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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南南丶     神启者说txt下载     神启者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二十三章 何以落子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才好奇。”项楚望着迎面而来遮天蔽日的尘土,轻声道:“我本以为,这是我选择的战场,如今看来,倒是中了王玄微的圈套。他一方面猜到了我的部署,一面将计就计使得我分兵多路,最终又把我们主力引到这里……倘若他还是昔日那个手握黑骑的墨家上将军,此战我必定落败。”

    “将军不必妄自菲薄……”李昧面有难色,“能把王玄微逼到这一步的人,天下少有,将军胸有大才,既得国主和贵妃娘娘重用,又还年轻……”

    项楚摆摆手,制止了李昧的安慰,在他看来,承认自己不如王玄微不算一件令他沮丧的事情,况且,王玄微拼尽全力与他单打独斗时,也并未一直占据上风,能与当世屈指可数的大精神修行者酣战一场,他反而觉得自己这回赚大了。

    “我只觉得,王玄微花了这么多心思把我们引到这里,不可能是雷声大雨声小,呵,荆吴‘战神’?”项楚的目光变得炽热起来,傲然地扬起了下巴,“可惜我项楚平生未知一个‘怕’字,传令下去,神武天军卸去腿甲、肩甲,全速向前推进,玄甲重骑准备跟我冲锋,全军以最快速度冲出这里。”

    “冲……冲出这里?”李昧瞪大了眼睛,“将军,我们若是往外冲锋,岂不正好撞进了青州鬼骑的阵中?”

    项楚豪放地笑了起来:“既然看不懂,那就索性不去看。以如今的态势,就算我现在能猜到他们的部署又如何?木已成舟,终归是慢了他们一步。少年时候,叔父教我下棋,我下了几盘都没赢,捡了兵器就跑出去练武,倒是惹了他老长时间都懒得理我。不过我虽棋艺不精,却记住了叔父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下棋最忌被人牵着鼻子走,若是每一步都在他人的算计之下,又怎么可能会赢?”

    李昧没有说话,却已经有些明白了项楚的意思。

    “只有掀掉整个棋盘。”项楚猛地一扯马缰,座下的黑色战马立即人立而起,马嘶声几乎像一头虎豹的咆哮。

    刚刚与王玄微一战损耗了他不少气血,可眼下他的面上却看不出丝毫疲态,大笑道:“既然他们千方百计地把战场拉到了这里,必定有能在这里赢过我的手段,倒不如奋力一搏,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对于勇猛的墨家骑兵,项楚也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下达了“不留一个活口,全数斩杀”的命令。

    这倒是很符合项楚的性情,毕竟这一战还没有结束,留下俘虏还得唐军分出精神管理,不如杀了干净,也省去了后顾之忧。

    裹挟着一场大胜后的神武天军,很快就重整军阵往青州鬼骑的方向进发,他们踩出的步伐坚定如山,似乎能让整个大地为之颤抖。

    而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青州鬼骑们当然也可以将对方的一切尽收眼底,甚至如果不是他们刻意放缓了速度,恐怕两军早已经展开了厮杀。

    但让人有些疑惑的是,面对墨家骑兵最后的反抗,青州鬼骑似乎熟视无睹,丝毫不急着驰援。

    一匹身体深红如火的战马在大军的最前端,身穿长袍不着片甲的高长恭眯着眼睛,仿佛已经嗅到了战场上飘来的淡淡血腥味,手中的银色长枪锋芒闪动间他低喝一声:“真是……久违了。”

    他这个久违,说的是战场,也是唐军,在他的眼里,这些全身重甲的神武天军早已经褪去了初见时候惊艳的光环,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老朋友老对手”的熟悉感。

    当年唐军南下,荆吴不知道有多少人倒在这支部队的脚下,随后被他们沉重的脚步踩成烂泥。

    而那时候他刚刚接过大将军的位置,在正面战场难以取胜的情况下,只得带着八千青州鬼骑,做了一次几乎倾尽一切的豪赌。

    人人都以为他横扫唐国境内都是早有预谋的计划,但实际上,他也只是在那样激烈的战场上看见这稍纵即逝的胜机,最后去尝试着下了一次赌注罢了。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荆吴胜了那场战争,但这并不代表他胜过了神武天军和玄甲重骑,因为在正面战场上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是当年吴国的几位老将,譬如现今卸甲归隐,在太学堂里做夫子的黄汉升,还有那位传授过孙青兵法的已经故去的老将军……

    要对付这支军队,这些人做了许多努力和尝试,尽管大多数努力都以失败告终,但也有过那么一两场大胜,随着“后院起火”的情势越发严峻,最终唐军颓然地退出了荆吴境内。

    这时,他的身旁传来大楼颤抖的声音,一向大大咧咧的他话语里难得地有了些恐惧:“那就是神武天军?将军……我们要跟他们正面交战?”

    “怎么,你平时的牛皮不是吹得挺响亮的嘛。”高长恭脸上笑容不减,微微转过视线看了一眼这个担任自己传令兵的太学堂学子,“之前是谁说自己要拳打云麾将军,脚踢楚霸王的?现在亲眼看见唐军了……怎么,怕了?”

    “我哪里有……”大楼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但眼见两军越来越近,心中还是不安,“我……我只是担心小千那边,他真的能准确算好那个时间么?虽说他平日里在风向预测之类的事情上鲜有误差,可我还是担心得紧,毕竟这不是在演武场上……”

    高长恭倒是浑然不觉得不妥,大概在他看来,这些孩子们尽管还很年轻,却已经能担负起自己应承担的责任了?他缓缓地转头看去,孙青在他身侧不远的地方,脸上神情依旧那般冷漠高傲,似乎面前雄壮的神武天军只是一片反射着粼粼白光的水面。

    “自己害怕就害怕,何必说这些多余的?”跟在孙青身旁的王祝冷笑起来,讥讽道:“要是不敢上,趁早脱了这身盔甲,省得丢咱们荆吴的人!”

    “去你的!”大楼原本在太学堂就和王祝互看不顺眼,立刻破口大骂道:“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一听说要对阵神武天军,上马都上得不利索了,还在这儿跟我装?”

    “我呸!老子什么时候不利索了?你那时候吓得都快尿裤子了,还能有空看我?”王祝骤然变了脸色,甚至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两军即将交战,同一队的两位年轻小将倒是先拌起嘴来,好像忘记了这里是四处飘散着血腥气的前线战场,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平日里宁和的太学堂里。

    高长恭依旧微笑,非但没有阻止,反倒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争吵。

    这不是件坏事。

    他回忆起当年,自己和诸葛宛陵也没少吵架斗嘴,只不过那家伙向来比较奸诈阴险,一旦出了事情总能想办法先将自己摘出去,结果每每父亲责罚的都是自己一个人。

    所谓斯文败类,说得就是诸葛那样的……高长恭不禁在心中腹诽,不知不觉间嘴角的弧度凝固在那一刻,想到如今深宫中的那个人,他知道自己与诸葛宛陵恐怕再也回不到初时的时光了。

    而在高长恭的另一边,张明琦低着头,脸上没有畏惧,也没有傲慢,似乎只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戍边的风沙吹得他脸庞的线条明朗且刚毅,原先那贵公子般的骄矜尽数褪去,留下的只有一身的飒爽英姿。

    默默地在心里又数了十几个数,他突然仰头望向天空,大声道:“都别吵了,看!”

第五百二十四章 飞灯

    蔚蓝的天空中,云层像棉絮一般一片片地堆叠在一起,柔软的质感让人莫名地感觉安宁,可云层的下方却是金铁交织的酷烈战场。

    众人随着张明琦的手指的方向仰起了头,只见那云层之间,隐约闪烁着点点星火,愈来愈近。

    “那是什么?”

    与此同时,唐军也注意到了空中的异状,纷纷发出惊叹。

    星火,自然不是夜空的漫天繁星,时值寒冬,更不可能出现夏夜流萤。

    此时太阳仍高高地挂在天上,持续释放着它那无穷无尽的浩然精力。

    “是……灯?”李昧抬着头望着天空,有些迟疑地道。

    确实是灯,并且不止一盏。

    无数灯盏轻若流云,飘动着连成了一片,微黄的薄纸构成了它们的外壳,菊豆般的火光在灯盏中心微微摇曳。

    他们逐渐取代了云层的飘逸,在风中汇聚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灯火海洋,尽管日光下它们并不显得明亮,但也正因如此,才一直没有被唐军注意。

    “会飞的灯!”

    “为什么灯可以飞起来!”

    “这是天上飞下来的仙灯吗……”

    等到这些东西的轮廓清晰地映入每一名唐军的眼,唐军阵列之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虽说唐国每年都有灯会,但他们却从没见过能飘浮在空中的华灯。

    听说荆吴那边早几年出现了这种东西,还是他们那个丞相诸葛宛陵发明的,点上内里的烛火之后灯盏能慢慢腾空而起……当年唐军南下的战事之中,曾有一次荆吴大军遭到了围困,正是凭借着这种灯及时地放出了讯号,之后迎来了援军,一众大军得以脱困。

    但那时不过只是三五个罢了,又是趁着夜间放出,并不起眼,而这里的飞灯远远超过了成百上千的数量,李昧一眼望去,初略估计大约有上万个之多!

    做这么多灯,纸张的开销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尽管如今的纸张已经比最初制作时工艺改进了许多,也逐渐开始走进一些达官贵人的家中,可绝大多数的长篇记事还是在书简和布帛之上。

    这荆吴军是想搞什么明堂?

    “弓。”项楚突然说道。

    尽管对面是整齐排开的青州鬼骑,他仍旧不慌不忙地从下属那里接过一把长弓,随着他搭箭上弦猛然发力,已是拉出了一弯满月!

    弓弦崩响,一盏飘浮在不远处的飞灯应声坠落,很快就有一名玄甲重骑翻身下马,几步跑过去捡回了飞灯,奉到项楚手中。

    “将军,这是飞灯上吊着的东西,似乎是陶制的,有些分量。”下属又递过一只小瓶子,瓶子的一头带着断裂的棉绳。

    项楚点头接过,握着那巴掌大小的陶制瓶子,立刻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

    很熟悉的味道。

    脑中闪过一道惊雷,他已经猜到了这瓶子里装着的东西,眉头一挑:“这是石脂!”

    话刚出口,李昧和身旁的几名近卫将军都变了脸色。

    他们做不出会飞的灯,却都知道石脂是个什么东西。

    《博物志》中有载:名山大川,孔穴相向,和气所出,则生石脂玉膏,食之不死,神龙灵龟行于穴中矣。

    当然,时至今日,诸多名士大师早已证明了这东西天然而生,却和神龙灵龟毫无关联,食之不死则更是无稽之谈,并且医书中明确指出此物可入药,但不可大量食用。

    项楚的面色阴沉如墨,他怎会不知这东西在战场上有个令人闻之变色的名字猛火油。

    相比寻常用动物或者植物榨出来的油脂,这东西烧起来,火势会无比凶猛,一旦沾上,几乎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无法驱除,一小瓶的剂量足以将一个大活人焚烧成一具焦尸。

    项楚不禁再次抬头,漫天的飞灯离他们又近了一些,甚至有的已经飘到了他们的头顶上……难不成,这每一盏飞灯都携带了这种东西?

    “散!都散开!”李昧用独臂举起了手中长刀,大声嘶吼起来。

    倘若等这些飞灯全都掉下来,只怕大半的神武天军会被淹没在火海之中,就算他们身上的盔甲刚硬无比,能防刀枪,却哪能承受烈火炙烤?

    但可惜的是,虽然这是一片平原,可在干河大水弥漫之后,他们所处的这片地方已经成了葫芦一般的形状,外宽里窄,想要一下子散开四万神武天军……谈何容易?

    项楚低沉着声音,咬着牙下了一道军令:“全军……扔掉辎重,以最快速度向前!冲过去!”

    显然,情势紧迫,已经容不得项楚再有半分犹豫。

    尽管带兵多年的他很清楚大军全速向前推进,必定会出现大规模的阵形混乱,脚程不快的神武天军更会逐渐与骑兵队列脱节的,可看看那漫天庞大的飞灯群……

    冲出这里。或许会因为阵形混乱被青州鬼骑抓住破绽,遭到他们的围追堵截,可若能拼杀一场,总好过被堵在这处狭窄的地形被猛火油生生烧死。

    这种胡闹般的计策,荆吴军居然真的做到了,如此看来,荆吴军里必定有一个懂天文,能测算风向的能人,否则这些飞灯不要说从那座山头后飞过来,稍微风向不对都有可能让这些飞灯偏离既定路线。

    这样的人很少,毕竟天文占卜之术本就少有人涉猎,即使懂得,大多也只是知些皮毛,可要测算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的风向,没有足够深厚的造诣绝对做不到。

    “若这样的人才能为我所用……”项楚感慨了一声,虽然每个国家都有观星的官员,可那些酒囊饭袋基本只知道编一些玄之又玄的说辞,好用在国之祭礼和星象占卜的时候,而预测风雨、推演凶吉祸福等重大事宜,恐怕就是架几把刀在他们脖子上,他们都做不到。

    “辨吉凶?哼,辨什么吉凶?靠着空口白牙一顿胡扯,以谄媚君王换得饱食终日大腹便便,若我能登上那个位置,定要把这些人都一刀杀干净才好。”项楚的声音不大不小,他从不避讳这些。

    而这时候,飞灯已经到达了神武天军的上方,人们纷纷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没人注意到项楚的喃喃自语。

    随着一团团火焰冉冉升起,飞灯们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明白了自己一生的目标,开始将自身献祭给火焰,同时……也开始了坠落。

    显然这些飞灯从打造到起飞之初,早已经设定好了这样的时刻,至于到底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让这些飞灯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坠落,整座战场上恐怕没有几个人在乎。

    因为就在第一只飞灯开始落地的时候,神武天军的军阵之中竟发出了一声爆响!

    明明只是装着猛火油的陶瓶,却在落地的那一刻,猛然爆炸开来,火红色的火焰在人群之中陡然蔓延,数名神武天军立刻被火光所包裹,远远看去,就像披上了一层由火焰织成的大氅!

    而这还仅仅是第一只。

    当天空中的飞灯一只只开始表演“**”并坠落,那些陶瓶一个接着一个地落了地,在地上绽放出一朵朵红莲,红色的花瓣勾魂一般缠上了神武天军的腿脚、肩头,一时间项楚麾下的数万大军乱成了一锅粥,

    即使神武天军身上的盔甲再坚硬,却也有不少空隙,当他们面对羽箭的时候或许可以不屑一顾,可面对这些汹涌且无孔不入的火焰,却无能为力。

    因为灼烧的疼痛和死亡的恐惧,不少身上着火的神武天军一边疯狂奔跑,一边发出了几乎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凄厉惨叫声。

    天上的飞灯仍旧在不断地坠落,不知道有多少陶瓶落入了神武天军的军阵之中,因为地方狭窄拥挤,神武天军们根本没有太多空间可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每一只陶瓶落下,他们的眼前骤然一片火海……

第五百二十五章 火雷

    不知荆吴军在猛火油上动了什么手脚,当飞灯真正爆炸的时候,威力十足,能直接穿透神武天军的铁甲,将士兵震得肋骨尽断,再从嘴里吐出的……已是暗黑色的内脏碎片。

    混乱之中唯一显得格格不入的,是后军阵内的一辆朴素的马车,尽管剧烈的爆炸声使得几匹拉车的战马受了惊,撒腿想要狂奔,但不知为何,下一刻那些战马的眼睛里透出了微微的金色光芒,很快就平息了下去,甚至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好似变成了几座雕像。

    马车的帘幕掀起一角,白玉般的纤细手指柔柔地摊开来……

    随后,每当陶瓶落向马车顶端大约一丈距离的时候,便会诡异地被一层无形的屏障弹开,那些火光依然彻亮、鲜红,却只能像一朵朵灿烂绽放的焰火,环绕在马车周围。

    “去河边!去河边!”神武天军中一名军官慌乱地在爆炸声中嘶吼,一些同样慌乱的士兵们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的稻草,相互应和着,一波又一波地往水波汹涌的干河奔去。

    水,水能扑灭大火,这是天地亘古不变的法则。

    李昧不太习惯地用长刀撇落了几只冲向他的陶瓶,眼见它们在地上绽放出妖异的火光,眉头蹙缩,赶忙大吼道:“不能去河边!猛火油的火根本无法被水浇灭!”

