潮水般汹涌的黑云层层滚动,空中不断地传出龙的咆哮和鸾凤的鸣叫,两头巨兽终于在空中撞在一起,黑色和红色变成最为像是朱砂与浓墨在砚台之中交融,但呈现给所有人的,却是那样惨烈的景象。

    黑龙身体如同蛇一般盘在了鸾凤的身躯上,五指利爪深深地嵌入鸾凤那火焰构成的身体。

    尽管火焰汹涌澎湃,灼烧在黑龙的皮肉上,不断地响起嗤嗤的声音,冒出黑色但黑龙长长的身躯却丝毫没有动容,反而在不断地勒紧,一层接着一层,力量之大,恐怕就连气血修行者的体魄也会在这样的力量之下变成一滩难看的血肉。

    鸾凤当然没有变成血肉,但它拼命挣扎着,却同样无法从这样可怕的束缚之中挣脱。

    它抬起头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身上的火焰骤然强大了数倍,像是喷发出来一般,顷刻间就把黑龙全身都覆盖住了。

    火光之中,黑龙带着痛楚的嘶吼声依旧疯狂,不但没有松开对鸾凤的舒服,甚至爪子猛然一扯,鸾凤的左翼直接被扯下一大片“血肉”,高空之中,这些“血肉”就如同一团团流星一般向着地面坠落。

    汹涌的火焰气势骤然弱了不少,黑龙的身躯则趁势更是勒紧了一层,庞大的头颅高高地昂起,从高处俯视鸾凤,猛然张开巨口,发出一声带着血腥味道的咆哮。

    “我才是这世上的君王,你不过只是那里的爪牙,怎么配在我面前抬头?”黑龙身体里,秦轲注视着不断挣扎的鸾凤,冷冷地说道。

    这一场大雨,只不过是他寻找的一个空隙,要知道即使是神龙本体在此,在面对圣人催动的神器破军的时候也要退让三分。而现在的破军虽然不完整,然而他同样不是完整的神龙之躯,面对这半截破军,仍然是忌惮不已。

    只不过,要催动神器,必然需要耗费大量精神和力量,眼下他强行贴近了鸾凤,逼得它根本无法分心,又怎么能再继续控制破军对他造成伤害?

    尽管神兽是威严高远的存在,但当他真正展开厮杀,却是一副暴戾如野兽的模样,咆哮声过后,他全身的鳞片竟然片片张开,黑色之中更带上了一层金属一般的锋芒。

    刀子一般的鳞片不断地划开鸾凤的身躯,坠落无数火焰般的血肉和羽毛,而鸾凤的挣扎与利爪同样撕扯下无数鳞片,使得秦轲发出疼痛的嘶吼声。

    这是一场只属于两个人或者说两兽的盛大对决,但却因为这样惨烈的厮杀状况引得不少人都下意识转过视线,不忍的同时,也充满了畏惧。

第五百四十七章 胜局

    与他们不同,此时的秦轲是那般愉悦。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地感受到了杀戮的甜美,却并不让他感觉到陌生,反而像体会到了一种从血脉之中衍生出的亲切感。

    看着鸾凤徒劳的挣扎,他不由得疯狂地大笑起来,漆黑的云层回应着他的狂笑,发出隆隆的雷声。

    是啊,有什么事情能比杀死自己的敌人更让人愉悦?他本就是从杀戮之中诞生,如今重临世间,必定要再度取夺一夺这人世间那犹如云端的高贵宝座,当他一统天下,众生皆是蝼蚁,而他则是君王。

    几近新生。

    所以他再度发出一声震动云层的咆哮,豆子大的雨滴汇聚成一大片冲刷在他的身躯上,浇灭那灼热的火焰的同时也使得他鳞片上的那点点寒芒更加闪亮。

    他欣喜若狂地张开嘴,重重地咬住了鸾凤的喉咙!

    如果不是洛凤雏幻化的鸾凤根本没有骨骼,恐怕她的喉咙早已经发出碎裂的响声。即便如此如此,她仍旧感受到剧烈的疼痛,一股阴冷的气息更是顺着锋利的牙齿向内流淌。

    她剧烈地挣扎,却无法摆脱黑龙强壮的身体,身体的火焰热烈到几乎要变成白光,灼烧得鳞片都开始消融,却依旧不能让喉咙间的利齿松懈半分。

    鸾凤的身体像是被抽干了力量一般,突然松弛下去,火焰随着血肉向下坠落,显出里面那个身穿红衣嘴角却流淌着鲜血的美丽面容,她闭着眼睛,像是陷入了沉睡,又像是等待着什么人将她唤醒。

    秦轲知道,只需要再过片刻,这个女人就会因为无法再维持先天火术而失去这火焰组成的躯壳,接踵而来的,自然是他亲手施加给她的死亡——他的利爪会划开那红艳的衣裳,鲜血会从她白皙的前胸绽放,如同一朵夏日热烈的花。

    那是很美的景象,至少他现在是这么期盼的。

    但随后,他眉头一动,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去,变得无比苍白。

    怀里的东西好像在一瞬间变成了毒虫蛇蝎,原本一寸寸收紧的龙躯也骤然散开,并且向后退却。

    一道锐利的锋芒几乎在他退却的一瞬间坠落下来,切开他的一只龙爪,重新在他身体上留下一道凄惨的伤痕。

    疼痛轰然涌上脑海,秦轲发出一声疼痛的呼号,黑云之中跳动的雷光得到了他的感召,顿时发出一连串隆隆的巨响。

    无数雷电钻出了黑云,化作巨蛇,扭曲却又迅速地向着那道锋芒冲了过去!

    “破军!”秦轲愤怒地嘶吼道:“该死的女人!”

    雷光覆盖了那道锋芒,但秦轲仍然惊慌地向后逃窜而去。

    他知道这并不能完全阻挡破军的前进,在洛凤雏的控制之下,断剑的速度更像是脱离了时间的桎梏,带着冰冷的杀意,一次次递到他的眼前。

    太快,快到秦轲凭借如今的实力,也无法准确地避开。

    洛凤雏终于睁开了眼睛,透过一片火焰,她的一双眼睛像是可以穿透一切,雷光、雨水,这些隔绝在她和黑龙中间的一切事物,只是在一眼的时间里,便被切成了两截,分割而来。

    随后是一阵空气的爆裂声,那遍布天穹的黑云竟也开始了分裂,而破军仍保持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直指那逃窜的身影!

    黑龙的身影消失在黑云深处,破军紧随其后。

    光芒轰然乍现。

    一声带着痛楚和愤怒的龙吼,震碎了那些已经被破军附着力量所撕裂得七零八落的黑云,黑龙的身体又再一次显现出来。

    秦轲剧烈地喘息着,一双血红色的瞳孔中显出了几分恐惧,而下方的军士们此刻看到的是黑龙身上被震落的无数鳞片,流淌下来的,是一条条如墨的雾气,浓稠似血。

    他长长的尾巴几乎被截去了一半,看上去十分凄惨,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在最后关键时刻以龙尾击中了破军的侧面,恐怕他现在不单单幻化出的龙身会被贯穿,甚至藏于化身之内的本体也将遭到重创。

    他没想到鸾凤在这样的死境之中还能召唤出破军对他发动这致命一击,更没想到残断的破军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来得锋锐。

    “蝼蚁……”秦轲的声音冰冷,尽管伴随着痛楚,胸口那股来自神龙的精魄发出更加明亮的清光,肩膀上的小黑已经完全和他的皮肉贴在了一起。

    没有人可以威胁他的生命,即使是那里来的人也不行。

    秦轲双目骤然流淌出血泪,身体的皮肉竟然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纹,在这股强大力量的释放之下,这具凡人之躯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但他必须要杀死面前的这个女人……如果他想要重临世间,成为翱翔九天之上的君王,首要一步是杀死这个女人,夺取她的圣人之力,助自己重塑化身。

    在这股满满的恨意和杀意影响下,龙鳞片片张开,每一道缝隙间都迸溅出了雷霆!

