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九章 重伤
大概这天下只有真正了解七进剑的人才知道,之所以这一进并没有分成“穿云”和“破雾”两招,而是只称作穿云,因为这两招,本就是一招。
穿云破雾,穿云则破雾,破雾亦穿云。
剑尖上的力量犹如透纸一般穿透宣花斧的斧面直压程双斧,程双斧怪叫了一声,整个人往后直退,身后战马嘶鸣之中,他撞在了之前那名骑兵抛下的战马身上,竟硬生生地把战马撞出老远!
那匹倒霉的战马在横飞出去的过程中甚至还撞倒了三名唐军和一名墨家骑兵,四人尽是骨骼崩裂而死,死相凄惨。
而程双斧没有受伤,只是在地上狼狈地打了几个滚,沾了满身灰尘,才终于止住了后退之势。
也是到了这时,秦轲的这一剑才堪堪刺到了尽头,遥遥地指着程双斧,剑尖嗡嗡颤抖。
程双斧心有余悸地看着秦轲手中的菩萨剑,却因为后怕而激起了一股愤怒,他握着宣花斧,破口大骂:“臭小子!真想弄死你爷爷?”
秦轲此时也不好受,他用出这一剑,不但耗尽了全身气血,更是强忍住了之前胸口和肩头仿佛快要崩裂散架的疼痛。
心脏猛烈跳动着,一股恶心感涌到了喉间,之前吃下去的面饼和水都差点要被他吐出来。
两人交锋不过是一个照面的事情,可他的一身皮甲已被汗水打湿,黏在身上,好像一只紧紧束缚着他的牛皮口袋。
他眼神里满是失望,尽管那夜败给高长恭之后他有些丧气,但后来多想想也就释怀了,毕竟不知多少高手都曾败在这位天下闻名的荆吴战神手下,如今他再次被逼到山穷水尽,用上了七进剑的第四进穿云破雾,可还是没能刺死面前这个魁梧汉子。
难道小宗师与小宗师之间也有差距?明明公输察当初还在他的七进剑之下吃过一次亏……
秦轲可以预见的是,接下来等待他的,将会是如山崩地裂般的反扑。
黑色骑兵仍然在唐军之中四处冲杀,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混乱,唐军早已经失去了战意,有的丢了兵器,有的抱着脑袋,四散奔逃。
六名秦轲的亲卫骑兵看出程双斧的厉害,不再如之前那两人一样盲目靠近,而是拉开了距离,不断地使用弩箭牵制着程双斧。
但程双斧站在中心巍然不动,“叮叮叮”的声音之中,宣花斧在他身前挥动犹如一阵狂风,弩机射出的弩箭只是略微一碰,就颓然落地,断成数截。
“将军!快跑!”六名墨家骑兵不断地扣动扳机的同时,还不断地呼喝,
趁着他们重新上箭的时候,程双斧张牙舞爪地再次向着秦轲冲了过来。
秦轲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他半睁着眼睛,好像困倦得即将睡着了一般。
“小宗师都还不算的臭小子,用出刚刚那一剑,铁打的身子也该脱力了吧……”程双斧低声嘀咕着。
他距离秦轲大约三十步,这段路看起来很长,可对于小宗师来说,不过是一呼一吸之间便可到达。
随着他猛地抬起右腿重重跺下,“轰”一声响!脚下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块竟被他这一脚踏成了粉末,黄土硬结的地面上立时出现了一只一寸多深的脚印!
秦轲眼见程双斧直冲而来,微微咬牙,正打算提起菩萨剑应对,却只感觉自己右臂一阵酸麻,竟是一点力气都用不出来了,只能站在原地傻傻发呆。
全身像被抽干了气血一般虚弱不堪,刚刚强行运转气血冲击经脉的副作用也逐渐蔓延全身,他捂着胸口单膝跪了下来,一手还紧握着菩萨剑的剑柄,剑尖点在地上,撑住了他半身的重量。
程双斧的脸越来越近,秦轲抬头,清晰地看见了他的脸、他那双狠厉的眼,还有额头爆出的根根青筋……
宣花双斧近在眼前了,带着仿若能劈开天地的气势,几乎一瞬间遮蔽了天上的日光!
但秦轲无所畏惧,嘴角微微上扬,轻笑了一声。
他的眼前模糊一片,但他仍然听见了急促回响的马蹄声。
有一个人已经到了。
“阿轲!”一声爆喝犹如惊雷,随即一道凌厉的光芒闪至。
程双斧皱了皱眉,宣花斧不再对准秦轲,而是立刻转向左边,使出一记横斩,准确地格挡开一把长柄的战戟。
战戟倒转着飞了出去。
阿布气血早已经灌注全身,双腿在马鞍上一踏,整个人飞至半空,伸手接住了长戟末端,全身旋转,转出一串可怕的利芒,向着程双斧接连不断地挥斩而去。
“哦?又来了个小兔崽子?”程双斧哼了一声,一路向后退却避开长戟那狂风扫落叶般的攻势。
等他站定下来却是毫不畏惧,笑叹道:“嘿嘿,真没想到一支千把人的黑骑里竟藏着两个修行不俗的小崽子,这年头修行者也太不值钱了吧?”
不过这时可不是感叹的时候,阿布早在乱军之中看见了秦轲这边的步步危机的情势,他的一颗心更是提到了喉咙眼。
一路冲杀过来的他气势汹汹,手中长戟也额外带上了几分怒气。
高长恭教给阿布的都是基于战场搏杀的招数,自然而然都带着一股杀伐之气,横劈挑击一通竟短暂地压制住了程双斧刚刚的跋扈。
程双斧接了他几招,感觉到阿布的力量浑厚,知道他和自己很可能走的是一个路数。
虽然他自信可以在短时间内胜过他,但当他眼见周围的战事场面,墨家骑兵已经彻底得了上风,反观他唐军半数溃散半数死伤……
大势已去。
一开始,他想以雷霆之势击杀墨家骑兵的统帅,再趁着墨家骑兵混乱的时候,趁势反击,可时机稍纵即逝,他没想到秦轲看起来乳臭未干的样子,竟能坚持这么久,更没想到在秦轲脱力落败之后会横空再杀出一位。
即便杀了这两位又能如何?
程双斧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他不能再等了。
等到黑骑弩箭连发,再接轮番冲杀滚滚如黑潮般,他即便不死恐怕也得脱一层皮了。
想到这里他打定了主意,眼见阿布不依不饶地横劈而来,他再次往后撤了几步,心想:老子可是屠夫将军啊!除了杀猪,老子杀人可也没手软过,小兔崽子们一个一个不要命似的,难不成我这八年的小宗师是做摆设的不成?
他冷哼一声,宣花斧交错之间,力量节节攀升,一下子抵挡住阿布的攻势。
紧接着,他连进三步,一斧劈砍在长戟中断,另一只手将斧面斜斜地摩擦而上,向着阿布的手指削去。
阿布眼见斧刃不断靠近,立刻松开了右手,任由长戟坠落了一截,同时左手一接,再度把长戟抄在了手中。
但程双斧的动作远比他想像得更快!
阿布只觉眼前一花,一只硕大的脚板已经近了他一尺之内,随着那只脚踢中他的手臂,阿布闷哼一声,几乎站立不住。
“孙子们嘿!爷爷今天不陪你们玩儿了!”程双斧踢中之后,迅速往后大跳一步,竟是调转了方向腾空跃起,一起一落之间,他跃上了一匹战马,一扯马缰,跟着大批唐军一同溃散而去。
六名秦轲的亲卫正想追击,却听见身后一声呐喊,阿布道:“别追了!追上去也是送死!”
六人面面相觑,终究放下了马缰。
“阿轲。”眼见程双斧的背影消失在唐军奔逃的烟尘里,阿布慌忙奔到秦轲的身旁,一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另一只手已经摁住了他的心口。
感受了片刻他胸腔仍然有力的心跳,阿布缓缓松了一口气,但眼见秦轲垂丧着好像一根破布条般的右臂,心思又沉了下去。
“阿轲,疼不疼?”阿布单肩架着秦轲,搀扶他缓缓地原地坐下,“手臂还能动么?”
秦轲虚弱地看了一眼阿布,浑身最后一丝力气也流失了,一下子倒进了他结实的臂弯里,脑中一片混沌,昏沉欲睡。
好半天,他闭着眼睛勉强地扯动了一下嘴角,笑道:“哪哪都疼,浑身都动不了了。”
说完,他歪着脑袋,竟昏了过去。
等到阿布扯开他的皮甲,才震惊地发现秦轲右臂青紫一片,肩膀处像一只被压烂的柿子,渗出的血液都是深红色的。
刚刚程双斧的最后一斩到底伤到了他的筋骨,只是不知这一伤害会否对他将来的修行有什么影响,阿布抬起头,对两边围过来的人喊道:“快!布条、夹板、金创药。”
亲卫队立刻从随身背囊里拿出专门用于裹伤的布条,一人将贴身存放的金疮药递了过来,大家的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凝重和担忧。
阿布看着手里的布条和药瓶愣了一会,眼下却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虽说他曾在太学堂学过一些基础医术,也因为修炼气血的原因懂一点经脉穴位什么的,可真让他治这样严重的内外伤,他也没有半点经验和把握。
想来只能用应付跌打损伤的医术试试,尽可能地先打散淤血,固定筋骨再说。
他抹了一些金疮药在秦轲渗血的地方,想了想,索性把整瓶金创药都给倒了出来,沾满了布条的内里,一层一层地裹紧他的整条右臂,等到他精心打完最后一个结,抬头向四面环顾,战场早已尘埃落定,风中传来浓重的血腥气和焦糊味。
他低声对亲卫几人道:“传令,烧掉粮草,马匹能带走的都带走……所有人,先听我指挥……咳咳咳……”
他突然咳嗽起来,猛地吐出一口血,染红了脚下的一丛枯草。
刚刚程双斧离去前的一脚似乎也伤了他的内里,他还想再咳,却立即捂住嘴强行将一口腥甜给咽了回去。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已变得沙哑:“事急从权,我们暂且不能分兵……至于全军皆斩的事情,我到时自会跟王将军说清楚……”
第四百八十章 板车上的将军
秦轲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去,大概是因为云层厚重,没有看见太多星光,只有一轮明月孤零零地挂在天上。秋风吹动,它的光芒看起来似乎更冷了一些。
篝火在身旁传来噼啪声,秦轲终于清醒了一些,弄明白了自己在昏睡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随后是阿布的笑脸,手上握着一只烤热了的馕饼和木碗里装着的小米粥。
秦轲腹中空空,几乎是想都不想就想伸手去抓,只是右臂上的疼痛却立刻对他发出了一句无声的警告,他龇牙咧嘴,一下子脱了力,又躺了回去。
“别急别急。”阿布靠近了他,缓缓地把他上半身扶了起来,然后把木碗递到了他的嘴边。
秦轲低声咕噜咕噜地喝着,满嘴尽皆是小米那香甜的稻香,满腹都是热粥的温暖这么多天来,这应该是他仅有的热饭,其他时候,基本都干粮配着凉水,换做谁胃里都得泛酸水。
“我昏过去多久了?”秦轲舔了舔嘴唇,望向那一旁缓缓吃着馕饼的阿布,填饱了肚子,
“一日一夜。”阿布把手中的馕饼递了一张过去,秦轲却没有去接。
“什么?一日一夜?那这时辰……”秦轲望着这天色,立刻就打算站起来,只是身上的疼痛始终没能让他如意。
阿布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只手轻轻地按在他的肩膀:“时辰早就过了,你先别急着起来,你的伤不轻,尤其是手臂,淤血还没有散去,内伤也需要时间休养。加上你强行推动气血伤了经脉,如果调养不好,恐怕对将来修行都有影响。”
“那王玄微那边怎么交代?”秦轲当然能感觉到手臂上的疼痛,只是王玄微说过的要严格按照地图上的时间安排,现如今耽误了时辰,岂不是得把整支骑兵都拖累了?
“放心,我看了你的那张地图,和我的地图对照,计算时辰之后,我们直接去下一次合兵地点,中间虽然少了两次突袭,但于大局的影响有限。何况你这幅样子,怎么带兵?”
阿布轻声解释道,“特事特办,这总是没法子的事情。”
秦轲这才略微放松了一些,但还是有些忧心道:“只怕王玄微不会轻易饶了我们。”
阿布摇摇头,并不认同他的这种想法:“你把王将军看成什么人了?他或许有些时候显得不尽人情了一些,可他身为统帅,却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受了伤,像是一块木头一样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你麾下的五百骑兵没了你的节制,像是没头苍蝇一样不知道去往何处,就算王将军想让你继续执行军令,难道他还能远隔百里突然出现,妙手回春把你治好么?战场上瞬息万变,本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你故意为之。我们略微改改行军路线,只要能贴合接下来的时间,就不至于影响王将军的全盘大局。”
秦轲微微点了点头,闭着眼睛叹息道:“由你,带兵这种事儿,你总是比我厉害一些,反正我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应对的。”
阿布轻轻地拍了拍秦轲的右臂,后者“嘶”地一声抽痛了一下,随后阿布咧嘴笑了起来:“听我的就是了,我总不会害你。”
说是休息,但实际上阿布并没有在原地长久停留,天还没亮,他就已经命令骑兵集结,一路向北,一千骑兵穿过一片旷野,又再度进入山道,而秦轲躺在板车上,感觉到板车的摇摇晃晃,无奈地撇了撇嘴。
因为拖延了时辰,接下来的行军速度必然需要加快,为了防止板车的速度过快而导致他摔下来,阿布想了个法子,命人找来绳子布条,硬生生地把他绑在了板车上。
不过这种做法,实用倒是实用了,看起来却很不雅观,秦轲好比一个刚刚被抓的俘虏,五花大绑,只等着随后送进营寨里严刑拷打……
“干嘛!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们都在憋着笑!”秦轲躺在板车上,刚好和殿后的骑兵们对面相望,他瞪大了眼珠子,吼道:“要笑就笑出来,别让我一直看你们那张蠢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一个个蹲茅房里拉不出屎来了……”
“哈哈哈!”话音刚落,骑兵们的笑声顿时交织成一片,行军路上倒是多了不少欢声笑语。
一路上,阿布也有按照地图主动出击,袭击唐国各个部队。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唐国专门做了部署,粮队的路线也不再如王玄微地图上预料的一般,扑空的次数也多了不少。
两队骑兵又同行两日一夜之后,阿布来向秦轲辞行,临走前认真地叮嘱了秦轲的几名亲卫:“你们记得照顾好他,别让他乱来,至于路该怎么走,我已经跟你们说清楚,只要按照我说的走下去就行。”
“是。”几名亲卫眼神都是凌厉无比,因为那场战事他们没能保护好秦轲,至今他们还心中有愧,所以回应也十分响亮。
“走吧,走吧。”秦轲躺在板车上,抱怨地道,“也免得我成天给你当成笑柄,你这想的是什么鬼法子。”
“不是挺好的么?好歹别人只能趴在马背上睡觉,而你想睡的时候两眼一闭,就睡了。”阿布望着他身上的布条,顿时大声笑了起来。
秦轲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有个人和他远隔数百里,却跟他颇有几分同病相怜。
龙驹看着营帐的毡布门帘,正好可以看见那个躺倒在铺盖上的身影,大概是躺着有些无趣,他低低地哼起了小曲,手指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节拍。
龙驹走了进去,轻声笑道:“程将军安好?”