    他咬了咬牙,望着前方已经准备跳入干河的军官,猛地抬起手中长刀,掷了过去。

    长刀化作一道寒光,顷刻间飞至那名军官的后心。

    神武天军的盔甲包裹严实,但为了减轻自身负重便于奔逃,很多军士都一边跑一边卸下了甲胄,长刀带着李昧那小宗师雄厚的气血,一下子贯穿了那名军官的胸膛。

    李昧抓紧了缰绳,再度大吼道:“我们没有退路!只有冲出这片火海,才有生机!”

    他喊出这句话的瞬间,项楚已经一马当先,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隆隆的马蹄声大作,重甲骑兵好似一群追逐猎物的猛虎向着前方冲刺而去。一路上仍有零星的陶瓶坠落,那些爆炸声和爆炸所带来的冲击惊得战马有些发狂,但因为骑兵马术精湛,行动速度又快,很快就脱离了最核心的爆炸区域,伤亡也远远低于神武天军。

    看到骑兵脱困,神武天军们当然也不肯落后,一些士兵甚至直接扔掉了盾牌,几万人浩浩荡荡,奔逃的场面却只剩下“狼狈”二字。

    望向天空,漫天灯火也是浩浩荡荡。

    前排的青州鬼骑眼看着唐军阵势逐渐溃不成军,大楼微微咋舌道:“这东西威力居然这么大……不过,小千那家伙倒真是厉害,风向也能算得准。”

    张明琦点头,心中略略地生出几分佩服。当初在太学堂的时候,他尤其看不起寒门学子中那个碎嘴的胖子,相貌平平,兵法学识相较其他人也并不显得突出,可一路行军,他可借助自然明辨行军方向,通过观测日月星象预报接下来几日的天气,懂得利用地形地势等各种手段藏匿大军行踪,甚至,如今他还能准确测算风向……

    不过他还是有些疑惑道:“将军,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全力冲锋,抢在唐军冲出之前把他们堵截在飞灯范围之内?”

    高长恭眼见项楚带着玄甲重骑冲出了飞灯的区域,微笑着摇头道:“哪有那么简单?你只看到了飞灯连绵不绝,好像足够把唐军烧个外焦里嫩……但实际上,除了最前面一批飞灯里挂着陶瓶,后边的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虚张声势?”张明琦微微一愣,瞪大了眼睛。

    高长恭耸耸肩,解释道:“当年与唐军一战我们险胜,然而两军的实力悬殊依旧明显,那战之后,我们一直在研究对付神武天军和玄甲重骑的方法,这些火雷就是这些年研究出的成果,那陶瓶中装了猛火油混合多种矿物配制而成的东西,一旦爆裂,威力足以穿透铁甲,产生的火焰也难以扑灭。”

    “只是……”他转而遗憾地叹息道:“这样的好东西,非但配制困难,实战效果也有局限,天上掉下的火雷虽多,却至少有三成没能炸开,所以,想靠着这种小聪明打赢神武天军和玄甲重骑,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如此大费周折又是为了什么?”张明琦皱眉道:“成千上万的飞灯,光材料都得花不少钱吧……更不要说那些难以炼制的火雷。”

    张明琦经过一番大起大落,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富庶张家的大少爷了,那之后的许多个漫漫长夜,当睡在坚硬冰冷的板床上辗转反侧时,他开始反思着自己从前的奢靡和狂妄。

    那时他在画舫花楼随意打赏而出的一块金银,竟能让普通人家用上数年,那些在他眼里只配喂猪的糟糠,却可以成为毁堤淹田的那些灾民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张明琦出神之中,一直没有出声的孙青突然冷笑道:“钱算什么?若能用钱买来一场胜仗,哪怕是弹指万金又如何?可若是败了,省下那些银钱难道拿来买纸钱撒给自己么?”

    孙青一向说话带刺,再配上一副冷冰冰的孤傲之气,完全让人生不出半分好感。

    大楼脾气火爆,争辩道:“弹指万金买一场胜仗?照你这个挥霍法,钱全拿来打仗了,老百姓可怎么过活?”

    “前线失利,土地让别国侵占了去,百姓们照样没有活路,到时我们这些人也只能是荆吴的罪人。”

    高长恭叹了一声,道:“你们不必为了这种事情争论,神武天军乃是天下第一重甲步兵,又以项楚为将,我们能把他们逼到这一步已是废了大力气了……正面交锋,青州鬼骑很难讨到便宜,想要取胜,自然得用些偏门法子。至于花销,那是宫里那病秧子的事儿,我呢,只负责尽量把你们都完好无损地带回去,快过年了……能平安回家吃上一顿热饭,足矣。”

    本来高长恭最后一句话是能勾起一些人的思乡之情,可听清了他前面半句话的人心中都不禁泛起一丝苦笑。

    大将军还真敢说啊,居然敢当众称呼诸葛丞相为“病秧子”……这要是传到小国主耳中,管他皇亲国戚、世家大员,必定得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不过,高长恭应该是个例外。

    自古将相不合是常事,偏生在荆吴朝堂,将相二人关系亲密犹如一体,加之高长恭和诸葛宛陵双双已过而立之年,却都未婚配,这倒真是怪不得周围人会想入非非了。

    高长恭感受到身旁几人目光变换,却无从获知他们心中所想,只能疑惑地皱了皱眉,朝向张明琦的方向,问道:“怎么了,还没想明白呢?”

    张明琦有些诧异高长恭会这般关注他,但他很快调整了心神,若有所思道:“青州鬼骑皆是轻骑,锋锐不足,而神武天军擅守,如果真的让他们结阵御敌,再辅以玄甲重骑正面突击,我们恐怕难以取胜。大将军让赵谦放出飞灯,让火雷在他们中间先炸上一番,如此一来,他们自然不敢继续在原地结阵。”

    高长恭点了点头,欣慰地看着张明琦,道:“有些长进了,看来戍边的这些日子没白费。”

    张明琦心中一阵高兴,可对上高长恭颇为欣赏的目光时,莫名又有了几分惶恐,顿时低下头小声道:“谢……谢大将军夸奖。”

    高长恭知道张明琦心里始终有一道坎无法跨越,只能无奈地笑笑,但他倒也不觉心急,年轻人嘛,来日方长,总不至于跟他们这些老人一样爱钻牛角尖。

    可转而他又自嘲地暗骂了自己一句,心想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这么老气横秋的了?要知道,他今年不到四十,再按照他雄厚的气血修为,此后活到一百五十岁也属正常。

    他回头看了看那些略显稚嫩的脸庞,还是免不了惆怅起来。

    曾经的那些年少,那些美好,他是真的回不去了。

第五百二十六章 阵前(二更)

    当年,他策马周游天下,轻狂不羁,身上无国无家,无事一身轻,有的只是吹过耳畔的清风和一壶腰间的酒囊。

    东至墨家国都稷城,西至幽冥之地,向北跨越长城踏足极北冰原,向南到过穹隆之海看尽潮起潮落。他的一双眼览遍天下风光,更是在塞外降服了一匹火龙马作为自己的坐骑……

    而他也是在那里,遇见了那位女扮男装的姑娘。

    那时候荆吴没有建立,他尚且不是拥兵数十万的荆吴大将军,木兰也远不如当今名声显赫,只是在他的眼里,从始至终她不过是个倔强的、不肯服输的姑娘罢了。

    她甚至厌弃过自己的女儿身。

    长城本就是虎狼之地,在那里生活了千年的百姓们,男孩子自十二岁就入了军籍,一个成年男子,若是身上没两道伤疤,出门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长城守备军的一员,更别想自己能进木氏家族的嫡系部队了。

    军和民早已融为一体,人与兽也不再有多少差别,都不过是挣扎在那座城墙两端,拼尽性命厮杀的一份子。

    木兰生长在木氏家族,注定了她不可能像个温婉的江南女子那样,坐在高高的亭台楼阁里穿针引线,读书知礼,待到出嫁之后再换一个楼阁,相夫教子,举案齐眉……

    她并非出生于精致的楼阁中,长城城头那些冰冷的砖石曾陪伴她度过了蹒跚学步的婴孩时光,儿时唯一的游戏场所是父亲最常去的演武场,同龄男孩子入军的那一年,她也得到了一份礼物,不过,不是什么玉如意或者好看的珠钗首饰,却是一柄她根本连握都握不住的可怕战刀。

    将士们雄浑的战歌和边塞萧瑟的胡琴一次又一次地与鲜血和厮杀交融,洗亮了她那双天生锐气的眼睛,终于有一天她举起了那柄战刀,而虎口的老茧也深深地、沉重地,仿佛嵌进了她的心底。

    她站在水边饮马,一身朴素的男儿装束,脸上带着风沙吹出来的几分沧桑。

    他停下了赤红如火的高头大马,隔着一片牧马的湖泊,朗声喊道:“姑娘,问个路。”

    随后,他冲她露出了一个慵懒的笑容。

    “大将军,大将军……”

    身旁的呼唤惊醒了出神的高长恭,他微微侧过头去,有些意外自己怎么在这种时候回想起过去的事情,只能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低低地呢喃着:“傻姑娘,冷冰冰的,连封信都没有,难不成真打算当一辈子男人婆不嫁人了?也不想想清楚,这世上除了我,谁还敢娶你啊……”

    “大将军?”

    高长恭抬起头,无奈的表情仍挂在脸上,一边用手掏了掏耳朵,道:“喊什么喊,我又不是没长眼睛,唐军的动向我看到了。”

    说到这里,他望向前方,露出有些玩味地笑容:“到底是项楚,看样子他是预料到我不会让他好好呆在原地,索性蛮横地先一步闯出来,虽说带点误打误撞的意思,可其中胆魄,倒无愧于霸王这个称号。”

    铁蹄隆隆地踩过枯黄的野草,一万铁甲骑兵身上的盔甲反射着阳光,四周激荡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方向,迎面而来的风沙像是刀子般刺在荆吴军的脸上。

    两个本就互相仇视的国家,终于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再度碰撞到了一起。

    那些曾经经历过唐军南下的老兵们早已按捺不住胸中的激荡,呼出的气息更是带着一股滚烫的热量,战鼓雷动之间,目光灼灼的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项楚和他身后的玄甲重骑。

    与当年临时拼凑起来的荆吴军不同,如今的青州鬼骑军制健全,战马雄壮,装备齐整,更是在短短几年的改革中输进了大量年轻一代的精英。

    吴国虽亡。

    荆吴新生。

    可就在离他们还有三百步左右的时候,玄甲重骑却缓缓地停下了,那股凌厉的风还在不断向前吹拂着,一骑当先的项楚长发飘散,写着“项”字的旗帜在他的头顶飘荡,他从荆吴军蓄势待发的箭矢上收回目光,看向那一身白衣如雪的身影。

    “是当年那位纵横千里的荆吴战神么?”他重重地将大戟拄在地上,朗声道。

    高长恭轻轻摇着头,笑道:“荆吴高长恭,战神的名号不敢当,天下人给的虚名而已。”

    “天下人可不会随随便便就给出个战神的名号,将军这么说,那在下区区的‘霸王’一号,岂非可笑至极了?”

    高长恭眯起双眼,心中暗想:他也是那群人里头的一个么?倒是看起来最格格不入的一个了,如此说来,总不好在阵前杀了他……

    片刻的犹豫之后,高长恭道:“那怎能混为一谈?将军少时入军,一路走上这个位置,期间所历战事大大小小数百场。巨陆一战,更是只身持戟穿插敌阵,袭杀当年墨家老将万厉,真可谓霸道无双……至于我嘛,只是恰巧运气好,才有了今时今日之地位罢了。”

    可如果仅凭运气一说,来解释当年为何八千青州鬼骑能横扫唐国,怕是有些牵强了。事实上,若主将换作其他人,恐怕青州鬼骑踏上唐国领土,坚持不到三日便会全军覆没。

    此时这话听在玄甲重骑的耳朵里,自然更显得无比刺耳。

    唐国人一向自认豁达,败了就是败了,好歹能说一句“不怪咱们没能力,只是那高长恭和青州鬼骑太过狡猾”,结果高长恭现在却说那一仗胜在运气好,这不是反衬着当年的唐军就是一群酒囊饭袋吗?

    这还能忍?

    话音刚落,玄甲重骑内部已经有不少战马高声嘶鸣起来,像是在替背上的主人发出愤怒的辩驳。

    项楚倒是没有被立刻激怒,尽管他心里也有些火气,但他更清楚高长恭绝非善类。

    这世上的大宗师境界高手屈指可数,摆在明面上的不过十人:荆吴的高长恭和黄汉升,墨家的王玄微和墨家巨子,沧海的关长羽、典韦、夏侯,最后到唐国,有他项楚,还有一个与军旅毫无关联的人,叫元锋。

    高长恭进入大宗师境界应该就在那场与唐国的大战之时,虽算作后起之秀,但十人之中他甚至还要后来者居上……

    项楚如刀的眉毛微微一挑,再度开口道:“不知高大将军等在此处有何指教?一路远行而来,难不成只是想远远看我们一眼?”

    高长恭洒然一笑,语出惊人道:“是了,正是只想看一眼,不然项将军以为呢?”

    大楼微微一呆,眨着眼睛就想开口,却被张明琦一挥手堵了回去:“你要做什么?大将军说话,自有他的用意,何况两军阵前,你不过是大将军的亲兵,哪里有你开口的份儿?”

    王祝看着两人有些不同以往的关系,轻蔑地冷哼了一声,低声道:“张明琦,这才过去多久,什么时候你也跟着这群老鼠臭虫混到一块去了?难不成家里遭了点难,连从前那点骨气都没了?”

    大楼愤怒地瞪了过去,张明琦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嘴角含笑,道:“王祝,以前我与你也算有些交情的,可我永远也不会忘了当初我去找你父亲的时候,他是怎么跟我说的。”

    王祝微微愣了愣,他不知道父亲曾经跟张明琦说过什么,但那时张明琦的父亲仍在狱中,毁堤淹田的案子也还没结案,朝中众人都恨不得尽可能地远离,生怕牵扯了什么关系会惹祸上身,自然他的父亲也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想到这里,王祝扯紧了缰绳低下头去,不再多言。

    项楚的话语仍在风中飘荡,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的人,难道大宗师修为的高手气血都是无穷无尽的么?要不然,他说话的声为何还是这般中气十足?