    黑龙的一连串撕咬,鸾凤并没讨到好处,化身残缺地七零八落,火焰也虚弱到了极点,虽然破军仍徘徊在周身,但上面的光芒已经越发灰暗不堪。

    反观黑龙,虽表面看上去凄惨,埋藏在龙身之中的秦轲却毫发未伤,神龙精魄尚在,反倒保有了足够的力量。

    “看样子,是鸾凤输了。”毡布之下,高长恭抬头望着天际平静地说道。

    可惜连黑龙都未曾考虑到的是,面前的鸾凤并不准备和他决一死战,一声响彻天际的鸣叫之后,她非但没有再度追击,反而振动双翅转头向着南方远远飞去!

    “想走?”秦轲猛然一挑眉,双眼中的怒意直接映射到了黑龙的眼眶之中,刚刚被切断的龙爪逐渐复原,只是一握,剩余的黑云再度变得厚重,同时内里蕴含的雷电也开始在苍穹之上张牙舞爪。

    无数的雷电追逐着鸾凤长长的尾羽,像一群嗜血的毒蛇,同时秦轲身躯一震,眼看就要追上鸾凤。

    鸾凤的速度虽快,但终究无法在连遭重创的情况下逃脱雷电的覆盖范围,突然,鸾凤身体里的洛凤雏再度吐出一口血,随后周身飘动的破军再度得到了某种激发,调转方向朝着黑龙的本体秦轲直刺过去!

    黑龙自觉能稳胜鸾凤,但两次在破军的锋芒下受伤,对于这半截神器的重视程度早已无以复加,眼见破军一剑逆风划破长空,黑龙立刻停下了身形,随后追逐鸾凤的雷电方向一转,直接劈到那柄破军之上。

    趁着这个空隙,鸾凤正好双翼大展,顷刻间化作一道流星般的火光,越来越远。

    等停下来的秦轲终于击退了破军的攻势,却也只能眼看着这柄断剑转过方向和它的主人一同消失在南面的云层之间,顿时愤怒地在空中嘶吼起来。

    一场浩大的战斗落下帷幕,下方的荆吴军们早已看得眼睛发直。

    要知道,黑龙和鸾凤,这两位无论哪一个,都是普通人终其一生难以见到的存在,如今一次出现了俩,还真真切切、轰轰烈烈地打了一场,最终还见证了鸾凤狼狈逃离的景象,想来将来有天老去,也能凭此见闻对自家孙儿好好叙说一番了。

    不过严明的军纪到底比眼前这场景更令人生畏,所以即便唐军完全离去,他们依旧保持着阵形,坚守着自己的位置,正面看去,大军雄壮如山,气势如虹。

第五百四十八章 对视

    “大将军!”气喘吁吁的赵谦终于一路纵马靠近了高长恭,一身的肥肉套在盔甲里却是一抖一抖,相比较当初刚出荆吴的时候,他似乎又胖了不少。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谁让他一直容易紧张,并且一紧张就肚子饿,想要吃东西呢?

    放飞灯的计谋,本就是由他提出,虽然目的只是逼唐军不敢在河谷之中固守,却也是十分重要的一步.

    要计算风向和飞灯到达的时间,并非容易的事情,稍有差错就会偏离很远,选择合适的位置放飞自然就成为重中之重。自然,绞尽脑汁的他又吃了不少行军所带的酱肉干,这会儿的嘴里不但齁还发干,说话声音也嘶哑了许多。

    “来了?先喝口水吧,酱肉还是要少吃些。”高长恭笑了笑,对于这个胖胖的太学堂学子倒是格外看重,甚至把他的位置放到了张明琦之上,不然也不会放手让他去带五千骑兵。

    经过这场战事,他更坚信赵谦就是那“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中的一将,虽然他一身所学与其他太学堂学子有些差别,但以他在山川地理和天文观测方面的能力,坐镇军中当个军师幕僚绝对绰绰有余。

    即便再不济……将来还能做个太史令?高长恭不由得对自己这种想法有些好笑,铁血的军中教出个天天看星星做占卜的太史令,这倒是天下少有的奇闻了,说不得他这个大将军又得出一次名。

    如果在平时,他总会和这些年轻的孩子们随便说笑几句,只是,现在却不是那个时间,所以他说完了之前那一句,然后就是一直坐在马上,仰着头,目光平静。

    他在看天。

    看云。

    云下有一条龙。

    他看龙的同时,龙也在看他。

    高长恭比其他人更清楚,这条黑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朋友,甚至,可能是一个对他恨之入骨的敌人,如果不是诸葛宛陵为他准备好了那件东西,恐怕他早就领着全军不惜一切代价离开这里了。

    但既然诸葛宛陵已经预料到了这件事情,他自然不必走,更重要的是,还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好。

    一只玉盒被递到了他的手中,他缓缓地接过,伸手抚摸着玉盒那翠绿光滑的表面,为了把这东西送至边关,信使一路从建邺出发,历经十余日,跑死了八匹马。

    等到高长恭接过了玉盒和那封信,信使也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只知用他那干裂的嘴唇不断地重复道:“丞相急递……大将军接信……信……”

    不到半刻,信使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再无气息。

    高长恭站在城楼脚下静静地看完了信中内容,随后安排下属将信使葬在了河畔,也是希望这一缕英魂能顺着河流,去往南方的故土。

    其实并不是这名信使为了挣功劳而不肯把信件交给沿途驿站的人来传递,只是因为这玉盒里的东西太过重要,诸葛宛陵只信任他一个人送信,而为了回报这份信任,他豁出了性命。

    “宫里那个家伙又该吐血了吧?”高长恭回想到这里,不由得轻声叹息,“为了预知到此间发生的事情,想来他也不会有多轻松。”

    这时,天穹上的那条黑龙缓缓地开口,声音滚滚如雷,传遍三军:“是你……”

    高长恭依旧仰头望着他,笑了笑,道:“没错,是我。许久未见,阁下还好?”

    恐怕也只有高长恭能这样随意地说出这样的话,但洞穴中的一切却是一道深深镌刻着的伤痕,一旦揭开就是鲜血淋漓。

    黑龙一双血红色的眼睛里带着怒意,长长的身躯依旧傲然地漂浮在空中,虽然有些狼狈,看着他却像是在看一个死人:“确实,跟其他蝼蚁比起来,你几乎已生出双翅,但你远远不够资格与我对视,也罢,正好可以问问你,你想怎么死?”