那个健壮的身影听见是龙驹的声音,立刻反手捂住了胸口,哎哟哎哟地哼哼起来。
“程将军,刚才还有那番好兴致,不知是什么曲子?”
程双斧瞄了一眼龙驹,也不捂着胸口了,用手挖了挖鼻孔,懒洋洋地答道:“十八磨。”
龙驹一窒,没有想到程双斧回答得这般义正言辞,仿佛说的不是勾栏艳曲而是大国祭祀时的至上礼乐。
他低低咳嗽了几声,有意想要驱散一些尴尬:“原来如此……程,程将军实乃性情中人。”
“不敢当。”程双斧晃了晃脑袋,用一根手指头比划道:“我老程是个粗人,什么大家名曲,什么高山流水,老子一概听得脑子晕乎,倒不如楼里的姑娘们吹拉弹唱一曲来得痛快。龙将军出身世家,少时便熟读四书五经,哪里能瞧得上我这个‘屠夫将军’?”
龙驹听出他话里有气,反倒心里安定了一些,微微笑道:“可还在为项将军打的那一掌和一百军棍而生气?”
“不敢不敢。我一个糙老爷们儿哪敢和项将军置气?”程双斧嘴上说着不敢,可拖长的语调明摆着是在讽刺,“哎呀,我老程就是个运粮的小兵,这回还傻乎乎地丢了军粮,项将军大人大量没把我一刀砍了已是我天大的福分,哪里敢记恨于他?”
“将军这么说,倒真是令龙驹汗颜了。”龙驹轻轻走近了程双斧床边,伸手想去探一探他的腕脉,之前项楚一气之下给了程双斧一掌,当场震得他口吐鲜血,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也不知那一掌是否有伤到他的五脏内腑。
第四百八十一章 择将
一百军棍对于修行者来说,着实算不得什么,甚至有的时候军中会专门制造一种精铁铸造的大棒,以求让受罚的修行者也能吃点苦头。可这世上的修行者其实说多不多,能投身军中愿意为国效力的更是有限,因此不管脾气再怎么暴躁的统帅,也知道这些人的珍贵,军中一向对修行者宽容有加,若非犯了大罪都不会随意惩处。
然而项楚的那一掌却像是用上了足七成的功力这几乎就是想把程双斧往死里打了。
更不要提之后还让他硬生生吃了一百下铁军棍。
也许项楚觉得以程双斧的修行境界,不管是接下他那一掌,或是吃下一百军棍都不会危及性命,不过在龙驹看来,终究是罚得太重了一些。
况且连日来黑骑四处袭击粮队,丢了粮草的也不止程双斧这一队。
甚至,项楚为了摸清楚黑骑的意图,故意未作出什么有效部署,而是差人将一些粮草换成了秸秆,摆明了就是送给黑骑们烧的,却为何此次要对程双斧大发雷霆?
龙驹想到这里,缓缓地从怀里摸出一只青花瓷器瓶,从中倒出一颗朱红色的药丸,顿时,整个大帐内弥漫起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气味。
“这,这是什么?”
程双斧任由龙驹扶他半靠着床头,眼中闪烁起惊讶的神色。
“这是我母亲在出征前给我的,护心丹。”
程双斧的眼神由惊讶变为了难以置信,他以为龙驹只是来看一眼自己的伤势,不曾想身为云麾将军的龙驹竟连自己的家传秘药都掏了出来。
只是很快,他轻笑了一声,坦然地用肥胖的大手捏起那颗小小的药丸,像吃糖豆一般抛进自己嘴里,可能是药丸微苦,他的眉头跟着皱了皱。
“你不是专程来给我送药的吧?说说看,是有什么事情想要我做?”程双斧砸吧砸吧嘴,似乎是在药丸里又尝到了什么甜头,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龙驹正在将药瓶揣回到怀里,动作微微一停,随后脸上舒展了笑容,道:“项将军说你深藏不露,我本还辩驳了两句,如今程将军说话直率,我也不好再藏着掖着了。”
“嘿哟?什么大事?还需要劳烦云麾将军亲自来请?别……我老程可没这么大的面子。”程双斧身子往下一沉,又缩进了被子里,只留了个斗大的脑袋在外面,一脸的得意洋洋。
龙驹贴心地给程双斧掖好被角,笑道:“程将军何必妄自菲薄?怎么说,你也是当初国主亲自挑选的将才,我过来请你,也合情合理。”
程双斧显然不领这个情,翻着眼珠子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龙驹也不在乎他话说得难听,至少程双斧没有当场发怒,于是他继续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昨日,我派出去的人抓到了一员黑骑将领,名叫涂二狗。”
“然后呢?”程双斧眼睛微亮,大概猜到了这位将领之后将要面临什么。
“这位涂将军……是个硬骨头,明明是余大师亲自审问,竟还能在他手下撑过一天一夜才开口。”龙驹抱着双臂,嘴上说着称赞的话,神情却是带着淡淡的嘲讽。
“你们文将说话非得这么一套一套的么?”程双斧瞟了一眼龙驹,“你再卖关子,老子可睡觉了啊。”
龙驹正了正坐姿,道:“从他口中我们得到消息,墨家骑兵最终目标是立壤,之所以四处突袭我们运粮的队伍,只是为了混淆视听,借以转移我们的兵力罢了。”
“立壤?”程双斧一下子扑开棉被,眼神变化,沉思道:“如果是立壤的话……倒确实是个重要的地方。”
唐军此次远跨边境而来,粮草转运本身就是最大的麻烦事儿,但麻烦归麻烦,最终这些粮草还是辗转运了过来。
立壤,就是他们一处存粮的大仓。
其中光黍米就足以供给十万唐军,与存粮总数相比,这些日子黑骑四处截杀的不过是个零头而已。如果黑骑真有上万之众,只消一把大火,便能让他们十万唐军都喝西北风去。
“你想让我去守住立壤?”程双斧眼珠子转了转。
“将军是个聪明人。”龙驹拍了拍巴掌,突然话锋一转:“可惜将军这次猜错了。”
程双斧忍不住一骨碌坐了起来,大笑道:“从来没人夸过我老程是聪明人,他们都管老子叫杀猪将军,龙将军该不会话里有话吧?”
龙驹却摆了摆手,认真道:“我听你手下人说过有关那场仗的细节,程将军在那场仗中的表现,绝非是个只知横冲直撞的莽夫。哪怕换成了是我,以一千五百步兵为主的战力去应对一千装备精良的黑骑,也绝讨不到什么好。程将军当时其实看出了要害之处,更是在千军之中几乎斩将夺帅,一度占据上风,最后,又在发现大势已去之后决绝退走,这些都足以证明将军心中自有韬略。”
程双斧笑得爽朗,一边使劲拍着龙驹的肩膀,却一点也不觉得失礼:“哈哈哈哈!果然肚子里有点墨水的说话就是好听!不过刚才你只顾往我脸上贴金了,我老程着实受不起,不怕告诉你,那俩领军的小子,都不是什么简单角色,用剑的那个臭小子最后一剑已有了几分小宗师的样子,连我老程都得暂避其锋,另外一个用长戟的,势大力沉,招招都带着战场杀伐之气,项将军也用过大戟是不是?有几招还真有那么些许神似……我也是眼见一时拿不下他们,那还不赶紧走为上计,免得白白丢了性命。”
“能屈……能伸,程将军……真乃大……丈夫。”龙驹竖起大拇指,说出的话却被程双斧大力的拍击震得断断续续。
程双斧虽能听出这是一句明面儿上的马屁,还是感觉浑身舒坦:“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不是让我老程去守立壤,那是想要我去做什么?”
“立壤我会亲自去守。”龙驹也不隐藏,直白地道:“这些日子以来,项将军调整了兵力分布,如今围住平谷的只剩下两万余人,虽然平谷里的郭开早已山穷水尽,但难保他们不会拼死冲杀而出。”
“你想要我去打郭开?”程双斧精神一振,嗓门大到几乎要掀翻帐顶,“这差使好!可比运粮好多了!”
说着,他双臂一撑,竟像个没事人一般站了起来!
龙驹哑然,但望着他急急忙忙开始套铠甲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程将军不需要再养养伤?”
程双斧咧嘴,声若洪钟:“养什么伤?我老程皮糙肉厚,当年国主都没能拿我怎样……,我只是借着养伤的名头,想躲个懒罢了,谁要去运那劳什子粮草……”
龙驹听他如此实诚,失笑道:“程将军果然是个妙人。”
“我也只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出卖我,这要是给项楚知道了,嘿,他非得把我拖出去拿棍子打死不可。”
程双斧的双手顿了顿,铠甲有些无精打采地挂在他身上,他咕哝了一句:“我老程自认现在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就是个大宗师境界,爷爷我今天打不过,这辈子总有机会能打得过!”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项楚比他年纪小,修行的资质却远远超过他不止一截,甚至他自以为强大的臂力,在项楚面前也完全不值一提。
唐国人都知道,十八岁的项楚已经天生神力,国主不过一句玩笑话,他就当着百官面前,真的举起了王宫之中用来祭祀的大鼎。
力拔山兮气盖世。
国主自然对他十分看重,将年仅十八岁的他招入了军中,没想到的是,他竟能在二十年内成就宗师境界,一度跃升为唐**中的传奇人物。
只是唯一让程双斧不耻的是,项楚明明已得国主器重,却因为杨太真的几次提拔,彻底倒向了杨太真那一方,成了一个女人的鹰犬爪牙,实在有违忠义之道,更失了人臣之礼,忘了知遇之恩。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当着龙驹的面说出来,利索地穿好一身铠甲,他对龙驹拱手道:“我现在启程?”
“我早已经点好了兵马,只等着将军去领。”龙驹站起来,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显得极为彬彬有礼。
“看来你早预料到我会答应?”
“只是觉得程将军应该没理由拒绝而已。”龙驹抬手,一块乌金令牌轻飘飘地抛了过去。
“云麾将军到底是云麾将军。”程双斧一把抓住令牌,盯着看了一会,笑道:“我老程不过一介小将,项楚的军令之下,我能有什么理由拒绝?不过我老程最烦你们这般精于算计,又想我去帮你们打郭开,又怕我消极怠工不出力……可我老程是个实在人,没你们想得那么下作。”
说完,程双斧迈开大步走到帐门边,一撩门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四百八十二章 合兵平谷
墨家群山众多,自古盛产各类药材,秦轲的伤势自然也得益于金疮药的良好药效,加之这些日子他基本只能老老实实地躺着,除了起身方便,连吃喝都是亲卫们送到嘴边现成的。
与阿布分兵后的第七天,秦轲已经感觉自己好了许多,至少不必再像之前那样被“五花大绑”着固定在板车之上了。
不过秦轲坐在马背上,依旧时不时地能感觉到右臂传来的抽痛。
程双斧没把他的右臂废掉确实是万幸,可深入内腑的伤势也不容小觑,每当他握起剑想要劈斩下去的时候,都得承受着整个半身拉扯着的剧烈疼痛。
后来,他只得把菩萨剑系到了马鞍的左侧,需要的时候,他就以左手握剑劈杀。
除此之外,还因为他过度激发气血而冲伤了经脉,现在的他仅能驱动最低程度的气血,以免经脉再次受到损伤形成不可逆转的严重伤势,阻碍他的修行之路。
他挥动了一下带鞘的菩萨剑,大概体会了一下现在身体的状况,低声自语道:“呼,居然只剩下第一重炼筋境界的实力么?”
他叹息一声,或许以他那经过炼髓境界锤炼的身体,能勉强与第二重境界的修行者对阵一番,但若还想战而胜之,只怕很难了。
不过从那天以后,他再没有见到如程双斧那样水准的高手,如果仅是第一重第二重境界的修行者,墨家骑兵弩箭齐射之下也能绝对压制,并不需要他过分动手。
这就是修行者在军中的悲哀,即使他们拥有着远比普通人强大的身体,可那又如何?面对犹如排山倒海气势的军队,他们的个人实力不值一提。
“将军,前方斥候没有发现什么,苍鹰这一次也没有预警。”就在他走神的时候,身旁一名亲卫策马靠近了他,轻声道:“这些天的唐军越发狡猾了,遇到的都是上千人的队伍,配备也比先前精良了许多。”
“我知道。”秦轲维持着战马的匀速,缓缓往前走着。
王玄微制定的策略,正是通过马不停蹄的行军让唐军难以捉摸他们的动向,而在这样的行军之中,几支部队还会时常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汇合,成为一支数量近千人的部队。
也正是这种巧妙的安排,使得他们在战线覆盖更广的同时,还能打击更大股的唐军,并且制造出“黑骑人多势众”的假象。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共和另外几支队伍会合过三次,除了一次无功而返之外,另外两次的结果都还不错。
“这么说来,运气最差的应该是我了?遇上那样一个小宗师境界的高手,弄得我和阿布都受了伤……要不是战场胜负已成定局,只怕我们两人都得交代在那里。”秦轲面色愁苦。
不过也亏得是秦轲他们遇到了程双斧,所以还能勉力一战,若换成了涂二狗或是公输如他们,只怕真会被程双斧乱军之中给斩将夺帅了……
“嗯?将军,你说什么?”身旁的亲卫没听清秦轲的话语,翘首问道。
“没什么。”秦轲摆摆手,示意这和他无关,随后他望向前方的山道,只觉一股冷风呼呼地往他脖子里钻。
他缩了缩脖子,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感觉冷了这么多?”
