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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南南丶     神启者说txt下载     神启者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九十四章 杀机四伏

    一刻钟之前。

    营中穿着一身甲胄的士兵们,借着火把盈盈的光亮开始生火造饭。

    马厩久攻不下,可人是铁,饭是钢,总不能遥向站着,靠炽热的眼神去杀死他们吧。

    马肉在锅里咕噜噜作响,撒下几把山中采来的野菜,肉汤的香味逐渐飘散开来。

    只是想到这些马肉原先都还是他们骑乘作战的战马,他们心里又不免生出几分悲凉之感,有的士兵吃着吃着,眼圈也跟着红了,到嘴里的香浓滋味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一支大约两百人的队伍一路前来,站在前方的一名百将脸上笑容满面,他的身后满载着酒水马肉的木车排成一溜。

    走近之后,百将对着休息中的士兵们高喊道:“诸位弟兄!张将军吩咐,今天大家辛苦,让我带些酒水和马肉过来,好好犒赏犒赏你们呐!”

    几乎是话音刚落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在军营里,犒赏这两个字,向来牵动人心,因为这意味着接下来他们会得到一些超出供给的东西,包括吃食、酒水……或许这些东西在达官贵人们听来再普通不过,但在军营里,在大多数时候士兵只能就着咸酱,吃着干硬的饼子、炒米的情况下,这些额外的“馈赠”显得弥足珍贵。

    虽说营中已经杀开始杀马,整日都有马肉可以吃,但军需官为了能让大家坚持得更久一些,每天下发的马肉都只能让人吃个半饱,这事在军中也一直惹得人抱怨四起。

    所以一旦听说犒赏,大多数人都是兴奋地靠拢了过去,一个个望着板车上的酒水和马肉激动不能自已。

    军中向来禁酒,不过这么多天被围困在平谷里的怨愤早已经压过了一切,就算这些车上的酒水是军中硕果仅存的东西,可援军都等不来,眼看这些东西放着又有什么意义?

    “不要抢,都有,不要抢。”百将顺手从车上取下一袋酒和一大块马肉,递给林信帐下一名百将,笑着道:“老哥,今天累坏了吧?”

    “可不是么?”那人抱怨道:“打又打不进去,偏生林将军又不让我们退下来。”

    “没事儿。张将军如今也过来了,还吩咐我带来了酒水马肉,弟兄们辛苦,索性敞开了大吃一顿。”百将揽住了那人的肩膀,“不过张将军说了……兄弟们可别吵着里头几位将军议事,一会儿啊,去东边闹,到时候就有谁想扯着嗓子唱一曲也由得你们。”

    那人大笑起来,对着其中一名正在大口喝酒的属下道:“看着点喝,别给老子喝醉了!走,带着弟兄们去东边儿,吵着将军说话,当心老子踹死你。”

    接着,他又环顾四方道:“拿上东西,大伙儿去东营呆着。”

    “是……”人群中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回应,大多数人都已经沉浸在了有酒喝有肉吃的喜悦之中,嘻嘻哈哈动作飞快。

    随着车上的马肉和酒水被一抢而空,士兵们纷纷向着离中军营帐最远的东营走去。

    百将则张罗自己带来的人收拾着板车和一地狼藉,而垫在板车上的稻草里,响起了微微的金铁碰撞声。

    “外面怎么吵吵闹闹的。”营帐里,林信皱了眉头道。

    听到这一句话,秦轲心中顿时一紧,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了半步,却又狠狠地停了下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倒是张九新依旧镇定自若,脸上笑容慵懒:“没什么,我安排人运了些酒肉过来,听说你们这边人不多,马肉分得也少,兄弟们总要吃饱喝足才有力气拼杀嘛,这也算是……我来晚了的歉意吧。”

    “原来如此。”林信抚掌大笑,“张老弟倒是贴心,不过偏生忘记了咱们这一桌,我们一直等着张老弟过来,可都还没用饭呢。”

    营帐里的众人当然也笑着应和,纷纷称是。

    张九新点点头,应对得体地笑道:“各位稍等片刻,马肉带来都是生的,这会儿我吩咐的人应该已经做上了,等肉烤熟,酒暖好,自然立刻端上来。不知不觉地,都到冬天了,喝点酒正好暖暖身子。”

    这时,朱先生却皱起了眉头,低声道:“这……军中饮酒,不好吧?如今郭开的人头还没有取下,就在军中大肆纵容下属饮酒,如果郭开趁这时候……”

    “朱先生不必担心。”张九新摆摆手,道:“郭开手下不过两千人,而我和林将军合兵之后足有八千余人,郭开除了能缩在马厩里当只乌龟,还能做些什么?”

    “张将军说得不错,郭开那老匹夫,一辈子只会守城,弟兄们今天累了一天,先歇息一晚,养精蓄锐,明日必能一战功成!”胡天坐在林信左侧,一双眼不断在张、林两人之间游离着。

    林信此时看张九新也是顺眼了不少,张口闭口都是老弟,反倒惹得秦轲在一旁有些想笑。

    他低下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还有一刻钟……”

    一刻钟的时间看似很短,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却是生死一刹。

    军营里,篝火的火光和漫天的星光洗净了长刀的锋芒,在一片寂静之中,两名卫兵的喉咙几乎是同一时间迸溅出血花。

    在剧烈的疼痛之下,他们张口欲呼,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们喉咙正在出血,气管破裂之后正有无数的鲜血倒灌而入。

    而在他们的嘴上,更有一只带着皮手套的手,随着那只手不断发力,他们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被拖拽而去,在地上留下了两道因为挣扎而显得十分混乱的痕迹。

    “一什、二什、三什,你们从东往北,四什、五什、六什,你们从南往东……”百将的声音低沉而锐利,仿佛一把刀在鞘中缓缓地露出锋芒,却又不完全吐出。

    任谁也知道,这把刀真要出鞘,必然要沾上不少人的血。

    军营里大部分的部队已经被调开,只是有一支部队却是他始终调不走的。

    林信的亲卫营。

    这支部队随着他南征北战多年,出生入死,除非全军覆没,否则不可能会离开他的身边,称得上是他的死忠一派。

    如果要杀林信,只需张九新一声呼喝,亲卫营自然就会簇拥到大帐前,再想要悄无声息地成事,几乎已不再可能。

    张九新用自己作为“人质”,在大帐中与几位将军周旋,为的就是给他们腾出时间,拔掉这一根根刺。

    无数幽深的黑暗里,不断地亮起银亮的刀光,一具具尸体仿佛被鬼魅侵蚀一般,挨个地被拖入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团乌云升腾,无声之中遮蔽星辰,仿佛酝酿着一场即将来临的大雨,随时都可能倾泻而下。

    事实证明,一刻钟的时间确实还是太紧了一些,即使这一支两百人队使劲了浑身解数,可要对付林将军亲卫营,还是得废不少功夫。

    甚至,如果不是他们占了突袭的先机,恐怕得付出不小的代价。

    “伤了二十个,死的呢?”百将听着下属的报告,微微皱起了眉头,“没有闹出什么大动静吧?”

    “死了六个弟兄,动静倒是不大。”下属细声细语,把事情经过稍微说了一下,“也是没有提前预料到亲卫营中有修行者,虽然境界不高,但要解决他还是要废些力气,还好我们这边有人一箭射中了人家的大腿,才没有让他逃掉。”

    百将点了点头,对于下属的轻敌有些不满意:“既然是林将军的亲卫营,怎么可能没有几个高手坐镇?看来也是我平时太纵容着你们,让你们弄不清楚天高地厚了!”

    下属遭到训斥,并不觉得恼怒,反倒是生出了几分羞愧:“是,将军教训得是,弟兄们会更加小心一些的。”

    百将叹息了一声,道:“罢了,还好弟兄们当中有人箭术不错,对付那些修行者正好。”

    战场上,修行者向来是令对战双方都头疼的对象。

    基本上,军中对付修行者有两种法子,一种是直接用人堆上去,不断地压迫修行者的空间,让他无暇喘息。

    要知道再厉害的修行者,也不可能永远不知疲倦,当刀光剑影铺天盖地而来,他迟早会伤,会死。

    第二种,则适用于一小撮精锐部队的对战,以前排的士兵先限制修行者的行动,再以足够精准的箭手趁人疏忽之际偷袭,不管能伤到哪儿,都算对其力量的削弱,这么反复数次,最终一拥而上将其诛灭。

    当然,这两种做法,一般仅限于比较普通的修行者,要是这个修行者已经入了宗师境界,就算想拦只怕也很难拦住了,非得动用铁骑冲锋或者万箭齐发不可。

    不过这世上,抛开宗师高手不谈,一支千人万人的军队之中,也少有小宗师境界的存在。

    能修行到这样水准的人,当那些士族大家的座上宾客都容易得很,何必屈尊在军中用命厮杀?

    下属望着远方,有些犹豫道:“可是将军,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我们恐怕来不及……”

第四百九十五章 帐中斗

    “没关系。”百将轻声道:“张九新的意思,只需把这颗钉子拔出去别扎到人就行,解决近六十人也足够了,剩下的人一会儿也很难再闹什么麻烦,最重要的,还是营帐里的那几位将军。”

    说到这里,他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不知道他们看见这份大礼,会是什么表情。”

    此间发生的一切,总是无法掩盖很久的,但不管世事如何变迁,能够抢先立于风头上的人,也就掌握了主动。

    林信的亲卫营到底是忠心耿耿,即使在局势急转直下的时候,他们仍然没有忘记要尽自己的一份忠心,当他们一路逃窜离去之后,很快另一头那千余名士兵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于是将领的不断催促下,他们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酒囊,抛下还在火上炙烤的马肉,重新握起长矛大刀,整合军阵,开始向着中军大营赶去。

    然而厚重的乌云与夜色之下,他们却愕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的面前多了一道横在前方的墙壁。

    这座墙壁通体用血肉铸成,宛若一头巨兽,长矛是他的利爪与尖牙,冷峻的军阵在夜色中简直成了生铁的质地,根本无法突破。

    四千对四千,谁又敢轻易言胜?

    而那帐中此时仿佛销匿了一切声响,没有传出任何指令,包围在外侧的也早已不仅仅是先前亲卫营的军士们了。

    百将预料得不错,林信的表情确实不好看。

    当他亲耳听见营帐外那一声声震动夜空的呼喊,他只觉得从天而降了一场倾盆大雨,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遍。

    他冷笑一声,抬起双眼看向张九新,道:“张九新,你这……演的又是哪一出啊?”

    张九新脸上依旧温和地笑着,言辞中却满含锋芒:“林信,听不懂弟兄们的话么?还是说,我得替他们解释一遍?‘诛杀逆贼’……我们这里,谁是逆贼?”

    “姓张的!”林信一声爆喝,“不要以为你灭了我的亲卫营,就能控制整个局面了!别忘记我手底下可不止有一个亲卫营!”

    这时候,手里同样有一部分军权的胡天也站了出来,话语中带着几分劝说的意味:“老张,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灯,四千对四千,难道你想拼个两败俱伤?”

    张九新缓缓站起身来,眼神幽幽:“我辛苦地带了这四千人过来,总想要派上一点用场,壮壮底气,至于是两败俱伤,还是以多胜少,胡将军……你也再想想清楚了。”

    林信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咬牙切齿道:“你拿自己当诱饵确实勇气可嘉,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我如今距离不过十步,我现在就能取你狗命!”

    “我当然知道。”张九新点点头,道:“在场几位唯有我是个普通人,十步之内,你们任何一人出手都能轻易取我性命。”

    也正因为这个,大帐外即使半数以上都是张九新的手下,他们却并不敢贸然冲进来。

    “那你……”

    “可这不代表我会任由你们宰割。”张九新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眼角余光微微瞄了秦轲一眼,他知道自己正在进行一场豪赌但愿他的赌注押对了地方。

    然而林信已经怒不可遏地猛然踢出一脚,横在他面前的那张案桌顿时腾空旋转起来!

    气血贯通于一身的林信向前大步跨越着,十步的距离,对于他来说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

    张九新又向后退了一步,以他的身体素质,这种情况下根本也做不出其他的动作。但这绝不代表他会坐以待毙,就在他的脚后跟重重落下的那一瞬间,他身侧的那个人影已经高高跳跃而起。

    静默已久的秦轲,此时犹如一只张开了翅膀的大鸟,手掌的指头一根根张开,指缝中,他的眼光锐利如刀。

    随后,他向下坠落,右手掌风却已宛若实质,直扑林信的面门而去。

    林信人到半途,已经感觉到秦轲手上那猛烈的掌风,知道自己再继续向前,只怕头颅都得被这一掌拍得脑浆迸溅,随着他咬牙一声低喝,他的双腿猛然地跺在地面,硬生生地止住了前进之势,同样是抬起手,一掌向着秦轲拍了过去。

    两人的手掌相撞之间,虽然声音并不响亮,却有一股气流在营帐之中向着四周轰然吹动,激得张九新额前的发丝微微飘荡了起来。

    只是秦轲随后向后退了一步,正好顶得他向后踉跄了几步,显得有些狼狈。

    秦轲没有想到的是,林信对自己的出手早有预料,甚至可以说,他拍出来的这一掌,并非完全的临时之举。

    其中蕴含的力量,不仅仅有他气血贯通四肢的力量,甚至因为他刚刚的冲刺和双腿猛然下跺犹如一线向上延伸的力量。

    这一掌中蕴含的力量早已经超出了秦轲的预估,所以,秦轲是从上往下,裹挟着下坠之力,却仍是无法压倒他,反倒自己落地之后被推得向连连退了几步,撞得张九新险些摔倒。

    “我还以为你会很厉害……”张九新被撞到了大帐的边缘,胸口剧痛,脸色苍白,“你……你确定能打得过他?”

    秦轲微微有些尴尬,低声回答道:“如果他真的只有第一重境界,我绝不会输。”

    他没有说假话,而对于这句话更有实际体会的人,是刚刚与他对了一掌的林信。

    其实林信一直在注意着秦轲,或许就连秦轲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如今周身散发的气场早已与众不同,只是林信虽然有所防备,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张九新翻脸比翻书还快,而这个所谓“忠心耿耿”的“小护卫”,一身修为竟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刚刚那一掌,他在盛怒之下用尽了全力,换成是别的第一重境界修行者,至少该肺腑震荡,气血紊乱一番。

    但秦轲只是踉跄了一下,甚至还稳住了身形未曾倒下……除此之外,脸上、身上没有显出半点异状。

    “这小子是人吗?看上去这么年轻,体魄堪比常年锤炼筋骨的修行者还要强劲?这是第二重境界了?”林信低低地在心里骂道:“难怪姓张的敢只身过来做诱饵,原来想着关键时刻靠他……”

    他并不知道秦轲的修为已经直逼小宗师境界,不论气血浑厚程度还是身体筋骨的强健程度,都不再是第一重境界的修行者可比的。

    只是秦轲受重伤之后对自身实力有所收敛和克制,不想伤上加伤影响到将来的修行进境罢了。

    他真要把气血全数激发出来,只怕林信在他手下活不过一个照面。

    林信环顾了一圈大帐之内,顿时发出一声暴躁的呼喝:“你们都看着做什么?还不快帮我拿下他?”