    全军哗然,一开始他们看着黑龙帮着打跑了鸾凤,又见这黑龙和自家大将军说话,都以为这是大将军请来的帮手,谁知道如今形势急转直下,这黑龙也要杀自家大将军!

    所有人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兵刃,弓箭手则下意识地把箭矢搭上弓弦。

    没人有自信自己能与这样的敌人交战,即使经历刚刚那一战之后,黑龙的身体看上去十分凄惨,但那片黑云仍然笼罩在他们上方,甚至因为鸾凤的逃离,这片黑云已经完全覆盖了这片天穹,所有人再度被笼罩在一片深邃可怕的阴影之中。

    被雨水打湿的火把已经无法点燃,人人脸上的表情都显得晦暗不清,高长恭抬着头,感觉到空气之中逐渐升腾起的一股威压,握着玉盒的手自然而然地更用力了一些。

    “今天想杀我的人还真不少。”高长恭自嘲地笑笑,“项楚想杀我,那女人……也想杀我,这不,赶走了鸾凤的大龙阁下也要杀我,看来我真是该死了。”

    黑龙眼神不屑,语气中仿佛带着君王般的骄傲:“不要把我和那些下贱东西相提并论。”

    高长恭耸了耸肩:“只要您高兴就好。不过遗憾的是,我可没打算今天死,虽然说我跟那家伙比,谈不上胸怀大志,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没做完,我的命还不能交到阁下手中。”

    顿了顿,高长恭再度露出笑颜,尽管面色仍旧有些苍白,但他笑起来,还是那位名满天下的“美战神”,狭长秀美的一双眼带上了几分天真:“还有,我想请阁下给我一样东西。”

    深藏在黑龙身躯里的秦轲一愣,脸上终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似乎不大明白为什么这个凡人在这种时候还能显得如此平静,甚至与自己对话之间颇有戏谑调侃之意,相比世上芸芸众生蝼蚁般的存在,他足以能称作是“胆识过人”了。

    只是这样的胆识……并不会让他心生赏识,反而更坚定了他想立即抹杀此人的决心。

    他是世上至高的君王,所有人都应该匍匐在他的脚下,即使是一只能长出翅膀触摸天空的蝼蚁,冒犯了他,也该挫骨扬灰。

    但他还是想多给这人一些说话的机会,好看清楚这样的人中翘楚临死之前那种看似刚毅实则愚蠢的嘴脸。

    黑龙的声音震动云层,语气中满是轻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高长恭感觉到身旁的赵谦正在微微发颤,于是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不必忧心太过,随后抬着头眯着眼,道:“自然是我那位小朋友了,阁下莫要做出这般不知情的模样,毕竟你可还占据着我那位小朋友的身子。”

    他轻轻地打开手中玉盒,万丈金光顿时直冲云霄……

    秦轲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他骑着马奔行在一片鹅毛大雪之中,好不容易才回到了稻香村。

    当他走进村子的时候,漫天大雪突然停了,四周白茫茫一片的景象也逐渐换了颜色,云端绽放出温暖的阳光,田野间的秧苗像被一瞬间披上了绿衣,清风吹拂之间,生机勃勃地生长着。

    自家小院篱笆上的牵牛花开得旺盛,甚至不止牵牛花,各种花朵都不甘示弱地争相绽放,整个院落里都是沁人的馨香,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而那花团锦簇之中,师父正靠在院中央的躺椅上,微闭着双眼,神情宁静如无风的湖面。

第五百四十九章 入梦

    这是高易水来村子里的那段日子。

    一股狂喜几乎像是洪水决堤一般冲进了他的心田,他几乎忘记了一切,向着院子大步奔跑,同时对着师父发出呼唤。

    但师父半闭着眼睛,清风拂过他宁静的面容,他的一只手在桌上配合着高易水的琴声打着节拍,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吟唱起来:“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

    秦轲没有触摸到他。

    因为他撞进了一片亘古不变的黑暗里。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几只秃鹫,似乎是没有预料到他会就此醒来,哗啦啦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过后,秃鹫们成群结队地飞到了干枯的树梢,用一双双阴冷的眼睛注视着他。

    只不过秦轲的注意力早已经不在这几只贪婪的秃鹫身上,在他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人,却不是如街市那般熙熙攘攘,而是衣衫褴褛,老人们拄着枯干的树枝,女人们背着包袱,牵着孩子,壮年的汉子身上的负担最重,有的是用扁担担着,有的则是推车破旧的板车。

    但有一样东西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的脸上神情都是那样忧愁,麻木的神情几近涣散。

    这是一条荒芜的道路,延绵不知道多少里,一望无际,涌动着一群又一群的人潮,时不时有骑着战马的军士一路呼啸而过,却根本没有看那些人一眼,只是一眨眼之间就消失在道路的另外一头。

    有男人倒下。

    有女人抱着男人凄楚的哭声。

    孩子发出响亮的哭声,却因为长久的饥饿而没有落下眼泪。

    老人看着正抱着丈夫哭泣的女人,默默地把正要塞进嘴里的树根拿了下来,不由分说地塞进正在哭泣的孩子手里,随后转过头,向着人潮相反的地方走去,只留下了一个孤寂的背影。

    很多人都倒下了,而更多人还在继续前行。

    “这是……”

    秦轲记得这里。

    即使时隔多年,那一幕幕依旧没有丝毫忘却,甚至因为印象深刻,早已经刻进了骨髓里,一旦被牵扯,犹如切肤那般疼痛。

    从道路尽头走来了一家三口。

    “娘,我们还要走多久?”孩子瘦得像是一只猫儿,穿着的衣衫也早已经在长途跋涉之中变得破旧脏乱,小小的脸蛋上粘着不少泥,嘴唇也已然干裂出不少白色的死皮。

    他们一家的粮食早已经吃光,半饥半饱地过了几个月日子,虽说父亲仗着之前还算康健,抢在许多人之前挖了些根茎和树皮,可那些东西干得吞咽都难,好不容易磨成了粉,才勉强灌进喉咙里。

    而到了后头,甚至就连草根和树皮都已经成了稀罕东西,他们一家人也只能向前走,不停的走。

    因为在这片荒原上,唯一的法则就是前行。

    其实,他们原本是一家四口来着。

    那些过于孱弱无法对抗命运的,只能永远地停留在荒原上,成为一堆枯骨,或是以一种更为无情的方式化作某种令人不堪回首的能量,加诸于身,负重而行。

    “快了。”娘亲嘴唇同样干裂,干瘦的脸颊连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都显得艰难,但她仍旧坚持握着孩子的手,“小豆子乖,再坚持坚持,很快就有窝头吃了。”

    听到窝头两个字,孩子用力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想到食物的味道,发干发苦的嘴里生出了点滴涎水,喉咙也滋润了不少。

    只是这茫茫荒原,到底还有多远?他们还要走到哪里去?据说一直往南走,那边不闹干旱,到处都是丰收,良田遍布得一眼望不到边……孩子听了一路,却不知自己会不会有机会亲眼见上一见。

    对于幼小的孩童来说,爹娘是他们唯一的依靠,所以他听话地点了点头,将大半个身子都凑近了娘亲的身边,似乎是这样能让他得到更多的安全感。

    秦轲的步子停了下来,他已经走到了那一家三口的面前。

    孩子似乎是感应到了秦轲直愣愣的目光,抬起头来向着他看了一眼。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视。

    孩子突然笑了:“你来了?”