亲卫微微一怔,道:“将军,已经入冬了,算算时间,立冬都过了。”
“入冬了?”秦轲呆呆地看了亲卫一眼。
大概是因为他自从修行以来,寒暑变化对他的影响越发小了起来,加上他离开稻香村之后,更没了秋收春种的时间观念。
“果然我还是比较适合回村里头过日子啊……”秦轲感叹一声,远眺而去,一支黑色骑军的轮廓在山道尽头不断放大。
王玄微领着麾下一千墨家骑兵到了。
两个时辰不到,足足两千四百人的墨家骑兵终于在这里重新聚集起来,尽管他们满身风尘,不少人身上还带着累累伤痕,可他们身上的黑色盔甲沾染着鲜血,马刀的刀锋也还闪着寒光。
或许他们的身体十分疲惫,但他们的斗志却没有在这段日子的奔袭中被消磨,甚至因为重聚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兴奋。
“怎么没看到涂将军?”秦轲望着那已经汇聚在一起的墨家骑兵,心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一块沉重的巨石终于从卸了下来。要知道这七天,他虽然一直表面上保持着镇定,但实际上精神也是绷紧到了极点。
从一开始来说他就没有想过要领军,只是这一路来,他也是迫不得已只能接下了这幅沉重的担子,但他心里一直打着鼓。
让一个从来没有带过兵的人带兵?这种事情,怎么听都很荒谬。
不过王玄微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理由,因为在他的手下,实在没有太多人可用,三个“千人”一路在闯出锦州的时候就死了一个,路上又因为突袭唐军而意外横死,这些事情,发生得总是没有预兆。
好歹秦轲也算是读过不少书,加之在太学堂学过些兵法,相比较那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兵卒来说,已经少年英才。如果放着不用,实在不是王玄微的风格。
“你还不知道?”阿布牵着战马,小声回答着秦轲的问题,“涂将军他……在一战之中意外中箭落马,偏生附近又有一支三千人的唐国骑兵行动,之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秦轲听了微微一惊,侧头看他:“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吧。”阿布算了算,“我也不是亲眼所见,但听他们说的,大致不差。”
秦轲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么?
难怪他没有再见到涂二狗,那个爽朗的汉子,竟然也被湮灭在战场上了。之前给他们引路的石头,也在这连日的奔波之中伤重而亡。
或许这就是军中从士卒到将领注定的归宿?在百姓看来,他们手中握着刀,挎着马,不知道踩过多少人的尸骨,不知道有多少亡魂在他们的身后飘荡,哭声悲怆。
“擅使刀剑者,必死于刀剑下。”秦轲想到在太学堂里的一本兵书,其中第一句,就是这个。偏生这句话写在教人如何用兵、杀人的书卷中,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两位将军,上将军请你们到山坡上说话。”秦轲才刚刚和阿布说了几句话,却立刻就有人打断了他们之间交谈。
“什么事情?”秦轲皱眉道。
“不知道。但上将军似乎只打算跟两位将军说。”
“知道了。”秦轲和阿布对视了一眼,顺势把手中的马缰交到了身旁的墨家骑兵手里,随后一路向着山坡上走去。
山坡的最高点,王玄微孑然一身,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而他的目光遥远,似乎要穿透山峦,望见那座唐军大营后的平谷。
第四百八十三章 降?
平谷虽然名字叫平谷,却是墨家境内地势较为险要的一处,其中山峦巍峨耸立,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这也是为何郭开能带着一万多败落的骑兵一直坚守至今的原因。
就算是两万人冲杀进去,也会因为人数众多无法展开布阵的缘故处处受制。
郭开身为墨家巨子亲自任命的行州郡守,虽然这一次贪功冒进导致中了唐军的埋伏,却不代表他就是个十足的草包。
至少,他能在一片混乱之中,机智地带着一众骑兵退入了平谷,借助地势在其中深挖壕沟、斩去易燃的枯草,甚至伐木建营、控制水源,很快将平谷经营成一座易守难攻的天然城池,这些都足以证明郭开在防守上的本事。
强攻费事费力,龙驹想着即便攻下了平谷,斩获一万多颗人头,于大局也不会有什么改观。
因此唐军选择了最符合常理的方式围而不攻。只要堵住平谷的唯一出口,静静地等着里面的墨家骑兵耗尽粮食,是降是死,终究能见分晓。
事实上,他们已经快要等到结局了……
“大人,吃饭了。”一阵凉风吹来,火光微微颤抖了片刻,一名身穿骑兵盔甲的将领从大帐外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碟子刚刚烤好的马肉。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郭开的身形瘦削不少,此时未着盔甲,也未佩剑,若是手上擎着一卷书简,简直与学院里的普通文士一般无二。
他望着地图,微微地皱了皱眉,背影显得有些萧索,听到身后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眼神复杂地看着盘子里冒着热气的马肉。
马肉的味道很香,刚刚炙烤后的表面不但松脆,还滋滋地冒着油花。
但郭开心中并没有一丝喜悦,叹了一声,缓缓地道:“今天杀了多少马?”
“三千匹。”将领眼角微微抽搐,目光也暗淡下来。
“为什么杀这么多?”
“是多了一些……可这些天我们的战马只能靠山中的野草果腹,两万多匹战马近半数都得挨饿,与其等它们掉了膘最后枯瘦无力,不如趁现在杀了,制成肉干,总还能给兄弟们多吃些日子。”
郭开点了点头,他并没有责怪这位将领的意思,只是听到那个数字之后,他身边萦绕着的那股血腥味似乎更重了一些,整个军营里都弥漫起一种名为绝望的味道。
杀马充作军粮,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都会对士气造成巨大的影响。
对于骑军来说,战马不仅仅只是他们的坐骑,更是他们驰骋沙场多年的伙伴、亲人,如今要让他们亲手斩杀,实在痛心。
更重要的是,一支骑兵一旦开始杀马充饥,只能说他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程度。
若是此时能破釜沉舟打一场,好歹众人还斗志昂扬,可唐军把守谷口,想要突围也只有凶多吉少,他们这般负隅顽抗并不能改变最终全军覆没的结局。
“如果没有那封锦州来的书信……”郭开低声自语着,却跟着自嘲般地苦笑了一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带着两万精骑走出行州是他的决定,他再怎么悔不当初也于事无补了。
“把东西放下吧。”郭开轻声道:“我一会儿再吃。”
他再度转过头,望着那张开的地图,尽管他知道,眼下他们只能在此做一做困兽之斗,可若是人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湮灭了,还怎么在这种绝境之中撑下去呢?
“怎么了?”郭开看了一会儿,感觉到身后的将领没有丝毫动作,眼里有了几分疑惑。
将领在原地站了许久,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挣扎,大概几息之后,一声金铁铮鸣的声音响起,刀光在营帐中闪出了冷厉的锋芒。
马肉在地上滚落,沾满了泥土与灰尘,而将领则颤抖着把手中的刀架在了郭开的肩膀上。
“大人……”将领的声音微微颤抖,“下令投降吧……”
郭开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微微地叹息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将领会有这样的举动。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其他人的想法?”
“是……”将领犹豫了片刻,道:“是……属下一个人的想法。”
他努力地憋回了眼眶中的泪花,低声道:“大人……没有什么援军了,我们再怎么死守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意义了。赵宽七万大军都栽在了项楚的手中,就算朝廷增派援兵来,我们也等不到了。何况,现在行州说不定已被唐军攻破,届时唐军占据行州,向东可吞我墨家方圆百里,各个郡县相互呼应,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又有谁会来救援我们?”
将领加重了语气:“大人,降了吧。我们都尽力了,不丢人。”
等了几息,郭开并没有急于破招,而是反问道:“茶叶,你跟我多久了?”
名为茶叶的将领听到这一问题,心下狂跳,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羞愧,低头道:“十五年了,大人。”
“十五年么。”郭开微微点头,“我记得我第一次到任行州,你还是个不到弱冠之岁的年轻小伙,那时,我看你是个可造之材,将你留在了身边,这一晃,你已是军中能独挡一面的将军了。”
“是……多谢大人看重栽培……若没有大人,不会有我的今天……”茶叶咬着嘴唇,握着剑的手越发颤抖,“这份恩情,末将不会忘记,赴汤蹈火也必会报答大人!”
“恩情么。”郭开有些唏嘘地摇摇头:“算算今日,当是我为官的第三十个年头,从一地方小官一步步走到今天,做了一方郡守,我头上的白发也多得数不清了……十五年前,是仲夫子举荐我,巨子也看重我,这才会把行州托付于我,可真是万丈荣耀加一身啊,那应是我一生中最骄傲的日子了。”
“十五年来,我兢兢业业,选贤任能,只为了报答夫子、巨子的恩情。然而,终究事与愿违,因我一意孤行,一时贪恋战功才把大军带入了这样的绝境。”
说到这里,郭开的面上已带了几分惨色。
“大人不必过分自责,这种事情,谁也不会想到……”茶叶的声音哽咽。
可正在这时,郭开却突然无所畏惧地迎了上去,丝毫没有打算避让肩上刀锋的意思,这一举动反倒让茶叶畏缩着把刀往回收了收他并不想真的伤到郭开。
“但是!”郭开话锋一转,声音骤然高亢起来,“我是行州郡守,肩负巨子与墨家委派之大任,巨子以国士待我,我必以性命相报。我郭开,只做墨家的英灵,绝不做墨家的叛臣!”
茶叶默默地注视着郭开那双锐利坚毅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郭开幽幽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兄弟们在想什么……你们,心里终究是在怪我……”
“不……”
“听我说完。”郭开打断他,“我自然是不能降的,弄成这样皆我一人之过,我这一生终究是不能在庙堂里留下什么美名了。但我宁死不做小人的骨气尚存……茶叶,你们都还年轻,你们这一万多兄弟本都不该陪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人一起葬送于此!”
“杀了我!”郭开情绪激动,“你们去降了吧!若将来有机会重归墨家,你们可把所有罪责都归咎到我的身上,就说是我下的命令!降了吧!”
“大人……这……”茶叶一时被震慑住了,握着刀柄的手颤抖不已。
“动手!”
“这怎么可以……”
第四百八十四章 鱼和熊掌
“当然可以!”郭开昂起了头,仿佛是在战场上发号施令。
但很快,他的声音又轻了下来,缓缓道:“若是降了,军中何人能担此大责?诸位弟兄将来总要回家的,你们的家眷都在墨家对不对?你们生来就是墨家人,难不成你们还以为自己能在唐国扎根长留不成?即便你们愿意,唐国人又凭什么要养着你们?”
“可是将军,你刚刚不是说……不会降。”
“我确实不会降……但若你此刻杀了我,我死之后,军中一切我都管不得了,你们大可将我的人头当作投名状,想来没了我,唐国那边也不会为难你们……权当我为诸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吧。”
他的声音并没有故作悲怆,只是多了几分疲倦。
从他们退入平谷之后,他几乎夜不能寐。
每当他闭上眼睛,一片黑暗之中,似乎就涌现出了无穷无尽的唐军刀光和漫天的火焰,抑或是巨子、夫子严厉的神情。
还有朝堂上的官员们,熟悉的,不熟悉的那些人,每一个都好像一座大山那般朝他压倒过来,每一句话中都满含着怒意,指责他为什么贪功冒进,为什么没有好好守住行州。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坐起来,点上油灯,目不转睛地盯着身旁的那张大地图。
地图上浓墨重彩地画满了墨家的万里江山,可如今于他而言又作何用?他已是唐军的瓮中之鳖,茶叶说得没错,赵宽七万援军全军覆没,朝堂即使有心来援,调拨兵马也需时日,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达。
“有件事,还要拜托你帮我完成。”郭开脸上舒展开一个笑容,眼中透出几分视死如归的意味。
“将军请说。”茶叶咬着嘴唇,握着刀的手不断颤抖,他不得不将另一只手也覆上了刀柄。
“若你还记着我对你的知遇之恩,若这场大战之后你还能活着回去稷城,就去一趟夫子讲学的学堂……你帮我告诉夫子,他的学生郭开……杀身成仁,至死,未降。”
郭开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少时,回到了那个明亮的学堂,耳边都是夫子的谆谆教导,那个时候,窗外鸟雀啼声婉转,而他的胸中还满怀激昂……
茶叶怔怔地站着,手中长刀架在郭开的肩膀上,他甚至不必用多大的力气,只要稍稍转动刀柄,他锋利的刀芒就能切开面前那人的喉管,鲜红的血液会喷涌而出,溅到他的脸上,沾满他的刀身,再顺着刀刃,一点一点地滴落到地上,宛若一片片飘零的红叶。
他从军多年,这样的情形自然是再熟悉不过。
可这一刀,他真的能斩下去么?他踌躇着,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也许是因为等待得太久,郭开猛地睁开了双眼,深邃的黑色眼珠子里盛满了怒气。
他挺起胸膛,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为将几十年,他的身上已经有了一股子抹不去的威严。
“动手!难不成这最后一丝尊严,你都不肯给我么?”
在他的低喝声中,茶叶双目一下子睁得浑圆,双手发力举起了手中长刀!
郭开笑了,他再次闭上眼睛,似乎一切的梦魇都会随着即将到来的痛感离他远去,永恒的死亡正在向他张开怀抱……他的脑中犹如走马灯一般闪过了无数画面。
年少寒窗苦读,机缘巧合之下被推举进入稷上学宫成为万千学子之一,后来他拜入儒家,听到了仲夫子坐在堂上游刃有余的讲学,从此沉醉其中。
他从末流的地方小官,一步步稳扎稳打地坐上了如今封疆大吏的位子,他却始终记得夫子那句掷地有声的话。
二者不可兼得,舍身而取义也!
刀光闪过,烛火重重地扭动了一下,嗡鸣的刀锋割裂空气,席卷出一道凌冽的风,终于落了下来……
可郭开没有死。
他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又等了几息的时间,终于确信自己没感觉到任何疼痛……那他听到的那风声又落到了何方?
他睁开眼睛,转头看到了大帐一侧多了一道裂口,茶叶正急切地望着他。
茶叶用力抱拳行礼:“将军,快走!我,我只能帮您到这里……他们就要来了,趁现在,将军您快走吧!”
“他们……是谁?”郭开没有立即撤身离开,缓缓问道。
“林信、胡天、张九新……有五位将军……”茶叶见郭开没什么动作,一时顾不上什么礼节尊卑,猛然地扑了上去,提起他的后领,将他推向大帐被切开的口子里。
他一边推着一边说道:“他们私下已经反了,逼着我加入他们,要我过来动手杀了您,再对外说您畏罪自尽,天亮时分,他们还会动手杀了另外几位将军,然后带着剩下的人马一起出去投诚。”
茶叶的额角渗出大颗的汗珠,深秋的冷风从大帐的破口呼呼灌入,他却只觉得内心热血沸腾。
“他们如果看这边一直没有动静,一定会带着兵冲进来的,将军!您快逃吧!一路上不管遇见谁都不要理会,一直跑,莫停下!只要您逃到汪将军的营帐里,一切都还有转机!”
