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四章 战神提枪,鬼骑远征
早在一年前沧海与唐国结盟之初,诸葛宛陵就已经与高长恭密谈过好几次,许多部署逐渐成形,如今一切的发展都朝着他既定的方向,仿佛是一只从山顶缓缓落下的雪球,越滚越大,却也在他们的眼中越发清晰可见。
因此,当锦州那边王玄微加急的书信送到诸葛宛陵案桌前的时候,高长恭率领的荆吴大军早已出城多日。
而街边的小酒馆、码头客商们休憩的凉亭里,依旧随处能听到有关那天荆吴大军出城的盛况。
那一日,满街都是前来观瞻的人群,满城百姓皆有着一颗颗热血高亢的心,虽然衙门已经临时向其他方面请求调拨了人手,可面对汹涌人潮还是杯水车薪,街道两旁穿着差役常服的军士们只能紧紧地握着手里的棍子,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将那些伸长了脖子、喜形于色的人群压制回去,免得他们干扰大军通行。
当建邺城的百姓们得知了唐国这一次打算与沧海一同从墨家下手,先踏平墨家疆土再侵犯荆吴之后,一个个群情激愤,纷纷大骂唐国自不量力,大骂沧海唯恐天下不乱,一边期盼着高长恭大将军能领着大军痛击两国,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平日里不大有人光顾的小茶馆此刻倒是聚集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寒门士子,掌柜的满面红光,甚至在门口挂了一块牌子,写道:送大将军远征,望其凯旋而归,今日茶水、糕点分文不取。
众人都称赞掌柜大义,可不少人饮着不要钱的茶水还嫌不够,硬是让老板热起酒来。
酒过三巡,议论声跟着大了起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儒慷慨激昂道:“唐国算什么东西?前朝的乱臣贼子罢了!换作老夫三十年前的时候,非得提着大刀,一路杀到他们定安城的王宫面前不可!”
当然,这份慷慨激昂配上他老态龙钟的样貌,只能沦为茶馆众人的笑柄,茶馆的空气顿时快活起来,还有人揶揄道:“三十年前?这位老丈,那时候你怕是也得有个四五十了吧?你说你,现如今到了这个年纪,文不成武不就,也没能在朝廷谋个一官半职,放什么大话?”
“我……”白发老儒满脸通红,环视满座,暴跳如雷,“我只是看着老,今年才六十一岁!三十年前我正值壮年,怎的就提不动枪了?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儒生照样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想我少年时,射御两门功课,可在同辈中一骑绝尘!那时候你们这些小毛头都在哪儿?估计还在穿开裆裤吧?”
茶馆内又是一阵哄然大笑,有年轻的士子笑着答道:“那是,那是,小生三十年前尚在娘胎,任你胡诌,我也看不到啊。”
老儒看众人无一人相信,急了眼,挽起袖子就想冲上去揍人,倒是很快让一旁的伙计给拦了下来。
这老儒也是茶馆常客,与他说话伙计也不会有太多讲究,一脸赔笑道:“哎哟爷,你跟他们争什么,你这老胳膊老腿的,冲上去又能打过谁?”
老儒愤怒道:“士可杀不可辱,我要今日死在这儿,全当给大将军壮壮军魂,让他知道,我荆吴百姓都是有骨气有血性的!”
这话倒是说进了众人心里,大部分客人也不再发笑,刚才的年轻人出言安慰道:“老丈,你也不必生气,说到底咱们都是些没机会上战场的人,谁能比谁强呢。我倒是觉得,咱们这么多年圣贤书不能白读,现如今,丞相不是也在要求各地官员举荐人才吗?若有幸能谋得一官半职,哪怕只是个芝麻大的小官,也可为荆吴尽心尽力,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对,没错!”
“那是当然!”
众人齐声响应。
士子们之所以在建邺城高谈阔论,也是怀揣着为官为仕、企望报效国家的心思,素闻朝中气象清明,众位官员在诸葛丞相的统领下大多没什么架子,时常徘徊于市井,体察民情民意,假若某日能被哪位大人看中,举荐一番,从此便可踏入朝堂,扶摇直上。
尽管这种机会极其渺茫,可热血士子,胸中满腹经纶,又有谁人不曾做过步步高升的美梦?