    “我……”秦轲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神情僵硬,“我来了……”

    孩子的面容逐渐扭曲,逐渐暗淡,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他的身边好像聚集了千万个人,窸窸窣窣不知在说些什么,不知在做些什么。

    秦轲慌乱地向前奔跑起来,像是奔跑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天空低沉、阴暗,只有荒原的尽头透出了一点烛火般的光亮。

    光点愈发明亮,直到令他睁不开眼,他停下了步子,觉得自己的身子莫名颤抖起来,转瞬间的激灵之后,他看见了一张苍白的脸,自己不再站立着,而是趴倒在一个女人身边。

    女人的嘴唇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些什么,秦轲愣愣地看着一股猩红的液体像是岩浆一样滚烫,不断地渗透自己的衣襟。

    他一时手足无措,全身都仿佛被强大而无形的力量裹缚着一般,他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无法发出。

    声音清晰了。

    娘亲的眼神里带着哀怨,却也带着担忧,父亲的咆哮声在不远处回响,这大概是这个一辈子老实的庄稼汉第一次这样愤怒的咆哮,如同一头发怒的狮子,只是不知道是对着什么人,还是对着这片荒原。

    “小豆子,快走……”秦轲终于听清了,但他依然颤抖着想要去触摸那个苍白的脸颊,女人的表情却凝固了,眼里的担忧之色还没有散去,瞳孔已然染上了一层暗淡的灰色。

    他也看清了衣服上的血迹——原来那滚烫如岩浆般的红色液体,是从自己娘亲的身体里翻涌出来的。

    秦轲奋力地想去堵住那个血口,可他幼小的手掌根本堵不住那血泉,他慌张起来,汗珠和眼泪紧接着不受控制地滚滚而下。

    忽然,一只大手猛地握住了他的肩膀,巨大的力气将他从娘亲的怀抱中甩了出去,一直打了好几个滚,秦轲怀里的三张面饼蘸着鲜血,散落在地上。

    身旁模糊的声音一齐冲进了秦轲的耳朵,震得他整个脑壳都在嗡嗡作响。

    “他娘的!小兔崽子敢偷你爷爷的东西,弄死他!”粗鲁的声音来自于一个精壮的汉子,褴褛的衣衫下,手臂依然粗壮有力。

    汉子周围四五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男人散开站着,皆是一脸狰狞地用他们手中雪亮的刀,砍向父亲手中撑起的木棍。

    木棍禁不住劈砍,终于断裂,父亲瘦削的身体也随着这股力量跪倒下来,但在这样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忘记冲着孩子大喊:“跑!快跑!继续走!活下去!”

    孩子满脸黄土,艰难地从地上爬起,眼看着精壮汉子朝他这边走来,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父亲。

    他好像想到了。

    很多年前,他就是这样逃跑的,磨破的脚底板带来钝重的疼痛,耳边呼啸的风和迎面而来的沙尘令他几乎辨不清方向,但他一直没有停下脚步,只知道不停地向前奔跑。

    父亲怎样了?会不会也被那些人杀死……

    这一刻,他心中只留下了一个念头,跑。

    只是,他为什么要跑?

    秦轲喘息着,脚步慢了下来,他生出了几分疑惑,随后这些疑惑变成了潮水一般的湍流,冲刷过他的大脑。

    这不对……这不对……

    这不对!

    秦轲想,这一切都是个梦吧?这明明是他记忆深处的过去,现在的他已经长大,已经强大,他身怀各种绝技,他有气血修行、他懂巽风之术、他会用七进剑——杀人。

    他完全可以凭借这些来扭转一切,不是么?

    “这不对。”他站住了脚,转过头,明明跑出了那么远,可一转头的时候自己又回到了原点,父亲正倒在地上,翻滚着躲避那些落下的刀光,身上却已经伤痕累累。

    当他发现秦轲折返回来,立刻急切地痛呼起来:“还回来做什么?快跑!继续跑!”

    秦轲嘴边一抹轻笑,随后疯了似的冲向那些人,一只手往腰间摸去……

    菩萨剑出,谁与争锋?

    不过是一群山匪混蛋,身无半点修为的乌合之众罢了……

    只是他伸手去摸,却摸了个空。

    紧接着,他一头撞在了那个精壮大汉的腿上,仰面倒了下去。

第五百五十章 过往(祝大家新年快乐)

    自己的腰间空空如也,哪里有半点菩萨剑的影子?

    至于气血修为……这时候他还在跟着父母逃难,尚未遇见师父,又哪来的机会接触修行一道?

    这时的他只是个孩子,瘦弱,胆怯,个头甚至不及面前精壮汉子的腰身。

    一只大手握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提到了半空,轻易得像是提起了一只病猫,窒息的感觉很快涌入了他的大脑,但他只能无助地瞪大了眼睛,眼里满是绝望。

    周围挥刀劈砍父亲的几人也聚拢过来,脸上带着怪笑,似乎对首领捉住的这个“小玩意”产生了几分兴趣。

    秦轲的视线越过大汉的头顶,看到了自己身受重伤的父亲正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血水模糊了那个老实庄稼汉的双眼,头上的裂口也毫不留情地往外涌着红色,但他还是拾起了脚边的一柄大刀。

    风声呼啸,那柄大刀迅疾落下,砍断了大汉的胳膊。

    伴随着那名壮汉惨痛哀嚎的声音,秦轲和那只手臂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而父亲冲了上来,伸手将他推得更远,然后像一头发怒的豹子那般拼命挥舞起手中的大刀。

    父亲终究只是个农人,从没练过武,不可能会有什么招式技巧,刀锋上下舞动更是显得滑稽可笑,但他身为人父的本能令他这一刻爆发出了常人所没有的悍勇,断掉胳膊的大汉痛骂着,狂吼着,然而他身旁的喽啰竟一时不敢上前。

    秦轲站在离父亲十步远的地方,全身颤抖,鼻涕和眼泪都流进了嘴里,狼狈不堪。

    “给老子弄死他们!”壮汉躺倒在地,仰天怒吼着。

    喽啰们脸上顿时恢复了几分狠意,终于冲向了那几近癫狂的庄稼汉。

    父亲惨淡一笑,没有转头,而是更加勇猛地迎了上去。

    秦轲再度奔跑起来,感觉像是用上了生命仅剩的那丝气力,空旷的荒原上回荡起喽啰们兴奋又残忍的笑骂声,还有那庄稼汉最后的一句呐喊:“活下去!”

    跑着跑着,那些笑骂声似乎离自己不远反近,秦轲感觉到一阵暴怒,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炸裂开来,怒火从他的腹部一直焚烧到心脏深处,血脉里的每一寸都是滚烫的。

    那一次他逃了,逃得很远很远,但这一次,他回到了父亲的身边。

    父亲灰败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无奈,但最终还是回归了平静,一只沾满鲜血的手缓缓地抚上秦轲的脸颊。

    “你说你,让你快跑,你怎么又回来了?”父亲叹息道:“也罢,小豆子啊,别怕,这回我们都不用再逃了,以后我们也都不用再逃了……”

    秦轲却依旧傻傻地跪在那,听着身旁猖獗的笑声,一颗心冷得好像父亲被风吹凉的手掌那样,他总觉得这一切都太荒诞了,应该是哪里出了错才是,但他一时又不知道是哪里错了。

    他回到了这一刻,本该拥有改变结局的能力,可为什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再次发生?