正当这时,大帐的门帘猛然被人掀开,外面早已按捺不住的几位将军终于露了面,在他们的身后,站着一队身穿甲胄、手拿弩箭的军士。
几人看见茶叶正推搡着郭开,立即明白了一切,其中一人发出一声暴喝:“放箭!不要让他们跑了!”
茶叶回头一看,心下大叫不好,赶忙使了浑身的力气将郭开整个身子推了出去,而他在下一刻也举起了长刀,拦在了那个破口前面……
羽箭袭来,毫无悬念地穿透了他胸前的硬皮甲,甚至有一支深深地扎进了他的眼窝。
他向后踉跄了两步,嘴角带着一抹轻蔑的笑,再次握紧了长刀……
郭开几乎是被他撞出去的,站也站不稳地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之后,终于狼狈地站了起来。
“茶叶!”
“将军!跑!”
帐中顿时混乱一团,几位将军见到已经身中数十箭的茶叶依旧屹立不倒,甚至挥着刀想要上前与他们拼杀,一时震惊不已,只有留在帐外的一队弩手开始绕过大帐准备前去包围郭开。
郭开知道自己绝不能驻足在此,最后望了一眼帐中那个摇摇欲坠的背影,红着眼眶甩头逃开。
茶叶侧头看见了那个狂奔的身影逐渐远去,随后是一阵阵手弩发射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再之后他的眼前一片模糊,迎面上来的几名士卒用手中长矛狠狠地捅穿了他的腰腹,他整个人被顶得腾空而起……
一个暴躁的谩骂声出现在追赶郭开的军士之中:“我说那姓茶的是个软骨头!你们竟还信他的那一套鬼话!早该听我的一起冲进去,也不会让郭开那老小子跑了。”
另一人抱怨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赶紧追!要是让他逃到汪阿南那边,咱们后面可有的受了!”
“废话,老子不也正在追吗!嘿,这老小子修为不高,逃命的本事倒是练得上乘的很呐……”
第四百八十五章 哗变
秦轲终于攀上悬崖,站在高峰眺望远处的军营,却愕然地发现其中已经多处起火,滚滚的浓烟在暮色之中一直向上延伸,穿透进云间,给鲜红色的晚霞染上了大片灰暗的颜色。
这样的场景,当然让他这个所谓的“信使”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什么情况?难不成这些人闲得发慌了?想要放把火来玩玩?”
从他的位置看去,唐军的大营之中人潮滚滚,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正在争斗不休,虽然他们穿着的都是一样的制式盔甲,用的更是一模一样的大刀长矛,但彼此犬牙交错之间,像是有着深仇大恨一般相互厮杀。
“哗变?”虽说王玄微事先也预料平谷中的败兵会有哗变的可能,但他显然没觉得自己那么倒霉偏偏就会遇上。
想到这里,他摸了摸怀里揣着的一枚印信,本来他接到的命令是要进入平谷的军营中找到郭开,并告诉他王玄微的援兵已到,他们会在夜间袭击唐军以制造混乱,好让平谷中的一万骑兵能借势突围而出。
可如今军营里乱成一锅粥,谁知道郭开还有没有命在?倘若郭开死了,又有谁能接下自己手中的印信呢?
“不然还是回去吧……反正我受了伤……”秦轲咕哝了一声,却是微微侧头,看向身后那高耸的悬崖,一时又沉默着摇了摇头。
有句话叫上山容易,下山难,而放在他身上再贴切不过。
这平谷高耸的悬崖几乎没有太多可以抓握的地方,爬到中断的时候,山风呼啸,几乎能把人吹得飘上天。
这样险要的地势,普通人绝无可能轻易攀爬,即便他身怀修为,也是靠着巽风之术阻挡山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了峰顶。
秦轲沉思片刻,最后还是从大石上一跃而下,向着不远处的一片混乱走去。
他的脚步越是靠近,军营里的喊杀声也越发响亮起来,刀兵的交织声和弓弦崩响声,还有战马的悲鸣声,几乎是一刻不停。
顺着军营用原木建造起来的围墙一路绕行,很快被他找到了一处烧断的缺口,跃进之后一眼望去,简直犹如误入了酷烈的战场。
羽箭时不时地从空中划过,带着嗖嗖的锐响,一旦坠落下来或许就会夺走一人的性命。
他皱了皱眉,强自振作了精神,一只手顺势握在了菩萨剑的剑柄上,宛如一条游鱼在人群之中四处躲藏。
刀剑长矛或许在四处碰撞,但少有能追上他的身形,一片混战的人群中只见一个穿着另类黑甲的身影骤然闪过,可谁也无暇多想,捕捉不到那个黑影又如何,每一个人的身边都有着新的敌手,只要高高举起手中战刀,即是新的一轮生死对决。
不过这样大规模的混战之中,秦轲也无法避开所有人,就在一道风声响起的刹那,秦轲靠着风视之术似乎是捕捉到了什么,身体本能地微微后仰,避过了那道刀光。
与此同时,他拔出了绑在小腿上的匕首,锋芒一闪之间,锋利的匕首与那柄再次斩来的长刀交错碰撞。
匕首虽短,可秦轲注入其中的气力极大,随着他双膝下沉,双手紧握把柄再次发力,竟一下子将斩来的那柄刀拦腰切断,半截刀头颓然落了下来,直直地插入泥地里。
而那名挥刀的百将神色一变,随后看着秦轲那一身黑色的盔甲,眼中闪过一道异光:“你是谁?你不是我们军中的人!”
这倒不怪他认不出黑骑甲胄,毕竟行州远离墨家中枢,而黑骑在王玄微的控制下向来行踪诡秘,甚至连稷城的百姓官员们都极少能亲眼一见,加之秦轲穿的这一身原本也属黑骑的旧式装备,之前他为了攀爬悬崖方便也根本没戴头盔和肩甲。
秦轲看了他一眼,也没空跟他解释什么,只是继续放开脚步向着一个方向奔跑而去。
“站住!”那名百将眼见秦轲根本不理会他,也不知是恼火还是什么,一边捡起了地上的一支长矛就追了过去。
跑着跑着,秦轲听到身后的那名百将还招呼了其他两人一齐追赶,这下他被至少三条“尾巴”紧紧咬住,几人都是一副不抓到他誓不罢休的样子。
不过秦轲倒并不担心,反而轻松地笑了起来,随着他脚步加快,整个人猛地冲进了一处军帐之中。
三人眼见秦轲逃进了帐篷,自然不肯落后,前后脚地工夫,一齐冲了进去。
“小子,没地方跑了吧!”百将喘着粗气,露出了残忍的笑容,眼见秦轲站在营帐的最中央,似乎是吓傻了一般一动不动。
在他们看来,秦轲的脚程的确是异于常人,可若真是高手,这般追逐之下根本没必要一直藏着掖着……
然而当他们的刀枪举起来的时候,秦轲也将手中的匕首横档到了身前,他眯着眼笑得天真,却早已透过三人的手脚动作,看清了他们进攻的轨迹。
“我有个问题,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解答一下?”秦轲的身影一晃,竟是悄无声息地吸到了那名百将的身边。
那名百将打了个激灵,没曾想秦轲的身法会那般迅疾不可捉摸,明明方才他是被包围了啊?
帐中的烛火承受不住刀光挥出的凌厉劲风,毫无悬念地熄灭了。
“杀了他!”
黑暗之中,握着长矛与刀的军士一左一右地向着秦轲冲了过来,长矛破空,刺向他的脖颈,而长刀显得阴狠许多,没有砍向他的腰腹,却是冲着他的小腿横劈过去。
秦轲站在原地,微微一偏头,长矛掠过他的耳畔,锐利的风声落到了空处。握刀的军士突然感觉到手上一阵紧,他费力地往回拽了一下,纹丝不动。
其实秦轲只是敏捷地抬起了一条腿,再重重跺下,生生踩住了他的刀尖。
“我是受了点伤没错,可对付对付你们三个……也不是什么问题。”秦轲身子一拧,像只狸猫般蜷缩了起来,眨眼间,他已经撞进了三人之间。
那两名军士还没弄明白情况,只见一道冰冷的寒光闪过,两人的脑袋皆是一疼……
相较于籍籍无名的两位军士,显然那名百将的“待遇”要好上一些,秦轲右手握着还在微微发颤的匕首,左手已经翻出了一掌,用出一股很巧妙的力量拍向百将的背后。
百将踉跄着往前踩了两步,终究没站稳,面朝下地跌到地上。
毕竟秦轲和这些军士之间的关系有些复杂,某种程度上,他们也算统一战线上的盟友,说不定将来还要共同对抗唐军的,总不能在这里取了他们的性命。
当然,这主要是秦轲认为“这三人一齐上应该都伤不了自己”的前提下,否则他可不会只是用匕首将那两人拍晕过去作罢。
自保,是他的底线。
百将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刚想抬起上半身,背上就传来一阵令他窒息的压迫感,仿佛秦轲的那一掌是一块千钧大石,此刻依然压在他身上一般。
在他震惊的眼神之中,一抹冰凉的锋刃贴上了他的后脖子。
“你……你别乱来!我降了!我降了!”百将对着面前不到一寸的泥土声嘶力竭,他脑子里很懵,完全想不透为什么本该是猎物的那个黑甲士兵会突然反客为主,成为了身手不凡的猎人。而他,成了那只落入陷阱、穷途末路的猎物。
秦轲嘿然一笑,索性坐到了百将的背上,道:“我不乱来,我的手稳得很,不过……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什么问题?”百将呼吸急促,泥土的腥味直冲他的大脑。
“郭开在哪儿?”秦轲认真地问道。
百将结结巴巴地说完之后,营帐中还是响起了一声微不可查的磕碰声。
等到秦轲从那营帐中钻出的时候,身上套着的已经是那名百将的甲胄了,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小心地向着某一个方向奔跑而去。
很显然,秦轲身上的盔甲并不怎么适合他,那名百将身材太过高大,以至于半边肩部总是往下耷拉,露出了里头灰扑扑的内衬,当他奔跑起来的时候,盔甲甚至会像一只宽松的外壳似的上下跳动。
秦轲的脸颊缩在头盔下方,他低低地骂了一声:“早知道穿另外一个人的了。”
不过秦轲也是经过思考的,眼下他更需要百将这个身份,只是此时一边奔跑着,他却是回想起了自己先前的一些经历,不禁失笑。
他确实扮过太多人了。
去年进唐国王宫的时候他扮过杂役、做了一回“梁上君子”;到锦州之后,他成了公输家的姑爷,最终陪伴公输胤雪坐上了家主之位;行军路上他与阿布为了取胜扮作唐军,接着被王玄微装扮成了黑骑;现在为了完成王玄微的嘱托,他又不得不扮成行州军中的一员百将……
变来变去,他自己都有些恍惚了。
所以,我到底是什么人?
第四百八十六章 虎印
大营之中其实并非到处都是狼烟,从那名百将的口中打听来的消息,秦轲知道了门口那些只是一些想要从营中逃窜出去的郭开部下,但实际上叛军早已经控制了整座营盘的出入口,两者之间,自然是一场恶战。
而他此行真正要找的那个正主郭开,正在大营的东南角,用那名百将的话说,叫负隅顽抗。
虽然那名姓汪的千人将军是他的死忠,可毕竟麾下人数只有一千余人,加上另外一名鲁姓将军麾下一千余人,满打满算不过两千人,想要压制近万人的叛乱,无异于以卵击石。
“这么说来,郭开岂不是很危险?”秦轲想到自己这一次的来意,一时又有些头疼起来。
如果一切事情如常,他自然可以很顺利地把怀中的印信交到郭开手中,但这种情况下,难不成他得穿过这混乱的万军之中,找到郭开?
秦轲看向自己身上穿着的盔甲,突然眼睛一亮,低声咕哝道:“反正我把我能做的都做了,其他的,看天命吧。”
东南角的位置其实很特殊,这个地方,是营地里最大的一座马厩。
这些天以来,营地之中不断地斩杀战马充作军粮,一开始,他们还有一万五千匹战马,分别养在军营东南角和最西侧。
而西侧的马厩今日又杀了近三千匹,剩下即便全聚拢在一起也只有一千。
而且因为挑选的缘故,拴在西侧马厩里的战马基本都是挑出来的“老弱病残”,饿了几天肚子,跑起来虚弱无力,要是用来作战,只怕根本无法形成冲击……
这样一来东南角的马厩中拥有的,竟是整座军营中硕果仅存的战马群八千余匹。
郭开或许犯了一些错误,但不代表他是个蠢人,相反,会这么认为的人,通常会吃上一个不小的亏。
从大帐逃脱之后,郭开第一时间找到了汪南将军的营帐,随后最先做的事情就是占据这一处马厩,只因为他很清楚,他麾下的所有人都是骑兵,而骑兵……往往需要骑在马上才能发挥真正的实力。
而他占据这座马厩,不但使得己方拥有了战马,更让叛军从原本的骑兵,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步兵。
“大人,他们退了!”
战马不安的嘶鸣之中,汪南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他的身上多处沾染着鲜血,皮甲上的雕图早已经模糊不清,甚至有一片巴掌大的血肉恶心地挂在他的肩膀上,可以看出,刚才的那一番厮杀是怎样惨烈。
“只是暂时退了。”郭开看着那阵列之外仍然虎视眈眈的军队,“他们没有预料到我能逃走,也没有想到我会占据马厩,外面围攻马厩的最多只有四千,但是时间一久,外面围攻的兵力恐怕会增加一倍,如果再次发起进攻……”
对于这座军营的布置,他早已经烂熟于心,加上他多年守城的经验,也知道马厩这地方,或许能守,但绝对不是长久之计。
汪南脸色有些难看:“那怎么办?我们所有人都在这里了,要是他们聚集起来全部压上来,就算我们铺设了拒马和箭阵……也支撑不过一刻钟。”
郭开出神地看着身旁的战马,眼神中的光芒忽闪忽闪,像是在思考,但最终从他嘴里吐出的却是一声叹息:“汪南……或许我来找你,反倒是害了你。”
汪南却摇了摇头,双手抱拳道:“大人何出此言?我本就是大人的部下,蒙受大人知遇之恩。茶将军可以为了大人豁出性命,难道我连他还不如吗?何况当年,我的亲人尽数死于唐军之手,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若要让我与那几个贼子同流合污去投降唐军,倒不如一刀斩了我来得痛快。”
“看来我当初确实没有看错人。”郭开深深地看着汪南,一时有些感动,却又觉得悲伤,“只是……可惜了。”
郭开抬手抚摸战马的马头,看着战马那充满灵性的眼神,这些一直驰骋战场上的生灵们,尽管没有上阵,却似乎已经从空气中闻到了那股血火的味道,在马厩之中有些不安分地摆动着头颅。
“如果没有唐军,我大可以让众人上马冲出重围,出了平谷,尽是一马平川,无人可挡。”
但可惜……唐军既然在平谷外犹如一座高耸的城池无可撼动,就算他们能突出叛军的重围,又能去哪儿,又能往哪里去?