    五名叛将之中,并非人人修为都有第一重,或许沙场提刀拼杀能占一些便宜,却也不可能做到四处横行无忌,一旦对上真正的高手,一样得交出命去。

    不过实力的天平还是倾向了林信那一头,至少表面看来,林信的身后站着同样修为有第一重境界的胡天。

    只是正当胡天作势要上前助力之时,脸色苍白的张九新一下子抛出了手里的东西,黑色的物件直直地划出一道线,冲向了胡天。

    “老胡,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再做决定。”

    张九新扔出的,自然是秦轲交给他的虎印,而胡天下意识抬手接过了那枚黑色印章,翻过来一看,也是立刻变了脸色。

    “你们在等什么呢!跟我一起上,干掉他们!”林信跃跃欲试地呼喝着,心中清楚仅凭他一人之力,是不可能扭转局势了。

    而胡天和另外一名将军已经走到了张九新的面前,举起了手里的虎印,用不敢置信的眼神询问道:“这是何意。”

    “上将军王玄微领一万黑骑军,伏于平谷五里之外,静待我等整顿兵马,里应外合,冲出重围!”

    “老张……你,你说的是真的?上将军他……真在平谷外?还有一万黑骑?”胡天感觉手中的虎印有一些烫手,令他几乎抓握不住。

第四百九十六章 两颗头颅

    “你要认为这虎印也能作假,那大可当作是我在诓骗你们。”张九新静静地站在原地道:“郭大人的承诺是只诛首恶,其余人皆可从轻发落,胡将军……你们都还有第二次机会选择啊……”

    几名叛将一时面面相觑,心中踌躇,其实众人心里都清楚,要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他们何必要反?如今王玄微亲自统帅一万黑骑埋伏平谷外,那他们投诚唐军是否还有意义?

    林信一看胡天等几位将军面上都有了犹豫之色,顿时愤恨起来,只觉得自己真是找了一群蠢货傍身,不禁怒喝道:“你们傻了吗?上将军怎么可能在外面?他早被罢免了职位,即便巨子格外开恩,让他重新执掌墨家军,可从稷城到这里千里之遥,哪里能这么短时间就到?还一万黑骑?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张九新微微笑了笑:“林将军说得不错,时间上是不够。”

    这话一出,林信反倒是微微一愣,皱起了眉头。

    “如果从赵宽援军被围歼的那时算起,确实时间不够。可上将军何许人也?赵宽其人不堪大用,他心中早已明镜一般,那他提前带着黑骑出征驰援又有什么稀奇?至于上将军职位……”张九新冷笑一声:“以上将军的名望,他有没有这个职位,有何区别?”

    “你以为伪造一个虎印,真能骗过我们所有人了?”林信还在挣扎,指着张九新的手颤抖不已。

    “信与不信,只取决于你们自己。”张九新道:“不过,你与他们不同,不论如何你是首罪,哪怕你现在跪地求饶,也难逃军法处置……”

    “混账!”林信咆哮起来,腰间刀光全数出鞘,一记竖劈直接向着秦轲斩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秦轲也拔出匕首,毫不畏惧地迎着刀锋而上,两把兵器相接,林信的手腕猛地受到一阵强震,低头一看,他明晃晃的刀刃上竟然崩出了一个月牙形的缺口。

    林信低哼一声,也是立刻知道了秦轲手中的兵器绝非凡品,不敢再纯粹与他拼力,随着脚下步伐变换,开始不断追着秦轲的要害之处递出刀尖。

    从战场生死之中活下来的修行者,到底战斗经验丰富,即便是面对秦轲这样历练丰富的修行者也毫不逊色。

    只是,他的攻势虽然猛烈,身处其中的秦轲却并不畏惧,甚至显得有些闲散。

    因为他知道,一个人的愤怒往往是由于心中十足的畏惧。很明显,张九新刚才的那番话和那枚虎印已经起了作用,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原本还跃跃欲试的胡天等人,现在一双脚好像生了根一般,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愿踏出哪怕一步。

    他们依旧踌躇,因为他们一时无法判断张九新带来的讯息究竟是真是假。

    可如果张九新所说是真,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要知道,这世上不是谁都有胆量与一万黑骑对阵……更何况还有那位令万众敬仰的上将军王玄微。

    “嘿!”正当此时,秦轲一声低喝,刚刚侧身避让开刀锋的他一记肘击正中林信胸口。

    护心镜也无法阻挡秦轲强大力量的传导,一声闷响之后,林信倒飞了出去,轰然坠落在用来摆放盔甲的支架上,将那木质的架子撞得四分五裂。

    秦轲缓缓收回肘击的姿势,挺着胸膛站在林信面前,道:“你打不过我的。”

    “咳咳咳……”林信每一次咳嗽,都从嘴里吐出一些鲜血,强行运行气血的他胸口剧痛,一边承受着浑身力量消散殆尽的感觉,躺在四处横飞的烟尘与木屑之中,他用鄙夷的目光看向胡天的方向。

    “我本以为你们好歹是有脑子的人,结果还是烂泥扶不上墙,张九新随随便便说几句话就能让你们犹犹豫豫,还配做男人么?”

    胡天垂着脑袋一直在沉思,此时听到林信的讥讽却是突然冷笑起来:“烂泥?你说我们是烂泥?林信,你倒是无需多虑,毕竟这事本身是你先挑起来的,诛首罪,郭大人再怎么仁慈,再怎么从轻发落,也不可能放过你……没了退路才会顽抗到底的人,你有什么资格讽刺我们?”

    其实,几位将军从一开始就对林信独断专行的脾气大为不满,弄得好像他一人统帅千军万马,而他们只是几个能随意呵斥的小喽似的。

    都是一样的千人将军,谁能比谁高一头?

    既然退一步也能活下去,甚至还能回头从轻发落,谁愿意再陪着他林信去玩命?

    林信眼看大势已去,跟着惨淡一笑,道:“我是瞎了眼,居然跟你们这群随风倒的墙头草称兄道弟。呵,你们以为听他的就能有活路?笑话!即便王玄微是真,一万黑骑也是真,可一旦出了这平谷,你们的命可就捏在他人的手里了!万一哪天郭开那老匹夫回想起你们的所作所为,想到至死都闭不上眼的茶叶,你们照样得偿命!懂么?”

    他的声音像是一头荒野中被狼群抛弃的孤狼,苍茫天地之下,迎着席卷而来的沙尘与狂风,病怏怏地躺倒在地,只能静静等待着未知的死期,等待着风沙的掩埋,凄凉而沉重。

    胡天的脸色骤变,嘴唇微微颤抖起来,似乎眼前浮现出了茶叶惨死的那一幕,心中陡然生出几分悲凉。

    他缓慢地转头望向张九新,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准确的说法。

    张九新面无表情地答道:“茶叶的死,我也有份,你我同是叛过一次的人,我活,你们都能活。”

    至于罪责……在场的几人心中都十分清楚,自然会有一个人替他们背负。

    这个人,就是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林信。

    “杀了他吧。”张九新摇了摇头,轻声道:“如今让他多活一刻……恐怕对他自己来说都要多一份煎熬。”

    秦轲心中一窒,颇为犹豫地举起了匕首。

    “姓张的,你敢!”林信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坐了起来,因为再次强行运行了气血,他胸口剧痛,经脉中的血液四下游走紊乱,终于,他转头“哇”一声吐出了一大滩滚烫的鲜血。

    他瞪着一双眼,看到秦轲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近,手中神兵映照着鬼火一般的烛光,渗出丝丝寒意,他所有的恐惧一下子涌现出来,语气变成了哀求:“张……张将军,饶过我,放我走吧……我不想死,哪怕多活一天、一天也好……你带我去见郭大人,我去求他,我给他做牛做马……”

    林信在这一刻褪下了原先狰狞的躯壳,呈现在秦轲面前的,只是一个因为恐惧而挣扎求生的人。

    与其说他背信弃义,倒不如说他只是为了生存不择手段而已。

    倘若从一开始郭开没有决策失误,他又怎会陷入如今这般境地,倘若之后能在第一时间得知王玄微带着黑骑赶来救援,他又怎会在绝望之中选择了最令人不齿的投敌保命?

    秦轲看着林信痛苦流涕的样子,手上的动作慢慢缓了下来,在离林信还有两步的地方站住了。

    张九新上下打量他一番,微微叹息了一声,转头对胡天道:“胡将军,要不还是你来?”

    胡天低头沉吟了片刻,等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好似覆了一层冰霜,森冷如他抽出的刀芒一般。

    他一步步走到林信面前,对于他嘶哑着嗓子的哭骂声充耳不闻,随着刀光一闪,滚烫的鲜血喷洒到大帐之上,绘出了一片恐怖的血红色,孤零零的一颗头颅上,那双眼睛几乎快要瞪出眼眶……

    然而,不论是出刀的胡天,还是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张九新等人,心中都没有生出半点惊惧,反而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秦轲却震惊于胡天这一系列干脆利落的动作,傻愣愣地看了一眼他脸上淡漠的表情,顿时背脊一阵发寒,他知道,这同样也是一个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的人,他与林信之间的区别,不过是所处的位置不一样罢了。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表情。

    在当年那条逃荒的路上,他亲眼见过很多这种人,为了一口粮食,甚至为了一堆树叶、一把野草……他们都可以互相杀戮,哪怕原本是一家人,却也会手握石头,把对方砸得头破血流,直到对方死去……

    或许……这世上的人大多都有两张面孔,隐藏在平日里谦和有礼的面孔之后的,就是一张长着野兽獠牙,毫无人性的丑恶嘴脸。

    他在心里轻叹了一声,有些颓丧地将匕首收进鞘中,一时竟觉得营帐中的空气无比难闻,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

    张九新拍了拍手,帐外一直在坚守的百将走了进来,刚进门,就看见了地上那颗头颅和角落一具仍然微微抽搐的尸身。

    大局已定,他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用力拱手道:“将军!”

    “把这颗头拿给大伙看,告诉他们,黑骑在平谷外,我们,都有活路。”张九新的语气沉稳,默默地站到了胡天身旁。

    “是。”

    “老张,这人怎么办。”胡天手里的长刀还在滴着鲜血,他举起刀身指着角落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

    张九新顺着刀尖的方向看了过去,角落里,一直尽量蜷缩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的朱先生抱着头,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土里。

    “一起杀了吧,把他的头也一并带上。”张九新扬了扬下巴,笑着对那百将道。

    “是。”

    朱先生终于叫出声来,声音凄厉好像待宰的肥猪,然而刀锋很快刺进了他的胸膛,冰冷的触感却带出了滚烫的血液,鲜血顺着伤口不断流出,他双腿挣扎着,眼光逐渐涣散……

第四百九十七章 又是一场戏

    林将军身死的消息,很快就在口口相传之中闹得人尽皆知,而当那些负隅顽抗的林信旧部们亲眼看见了那颗悬于旗杆的头颅时,如同晴天遭了一道霹雳般,溃败如潮水。

    而有关于王玄微在平谷外的消息,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得他们根本无法再节制下面的部队,局面至此已经彻底扭转,胜利的天平完全地倒向了郭开这一方。

    这是世人天生的一种私我的禀赋,在林信身上有,在胡天身上也有,而在军中那些最朴素、最普通的士兵身上,只会体现地更加简单直观。

    对于他们而言,投降也好,突围也好,只要能让自己活下去,都可一试。毕竟,很多人投军时的初衷,并不是保家卫国,也不是平步青云,而仅仅只是为了吃上军粮,再给家里多几两银子的补贴罢了。

    胡天已经当着众人的面对张九新好一番恭维,更是表示愿意交出手中军权,让张将军接管所有兵力,一时间张九新麾下足足有了八千余人。

    其实现如今的张九新,已有了林信之前梦寐以求的实力,若是他真的有心反叛,至少这平谷里无能可挡得住他了。

    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手中的权力烫手,所以他才会毅然杀死朱先生,等同于断绝了投降唐国的唯一可能,以此博得郭开和汪南那边的信任。

    当然,想要弄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秦轲也是花了不少时间,在这方面,他自认距离高易水还隔着一道深深的鸿沟,短时间内是无法跨越的。

    这是一种阅历上的差距。

    游历天下多年的高易水,早已在那口大泥潭之中如鱼得水,学会了各种洞察人心的本事,在他的脑中,轻易地能将利益和人事相互结合思考,自然更加周全、有理有据。

    “末将无能,让大人遭受如此危难,心中疼痛犹如挫骨穿心,恨不能以身代替大人。”

    秦轲抬眼望去,几位将军正跪在郭开面前痛哭流涕,仿佛历经了千难万险,终于在万古长夜之中重见青天,一时情难自已,哭声嚎啕响彻三军。

    只是秦轲心里却没什么感动之情,反而偷偷别过脸去,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哈哈大笑起来。

    他知道事实真相,在他看来,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分明只是一场惹人发笑的闹剧,所谓什么“无能”或者“锥心之痛”,更是无稽之谈。

    张九新和胡天他们如果真的一开始就存了这般想法,根本不需要秦轲只身前去游说和威胁,他们自己就能举起反抗林信的大旗说到底,还是王玄微这个“谋圣”的名头,加上那杜撰出来的“一万黑骑”起到了最为关键的作用。

    但被底下那些不明真相的士兵们看在眼里,却真真切切地相信这几位将军从一开始便没有生出反叛之心。之所以会跟着林信摇旗呐喊,只是因为想要暴露出林信的野心,找出那个一直在撺掇行州军投降的唐军来使,这才要忍辱负重,见机行事。

    自然,这些没读过什么书,更不懂权谋的小兵们心中油然一股崇敬之情,一想到之前生出反心的真情实意,感到羞愧不已。

    “莫要行此大礼……”郭开搀扶着张九新缓缓站起身,他的脸上同样带着几道老泪,另外几位将军相互哭成一团,也颤抖着双腿站了起来。

    “张将军,你也不必自责。”郭开几番努力,终于让自己有些浑浊的老眼不再流淌出眼泪,略显疲倦的面容上,呈现出了温和的笑容,一边轻拍着张将军的肩膀。

    “张将军忠义无双,此次事件都是那叛逆处心积虑,但几位将军心中坦荡,我自然再清楚不过,待回了行州,我必定亲自为几位将军上表,好让巨子提拔重用几位将军!”

    张九新身体微微僵硬了一瞬,很快坚决摇头道:“大人!您这是折煞末将……末将为墨家尽忠,为大人尽职,本就是分内之事,此番我一直受制于林信,险些害了大人的性命,又有何面目让大人亲自上表求封赏?大人,请一定收回这句话,否则末将……”

    他再度用力地跪了下去,神情严肃地道:“末将这就跪在此处,不起来了!”

    郭开脸上也立刻换上一脸沉痛:“张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你乃有功之臣,若没有你和几位将军大智大勇,又怎能顺利平息这场叛乱?这上表之事,我是必然要做的,不仅仅是为了你们,更是想让世人知道,我墨家对忠义的看重。”

    “大人。”张九新露出感动的神情,“末将自当受领大人心意,可经此一事,末将才明白了自身鄙陋,更不擅带兵,早该辞去这将军一位,让军中有志贤能之人得到晋升。”

    几位将军听到张九新这话,也是跟着纷纷跪了一地,道:“大人,我等也请辞将军之位。”

    “你们这在做什么!”郭开震惊地瞪大了双眼,道:“诸位将军是我墨家栋梁,将军一职怎可说辞就辞?我若答应了几位将军,岂不是让世人说我老眼昏花,不懂得任贤用能?”

    张九新五体投地,用力摇着头喊道:“大人!这都是我们自己的决定,与大人无关,还请大人成全!”