    “高大将军不要再说笑了。”项楚露出几分嘲讽的神色,“两军阵前,统帅却突然寒暄起来,好似老朋友见面一般,这传出去恐怕有损大将军威名吧,还是说……高大将军其实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第五百二十七章 对面而谈(三更)

    “我有什么威名?”高长恭大笑道:“我生性闲散,比起阵前拼杀,我倒更爱四处撒欢,如若项将军能高抬贵手,免去这场兵灾,那可真是皆大欢喜,正好难得来一趟墨家,我也能领着荆吴子弟们好好看看这中原风光,长长见识。”

    项楚冷漠道:“是吗?高大将军这么有雅兴,只可惜我是个粗人,自小不爱习文,四书五经都没看全……自然也听不懂大将军所谓的‘高抬贵手’是何意呢?”

    “唐军后撤四百里,并把占去墨家的三郡之地交还,就是这个意思。”高长恭微笑着,脸上的表情要多诚恳有多诚恳。

    “四百里?还要交还三郡?”玄甲重骑听到这样的要求,立刻躁动起来,一旁项楚的亲卫将领甚至拱手怒道:“将军,不要在此与他胡搅蛮缠了,末将愿做先锋,以彰我唐国之威,当年青州鬼骑欠下的债,也到了该还的时候!”

    自然,亲卫将领的声音得到了许多人的响应,他们纷纷举起了手中刀剑,高声请战。

    但不论他们怎样呼喊,都没能得到项楚的半点回应。

    众人前方那匹高大的黑马,还有马上坐着的威武汉子好像一堵坚实的墙壁,将他们的喧闹声全数反弹了回来。

    项楚缓缓转头看向那名将领,眼中的光芒锐利如刀,只是一眼,那名将领立刻像被寒风吹进了心窝子里一般,打了个寒噤。

    “我与高大将军说话,你们插什么嘴?”项楚冷冷地道:“难不成军中的规矩你们都忘记了?”

    “将……将军……”亲卫将领低着头,一句也不敢反驳,结结巴巴道:“末将知错了……”

    项楚的大手摩挲着大戟的长杆,依旧声若洪钟:“四百里?高大将军是否太过份了一些?我唐国子弟浴血奋战,才夺得墨家些许方寸之地,若是交还,我项楚又如何去面对唐国的父老乡亲?况且我出征前曾向国主立下军令状,如今战败不说还空手而归……我岂不是只得自裁于这滚滚干河之畔了?”

    高长恭不急不缓地接话道:“那依项将军这么说,是觉得自己此战一定能胜,能保得住那三郡了?且不说有我荆吴军在你们未必能如愿,就算你们现如今夺了墨家东北的所有城池郡县又有何用?墨家主力犹在,将来若大举报复,唐国一样难以承受,不是么?这次你们杀戮墨家士卒百姓十余万,劫掠财货车载斗量,这难道还不算战果?其实你根本不怕回去无法向国主交代,更不怕那位掌有实权的贵妃娘娘,你不过是喜好杀戮,喜欢这种刀头舔血的战场罢了……”

    “高大将军巧言善辩,我项某人自愧不如,但你可不要把我项某人当傻子糊弄。你不过是想说你们荆吴此战有必胜的把握,可在我眼里,荆吴军远道而来,已是失却了江南地势之地利,如今三郡在我手中,行州不久也会陷落,到时候墨家东北辽阔疆域大半在我唐国掌控之下,你们既无地利,又非墨家主人,何以断定能与我唐国匹敌?”

    高长恭道:“那你又怎么断定能顺利拿下行州?”

    项楚面色骤然阴沉:“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高长恭笑道:“我只想对你表达一下谢意……听说这条干河在前朝曾经有着‘千帆不辍’的美名,毁于地震之后,那繁华景象再难见到,如今项将军让这条河焕然新生,日后从行州到稷城的路程便可大大缩短,也算是做了一件流芳千古、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

    项楚深深地凝望着高长恭,没想到他竟能一语道破自己心中所想,心中到底生出了几分不安。

    没错,重新让干河恢复水路通行,本就是他多年研究墨家地形后想出的计划,若非如此,即便他是大宗师境界的高手,也不可能徒手开山裂石,给干河注入滔滔水流。

    从唐军入墨家以来,他一直在暗中铺垫这件事情,眼下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多年的计划也终于有了一个结果此后若是唐国在这条河上游屯兵,只需一个合适的时机,大船可一路直下到稷城,刀兵直指墨家国都……

    至于今天用来作为一道屏障堵截了王玄微,只不过是顺势为之罢了。

    现在看来,或许他还是太过自负了一些。

    高长恭继续说道:“感觉很意外?我也很意外,毕竟我虽游历名山大川,但对墨家地形地势可远不如项将军这般明白通透,由此可见,项将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真令人佩服。”

    “遮遮掩掩,高大将军索性一气儿说完吧。”项楚的语气轻蔑,依旧高高地昂着头。

    高长恭点了点头,面上故作遗憾道:“我荆吴地处江南之地,船舶建造之术恐怕能凌驾于当今的稷上学宫。当然,若是相比前朝的稷上学宫,高某倒不敢托大,毕竟那时的稷上学宫藏有图纸千千万万,想要找出比荆吴更强的船舶设计自然手到擒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项楚握着大戟的五指微微发白,神色中的不快也越发明显。

    高长恭听着耳边机括咯咯咯的声音,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我只是有些遗憾,没法把我荆吴的那些大船都带来墨家,不过好在有王玄微在,这回终归还是成了一些事。如果我没算错的话,待到明日朝阳升起之时,宾如、桐和两郡便会插上我荆吴的水军战旗,行州……还是请项将军不要再觊觎了。”

    话音刚落,项楚那边的阵中早已一片哗然,尽管不少人还是有些怀疑高长恭所说的话,但一些对墨家地势和水脉走势了解颇深的将领们却逐渐面色发白。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们哪里来的船?就算他们预先料到干河会恢复水路,就算王玄微此前给他们拖延了不少时间,可仅凭这些时日就能造出足够运兵的大船,又谈何容易?”

    项楚的眼中寒芒一闪,他当然清楚这件事情的关窍之处,深叹一声,问道:“是锦州,对不对?”

    公输家。

    或许只有公输家那几乎不弱于墨门的机关术,才有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造出足够大、足够多的船只,载着荆吴士卒顺河而行,于出其不意之间攻取两郡……

    “竟会在这里失算了……”项楚喃喃自语,“王玄微……原来你选择锦州,还有着这一层考量。”

    想到这里,项楚将大戟插进地面,轻轻地拍起手来。

    跟随着拍手声的,还有他狂放不羁的大笑声,让人感觉好像荆吴军夺去的不是他打下来的城池,而是路边随手捡到的野狗窝。

    “很好。”项楚道:“居然能想到利用这条刚刚通行的干河,用临时造出的大船运载兵力,抢夺两郡……而这干河之水,正巧也让行州解了缺水之围。看来无论是眼光,还是我在兵法上的造诣,确实远不及你和王玄微。”

    高长恭连忙摆手,表情无辜道:“不敢不敢,这可都是那位墨家上将军的计谋,我哪里有那么好的脑筋,将来你若想报复,可别找我,找他去。”

    “高大将军!”项楚猛然大喝,声如雷霆,惊得大楼和张明琦等人都是一窒,“事已至此,我项楚本该退让,但……我还想再跟你赌上一局,如何?”

    高长恭叹息一声:“都到了这种时候,项将军怎么还想着赌一把,难道不是该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

    “怎么?高大将军为了自家兵力不受折损,宁肯辜负王玄微的期望么?”

    “咦?他已经死了么?”高长恭抱起双臂,问道。

    “没有。”项楚摇头,语气中竟带了几分苍凉:“但他迈出了那一步,修行一途已经被逼上绝路,此后若不能继续向前,终究还是逃不过一死的。”

    “这样啊……”高长恭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叹息了,他脸上戏谑的笑容骤然消失,这一次的叹息也犹为真切和悲痛,对于王玄微这个人,无论从性格还是从立场,他们都不可能成为知心朋友,但此刻他觉得似乎两人也不再是敌人了。

    这算不算是一种惺惺相惜?

    他很清楚那条绝路有多么艰险,修行如同登山,一步一重天,而到了大宗师这个境界,修行者已经是登上了山顶,更是仿佛轻轻抬手,就能触摸到那片广阔的天空。

    那凌云顶峰……某种意义上其实意味着无路可去,横在他们面前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天空,和悬崖下的万丈深渊。

    顿了顿,高长恭的声音沉稳,道:“我毕竟是荆吴的大将军,若能在不损兵将的情况下让项将军退让,那自然是最好的结果。我们荆吴到底想要什么,项将军应该也清楚的很。”

    项楚当然清楚,荆吴不希望墨家就此垮塌,因为如果没有了墨家这个盟友,或者说没有了墨家这个能遮蔽风雨的屏障,以荆吴现在的国力,又如何能与唐国和沧海对抗?

    虽说唐国这些年日渐衰微,不复当年繁华强盛,但沧海的军力却一直处于攀升阶段,两国联手扫灭了墨家之后,荆吴无疑会成为砧板上的下一块肥肉。

第五百二十八章 宿敌之战(一)

    只是,荆吴不想墨家就此垮塌,却也不见得会愿意割自己身上的肉来喂给墨家这个庞然大物。

    战场上刀剑无眼,即便能大获全胜,也总会有军力和财力上的折损,从一国之利益来考量,依然需要从长计议。

    虽说荆吴从建立之初就与墨家交好,但人心善变,时事难测,谁也无法保证墨家能一直是荆吴的盟友,而不会反身成为荆吴的敌人。

    因此,如果仅靠一些小计谋和大军压阵的威势逼迫了唐军退让,自然是荆吴最想看到的结果。

    但项楚是会退让的人么?

    高长恭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尽管这算是两人第一次在两军阵前相见,但他也早已经从探子交给他的书简之中认识到这个唐国的新秀将军,很清楚项楚的性情从来都刚硬如铁,想要说动这样性情的一个人,简直比在街头抢个陌生姑娘回家还要难上百倍。

    唔……

    高长恭垂首笑了,似乎觉得自己这样想有些滑稽,毕竟他有着那样一张惊世绝艳的脸,别说在街头抢姑娘,早几年他还喜欢街头闲晃的时候,多少次都差点被满大街红裙绿绫的姑娘们给生吞活剥了……

    “项某可能要让高大将军失望了……”果不其然,项楚语气坚决道:“荆吴想要维持四国鼎立的均势,好解决荆吴内部根基不稳,朝堂动荡的一系列问题,可我唐国要的就是打破均势,乱中取利,为此……在所不惜。”

    高长恭仰天感叹一声:“百姓们安定不过数年,项将军非要把这战火烧遍天下么?项将军就不怕自己引火上身?”

    “物竞天择,弱肉强食本就是不变的天理。”项楚的笑意渐浓,带着几分傲慢,一双眼如雄鹰般锐利。

    或许他会引火上身,或许他会在某一日坠落谷底,但他并不在乎,因为只要他活着一日,就一定得在高空中彰显自己的威严,向下方那些瑟瑟发抖的羔羊或者兔子露出自己的爪牙。

    并不是他笃定自己会赢,只是他从不去想象自己某一日败亡的样子。

    谈不拢,自然只能开战。

    李昧缓缓地靠近项楚身侧,身后的神武天军已经重新编整,除了一些士兵甲胄不全之外,其威势不减当初。

    但他还是有些担忧,小声道:“将军,不大对劲,刚刚那么好的机会,高长恭居然不率军突袭,唯恐有诈。”

    项楚注视着荆吴军的阵形,微微动了动嘴唇:“高长恭这样的人,总是不好骗的。”

    李昧点点头,神武天军的精锐之处,本就不单单只在于盔甲精良,其中阵法之精妙,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刚刚神武天军看似混乱,但其中仍然暗藏杀机,哪怕荆吴军将近九万之多,一旦他们贸然进攻,便会被神武天军抓住机会变阵反制荆吴军,再以玄甲重骑杀出一条血路……

    偏偏高长恭并没有如他预料那般一股脑冲上来,而是不紧不慢,按兵不动,甚至连两军之间相隔的距离都没有变化半分。

    难怪有句话说,与聪慧的敌人相比,更麻烦的是了解你的敌人。

    出身荆吴的高长恭很清楚神武天军和玄甲重骑的缺陷,那就是速度,纵然神武天军拥有其他步军无法企及的坚实,玄甲重骑的锋锐也足以能与黑骑抗衡,可沉重的甲胄和盾牌也极大拖慢了他们的速度。

    面对行动如风的青州鬼骑,他们这一方根本无法轻易摆脱,甚至青州鬼骑都不需要与他们正面交锋,只在一旁凭借速度周旋骚扰,就能让他们精疲力竭,陷入困境。

    “若是能冲开荆吴军的封锁线,走君山一路与另外几路唐军汇合,行州那边……或许还能有转机。”项楚微微皱眉思索起来。

    李昧深吸了一口气,忙问道:“将军想怎么做?”

    “怎么做?难不成我项楚还会怕场上一战不成?传令下去,玄甲重骑牵制荆吴军两翼,全军压上,务必从中撕开一个口子!”项楚笑声突然阴冷:“我需要一个与高长恭面对面的机会,只要高长恭死了,剩下的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将军要杀高长恭?”李昧心中一惊,完全没料到项楚在这种境地还如此包藏杀心,“可是……恕末将直言,将军刚刚与王玄微战过一场,气血损耗不小,此刻再与高长恭对敌,恐怕取胜不易啊……”

    大戟已经重新被项楚握在手中,他单手举着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神色间有了几分跃跃欲试:“不试试怎么知道?何况……也并不一定得我亲自动手。”

    高长恭和项楚短暂的交谈,终究没能冲淡两军之间的兵戈肃杀气息。归根到底,两国之间仇怨的种子早已深深种下,如今再见,种子长成了张牙舞爪的参天大树,自然双方都带着宁折不弯的心思。

    一场南侵大战,荆吴陡然添了多少孤寡?不少青州鬼骑中的将士,都因为那场兵戈之灾家破人亡,这样滔天的血仇,也只能用鲜血来偿还。

    “敌近!二百步!放!”