正当此时,帐外突然跑进来一名百将,一声“报!”喊得响亮:“大人,我们抓到一个奸细,可他非说自己不是叛军,而是……是从山谷外边来的……”
话没说完,汪南已经火冒三丈地打断了他:“这种事情还要进来报信吗!平谷外全是唐军,他从山谷外来……难不成是变成鸟飞进来的不成?还是说,他根本就是唐军的细作!砍了砍了……”
“但是……”百将被汪南满脸的杀意唬得一愣,又犹豫道:“他说他有一件信物,非要让我们交给郭大人看看。”
“什么信物?”郭开皱眉。
“一枚印信。”百将恭敬地双手捧着,露出手上的东西来。
那是一枚金属的印信,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带着黑金色的冷光,方正的印章之上,精雕细琢了一头栩栩如生的猛虎,利爪尖牙,做出了一个扑倒攻击的动作。
“虎印?”郭开看到这样的形状,先是微微一惊。
民间很少有人会把印信雕刻成猛虎的形状,其中原因之一,就是为了避嫌,所谓“取虎形镇邪”,这样的东西,只有那些带兵的将军才用得起这样的东西。
一些官宦之家更是认为如果一个人命不够硬,无法镇住虎印的凶煞之气,说不定还会因此而短命或者招来刀兵血光之灾。
“末将不认字,不懂这印上写的什么,但看着这印觉得不是俗物,所以……”
也亏得那位百将有些见识,也不是贪婪之辈,看出虎印不寻常之后即刻想到了跑过来请示,才没有任由那些老兵油子私下给藏了去。
“你做得很好。”郭开点了点头。
金属比玉石更加刚硬,要雕刻起来也更加困难,要刻制成这样栩栩如生的姿态,断然不会是出自什么普通人家。
只是他心中仍有疑虑,难不成这个“奸细”还真是从平谷外进来的?
那他是怎么进来的?谁派他来的?
从他的手中接过了印信,郭开将之翻转一看,几乎险些握不住铜印让它坠落在地。
等到他手忙脚乱地把铜印接住握紧,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颤声道:“这东西……真是那人交给你的?”
“是……”百将回答道。
“大人,这印信有什么不对吗?”汪南把头伸过去,想看一眼印信上写的什么字。
郭开却已经等不及了,对着那名百将道:“快,快请他进来说话!”
等到百将离去,郭开将印信翻给汪南看,叹气道:“你看。”
汪南神色古怪地瞄了一眼,然而只一眼,却也面色骤变,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这是……上……上将军的印信?”
“他现在已不是上将军了。”郭开低声道:“但……这确实是王玄微的私印。”
“据说当年王玄微平定列国,巨子专门派人打造了一枚虎印,上书‘护国柱石’四个字,以嘉奖他的功绩。如今……朝廷或许罢免了他的上将军一职,这印信却没有收回来,甚至巨子明言此印可作为免死金牌,若他有一日犯了什么大不敬之罪可抵去他的死罪。”
汪南眼睛一亮:“这么说……他真是上将军派来的人?难不成我们被困的这些日子,上将军又官复原职了?还亲自领兵来支援行州?”
郭开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汪南的脑袋立即往后缩了缩。
汪南当然知道,郭开师承儒派,与王玄微的鬼谷派向来不合,他虽在行州做郡守多年,但当朝堂一众弹劾王玄微时他也表示了附议。
只是郭开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他不是傻子,自然感受得到下属对于王玄微的信任,整个墨家,只要从军的人,甚至没有一个人不相信王玄微……
曾有官员忧心道:“王玄微或登高一呼,墨家军十有**将随他而去……”
不少人心里清楚,王玄微遭到罢免的众多原因里,“功高震主”为最主要一点。加上去年王玄微私自调用黑骑一事,看似不大,实则已经触碰到了某个不能触碰的红线。
“如果真是王玄微……”郭开沉声道:“或许我们真的会有救。”
很快,百将领着那名“奸细”来到了郭开的面前。
郭开看着眼前的人,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这就是王玄微的信使?也太年轻了吧?
再打量一番他穿着的这身盔甲像只瘦猴披了一身大褂,丝毫看不出什么威风或睿智,反而很是滑稽可笑。
“把绳子解开吧。”虎印不假,那他的身份也不大可能是伪造的,毕竟民间私制印章,放在任何一国都是死罪。
“不必了。”穿着盔甲的秦轲微微一笑,随后他猛然发力,一瞬间捆绑着他的绳子寸寸断裂。
普通人肯定无法像这样直接地挣脱绳子,能轻松做到这一点,只能证明秦轲修行者的身份。
“大人小心。说不定是那些奸贼派来的刺客!”这一幕发生地有些突然,倒是让郭开身边的汪南一下子拔出了刀。
第四百八十七章 谋算
“刺客?”秦轲摇了摇头,道:“我要是刺客,郭大人现在已经死了。”
“狂妄。”汪南冷笑一声,“你还真以为会点修行有多了不起了?气血修行,我和郭将军都有,你一人还能敌过我们两个?”
“这还真不好说。”秦轲耸了耸肩,那名百将可什么都招了,包括郭开和汪南的修行境界才第一重偏上这件事。
或许秦轲现在受了伤,血脉有损,可他自信凭借绑在小腿上的匕首加上七进剑的锋锐,哪怕整个营帐里外的人一齐冲上,他也能应付应付。
郭开摆着手示意汪南稍安勿躁,往前一步道:“这位小兄弟,你说你是从平谷外面进来的,可外面全是唐军,你……”
“我是爬上来的啊,就西北边的悬崖,爬了我两个多时辰呢。”提到这个秦轲连眼皮都有些耷拉了,一时还很委屈,想想明明自己好好地养着伤,却被王玄微派来干这么件苦差事。
“笑话。”汪南哼声道:“西北边的悬崖?你当你是宗师高手不成?要是上将军本人亲自上悬崖我倒是相信,你这小身板儿,能爬上悬崖?”
“你又没真试过,怎么知道爬不上来?”
“我当然没试过,因为我知道爬不上来。”
似乎从一开始,汪南就对秦轲抱有一种敌意,或许因为袍泽兄弟的背叛让他对人情世道产生了怀疑,所以不再敢轻易信人了。
不过秦轲并不在乎这个,对于他而言,汪南就好像一个路人,他并不怎么在乎一个路人的信任,也不会做出什么多余的辩解或讨好,重要的是郭开是否信他。
秦轲的目光越过汪南,落到郭开身上,问道:“郭大人,你也不信我?”
郭开静静地注视秦轲已经很久,而他终究只在秦轲的神情中看出了坦然。
想了想,他与秦轲走得更近了,只是他的手始终也没有离开紧握的刀柄:“或许……我该信你一回?”
秦轲做了个古怪的表情,道:“信就信,不信就不信,‘或许该信’算什么?那到底是信,还是不信?难怪……王玄微说你虽不算无能之辈,但读书把脑子读傻了,成天尽琢磨那些有的没的。”
汪南听见秦轲最后一句话,顿时大怒:“臭小子,你说什么呢!”
“汪南,莫要动怒。”郭开突然舒展了笑颜,大概因为秦轲轻松不做作的态度,让他下定了决心,“好吧,我相信你没有说假话,也信你确实是王玄微派来的,至于你是怎么从悬崖下面爬上来的……”
郭开转头望了一眼汪南,笑道:“我想这大概也是为什么王玄微会差他来送信的原因了。”
其实秦轲是在故作坦然,面对这剑拔弩张的场面,他还是有几分怯意的,毕竟他就一个人,而郭开好歹手下千人,不过眼下他的坦然确实让他获取了郭开这个正主儿的信任,他咧嘴道:“那秦轲在此先谢过将军信任了。”
“上将军在哪儿?”
郭开向来是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人,虽然他的麾下这回出了叛军,但他还是没有因此改变他为人处世的风格。
“平谷外。”秦轲简短地回答。
郭开一愣,想要再度发问,秦轲却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打算救你们出去。但他麾下如今只有黑骑六千,单凭自身力量,无法突破唐军对平谷的包围。”
说到黑骑六千的时候,秦轲微微偏过头有意避开了郭开和汪南的眼神他当然清楚王玄微的麾下到底有多少人。
黑骑六千,只是王玄微杜撰出来的一个存在,至于他为什么不多说一些,一方面为求真实,另一方面也是想让郭开明白,突围一事,不能光靠援军,平谷内部必须得整合三军,里应外合,才有一线生机。
“黑骑……六千……”郭开眉头一挑,似乎对这个数字没什么信心,“你知道外面唐军有多少吗?”
“抛开那些没什么战力的民夫、辅兵,大约两万兵马。”秦轲看着郭开脸上微微惊愕的表情,继续道:“郭大人这些日子一直受困,可能消息不怎么灵通,之前围住平谷的唐军约有五万,但现在,他们的主力已被调走,战力一削再削,郭将军趁此机会冲出平谷,并非不可能。”
郭开低眉沉思片刻,很快猜到了什么,目光如炬地望着秦轲,道:“如果我没猜错,引开唐军主力……也是王玄微的手笔吧?”
“是。”秦轲点了点头,回忆起这些日子以来他和各路兵马的百般辛劳,感慨道:“王将军说了,机会只有一次,而且时间拖得越长,变数就会越多,可现在……”
他皱了皱眉,露出了无奈的神色:“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秦轲指的正是眼下军中哗变愈演愈烈的形势。
如今郭开麾下仅有两千余人愿意听命于他,即便是出现奇迹他们镇压了叛军,可面对剩下一盘散沙般的墨家骑兵,又怎么与王玄微里应外合?
一时间,几人都陷入了沉默。
秦轲想了一会儿,有些不怎么自信地问道:“是不是可以要求跟那几位反叛的将军当面商谈,告诉他们有机会突围?那样的话,或许……”
“不可能。”汪南立刻就打断了秦轲那显得有些天真的话语:“他们既然起兵,等同于已经站在了一个对立面上,就算是他现在反悔又能如何?突出重围之后,军中律法严明,都免不了是个死,所以他们现在唯一的选择,只有向唐军投诚,甚至卑躬屈膝地成为他们的鹰犬,供他们驱策,或能活得长一些……”
“也是。”秦轲低下头,他并不太通晓兵事,见解自然不如汪南。
只是郭开突然发话道:“未必不可能。”
汪南和秦轲同时将目光转向了他。
只是郭开眼神飘忽,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低声喃喃道:“只是想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太难,太难了啊。”
“郭大人,你想说什么?”秦轲上去制止了郭开继续敲打脑袋的动作,“不如说出来让我们听听,或许能有别的法子?”
汪南点了点头,双手抱拳道:“大人,时间不多了,既然横竖也是死,若有什么计策,说出来无妨,就算是行险,也好过坐以待毙。”
郭开点了点头,眼神中的光芒微微闪动了几下,开口道:“汪南说得没错,林信等人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头,必然是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了。但林信麾下的兵卒呢?近万人反叛,若说人人都和林信他们一条心,我觉得不可能。很多人只是士气没了,心中又有不满,才会受了林信的教唆,促成了现今之局面。”
郭开虽是个文官,但驻守行州多年,对兵事绝不仅限于纸上谈兵,他甚至当时与茶叶交谈的时候,就已经十分清楚这其中的症结所在了。
“既然是受了挑唆,这叛与不叛,只在众人一念之间。”郭开细细说道:“对于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活下去,林信告诉他们投降唐军可以活下去,所以众人才会将怨气转化为一丝希望。可一旦他们知道外头来了援军,他们不必卑躬屈膝去做唐军的俘虏也能活下去,或许有的人会愿意转变一下想法。”
汪南脸色一喜,拍手称快道:“对对对!瞧我这驴脑子……我这就让下面的人去喊,告诉他们,上将军的援军已经到了……”
“且慢!”郭开一下子拽住了他。
“将军。怎么了?”
郭开认真地看着他,道:“你想过没有,援军的事情,一共才有几人知道?”
汪南微微一愣,扭头看了一眼秦轲,刚才郭开已经遣开了旁人,如今在此交谈的,只有他们三个人了。
郭开声音清冷,道:“你,我,还有这位小兄弟,加起来也不过是三个人。你是可以让麾下两千余将士都知道王玄微援军到来的消息,可于我们无益。我们现今被围困在马厩之中,王玄微的军队也不可能如神兵天降那样瞬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你让人高喊援军到了的消息,只会让众人觉得是缓兵之计……甚至连缓兵之计都算不上,只是黔驴技穷后的垂死挣扎罢了。”
“他们不会相信我们。”秦轲大概明白了郭开的意思,点头接下去道:“甚至,即便有一些人真的信了,也无法逆转大局,只要将军们一声令下,他们还是得拿起手里的兵器进攻,这就好比押大押小……”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一场戏
秦轲现在还能回想起之前在锦州坊间,他亲眼所见的众人狂热呐喊着的“大!大!大!”,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呐喊,仿佛他们并不是在赌大小,而只是在拼嗓门。
这种时候,通常另外一个声音会变得有些细弱,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宽阔的桌面上,那写着一个大字的方框里,堆着铜钱、银子、首饰,另外一个写着小字的方框里就显得惨淡不少,甚至还有不少人在“买定离手”的声音之前,犹豫着把自己的赌注收回并且塞到“大”的方框里。
“其实许多人未必没有去压小的心。”高易水那时候刚刚小胜一场,以他的习惯,不管输赢都只在十两银以内,所以秦轲才没有硬生生地把他从赌坊里拖出去。
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继续道:“随波逐流是人的天性,但这不算一件坏事,因为大多数人并没有正确选择的能力,既然如此,倒不如跟着大多数人的步伐去走。”
他神秘地眨了眨眼,笑道:“可从始至终,胜负都是一半对一半,不是么?”
其实现在的情形也差不多,即便汪南领着手下人出去呼喝一番,能让少部分人相信王玄微的援军已至,可茫茫人潮之中,这样的声音又能留存多久?
“那要怎么办?”汪南粗着声音道:“扯着嗓子喊了人家也不信,要是我们憋在肚子里不说,他们更是不会知道了。反正我们怎么说都没人信,难不成我们得揪着那个姓林的脖子让他来说?”