    “还请大人成全!”几位将军异口同声。

    其实不管是郭开、身后站着的汪南,还是地上跪着的张九新、胡天等人,一个个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站在郭开的角度,自然不可能继续让这些曾经与“叛逆”共处的几人再位于军中重要的位置上,之所以他会这般表现,只是对张九新等人的一种试探。

    而张九新等人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拼命一口咬死了要“辞去将军之位,回归布衣”,不肯松弛半分。

    他们清楚,如果哪怕表现出一丁点对这个千人将军位置的留恋,都会让郭开心中有疑,进而重新评估他们的“悔痛”和“忠义”……

    多次试探之后,郭开的神情终于真正舒展开来,一口答应了几人辞去千人将军职位的请求,但不是现在,而是回到行州之后。

    这场仗还没有结束,军中尚需统兵之人。至于上表的事情,郭开也没有收回,只是从“提拔”改为了“赐爵”。

    几位将军也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腰板稍稍挺立了一些,他们这才相信郭开是真的打算放他们一条生路,甚至因为郭开坚持要给他们上表赐爵而感动万分,眼眶里的泪水也多了几分真挚。

    爵位虽说看似没有实职,却是一个能光宗耀祖,代代相传延续的东西。如果他们的子孙将来还想从军,有了爵位就不必再从最底层的士卒做起,如果想要习文,爵位在身也能助他们在进位之阶上走得更为平稳……

    这样的好事,他们上哪儿去找?

    秦轲站在不远的地方,完完整整地看完了这场戏剧般的表演。

    不知不觉间,他的耳畔好似响起了高易水那慵懒的笑声,对他轻轻解释道:

    “一来,他安抚了几位叛将,让他们接下来突围的时候,能死心塌地跟着他冲锋陷阵。”

    “二来,等打完了这场仗,郭开也可名正言顺地将他们踢出行伍,斩断后顾之忧。”

    “三来,郭开此举稳定了军心,让原本心中发虚的那些普通军士们心中安定下来。想想郭开连几位将军都可宽容,又怎会处置他们这些听命办事的小卒子?”

    当然,按照高易水那放纵不羁的性情,他此刻应该还是在锦州继续吃喝玩乐,这个声音自然不可能是“闹鬼”了或他修为突破到圣人境的“千里传音”,那几句解释,纯粹只是秦轲自己心中所想罢了。

    想到这里,秦轲莫名地感叹了一声人心难测,却在感叹之后,又有些好笑自己现在怎么跟高易水那老滑头一个德行了。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哨兵的惊叫像是一只落单秃鹫在旷野中仓皇的哀鸣。

    “大人!平谷外有动静!火!大火!唐军大营着火了!”

第四百九十八章 诸君求生,吾心向死

    唐军大营的确燃烧起来了。

    当秦轲站在高坡上,望着平谷外那几乎照亮半边天的光亮与滚滚的浓烟的时候,原本阴沉青灰色的天空已经被渲染出火红的光泽,云层之中,仿佛有无数脱缰的红色野马在四处奔袭,声势浩大。

    但秦轲现在没有观景的兴致,因为从这团不断地升腾起来的火焰之中,他也明确地得到了一个事先约定好的信号:王玄微已经动手了。

    至于为什么会这么快,秦轲并不知道,也许是王玄微已经预见了那个最适合的时机,也许是因为形势变化已经容不得再到了他不能再等的时候。

    但不论如何,他很清楚王玄微手下的两千五百骑是无法真正击溃唐军的,而在这种时候,他必须对他做出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回应。

    那就是郭开手下的一万多墨家骑兵。

    因为这些日子杀马数量过多,导致不少骑兵已经无马可骑,但当郭开再度统御起这支来自行州的力量,听着战马嘶鸣和士兵呼喝,秦轲仍旧能感觉到阵阵雄壮的军威。

    而郭开没有说一句多余的废话,只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分配好了几位千人将军的职责,重整了军阵,八千人翻身上马,三千人充当步兵居于后方,每个人手中的长矛都锋芒如血,皮甲上刻画的兽头狰狞可怖。

    “此战!关乎诸君之生死!更关乎我墨家之国事!”

    郭开的声音在夜风之中显得格外苍凉,却莫名地能引动人们胸膛中的热血,让它们澎湃起来了,仿佛从海上而来的巨潮一般,不断地叩动众人的心房,他们握着兵器的手越发用力,藏在手套之下的指节微微发白。

    郭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已经重新套上了一身属于他的皮甲,随着他猛地挥起手中长矛,仰天长啸一声,此刻他的模样已不再像是一个老弱文士。

    此时坐在马上的,是一位即将奔赴沙场的万军统帅。

    “死战不退!”

    所有人同样用尽了一切力量回应着他,嘶吼道:“死战不退!死战不退!死战不退!”

    军阵雄壮,战马在骑兵们的呼喊声中不安分地摩擦着蹄子,郭开眼中骤然跌落了两行滚烫的热泪。

    接着,他调转马头,高大的战马一声嘶鸣,他一马当先,向着山坡下奔袭而去。

    那是秦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郭开奋战的样子,尽管他的背影并不高大,但在万军之前,他手握长矛奋勇拼杀,带着义无反顾的神情。

    秦轲坐在马上,紧紧地跟随在他的身边,只觉得身后马蹄声隆隆犹如雷霆,仿佛在夜色之中敲响了无数巨大的战鼓……

    ……

    “是么……郭开他……没有从乱军之中冲出来?”

    黎明的时候,王玄微带着一众换装完毕的黑甲骑兵在一处山脚扎营,原先麾下的两千余骑兵,此刻真正增加到了一万两千多骑,放眼望去,战马的马背延绵不绝,生起的炊烟在天际连成了一片。

    秦轲微微眯着眼睛,望着这浩浩荡荡的场景,与当初刚刚突出锦州城相比,恍若隔世。

    他轻声回答王玄微的问话,道:“我亲眼看他陷进去的,我本想去救……但已经来不及了。不知为何,我看他那个样子,总感觉有些疯,感觉……”

    “感觉他根本是在求死,对么?”王玄微眼神沉静地看着书信上的内容,终究还是叹息了一声:“他自认是墨家的大忠臣,更承袭了仲夫子的衣钵,自然有他自己的傲骨。虽说他曾经也弹劾过我,导致我失了上将军的位子,但我一直相信,他弹劾我,只是政见不同,而非私人恩怨……他这样的人,怎么承受得了行州军失利被困的错处?又有何脸面去稷城再见仲夫子和巨子?”

    “他早就想死了,只是在那之前,他还需要为这一万多人负责,绞尽了脑汁想要带他们脱困……而现在,他不必再担负这份责任了。”王玄微缓缓地收拢了书信,其实与其说是书信,倒不如说是遗书,这上面写的,主要是针对于那几名叛将的处置,和一些有关于行州守备的诸项安排汇报。

    可笑最初两人还算政敌,郭开却偏偏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把信任交给了王玄微。

    原来,是这样么……

    秦轲低下头,回想着出征前郭开眼眶中的热泪和他在战场中奋不顾身的背影原来,他早已定好了自己的结局,就像戏台上的悲情角色,从登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会在某一个时间点里死去。

    这世上的许多人在求生,但有些人却会一心一意地求死,求生的人未必坦荡,甚至免不了有许多蝇营狗苟,求死的人倒是十分果决,十分纯粹。

    战死沙场,是他对远在稷城的那两人最后的交代,他企望以此自证忠义,然而这种忠义,却需要他用一条性命作为代价。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活着难道不好吗?哪怕活下来会遭众人耻笑唾骂,会让那两人失望摇头……

    至少在秦轲看来,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当饥荒犹如疾病一般在土地上蔓延的时候,无数人挣扎在那条路上,支棱着一颗沉重的脑袋,拖动着一对瘦骨如柴的腿,不停向前走,都只为了活下去。

    “活着“。

    寥寥二十笔而已,但对于许多人来说,已经是奢望,是梦幻泡影。

    至少秦轲自认自己是个会苟且偷生的人,他没有那么大的家国情怀,也没有舍身取义的心思,只是对于郭开,他还是下意识地生出了一种崇敬和向往。

    “将军。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秦轲摸了摸重新回到自己腰间的菩萨剑,略微有些惆怅地问道:“这场仗……还得打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王玄微站立在风中,长袍猎猎作响,他望着远方,脸颊的轮廓刚毅如铁,“不会太久了。胜负……就在不远的前方。”

    “不会太久了。”唐军大营中,项楚听着李昧的报告,也用差不多的语气这样说了一句。

    经过锦州城外一役,李昧的神情显得颓唐了许多,眼神也比最初上战场的时候暗淡了不少,如今,他终于成为项楚麾下又一员忠诚的将领,而不再是杨太真派遣来的一名“监军”。

    “将军,我不明白。”李昧怔怔地望着项楚,有些不解为什么他的表现如此平淡。

    平谷的事情传来之后,他也是很快猜到了王玄微麾下一开始根本没有所谓的“上万黑骑”,但放到现在,有或没有已经不再重要了。

    郭开麾下剩余的一万余墨家骑兵到了王玄微的手中,又换上了黑骑的装备,或许依旧比不上唐国的玄甲重骑,可在王玄微的统帅下,什么变化都有可能发生。

    而项楚的表现,像是早早看穿了王玄微的“伎俩”,预料到了眼下的情势,可他冷眼旁观,甚至是……故意放任?

    黎明的光并没有照亮项楚那张沉浸在军帐黑暗中的脸,因此也让他看起来变得模糊不清,大约过了几息之后,项楚缓缓开口道:“李昧,你钓过鱼吗?”

    李昧微微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那是五岁时候的事情了,父亲说钓鱼可磨练性情,但再大一些,我一直在书房练字,也就没去过鱼塘边了……”

    项楚轻轻地嗤笑了一声,道:“那就是钓过了。我向来不喜欢你们这些书香门第,儒门世家,其中原因之一,就是你们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说得过分复杂。在我看来,钓鱼这件事情,无非就是两样最为重要。”

    “请将军指教。”李昧也没有生气,只是拱了拱手,轻轻笑了一声。

    项楚可不认为这算什么指教,语气随意道:“钓鱼,第一要务自然是等,能等旁人所不能等,自然可钓到旁人所不能钓的大鱼……然而其实在这等要务之前,更重要的,是饵。”

    “鱼塘之中,要钓到一条肥美的大鱼自然容易,可王玄微却不是这些饱食终日,只知道张口吞吃的废物。”

    说到这里,项楚露出几分赞赏的神色,对于王玄微,他一直极有兴趣。

    至于他背后的那些人怎么想,又与他何干?太史局里,主上已然去了,这世上又有谁能让他项楚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他是大河里的游鱼,机敏,警惕,即使面对近在眼前的肥饵,他也不见得会眨一下眼睛。所以,想让他上钩……自然不能以寻常的法子。”

    李昧听得心里微微震动,却压抑着喉咙里的声音,轻声道:“将军,您是把郭开麾下的骑兵当成了诱饵?这么说来,将军其实早已猜到了王玄微的打算?既然如此,将军为何不安排人在平谷外埋伏,一战围歼王玄微?”

    “我要是这么做了,你以为王玄微还会来平谷么?”项楚冷笑了一声,“既然是大河里的游鱼,断不会如此轻易就咬钩。”

    “那将军的意思是……”

    “郭开手下的人,是我送给他的一颗胆。”项楚深邃的眼睛里有光微微闪烁,“王玄微麾下只有两千余‘黑骑’,就算是他这样的人,也不会疯到以为靠这两千余人就能扭转行州即将被攻破的局势。既然如此,我索性把平谷里的一万骑兵送给他,给足他胆量……”

    他的声音不再如之前一般平静,而是带上了一些情绪波动,他眼中的光像是闪动的烛火,明亮而滚烫。

    他期待这一天,已足足期待了五年,为了于这位墨家的“谋圣”真真正正地阵前一战,这五年里,他研习兵书,修行武艺,日日不辍,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就是王玄微在万军从中,威势如山的身影。

    既然已经吃下了诱饵,接下来,想必接下来,你也不会让我失望吧?他心里默默地想着,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兵刃,有些按捺不住激昂澎湃的心潮。

    而在他的身旁,李昧则是沉默着没有言语。他很清楚,这样大胆豪放的计划,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敢用的。

    如果这个消息传回唐国,只怕立刻会掀起轩然大波:明明是国主李求凰、贵妃杨太真两人钦点的统帅主将,竟直接放水送了一万骑兵给王玄微,好壮大他的力量?

    这与递刀给敌人有什么区别?

    甚至,落在那些有心人耳中,这会立即成为他们联名上书弹劾的理由,朝堂百官汹汹气势之下,非但项楚统帅的职位不保,还会被治以大罪。

    换做是以前,李昧听见项楚这样的计划,只怕当场会直言进谏,奋力抗争。可在锦州那场仗之后,他心怀愧疚,如今也只能暂且保持沉默。

    而在他心底,也有闪过一些想法:或许,项楚真能靠着他的战略胜过王玄微?毕竟非常之人,就需要非常之法,要战胜谋圣,必然要以世人不敢想的方式,才能有一线机会吧……

    他微微抬起头,正好对上项楚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黑暗里,那双眼睛里似乎燃起了火焰,从那股火焰里,汹涌而来的,是刀兵的碰撞,是弓弩的齐射,是战马的嘶鸣,是无数人的生死。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顺着他的鼻子一直冲入大脑,他突然咳嗽了一声,偏过头去,只听见自己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他有些疑惑。在项楚的心中,到底是为了唐国才如此重视王玄微,还是……只是希望王玄微一战?

    眼前这位被李求凰亲自册封的“征南将军”,真的是忠心于国主,忠心于贵妃娘娘,忠心于唐国么?

    他不敢肯定,但直觉告诉他,项楚的心里有一头猛兽,而那头猛兽正不断撞击着牢笼,想要脱离周身那股无形的束缚……

第四百九十九章 资格

    唐国。

    明明是大白天,但用于观星的太史局里依然光线昏暗,几缕光亮从细密的窗缝之中投射进来,柔和地抚摸着那已经静止的浑天仪。

    李四熟悉这里,就像是熟悉自己的家一般,只是望见这座已经不再转动的浑天仪,总是升起一股哀伤,主上已经走了,剩下他们这群迷途的人,又该往哪里走?

    但他很快就稳定了心神,继续潜藏在黑暗里像是一缕鬼魅,声音冷漠得仿佛万丈寒冰:“他已经完全脱离了控制。”

    “这也不是太过出奇的事情。”浑天仪前,一个年轻、瘦削的身影微微笑了起来,他的眼神一直在浑天仪上上下打量,没有一刻去看在他身后的李四。

    但李四熟悉这个人,正是他在和项楚野外对话中提到的张言灵,而他的年纪,也绝对不会是如表面上这般年轻,据他所知,这个人侍奉主上至少已有六十年了。

    “项楚本身就是桀骜不驯的人,主上在的时候,尚且可以压制他,现如今主上不在了……这头猛兽没有了缰绳,自然不再愿意受到控制。”

    李四深深地看着他的背影:“既然如此,你还让我去找他?”