即便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诸葛丞相,早些时候也只是个地方官吏,后来辞官归隐,又受到一大江湖帮派的邀约,去做了一帮之主,此番经历,堪称传奇。
那么谁又能断言,将来他们这些人里不会出一个新的国之栋梁呢?
“来了!来了!”
这时,茶馆外传来了人们激动的喊声,所有人听了都是面色一变,不管是坐在一楼的还是二楼的,都往窗子边凑,想要占据一个观看的好位置。
确实是来了。
凭栏望,一支骑军身着青黑两色的铠甲正缓缓行来,延绵不绝。
荆吴的青州鬼骑。
纵然看清了他们铠甲之上纹着的那头青面獠牙的恶鬼,百姓们依旧发出了震天响的欢呼声。
“大将军!”
“大将军来了!”
“青州鬼骑啊!是青州鬼骑!”
队列最前方是高长恭,他一马当先,手中提着一杆通体银白的精钢长枪,座下一匹浑身火红的战马,四蹄强壮犹如一头上古恶兽,它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能带起周身环绕着的气流,甚至在阳光下显得有如实体。
它很兴奋,因为他的主人再一次坐上了他,而那杆闪着银光的,也是一如当年的杀人的长枪。
它的眼中满是期待,马头高高昂起,龇牙咧嘴。这么久了,它一直希望再度驰骋疆场,用它坚硬无比的马蹄踏碎山河。对它而言,那片充满血腥和硝烟的地方才是属于它的地方,它从没喜欢过自己住在将军府的马厩,虽然那马厩豪华舒适,给它提供的精料源源不断,但它内心深处,渴望远方带着血色的天空。
高长恭像是感受到了它的心情,嘴角微微带笑,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了两下它的鬃毛,一边向街道两边的百姓们点头致意。
年轻人们热血沸腾,老人们则在欢呼声中默默抹去眼角的泪水。
“当真是战神啊!”茶楼上的一名士子感叹道:“据说这匹战马,是大将军当年一个人在北方草原驯服的一头妖兽,凶猛异常,一脚足以踏碎虎豹的天灵盖,当它奔跑起来的时候,蹄声如雷,速度迅捷犹如闪电……”
“你们看见大将军手上那杆枪了没?据说那杆枪用的是世间罕见的精钢,重得连十个抗大包的汉子都抬不起来。”
“这么厉害?那枪到底有多重?”
“我哪儿知道呀,我要是知道,我不也得是战神了吗?”
原本的禁军统领朱然,此时行在高长恭半匹马之外的距离,低声道:“北边探子传来消息,沧海这次至少出动了十万骑兵,分成三路,其中有一路经过沼泽,马蹄踩出的痕迹……比所有的骑兵都深。”
“是虎豹骑?”高长恭的脸上仍然带笑,说的话却是:“以前没机会与这支名震天下的铁骑照面,现如今有了机会,我突然有点笑不出来了。”
“是。”朱然低声道:“以青州鬼骑的冲击力,恐怕连他们最外层的军阵都突破不了,哪怕是弩箭也射不进他们那身厚重的铁铠。草原上传说,当有一万虎豹骑冲锋的时候,五万步卒都抵挡不住,只能像蝼蚁那样被踩成肉泥。”
“这么听来,天下三大骑军之一的我们,只是徒有虚名?”高长恭无奈地摇头,“连阵型都没法冲破,谈何媲美?”