郭开认真地看着他,点头道:“你说得不错。”
汪南瞪大了眼睛。
郭开继续道:“唯今之计,只有让林信……不,只要任何一个叛将在众人面前承认援军已到,而今局面才可有解。”
“这怎么可能?”汪南指着马厩外的方向,道:“让他们开口说援军正在平谷外面等着我们里应外合?这不明摆着让他们自己打自己脸吗?他们本就是因为没有援军才造了反,如今反都反了,难道还能提着自己的脑袋回来谢罪不成?”
“当然不能。”郭开道:“所以我们要逼他开口……”
秦轲感觉到了郭开的灼灼目光,一时脊背发寒,赶忙道:“你什么意思?有话就说,别这么看着我……”
郭开猛然抬手,双手交叠作揖到底:“小兄弟,这件事情……或许只有你做得到。”
秦轲被郭开的大礼弄得有些手忙脚乱,连连摆手,往后退了好几步。
“能从那样陡峭的悬崖爬上来,证明小兄弟的修为确实不错。”郭开当然知道秦轲的顾虑,温和地宽慰道:“军中的修行者,他们都熟悉的很,而小兄弟你是一副生面孔,想来他们不会对你有所防备……”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秦轲捂着脸,手掌下覆盖着的是他略显痛苦纠结的神情,“我能混进这里来都是千难万难,现在还要我摸到那边去,还得在万军之中抓到他逼他为我们说话,这可不是什么难不难的问题,这纯粹是在找死啊。”
“我并没有要求你从万军之中斩将夺帅。”郭开笑了,“只是想让小兄弟配合着我们演一出戏……”
马厩外,两边的士兵正隔着大约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休息。
其实这个距离仍然在彼此的弓箭射程范围之内,但并不是每一支墨家骑兵都有如黑骑那般强大的手弩,也不是每一支骑军都能如北蛮人那般可以在自如地在马上开弓引箭犹如平地。
但这并不代表两边的战况不激烈,相反,当所有的碰撞都变成了纯粹的肉搏和铁器间的交错,血腥意味只会比枪林箭雨更加浓烈。
林信站在高处,遥望着那把守得严严实实的马厩,恨得牙痒痒,如果不是那几个人非要茶叶去刺杀郭开,又怎么可能让那软蛋东西把人给放跑了?
郭开一跑,他所有的计划也跟着乱了。
眼下天色越来越暗,一旦黑夜降临,进攻则会变得更加不易,同时他对唐军使者承诺的投降时限也会一拖再拖。
“老张那家伙怎么了?拖拖拉拉还不带兵出来。”林信脾气火爆,这会儿他一边听着下属的报告,一边与身旁两位千人将军商议进攻方略,终于在说到一半的时候忍耐不住,破口大骂道:“老张该不会临阵退缩了吧?跟茶叶一个德行,也是个软蛋!”
“别这么说。”在他的身旁,胡天摇了摇头,“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能容得下他临阵退缩?平谷外唐军把守着,他自己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想要活命,就只能跟着我们干。”
林信听了胡天的话,心中稍微宽慰了一些,但还是有几分怨气难平,道:“喊人去报了三次,到现在也没带着人过来。要不是我俩现在手里只有四千兵力,怕早就把郭开那个老匹夫揪出来了!还有汪南,混账玩意儿,为了以前跟唐国人的那点仇怨,死都不投降……呵,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命都快没了,还报个屁的家仇国恨!”
胡天也是苦笑,摇摇头道:“汪南他……向来是个刚直不阿的人,他能坚守本心到现在,也算是他的志气了。至于张九新……他大概还要整合整合下面的人,毕竟他的部下不少人受过郭开的提拔恩惠,虽然这次憋了一肚子气,可真要他们拿着刀去造反,都还是要掂量掂量的吧。”
“哼。”林信冷笑一声,“但我可没那耐心一直等下去,我再等一刻钟,他要是再不能带着人来,我就亲自过去找他。”
突然,他眼前宽大的马厩围栏在对面的呼声之中裂开了一个口子,一个粗犷的声音高声骂道:“姓林的!你这个混账王八羔子!”
林信顿时火气上涌,他当然听出了这声音是汪南的声音,顿时一声大喝:“汪南!你不要嚣张!你跟郭开那个老匹夫,迟早都得死在我手上!”
“姓林的!你过来呀!老子还怕你不成?”汪南的身影逐渐出现在那道裂口之中,两旁都是手持弩箭的军士。
林信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汪南手中握有全军八成的弓弩,这也是事先林信和胡天没有考虑周全的地方。
而当他仔细地看清了那道裂口中的情形,却发现汪南的身前有好几名站着踉踉跄跄的士兵,每一个人都耷拉着脑袋。
汪南毫不客气地飞起一脚,踹到了一名士兵的背后,中了这样一脚,那名士兵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在地。
“起来!天杀的狗东西!给老子起来!再拿刀啊!拿刀砍我啊!”
显然,那一脚汪南留了几分劲道,但他这种手下留情不是动了恻隐之心,而是为了让对面的林信看得更清楚,他高声吼着:“姓林的!你手段还真是下作,这种时候还不忘往我这派刺客,可惜啊,你派刺客也不派个身手好点的,这都什么货色?有气血修为不?还是说,你专门找了这些傻大胆来给哥哥我逗乐子的?”
林信站在高处,看着那些被不断驱赶向前的士兵,沉默不语。
两军对垒,久攻不下,这种时候他不派人攻入内部,伺机刺杀那才是稀奇之事。
虽说郭开有第一重境界的修为,但只要找准时机,照样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郭开一死,汪南独木难支,而剩下的鲁姓偏将更是不值一提,这一处马厩自然能不攻自破。
只是没曾想,郭开和汪南一边拼死抵抗,守住了马厩,一边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自己混进去的几名刺客尽数抓了出来。
几息之间,汪南已经把人都驱赶到了阵前,一字排开,麾下的几名军士跟着一脚将他们踹得跪了下来。
“你们听着!”汪南对着林信和胡天手下的军阵大声道:“你们不要被这个姓林的蒙骗了!你们好好想清楚,唐军这次征伐我墨家,已经杀了多少我墨家百姓?赵宽七万兵马,付之一炬,剩下的俘虏也一个都没活到今天?你们如今却要放下兵器,把自己的命交到那群刽子手的手上……还真以为自己福大命大,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本就是众人心中的忐忑,毕竟谁也不知道投降唐军之后众人能得到什么样的结果,随着他越来越激昂的呐喊,林信这边坐在地上休息的士兵们也窃窃私语起来。
林信眼见军心动摇,立刻反驳道:“别听他胡言乱语!说唐军锦州城下杀俘,可这事儿你们谁亲眼看见了?那都是谣传!唐军使者已经承诺于我,只要我们放下兵器,一定给我们一条活路!”
“放屁!”汪南隔空打断他,“哪怕是拼死一战,好歹能死在战场上,好歹能留下个为国捐躯的好名声,可你这番投了唐军,即便保住一条命又如何?别忘了,你们的妻儿、爹娘可都还在墨家,今后你们又有何面目去见他们?甚至,你们这边投了唐军,他们那边说不定就掉了脑袋!”
虽然墨家律法并不十分严苛,可不论儒派还是法家,对待叛国和降敌的人都是毫不留情。他们投降的消息一旦传回乡间,家中亲人轻则被乡邻憎恶厌弃,重则被官府刁难,问责问罪。
汪南看到对面士兵们交头接耳的越来越多,脸上的神情也变得踌躇不安,暗暗地点了点头。
但这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
林信听到这里,却是冷笑道:“危言耸听。我们投降唐军,与家人何干?墨家可从没有过这种株连治罪的先例,况且,这征战迟早会有个结果,到时候墨家的天下是不是如当今这般,尚且未知呢。最起码留下一条命,我还能看得到结局,而你……”
汪南也跟着冷笑了一声,道:“墨家的天下……原来你早就怀了叛逆之心,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吃了墨家这么多年的米,现今是想连这口生你养你的大锅都砸了啊?”
林信并不羞愧,扬声道:“要怪就怪郭开那个老匹夫,本以为跟着他能赚几分功劳,可谁曾想要陪着他一同去死呢?什么报国,什么同袍!同袍会拉着三郡将士走到这么山穷水尽的地步么?”
“自己怕死,就不要扯上三军将士。”夜幕终于降临,四处点燃的火把闪烁着光芒,汪南依旧难以看清林信的脸庞,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喝道:“我跟你这叛徒没什么可说的了,你送来的这些人,我现在也一并还给你!”
说完,他一挥手。
林信张口欲呼之间,汪南身旁士兵刀光齐闪,五颗大好头颅顿时冲天而起,鲜血飞溅,染红了马厩高高的围栏。
六名刺客,短短时间内有五人被斩下了头颅,大概是血腥味刺激了众人麻木的神经,汪南手下的士兵们顿时激奋起来,一声声高呼宛如浪潮,震得对面四千余人都有些惊惧。
而当大刀高高举起,即将落到最后一名刺客后颈上的时候,汪南却猛一抬手,制止了士兵的动作。
第四百八十九章 行尸走肉(二更)
“这个,我亲自来。”汪南缓缓地走了过去,站到了那名刺客的身后,一只手握着刀柄,缓缓拔刀。
只是还没等到长刀出鞘,他眉头却是微微一蹙,随后警觉地向后退了一大步,而这时,所有人赫然看见,那名原本被捆缚着双手跪倒在地的刺客竟已挣脱了束缚,站了起来!
刺客的速度也很快,一边撞开身旁有些发愣的士兵,一边夺过了他的长刀,火光之中闪过了一道银白,那长刀狠狠地向着汪南斩了过去!
“将……将军……”那名倒在地上的士兵骇然出声,在他的眼睛里,正好看见那柄长刀落到了汪南的肩头……或许汪南是一名修行者,可挨了这样一刀,也不可能有活路吧?
只是下一刻,他却看见汪南猛地抬起了一条腿,对准了那名刺客,一脚飞踹!
刺客腾空而起,嘴里喷涌出鲜血,五官都扭曲着挤在了一起。
“他娘的。”汪南看了一眼自己的铁护肩,刚刚他没来得及拔出刀来,正是这铁护肩帮他拦住了刺客的致命一刀。
眼见那刺客还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身,汪南的脸上露出无所谓的笑容,扬了扬下巴,道:“险些被你成了。不过中了老子这一脚,滋味不好受吧?”
随后他一把抓起了刺客的后领,向着前方两军对峙的空地丢了过去。
“姓林的!这个家伙,我也还给你!”看着那显然是出气多进气少的刺客,汪南仰天大笑。
“大夫!大夫!”营帐才刚刚被掀开,一脸焦急的百将却已经张嘴喊了起来,那抬着担架的四名士兵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套着件糙布衣衫,半身沾血的军医原本还站在一张席子前,指导着几名毛手毛脚的小卒包扎伤口,大骂他们连点小事都做不好,但听见门口的呼喊声,耳朵顿时一竖,一路小跑过去了。
见到军医,百将心里心情一振,一边招呼着下属把担架放下来,一边道:“你看看他,还有救没有?”
军医也不多说废话,先是伸出一只手,触摸了一下伤员的脖子,顿时就是皱起了眉头,道:“伤在哪儿了?”
“是中了一脚,在胸口。”百将想了想,又赶忙补充道,“不是普通的一脚。”
“废话,要是普通的一脚,能把人踹成这模样?我看,离死也就是一口气了……”军医骂骂咧咧地道。
这担架上的人脉搏已经弱到了微乎其微的程度,要不是他行医多年,经验丰富,只怕会质疑这百将抬进来的根本就是个死人。
一脚能踹成这样的,想来除了修行者,也没有其他人了。
百将听见军医这么说,脸色有些难看,道:“真救不得了?”
军医摇了摇头,看出百将的忧心,还以为这担架上的人是这名百将的亲属后辈,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就算是大夫也不能例外,他叹息了一声,道:“我试试看吧,或许有机会也说不定。你们都出去,这地方挤得很,影响我干活。”
百将也是点了点头,并不知道军医误会了他,其实他和这名躺在担架上的伤员没有任何关系,之所以他这样焦急,只是林将军下了严令,要救活这个人。
毕竟这个人也算忠勇,被俘之后,生死一线之际还能想着寻找机会杀死汪南,他和胡天互相对视了一眼,尽管那张脸沾满了血污几乎分辨不出人样,可他们还是当即决定了要做出一些姿态来收买人心。
而更重要的是,这刺客是唯一一个从郭开那边“捡回一条命”的,任由他这般无声无息地死去,似乎是放走了一个能探听对方内部消息的大好机会。
百将给担架上的人擦掉了脸上的血污,看着那张年轻稚嫩的脸庞,叹息着闭上了双眼。
只是个孩子啊。
随后,他对着军医郑重地一拱手,道:“那就拜托大夫了。”
百将带着人走后,军帐中忙碌起来,军医吩咐了两个小卒去帮忙解开担架上那人的盔甲,可小卒们的双手刚一触到那人的身上,那个躺在担架上奄奄一息的人居然忽地睁开了眼睛!
还没等军医和小卒们反应过来,只一眨眼的工夫,那人一个鲤鱼打挺,稳稳地站直了身子。
军医长大了嘴巴,小卒们吓得往后直退了好几步。
几人脑海中顿时一齐浮现出了不少民间诡事,军医大叫一声,带头往营帐外跑,就连几个先前躺在席子上哼哼呀呀的伤员,也纷纷拄着拐、搀扶着逃了出去。
众人一边跑,一边大叫着:“要命啦!走尸啦!”
走尸,这是民间传说中的可怕情形,大多发生在雷雨的夜晚,雷声轰隆之间,原本躺在床上或是棺中的尸首会莫名受到激发,直挺挺地坐起来。
而传说这种走尸的魂魄还停留在尸身中无法脱离,自身痛苦不已,因此会想方设法地袭击旁人,吸食他们的血肉,方能得到片刻的缓解。
当然,这只是一代代老人们传下来的说法,谁也没亲眼见过,却并不妨碍营帐中的人们生出恐惧。
“走尸?”担架上,刚刚“死而复生”的伤员看着那群吓得屁滚尿流蜂拥逃跑的兵卒军医,莫名愣了愣,几息之后才明白过来,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
这个担架上的年轻人,自然是秦轲。
其实从一开始,阵前的对骂与杀人就是一场戏。
当然,那些被斩去头颅的刺客是真的,只不过郭开一开始还想着能否从那些人口中挖出点什么来再杀,此番却能让他们派上更大的用场,那不用白不用。
而汪南那一脚或许在旁人看来力量确实很大,但要伤到秦轲还不能够,不过为了效果,秦轲也还是以气血凝聚在胸口,硬生生地吃下了这一脚,顺便口吐鲜血糊了一脸,才弄出了这般重伤要死的样子。
军医探查到的微弱脉搏,不过是秦轲压制了自己的气血,让血脉的流动变缓,更将身体的各项体征降到了最低罢了。
“得抓紧时间了。”秦轲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嘴里那股马血的腥臭味一时却没法消除,他强忍住恶心,四下张望了一眼。
下一刻,他的身影在军帐前消失了。
张九新的大营之中,四千余人早集结完毕,只是他们列阵许久,却没有得到任何命令,只得傻傻地站在原地,无可奈何地对望着。
营帐一侧的毛毡上,张九新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炭火炉中跳动的火苗,一双不似战场武夫的皙白手掌悬空在炭火炉上方,微微地烤着。
他已经烤了很久很久,只是翻来覆去之间,却始终没有抽回双手,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手若是寒冷,烤火自然温暖。
心若冰寒,烤火又有何用?