    箭矢崩响,如一根扯到了极限的琴弦,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号,一团黑云腾空而起,化作黑色的暴雨,泼洒而下。

    神武天军最外侧的盾牌早已高高扬起,像一堵冷漠坚硬的石墙,将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将那一道道锐利锋芒都隔绝在了墙外。

    伴着箭雨的攻势,荆吴军的前锋部队勇往直前,两军相隔本就不远,百步之后终于轰然相撞,一时间喊杀声大作,辽阔的旷野上再次喧声震天。

    秦轲和阿布两人另找了一处适合观察的高坡,爬到最高处正好可以把整座战场尽收眼底。

    但让他震惊的是,荆吴军明明人数多了近一倍,且士气高涨,却还是没能在悍勇的唐军面前占据上风。

    神武天军和玄甲重骑两支精锐,到底没有辜负唐国多年来大力的栽培,即使荆吴军一方弩箭如雨,却并不能对他们造成足够的杀伤,而当他们全力向前发起冲击的时候,仿佛像一片铁流,所向披靡。

    眼见这凶悍的唐军,秦轲心里也是生出几分寒意,可想而知之前墨家骑兵在面对这这支军队的时候是多么绝望。

    不过高长恭一路带来的战车确实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这些坚固物件上藏有机关,一旦行至预定的位置,会从底部突出尖锐的钢钎,深深地刺入土地之中,成为荆吴军可移动的一道坚固壁垒。

    如果不是这些壁垒承受住了唐军潮水一般的攻势,荆吴军的前锋恐怕早已在唐军的猛攻下溃散了。

    而经过一开始的慌乱之后,荆吴军也重新稳定下来,战鼓隆隆声之中,他们也逐渐展露出爪牙。

    作为一直把唐军当成假想敌操练的军队,荆吴军应对神武天军的本领显然要比墨家军队更加娴熟,这种娴熟并不仅仅只体现在那种专门用以抵御铁甲冲击的战车上,也同样体现在荆吴军的兵器和军阵上。

    荆吴步兵所用的兵器并非统一制式,统一军阵会被精细地分成多个部分,除去后排的弓弩兵,前排有专门持盾防御的盾兵,后排有等待着合适时机以枪矛穿刺的枪兵,而这两者之后,还穿插有重斧手。

    扛着巨大板斧的重斧手此时还没有绽放出他们的锋锐,身着甲胄也远不如神武天军沉重厚实,甚至面对神武天军第一轮冲击的时候,他们好像一排排面无表情的石像那般木讷。

    可如果神武天军因此对他们有半点轻视,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第五百二十九章 宿敌之战(二)

    在军阵中安排重斧手正是黄汉升在当年南侵之战中得到的启发,而数年的培养锤炼逐渐让他们融入了各种阵形,军队建制也日趋成熟。

    正面抵御过唐国大军的他,此次出征前郑重地将各路兵马交给了高长恭,并且对于他们寄予了厚望。

    “进!”

    长枪和长矛相互交缠,早已分不出彼此,于是这些原本只能缩在军阵后方的重斧手终于有了出手的机会,随着他们穿插其中,从盾牌掀开的侧面钻出军阵,手中的战斧连连挥出,不少长矛因此被拦腰斩断。

    然而,他们接下来脚步未停,仍旧向前,手中战斧猛地高举头顶,向着神武天军劈斩下去。

    即便是甲胄齐全的神武天军,面对沉重的战斧,肯定也无法硬抗,只听一声声沉闷的碰撞音后,前排神武天军手中的盾牌都崩裂出了一个深深的缺口。

    先前不可一世的白衣“天兵”们眼中终于露出了震惊之色,手腕、手臂处均有一阵阵发麻发痛的感觉蔓延而开,半边身子都好似跟着颤抖了起来。

    可还未等他们调整好持盾的手势,那些并不怎么锋利却十分钝重的斧头已经再度被高高举起,随后,又是一记挥砍。

    沉重的力量终于使得神武天军防线出现了缺口,这些重斧手顺势贴了上去,脸上带着庄稼汉子特有的那种敦厚笑容,用锄地一样的姿势,再度狠狠地将重斧砍下。

    伴随着漫天血花的飞溅,神武天军那坚硬的铁甲也开始出现凹陷和崩解。

    钝重的斧刃甚至并不一定得切开那些坚硬的甲胄,仅仅只是凭借着那股冲击力,就已经能使对方口中鲜血狂涌,骨骼寸断。

    “拔刀!杀了他们!”神武天军的军阵中发出一声呐喊,面对这样的突发状况,带兵的将领无疑是用最短的时间,下达了最正确的命令。

    长枪太长,或许可以用于阵前厮杀,但一旦被近身,却很难杀死单个的敌人。

    好在每一名神武天军都配备有一柄腰刀,尽管这些腰刀对上沉重战斧时显得不太强硬,但锋利程度也足以划开皮革甲胄,带出猩红的血肉。

    可是当他们,他们也十分惊讶地发现,尽管这些重斧手已经距离他们十分近,但因为斧柄的长度,仍然比他们长出一截,正好可以保持在腰刀挥砍的范围之外……

    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或许对于江湖客、修行者等人而言并没有那么适用,但在这样大规模交锋的战场上,却是十分贴切,荆吴军显然早以已经预先对神武天军的所有特性做了一个准备,自然也就占据了先机。

    腰刀无法触及这些重斧手,但偏生这些重斧手却可以十分容易地砍中他们的盾牌甚至是甲胄,而他们的长矛又因为太长难以发挥应有的作用……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情况如果只是江湖斗殴中的小打小闹,那大可以认个怂,再闪转退逃而去,但眼下这拥挤的军阵中,他们连回身腾挪的位置都没有,根本退无可退。

    更要命的是,荆吴军后方有一名将领发出了一声大喝:“勾!”

    还没等神武天军揣摩清楚这声命令的含义,第一排的人已经感觉到脚踝处生出一丝寒意,低下头一看,只见荆吴军的战斧侧面有一弯新月般的钩子,正十分阴险地落到了他们的脚踝处。

    意料之中的大力拖曳!

    不知多少神武天军被这狠命的一拽拖了个四脚朝天。

    换成普通士兵,摔上一跤倒是没什么稀奇,重新再站起来就是。

    但对于神武天军而言,摔倒却是十分麻烦的事情。

    前排顶上去的神武天军此时都是一身较为完整的甲胄,哪怕工匠在铸造甲胄的时候已经竭力减轻它们的重量,可一身铠甲负重也仍旧超过八十斤。

    若是之前体力充沛,斗志高昂的时候,大概众人还能克服一下身上沉重盔甲带来的压力,坚强地从地上爬起来,可经历了那场火雷的“轰炸”,又亲眼目睹了一些人“丢盔弃甲”的败逃场面,很多人都有些身心俱疲了。

    但是荆吴军显然没打算放过他们,当倒地的神武天军纷纷挣扎着想要起身的时候,他们瞪大的双眼中已经映出了一幅令人恐惧的画面

    一柄柄战斧从半空落下,划出一道朴实的弧线,朴实地好像是在自家院子里挥斧劈柴一般。

    充当“木柴”的,却都是活生生的人。

    痛楚和黑暗像巨大的锤子狠狠地将他们碾压进了土里,每一把斧头之中都好像蕴含着荆吴人长久得不到宣泄的恨意,坚硬的盔甲被劈开,骨骼和头颅跟着粉碎,内脏和鲜血冲天而起……

    神武天军到底是天下雄兵,即使面对这样一场看似单方面杀戮的惨况,依旧没有半分退缩,经过了一开始的惊愕,后排的士兵们仍旧整齐地抽出腰刀,更后排的平举起手中长矛,向着前方的重斧手阵列不断迫近。

    荆吴军不缺少勇气,更不缺少恨意,但在战斗技巧的锤炼上,这群荆吴重斧手远不及老牌雄兵神武天军。

    有了后排长矛组合式的“护卫”,前排使用腰刀的神武天军终于靠近了那些重斧手,于是,单方面的杀戮再次重演……

    不久之后,随着“啪”一声脆响之后,大楼面色难看地扔掉了手中已经断裂的战斧,每一次沉重的吐气都好像会带走他全身的气力。

    一刻不停的高强度作战使得他的身体感觉到了疲惫,但轮换的命令迟迟不来,他只能强撑着不后退。

    倒也不是他不想往后退上几步,只是他如今很清楚,这片血腥的战场上,没有懦夫存活的位置。

    戍边近一年,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小规模的摩擦,也当过斥候和那些来自草原上的蛮子交过手,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熟悉战场,但真正经历这场大战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原先的想法有多么愚蠢。

    在这种数万人战场上,个人就像是麦田里一颗不起眼的麦穗,一阵大风吹来,他就东倒西歪,不由自主地被裹挟着而去。

    就在刚刚,他亲眼见证一名同样是在太学堂的学子被淹没在神武天军的阵列当中,最后只发出一声悲鸣。

    尽管他已经十分奋勇地杀敌,可敌人仍旧像旷野上肆虐的大风般不断迎着他扑来,刀锋割开了他肩膀的皮甲,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血淋淋的伤痕,全身各处受伤的部位也跟着他的一呼一吸,蔓延出一阵又一阵的疼痛。

    每当他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倒下,可他依旧凭借意志力挺立了背脊,机械般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正如他的外号那样,他认为自己是一座不会倾颓的大楼。

    但他现在是真的感觉倦了,随着身上的道道伤口疼得令他有些颤抖,他的心底也跟着升起了一丝畏惧,一旦疲倦和畏惧这两种情绪融合到一起,他这座大楼也离坍塌的那一刻不远了。

    仿佛是为了壮胆,他发疯一般大喊起来:“来啊!有本事来杀了爷爷啊!”

    他闪过一名神武天军手中的腰刀,脚下却因为粘稠湿滑的鲜血一下子失去重心,整个人沉重地摔到了一名同袍的尸体上,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飞抬一脚,猛地踹向了那名神武天军。

    “嘭”一声闷响过后,那名神武天军握着盾牌向后倒退了两步,脚下一顿,却是稳稳地立住了。

    “他娘的……”眼见自己这一脚没有预料之中的效果,大楼心中暗骂了一句。

    透过那近一人高的盾牌,他看见了一双阴冷的眸子。

    大楼浑身一凛,他隐隐感觉到了对方血脉中澎湃的气血,他知道,这是个修行者,更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

第五百三十章 宿敌之战(三)

    他还记得自己在太学堂里,听黄汉升耐心地说过:“久经沙场的老兵才是一场战斗中真正难对付的敌人,相比较那些出身江湖亦或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纵然修为高出自身也只是表象,老兵们能一次次死里逃生,骨子里所积淀的气质就已经与普通修行者有天壤之别,他们懂得如何出刀更快更省力,更懂得如何躲避对方的杀招,用最简洁实用的方式取胜乃是沁进骨髓的铁律……”

    自然,他们身上会有一股肃杀之气,足以让人在靠近的那一刹那生出畏惧感。

    荆吴军中也有不少老兵老将,还有已经任职于太学堂的老将黄汉升,大楼都曾在他们身上感受过那股子凌冽气势。

    此时的大楼浑身汗毛竖立,立即双手并用向后退了几步,尽管显得有些慌乱,他还是顺利地摸到了身下尸体跌落在一旁的战斧,面对破空而至的腰刀,他猛然深吸了一口气,死命地握住了斧柄

    恰到时机的格挡。

    下一刻,他趁着那柄腰刀偏离了方向,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转身逃开,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转身肯定会死得更快,于是他的眼中也闪出一道狠厉的光,一步跨出,口中一声大喝,手中战斧带着开山裂石一般的威势向那名老兵劈了过去。

    他确实不是这老兵的对手,无论是修为上,还是技巧上,甚至是气势上,但他依然没有退缩,借着战场的混乱和几次兵器交接之间的空档,他寻到了拖延和腾挪的机会,从而没有被对方一刀杀死。

    随着一声闷响,大楼的身影轰然倒飞出去,撞击在一辆早已经翻到的战车残骸上,口中鲜血喷涌。

    气血已经紊乱,脱力的感觉像蛛网一般牢牢地束缚了他的身体,他挣扎着喘气,却只能浑身瘫软地靠在战车残骸上,面对那已经斩落下的腰刀,眼中露出了几分遗憾。

    难道……就这么死了吗?

    神武天军高大的身躯遮住了眼前的光,像是变成了一片死亡的阴影,朝他覆盖而下。

    谁知,这片阴影却猛然颤了一颤,老兵的脸上随即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一双眼瞪得老大,最后颓然地向一旁软倒下去。

    当老兵躺在地上抽搐的时候,大楼才看清楚他的后颈上,有一柄秀气而华丽的短匕正吐露着锋芒。

    大楼也睁大了眼睛,看到了不远处马背上那个气喘吁吁的身影,喊了一声:“王祝,你……”

    王祝还在用力喘气,眯着眼睛发现自己刚刚用家传匕首偷袭成功,救的却是自己的死对头,一时间有些无语,只得立刻转变成一脸凶恶的模样,吼道:“老子可不是为了你!”

    “知道。”大楼咳嗽着,一边吐出血来,“老子也用不着你救,不过,这回算老子欠你一次。”

    王祝撇了撇嘴,调转马头之间说道:“上面已经下了命令,换下第一梯队的人,你刚才没有听见么?”

    “有……吗?”大楼傻傻地看着他,“我……我没听见。”

    “你他娘的当真是杀红眼了,脑子呢?”王祝翻了个白眼,到底没有放任已经受伤的大楼继续靠在破损的战车上,本着“救人救到底”的心思,一把将他拉上了马背,载着他一路进了军阵之中。

    高长恭的目光从大楼他们身上收回来,有些愉快地笑了,或许有些人一直绷得太紧,或许有些人只是生来站得太高,但在他看来,这些上了战场的孩子已经不再是孩子,他们经受过血与火的洗礼之后,终究得学会相互扶持。

    即使是他这个荆吴的“战神”,也不可能成为他们的救世主。

    这一仗下来,有些人能回去,有些人却会被永远留在战场,但当他们有一天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时,自己大概也能轻松地卸下这个荆吴大将军的担子,远赴北方了吧……

    对于目前的战局,他的态度依旧恬淡,虽说有些地方表现地还不够成熟,但显然黄汉升的某些计策确实管用,曾经傲视天下的神武天军此时也并非一直占据上风。

    能抵御住神武天军的正面冲击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真正能决定这场大战胜负的对决,已然在两翼展开。

    军阵的两翼,一万玄甲重骑杀入。

    尽管他们的人数不多,但乌黑的铁铠和雄壮的北蛮战马所带来的威慑力,令人震撼。

    就能那些固定在地上的战车,都无法在这样的冲击之中保全自身,几名玄甲重骑只需稍加配合,便能让一座战车轰然倾倒下来,甚至还顺势压死了十几名荆吴士兵。

    并非只有荆吴军心中有仇恨,唐军同样也有,对于玄甲重骑而言,他们无数次想要洗刷当年唐国败给荆吴的耻辱,这一次奔袭的马蹄的声音自然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沉重。

    死者的尸骨在铁蹄下被踏碎,崩裂的声音成为亡魂们最后的哭喊,血肉四处飞溅,腥气盘旋战场直达苍穹。

    而他们一片血红的眼中,也早已现出了敌人的身影。

    同一时间,五万青州鬼骑如影随形地贴上了他们。

    每一名青州鬼骑的脸上都有一面厉鬼的面具,双目潜藏在面具之下,冰冷如徘徊于地府的幽魂。

    正是这群幽魂,曾经游荡在唐国辽阔的疆域上,纵使派出数十路兵马围追堵截,前后多达十五万之众,仍没能抓住他们,甚至,连他们战马的马蹄印都没能看到几个。

    时过境迁,当年凯旋而归的四千青州鬼骑大多已经卸甲归田,经商的经商,种地的种地,但这些继承了前代老卒意志的将士们,依旧刚毅如铁,斗志高昂!