    “虽然我有预料到,但人如果没有见到棺材,总是很难落泪的,不是么?”面貌年轻的张言灵摇头眯着眼睛笑道:“主上走了之后,许多事情都有了变故,王族之内,也早已不如当年那般人心稳固。虽然我有心再把所有人捏在一起,但无奈我不是主上,也没有那样的能耐。”

    “或许是因为你从一开始,就不仅仅只是想把所有人捏在一起……”李四冷漠评价道:“没有人会愿意屈从在你的手中。”

    李四的言辞向来犀利如刀,面对张言灵也丝毫没有几分客气,自然,张言灵听了这一句,面上微微一滞,苦笑道:“有句话说……打人不打脸,李四,你知不知道你经常一脚踹到别人的脸上。”

    “那不是我的问题。”李四道:“如果你没有那样的心思,我自然也不会这么说。”

    张言灵微微叹息道:“没错,确实,我是有这个心思。我侍奉主上多年,对他向来心怀敬仰,如果有机会,我自然希望能承袭他的衣钵,继续把王族传承下去。”

    他望着那座巨大的浑天仪,忍不住伸出手,推动着那沉重的机关,但不管他如何用力,整座浑天仪都无法动弹半分。

    “你做不到的,你没有那个‘资格’。”李四道。

    “是啊。”张言灵抚摸着上面的文字,轻声念道:“阿贡……拉布速……帕拉咕噜……”

    他很清楚,他只是学会了这些文字的读法,而不是……领会了这些文字的奥义。

    一字之差,却犹如天堑。

    “神启……”张言灵眼神中流露出渴望,“真想再亲眼见见其中的景象啊。”

    李四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仰头注视着“浑天仪”,闭着嘴巴不发一言。

    张言灵知道,他的心中一定也怀着同样的渴望与好奇。

    张言灵至今仍记得自己受到“感召”的那一日,老人宽大粗糙的手掌温和地抚摸在他的头顶,他的全身每一寸的肌肉失去了力量,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仿佛回到了母亲的腹中,重新被那些温暖的体液所包裹。

    他以为自己会就此睡过去。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切东西都离他远去了。老人、大殿、天空、都像是崩解开来的尘埃,消散在那一缕缕温暖却又威严的日光之中。

    随后,他再度“睁开”了眼睛。

    黑暗,无尽的黑暗。

    他看到无数巨大的黑影静静地在一片虚空之中萌动,每一个瞬间都显得平静而威严。突然,他被拉回了巍峨的高岗上,每一次眨眼,朝日都会从穹窿之海的尽头升起,再一次呼吸,仿佛经历四季,潮起潮落,无始无终……

    而当他再次站到虚空之中,一个巨大的黑影爆散开来,迎来了一次宿命的灭亡,不久之后,同样的地方闪烁起星星点点的光亮,仿佛一片萤火之海之中那个巨物再次醒来,重新萌发出生机。

    那是一种人类无法阻挡的伟力。

    他承受不住那犹如无穷的威严,跪倒在地上。

    这个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肺部好像被抽空了一般,即使他再怎么张大嘴巴,也无法吸到半口气息,他的身子轻轻地飘上半空,可全身的肌肉都似乎被一双双无形的手攥紧扭曲了。

    想要喊,却无法发出声音;想要哭泣,却发现流出的泪水都环绕到了身边,成为一颗颗晶莹的水珠,颤动着;想要求救,他的身旁却空无一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冒犯到了某种伟大的存在,想要跪下来忏悔,可一直无法动弹。这时,他看到远方的虚空之中迸发出了一团好像能吞噬一切的熊熊火焰,耀眼的金光一瞬间烧毁了他的眼球,疼痛让他一时间终于惨嚎出声,他从天空滚落到地上用力地打滚,而天上降下的火雨依旧穿透了他的胸膛,将他全身焚烧成一团灰烬。

    随后,他又一次睁开眼睛,老人站在他的面前,对他温和地微笑着,一只手轻轻抚摸起他的头顶。

    “你已经看见了。”老人道:“你们都是神灵的选民,你们行走在这个世间,大地在你们脚下匍匐,江河在你们的面前让路,你们执行着神灵的使命。将来,也必定会回到神灵的身边。”

    神灵?

    那些威严的黑影,神圣般的存在,至今回想起来都会发自内心地令他颤抖。

    然而在这份恐惧之后,他心底又油然而生出另一种疑惑与求知的**,明明他不愿意再感受当初的痛苦,但人类的天性迫使他想要再回过头去,离那些滚烫的火雨更近一些,在窒息的感受中将那些黑影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大概是王族里大多数人的渴望。

    可惜这世上并非每一个人都有被神灵选中的幸运,最让他们这些人感到沮丧的是,他们明明已经站在了那一道大门前,大门却始终对他们紧闭着,只因为他们没有获得那份被邀请入内的“资格”。

    “对了。”张言灵也看了一会儿浑天仪,突然笑着道:“你见过那孩子对吧?他怎么样?”

    李四当然清楚张言灵口中的“那孩子”是谁,也是在那天的夜里,就在他现在站着的地方,老人最终送出了那一份礼物,满足地化作尘埃,从此消失在世间。

    这一路上,他曾多次暗中观察,却始终弄不明白,这样一个普通的孩子,为什么会被选中?他既不是虔诚的信徒,也不是刚毅、百折不挠的执行者,更看不出有什么了不得的天赋……

    “他还只是个孩子。”李四静静地站着,声音不急不缓地道:“即使你有意把他带回来,奉迎他继承主上的位子也不会于你有什么助益的。”

    “我当然没有蠢到以为可以靠一个天真的孩子就统御那些人。”张言灵撇了撇嘴,有些不满李四后面这一句讽刺,“但他毕竟是被选中的人,放任他在外面自行游荡真的合适?”

    “如果他真的是神启者,就算我们不去找他,启示最终也会让他找到我们,不是么?”李四道。

    “这倒是没错。”张言灵的嘴角有一丝玩味的笑容,“就像当年的诸葛卧龙一样……不过我还是有些遗憾,那个人真的就这样死了?”

    “神启重新出现在那个孩子身上,至少证明神灵有了新的选择。”李四想着自己派出的人在稻香村做的探查,道:“当年他能从那无天无地之所逃出去,已经是一种奇迹了。”

    “村民说,诸葛卧龙那些年身体一直不好,每日都要煎药吞服,这大概也是从那地方回来之后的后遗症。否则,以他的修行境界,未必不能自己进入叶王陵墓。或者……那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濒临崩溃,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是吗。”张言灵微微失神,“可我总觉得他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去……就好像主上,不是一样撑了这么多年么?”

    “那不一样。”李四突然眉毛一扬,神情不悦地坚持道。

    “是不一样。”张言灵知道李四对于老人的敬意,就好比儿子对于父亲一般,只能摇摇头道:“不过在不少人的眼里……假如当年主上没有下达那份绝杀令,很多人也许会站到诸葛卧龙那一边也说不定,毕竟……他说出了我们心中的渴望。”

    没有回答,太史局的黑暗里,李四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尘埃之中,地上连一只脚印都找不到,仿佛他从始至终就没有出现过。

    “这些修习巽风之术的人,怎么一个个神出鬼没的,走路都没点动静。”张言灵耸了耸肩膀,也是知道李四大概是不想再听他说话了不论如何,李四的心里那位老人永远是他最尊敬的人,甚至是……父亲。

    张言灵轻轻抚摸浑天仪上的纹路,上面的符文似乎在暗中微微闪耀,但当人仔细去看,却又发现他们静默在那里,仍然是生铁一般的质地,平平无奇。

    大殿里,他的声音缓和:“既然如此……不如再等一等。”

    他下定了决心,所以看向浑天仪的时候眼神越发坚定。

    “倒是可以看看,这个孩子是否真能承担起他该承担的责任。”

第五百章 包围

    马蹄在山间缓缓地踩踏发出“哒哒”的声音,长长的队伍蜿蜒在这条充满碎石的山道上,秦轲回头远远地眺望着山峦那头犹如野火般炽热的天空,知道那场大火还没有完全熄灭,然而心里的大石却越发沉重。

    或许是流年不利,明明王玄微刚刚聚齐了这一万多墨家骑兵,并且统一给他们换上了黑骑的装备,可还没等他们真正感受到清一色黑甲马刀手弩气吞万里如虎的阵势,就遭遇了一次挫折。

    “你是说,唐军已经预料到我们会从苍青岭绕路袭击点苍?”秦轲皱着眉,转头望向与他并驾齐驱的阿布。

    “点苍郡是唐军的第三粮仓,其中粮草仅次于立壤、珠沙。要说唐军没有丝毫防备,那肯定是假话。”为了不让这些没有根据的消息乱了军心,阿布刻意放低了声音,“但问题是,我们从苍青岭一路跋涉而来,可以说是出其不意,偏生唐军应对地如此有条不紊,撑了足足半个时辰。而偏偏又那么巧,一支两万人的唐军及时赶来救援……”

    “先生曾经说过,有些事情,一旦太巧,难免背后就藏着人为的布局。而且据下面的人报告,他们烧了五座粮库,其中四座只看见干草,并没有粮食……谁能说剩下的那几十座粮仓里真的有粮食?或许……唐军早将之转移走了。”

    阿布说到最后,眼神已经变得意味深长。

    “干草不能算是粮食么?”秦轲摇了摇头,这些天以来,他随着王玄微东跑西跑,物资的短缺让他明白了充足的干草对于骑兵来说有多重要,“唐军这一次带的骑兵并不是太多,可我听说他们的玄甲重骑十分强大,重装虽逊于虎豹骑,可总体实力已经不输黑骑……”

    “马再能吃,也没有堆积这么多干草的道理。”

    石块的松动声中,阿布麾下的战马足下一滑,险些崴了马脚,好在阿布的控马术不错,强行把战马的摔倒之势给扭转了回来。

    他低低地骂了一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知道自己一时光顾着和秦轲说话,竟忘记了他们此时是行走在这段崎岖的山道之上。

    苍青岭的山道狭窄,步兵走上去倒算不上艰难,但要让骑兵行军其中,却是不易,所以阿布更觉得,唐军不该察觉到他们这一次突袭才对。

    “何况玄甲重骑的战马吃的可不单单是干草,更有糙米、粟、豆子,若没有这些精料,战马怎能负以重甲上阵,只怕还没开始冲锋,马儿就先累倒了。”

    秦轲听得有些糊涂:“那……为什么他们不能分开储存?说不定剩下几座粮库里存的就是这些,或许只是运气不好。”

    “也……不是不可能吧。”阿布微微点头,但还是显得忧心忡忡,“可我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

    “唔。”秦轲应了一声,遗憾地道:“要是你能撬开那家伙的嘴,就什么事情都简单了。”

    他说的“那家伙”,自然是指队列最前方,一身黑色大氅随风飘荡的王玄微。

    只是这一路来,他一直坐在马上保持沉默,除了发号施令之外,再无说过一句多余的话。

    当然,这本就是他的风格,有关于他的计划,大多数时候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不说秦轲、阿布这样的外人,就连那些墨家直属的将军们,开战之前也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但即使如此,他们当中没有一人会怀疑王玄微的能力,更不会失去对他的信任,倘若把先前的郭开换成王玄微,那么他麾下的骑兵根本不可能会反叛。

    “王将军想必心中有数。”阿布的想法跟秦轲一致,只是想要撬开王玄微的嘴巴……他噗哧地笑出声来:“或许你可以去试试。”

    秦轲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我要是敢,哪儿用得着在这里跟你说话。”

    夜色里,有一只乌鸦在他们头顶的树上嘎嘎叫着,令人心烦,他转过头,那些火光已经被起伏的山峦遮盖在后面,逐渐看不大清楚了。

    他忧虑地道:“不会真出什么事情吧。”

    事实证明,人要是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特别是平时显得并不怎么灵光的嘴巴,就犹如那只在山林之间嘎嘎叫的乌鸦一般,带着浓重的晦气。

    苍鹰在昏暗的天色中盘旋,火光照亮了前路,却始终在足下,不能照亮远方。

    很快,斥候传来了消息,在南边十几里外的榕溪县方向,有近三万的唐军正在不断地靠近,这条本该属于他们最佳的撤退路线,此刻却是被堵得死死的,根本无法穿过。

    “知道了。”王玄微眼神微微闪烁,轻轻摆了摆手,随后转了马头,带着队伍往西方而去。

    大约一个时辰的时间,斥候再度回报,从西边又发现了近两万唐军,夜色虽然在他们身上披上了一件黑色的大衣,然而他们却稳健地一步步向前推进着,铁甲与长矛构建出了一座黑夜里可怕的森林。

    在这样的夜色里还继续行军,显然唐军不是漫无目的地闲逛,他们此行的目的已经呼之欲出。

    虽说只有两万人,但面对这样早已做好准备、列好了方阵的唐军,即使黑骑足以冲破他们的阵形,死伤只怕也会十分惨重。

    接下来的三天行军里,秦轲和阿布也是和那些将军们一样,一颗心逐渐揪紧了。

    唐军,到处都是唐军。东边是唐军,西边是唐军,北边是唐军,南边……也是唐军。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唐军仿佛冥冥之中约定好了,一步步地,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而且以他们那谨慎前行的姿态,显然做好了万全的备战。

    这一切种种,都说明了阿布的猜测并没有错,唐军确实已经预料到了墨家骑兵的动向,之所以他们在之前保持着静默,只因为他们需要保证不会打草惊蛇。

    包围圈已经形成,如今等待秦轲他们的,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围歼。

    “如今明面上的唐军已经超过了十二万,他们把持了各个要道,而且还在不断地向前推进。五万神武天军,还有四万不知道在哪里,那一万玄甲重骑也从未出现过……”

    张九新声音颤抖,这些天来,他一直听斥候的报告,明显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尽管现如今两军还没有真正地对垒,可他夜里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两军冲撞,鼓声震天,铺天盖地的唐军犹如洪水一般倾泻而下的场景。

    十二万唐军!

    而张九新他们心里清楚得很,他们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像黑骑,实际上与真正的黑骑相比,不过是一群臭鱼烂虾而已。

    再说,即便是墨家一万多精锐黑骑,正面对上十倍以上的唐军……那和挡在车轮前的螳螂也没什么区别。

    明明才出平谷的包围圈,却这么快又陷入了另外一个更为巨大的套子里,这种局势已经压得他精神萎靡,昨夜一整夜睁着眼睛,辗转反侧,始终都没有睡着。

    “上将军,我们该怎么办?”张九新只剩下这一根救命稻草了,事到如今,他只能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那个深邃得像是一口深井般的人身上。

    但令他失望的是,王玄微什么都没有对他说。

    “大约还有五天的时间,我们就该和唐军正面撞上了。”夜间扎营的时候,阿布草草地在地图上计算了一下,随后面色苍白道:“唐军这是疯了么?十二万就为了围剿我们这么一支万人的骑兵队伍?”