一道寒芒在营帐中的黑暗里骤然闪现,随后停留在他的脖颈前。
“你是谁?”张九新依旧维持着烤火的动作,声音清冷。
第四百九十章 刺客入帐
火光映照着秦轲年轻英朗的脸庞,呈现出一个微红的轮廓,他也在观察着面前的这个人,心中却泛起了疑虑。
他收敛气息的法门是师父教给他的,配合巽风之术更是可以掩盖自己发出的所有声音,但即使如此,这位张将军的反应也太过平静了一些,看上去,就好像事先知道自己会来一般。
“是张将军吗?”秦轲手中的匕首很稳,轻声地问道。
“我是姓张。”张九新微微地笑了笑,“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秦轲皱了皱眉,对于这种带有文人气息的话不怎么适应,不过他身负使命,没有打算在交谈上浪费太多时间。
“张将军,外面的那支军队是你在控制吧?”
“是我。”张九新点了点头,全然不顾匕首在他的脖颈旁的冷厉,“你是郭大人派来的?还是……林信?”
秦轲微微一愣:“林将军?咦,你们不是一伙的么?他为什么会派人来杀你?”
张九新听出秦轲的疑惑,微微笑了笑,道:“那看来你是郭大人派来的了。至于林信为什么想杀我……当然是因为我到现在还没有发兵去支援他,以他的精明,自然会怀疑我有反水的心思。在我麾下,聚拢了四千余人,万一我背叛了他,他岂不是腹背受敌?”
秦轲急忙追问道:“那你现在是怎样打算的?”
“怎样打算?”张将军苦笑着,烤火的一双手终于轻轻放了下来,“我也不知道……”
他看着那火盆里炭火鲜红色的光芒,沉默片刻后道:“我是墨家的人,与唐国本就是死敌,我年少时,父亲出征唐国,死在了异国他乡,如果我真的投降了唐军,无异于是背叛了父亲,背叛了我张家列祖。”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反?”
张九新的眼睛骤然一亮,道:“我不想死在这里……我家中还有七十岁的母亲,还有我的妻子,她在等我回家,我的女儿,才四岁,还什么都不懂,她需要我这个父亲……”
“将军。有事要报。”门外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
秦轲的耳朵微动了动,其实他在那人说话之前就已经有所察觉,只是……
这脚步声,似乎也太轻了一些?听起来不像是个普通人?
张九新不是修行者,找个修行者做护卫也不怎么奇怪。所以秦轲此时更多是在思考自己应该怎么藏身的问题……
想到这里,秦轲低声道:“你信不信,即便有修行者阻拦,我也能在十五步之内杀了你?”
张九新怔了怔,笑道:“我对修行一窍不懂,小兄弟,你说能那就能吧。”
秦轲深吸了一口气:“张将军,我并没有恶意,只是希望能跟你好好谈一谈,如果闹到非死即生那一步,我想你我都不会高兴的。”
张九新点了点头,轻声道:“正当如此。”
“好。”秦轲也跟着点头。
门外再度喊了一声,秦轲手上维持着紧握匕首的动作,向后退了十五步,正好退入帐中火光照不到的一团黑暗之中,闭上了眼睛,全身呼吸和心跳骤然收敛,仿佛顷刻间变成了一件帐中的摆设。
张九新转头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眼里颇有些好奇,但以他的能力,根本看不破秦轲的隐藏,尽管他知道秦轲肯定隐没在黑暗之中。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可惜我没修行的天分。”
随后他对着门口朗声道:“进来。”
帐帘被拨开,进来的是一名身穿盔甲的百将,动作生硬有力,重重地行了一礼:“将军。”
“说话。”张九新脸上的神情平静如常,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将一双手凑到了炭火上继续烘烤起来。
“是。”百将的脸庞笼罩在头盔下,“林将军……又派人来催,他说如果将军一刻钟之内再不出兵支援,他索性就调过头来,跟将军拼个你死我活了。”
“你死我活?”张九新嗤笑了一声,“凭他手里那四千人和我拼?我看,他就是把汪南的那两千人也拉拢过来,这其中胜负也未可知,而汪南对他恨之入骨,又怎可能与他联手?”
百将依然低着头,道:“可是将军,决断总是要下的,弟兄们都在外面等了许久,再等下去又能如何?唐军仍然守着外面,等到杀完了马,弟兄们总不能靠着吃草吃土过活吧?”
张九新眼里带笑,抬头看了一眼百将:“我当然知道。”
“既然如此,将军为何踌躇不前?”百将的声音有几分凝滞,“这么拖下去……只怕会惹得林将军他们……不快。”
这支原本两万人的墨家铁骑浩浩荡荡地从行州倾巢而出,然而遭遇唐军的截杀陷阱之后,又逐渐被包围驱赶,一直退到了平谷,兵力折损近半不说,其中的千人将军也只剩下了七位。
这七位将军里,茶叶已经身死,尸体如今还躺在那草席上不肯闭上双眼,汪南誓死愿追随郭开。
而百将所指的,自然是另外几名以林信、胡天为首的“叛将”。
“这件事情我心里有数。”说这句话的时候,张九新眼神复杂,有意无意地向着营帐里头的黑暗瞥了一眼。
秦轲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而是一直闭着眼睛静静地站着,宛如一座雕塑。作为一个气血境界快要突破到小宗师的人来说,他的感知已经敏锐到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程度。
即使是眼神,一旦注视得久了,也会引起警惕。
“你下去吧。”张九新轻声道。
百将依旧站在门口,距离张将军不过十余步的距离,一动不动,只是头更低了一些,似乎是在竭力地掩饰什么。
“怎么了?”张九新声音逐渐清冷,“还有什么事情么?”
黑暗里,秦轲眉头微微一挑,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一阵风透过营帐的布,缓缓吹拂进营帐,火光微微摇摆,百将的身形轮廓更加清晰了一些。
无声之中,影子在缓缓游离,仿佛鬼魅在张牙舞爪。
然而秦轲却猛然睁开了眼睛,一身气血轰然贯通到四肢,一下子从黑暗之中蹿了出来!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那个极其细微的声音,像一个机括被人轻轻扣动,一瞬间,帐中闪过一道激射而出的锋芒。
秦轲几乎是瞬息之间到了张九新的身旁,他甚至来不及做一个缓冲,就高高抬起了右脚,猛地朝他踹了过去!
火盆被撞得翻倒在地,炭火四处散乱,点燃了兽皮地毯,张九新在地上连着翻滚到了角落的地方。
而那道锐芒擦着他的肩膀,嗖嗖地穿透了营帐的毡布,飞往帐外无尽的夜色之中。
火光之中,那名百将高高跃身而起!
虽说秦轲的突然出现让他一时有些惊愕,但他的决断十分迅速。
他知道,既然已经亮出了杀意,断然没有收手一说。
在秦轲的眼里,百将的身影像一只张开了翅膀的夜枭,翻腾之间,那人手中长刀出鞘,兽皮地毯上的火焰才刚刚冒出一点头,他下坠的那股气流却是硬生生地把那团火焰压进了尘埃里。
眼见那柄长刀快要落到张九新的头上,秦轲咬了咬牙,四下张望了一眼。
手中匕首却在一瞬间舞动起来,仿佛在空中搅动出一道气流的漩涡,随着匕首飞出,锋利的神兵好比一件沾满杀意的暗器,向着百将飞了过去!
百将身在空中,秦轲的动作尽收眼底,眼见秦轲竟这般果断地扔出匕首阻拦自己,终于心房也出现了一丝缝隙。
他犹豫着,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把手中的长刀劈斩下去,还是先阻挡这柄来势惊人的匕首。
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身子在空中旋转起来,手中长刀一抖,与那柄匕首发出一声碰撞,随着“叮”一声响,匕首偏转了方向,落入了一旁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
百将却在这一刻睁大了双眼……
第四百九十一章 使命必达!
百将的视线中,他手上的长刀仿佛反弓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随后,崩断。
这是何等锋利的匕首?亦或是,那匕首上蕴含的力量得有多大?
然而眼下的情势由不得百将多加思忖,对面的秦轲在他发愣的两个呼吸时间内已经跨越了十步的距离,狠狠地一脚踹向了百将的胸口!
百将闷哼一声,斜斜坠地,连着打了几个滚。
也是趁着这个机会,秦轲伸出一只手,将还在地上一脸懵的张九新给扯了起来。
此时的张九新显得有些狼狈,当然,秦轲并不在乎这个。
“躲开!”秦轲一声低吼,将张九新拖到了身后。
百将从地上爬了起来,再次举起手上那柄只有半截的马刀,哇呀呀地冲上前,风声犹如他双目中的光一般凌厉。
胸口受伤的地方传来一些疼感,但并不会影响到他的奔跑和挥刀,只是他实在不解为什么张九新的营帐里会藏着一名修行者,而他居然丝毫没有察觉到。
张九新的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一位这样的护卫吗?
而更让他震惊的是,他的袖箭落空了。
要知道,墨家的袖箭极其精巧,可以称得上是天下暗器之最,只需要轻轻一抠机关,六枝箭矢能瞬间跨越三十步距离,穿透三层皮甲深入要害。
即便是修行者,不巧遇见也难以反应过来。
还是说,张九新身边这个护卫的境界早已高出自己太多?
炭火在地上微微发红,跳动的火苗终于在地毯上升腾出一片火光,而营帐中的两人身处其中,战在了一起。
张九新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角落,眼见两人你来我往,偏生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紧闭着嘴唇,握着拳头一言不发。
百将显然是用刀的好手,动作俱是干脆利落。可让他惊叹的是,秦轲手无寸铁却能招招将他压制得死死的。
十余招后,百将的攻势愈发迅猛,秦轲的身法却愈加轻快,仿佛一只舞动在浅滩上的白鹤,展翅之间,潜藏杀机。
在这种情况下,张九新打消了大声呼救的想法。
他知道,只需要他大喊一声,门外便会聚拢来他手下那些握着长矛大刀的军士,只是这样一来,他也别再想和秦轲坐下来好好交谈一番了。
于是为了不让整个营帐烧起来,他用一种难看的姿势匍匐在地,小心翼翼地用地毯扑打着火苗,好半天才把那火势扼杀了下去。
秦轲和百将两人的身影相互交错,终于在某一次秦轲退后翻滚的瞬间,他拿回了自己的那柄匕首。
百将的脸色骤变,他知道自己无论从修行底子上,还是从招式技巧上,都要比秦轲逊色不少,此时秦轲拿到了武器……
只怕自己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昏暗之中,秦轲低喝一声,手中匕首在半空划过一道浅浅的银色弧线,又换到了另外一只手与此同时,百将的脖颈中央多了一条鲜红的细线。
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那条细线好像一个水坝上的缺口,在大量鲜红的洪流冲击下变得越来越狰狞、扭曲。
“嗬嗬……”百将瞪大双眼,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这样死去,死得简单、卑微,像是一只林中被虎豹捕食到的无助的麋鹿。
秦轲喘了口气,抬手一掌印在他的肩膀,把他从自己的身前推开。
看着他沉重地倒了下去,秦轲终于稍稍舒了一口气,想要擦掉自己身上溅到的血迹,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了。
秦轲咕哝着抱怨了一声,转过身,正好对上了张九新那惊惧的眼神。
刺客堂而皇之地闯入了张九新的营帐,对于张九新来说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可对于秦轲来说,反倒是一个转机。
随着秦轲从怀里掏出了那枚虎印,他的语速飞快。
张九新听得入神,眼神不断变化,等秦轲说完,两人陷入了片刻的静默。
“上将军……他真的在平谷外?”
“印信不假,郭大人的口信不假。”秦轲低下头,将自己的匕首插回了自己的小腿绑带上。
“那么……你说的一万黑骑……”张九新欲言又止。
“哎呀,我骗你做什么?一万黑骑就在平谷外头,只要你们这一万墨家骑兵能及时响应,抓住上将军给你们创造出的机会,还怕冲不出去?”
秦轲没有抬起头,虽然营帐里光线很暗,几乎看不到他的脸色,但他此刻是真真正正的有些脸红。
这个谎已经被他越撒越大了,原先他对郭开谎称六千黑骑,郭开又让他对张九新谎称王玄微有一万黑骑在手。
而之所以没有直接大举进攻,只是为了能和平谷内的行州军两面联合,以达到歼灭唐军的最终战果。
“郭大人想要我怎么做?”
出乎秦轲的意料,张九新的语气非常诚恳,甚至隐隐透露出一些兴奋,“是以我手下的四千人袭击林信的后方,再与汪南手下的两千人马配合起来么?”
“不。”秦轲终于抬起头,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道:“他希望你……能杀了那个林将军。或者说……让我跟在你身旁,杀了他。”
“原来如此。”张九新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杀死林信,再让我对三军宣称援军已到平谷之外,这场叛乱便能渐渐平息下来,更重要的是,兄弟们不用再自相拼杀了,对不对?”
“他们会相信你的话。”秦轲道。
“确实。因为我也是叛将之一……”张九新扯了扯嘴角,反问道:“可……可事后呢?郭大人准备如何处置我们这些……叛将?”
秦轲知道这个问题才是张九新最为关心的,清了清嗓子,郑重道:“郭大人说过,此番作乱,众将士情非所以,首恶林信一死,其他人只削其职位,贬为庶民,等此战结束,可自行离开军队……回家。”
“贬为庶民?”张将军看着秦轲,突然一声冷笑,“郭大人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帮了他,怎么也算有几分功劳,功过相抵也不行么?”