    这么多年过去,他自以为已将这件事情藏得很深,如今看来,不过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他依旧是那个无能又胆怯的孩子,甚至没有勇气陪同自己的父母一同死去,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大哥,这孩子怎么办?”几名凶徒指着秦轲问道。

    “抓起来带着,孩子的肉嫩,比他爹娘的好吃。”首领面露凶光,感受着断肢的疼痛,额头青筋涌现。

    那些人围了过来,手里握着刀,像一群冷漠的屠夫。

    “这孩子是不是吓傻了?”有人上前抓住了秦轲的脚,将秦轲倒提着,笑道:“怎么一动不动的。”

    “饿了这么些天,估计也没什么肉,倒不如现在宰了……”一人喃喃道。

    秦轲身在半空中,依旧面色平静,双目暗淡无光,好像被什么东西夺走了魂魄一般。

    “放开。”秦轲轻声道。

    “什么?”凶徒没听清秦轲的话,将耳朵假模假样地凑了过去。

    “放开。”秦轲的语气加重了几分,也不再是孩童般的声音。

    凶徒低下头,看向秦轲继续笑道:“小子,要怪就怪你爹是个窝囊废,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贵人,再不济去当个土匪,总比穷老百姓好……”

    秦轲歪了歪脑袋,静静地注视着凶徒,低声道:“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凶徒皱起了眉头,心里咯噔一下,强横道:“小子,你放什么狗屁呢?”

    “我亲眼看见的,你做了土匪,官府将你抓获,在街市上被官府用铡刀斩掉了脑袋。”秦轲的神情逐渐严肃,声音却依然轻飘飘的。

    凶徒不解,笑着转头想跟自己几个同伴调侃几句,然而他的头还未转到一半,竟是缓缓地从自己脖颈上方滑了下来。

    异变骤然发生,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而秦轲不再受到那只手的束缚,重重地摔落到地上。

    当他从地上爬起,整个人已经恢复成俊朗青年的模样,不但浑身感觉不到疼痛,甚至衣衫整洁,未沾到半点尘土。

    他指着几人身后那个断臂的大汉,轻轻道:“还有你,你死得比他们都早,三天后你的伤口恶化,最终只能成为他们几人果腹的口粮……”

    话音未落,那名大汉的身体像是遭到了什么利器切割,顷刻间四分五裂。

    见到了这般变故,凶徒们终于恐慌起来,一脸骇然地盯住了眼前这个一步步向他们逼近的青年人,而秦轲显然没打算给他们留什么情面,继续指着一人道:“你后来从了军,可第一场仗就临阵脱逃,被监军拦腰给斩了……”

    他指到的那个人浑身一凛,惊呼着向后逃跑,没走两步,上半身与下半身便成了两截,似乎是没有感觉到下半身离开了自己的掌控,那人两手扒拉着黄土,还在奋力爬行。

    其他人……

    秦轲的目光幽幽地扫过剩下几个面如死灰的凶徒,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菩萨剑,感受着那一阵阵冰寒刺骨的杀意涌上心头,体内气血也随着自己的一呼一吸渐渐激荡肆虐起来。

    他不明白刚才的一切究竟有何意义,也不知道自己突然产生的预知能力有何用处,他只是感觉沮丧,感觉悲凉,感觉无奈。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爹娘还躺在不远处的血泊之中,而纵使他能早一些恢复力量,早一些解救了爹娘,结局也不可能有所改变。

    一切的结局已经落定在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如今呈现出来的,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甚至他刚才指出的那几名凶徒的凄惨下场,或许也只是他的一点幻想罢了。

    既然如此,他现在的这些力量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能够改变过去,能够用幻想掩盖住这么多年埋藏在心底的歉疚,是不是自己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我知道,我不该偷那几张饼,我知道,我本该陪爹娘一同死在荒原上……”秦轲望向了那些满眼惊惧的凶徒,低声喃喃道:“但是,我没有。”

    随后他举起剑,像是举起了一座沉重的大山。

    剑芒如电般闪耀。

    与此同时,战场上方的金光轰然绽放,玉盒中直冲云霄的光芒也在一瞬间扩大了不知多少倍,暴烈的雨水受到光芒照射,突然汇聚成无数条细长的水流,倒着往云层中灌去。

    众人目瞪口呆之间,金光驱散了黑压压的浓云,整片天地回归静穆,夕阳西下,云淡风轻,本该杀气弥漫的战场竟变成了一片祥和中正的景象。

    金光洒遍苍穹,一声声龙啸却显得十分痛苦,原本强大得不可一世的黑龙不断扭动着长长的身躯,正如先前被雷电攻击无处可逃的鸾凤那般,他也始终无法摆脱耀眼金光的追逐。

    黑色的鳞片在金光之下层层剥落,化作一团又一团的黑色水雾,原本稍有恢复的龙尾这时非但没能继续增长,反而喷涌出更多如墨一般的“鲜血”,黑龙挣扎着升腾到天空的最高处,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强行锁住了,突然直直向下坠落……

    当庞大的身躯轰然撞击到大地,震出的尘土足有一丈高,烟尘四溢,没过了数十名列阵的荆吴军士兵。

    高长恭望着手中玉盒,也是有些震惊,他当然清楚这金光的源头究竟是何物,事实上,正是因为有这样东西,他才敢于在黑龙面前有恃无恐。

    那是来自叶王陵墓里,神龙褪下的那片逆鳞。

    只是在叶王陵墓里,这片逆鳞除了镇压叶王使其一直未曾尸变之外,还并未展现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力量。

    不过高长恭听诸葛宛陵讲解过,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正因为当初神龙被心魔夺去了一半心神,新长出的嗜血逆鳞力量之强一度超过了这片原生的逆鳞,而当神龙离世,心魔被神龙意志压下,这片嗜血逆鳞的力量也跟着衰弱了不少。

    在荆吴的时候,诸葛宛陵为了收藏两片逆鳞着实花费了不少心思,好在神龙逆鳞的祥和中正之力重新占据了上风,使得嗜血逆鳞的邪性无法为祸人间,否则以其嗜血之性,足以顷刻间吸干十丈内生灵气血……

    相生相克之神奇,莫过于此了。

    如今神龙逆鳞离开了荆吴,不再需要压制嗜血逆鳞的邪性,所绽放出来的力量已经近乎于神龙再临,明明是实力达到圣人境界的化身黑龙,居然也会被压制到鳞片俱散,化身渐毁的地步。

    或许因为这条黑龙是神龙昔日的老对手心魔所化,逆鳞所发出的金光慢慢地凝聚到云端,再以一种决绝而神圣的气势倾泻而下,千万道金光仿若一柄柄实实在在的利器,击打在黑龙残败的身躯上,像滚油泼雪一般,将其侵蚀出了无数伤痕。

第五百五十一章 龙心(2020,将是更好的一年)

    黑龙猩红的双眼中充满了怒气,痛苦地仰天长啸:“你分明已经死了!死了!为什么还要来阻止我!”