    秦轲听得也是头疼,然而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内心远远比他的表情要平静得多。

    其实这一方面是他在兵法上的造诣并不如阿布,很难推演计算出这背后的可怕布局,另外一方面……大概也是因为这些天受的惊吓刺激太多,一时有些麻木了。

    说起来,从锦州突围之后,他就一直经历着一个“天塌啦!地陷啦!没得活啦!”到“哦,原来只是个梦……哦,没什么了不起的呀……”的循环,危机之后短暂的平和又再度陷入危机,好像已经成了某种既定的轨迹。

    他现在觉得,若是将来他能活着回到稻香村,一定要去抢那说书先生的饭碗,给那些一年四季都流着鼻涕的孩子们说一说自己遇上的各种新鲜事,准能赚到不少惊呼与赞叹。

    “也许是我们捅了马蜂窝吧。”秦轲想着自己过去在山里没少瞎胡闹的事情,感觉蜜糖的味道还萦绕在嘴边,笑着叹了一声道:“我们四处折腾人家的粮队,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

五百章小结

    时光又一次荏苒,岁月再一次如歌,转眼离上次写小结已过了一百章,文中人物也迈入酷烈战场,褪去了市井和乡野稚气,于金戈铁马之中拉开了第三卷的序幕。

    第二卷的末尾,几人还在茶馆喝茶看戏,闲情打闹,如今只剩下高易水一人留守锦州,一百多万字以来找到的唯一一件神器,也在高炉的烈火炼化下日渐泛红了……

    进度至此,秦轲终于遭遇了一次成长路上必须得有的重挫,好在没有伤及根本,不会像某些套路那样经脉尽断、武功尽毁,直接变成废柴什么的。

    这是一场较为重要的转折,与程双斧的一战,让他看到了真正的“小宗师”境界那是一个离他并不遥远(相较于王玄微、高长恭、公输般等人),但他无论如何用尽全力也没法超越的境界。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觉得之前塑造的公输察这个“小宗师”似乎偏弱了一些,所以,姑且只能算作是小宗师这个级别的内部差异吧。

    在此,提一下有关修炼等级的问题。

    前三境主要针对的是修行者本身的提升,比如气血感应、气血搬运、筋骨锤炼等等,怎样修炼,都基本跳不开身体内外的强化,而到了小宗师等级,身体的各项素质、敏捷度、力量等都强化到了人类身体的极限,气血运用技巧以及凭借雄厚气血所驱动的一招一式,开始变得更加突出,修行者们也是在这个阶段,会出现一些参差。

    不过,毕竟没有一个官方的机构来认定这个等级,所以当一个修行者筋骨强劲、气血雄厚的状态可以稳固持久,保他在战斗中最大程度避开外伤,气血也能跟上招式的变化运转,长久不衰,那这个修行者差不多就能被称为“小宗师”境界了。

    气血修行和精神修行又有差别,比如同样是精神修行,高易水只有三境,而公输家的老供奉、长城的路明都是小宗师,这大半取决于他们对本命物的控制程度。

    所谓的控制程度包括驱使本命物的攻击距离、攻击强度、精准度、耐久度等。

    也就是说,如果当初路明没有被庄老打伤,他一个人对付秦轲、高易水、阿布三人都是绰绰有余的。

    秦轲之所以当初能在公输察手下基本立于不败之地,主要有如下原因:一、第一回对战时,公输察没有武器,而秦轲手握神兵利器“菩萨”;二、秦轲虽只有三境,但他的三境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三境,他还有巽风之术傍身,敏捷度超过一般的三境修行者;三、他的身上还有神龙馈赠的一份“礼物”,自然更加不可等闲视之,至于“礼物”究竟为何物,暂不可说。

    而得益于这位难以战胜的对手,秦轲七进剑的第四进也绽放出了它应有的华彩。

    穿云,破雾。

    这一次的使用与那夜在林中和高长恭的对战其实有所不同,那夜他的武器只是一柄匕首,虽也是神兵,可到底七进剑的剑招搭配“菩萨”才能发挥淋漓,并且战场之上,步步杀机,更迎合了七进剑在战阵生死局中方能大放异彩的特性。

    再来谈一谈秦轲。

    先前有不少读者提出,这个男主不怎么像个正经男主,无论从性格还是言语上,都颇有些女性化的色彩,感觉柔了些,怂了些,不但做事犹豫,说话还很娘气……

    这里就不得不说一说秦轲这一角色的初始人设。

    我提过多次,本文最初其实只是一篇王者荣耀的同人小文,人物取自于王者游戏,故事灵感来自于我的两个梦境的拼接……然后才构建了背景,拉开了世界观。

    那么玩过这个游戏的都知道,那个会隐身背后偷袭的阿珂,是个女性角色,当然,我这里不去深究游戏杜撰历史人物的问题,只单纯说这个角色最初对我的意义。原本我的故事围绕的就是这个女性角色,她被师父收养,结识友人,一路经历苦难,寻究探秘,引出爱恨情仇等等。

    但等到故事构架逐渐拉开,我发现了以女性角色为主角的局限性,更让我担心的是,很有可能写着写着会变成玛丽苏大女主言情什么的……于是,多方考量之后,还是决定了以男性为主角,展开这一系列冒险故事。

    至于为什么秦轲有些时候说话会比较女气,做事犹豫,不大有担当,主要倒不是受了女性视角初始设定的影响,而是秦轲其实一直处于一个较为迷惘的状态。

    正如第三卷开篇的那句话:战火,硝烟。建功,立业。然而,我只想念柴门边的那一簇簇牵牛花……

    建功立业,家国天下,都非他所愿,他只想念夕阳西下时,篱笆上盛开的牵牛花,想念自己在稻香村的一方净土,那是他的家。

    这和很多文里的男主都不同,他没有背负什么血海深仇,没有与谁许下过什么三年之约,所以他的身上没有志气,只有稚气。

    可人总不能永远天真,一方净土也终究不是瑶池蓬莱,总有一天,要面临风吹雨打。

    经过这一百章之后,他也确实有所成长,比如懂得了守护他人,懂得了承担自己该承担的责任。他愿意跟随王玄微出城突围,不光是为了等待五行司南出炉的那颗私心,他更是为了守护公输胤雪,守护锦州。他虽然很想留下蔡琰在身边,却也担心她受不了行军颠簸,沙场残酷,所以才会托付高长恭带她离开。

    他还懂得了思考,之前耳畔响起的高易水那三句话,当然不是真的高易水在向他解释剖析着什么,而是他已经逐渐掌握到了高易水的一些思考方式,那么可以预见的是在不久的将来,他或许也能成为一名像高易水那样的“老江湖”。

    最后,有个问题不得不提。

    诚然,本文早已跳出了一篇游戏同人文的格局,仅仅剩下的,大概只有雷同的人物名字和官配cp了吧。

    从第三卷开始,战争的大幕拉开,局面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牵绊、对抗也愈演愈烈,文中不但涉及了兵法、战术、军制等元素,战事激烈之时,场面也跟着恢宏大气起来,后期可能还会有先天八卦、战阵、百家之言等元素加入,以我一人之力,实则已无力承担。幸而,在此期间,一直得到【老大哥】和【流浪】两位前辈的悉心指导,包括耐心地与我一同探讨大纲、细纲,以及对于一些逻辑问题、历史遗留问题的查漏补缺等,当真不可或缺。

    自此,在我看来,神启一文已非本人一人之作,待到完本之日,此二人功不可没。

    当然,许多读者朋友也在文中段落留言,指出的大部分问题我认为也是值得虚心接受的,只可惜,有的地方涉及主线、人设,或者我自身的初始考量,因此已不可更改。

    但仍表示郑重感谢。

    再次表示郑重感谢。

    第三次的郑重感谢。

    最后,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正版阅读,毕竟再无欲无求的人也会渴求知己,渴求认同。

    好了。

    六百章小结再见。

第五百零一章 开端

    “这么说好像也没什么毛病。”阿布苦笑着摸了摸鼻子,他同样出身寒门,捅马蜂窝的场景,他再清楚不过。

    “不过……”秦轲突然小声地凑道阿布的耳畔,“我总有种感觉,唐军这么疯,不像是因为我们不断偷袭、焚烧他们的粮草,想要来找我们报仇,会不会……他们只是为了围剿王玄微?”

    阿布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秦轲的意思:“为什么这么说?”

    “直觉。”秦轲也说不出原因,只能将其归咎于直觉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从锦州冲出来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那个唐国的领军大将项楚,对王玄微似乎格外感兴趣。要不然他干嘛不好好坐在后方指挥军阵,却要单枪匹马地跑去阵前跟王玄微交手?”

    阿布哑然,但对于秦轲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他并不十分赞同,“项将军……身为统帅,应该不至于这样意气用事吧?”

    “那谁知道。说不定他们俩从前为了某个女人争风吃醋过呢?”

    秦轲哼哼唧唧的,其实也是因为无法改变现状而感觉到烦恼,所以才胡乱说了这么个结论,只是低下头的他混没注意到阿布的脸色骤然发白,神情惨淡得就像是被人戳了一刀。

    他低低地哼着歌,握着木棍,捣了捣火堆。

    炭火和干柴在他的木棍中跳动起火红色的灰烬,那些跳动的火焰犹如灵巧的蛇在其中游走,随后光芒明亮起来,照亮两人脸颊的同时,也驱走了一些夜里的寒气。

    墨家的地界,相比地处江南的荆吴要寒冷许多,若是入了深冬,大雪还会封住整座山脉,处处银装素裹。人在家中只要一打开门,寒风就像是刀子,戳在人裸露的脸上,每一下都刺痛难忍。

    而一路向北,再到达沧海的草原甚至长城的地界,寒冷程度则更要加倍。

    处于极北之地的长城一旦进入深冬,整座长城都会被冰霜所包裹,真不知道那些长城和沧海那些人是怎么在那样的苦寒之地活下来的。

    “往年这时候……该吃炖菜了。”秦轲略微有些忧伤地想着往日里的情形:那红泥小火炉上架着的小锅,锅里都是从山上采来后晒干储存起来的野菜、菌菇。

    有些年收成不错,那些叔叔婶婶们出一趟山,说不定还能带回几片腊肉,混合着豆腐在清汤里咕噜咕噜地翻腾,夹起一块吃下去,暖暖的热气一直从喉咙到腹中,令人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阿布你怎么不说话了?”秦轲终于感觉到有些不对,微微转过头,正好对上阿布那惶然的眼神。

    他顺着阿布的眼神转过头去,一片寂静的夜色之中,王玄微全身笼罩在黑色大氅之中,一双眼神深邃得犹如无底洞窟,看一眼,就仿佛会深深地坠落进去。

    秦轲浑身一哆嗦,立刻站了起来,想要解释几句,却又一时语塞,他猜想自己刚刚腹诽的话一定是被王玄微听见了,顿时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这家伙的脾气可不怎么好啊……

    然而王玄微只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声音沉重如巨石,敲击着他们的心房:“跟我来,有事情交代你们。”

    秦轲和阿布对视一眼,王玄微却已经转身离去了,倒是弄得两人不得不手忙脚乱地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唐军的动静越发浩大,或许是觉得现如今他们已不必再隐匿踪迹,十二万唐军浩浩荡荡地从不同的方向封锁要道的同时,更把这个包围圈向着墨家骑兵不断地收拢。

    而在这样无形的压迫之下,这一万多墨家骑兵也陷入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情绪之中。

    虽然说到现在为止,大多数人仍然对王玄微寄予了绝对的信任,相信在王玄微的麾下,不可能吃到败仗,但在这些沉甸甸的信任之下,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冒了出来。

    “上将军是不是有些糊涂了?”原先郭开的死忠派汪南纵马向着前方张九新的身侧靠了过去。

    一开始他对于张九新还有些不屑,毕竟“叛将”的事情,普通士卒不知道,他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但这些日子以来,他也逐渐和张九新摒弃前嫌,彼此开始交换起对行军的意见了。

    “时局已经很清楚了,趁着现在唐军还没有完全围死,立足不稳之际,我们还不快马加鞭直接突围而出,还等什么时候?”

    张九新坐在马上,远远地看着王玄微的背影,目光闪烁,幽幽开口道:“唐军行军,阵形不乱,夜里睡觉之时都不解甲,枕着箭筒和刀睡觉,这立足未稳从何看出?只怕是立足太稳,因此合围我们的速度才比预料之中的更慢,想必也是为了稳妥。”

    汪南喉咙一哽,被张九新这句平淡的话语顶得脸上通红,半晌才道:“你这时候炫耀个什么劲?带兵打仗这事儿,我的确不如你,可我不是心里头着急嘛!”

    “难得汪将军也有这般服软的时候?”张九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虽说没有带着什么嘲讽的意味,但此刻放在汪南眼里依然刺眼。

    “你……”

    “汪南。”张九新打断他,“既然你自承在带兵方面比不得我,缘何会认为上将军糊涂?难不成……在你眼里,上将军比我还要不如?”

    “我不是那意思。”汪南握着马缰讪讪道:“你应该明白,我没有诋毁上将军的意思。只是上将军他毕竟年过半百,你看他两鬓的头发都白了,又在朝堂受了那样不公的对待……行军以来,更是日日操劳,难保思绪不会因此而有所衰退……”

    “衰退?”张九新微微抬头,把目光从王玄微的背影转移到天空,苍鹰在空中盘旋,身影矫健,他的眼神却突然变得明亮起来。

    他转过头,郑重道:“汪南。事已至此,上将军显然自有打算,而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只能是顺从执行,除非……你想仿着当初的林信那样,再来一次……”

    “别别别,我可没有这样说。”汪南才没有存这种心思,赶紧摇着头道:“我只是担心,哪里想反了,我,我哪里敢?呸……敢不敢都不重要,我老汪根本不是那种人好不好!那可是上将军啊,就算他一声令下,要取我老汪性命,我二话不说自个儿动手抹脖子你信不信?只是这眼下生不生死不死的……”

    “我只是这么一说,汪将军不必急着表态。”张九新微微笑了笑,随后继续望向远方,眼神飘忽,“其实你想的那些,我未尝没有想过……你以为我就不忧心么?”

    汪南疑惑地看着他:“那你现在怎么……”

    张九新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可想清楚之后又觉得,或许这就是我们为将为兵的命数吧,又有什么法子更改呢?”

    说完,他不等神情古怪的汪南继续发问,猛地一夹马背,向着队列的前方行去。

    许是烦了,也或许是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忠义到底,既然如此,多说无益。

第五百零二章 入阵

    秦轲骑着马在两人的后方不远,尽管两人的声音并不响亮,可风视之术乃天下奇术,能把人的听力扩增到十分可怕的地步,自然不会听不见两人的对话。

    “世事如此,又有什么法子呢?”秦轲重复了一句张九新的话语,又想到王玄微那天夜里对他和阿布的交代,一时心里有些郁郁,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别想了,你什么也做不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微微抬起头,他遥望这支上万人的队伍,一色的黑甲雄壮,从队列的最前方一直蔓延到道路的尽头,犹如滔滔不绝的黑潮,可谁又知道,他们同样无助?

    除了向前,他们没有任何方向可以走。或许这就是世上每一个人的宿命,即便前方是铁血的沙场,还是熊熊的烈火,即使有死无生,他们也只能一步一步地看着自己逼近。

    紧接着,人就死了,或许连一个土馒头都不可得,乌鸦攀附在他们的残躯上,争夺他们的血肉,发出嘎嘎的叫声,残阳下的旗帜最终倒了下去。

    这么看来,他们和当年逃荒路上的灾民们也没什么区别。

    正当这时候,一名骑着黑色战马一身黑色甲胄黑亮的传令兵举着军旗一路向着队列后方狂奔而来,吼声雄壮嘹亮。

    “上将军有令!全军以最快速度通过晓山,突破唐军防线!”

    秦轲的身体猛然一震,他张了张嘴,还没有说出什么话来,一股欢呼声的浪潮已经完全吞没了他。

    这一路行来的墨家骑兵在这些几日不断地避战早已经厌烦了,他们的体内那股躁动的血液需要发泄,他们腰间那崭新的马刀也需要出鞘,随着他们用力地在手弩上把箭矢上弦,铁蹄的声音在山道上顿时犹如雷雨之前的雷声一般隆隆作响。

    汪南狰狞地笑了起来,满脸涨红显得无比兴奋,随着他手中拍击在马臀上,马头高高地昂了起来。

    他大声喝道:“都给老子跟上!谁要是落下了,老子抽死他!”