张将军看向地上那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目光炯炯:“假若我站到林信这边,跟着他一同降了唐军,怎么说唐军也能保住我这个千人将军的职位吧?到时候一万墨家骑兵归顺了唐国,王将军怕是也得头疼一阵子。”
秦轲早知道张九新会有所摇摆,正了正脸色道:“你说得没错,但你应该明白一点。”
第四百九十二章 说客
“请说。”张九新微微一挥手。
“削职为民,为的是墨家的民。叛国为将,为的是敌国的将。”秦轲道:“或许将军降了唐军,继续去做你的将军,可你的家人呢?他们可还是墨家的人,将军说为了母亲和妻女才会走到叛逆这一步,可降了唐国,将军照样回不了墨家,无法与家人相见……而你或许想着要找出机会接家人一同去唐国团聚,只是,你心中应该也十分忐忑,想归想,能做得到又是另外一码事了吧?”
秦轲看他没有动作,继续道:“我要是说,你还能继续当这个将军,你就能更安心一些吗?不,你只怕会更加担忧。”
“我为什么要担忧?”张九新看着秦轲,“我这个千人将军虽说比不得世家大族那般家底深厚,可每年也有不少银钱入手,我要是削职为民,不但这辈子再也直不起腰杆,被众人耻笑,一家人的富贵日子也到了头,将来只能穷困潦倒。”
他看着秦轲手中的匕首,眼神中似乎有一团火焰在轻轻摇动:“少年人,看你这么年轻能有此等修为,手中还有那般不凡的神兵利器,应当不是什么普通百姓吧?世家子弟,一辈子不愁吃穿,修行路上有名师指点……你能明白对于一家老小来说,银钱有多重要么?”
秦轲轻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道:“让将军失望了,我并非世家子弟,父亲母亲都在逃荒路上过世了,而我和师父相依为命多年,不过是种了五亩田地,勉强果腹而已。”
“令人意外。”张九新皱起眉头,努力想在秦轲脸上找寻到一些虚伪的神情,可秦轲的神情始终坦荡。
张九新叹了一声,道:“既然你也出身贫苦,更应该知道我的难处。”
“是……”秦轲低眉看着地上散落的炭火,他的心中百转千回。
最早的时候,他的家里也有几亩田地,母亲织布的手艺也不错,生活虽不富足,却也顿顿有米下锅。只是,当那场兵灾来临的时候,父亲贱卖了手中的田地,换得了几斗米,带着母亲和年幼的兄妹二人踏上了漫漫逃荒之路。
可惜,离家不久,几斗米就被逃荒的灾民、逃兵们抢了个一干二净,最终没能到达吴国那个他们心中富庶的避风港。
如果那时候他的父亲手里有大笔的银钱,或许能像乡绅老爷一家那样坐着马车,带着护卫,安然地远走他乡吧?
秦轲拉回思绪,挑眉道:“我听郭大人说,张将军在行州多年,似乎收了不少贿赂啊……虽不说有万贯家财,管一家人下半辈子吃喝过日子总该足够了的。郭大人还说,对于贿赂一事他可以既往不咎,此番你回去最多只是失去了这个千人将军的职位,更重要的是……你能安心地与家人团聚,不是么?”
看到张九新的神情有些松动,似乎是在认真思考他说的这些话,秦轲赶忙乘热打铁地继续说道:“郭大人对你们的处置恰到好处,既不会让底下的军士不服,又不会寒了几位将军的一颗赤心,其实,郭大人完全可以先给你们一个空头承诺,假意答应你们保留职位,等战事结束回了行州,再与你们秋后算账。”
张九新道:“那你又怎能保证他将来不会秋后算账呢?我若被削职为民,手里没了兵权,岂不更是由他拿捏了?”
秦轲上前一步,眼神冷冽,道:“等到大军回了行州,他想处置你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到那时候,你以为郭大人不会为了留有后手,用上更酷烈的手段?”
张九新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他当然清楚秦轲所说的“更酷烈的手段”是指什么。
“将军回头是岸,虽有所失,却可换自己与家人一世平安。”秦轲的眼神逐渐柔和起来,道:“至少这对于你那四岁的女儿来说,是最好的结局了。”
张九新摇摇头,笑道:“你说的没错,如今想来,我倒是有些羡慕老汪那个榆木脑袋了……也不知他这次是走了什么大运,正好等来了援军。倘若早些得到黑骑的消息,林信或许……也不会反。”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了,最后一个问题……”张九新抬起头,直视着秦轲的眼睛,问道:“如果我最终没有同意,你是否真的会动手杀了我?”
“是。”秦轲眼神坚毅,甚至带上了几分视死如归,好像他真的是个忠肝义胆、使命必达的刺客一般。
“郭大人说了,如果你不同意,或是中途再反,都不必再留。”
“千人之中也能取我首级?”
“可以。”
张九新神情苦涩,摩挲着双手,终于下了决断:“我听你的。但愿郭大人能信守承诺,保我,和家人一世平安。”
他接过秦轲递过来的头盔,缓缓地戴上,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帐中,张九新握紧了拳头。
……
夜凉如水,林信在自己的帐前左右踱步,一会伸长脖子,一会嘴里念念有词。
他早已没了耐心,可偏生他派出去的那名刺客也迟迟未归,那是一直随他身侧的忠实护卫,修为在军中算是上乘,是他最后的底牌了。
如果张九新继续犹豫不决,或是偏离了他们事先商议好的计划,身为刺客的他都会果断出手,毫不留情地执行刺杀任务。
到时,再扶持另外一人接下这四千人也不是难事。等攻下马厩,杀死了郭开,还有谁能阻拦他们前去归降唐国?
只是时间越久,他心里那股不好的预感莫名地升腾了起来。
“半个时辰已到。是成是败……”林信闭上了眼,他握着拳头的五指微微颤抖着。
“将军!他们来了!”
林信浑身一震,回过头去刚好看到高台上的百将慌慌张张地攀爬了下来,“是张将军,他带着人过来了!”
“他亲自来的?老徐在不在?”林将军眼神微喜。
“没看到他,许是在队伍后头吧。”百将咧嘴笑着。
“也是,张九新半点修为没有,他帐下也都是一群不懂修行的武夫,以老徐的伸手,即便遇到状况总不至于发不出讯号来的……”林信跟着笑了起来,拍了拍那百将的肩膀,“走,跟我一同去迎他!”
帐中几名将军也是等得焦急,无奈他们手底下的兵士大多折在了退至平谷的路上,此时听说张九新带着人过来了,心中都松了一口气。
林信走上高坡,望着眼见整齐的士兵队列,心潮澎湃。
“只要加上这些人……必然能攻破马厩,杀死郭开!”
第四百九十三章 唐军来使
一座临时支起的军营大帐之中,五名千人将军终于重聚在一张桌前,彼此对视,眼神却略有不一。
严格来说,他们都已经是叛逆。只不过有人像是操持着大船在前方乘风破浪,而有人却只想着在后面借着人家挡住前方的风雨,还有人甚至在两边摇摆,考虑着是否要继续跟着这条船,还是说索性去往另外一条航道。
张九新原先是两边摇摆的那个人,此时却已经变了心思。
其实来自于秦轲的死亡威胁,并非是他改变主意的主要原因,毕竟他既做了叛将,口头上答应的东西再怎么深刻有力,只怕其中的信用度也值得怀疑。
离了大营,就算秦轲是个修为不俗的修行者,难不成真能在千军之中取他首级?
不过他确实被秦轲的那番话打动了,再想想守在谷外的是王玄微,心中更是有了底气,至于回到行州他还能不能保住一条命,他已经没有那么在意了,至少以他对郭开的了解,那个文士一样的行州郡守并非是个丧心病狂之人,不会因为他一个人的过失迁怒于他全家老小……
林信在帐中坐下,第一句就带了几分试探,尽管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几道不深的皱纹里却好像潜藏了什么不怀好意的意味。
“张老弟,等得我老林好苦啊,要不是你亲自带着人过来了,我还以为……你有了别的什么顾虑,不想跟我们干了呢。”
张九新微微笑了笑,滴水不漏地拱了拱手道:“让林将军见笑了,帐下那些弟兄们闹了点小麻烦,耽搁了一些事件,不过好在都解决了,也多亏林将军差了徐副将过来,不然恐怕还得闹上一阵子……”
林信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他派过去的“徐副将”如今到底身在何方,而是把目光落到了张九新身后的那个消瘦的身影,“张将军,这位护卫小兄弟看着面生啊。”
秦轲身上穿着的是新换的盔甲,显得十分合身,之前脸上的血污也洗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清秀稚嫩,更带着一点怯意。
看到林信投过来的目光,秦轲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担心林信认出自己就是之前在担架上被抬走的伤兵。
毕竟他不能确定林信在派出这些刺客刺杀郭开之前,是不是对每个人都非常熟悉,还是说,只随便抓壮丁似的挑了几个身手不错的军士,临时凑了一支“敢死队”?
张九新倒是一点也不慌张,笑着回过头道:“几位将军有所不知,若非这小子忠心,我恐怕早死在那群闹事的家伙手里了,唉,想你们个个身怀修为,寻常人都近不得身,换了我,手无缚鸡之力……所以,我也有意想提拔提拔这孩子,带他来多听听诸位将军们说话,总能学到些东西,不是么?”
听到这里,其他几位将军皆是哈哈一笑,林信也免不了多看了秦轲两眼,当下却懒得再做什么试探,摆着手道:“哪里哪里,张将军多年戎马,斩杀敌军无数,怎会是手无缚鸡之力……既然人都齐了,咱们也别说那些客套话了,商量一下怎么解决掉郭开那个老匹夫吧。”
林信这话一出,众位将军脸上的神情都紧了一紧,这也是众人最关心的问题,要投降唐军,必然得先取信于人,而换取这份信任最好的投名状,就是郭开的人头。
在众人的目光中,林信站起身走到了大帐的角落里,对着一名身着斗篷的身影毕恭毕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唐国来使朱先生。他此番前来带了云麾将军的军令,只要我们拿到郭开的人头,他便可帮我们联络唐军,保我们出谷安然无虞。”
其实不用他介绍,几名早先进帐的将军已经注意到了这个身无片甲,显得格格不入的人。
之所以身无片甲,是因为不管是他还是唐军都很清楚,如果有人想要杀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甚至连刀剑都不必用上,只需要一副拳脚就能让他死得透透的。
但平谷外的两万多唐军,等同于他的甲胄,他只要遇到任何不测,两方脆弱不堪的信任度直接跌入谷底,唐军也不会再有任何招降之心,墨家骑兵等不来外援的情况下唯有死路一条。
“诸位好。”朱先生上前一步,推下了斗篷的帽子,双手交叠与胸平齐,行礼之间却是带着几分散漫,两片八字胡随着他的笑容微微颤动着,看不出什么仙风道骨,倒是能让人从中解读出一点狡黠。
“原来这位便是朱先生?”张九新笑了起来,也站起身拱手行礼,“林将军平日里藏得够深的啊……幸会幸会了。”
林信皱了皱眉,却赔笑道:“事关重大,朱先生身份特殊,我自然不好轻易让他出来见人。如今我们都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不必再藏着掖着。”
朱先生跟着道:“也并非是林将军有意不让我面见各位,实在是此事不得不谨慎,那时郭开郭大人统领三郡,我若是暴露了行迹落得个身死神灭的下场,诸位又何来归降一说呢?”
“不过嘛……”朱先生两根手指轻轻捏起嘴边的胡须,摇头晃脑道:“今日我既然已站在诸位面前,证明我唐国确实感受到了诸位的诚意,现下只要将马厩里的障碍扫除,我可以保证,诸位到我唐国一切职位供给不变,还可以额外得我唐国嘉奖,更上一层楼。”
说到这里,朱先生脸上更是得意洋洋,“如今,行州城与外界断绝了一切来往,水源也被我唐国截断,虽有坚城,迟早也会被我唐国的铁骑攻破,说不定将来诸位将军中的某一位还能担当重任,成为一地郡守,岂不美哉?”
“用墨家的叛将,守墨家的城池?”张九新依旧带着淡淡的笑,话语中却透出嘲讽,“唐国真有这么大的胆子,不怕我们再临阵叛逃?”
“老张,你说什么呢。”林信面色一黑,赶紧走到张九新身边拉了他一把,转过头去对朱先生施了一礼:“这……张将军他生性谨慎,有些担忧罢了,朱先生莫要见怪……”
“理解理解。”朱先生立刻显出一派大肚能容的模样,朗声笑着道:“张将军果然心思缜密,不过,张将军的顾虑或许并不存在,本来我唐国大军出征前,国主便再三叮嘱,愿降之人视同手足兄弟,绝不横行杀戮……”
“本来嘛,墨家与唐国都承袭前朝,携手平定天下乃是普天之大愿,南边的荆吴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半大孩子,不过沾了点叶王的血缘,就坐上了国主的位子?说到底,还不是诸葛宛陵那个窃国贼子的傀儡?如此贫贱之人也敢厚着脸皮承接那前朝的膏腴之地……呵呵。”
秦轲缩着脑袋,脸色变得不大好看起来,虽说他一直不怎么喜欢诸葛宛陵这个人,觉得他心机太重,令人反感,可听到旁人这般讥讽他,秦轲又有些鸣不平了。
当初吴国百姓们因为连年征战而饱受苦难的时候,唐国的上位之人做过些什么好事吗?
没有。
他们冷眼旁观,只希望吴国的那些士族们自己空耗实力,好让他们最后坐收渔利,而眼见吴国的乱局之中逐渐出现了摇旗呐喊,收拢民心的义士,最后一举建立起荆吴的时候,他们又恼羞成怒,觉得到嘴边的肥肉成了别人的盘中餐,心中愤愤不平。
于是才有了唐国举兵南下,扬言三个月内平定荆吴,斩杀国贼,“救吴国百姓于水火”……
然而,在荆吴生活了几个月的秦轲很清楚,百姓们从始至终都憎恶着唐国,没有一人相信他们那冠冕堂皇的征战理由。
因此,他们才感激那个人。
那个人稳住了各大世家,将四分五裂的吴国重新拼凑起来,与士族一同重建朝堂,恢复制度,他给了百姓们一个没有征战的富庶江南,给了百姓们一口饱饭,更撑起了一片令人心安的雨棚,收容了本该像秦轲一家人那样流离失所的人们。
要说绝不横行杀戮,秦轲也是在心里暗暗讥笑了一番。
锦州前杀俘的场景,他可一刻都没有忘记,只是在场的几位将军因为一直被困平谷,与外界消息并不互通,才会理所当然地信了这唐国来使的鬼话。
秦轲静静地站着,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心神却早已不在这间营帐之内了。
他在默默地计算时间,等待着需要他惊天暴起的那一刻,等待着一切的开始……或是落幕。
帐内的火盆提供了十足的暖意,闻着那股微微有些刺鼻的木炭气味,秦轲的风视之术已经将帐外很远处的动静送到了他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