    玄甲重骑确实拥有着远超青州鬼骑的冲击力,若是正面交锋,五万青州鬼骑很难拦住这些铁甲包裹下的猛兽,但作为轻骑兵,他们同样也有着自己的一套战术。

    相比较正面拦截或者突破,迂回侧击才是青州鬼骑真正拿手的好戏,经过高长恭几年的训练和改进,这群新生的青州鬼骑无论从实力,还是装备,甚至胯下飞奔着的战马,都远远地超越了他们的前辈。

    也亏得高长恭费尽了力气才带来了这些战车,总算借此阻挡住了玄甲重骑第一波可怕的冲击力。

    马蹄声汇聚犹如战鼓,隆隆之声震动四野,五万青州鬼骑分成两队如同滔滔洪水席卷而来,很快,这两队宿敌之间已不到一百步距离。

    “就算是乌龟,也不可能把全身都缩进壳里!”马背上的孙青一身青州鬼骑的将领盔甲,鲜亮而耀眼,狰狞的恶鬼面具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同时也映衬出他嘴角愈发浓郁的杀意。

第五百三十一章 宿敌之战(四)

    孙青的一双眼满是兴奋的光,虽说是初次和唐国精锐交手,他却并不畏惧。

    那位教过他兵法的老将军曾经这样评价过玄甲重骑:“这是唐国模仿沧海组建的骑兵,虽然气势上做足了样子,似乎只比虎豹骑稍弱一线,却缺少了最重要的魂魄。”

    虎豹骑之强,不在于战马、装备,就算唐国能买来北蛮战马,调制自家的钢水配方又如何?至多不过是对步阵有些威胁罢了,孙青不屑地想着。

    伴随着两军接触的第一时间,孙青双眼之中似乎有一道银亮的锋芒闪过,随着他微微侧过头,手中的长枪猛抬,带着战马的冲击力,竟一下子穿透了对面玄甲重骑的盔甲!

    与他对面的玄甲重骑双眼之中带着震惊,似乎是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这身无坚不摧的盔甲无法保住他的性命,也是在疑惑孙青为什么可以避开他这蓄势以久的一击。

    但他很快意识到了原因,却只能从口中吐出鲜血,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手中那根耗费三年时光才能铸造完成的马槊咣当一声落地,淹没在一片马蹄之中。

    应该说,这名玄甲重骑眼光不好,运气也很差。

    孙青本就是小宗师境界的修行者,放眼整个荆吴,恐怕都没有几个年轻人能与之抗衡,要做到一枪穿透玄甲重骑的盔甲又有何难?而这还只是他的第一枪,随着他手腕反拧,枪头发出有些难听的撕扯声,从那名玄甲重骑的身体里拔了出来。

    枪头下,那一圈圈缠紧的铁丝已经挂满了血肉,这种铁丝当然不是用来装饰的,青州鬼骑每个人的枪头之下都有。

    铁丝能够增强与血肉之间的摩擦,使得长枪不至于轻易穿透人体,但即使如此,孙青仍旧将大部分的枪身送入了那名骑兵的胸膛,甚至枪头穿过了他的背甲,露出了殷红的一点寒芒。

    这足以能看出他那一枪中蕴含了多大的力量。

    当然,也并不是谁都可以做到如此地步,如今在这战场上的五万青州鬼骑,入了修行法门的最多不过一千余,而万中无一的小宗师境界……恐怕加起来也不超过二十个,所以大多数青州鬼骑还是以阵列优势和战斗技巧为主。

    一路纵马向前的孙青迎着战场上肆虐的腥风,胯下高大的枣红色战马奔袭如火,每一次踏出马蹄都会带起一阵飞扬的尘土。

    孙青出枪的力量一次比一次更凶猛,皆是洞穿铁甲,生生地将战马上的玄甲重骑捅到半空,随着他的手一挥一落,尸体便被抛了出去。

    一轮侧击冲锋,他已经连杀三人,甚至其中一人还是境界只比他低一层的气血高手,却也难以在他毫不保留的枪术之下走过一招。

    他麾下的青州鬼骑眼见自家的将军这般神勇,也是士气大振,冲锋之间更加悍不畏死,即使是死在玄甲重骑的马槊之下,也要费尽全力刺出手中的长枪。

    很快,骑兵交战的土地已经被鲜血染红。

    “确实厉害。”高长恭远远地看着孙青,拍手赞叹道:“小宗师境界便能如此生猛,我当年也不过如此吧?若论武道天赋,或许他不在我之下。”

    但随后他又低低地叹了口气:“只可惜,有一样东西我们不同。”

    同为当年吴国的世家大族,高家与孙家向来有往来。

    基于这种关系,高长恭对孙青并不怎么陌生,那时候他还下过一个判断:“这个孙青,将来无论是从政还是从军,都不可能是个在甘于平庸的人,而他将来的成就也必定难以估量。”

    现如今,孙既安正式坐上御史大夫职位,论地位已经只在小国主和诸葛宛陵之下,孙家一派不但没有因为孙钟的死去而没落,反而如日中天。与此同时,孙青更是走入军旅,开始在军中展露出他傲人的能力。

    不出高长恭的预料,与沧海的几次小规模摩擦之中,孙青所表现出来的聪慧与锋芒,连青州鬼骑中仅存的几名老将都称赞不已。

    高长恭作为大将军,面对有能力的下属,自然也会毫不吝啬地给他更多权力,让他能在这军中步步站稳脚跟这同样也是诸葛宛陵和孙既安希望看到的。

    尽管实际的封赏还需要回朝之后才能真正确定,但就现在看来,孙青已经是统帅三千青州鬼骑的少年将军,在年轻一辈之中风头无二。

    不少人甚至笃定地认为,孙青一定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接过高长恭手中兵权,成为荆吴新的大将军。

    但高长恭把一切看在眼里,却有别样的想法。

    孙青的确勇猛无双,实力惊人,却永远目光向上,太过骄矜自傲。明明以他的能力,可以有许多更省力杀伤敌人的办法,但他就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一般,非得以这样暴烈的方式洞穿对方的铁甲。

    作为孙家嫡子的孙青拥有其他人一生都难以拥有的资源,因此每一步走得很快,快到同辈之中几乎无人可以摸到他的背影。

    可这种快,真的是好事么?

    “一把刀,若是磨得太快太利,不知收敛锋芒,恐怕也容易折断吧?”高长恭幽幽然地摇了摇头,“修行道路漫漫……何来一路坦途。”

    说话间,青州鬼骑跟玄甲重骑的第一次接触已经结束,双方的伤亡都不小,仅仅是一轮侧面的接触,玄甲重骑至少有三百人坠马,青州鬼骑的死伤更是达到了八百人。

    乌鸦嗅到了那股血腥的味道,早已忍耐地想要发疯,但因为那股兵戈肃杀之气仍然充斥战场,它们只得焦急地盘旋在空中,不敢上前。

    看似是玄甲重骑占据了上风,但真正懂兵的人都清楚,相比较青州鬼骑而言,玄甲重骑这样的骑兵虽然强大,要补充起来也十分困难。

    且不说他们一身昂贵的盔甲,手中一柄马槊铸造起来更是苛刻,而马上的骑士都是军中挑选的精锐,能承受沉重的盔甲,并且还能熟练地使用沉重的马槊……

    唐国这么多年也只是养了一万玄甲重骑,从未扩编。

    相比较沧海,他们根本没有能在北蛮之地豢养强大战马的能力,又没有那么多蛮族勇士可以胜任骑手,自然会在扩编一事上捉襟见肘。

    青州鬼骑虽是荆吴精锐,可无论从战马、装备,还是人员挑选上都容易许多。

    因此,青州鬼骑可以作为天下三大骑军之一,而玄甲重骑却榜上无名唐军南侵失败退兵之后,青州鬼骑一再扩编改制,到如今已经有了十几万之数,从数量上甚至快要赶上墨家黑骑了。

    当然,荆吴朝中也有一种声音认为“以人命换取胜利”的方式太过残忍,作为统御全局的上位者,不能将军中士卒当成制胜的工具或是消耗品一般使用。

    诸葛宛陵那时候只是笑了笑,随后下令让那些提出质疑的官员在一月之内提出对青州鬼骑的改编之策,呈交到他的面前。

    谁知其中几名不通兵事的官员当场就跪下痛哭流涕,剩下几个不服气的则是真的花了一个月时间合作着写出了一份改编之策,呈递到了诸葛宛陵的案前。

    据说那天夜里高长恭从大殿走出,手里拿着一卷书简,一路看一路笑,笑到宫门外的时候竟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第五百三十二章 六花!六龙!

    “不愧是高长恭。”李昧摇头苦笑道:“该不会当年一战之后,荆吴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吧?”

    “将军,局势对我们不利,我们是不是要撤?”身旁一人同样面色难看,“这么打下去,即便我们能冲破荆吴军的军阵,可依旧无法应对青州鬼骑不断骚扰围截……”

    “撤,撤到哪里去?”李昧冷冷地注视那名下属道:“我们的身后就是刚刚埋葬了一万多墨家骑兵的战场,还有那条干河……已经阻挡了我们的退路,我们能往哪里撤?”

    他用仅存的一只手捏紧了马缰,压低声音道:“无论如何,这一仗都要打,不论胜败,只能期望将军没有算错。”

    与此同时,场上的玄甲重骑已经发动第三轮冲击,可怕的铁蹄之下,荆吴侧翼的军阵已经被冲得几近扭曲,战车翻覆,步军死伤也十分惨重,如果不是这些荆吴的士卒们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咆哮着抵挡玄甲重骑的冲击,整座步兵方阵恐怕早已经被撕裂成两半。

    如此情况仍旧不乐观,在玄甲重骑冲击侧翼之后,神武天军的压力顿时大减,随后进攻的势头更加猛烈,几乎打得荆吴军喘不过气来。

    人已经轮换了三次,那些被换下的士兵们早已被榨干了体力,在后方剧烈喘息着。

    尸体堆积成了无数小山,奋战的人们踩着敌人或者袍泽兄弟的尸骨,像是在攀爬着一座座山,向着上方的敌人刺出、挥出自己手中的武器,用尽一切力量地挥洒自己全身的鲜血。

    青州鬼骑也是与玄甲重骑再度进行了一次碰撞,再度带走了大批玄甲重骑的生命,战阵之中,孙青冷漠地扔掉了手中已经折断的长枪,面对着直冲他而来的马槊,他一只手微微弯曲,犹如鹰爪。

    两匹马都在迅疾奔跑,眨眼间他已经把马槊夺到了自己的手里!

    而那名与他交错而过的骑手,胸前厚重的盔甲呈现出一个碗口大的凹痕,在这样沉重的一掌之下,他的生机已经完全断绝,瞪大了眼睛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曲在马背上。

    但唐军依旧没有败!他们仍然在战场上拼杀,仍然在向着他们的目标发起冲击!

    孙青皱着眉头,有些不明白为什么玄甲重骑即使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也执迷不悟地要冲击步阵,而且在几次接触之后,这支骑兵居然还能保持着稳固,没有一点混乱的迹象。

    甚至……他们的阵形令他感觉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出到底是在哪里看过。

    “这是……六花阵!”远处高崖上的阿布震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我只听黄教习说过这种阵法,没想到还真的存在!”

    “六花阵?”秦轲微微偏头,他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个,但从阿布这么惊异的表现上看,显然这阵法之中暗藏玄机。

    阿布一下也不肯移开目光,就好像他少看一眼,这阵法立刻就会消失一般,解释道:“这是当年唐国的李将军所创……那还是唐国开国时的事情了,据说这六花阵精妙无比,李将军正是以它一路征战,建立不世功业,可据说他死之后,这阵法也跟着失传了。”

    “失传了?那这阵法从何而来?”秦轲对战事是真的不懂,虽说他在太学堂也学过一段时间战阵知识,但也仅限于一些基本理论,一下子过渡到观看这种数万人的大战,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我只是猜的。”阿布指着玄甲重骑道:“你看,玄甲重骑的阵势,是六个方阵,围绕成一圈,好像一朵六瓣的花,据说这阵法还有天、地、风、云、龙、虎、鸟、蛇等变化……”

    顿了顿,阿布大声道:“快看,他们的阵形在变!”

    军阵变化只在转瞬之间,应该说,这是唐军时隔数百年第一次再现六花阵,只是不知道项楚是早有预谋,还是在荆吴军的连番攻势之下,不得不把他压箱底的东西也搬了出来。

    孙青眉头一挑,终于也想起了这“六花阵”的大名,心中生出几分警惕,创出“六花阵”的李将军可是那时的一代名将之首,几十万唐军席卷天下,开疆拓土,才为唐国留下了稳固的根基。

    可青州鬼骑的攻势已经再度向前席卷而去,难不成他要带着麾下将士后退?

    不,如果那样,他孙青就不配作为孙氏后人,又何谈光耀门楣?

    六花阵又如何?他不相信一个死人留下的军阵可以逆转局势,更不相信项楚真能完全还原出当年计算繁复的六花阵。

    “哈!”孙青一声厉喝之间,那一杆从玄甲重骑手中夺过的马槊一瞬间抬得笔直,胯下战马似乎感应到他的心境,也是发出一声马嘶,四蹄如飞,向着前方直冲而去。

    而也是在这时候,玄甲重骑的军阵之中,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坎水,险陷之势。”

    孙青听出那是项楚的声音,瞳孔微微一缩。

    从开战以来,项楚好像一道影子那般,在茫茫大军之中踪迹难觅。

    尽管如此,他并不认为这个被称作“霸王”的将领会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只是他既然刻意藏住了自己,必定是为了某一刻能发动雷霆一击。

    也正是此时,青州鬼骑浩浩荡荡犹如江潮般撞击到了玄甲重骑的阵中,可他们愕然发现,这一次他们的冲撞并未呈现出预料之中的成果。

    从项楚发出号令之后,玄甲重骑又变了阵形,六片花瓣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相互衔接,似断非断,竟是把青州鬼骑的一轮冲击给强强地抵挡了下来,甚至……不是抵挡,而是化解!

    青州鬼骑新的一轮冲锋非但没能冲开玄甲重骑的阵势,反倒有不少人直接陷入了那闪耀着金属光芒的六片花瓣之中,想出不能出,想进却又被封死了前路。

    项楚处在六花的中心,不再隐藏自己,他逐渐舒展开自己的身体,展现出自己那高大的身躯与健壮的胸膛,此时他依然裸着上身,只胡乱地扯了一件披风围在肩头,血脉中气血鼓胀,游走如龙,当他再度张口,声音传遍战场:“虎踞,动荡之象!”

    顿时,玄甲重骑的阵势不再稳定,而是显得散乱,但偏生这样的散乱之中带着特定的一套规律,好像捉摸不定的波涛,动荡不安,却又透露着一股肃杀之气。

    陷在阵中的一名青州鬼骑将领本觉得四处封闭,想出不能出,想进不能进,此刻阵势一散乱,他还以为是玄甲重骑内部信息传递出了问题,一时振奋起来,大声吼叫道:“随我冲锋!”

    “不可!”孙青勒住战马,瞪着眼睛,却也不可能立即变出一条通天的手臂将那些青州鬼骑拖回来。

    只见玄甲重骑阵中,那支青州鬼骑左突右撞,看似勇猛无双,然而却根本是深陷泥潭而不自知,只能跟着不断变动的阵势,束手无策地被裹挟而去。

    其实不用孙青喊,那名将领也非无能之辈,厉鬼面具之下,他的一双眼睛已经显出不安的神色。

    但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回头路,抬眼望去,那半身**的项楚正在六花中央,于是咬了咬牙,义无反顾地继续向前冲锋……

    纵使深陷泥潭,青州鬼骑也绝非怯懦之徒!