    众人大笑,轰然响应之间,整支队伍骤然加快,上万的骑兵带着欢快的笑声和慷慨激昂的情怀,在滚滚的烟尘中不断向前,好像他们去的不是战场,而是一处摆满了酒肉的酒席。

    马刀反射着日光,照亮了秦轲那带着几分忧郁的眼睛。

    “果然是晓山么。”一座高高的山坡上,项楚静静听完了李昧的报告,微微点了点头,尽管表面上看,他显得无动于衷,但李昧却能察觉到他眼睛里的光芒似乎更亮了一些,带着几分跃跃欲试。

    “也是……这本就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即使是这样的合围,你也能轻易地看出其中破绽。”项楚轻声道,明明在他的面前并没有人,但他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正在和王玄微面对面说话。

    “将军不派兵增援么?”李昧站在项楚的身后,姿态恭敬,从锦州的失败之后,他也变化了许多,至少在现在,他是发自内心地尊敬项楚,而非只是假装出来的虚礼。

    这场合围看似浩大,但实际上却精细到了极点。

    首先,要预料到王玄微的动向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尽管万人骑兵浩浩荡荡,动静不小,可王玄微用兵之老道,是唐军众人都难以想象的。

    李昧曾派出近四十路斥候,却没有一路能让他判断到王玄微的动向,反倒是还折损了六路。

    唐军围困行州已经有些日子,在上游截断水脉之后,行州城内早已经沦为人间地狱,百姓们喝不上一口水,官府和军营霸占着城中硕果仅存的水井,靠着利刃与死亡艰难地维持着局势,却也已经不知道自己能再坚持多久。

    墨家整个东北方向,从行州到锦州一线可以说已经被唐军把持。

    而王玄微却能堂而皇之地带着上万人的部队像是幽灵一般在其中游走。

    从这点上,他也是看见了当年诸国联军的无奈,不可捉摸的变化,是王玄微用兵的可怕之处,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当年诸国联军何至于被王玄微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各个击破?

    而项楚,只是坐在营帐之中,看看那张悬挂在架子上的地图,却能猜中王玄微会绕道苍青岭突袭唐军的第三粮仓点苍郡,这才有了今日这场声势浩大的合围。

    但只是简单的围攻显然是不够的。

    王玄微之所以会走苍青岭,并不仅仅因为从这条山道上突袭能出其不意,更在于从苍青山一带,山峦起伏延绵数百里,道路错综复杂,哪怕是百万大军,若是不熟悉地形,只怕也会在这样的地势之中两眼抓瞎。

    就好像一只猫要在乱糟糟的仓库里抓到一只乱窜的老鼠,谈何容易?

    十二万大军,听起来不少,但一旦分兵四处,一队也不过两三万人,王玄微麾下的墨家骑兵一身黑骑的装备,其锋锐已经不下于精锐骑兵。

    若是真的下定决心,要从其中一路步兵冲出合围圈,则全盘努力尽皆化作流水,空耗大军粮草不说,说不定还会因此而被王玄微抓住机会,只需要一次猛烈打击,唐军必然折损不少。

    到底是实打实的谋圣,王玄微这个名头,不知道包含了多少的血火锤炼,绝非浪得虚名,任何人如果胆敢轻视他,都会用惨痛的失败来重新认识这个人。

    李昧想到自己最初对王玄微的轻视,一时心中生出几分羞愧之感。

    项楚并没有注意身后的李昧在这会儿转了多少念头,或者,他根本不在乎身边人的感受。

    “支援?大可不必。”他把玩着手里的兵器,那是一杆大戟,带着弧形的侧锋和顶端的尖刺令人望而生畏,而它的长度更是可怕。

    本来以项楚的身高足称呼得上是彪形大汉了,可当他握着这柄大戟立起来的时候,戟头却超过了他不止一头。

    这近一丈的大戟,通体都是以金刚铸造,唐国工匠辛苦锤炼六年有余,重三百八十斤,就算是个大小伙子握着他也是累得够呛,更不要说把他当成兵刃挥舞。

    但项楚可以,甚至可以将这柄大戟舞动得犹如一条狂龙,扬起的风声响彻天地。

    在项楚平生几次少有的试手之中,李昧只见过一次,却已经是深深震撼:短短一个回合之中,大戟劈断了军中高手的十六柄长刀,甚至上面附着的力量,震得那些高手躺在床榻上近三个月无法动弹。

    李昧自认,以自己小宗师的境界,恐怕也不能正面承受项楚的一戟。

    把这杆大戟取出来,证明项楚已经不打算再留手,这一次与王玄微之间的争斗,必定要战得酣畅淋漓,分出个你死我活来。

    “传令下去。”项楚大笑起来,笑声狂放,气息力量之大,使得一旁的树冠都不安地上下翻腾,戟头的尖端跟着微微颤抖。

    “让玄甲重骑喂马,饭食半饱,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项楚说话之间,晓山脚下的厮杀已经热火朝天,士卒手握刀剑,翻腾之间,犹如铁潮,迸溅而出的血肉和战马翻倒的烟尘在空中相互交织,到处都是人的惨嚎与战马的悲鸣。

    “杀!杀!冲散他们!”汪南双目闪着血红色的光芒,一身皮甲早已经被汗水打湿,口中每次喘息,白色的雾气都犹如一支利箭,随着他微微侧身,手中的马刀一闪,一名唐军的头颅便是冲天而起。

    眼见自家将军这样勇猛,墨家骑兵们自然也是争先恐后,不断地纵马劈杀,一团黑色骑兵犹如一把利刃,直插敌阵,把唐军仓促组织起来的阵形冲得四分五裂。

    随后,秦轲和阿布各自带领的两队骑兵从两翼也是一路包抄,手弩两轮齐射犹如黑色雨点,即使唐军艰难地架起盾牌抵挡,却也是倒下了一大片。

    “杀!”秦轲一声低喝,手中菩萨剑已经出鞘。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的以锋矢阵排列的一千骑兵得到了命令,腰间早已经按捺许久的马刀终于在这一刻亮出森冷的锋芒,战马从侧翼横冲直撞,一路直插敌阵,血光冲天。

    这些天以来,秦轲的伤势大好,实力也已基本恢复,在这样的战阵之中,虽然显得渺小,却又是那般强大。

    在他面前,几乎无一合之敌,菩萨剑挥动之间,连续七人被斩杀,都是一剑毙命。

    气血在身体里不断地肆虐,秦轲一路冲去,也是觉得眼前一片混沌,明明出剑准确无比,但偏生就是看不清那些人的脸。

    他仿佛只是随着本能,抬手,出剑,杀人,再抬手,出剑……

    唯有猩红。

第五百零三章 斩将

    菩萨剑的锋锐之下,精铁的盔甲也无法抵挡,一只只裂成两片,大概也是因为饱饮了鲜血,那股曾经出现过的妖艳红光再度在剑身上缓缓蔓延起来,虽不起眼,却是那般诡异。

    厮杀声覆盖了他的风视之术,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对他大喊,但他听不清楚,于是有些质疑起自己的听力,还是说……这些声音,其实是他杀死的那些人最后发出的悲鸣?

    大概很痛苦吧?

    秦轲心中跟着微微一颤,脑中的混沌减退了不少,眼前的情形也随之清晰起来,慢慢地,他听到了一个急切的呼喊声:“阿轲!阿轲!”

    秦轲猛然抬起头,一脸紧张的阿布居然离他已有百步之遥了。

    他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之中,自己怎么冲进了唐军中军的最核心处。

    虽说他和阿布的目的本身就是切入中军,让唐军首尾不能兼顾,可他刚才那会儿冲得太快了一些,连阿布同样威猛的攻势都没能跟得上他。

    锐利的声音直达他的耳畔,秦轲心中一动,却是在第一时间翻身下马,随后他微微抬头,一支羽箭从他的头顶一闪而逝,带着迅捷的风,力量之大,令人震惊。

    秦轲没时间惊叹,因为就在他翻身下马之间,无数唐军的长矛向他刺了过来。

    他微微侧身,五支长矛刚巧从他的腰腹之间划过,而他不急不缓地抬起菩萨剑,锋芒所到之处,长矛纷纷断裂,几名唐军眼见这种情形,顿时生出几分畏惧,但他们的阵形并没有因此混乱,井然地向后退去。

    六名唐军昂首上前,长矛再度蜂拥而至。

    秦轲微微皱了皱眉,想要后退,双腿刚刚准备发力,却是立即强行止住了自己的脚步。

    不是因为他不想退,而是他的身后,同样也伸过来数根长矛突刺,一时间,他竟腹背受敌,进不可进,退无可退。

    这些唐军显然知道怎么应对修行者,随着一个声音的呼喝之下,众唐军的包围瞬间缩小了一圈。

    “哼。”秦轲眼见长矛近身却并不畏惧,尽管他依旧年轻,但一路辗转再次回到墨家地界,此番在战阵与行军中历经磨练,现如今的他早不再是那个刚刚离开稻香村的样子。

    不慌不忙之间,他跃身而起,身形犹如一只海燕,轻盈,飘逸,而仅仅短短的一个呼吸,他已然坠下,足尖轻点在其中一根根长矛上,巽风之术不但能让他听得更广,更让他的身体轻如鸿毛。

    几个起落之后,那些原本用来刺他的长矛反倒是成了他的踏脚板。

    当气血涌动全身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再度腾空而起。

    但这一次,他却不再飘逸,而是带着锋芒,犹如一支离弦的利箭,激射而出!

    他知道,自己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该是这些唐军的普通士卒,虽说他如今修为不错,又有菩萨剑傍身,同时应对十几个普通人都不在话下,可那又能如何?茫茫战阵之中,死了十人还会有十人、几十人……即便是小宗师修为,也会被他们的车轮战法耗尽最后一丝气血。

    秦轲人尚且在半空,一道锐利的银光直冲他面门而来。

    但他也顺着这接二连三的银光,捕捉到了射出这些箭矢的方位。

    此刻,秦轲终于看清了那名身穿盔甲,面容刚毅的将领,随后目光落到了他手中乌黑的铁胎弓上。

    这样的长弓,换成普通的壮年男性估计连拉开都十分困难,即使是气血修行者,没有强健的体魄轻易也使用不了。

    就在秦轲短暂的观察间隙,唐军将领手中长弓连续三次崩响,三只羽箭分别从三个角度锁死了秦轲的位置,从那尖锐的啸鸣声中,秦轲已经感觉到了三支箭所蕴含的强大力量。

    一个迅捷的闪身,他先是避开了最快的那支羽箭,可另外两支羽箭角度刁钻,迫使他不得不蜷缩成一团,看起来显得极为狼狈和笨拙。

    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个人吗?

    下坠的时候,秦轲这样想着。

    只是当他蜷缩的身体重新张开,快要落地之前,手中菩萨剑也随着他身形旋转,恰到好处地挑中一名唐国骑兵的腰腹,仿佛顺手一般把他的盔甲切开,他的眼前又是一片猩红……

    但他的心神没有因此动摇,更没有在这种时候生出什么怜悯的情绪,只狠狠一脚将那腹部还在喷涌着鲜血的唐国骑兵踹下了马,抬手牵拉缰绳稳住了那匹嘶鸣着的畜生,义无反顾地向前冲锋而去!

    墨家骑兵眼见秦轲在乱军之中这样勇猛,心中一边敬佩不已,一边胸中热血沸腾。

    一名百将刚刚用马刀劈杀了几个唐国骑兵,一声大喝道:“给小秦将军扫清前路,放箭!”

    黑骑的手弩一瞬间齐射,一波箭雨腾空而起,威势之大,几乎压得唐军抬不起头来,不少人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些箭矢的模样,只感身上一疼,眼前一黑,跟着便气息全无了。

    “好!”秦轲或许是在这场箭雨中最欢快的那个人,黑色的弩箭掠过他的头上,覆盖在唐军的阵形之中,无疑是在为他开辟了一条通往唐国将领的坦途。

    他一马当先,一路逼近,几个呼吸之间,和那名将领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五十步。

    “让开!”唐国将领用力地掀开保护他的盾阵,一肘直接击打在护卫身上,护卫踉跄着后退。

    唐国将领向前踏出一步,眼见秦轲的身影,箭囊中的羽箭,用三指控弦的手法牢牢地扣在了弓弦上,随着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从双臂到腰腹再到双腿同时发力,铁胎弓一下子被拉到了极致,犹如满月!

    秦轲坐在马上一路向前,才刚刚看见那支箭消失在弓弦上,瞳孔猛缩。

    太快!

    明明刚捕捉到那支箭,箭尖就已经到了面前,即使他想躲避,也来不及了。

    他来不及多想,随着一双手猛地抬起菩萨剑,一股巨大的力量轰然撞击在菩萨剑的剑脊上。

    秦轲虎口一麻,但这样的力量,还不足以让他承受不住。

    手中菩萨剑向前猛然一顶,被箭矢逼退的两寸距离顿时被他推了回去,铁胎弓射出的箭矢力量再大,离弦之后也只能发力一次,没有命中目标的情况下,自然还是要颓然落地的。

    三十步!秦轲望着眼中不断放大的唐国将领身形,铁胎弓的弓弦却是再度发出一声崩响羽箭又来了!

    然而这次秦轲早已有了准备,丹田之中气血翻涌,顺着心脏脉络,蔓延灌注到四肢百骸。

    他高高扬起菩萨剑,用力地劈刺下去,“嗤嗤”声中,那支羽箭竟从箭头处裂开,犹如被柴刀劈开的柴火一般,成了两个半支箭,掠过秦轲的两侧!

    或许羽箭上附着的力量太强,分裂成两个半支箭竟还有余力,只是方向已不再精确,随着秦轲身后两声闷哼,两名想要围截秦轲的军士骤然中箭,一人捂着胸口,一人捂着腹部,无力地翻倒下马。

    “将军!快退吧!将军!”眼见秦轲这样威猛,唐国将领身边的护卫一时也胆寒起来,他们很清楚自家将军的箭术有多强,而这个年轻人连续接了这么多支箭,攻势依然不减,如同嗜血的虎狼一般,岂非说明他的实力要高过自家将军?

    现在的战局之中,这支唐军的中军已被墨家骑兵冲撞得七零八落,似乎败局已是注定,如此死撑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混账!让开!”唐军将领原本还想继续拉弓引箭,但在下属的阻拦之下,他这一箭竟然是迟迟都没有机会射出去,大怒之下,他抬起一脚,轰然地踹在那名护卫的胸口。

    尽管那名护卫同样也有修为傍身,但实力并不强大,在这一脚之中,被踹得倒飞出去。

    而等到唐国将领再度引箭扣弦的时候,却惊愕地发现,眼前的秦轲突然不见了身影。

    战马仍然还在奔跑,但没了骑手的驾驭,自然很快失了方向。

    唐国将领眼皮猛跳,随后他终于意识到了些什么,将铁胎弓冲着天空扬起……

    秦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菩萨剑锋芒一吐,即便是刚硬的铁胎弓竟也无从阻拦,迅速地断成两截,那只停在弓弦上羽箭虽在最后一刻射出,却失去了准头,掠过秦轲的身侧,歪歪扭扭地飞了出去。

    唐国将领身子往后一倒,拔刀。

    秦轲落地,出剑。

    七进剑第一进,和风!

    尽管只是七进剑的第一进,其威力在如今的秦轲看来,并不十分巨大,但一直以来这恰恰是他用得最顺手的一剑,电光石火的情况下,选择用出这一剑无疑是最合适的!

    长剑掠空,和风般轻柔,速度却疾如雷电,唐国将领的长刀才拔到一半,手腕却瞬间失去了力气。

    因为在他的喉间,一柄冰冷的锋芒已贯穿了他的血肉。

    唐国将领瞪大了眼睛,似乎是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快的一剑,又或许是没预料到自己竟会死得这样简单明了。

    秦轲收回长剑,喘着粗气,其实他赢得没有那么轻松,这名唐国将领的修为远比他想象得要高,之所以会死得这样轻易,终究只是有些猝不及防罢了。

    七进剑,这世上少有人见识过,或者说,见识过的人,少有活下来的。谁又能知道它的锋锐和迅猛,谁又能看穿它那些风雅的招式名称之下,深藏着怎样森冷的杀意。

    这似乎本就是为战场而生的剑术。

    “将军死了!”