    神龙确实已经死了,又或者说,他回到了自己诞生的地方,回到了他的故乡——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

    也许他能够重生成为一个全新的存在,延续他至高无上的强大神话,此刻金色圣光的威严依旧,仿佛是那个逝去的王者,高傲而沉默地立于云端,向这个世界宣告着自己亘古不变的意志。

    手捧着玉盒的高长恭神情也颇不平静。

    面对之前洛凤雏毫无保留的攻势,他数次于火海中命悬一线,如今虽然捡回一条命,可身上经脉内脏多处受伤,骨骼更有十几处断裂,还好有强大的气血底子撑着,只是想要全部恢复,怕还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调养才行。

    令高长恭未曾想到是,就在刚刚光芒绽放到极致的时候,一股平和的力量顺着玉盒底部涌入了他的掌心,再由掌心向四肢经脉传递,不断地带动起他的气血运转,几息之间竟是令身体痛楚悄然减轻了不少,甚至受伤严重的地方也有了愈合的迹象。

    “不愧是神龙逆鳞,想来比起那几件上古神器也毫不逊色……”高长恭歪头苦笑,思索道:“要是一开始拿出来,也不至于扛不住那疯婆娘的火势了。”

    不过他只是带着几分调侃之意,倒不是真的心有抱怨。因为他明白,作为一个气血修行者,精神意念控制非他所长,哪怕已经进入大宗师境界,逐渐感悟天地,糅合万物造化,却仍旧不具备什么控制神器的力量。

    碧落苍穹本身是一件防御之物,又似乎与鸾凤的先天火术相克,自然不需要他催动精神意念去控制,而神龙逆鳞这回所展现出的强势,则是因为心魔从诞生之初便是神龙最为在意的对象,神龙至死都在与心魔较量,此次“重逢”,又怎会任由其占据上风?

    可洛凤雏不同,虽然高长恭不知道她的圣人境界如何而来,却也能直接地感受到她所释出的力量,与神龙一般无二,皆是光明正大的先天之力,非但没有附着什么邪祟气息,甚至蕴藏着某种神性,那未必能引发神龙逆鳞的反击。

    万一事与愿违,被洛凤雏乘机夺走了逆鳞,那样等于平白给她多送了一件神器,岂非弄巧成拙?

    高长恭默默注视着那条在地上痛苦挣扎的黑龙,听着他不断哀嚎、怒骂却又无可奈何,突然叹道:“我现在有点好奇,这会儿你应该看到了有关那小子的一些过往,那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别的事情?比如……刚才那个火气很大的疯婆娘,她究竟是怎么修行到圣人境界的?”

    回应他的是一声足以震退三军的巨吼。

    黑龙破败的躯体里,秦轲正痛苦地挣扎着,包裹着他的黑色雾气仿佛无穷无尽,将他挤压进了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之内,令他动弹不得。

    “秦轲!”

    尽管那张脸只是一闪而过,但张明琦此刻看得清楚,联想到高长恭之前说过的那句“也许你认识”,一时间有些不明就里。

    秦轲为什么会在那条黑龙的身体里?难道之前与鸾凤大战,隐于云层深处的也是他吗?可既然是秦轲,他又为何要与己方为敌?

    千头万绪一下子涌上心头,张明琦只能把目光投向了高长恭,神色古怪。

    高长恭轻轻锁眉,面色逐渐凝重起来,他知道黑龙与秦轲之间彼此牵绊,正是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神龙逆鳞的确强大,甚至能一时压制住精魄不完整的心魔,然而时间拖得越久,心魔从秦轲身上所吸取的力量就越多,再想一举击败心魔,则难于登天。

    最终的对决,还是在秦轲与心魔之间。

    “神龙逆鳞已将这家伙削弱至谷底,如果此时你还不能胜过他,那只能说我与宛陵对你的期望终究是一场空想了……”高长恭低声自语,捧着玉盒的手依旧平稳如初。

    似乎是为了回答他的顾虑,地上的黑龙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身形又缩小了一大圈。

    痛楚不断地撕咬着黑龙,令他绝望地发出一声声哀嚎,而覆满他双眼的猩红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褪去,露出黑白分明的瞳仁,闪耀着平和的光芒。

    “蝼蚁,你怎么敢!”黑龙张开大嘴,嘶吼响彻云霄,龙身也跟着颤抖起来。

    秦轲的身影愈发清晰,他正捂着自己的头,粗犷的声音仿佛不是他所拥有的那样:“滚出去!滚出去!”

    或许是困在龙躯里太久,他那人类的皮肤上已经生出了许许多多黑色的鳞片,双手皮肤皲裂发黑,指甲尖锐弯曲,甚至额头两侧伸出了粗短的黑色犄角……

    高长恭呆了一呆,立即回忆起当初叶王陵中沉睡了百余年的叶王。

    叶王自认能凭借神龙逆鳞,保持肉身不腐,再以大阵汲取龙气,逐渐褪去人身,化为新生的神龙,君临天下。

    只是他最终还是失败了,但他的路子并未全部走错,想要由人化龙,首要便是褪去所有身为人类的特征,真真正正地变成一个不容于世的怪物。

    秦轲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双手,却是用自己锋利的指甲划开了身上坚硬的鳞甲,甲片崩裂,露出下方血淋淋的皮肉,一股剧痛如潮水般涌入脑中,令他几乎当场昏厥,然而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再度用双手握住了额上的短角。

    “啊——”一声惨叫,他双手用力,竟强行折断了那两根短角!

    创口顿时流出黑红色的血液,想来这两根短角已然融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如此生生掰断,无异于亲手斩断自己的手脚。

    秦轲嘴角抽动着,没有丝毫犹豫,眼中只剩坚决,随着他胸膛上下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带来了千万把利刃,无情地剐过他身上的那些新鲜创面。

    他却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

    短角被他狠狠地掷向远方,触到大地便化作了一片黑色的浓雾,被风一吹,消散于无形。

    几息之间,他眼里的血色居然几近褪尽,那道盘踞在心头的阴影也因此变淡了许多,好像随时会消失。

    “我可不想跟你玩什么捉迷藏……”秦轲终于能以自己的意志说出话来。

    秦轲知道那抹阴影藏在哪里,但他同样知道,想将那抹阴影彻底驱逐出自己的身体是何等困难。

    心魔被神龙压制之后,神龙逝去,而心魔却依旧潜藏于神龙的肉身,再之后,神龙的肉身被万蛇分食,小黑成为那条登天之路上走得最远的王蛇,此刻也已经完全融入了自己的身体,如果不是靠着来自外部的神圣金光压制,他甚至连这片刻的清明都无从获取。

    秦轲静静等待了一会,再度深呼吸了两下,似乎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锋利的指甲抚上心口,重重地落下。

    一划。

    殷红的鲜血像决堤的洪流,令人窒息的痛楚几乎一瞬间将秦轲的意识撕得粉碎,他的手在颤抖,整个人也蜷缩着战栗起来。

    秦轲的眼前一片黑暗,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入黄土,他如梦呓般道:“爹……娘……师父……”

    但诡异的是,鲜血不过片刻便停止了喷涌,秦轲胸前那道骇人的裂口翻动着,好像变成了一头怪兽的巨口,贪婪地吞噬起那些血液和皮肉,甚至裂口开始逐渐合拢。

    秦轲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狰狞无比,可他同样知道此刻或许是他一生中最不该怯懦的时候,如果临阵脱逃,恐怕他再难找到机会压制心魔,于是他的右手赶在裂口合拢之前,向着胸腔内部伸了进去。

    他终于触摸到了。

    咚咚。

    咚咚。

    好像战鼓一般有力,好像雷霆一般惊人,那股力量此刻正寄宿在他的体内,如一只正在不断汲取养分的幼苗,它正在期待,期待着成长,期待着自己某日的……重生!