    当然,他的心中也抱有侥幸心态,项楚毕竟已经经过一战,现在的他,很难说还能不能保持一个大宗师境界的实力。

    如若他们能冲破阵势,直如六花的中心,攻杀项楚,即便最后功败垂成,也能干扰项楚继续操控玄甲重骑。

    只是显然这世上的事情没有侥幸,就在他一路前行距离项楚不到十丈距离的同时,他身后的青州鬼骑经过多轮绞杀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马蹄声隆隆作响,一队玄甲重骑猛然杀来,几乎像一头不可阻挡的猛虎,轰然一下撞进他的阵形之中!

    碰撞之下,散乱的青州鬼骑四分五裂,完全成为玄甲重骑马槊之下待宰的鱼肉,很快被一片黑色淹没。

    “混账!”孙青远远看着这样的景象,心中怒气勃发,手中的马槊也随之而颤抖起来。

    他并非恨青州鬼骑被玄甲重骑屠戮,而是憎恨自己身为小宗师境界的高手,却完全无法在这样的战场上发挥应有的作用。

    感觉到孙青远远望来的目光,项楚却只是微微斜眼,对视过去。

    一眼之中似有风雷,一股可怕的杀意直冲孙青的双眼,孙青一声闷哼,猛地闭上眼睛,双目流出泪来。

    他知道项楚这个境界的高手一身气血浑厚已然通神,精神方面也远非常人所能相比,虽说他并不能如精神修行者一样隔空以精神力量杀人,但一眼之中包含的气势,却足能令普通人暴盲。

    孙青紧紧地握着手中马槊,流着清泪,胸中的愤懑却犹如翻江倒海一般喷涌出来。

    这一次出征,统帅青州鬼骑的还有高长恭的五弟高延宗,他对六花阵的了解同样十分有限,但多年统兵的经验让他仍旧沉稳如山,面对这种情况,他没有急于猛攻,而是很快传令让青州鬼骑散开,不断地侵蚀玄甲重骑的空间。

    果不其然,在这样的策略之下,玄甲重骑的六花阵开始出现破绽,因为空间被压缩的关系,六花阵也只能随之缩小,虽然青州鬼骑仍没能冲开六花,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项楚与高延宗遥遥相对,眼中闪过几分欣赏,自语道:“到底不是完整的六花阵,何况骑兵腾挪不易,又需要空间,一旦被压迫,自然……”

    其实李将军六花阵遗留在唐国的书简已经不多,项楚耗费心思,也只能还原六花阵的一部分,并且因为他并不擅长数术,一些计算上难免有所欠缺,更加无法随心所欲。

    “但如果以为六花阵只是如此,那就错了。”项楚抬头傲然道:“就算不完整,可谁又真正应对过六花阵?一座变化之阵,若是不知如何变化,又能拿什么去破?”

    说到这里,项楚再度下令:“六龙行天,刚健之象!”

    就在青州鬼骑尚且没有完全控制局势的情况下,玄甲重骑已经再度变阵,六片“花瓣”的风格为之一变,好像在一时间变作了六根锥子,向着六个方向同时发起了进攻!

第五百三十三章 燎原之火

    玄甲重骑拥有冲击力天下少有,可面对数万青州鬼骑,不求从一处出突破口,而是从六个方向同时突袭这种做法,仍旧显得大胆甚至疯狂,但偏偏高延宗没有料到这一点,结果原本用来伏击项楚突围之兵的队伍反倒是无所适从了。

    周遭的青州鬼骑面对玄甲重骑汹涌而来的气势,一时也受其所迫,难以压上,反倒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喘息之间,孙青微微侧头,马槊擦着他的侧脸,切断他飘飞的发丝,马蹄声伴随着滚滚的烟尘把他的身形笼罩其中,但与此同时,他也一巴掌拍在战马的背上,整个人骤然腾空。

    两柄马槊从他的身下斜斜地掠过,战马悲鸣,孙青的眼中愤怒的光芒一闪,身体却已经在空中伸展开来,犹如一只飞鸟。

    但这一落,他已经从飞鸟变成了掠食的猛禽!

    当先的那名玄甲重骑先是中了他一个膝撞,噗的一声之后,满嘴的牙齿碎裂,一双眼睛已经蹦出眼眶,看上去是那样凄惨,又是那样可怖。

    “杀了他!”玄甲重骑大喝之中,正要推出手中的马槊,却感觉胸口一疼,发现自己的胸口正插着一柄短匕首,手中马槊再也无法前进哪怕一尺。

    一合之内,连杀两人,而且这两人都是有第二重境界的气血修行者,换成其他小宗师真不一定能有这么生猛。

    但孙青并未自满,因为在他看来,这种事情理所应当,如果他连这都做不到,简直有辱他这些年的修行和爷爷对他的栽培。

    可他以这样的雷霆之势杀死两人,甚至用上了自己随身的匕首,却并非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实力。

    鲜血缓缓地溢出玄甲重骑的盔甲,沾染在匕首柄上,一枚翠绿的翡翠也染上了一抹鲜红,就像一片绿色的田野上,绽放出的鲜花,也是在这朵鲜花的后面,一柄马槊亮着锐利的锋芒,悄无声息地向着他逼了过来。

    孙青的胸膛不断起伏,一路杀来,他也早已感觉到疲倦,但当他推出手中马槊的那一刻,威势仍旧如虎豹扑食!

    两支马槊在空中砰然碰撞,几乎不分先后地断裂,反震的力量使得两人都发出一声闷哼。

    孙青皱着眉头,望着眼前这位小宗师境界的高手,咬了咬牙,宁肯拼着受伤,却仍旧向前一跃!

    又是在同一瞬间,两人拔出了腰间的佩刀,一阵光芒闪烁,搅碎了烟尘,卷动了风,彼此之间纠缠而上。

    如果是江湖上的对决,很少有人会以这种搏命的方式拼尽一切地出快刀,因为在这样的速度之中,即使有再精妙的招式也很难发挥,胜负只在几息之间。

    但这是战场,每一个呼吸的时间都很宝贵。

    等到第二口气吐尽,孙青一共出了三十六刀,那名小宗师境界的玄甲重骑出了三十五刀。

    只是一刀之差,孙青的刀势一吐,已经劈断了与他对阵的长刀,狠狠地斩在那名玄甲重骑的肩膀上。

    与此同时,他的肩膀也是一疼,那柄断裂的长刀正好插进了他的身体。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伤了,但同时,他发出一声怒吼,双手用力向下一哗啦,撕开铁甲,喷溅出三尺高的鲜血!

    随后他猛然拔出自己肩膀上的断刀,砰然扔到地上,气血自动封堵了他的血脉,使得他肩膀上的伤口流下的血液变得十分稀少。

    随后一跃,骑上了另一匹无人的战马,冷漠地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倒下的爱马,低声道:“将来……我会有一匹更好的。”

    随后他大声怒吼道:“后退者斩!”

    在他的悍勇之下,青州鬼骑再度聚拢,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向着玄甲重骑发动着袭击,马槊与长枪交错,血肉与断肢横飞,就连玄甲重骑也被这样的攻势所阻挡,不断地后退。

    项楚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只是缓缓地道:“确实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或许将来还能有机会在阵前交手……”

    但今天不能。

    “泽风大过,大鹏之形!”就在玄甲重骑的攻势到了尽头,被青州鬼骑扼制的那一刻,整个阵势再度变了形状!

    大过,意思是阳刚过盛,这一阵在唐国留有文书,上面还有李将军的一句话:矫枉须过正,非正则无以矫枉,成大事者,须有胆魄,瞻前顾后则失良机也。

    正如这一句话所言,这一阵的就犹如一道狂风,又犹如爆发的山洪,大鹏是它的身躯,在席卷一切的威势之下,原先朝六个方向的冲击已经变作了一个方向。

    “不好。他们是要攻步军阵!”孙青眼中利芒一闪。

    随后不远处高延宗一声大喝:“后退者斩!冲击玄甲重骑阵,截玄甲重骑两翼者,赏千金!”

    但是晚了。

    孙青已经看出唐军六面攻势只不过是一场浩大的佯攻,而青州鬼骑相互之间的连接又不如六花阵紧密,这样一个空隙,换成其他人也倒罢了,但以项楚的能力,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玄甲重骑浩浩荡荡踩碎野草,轰然撞开青州鬼骑的包围,随即冲击在步军的侧翼。

    很多人这时候还心怀侥幸,在他们看来,玄甲重骑前面三次都没有冲开步军靠着战车建立的防线,这一次也未必能成。

    但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们一个耳光,就在一瞬间,步军的防线溃败,撕裂出来的一个口子已经被玄甲重骑的铁蹄踏开,铁马纵横在步军阵线之中,尸骨被埋没在一片阴影之下。

    原来在之前三次冲击,玄甲重骑仍旧没有近全力,之所以他们不断地冲击步军阵形,只是在寻找一个薄弱之处,所以尽管他们面对青州鬼骑的连番攻击,依旧隐忍,最后,终于爆发。

    此时此刻,荆吴步军的军阵终究还是破了!

    在项楚的控制之下,像是大鹏一般的六花阵不断地撞开盾牌,撞开长矛,撞开脆弱的人体,一路向前,像是一把利剑直直地插进了荆吴军的军阵之中。

    李昧把一切都收归眼底,顿时心中大喜:“将军藏着的这一招终究还是起了作用。”

    演练六花阵的事情,就连唐国上下都少有人知道,这才能有今日一鸣惊人,如今玄甲重骑在荆吴军阵之中撕开了一个口子,荆吴步军一阵混乱,自然弱了气势。

    李昧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在他的麾下,神武天军悍勇地向前杀去,连续冲了两次,压得荆吴军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么做,并非是真的想要突破荆吴军的军阵,而是又一次佯攻。

    真正的利箭,已经一路向前,横穿敌阵!

    “这支箭,恐怕就是他自己吧?”乱军之中,高长恭稳坐中军,面对玄甲重骑气势汹汹而来却面不改色,手上的长枪亮出银色的锋芒。

    很少有人知道高长恭手中长枪名为龙胆,身为这柄长枪的主人,又怎会是个怯懦之人?

    当年八千骑兵随他入唐国,多少次都是死里逃生,这一次,他更不可能因为项楚而后退。

    “来之坎坎,终无功也。”对于项楚的六花阵,他微微一笑,挥手道:“变阵!”

    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窖,勿用。

    这句爻辞的意思是:来去都是险,四处充满了危险和困难。掉入陷阱之中,不可能有所作为。

    只是眼下,玄甲重骑分明是势如破竹,一路上几乎无人能挡,反观荆吴军处处受制,青州鬼骑又回援不及,哪里称得上是四处艰险,难有作为?

    在玄甲重骑的中心位置,项楚神情凝重,六花阵在他的指挥之中不断地变动,等到大鹏之形的去势耗尽,他又高声一啸:“燎原之火!”

    于是,玄甲重骑阵形转为稀疏,向着前方如同野火一般四处蔓延。

    但荆吴步军依旧顽强,甚至终于把压箱底的弩车使用出来,势大力沉的弩箭射中玄甲重骑,尽管未必能直接穿透甲胄,其中蕴含的巨大力量往往能让玄甲重骑坠马或是后退。

    在这样激烈的战场上,倒地的玄甲重骑根本无法迅速起身,沉重的盔甲令他们像深陷泥潭的麋鹿一般难以自拔,最后只能在奔腾的马蹄下被踩成肉泥。

    高长恭身前聚拢起无数荆吴军,剩余的战车几乎都被堆在了这里,他就好像是预料到玄甲重骑朝他的方向发动突袭一般,特意留下了这样一支部队,以最大限度地限制着玄甲重骑的冲击力。

    同时,荆吴军还不断地利用起绊马索、铁蒺藜,使得玄甲重骑更是头疼无比。

    很快,玄甲重骑的冲击力减弱,开始呈现出颓势,荆吴军趁机在指挥之中一边发出大吼,一边黏了上去不断地尝试斩断战马的马腿,引得玄甲重骑更显混乱。

    燎原之火……遇上了粘稠的水,尽管十分不甘,却只能是在泥潭中一点点地被熄灭。

    玄甲重骑这才发现,虽说有些不同,但荆吴军所用的战术,不正是刚刚他们用来对付过青州鬼骑的么?只不过相比较起来,荆吴的阵形比起玄甲重骑的“动荡之势”更加完备,也更能拖延攻势。

    这当然不是说项楚的六花阵不精妙,亦或者玄甲重骑的实力不够强大,只是这场仗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失去了先机。

    若是江湖打斗,失了先机未必不能靠着精妙的招式夺回,可庞大的战场上,预先的准备几乎就是决定胜负的一半,无论是战车、弩车还是绊马索、铁蒺藜,都是高长恭专门给唐军准备的大礼,天知道为了送出这份厚重的礼物,荆吴军和高长恭废了多少心思,光是这千里迢迢的运送,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被荆吴步军一阻拦,玄甲重骑速度变缓,青州鬼骑也追了上来,像是为了弥补之前的失误,一阵悍不畏死的厮杀竟一时盖过了玄甲重骑的威势。

    手握长枪的高延宗也不顾自己青州鬼骑主将之身,亲入战阵,带着人如同猛虎一般横冲直撞。

    他的修为当然不如自己的兄长高长恭那般强大,但他本人离小宗师境界仅一线之隔,加上身侧的孙青帮他死死地压着右翼,像一位天生神力的勇士,将所有试图袭杀的人都一刀毙命,这才稳妥地护住了高延宗,没让这位主将出事。

    满脸血污的高延宗看见孙青大杀四方,大笑起来:“痛快!孙既安有子如此,孙家后继有人了。”

    高家和孙家的关系本就不错,而高延宗和闲散自由的高长恭不同,在高家大宅里长大的他是典型又传统的高家人,所以他与诸葛宛陵之间只是“君臣”的关系,反倒对孙青这个后辈格外关照。

    只是孙青听到了这句话,脸色却沉了下去。

第五百三十四章 穿心

    孙既安是谁?

    那是他的父亲,是生育他,养育他的人。

    然而从小到大,他和孙既安之间的关系却一直微妙,某种程度上,祖父孙钟才是教会他做人,教会他成长的人。

    孙钟死后,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终于如愿以偿地移开了头顶的大山,在光芒万丈之中成为了荆吴的御史大夫,但从那开始,两人就很少再有交流。

    旁人看那个男人只觉得他儒雅、得体,但孙青是他的血亲,是他血肉的延续,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父亲心中燃烧的火焰?

    祖父去世之后,那个男人甚至没有为祖父守过哪怕一天的灵,每日不是在批阅公文就是在与士族官员议事,已经俨然是一派孙家主人、士族领袖的模样,看上去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替代祖父一般……

    孙青眼神中露出几分晦暗,手中的长刀却是不慢,顺着一道冲他眉心而来的乌光,他向上一挑,力量勃发之下,将那坚硬的马槊一分为二。

    随后他手中的长刀再度斩出,经脉气血咆哮如龙,刀锋卷起呼呼风声,劈裂开那名玄甲重骑头盔的同时,手臂再度发力向下,直接把那名玄甲重骑从上往下劈成了两半!