    “将军被人杀死了!快退!”

第五百零四章 出晓山

    唐国将领一倒下,附近的唐军顿时混乱起来,几名红着眼睛的护卫咆哮着用长刀斩向秦轲,然而还没等秦轲出剑,一柄长戟却是突兀出现,携带着巨大的力量,席卷四方。

    几名护卫在一个照面之中就死了一名,剩下的几名护卫眼见已经无法报仇,红着眼在阿布的可怕长戟下抢出了那名唐国将领的尸首,向着侯军退去。

    “阿轲,你怎样!”等到阿布长戟斩断了将旗,他转过头来,看着微微弯着腰,把手撑在膝盖的秦轲问道:“受伤了吗?”

    “没有。”秦轲看着阿布那急切的表情,身后墨家骑兵杀声震天,知道胜负已定,咧嘴笑了起来,“我就是……有点累。”

    随后他低头看向地上,虽然说唐军将领的尸首已经被抢走,但他用过的铁胎弓却留了下来,断裂成两截,孤零零地在地上,显得有几分颓丧。

    “有些可惜了,本来是挺好的弓,比我那猎弓都要好得多。”秦轲有些惋惜地道。

    这样的铁胎弓,显然在工匠手里花了不少功夫才捶打成型,一旦断裂,纵然接回去,只怕也折损了大半,不能再如原先那般强大了。

    只是他也是没法子,如果他不出剑削断这件铁胎弓,只怕在空中的自己非得被射出个透明窟窿不可。

    “还笑呢。”阿布瞪了他一眼,“一把弓有什么可惜的,你要是出事了才不好。好好的,你一个人冲这么前做什么。”

    秦轲看了一眼把两人护了起来的墨家骑兵,也是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是歪着头无奈地道:“我也是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冲得太快了。”

    两人说话之间,这支唐军已经全线溃败。

    墨家骑兵几乎是摧枯拉朽般地胜了这场仗,这其中虽然有秦轲斩将的功劳,但实际上,这里的唐军只有一万,还大多是步军,要阻拦这如狼似虎的一万多身披黑骑装备的墨家骑兵根本是痴心妄想。

    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情况,自然跟王玄微脱不开关系。

    王玄微则站在队列的后方,身旁的张九新面色发红,眼中带着几分兴奋,却不敢过分响亮地呐喊,低声道:“上将军之智,真天人也。竟然能在这样的乱局之中,准确地抓到唐军的破绽。”

    要是换成是他,在唐军的合围之中,早就失去了方寸,别说判断出唐军的弱点,只怕他最有可能选择的办法就是找一处直接强行突围。

    虽然这么做未必是错,可一旦唐军留有后手,这一万墨家骑兵只怕会全部陷进去。

    只是王玄微脸颊上并没有胜利的喜悦,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张九新仿佛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几分寂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他的一生之中,这样的一场战斗太过平平无奇,甚至让他多回味一刻的价值都没有。

    只是张九新看着王玄微那冷峻的神情,心里却莫名地生出了几分不安,那股胜利的喜悦,也被冲淡了不少。

    而就在他微微惆怅的这一刻,场上的局势已经是完全一边倾倒,从对峙,变成了一场追逐。

    唐军败了,败得干脆利落,逃跑的时候姿态自然也十分仓皇,甚至连飘扬的旌旗都扔了满地,在那名将领死去之后,他们唯一的想法就是逃走,逃出晓山,逃到一个没有血腥杀戮和死亡的地方。

    并不是他们不够顽强,而是他们已经用尽了他们最大的力量。

    一万步军与一万骑军这样令人绝望的实力对比,根本就不是意志可以弥补的,何况在山中穿插行进了数天的墨家骑兵的战意也未必会比他们弱,甚至为了发泄那股憋闷,他们化作了嗜血的野兽,每一次挥动马刀的气势都像是要把整座晓山生生劈开。

    恐怕也只有唐军最精锐的重甲步兵神武天军才有可能阻挡住这样汹涌的骑兵正面冲击而不败,可遗憾的是,项楚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打算动用这一股力量。

    “追上去!追上去!别让这帮孙子跑了!”汪南兴奋的声音在血雨腥风之中飘荡,“就他们这小胳膊小腿,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马?”

    说话之间,他手中的马刀再度掠出,斜斜地撇过一名唐军的肩膀。

    伴随着骨骼和血肉支离破碎的声音,那名唐军的整个人扑倒在了尘土上,半个身子已经被斩落下来,从他鲜红色胸腔里弹跳出滚烫的内脏,在尘土之中滚了两下,就被随后的铁蹄踩了个粉碎。

    秦轲和阿布相互扶持着站在乱军之中,远远地看着这样的场景,一时沉默。

    仗打到现在,已经不再谈论什么谁胜谁负了,从唐军落败开始,晓山的山脚下已经变成了一场血腥的屠杀,马刀和马蹄下的,是不知道多少人残缺的尸骨,有些人还没有死透,仍旧在奋力地向前爬去,仿佛只要他不停的向前,就会逃离这里,去到一个安宁,喜乐的地方。

    “我们这是……在做些什么呀。”终于忍不住的秦轲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上将军,穷寇莫追,把老汪他们撤回来吧。这家伙已经杀红了眼睛,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要是让他这么追下去,非得出事不可。”张九新远远地望着身先士卒,一路斩杀过去的汪南。

    其实汪南这一路杀过去,身上也挂了不少彩,只是作为修行者,他的反应速度和力量远比常人高了不少,加上多年阵前厮杀的经验,这些伤竟然没有一处在他的要害,甚至没有影响到他挥动马刀的速度。

    王玄微一直在高坡上注视着,他当然不会看不见这样的情形,但他仍然没有下令,只是沉默着,似乎在考量什么。

    “上将军。下令吧。”张九新加重了一些语气,眼见王玄微仍然没有反应,他不由得急切起来,也顾不得冒犯,咬牙喊了一声:“上将军!”

    或许是因为张九新的声音终于让王玄微有所知觉,就在此刻,他听见了王玄微显得平淡的声音:“其实都不重要了。”

    张九新微微一愣,有些犹豫地道:“上将军……你说什么?”

    王玄微侧头看着他,长袍在山风之中突然飘动了起来,似乎有飞虫飞舞嗡嗡声一闪而逝。

    王玄微露出一丝笑容,道:“既然如此,千人将军张九新听令。”

    “是。”张九新心中一跳,猛然地拱手低头,恭敬道:“上将军吩咐!”

    “全军前进,冲出晓山。”

    “是……呃……啊?”低着头的张九新才应了一声,才发现有些一样,睁大了眼睛的他抬起头看向王玄微,“冲……冲出晓山?”

    “是。”王玄微难得和颜悦色:“怎么了?张将军觉得我这道军令有什么问题?”

    “末将不敢……”张九新低声道:“末将只是……有些疑惑……我们就这么追出去,也不派斥候探一探?万一唐军在后面有埋伏……”

    虽说王玄微打仗,一直以奇诡著称,然而这么多天与王玄微相处下来,他却很清楚,虽然说王玄微用兵如鬼,总是能出其不意,但却并不粗糙。

    相反,他心细如发,在探查方面精细得像是女子穿针引线,一丝丝一缕缕之间,对唐军的动向便了若指掌,若非如此,他们早就在唐军的包围之中败了。

    但这一次,王玄微为何突然这样“莽撞”?

    然而这不是他该问的问题,他也相信,王玄微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有些东西不是轻易可以解释的。

    不管如何,他只是想活着,能有一条命回到行州,脱去军职也好,至少能跟家人团聚……

    在王玄微刻意的放纵之下,墨家骑兵也是情绪高涨,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足以激励在场所有人那颗压抑多日的心。

    最重要的是,出了晓山地界,就不再如现在这般闭塞,再往前就是墨家干河,前朝之时,这干河还不“干”,而是一条宽阔的河流,从东往西,延绵近千里,一度是前朝漕运要道之一。

    只是就在百余年前,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地震席卷此处,大河改道,此处河流的水全部渗入了地下,露出干涸的河床,因此得了一个“干河”的名号。

    在当时的百姓看来,这场地震自然是因为君王失道,上苍震怒而下达的惩罚,当年前朝某位君王昏庸无道,且性情贪色,为广集天下美女收入宫中,竟然派出三条高数十丈的大船,一路前行。

    所经郡县,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家的女子因此而遭殃,多少家庭因此而破碎。

    即使到如今,那首“山川悠远水迢迢,明月垂垂女子泣”的民谣还在墨家偶有传唱。

    不过对于现如今的墨家骑兵来说,这干河没有了水,反倒是方便了骑兵行动,且此处四通八达,稷城、锦州、行州方向均可去得,即使是唐军想要围困,若没有十万大军,根本无法阻拦这一万墨家轻骑。

    而唐军之前为了堵截他们已经花去了十数万人布局,又哪里去找这十万大军来拦截他们?

    这么看来,唐军的合围已经是功败垂成,虽不说是损兵折将,却也是多日辛苦化作一池秋水,也算是让他们赢了一阵,不是么?

    “这么容易?那王玄微跟我们交代的……”秦轲低声说话,但看见阿布正在冲着他使眼色,一时又噤声没有再说下去,他的脸色因为刚刚呕吐而显得发白,这场仗打得太久,又太过惨烈,他早已经想要离开这军中,但有些事情,并非他所能决定。

    “这件事情只有王将军他自己心里清楚。”阿布牵扯了一下马缰,与秦轲的距离拉得更近了一些,低声道:“我们只能做好我们自己的事情。”

    他抬起了头,望向那逐渐宽阔起来的道路,微微叹息:“何况他交代的,也不一定会成真,先生说过,战场上决胜千里,第一靠的是算,但第二靠的却是运。没有一个统帅能掌握一切的变化,如果有……非神即圣了。”

    然而秦轲在一旁弱弱地一句,却把阿布的话生生地打垮:“王玄微不就是被称作‘谋圣’吗……”

    而就在这时,他的话戛然而止。

第五百零五章 天兵

    因为他说不下去了,或者说,他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

    远方的微风吹动枯黄的野草,一朵在冬季奋力钻出其中的小黄花在风中摇曳,如此坚强,如此不屈,却最终被铁蹄踩成了碎屑。

    秦轲看见了无数的战马。

    战马身上笼罩着的黑色马铠,与他们的骑手一样,都是以精铁铸造,从马头、马脖、马背,一直到马臀,精悍的身躯使得他们足以承受这样的重量,更让他们自然而然就带上了一股肃杀的气息。

    这或许是秦轲第一次见识唐国的玄甲重骑,尽管隔着近千步的距离,在他的眼睛里都显得很小,可一旦一万重骑连接起来,就犹如一团黑云,压在他的心头,仿佛有万钧之重。

    而在玄甲重骑的右侧,传闻之中的神武天军也在高坡上逐渐露出了他们的身影。

    同样是一身精铁铸造的甲胄,手中还有一面巨大得近一人高的盾牌,每一步踏在地上,都仿佛让地面微微一震,仿佛他们不是步兵,而是与玄甲重骑同样的骑兵。

    事实上……这是唐国唯一一支敢于与骑兵正面碰撞的步兵,是唐国最精锐的部队,放眼天下,都难以找到他的对手。

    旌旗招展,长枪如林,浩浩荡荡。

    唯一不同的是,神武天军的盔甲是白的,清一色的银白色,反射着天光,犹如一群天兵下凡。

    “怪不得叫神武天军,怎么看起来我们倒是一身黑色像一群等着伏诛的妖魔了?”秦轲咕哝了一声,一颗心却是缓缓地凉了下去,仿佛被这冬日的寒风,卷走了热度。

    “至少有四万……”阿布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缰绳,他知道神武天军唐国一共也才七万,而这里就有四万,可以说,项楚几乎是把家底都压在了这里。

    四万神武天军,一万玄甲重骑,这样的配备,即便一下子十万普通兵马上前厮杀,也未必能取胜。

    张九新声音发颤,但还是咬牙道:“不可能。这里是干河,神武天军行动缓慢,玄甲重骑也不可能追得上我们这些轻骑,他们在这里,只能是做无用功罢了。”

    “无用功么……”阿布低下头,他当然知道玄甲重骑不可能追得上墨家轻骑,可那又如何?项楚从来不是个平庸的将领,相反,从赵宽再到郭开被围困,他已经充分证明了自己的用兵才能。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对手,这是一位正升腾起来的将星,他比王玄微更年轻,也比王玄微更得朝堂重用,他手中握着的是二十万军队,而王玄微的手中……只有这一万多墨家骑兵。

    谁能相信,项楚把这些家底压在这里,仅仅只是为了远远看他们一眼?

    “将军。”原本显得有几分文弱的李昧披上了一身重甲,白净的脸颊被彻底笼罩在精铁内部,只有一双眼睛仍然包含着他心中有些摇摆的情绪,“龙驹那边传来的消息,他已经在一刻钟前开闸。”

    “很好。”项楚微微点了点头,催动身下同样一身重甲显得有些不安分的黑马向前,一直行出十五步的距离才缓缓停住。

    两军之间相距近千步,就算是用力呼喊,只怕也很难让对方听清。

    然而当项楚张开嘴的时候,从他喉咙里喷涌而出的,却是犹如滚滚雷霆一般的啸声。

    这声啸声是如此的响亮,几乎要穿破云层,自然在唐国全军耳畔也听得清清楚楚,汪南脸色惨白,手中握着马刀一紧,一时竟呆住了。

    准确的说,这啸声并非发自项楚的喉咙,而是发自他的腹部,他的胸膛。

    汹涌的气血仿佛是咆哮的巨龙,从他的身体里向外昭示着自己的强大与威能,在这样的声音之中,甚至连秦轲都感觉到自己身体内的气血隐隐紊乱,好像下一刻,它们就会不受控制地冲出丹田,在经脉中胡乱奔跑。

    受了惊吓的他赶忙把风视之术给闭了,这才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气血稳定了不少,却还是隐隐有些躁动。

    “这就是大宗师境界的高手?”秦轲低声问自己。

    他想他也不是没有见过这些顶尖气血高手的强大,当初高长恭仅仅凭借一声咆哮,就能震裂王玄微的玄微之盾,换成是自己站直面那一声咆哮,只怕会立刻经脉尽断,爆体而亡吧?

    “他是……在挑衅?”秦轲听出了项楚的意思,不由得把目光转向了王玄微身上。

    尽管是挑衅,却不是谁都能有资格接受他的挑衅。整支墨家骑兵里,想来也只有王玄微配得上他如此重视。

    两人在锦州交过手,只是似乎并没有分出胜负,虽说再见王玄微的时候他看起来有些萎靡,不过项楚对上他也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处。

    而如今两人都已经恢复如初,现在的项楚,显然期待的是一场真正的胜负。

    不过,在秦轲看来,他无疑是用错了方式。

    王玄微是什么人?虽然王玄微是有强大的实力,论精神修为,他甚至能与大宗师境界的高长恭对阵不落下风……

    可这并不代表他是个乐衷以勇武之力解决问题的人。

    如果可以,他会用千军万马把项楚踩死,而不是自己亲自出手,用玄微子把他啃得一干二净。

    “这媚眼算是抛给瞎子了。”秦轲看着王玄微无动于衷的样子,低声咕哝道。

    项楚长啸完毕,大概是宣泄完了胸中意气,停下啸声之后,也是大笑起来,轻轻挥手,李昧一点头,就单人单马向前奔去。

    两军对垒,派人传话也再正常不过,而且唐军这会儿也没有大举进攻的意思,所以墨家骑兵们虽然有些奇怪,倒是也不急着逃跑。

    何况,王玄微还没有下令,他们哪儿能就这么逃了?反正天高地阔,这唐军虽然有五万之众,却根本无法锁死全部道路,纵然他们一时被神武天军和玄甲重骑震慑了心神,却也不是十分畏惧。

    李昧在马上一路直到墨家骑兵面前,双手一勒缰绳,战马嘶鸣之中,精铁的马铠相互碰撞摩擦,发出铿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随后他放声大喊:“王将军,项将军派我传话,说你现在投降还来得及,大战若开,只怕生灵涂炭,只要王将军一人肯降,项将军可以放在场的所有人离去。”

    话音刚落之间,墨家骑兵一阵嘈杂,汪南是个急性子,当先就咆哮起来,头顶青筋暴露:“放你娘的屁!不就是五万人,在这里装什么大尾巴狼?让上将军投降?你们怕不是昨夜喝多了酒,竟说出这种笑掉人大牙的话?”