    再临世间!

    秦轲却毫不留情地攥住了这棵“幼苗”,用力地将它从自己的心脏上拽离,牵扯起了周围无数的经脉与血管,那团血肉伸出了许多“触手”,一条条地咬紧了他的五脏六腑,像是在做着最后的抵抗。

    这也是一颗雄壮有力的心脏,上面长着狰狞的甲片,最深处透出幽幽的黑色光芒,每一次跳动,光芒都跟着会强上一分,从中流淌出的毒血,正是侵蚀改造秦轲身体的来源。

    龙的心脏。

    神龙赠予他的精魄所在。

    也是心魔衍生出力量的源泉。

    秦轲攥紧这颗心脏的时候,左眼里竟再度涌出大团血色,转瞬遍布了整个眼球。

    “不……”秦轲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暴戾的嘶吼,心魔预见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鼓起了自身能调动的一切力量,想要控制秦轲把心脏重新送回到胸腔里。

    “你疯了!没了他给你的力量,以你现在的伤势,你会死!会死!”

    秦轲的右眼流露出复杂的情绪,居然扯动嘴角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他当然不想死,甚至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想活下去。

    但他又明白很多时候选择权并不在自己这里。

    “我不这么做,你会让我活着?”

    “凡人,奉献出你的躯体,这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你知道曾经多少人渴求过这份荣耀?当年万人之上的叶王,他可是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了无数次,你难道不想要这样的荣耀?”

    “荣耀?既然你这么看重这份荣耀,为什么不去找那些愿意跪在你面前求你的人?”

    “蠢货!如果不是‘他’将自己的精魄赠予了你,我又怎屑多看你一眼?”秦轲看上去像在自言自语,一时声音清亮高亢,一时声音暴戾低沉,“我已经失去了逆鳞,能让我重回世间的,只有你,只有你!”

    “那与我何干?”清亮高亢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怒意,秦轲嘶吼道:“我从来未曾要过那个什么精魄!也从未有过你那种野心,我只是想好好活着,那我又凭什么要被你吃掉?”

    心魔早已看到了秦轲的过往,也知道了秦轲心中一直憧憬的未来,然而他对此嗤之以鼻,一抹冷笑呈现到秦轲的脸上,显得分外阴寒,他嘲讽道:“你以为你的那些愿望能实现?告诉你,拥有那个印记的人,根本不可能好好活着,甚至不算是为自己而活着,那是来自世外的一双眼睛,他们可以通过操控你,观察整个世间,甚至某一日,你会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他们的爪牙。而我……我才是这世间的守护者!所以应该活下来的……是我!不是你!”

    那颗龙心再次靠近了胸腔,感觉只需微微发力就能被推回到原本的位置,与秦轲的心脏融为一体,诞生新的伟大存在。

    但这一点点的距离,又好像天空与大地那般显得无比遥远。

    “你说得对……我本该死在那年的荒原上,死在我爹娘的身边。”秦轲惨淡一笑,左眼虽然血色依旧,却流出了一滴清澈的眼泪,“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将那年的事情藏在心底,假装它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好像假装我从来没有吃过爹娘递来的那碗肉……”

    “我对很多人说过那段经历,包括我师父,我告诉他们,爹娘是饿死在逃荒的路上了,阿爹临死前还执着我的手,让我继续走下去,活下去……可笑啊,若我当初没有去偷那几张面饼,或许我还能和爹娘一起多走几天,最后,也能饿死在一处……”

    秦轲的眼泪落到自己血肉模糊的胸膛上,竟滋滋地冒出一缕白烟:“但那天我逃跑了,像个胆小鬼一样疯了似的往前跑,甚至没有回头去看爹娘哪怕一眼,好像只要我跑得够快,我就能忘了自己是谁。”

    “我是谁?”

    “我是小豆子。”

    “我爹是个老实的农夫,一辈子只懂得种地,可他种出来的粮食五成都得上交给官老爷,于是他只能不停地干活,才能勉强让我们有口饭吃。我娘是个很好很好的女人,能用最不起眼的布头缝出最好看的衣裳,会蒸兔子模样的馒头,无论日子多难,她从不抱怨,即使走在荒原上的时候,也从不说饿,只一遍一遍地给我讲着南边的稻田年年丰收,南边水塘里的鱼会自己跳到大船上去……”

    “可害死了他们。”

    “即便我能在那场梦里把那些人碎尸万段,又如何?我依旧改变不了这一切。”

    心魔仿佛从他的话里听出一丝希望,秦轲的神情转而变得兴奋不已,道:“所以你明白了?那还不快把它放回去,我发誓,将来君临天下的时候,我依旧用你的名字,我会让你的名字被世人铭记千年万年,你将成为这世间的王者!”

    “你还在犹豫什么!”感觉到秦轲依旧没有动作,心魔急切起来:“再不放回去,我迟早会被“他”留下的力量烤成灰烬的!”

    秦轲叹了一声,如阳光般和煦的笑容替换掉了心魔扭曲的神情,左眼的血红褪成了淡淡的粉色:“可你忘记了,我不只是小豆子。”

    他自顾自地说道:“那天我躺在一处废墟里,几乎饿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我想我真的快要死了,头顶上有只秃鹫一直看着我,不远处也有野狗想要过来……”

    “但是后来,我师父出现了,他赶走了那只秃鹫,野狗们也不敢接近,他给我喝了几口米汤,然后背着我走出了那片荒原。”

    “一路上,他问我叫什么名字,问我是哪里人,之后他笑着跟我说,小豆子这个名字听着像小名,不够响亮。”

    “于是他给我起了个新的名字,叫秦轲。”

第五百五十二章 名字

    “师父说,‘秦’,是史书上记载的一个很伟大的王朝,生活在那个时代的百姓们家家都有田地,官家老爷身份尊贵,却也尽职尽责,不会鱼肉乡里,虽说有时遇到天灾,日子过得清贫,但至少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

    “而‘轲’,是一种接着轴的车。曾经有一位圣人就叫这个名字,他一生周游列国,希望能劝服那些国君减少征战,施以仁政,爱护百姓……还有一位勇士,他也叫这个名字,当国君残暴无道之时,他只身入宫行刺,虽最后重伤力竭身死,却当真英勇无畏。”

    “我不关心你名字的意思……”心魔的声音不再从秦轲的口中传出,而是凝聚到了那颗跳动的黑色龙心之上。

    秦轲一只手捂着额头,自嘲道:“不过……我当然没法他们比,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更不懂什么治国爱民的道理。我只知道一件事,当有一个人救你出了必死的境地,给了你一个新的名字,还给了你一个家,让你从此不必忍饥挨饿,从此不会无家可归,那么,你这辈子就是他的了,甚至只要他想要,我可以把这条命……还给他。”

    “小豆子做错了事情,永远也没办法再挽回弥补……但秦轲还有机会,是不是?”