    高延宗张了张嘴,也是感觉到了孙青身上那股逆反的情绪,苦笑了一声,策马向前奔袭而去。

    李昧看出玄甲重骑的威势即将被压制,震惊之中他只得尽可能地在步军方面给荆吴军增加压力,帮玄甲重骑提供一些助力。

    “将军,靠你了……”李昧低声道。

    这一刻,玄甲重骑之中有一支猛然脱离了六花阵,裹挟着巨大的冲击力,撞开荆吴军的阵势,直直地逼近了高长恭的方向!

    项楚在这支骑军的最中心,眼里燃烧着两团炽热的火焰。

    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真正清楚,六花阵虽然强大,但要战胜准备多年的荆吴军,仍显不足。

    真正的一击,还是需要他自己来完成。

    这是穿心战术。

    两军交战,统帅从来都是重中之重,以往的战事之中,也不乏有统帅被杀,军队崩溃随后大败的例子,当年高长恭率领八千青州鬼骑横扫唐国,其实更多地也是走了这个路子。

    但这一次不同,高长恭是守的一方,而项楚则成为攻的那一方。

    项楚的身侧只有玄甲重骑精锐十余人,即使悍勇,也不断地在死去,但正是他们的牺牲,换来了他发动最后雷霆一击的机会!

    虽然是穿心战术,可最后能成为箭的,只有他项楚一人!

    但某种程度上,项楚已经代表了唐军全军,只要他能当场击杀高长恭,荆吴军必定溃退!

    “保护将军!”眼见那野人一般装束的项楚直冲而来,高长恭的亲卫营统领像是见到了十分可怕的场景,瞪着眼睛,厉声大喝。

    同时,他咬了咬牙,双腿一夹马腹打算立即向前冲去。

    然而他却感觉一只手骤然从后方提住了自己的后领,随着那人略略发力,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离开了马背,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升上半空。

    “将军!”空中的亲卫营统领眼见高长恭眯着眼微笑的样子,不由得愤怒起来。

    这种愤怒倒不是因为高长恭把他扔上了天,诚然高长恭此举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但此时此刻,看到项楚对高长恭怀有敌意的直面攻击,他怎能一个人苟且偷生?

    若大将军真的在前线出了什么问题,即便他能活着回到荆吴又如何恐怕只能跑去高家大门口自刎谢罪才行了。

    高长恭仰着头,云淡风轻地朝他笑着,轻声道:“活下来吧,不然我还得重新找个称职的亲卫营统领,多麻烦呀。”

    对于亲卫营来说,最让人沮丧的无疑是他们哪怕加起来,也未必能赶上自家将军一半的实力。

    但高长恭一直不这么认为,他的亲卫营可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虽说他自身不大需要专门的守护,可他们一同出击的战斗力却足以能改变某一时的战局。

    “听我军令,亲卫营,后撤!”高长恭扬声大喝。

    亲卫营的将士们纷纷一愣,本想集体抗议这一命令,但眼见高长恭逐渐收敛了笑容,眼神冷厉如刀,一时心中生出了怯意,老老实实向后退去。

    一路上,项楚一共掠过六名青州鬼骑,以他的实力,甚至不需挥动大戟,只要一个照面,便已经将那六人一一撞下战马。

    应该说,这六人都是幸运的,因为他们虽然坠马,却到底保住了一条性命。

    但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是不幸的,因为他们之所以生还,是因为项楚根本不愿多耗半点气血来对付他们!

    乌骓发出咆哮声,犹如牛吼,项楚一双重瞳之中已映照出了高长恭仿佛来自造物神恩赐的英俊脸庞。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两人相距不到十步!

    “有趣。”高长恭微微低头,单手捏紧了手中“龙胆”长枪,与项楚大戟黑色的长杆不同,这杆长枪上下浑然一体,只有一色惨白。

    两人几乎同时出手。

    有那么短暂的一刻,让人感觉好像时间变得格外漫长,长枪与大戟在空中不断地向前,带起的气流波纹,其中仿佛蕴含了虎豹之声,沉闷而愤怒。

    下一瞬,军阵之中轰然响起一阵犹如山崩一般的巨响,一股气劲“砰砰”地接连炸开,威力之大,十几步外的兵卒骑兵都被震倒在地,战马更是躺着发出了绝望的哀鸣。

    两人都是宗师境界的高手,实力之强,除非数万精锐铁骑轮番冲击,才有可能耗尽他们的气力。

    而当他们毫不保留地出手时,其中蕴含的力量竟会让周围不少人无法正常站立。

    亲卫营迎着那狂暴的风,无数沙尘袭击着他们的眼睛,但他们依旧努力地瞪着,似乎是想要从一次又一次震荡而起的沙尘之中,找到两人的影子。

    龙胆长枪最先穿透沙尘,明晃晃的枪尖映照着渐渐西斜的日光,高长恭握着长枪末端微微一笑,随后手臂猛然一动,长枪以横扫之势切断了漫天飘飞的沙尘!

    紧接着又是轰然一声巨响,项楚的身影在沙尘之中清晰起来,相比高长恭一尘不染的白衣翩翩,他显得有些狼狈,但一双大眼仍旧明亮刺眼。

    黑色战马在他的催动之下,一声长鸣,随后向前直奔,一双眼睛隐藏在大戟的锋芒之下,直插前方。

    与刚刚和王玄微的战斗不同,两名气血修行者的战斗场面未必更声势浩大,却更加简洁直接,对于两人而言,一身的修为早已到了极致,加上锤炼得早已不似人类的身体,一招一式之间自然褪去套路,举手投足都是秋风扫落叶般的进攻。

    甚至,他们二人的战马也不甘示弱,人立而起,马蹄相互踢踏,同时张开嘴用并不尖锐的牙齿相互撕咬起来,那种凶猛,几乎不亚于虎豹争斗。

    它们本就是妖兽,骨子里带有的野性即使是被人驯服之后也无法磨灭,在妖兽界的概念里,向来也没有太多同伴之间相亲相爱的观念,帝王与臣子之间需要相亲相爱么?

    一山不容二虎,一片战场上更是容不下两匹神骏,既然相看两相厌,那么唯有一战。

    高长恭避让大戟的一次横扫,感受着那一阵如锤般的狂风猛然撞击在自己的胸口,却根本没有突破他一丝一毫的气血。

    高长恭微微一笑,手中长枪自腋下而出,犹如一条满含毒液的眼镜蛇,直刺项楚胸口!

    项楚眉头一挑,大戟倒转,撇开长枪,猛然握住了迎面而来的长枪,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了高长恭的手握在了自己的大戟上,白净的指尖翻飞有如拈花飞叶。

    二人皆是一声低哼,发力之间互相将对方从马背上拉了下来,自身却也无法挣脱对方的桎梏。

    高长恭松开了大戟,抬手一掌排向项楚,风势如潮直扑脸颊。

    项楚同样松开了长枪的枪杆,一拳轰出,搅乱了狂风,向着四方激射……

第五百三十五章 还不出手?

    转瞬间,两人已交手十余次,但因为时间太短,看上去两人只是在重复着相互靠近一碰、一撞、一分、一合的动作,然而,不断从中传出的震天巨响又在告诉人们他们的碰撞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去接近两人,因为他们大宗师层面的战斗,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够插足的。

    与此同时,玄甲重骑和青州鬼骑也在不断交锋,两支骑兵杀在一起,不分彼此,其中蕴含的锋芒与死亡,却冒着森冷的寒意。

    一名玄甲重骑与一名青州鬼骑狠狠地撞在一起,北蛮战马和马铠使得玄甲重骑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同时他狠狠地刺出马槊,带着战马奔驰的冲劲,尖端“撞”进对手的胸口,立刻就绽放出一朵妖艳的血花。

    而另外一名青州鬼骑几乎眨眼间接近了他,长枪犹如毒蛇吐信直探而出,自下而上,从盔甲的缝隙之中,顺着下巴刺入那名玄甲重骑的头颅,力量之大,甚至顶得他头上的头盔都飞了起来。

    随后玄甲重骑坠马,死之前依旧紧紧地握着长枪,强行将那名青州鬼骑一并拖了下来。

    青州鬼骑挣扎着站起身,刀光一闪,他的长枪断裂,玄甲重骑手中的长刀嘶吼着,青州鬼骑同样拔刀,两人疯狂吼叫着撞击在一起,两把长刀相互交错刺入了对方的肋骨之中。

    下一刻,又一名青州鬼骑骑着战马迎面而来,狠狠地撞在那名玄甲重骑的身上,玄甲重骑仰天倒了下去,一双马蹄已经直冲他的面部而来,随后是一片黑暗……

    荆吴步兵一面抵挡玄甲重骑的冲击,同时也在以阵形包围着玄甲重骑,重斧手不间断地挥出手中战斧,却往往会被一柄不知从何方而来的马槊穿透胸膛……

    到处是杀戮,到处是死亡,每个人都在这片土地上抛头颅洒热血,仿佛在谱写一首壮烈的悲歌。

    当然,高长恭和项楚都没有顾及这些,或者说,他们根本无暇顾及这些。

    这世上大概没有谁在与大宗师境界的敌人对决还能分心他顾,之前王玄微之所以能做到,是因为他远超常人强韧的精神力量可以让他对外界的一切事物保持着清晰的感知,而气血修行者没有这样特异的能力。

    对于气血修行者而言,他们所拥有的是远超常人的“感觉”,眼睛、鼻子、耳朵,甚至是一种对于危险隐约的直觉,某种程度上,这已经使得他们近乎无敌。

    银色长枪和黑色大戟相互往来,带着刺骨的杀意和疯狂的暴戾,两人之间的对决严格来说并不具备太多美感,一拳一脚,一进一退,就像是两头猛兽在山林之中为了捍卫自己的领地和尊严而展开的搏杀。

    很快,项楚的肩膀受了伤,长枪斜斜地掠过他的身体,刺破皮肤的同时翻起了一大块血肉,顿时血涌如柱。

    但让他有些震惊的是,几次交手,高长恭都敏捷地避开了他的攻势,没有受到半点伤害!

    这两人可都是大宗师境界的高手,虽说高长恭以逸待劳在气血储备上超过他不少,可他刚刚击败王玄微,无论是精神还是意志皆达到了一个巅峰的状态,即使气血稍显亏损,却反要比最初开战的时候更加强大!

    “这个人……难道修为已经超过了……我吗?”项楚心中有些震惊,逐渐开始意识到这个事实。

    到了他们这个境界,每一步都犹如登天般困难,毕竟他们的体魄都达到了身为人类的最顶端,接下来无论怎样刻苦修行,气血也只能如此,难以有什么重大突破。

    好比一口水缸,里面已经盛满了水,即使再往其中注水,也只是会汩汩地溢出来而已。

    当然,史书上也确实有那种跨越大宗师境界到达一个新极限的气血修行者,譬如当年上古圣王麾下的九位将军。

    但那之后,能跨过那道门槛的人,寥寥无几,况且都是一些不再愿意涉入红尘的隐士,因此他们踏出那一步的经历究竟几何,大多是湮灭在了茫茫世间。

    “圣人”,人们通常会带着一脸憧憬和神往的表情如此称呼他们。

    “你竟比王玄微走得还要远……”项楚肩膀的伤口在他强横的气血修复之下,逐渐开始合拢,翻起的血肉像有了生命一般,一颤一颤地和周边的血肉重新“咬合”到了一起,流血骤然停止,唯独外表看起来仍显得惨烈。

    高长恭又一次避开大戟,握着长枪的末端一抬,击打在大戟的尖端上,一个旋转,锐利的风如刀子般袭向项楚的胸膛。

    他春风化雨般地露出一个微笑,道:“是吗?那不知道项将军是否还满意我这个对手?”

    项楚听出高长恭话语里的讥讽之意,一股怒意顿时涌上心头,却跟着放声狂笑起来,一边张开双臂,竟是直接以自己的肉身迎上了那团锐利的风!

    风势急促,割破他的皮肤,却也只留下了一道道小小的口子,没能伤到他里面的血肉,而项楚倒提大戟,每一步都踩得地动山摇:“很好,很好……荆吴战神,果然是世间难寻的对手!”

    “这……”远处的山坡上,秦轲和阿布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虽说他们今天已经震惊了太多回,甚至感觉有些麻木,但眼见高长恭和项楚两人对决如此酣畅淋漓,不由得胸膛之中生出了一股热流,气血也开始不断鼓动,似乎想要从血脉之中喷薄而出,昂首高歌。

    普通人大概一辈子都见不到这种大宗师高手对决的场面吧?可一天之内,他们两人连续见证了两次,不得不说,他们已是难得的幸运儿之一了。

    只不过秦轲还是忍不住苦笑起来:“人人都说看高手对决,能增长见识和道行,可我分明连他们的动作都看不清,更不要说能从中得出什么感悟来……”

    阿布也有些泄气地耸肩:“唉,或许是我们距离他们的境界太远了些,正如让一个傻子看账房师爷拨弄算盘,当然怎么看都看不懂了。”

    大概是这么个道理。

    秦轲点了点头,喃喃问道:“你觉得……他们俩谁会赢?”

    只是问了这一句,他立刻叹息一声:“算了,说这个也没用,我们哪里猜得出来。”

    “猜当然是猜不出来的。”阿布神情却突然显出几分骄傲,“不过有一点我知道,项楚虽然用穿心战术冲进军阵,得到了能和长恭大哥交手的机会,但看这样子,他很难赢下这场决斗,另一边,玄甲重骑和神武天军更不可能给他那么多时间打持久战,所以……项楚这次必败无疑。”

    秦轲明白了一些,表情渐渐有些僵硬,问道:“你是说项楚会死?”

    阿布没有来得及作出回应,场上高长恭和项楚之间的对决已进入了尾声。

    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大战一百多个回合,随着最终一次沉重的闷响,沙尘翻飞的地方有一个身影直直地倒飞了出去,将凌厉的风都划开了一条十余丈的气流痕迹。

    “是项楚!”秦轲和阿布两人同时喊道。

    不单单是他们,附近的玄甲重骑和荆吴军都将这一场面收入了眼底,高延宗一开始还担心自己的兄长出事,心中忐忑,此时一下子看见项楚败落,喜上眉梢,猛地一挥手招来一队青州鬼骑精锐,趁着玄甲重骑士气低落,直接切开阵形,冲了进去。

    “大将军胜了!大将军胜了!”荆吴军齐声呼喝,好像准备把这个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战场。

    而听到这样的呼喝声,无论是已经疲倦得快要抬不起兵器的大楼,还是受了重伤正在咳血的王祝,都变得振奋不已。

    “杀!”荆吴军阵列之中喊杀声大作,远远的山谷里,竟又冲出一支五千余人的骑兵,直逼唐军后路。

    赵谦坐在战马上,一张胖脸显出焦急的神色,他清楚自己根本不是上阵搏杀的料,所以一直落在队列后方指挥,五千人一路向前,想来用不了一刻钟的时间,便可以横截住唐军后路,从后方给唐军施加压力。

    李昧震惊地看着眼前局面,知道自己最不想看见的情况到底还是发生了,经历过一场大战的项楚终究在与高长恭的单打独斗中落败,而统帅的失败,更是使得己方士气大落,原先的锐利攻势也迟缓起来。

    如果这时再被五千人抄了后路,恐怕这五万唐军都得葬身于此了……

    一路倒飞出去的项楚嘴巴鼻子里都在喷血,落地之时,几名玄甲重骑拼了命上前用自己的身躯阻挡,才勉强止住了他的倒退,但因为击中他的那股力量太强,竟直接穿透了那几名玄甲重骑的铠甲,震碎了他们的内脏。

    从几句尸首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项楚低头又吐出一大口鲜血,其中甚至夹杂着一些漆黑的血块,刚刚高长恭一掌印在他的胸膛之上,如果不是靠着雄浑的气血强行抵消了那一掌的大半力量,恐怕现在他的五脏六腑也早已成了一堆破棉絮。

    事已至此,他知道靠自己是不可能战胜高长恭了,可更加令他不甘的,还有穿心战术失败后给唐军带来的可怕后果。

    想到这里,他突然愤怒地朝自家军阵后方大吼起来,声震四野:“洛姑娘!你还不出手吗?你莫要忘了自己的承诺!”