    他转过头,望向王玄微拱手道:“上将军,让我去砍了这个混账,以壮我军声威,也给唐军好好看看,咱们都不是好惹的。”

    但王玄微静静地坐着,只摆了摆手,并没有说话。

    李昧遥遥地扬起了下巴,冷笑起来:“我只是传达项将军的话,不曾想,王将军还没有说话,你这个无名之辈倒是先开口了。我不和你争论,只希望一会儿打起来的时候,你还能活着到我的面前,好让我试试手中利刀究竟锋芒几何……”

第五百零六章 对手

    “你……”汪南勃然大怒,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抽刀出鞘,握着缰绳就要冲上去,想将李昧乱刀砍死解气。

    只是他终究没能冲上去,因为一只大手拦在了他的面前,随之而来的,是阿布低沉的声音:“汪将军……你不是他的对手,就算上去,也只是自取其辱罢了,何必?”

    汪南神情依旧愤怒,只是被阿布这样一拦,终究没有冲上去,或者说,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面前这个李昧,绝对不是个泛泛之辈。

    只是在这种时候,他当然不能承认自己不如人家,只是哼了一声:“就这小白脸,能厉害到哪儿去?恐怕这辈子都没有上过战场吧?”

    阿布苦笑了一声:“虽然说人家是唐国这些年新提拔的年轻将领,并未在什么大战之中成名,可若说他没上过战场,实在不太可能。”

    秦轲则是一直静静地在用风视之术感受李昧潜藏在身体之中,那颗强健有力的心脏,那一声声跳动,足以证明李昧的气血修为。

    “估计实力不会比我们差……”秦轲想了想,又不确定道:“也许……比我们更强?有可能是个小宗师。”

    阿布摇了摇头:“没有真的交手,谁也说不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可不想在这里跟他交手……两方一动手,那五万唐国大军一定会一窝蜂冲上来的。”

    秦轲点了点头,远远地望了一眼那耸立的枪林和白光闪耀的盾牌,一想到要与这样的军队交战,寒意顿时顺着脊背向上蹿涌。

    他打了个寒噤,低声道:“恐怕我们再多一倍的人马……对上了也够呛。”

    王玄微依旧在沉默,或者说,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对于他而言,李昧这样的角色远远不足以让他有太多感想。

    或许这个唐国深受杨太真信任的青年将官会有机会在将来的铁血中成长为一代天骄,可这么多年他见过的有天赋有实力的人如同黄河之沙,数不胜数,在他真正成长起来之前,还远远不够资格让他多看几眼。

    他微微抬头,目光直接掠过了李昧,一直到了唐军的阵营之中。两军之间的距离很远,远到他看不清项楚的脸,但他却可以感觉到项楚那种自信和期待。

    历经这么长的时间,两人再度相见,身上的伤势尽去,身后的兵马也早已经变了模样。

    只不过没有变的是,项楚的兵马仍然更强,甚至……强到可以碾压一切。

    如果说,这件事情载入史册,再经过那些民间的写书人添油加醋,这场战役十有**会给项楚冠以一个“胜之不武”的名头,嘲讽他带上四万神武天军加上一万玄甲重骑,只是为了能够击败身后只是一万多伪装成黑骑的杂牌军。

    但对于项楚本人来说,他并不怎么在乎后世的人会怎么书写他,也不在乎现在的人会怎么评价他,他只是握紧了手中那柄令人望而生畏的大戟,目光炽热,与王玄微遥遥对望,心中热血澎湃。

    有些人的一生只是为了战斗而活,而战斗……自然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对手。

    “将军。”李昧骑着马缓缓地回到他的身旁,“他始终没有说话。”

    “我知道。”项楚感受着那股微凉的风,看见马蹄下已经被踩烂的黄花,“如果他在这种时候求饶,那才是讽刺,能让我项楚正视的敌人,可以不是善人,也可以不是王侯,但绝不会是卑躬屈膝之辈。所以我现在反而很高兴,高兴得……恨不得现在就能把我的兵器插进他的胸膛里。”

    李昧哑然,低头看向那杆大戟,莫名生出一股子同情,大概这世上没有人想要跟项楚这样的人为敌吧?

    两军沉默对垒,却都没有发动冲锋,各自都有各自的难题。王玄微这一方的难题是以他们现在的实力根本不足以与五万唐军作战,一旦碰撞,只能是以卵击石,粉身碎骨的结局。

    而唐军的难题在于他们这五万人都不是什么足够轻快的军队,四万神武天军哪怕不跟骑兵相比,与其他步兵相比较也要缓慢许多。

    玄甲重骑虽然是骑兵,可沉重的甲胄和让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披甲的乌龟,虽然刚硬,却在速度上慢于轻骑,一旦墨家骑兵四散逃跑,他们根本无力追击。

    张九新看着那低沉的云层,感受到那股无形之中弥漫的沉重气氛,心中心情也十分忐忑,因此说话的声音也带着几分嘶哑:“上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以他的想法,其实只要墨家骑兵分成数队分别从不同的方向逃窜,许多问题就不再是问题,出了晓山之后,地形几乎是一马平川,正适合轻骑驰骋。

    就算唐军通过大军合围能把其中一支队伍拦截下来,可一万两千的墨家骑兵,损失一支队伍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他深思了一会儿,又道:“上将军是在怕唐军有诈?”

    “有诈?”汪南不满地道:“唐军所有的兵力都已经摆在明面上,还能有什么诈?”

    张九新摇了摇头,道:“你只看见了这五万唐军雄壮威武,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项楚要在这里布下这五万军队?他应该很清楚神武天军和玄甲重骑追不上轻骑,偏生还是在这里铺排开来,总不可能是为了让我们检阅一番吧。在我看来,他完全可以把军队推进,堵住晓山这处口子,可他偏偏没有这么做,令人深思啊。”

    汪南虽是一名勇将,然而在兵法上逊色张九新太多,所以只是哼了一声,嘴硬道:“也许只是项楚疯了,反正这个‘霸王’一直以来的作风都是我行我素,是个疯子也不奇怪。”

    张九新无奈地笑笑:“要真是那样,那真就是苍天眷顾了。”

    说完,他却皱了皱眉,沉下脸色道:“好像有什么声音,你们听见了吗?”

    “声音?”汪南微微一愣,左顾右盼,“除了风声,有个屁的声音?”

    “是后面传来的。”张九新紧紧地绷着眉头,作出努力的样子,似乎想要听清楚这个声音。

    “你们没有听见吗?”张九新将目光投向了秦轲和阿布。

    “似乎,是有那么些声音。”阿布的气血修为已经是第三重境界,距离小宗师也已不远,自然也捕捉到了那个显得古怪的声音。

    随后他心中一动,转过头看向秦轲,却发现他的面色煞白,心中一惊,赶忙问道:“阿轲,你是不是听见什么了?”

    要知道,秦轲的风视之术是天下奇术,脱胎于巽风之术之中,能以风为媒介,将听力范围扩增无数倍,既然他这幅样子,必定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水?是水声吗……”秦轲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奇怪的声音,持续不断、暴烈得就像一头挣脱了束缚的狂龙。

    它在嚎叫,在撞击,在愤怒,在……向着他们奔腾而来。

    阿布还想再问,却听见王玄微淡淡的声音:“你们两个,去北边探探路,看看唐军是否有伏兵。”

    阿布肩膀一震,立刻抬头看向王玄微。

    是那个时机到了么?

    那天夜里,王玄微跟他们预先说了一些东西,虽然他们并没有听懂,但至少他和秦轲都知道一件事情……

第五百零七章 洪流

    “是。”无论如何,阿布要保证的是自己和秦轲的性命,此间的事情,早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能掌控的范畴。

    “阿轲,我们走。”阿布沉重地道。

    秦轲微微点头,轻轻扬鞭策马,战马的马蹄再度发出清脆的“咯哒”声,两人一前一后,像是离群落单的麋鹿。

    大战未起,却派出两员大将当探子去探查敌情,军队里可曾有过这样的事情?

    张九新不是研究史事的史官,自然说不上来这种事情是否前无古人,但至少明白这个做法在用兵一说上完全说不通,忍不住开口道:“上将军,让两位将军去当探子……是否不妥?”

    王玄微没有回答,而是闭上了眼睛,抬着头,仿佛在一片黑暗之中眺望天际。

    张九新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总有种莫名的心慌攥住了他的心脏。

    接下来是否要发生什么?

    “来了。”王玄微微微低下头,用带着几分疲倦的声音回答了他的话。

    张九新一开始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听得那个之前听见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响亮,甚至就连地面都因此而微微颤动起来。

    他有些艰难地回过头去,注视声音的源头。

    巨大的洪流,像是一位纵横天地的巨人,它的每一步脚步都沉重得像是投石机的巨石落地,树木在这样的震动之中畏惧地颤抖,杂草则连悲鸣声都无法发出,就已经被狠狠地踩在脚下。

    整个山谷发出可怕的呼啸声和撞击声,滚滚的沙土和石块在水流之中翻滚,无法沉默的他们只能化作一股自然的愤怒,向着前方压迫而去。

    “洪水!”张九新肝胆俱裂,瞪大了眼睛的双目几乎喷张出鲜血来,他早先听见了那个不和谐的声响,然而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是洪水。

    出了晓山之后,他们正好处于干河的河床上,这条当年因为地震而干涸的河床,如今早已经看不出河流的模样,长满草木,甚至还有野鹿在其中啃草穿行。

    曾经有人感叹过这条河流的干涸,使得当年航船万里直行向稷城的壮丽景象难以再见,可再壮丽的场景,一旦人发现自己就是这股壮丽之下的尘埃,只怕没有人能安静地看着。

    “洪水来了!”

    “发大水了!”

    “山神发怒了!”

    一时间,墨家骑兵群体里喊什么的都有,然而似乎他们呼喊些什么,都已经无法缓解他们的恐惧。

    “到高处去!到高处去!”

    在这一刻,张九新猛然明白了为什么唐军会为什么会在山坡高处排兵布阵,不单单只是在高坡上方便玄甲重骑冲锋,更是因为在那里,不至于被洪水波及。

    墨家骑兵们早已经乱成一团,随着张九新的吼声不断地向着高处奔去,每一个人都生怕被落下。

    在这样的混乱之中,张九新的战马踩在了一处凸起的石块上,随着战马的悲鸣声响起,他整个人随着战马的倾覆而滚落在地面上,无数的马蹄从他的身旁呼啸而过,他满面尘土,耳畔全是响亮的马蹄声。

    没有路,只有无穷无尽的马群。

    他想他是要死了,之所以他还没有被战马踩死,只是因为他很幸运,可在这样的乱军之中,谁能保证下一刻,他不会被自己人的战马迎面撞倒,再被后面的战马踩成肉泥?

    但一只手却狠狠地抓住了他的后领,蛮横地把他一把拖了起来,一直到马背上。

    “上来!”汪南大喊。

    张九新收到了刺激,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背,整个人牢牢地抱住了汪南的腰。

    头盔掉落之后的他一头乱发在风中飘散,满面的尘土让他睁不开眼睛,他却记不得去擦,而是哆嗦着:“我知道了……水坝……是水坝……”

    “他娘的,喊些什么呢!”汪南怒瞪着眼睛,“什么水坝,那是洪水!”

    “唐军用水坝强行逼得水流改道,重新让这条河道活了过来,他们之所以不攻,就是在等这个。”张九新满身狼狈地说道,“这就是个陷阱!他们的合围,只是为了把我们逼到这里来。我们输定了,我们输定了……”

    “去他娘的陷阱!”汪南暴怒大喝,“打都没打,谈什么输?大不了老子跟他们拼了,死就死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张九新听着汪南的话语,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输定了输定了,回不去了……”

    水流在河床上流淌的速度很快,好像是知道它们曾经在这条水道上奔腾不息,顷刻间,水流已经冲到了眼前。

    秦轲和阿布依然在河床之中,战马疯也似的狂奔,但秦轲还是嫌不够快,抽出菩萨剑向着马臀轻轻划拉了一剑,随后紧紧地握住马鞍上的铁环,整个人趴在马背上,只感觉四周无数的风呼啸而过。

    “阿布!水来了!”秦轲大声吼道。

    “看见了!”第一眼看见的时候,阿布也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等到他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这干涸了不知道几代人的河床竟然在这一刻重新涌动起巨大的水流,他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两人的战马一前一后,却也只差了不到半个马身,但偏生他们距离河床对面的高地却是那样的远,仿佛怎样都无法企及。

    在这样巨大的水流之下,就算秦轲和阿布两人的气血修为都不错,也只能是跟那些水流之中的砂砾和石块一样,被席卷着去往远方,但相比较起来,砂砾和石块不需要呼吸,而他们两个人却不能如鱼儿一样在水里生存。

    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

    秦轲咬破了嘴唇,眼见前方的高地越来越近,而水流也到了他们的跟前。

    几乎是在一瞬间,他解开了马背上那装着小黑的包裹,猛然地向着高地上扔了出去。

    皮革的包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伴随着沉闷的一声,落入丛生的杂草之中。

    而在此刻,阿布已是脚踏马背猛然跃起,像是一颗被投掷而出的石头一样,带着决绝的气势,狠狠地“撞”在了高地的边缘。

    “阿轲!”阿布艰难地上了高地,心中一惊之间,扭头望向原来的方向,秦轲仍然还在马背上,刚刚他扔出小黑,确实使得小黑不至于被洪水带走,可这样一来,他也就顿了一下。

    可在这样生死一线的时候,一分一毫的时间都显得极为宝贵。

    阿布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水流扑到了两匹战马的身躯上,将它们轻而易举地掀翻,随后在它们的悲鸣声中啃噬他们的身躯。

    “阿轲!”阿布声嘶力竭地大吼。

    秦轲却高高地跳了起来。

    儿时被师父收养,他的修行一直以巽风之术为根基,这也是他能跑得比别人更快,跳得比别人更高的根基。

    但偏生在刚刚他跳跃的那一刻,战马被水流击中,整个地侧翻向了另外一个方向,使得他的借力跳跃弱了几分。

    这一次他的跳跃,与他平日里的跳跃距离至少差了六尺。

    而这六尺,正好决定了他的生死。

    秦轲长大了嘴巴,看着那逐渐离他远去的高地,知道自己已经开始下坠,一时间心如死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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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启者说介绍:
战乱纷飞,人世争斗,生命短暂好似只有瞬息之间。
浩瀚星海,茫茫征途,精神永恒却可超越亿万光年。
神启者说,为苍生计,我想还以这世间原本的样子。
就在这一天,在一群庸庸碌碌的背影中,秦轲见到了一个十分特别的人,一个对他来说极其重要,却早已过世的人……
“师父,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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