    “应该活下去的是我,不是你,因为这世上……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寻他。”

    秦轲的声音终于戛然而止,因为他已经狠狠地将五指合拢,捏碎了手中的那团血肉,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爆裂声后,一阵剧痛传遍全身,他仰面倒在地上发出了如野兽一般的嘶吼。

    与此同时,包裹着他的黑色龙身发出绝望的哀嚎,全身的鳞片瞬间开始大面积崩解,化作了如墨般漆黑的潮水,向着四周奔涌而去,甚至将那些好不容易重振军阵的荆吴士兵们冲得东倒西歪。

    只是黑色潮水唯独避开了秦轲的位置,一阵没来由的清风承托起了他抽搐着的身子,像无数温柔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他,令他一口气终于舒缓过来,挣扎着站直了身子。

    随后,他的双眼猛然睁开,竟是一对散发着神圣光芒的金色瞳孔!

    旋风飞舞,带起了他全身上下那些属于龙的特征,伤口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速度在愈合着,胸口的可怕裂痕中也伸出了许多鲜红的血线,像有一根无形的针穿梭其中,转瞬间将两边翻起的血肉重新缝合到一处,最后凝聚出一条略显狰狞的疤痕。

    昏迷不醒的小黑缓缓地从他背后被剥离出来,跌落到他的脚边。

    他的目光深邃,一根手指虚虚地轻点了两下,即将被黑水冲走的小黑随即漂浮到半空,慢慢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秦轲似乎对自己身上发生的异变没有丝毫感觉,只是失神地眺望着远方,神情里带着某种威仪之色,。

    坐在战马上的高长恭眼见这样的情景,终于松了一口气,笑道:“还好,总算没有白费这一番功夫。”

    渐渐地,秦轲感受到了心口处传来的震动,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那是属于他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一颗仿若新生的心脏正跳动得无比有力,无比平稳。

    可是。

    正在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秦轲身上的变化时,那股冲击力强大的黑水之中,有一个人没有后退一步,甚至还在迅速地逆流而行。

    项楚!

    他已经抛弃了身下的北蛮战马,脸上的厉鬼面具也不知所踪,此刻他披散着头发,一步一坑地向秦轲发起了冲锋!

    倏然的变故,连高长恭都变了脸色,只是他现在伤重未愈,并且还要稳着神龙逆鳞以帮助帮助秦轲继续修复伤势,情急之下只能暴喝一声:“延宗!快拦住他!”

    几名离项楚最近的青州鬼骑立即作出应对,然而黑色潮水的势头依旧猛烈,不少战马几乎站立不稳,更不要说上前阻拦。

    高长恭也知道,即便青州鬼骑能及时冲到项楚面前,想来也阻止不了这个蓄势已久的项楚!

    大意了……

    他本以为项楚会和李昧一同领着唐国大军撤走,未曾想此人却如此胆大包天,居然会悄然混入青州鬼骑的阵列中!

    显然项楚先前亦是看到了秦轲身上的一系列异变,隐忍到现在方才出手……

    可如果秦轲真的因此死在他手上,那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荆吴,又如何向诸葛宛陵交代?

    高长恭的脑中飞快闪过各种念头,无奈他受制于玉盒内的神龙逆鳞,一时竟动弹不得。

    青州鬼骑在高延宗的带领下依旧奋力地与黑水进行对抗,想要赶赴秦轲身边,只是即便赶到,他们当中又有谁能是大宗师项楚的对手?

    而项楚此时凝神望着秦轲,逐渐感觉到了他身上余留的强大力量,更加肯定了秦轲与那头搅动风云的黑龙之间的联系,于是露出了一丝满足的微笑。

    他的心中不再有任何犹豫,脚下的力量也加大了数倍,踩得周身大地连番震动,甚至于黑潮之中开辟了一条道路。

    一柄长长的马槊自他的身后推出,直线向前。

    这不是戟法,而是枪术。

    项楚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在修行一道上更是一骑绝尘,将同辈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无论是戟法还是枪术、剑术,对他而言都是信手拈来。况且,马槊本就是骑兵配合战马冲锋的兵器,自然难以发挥戟法的威力,所以他稍加变通,改用了枪术。

    而这一枪,正是模仿了高长恭刚刚击败他的一枪,即便威力距离高长恭仍有不小的差距,却也已经模仿出了七八分的神韵。

    想来即使是大宗师境界的高手,面对他调动全身气血刺出的这一枪,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而秦轲化身黑龙之前,离小宗师境界尚且欠些火候,此刻更是处于身体修复的关键时期,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发愣。

    马槊化作一道直线,在金光流转的天幕之下,宛如一抹浓黑的夜色。

    深邃,肃杀。

    秦轲微微抬起眼睛,金色的瞳孔中带着几分沉思,却始终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他看到了。

    而且看到的比所有人看到的更多。

    可他的身体被某种未知的能量灌满了,满到他分不出其他的心神来关注其他,面对这可能令他丧命当场的一枪,他竟是没有生出半点畏惧的情绪,只是一昧地平静。

    好像他在梦中感受到的师父那样,平静得近乎无感。

    深邃威严的目光穿透了项楚,他看见了未来。

    所以他不必动。

    一个黑衣的身影终于如期而至,拦截在了秦轲的面前,顷刻间嗡声大作,马槊和那个黑衣身影中间轰然炸出一声巨响,震得无数人脑中一片混沌。

    马槊正在不断地穿透玄微子虫后的甲壳,同时也在不断地崩解毁灭,原本用无数层油漆裹成的铁杆上也生出了一条条裂纹,一直延伸到项楚的掌心。

    项楚惊讶地看着王玄微,看见了他眼睛里那宛若黄金融化般的光芒,叹道:“你居然真的迈过了那道门槛?就为了这个小子?”

    “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年轻人总该拥有更多时光,怎能死在我这种老头子的前面……”王玄微摇了摇头,突然笑了起来,“何况,我们之间胜负尚未分明,不是么?”

    听见王玄微的回答,项楚不怒反笑,声若洪钟道:“很好!很好!此生能得王先生这样的对手,无憾!既如此,那王先生一路走好!”

    马槊崩解成了点点碎屑,散落得到处都是,而项楚微微后退了半步,随后再度踏着沉重的脚步,如同一座大山般向着王玄微压了过去。

    虫后缤纷多彩的的双翼此刻完全被染成了金色,双翼闪动之间,道道金光迸溅。

    项楚甚至没有触摸到那抹金黄。

    下一刻,项楚整个身子倒飞了出去,像是断线的风筝一般,带着决绝的气势,一头坠进了湍急的干河河流。

    水流一裹,失去了踪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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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启者说介绍:
战乱纷飞,人世争斗,生命短暂好似只有瞬息之间。
浩瀚星海,茫茫征途,精神永恒却可超越亿万光年。
神启者说,为苍生计,我想还以这世间原本的样子。
就在这一天,在一群庸庸碌碌的背影中,秦轲见到了一个十分特别的人,一个对他来说极其重要,却早已过世的人……
“师父,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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