第五百三十六章 凤雏,鸾鸟

    没人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甚至不少人都以为这是项楚败在高长恭手下被伤了自尊,才会没头没脑地喊起疯话来。

    然而李昧却知道项楚话里的“洛姑娘”究竟何许人也,他侧头望向那仍旧没有任何动静的马车,咬了咬牙,猛地翻身下马,一路走到马车面前。

    场上局势瞬息万变,李昧知道自己不能再等,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道:“洛姑娘,虽然我不明白项将军为何会有这般期盼,但想必他有自己的道理。我也知道,洛姑娘并非唐国人,对唐国无须承担责任,但若你真的和将军有什么约定,还请……”

    话音未落,他的面色却已大变,不知何处而来的一股力量,骤然到达了他的胸口!

    受伤断臂之后,他的气血亏损了太多,沉重的伤势令他无法在上战场继续搏杀,但他全力对抗着这股力量却隐约感觉自己即使在最佳状态下,仍无法抵挡!

    随着他一声大吼,还是强忍住了没有立即扑倒在地,而是抽出了腰间佩刀,可也仅仅只是抽出……那股力量仿佛有着自己的神志,狠狠地压在他的刀柄上,狠狠地将那吐露了半寸的锋芒压了回去。

    李昧的牙龈几乎咬出血来,那股力量跟着越来越大,好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浑身骨骼咯咯作响,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将军!”身旁的亲卫大喊了一声,此时的李昧不但脸色发白,头颅更是不受控制地低垂着,几乎要低到尘埃里去了。

    一名亲卫迅速抽出刀来,想要上前援手,一面怒道:“我就知道这妖女不……呃啊……”

    还没等他说完,一股滚烫的劲风突兀地向他袭来,随后轰然地刮在他与自己身后三名亲卫身上,犹如重锤,直接将四人击飞到半空之中!

    等到四人落地,已是完全陷入了昏迷状态,嘴角溢出鲜血,如果不是胸口还有起伏,恐怕会被当成战场上的死人。

    李昧突然感觉到身上的力量消退了,速度之快,甚至让人以为刚刚的情形从未发生过,他终于有力量可以抬起头,也再一次地将手抚上了刀柄,可他犹豫了。

    “为什么不继续拔出来呢?”马车里,一个冷如寒冰的女声缓缓地流淌了出来。

    李昧苦笑一声,拱手道:“洛姑娘果然是厉害人物,我在你面前不过蝼蚁一般,恐怕我拔出刀来的那一刻,就是我死前的最后一刻了吧?”

    马车里的女子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却不带有任何感情,反而让人听了浑身发颤。

    “倒是个聪明人……不过,我和你家将军的约定,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或者说,即便我打算不履约又如何?项楚……他又能奈我何?”

    李昧皱起了眉头,却不敢说出什么反驳的话。

    然而,项楚身为一个大宗师境界的高手,位居唐国征南军统帅,麾下兵马数十万,本身又不是个良善之人,如果谁跟他结下仇怨,只怕一辈子都得战战兢兢地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但马车里的女子分明对项楚不屑一顾,好像在她眼里,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只是一条阴沟里的臭鱼罢了。

    尽管心中不忿,但李昧还是做足了礼数,道:“洛姑娘,李昧本不该多嘴,但如今我军在战场上已然失势,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溃败退逃,若是荆吴军大举反攻,洛姑娘恐怕也得早做准备了,毕竟……荆吴战神未必是个懂得怜香惜玉之人。”

    李昧没有听到回应,战鼓声依旧在旷野之中回旋,他回过头去焦急地看向了战场的方向。

    只是这一瞬间,他好像突然感应到了什么,等他再次转头,马车的帘子竟缓缓地被拉开了一角。

    那是怎样的一张绝美容颜。

    眉目如画,发丝并未拢起,有如黑色锦缎般飘散着,映衬出她白皙的脸庞和尤为精致的五官,一双明眸水光脉脉,混合着妩媚与傲慢。颀长的脖子和带着几分诱惑的锁骨下,一袭红衣犹如被鲜血浸透,艳丽,却又显得悲壮。

    如果非要说哪里有瑕疵,大概是她整张脸的神情太过冷漠了一些,周身气场也太阴森了一些。

    仿佛出生于纯粹的黑暗,本身的存在就已经是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可怖象征。

    这是李昧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女子,在这之前,他只知道这位洛姑娘是沧海使节,项楚也说她会在必要的时候成为唐军的助力。

    虽说女子担当使节的情况很少见,倒也不算前无古人,但李昧一想到如此美艳绝伦的女子,竟很有可能是一名实力不弱于项楚的高手,这实在令他有些不敢置信。

    沧海难不成真是天下武库?居然汇聚了如此之多的高手?

    “我好看么?”倩影一晃,洛凤雏身形轻盈地站到了李昧的面前。

    不知怎的,李昧的心中骤然生出一阵恐惧,下意识地再次埋下头去,道:“失……失礼了。”

    洛凤雏的声音冰冷,轻声道:“若你再多看两眼,那才是失礼……”

    说话间李昧的双目已经感受到了一股刺痛,好像眼眶中同时被刺入了千万根尖利的细针一般。

    他抱着头发出了一声惨痛的呼喊,眼前顿时一片黑暗,似乎有两片血红的火光在其中不停地翻腾,从外向内地灼烧着。

    然而呼喊并不能缓解疼痛,剧痛很快渗透进了他的脑中,折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用力地用头撞击大地,一下,又一下,直到地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凹陷,那股刺痛才终于慢慢消失了……

    他努力地睁开通红的双眼,发现自己居然还能模糊地看清一些东西,这时,那一袭红衣轻轻地与他擦身而过,那个冷漠的声音再次响起:“记住,我之所以会出手,与项楚无关,与两国盟约无关,我和高长恭,只是私人恩怨……”

    李昧不明白。

    或许他这一生都不会明白。

    模糊的视线里,李昧看到孑孓独行的洛凤雏裸着双脚,孤傲地向前走着,像一只离群的、落单的鸟,每一步都带着几分寂寥之感。

    “是……火?”两旁的军士自动让开了道路,却突然发现了一些异样,洛凤雏走过的地方,渐渐升腾起一股燎人的热度,枯黄的野草地上,有许多细小的火苗开始上下窜动。

    随后,他们听见了一声嘹亮仿若金石碰撞的长鸣,看见了一生之中从未见过的景象:如血一般的红衣迎风舞动,金红色的光芒不断聚拢到那个纤细的背影之上,逐渐给她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红翎羽,她随意地挥了两下手臂,手臂连带着宽大的袖子变成了翅膀,长发飞散,飘到半空,成为了她的冠羽,而那仿佛被烈火吞噬了的裙摆一下子在风中拉长了数倍,化作一条条炽热的尾羽……

    她真的变成了一只离群的鸟。

    可她却是那只,能飞翔于高空穹顶,俯瞰众生的神鸟。

    鸾凤。

第五百三十七章 火海

    有幸见过鸾凤的人,现在都已经死了。

    这是一个老掉牙的笑话,不知何年何月又是从何人口中传出的,只听着里头的那点江湖气,似乎应该来自于某个跑江湖的傻子,冷而无趣。

    笑话之所以是笑话,是因为笑话本身就十分荒诞,史书有载,鸾凤出现于上古圣王立朝之时,距今年份已然无法考证了,甚至不同版本的“史书”还有不同的“推测”,有的说是“一万年”,有的说是“九千年”……到了说书人的戏本子里则更为离奇,索性就扯上一句“话说那数万年前的上古时……”

    但不管是一万年还是九千年,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时候的人,根本不可能活到今日,即便是传说中修为通神的上古圣王和他座下九位将军,寿命也不过寥寥数百年,最终还不是落得个“尘归尘,土归土,该去的,不当留……”

    笑话里说的那些见过鸾凤的人,当然已经死了,不是死于神力,而是死于飞逝的时光。

    只是今天,战场中的人们都不由得想起了这个又冷又无趣的笑话,因为他们真的见到了传说中的鸾凤,见到了她优雅的身姿和耀眼的翅膀,一飞冲天,犹如神重临世间!

    李昧此刻早已忘记了刚才令他难以忍受的疼痛,不顾一切地注视着远处腾空而起的一片红光,可那红光太过耀眼,即使眼泪不断地冲刷着他的眼眶,也无济于事,而他的心中更是生出了一阵想要立刻跪地匍匐的卑微感。

    整个战场上一片死寂,敲鼓的人忘记了敲鼓,挥旗的人忘记了挥旗,重斧手的战斧停留在神武天军的头盔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马槊距离青州鬼骑的胸膛还有一寸,却就此没再往前递进半分。

    许多战马双腿开始发抖,有的已经低哼着地跪了下去,骑手毫无悬念地被摔到了地上,可落地之后也还是傻愣愣的,没有立即起身。

    高长恭眯着眼睛,同样注视着那一轮“旭日”,云层之中翻滚蔓延着红艳的火光,仿佛即将覆盖住整片天幕。

    “原来如此。”高长恭轻声说道。

    他没有大声疾呼着让周围的人离开,因为知道没有时间。

    那道火红的身影速度极快,快到如同陨落大地的星辰,熊熊的火焰喷薄四散,朝着他的方向一路冲来。

    高长恭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双膝缓缓下沉,随着他一次深深地运气,他的身前顿时形成了一片强大的气场,一身气血激荡而起,在经脉之中不断地奔腾咆哮,他无须多加思忖,“龙胆”已自然而然地达到了最合适的出枪位置!

    下一刻,他的双目中突然迸发出两道摄人心魄的光芒,锋利的枪尖带着席卷天地的凛冽,直破苍穹!

    算起来,他高长恭杀过长城以外的凶兽,见过叶王陵墓之中的神龙,更是以一记完美的枪击刺伤了神龙的巨掌,如今,他何其有幸能与传说中的鸾鸟正面对抗一回……

    足以慰藉平生。

    然而,他已经感觉到了这鸾凤的不寻常之处。

    这并非是传说中的神兽现世,它的每一缕羽毛,每一寸艳丽,都只是一个人强大力量的延伸,甚至连这滔天的烈火,也不过是她登峰造极的精神之力所形成的异象。

    先天火术。

    或者说,这是离火之术。

    秦轲曾经在叶王陵中展示过自己的先天风术,即巽风之术,可惜受限于秦轲当时的修为,并没有发生什么惊世骇俗的一幕,但高长恭明白,先天术法玄妙高深,巽风之术也不是这门术法的真正面目,因为除了巽风之术以外,还有其他先天术法的存在。

    与诸葛宛陵的交谈,他知晓了先天术法出自于“那群人”,想来这鸾鸟也应该是那群人中的高手之一,只是,不知此人究竟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诸葛宛陵曾说,那群人中神秘的“主上”精通于离火之术,难道会是他?

    有了这样的猜测,高长恭的长枪尖端竟微微颤抖起来。

    他不是没有面对过强大的敌人,诸如刚刚落败的项楚,叶王陵中与之交手的王玄微,亦或是从前切磋过的墨家巨子,哪一位不是当世最顶尖的宗师高手,可他们,依然是人。

    而他即将对上的,是个“圣人”。

    荆吴战神,也会畏惧么?

    不。

    出枪的那一刻,本来还有些颤抖的枪尖陡然崩得笔直,高长恭身子一沉,一双靴底骤然裂开,脚掌周围的大地轰然寸寸龟裂,与此同时,他整个人跟着长枪一同升上了半空!

    没有人看到枪的影子。

    没有人看到他的影子。

    因为那已经是一条笔直的线。

    甚至由于速度太快,没有卷起一丝风势,只在不断地突破之中,向着上方刺去。

    当初叶王陵中,曾经击伤神龙巨掌的一枪再度从高长恭的手中呈现出来。

    鸾凤见状,发出了一声清澈的啸鸣,带着威严与肃穆,轰然展开双翼,灼热的气焰在一瞬间烤干了周围的云团,随之大火倾泻而下,将那些还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数百士卒吞没,转而化作了一片焦炭。

    唐军看到这样的场面,一时士气大盛,高喊着“鸾凤护我唐国”,举着兵器冲杀了过去!

    “四哥!小心!”高延宗骇然地看着那片热度犹存的焦土,一股寒意顿时笼罩全身。

    就算他知道高长恭修为精深,可面对这样的神物,又哪里会有胜算?

    “大将军!”那名因为被高长恭救下一条性命的亲卫营统领,此时不顾一切地要踏入火海之中,还没到高长恭百步之内,头上的发髻已是一片焦黄,如果不是周围的亲卫疯狂地制住了他的身体,强行将他拖了回来,恐怕他也会成为那焦土里的几片黑灰。

    “干什么!老子砍了你们!放开!”亲卫营统领被三人强行拖着,仰天狂吼:“大将军在,亲卫营便在,大将军若不在,留着亲卫营还有什么用!放开我!”

    他用尽力气拔出刀来,却终究不忍杀害自己的下属,只能用刀面狠狠地拍打他们,硬生生地将他们拍倒在地,随后他转身,再一次拖着刀,用发红的眼睛瞪着那片火光,惨然道:“将军……末将这就来了。”

    他迈开步伐,迎着可怕的热浪,奔跑起来。

    他本就是当年随高长恭纵横唐国境内的青州鬼骑老兵之一,从那一日之后,他下定决心,就此一生,追随高长恭,九死不悔。

    可或许上天想要跟他开个玩笑,他这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到底没有维持太久。

    因为就在他快要踏入火海范围的时候,一道清风吹来,他只听到胸口砰然一声,自己好像突然被什么击中了一般,整个向后倒飞了出去,又重重地跌回那群亲卫之中。

    火焰之中,升腾起鸾凤的身躯,明亮的叫声仍然响彻四野,但这一次却带着几分痛楚和愤怒,所有人都看见,在鸾凤的左翼上,竟出现了一个巴掌大的窟窿,一些犹如鲜血般的火团不断地向下滴落着。

    有一个身影于火海中央屹立不倒,长枪在手,尖端焦黑一片,却依旧闪烁着几缕银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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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启者说介绍:
战乱纷飞,人世争斗,生命短暂好似只有瞬息之间。
浩瀚星海,茫茫征途,精神永恒却可超越亿万光年。
神启者说,为苍生计,我想还以这世间原本的样子。
就在这一天,在一群庸庸碌碌的背影中,秦轲见到了一个十分特别的人,一个对他来说极其重要,却早已过世的人……
“师父,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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