“不能这样比较。”朱然摇摇头,道:“虎豹骑的威势确实惊人,但沉重的铁铠也让他们行军缓慢,粮草供给更是要多出好几倍,若是正面对抗,青州鬼骑可能不占优势,可我们青州鬼骑本也是轻骑,只需预先绕过他们的行军路线,打掉他们的后援,截断他们的粮草……”
他顿了顿,继续道:“虎豹骑用的都是北蛮精挑细选的战马,却也难以长久负荷他们身上的重型铠甲,若战马没了精细的草料喂养,很快便会支撑不住。而且……这样的重铠穿在人的身上,也未必好受,这也是为什么虎豹骑从未远征,一直只在草原上纵横无忌……”
高长恭沉吟道:“可你也不要忘了,沧海的战马品种多样,他们麾下,并不止有虎豹骑这一支重甲骑兵,他们也有数支轻骑,虽不见得有我们荆吴的青州鬼骑或者墨家的黑骑锋锐难当,但给虎豹骑保驾护航,或许还是够的。”
他叹息了一声,道:“朱然……这一仗,着实不好打啊。”
朱然点头,神情一如既往地漠然:“末将明白。末将愿为将军效死。”
“还是不要效死了。”高长恭笑道:“我还想着自个儿能活着回来,再见见这些乡亲父老,到时候他们应该也会像今天一样高兴吧……”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先前被召回的孙青,对朱然道:“这小子的情绪不怎么高啊,这可不像个期待建功立业的样子。”
朱然低声回答:“据说自从孙老太爷过世,孙青和孙既安大人就生出了嫌隙,昨夜孙青还跪在祠堂,坚持要为孙老太爷守孝三年,不肯随军出征。”
“是听说过一些。”高长恭道:“那后来呢?”
朱然皱了皱眉,道:“据说孙大人这一次服了软,跟着一起跪进了祠堂,父子俩说了大半夜,才把孙青给劝了出来。”
“毕竟是从小在孙钟膝下长大的孩子,孙既安这个父亲当得……”高长恭摇摇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出评价,或许诸葛宛陵在场的话,能犀利地点评一二,不过这到底是人家的家务事,他也懒得去管。
想了一会,高长恭道:“既如此,你看着他点,年轻人不懂事,难保不会因为心中的一口怨气生出事端来。”
“是。”
等到高长恭和朱然经过人群之后,那些被选中的太学堂子弟们也缓缓跟了过来。
相比较高长恭的悠然自得和朱然的谨慎持重,他们显然多了几分跳脱,面对着那些不断欢呼的百姓,他们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招手,要不是队伍不能停下来,他们真想下马去好好享受一回“做英雄”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百姓人群之中却惊奇地道:“青州鬼骑里……怎么还有个死胖子?”
听到这话,本来坐在马上显得十分得意的小千几乎背过气去,原本在空中不断摇晃打招呼的右手也变得尴尬起来,只能是在空中停滞了下来。
与他并列同行的大楼则是用手指指着他大笑,笑到捧腹,甚至快要从马背上摔下去:“哈哈哈……死胖子……哈哈……哎哟肚子疼……我要死了……”
“谁说军中就不能有胖子了啊。”小千满脸幽怨地道,“我是个参谋嘛,又不用上阵拼杀,胖一点怎么了?胖一点吃他家粮食了?”
“哈哈。”大楼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道,“赵谦,严格来说,你确实吃人家粮食了。你想想,你随军出征,吃的不都是军粮?军粮哪儿来的?还不是老百姓攒下来、交出来的?”
小千,大名赵谦的“死胖子”一时语塞,抬手作势要去打大楼,可大楼那边却突然静了下来,眼神望向了很远的天边,道:“说起来,我们有一年多没见着阿布和阿轲了吧?你说……他们现在会在哪儿呢?”
说到这,赵谦也不由得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想了想,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那我哪儿知道,教习、先生……一个个嘴巴都严实得很。只说他们是出去替丞相办事了,可到底办的什么事,去哪里办事,一年多了不也没问出来么。”
“也就是阿轲和阿布他们能担得起这个责任,丞相还是更看重他们的,至于我们嘛……确实差了不少。”大楼道:“不过现在我们也都有了机会建功立业,说不定等阿布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们一个个都是什么校尉、将军了呢!”
赵谦瞥了他一眼,道:“你就瞎想吧,别到时候功还没立成,你却在阵前丢了性命。这次唐国和沧海的动静可不小,绝对是一场硬仗。”
大楼撇撇嘴,道:“没志气。硬仗怎么了?硬仗就怕了?别忘了,咱们大将军当年凭着八千青州鬼骑,就横扫唐国,险些到了定安城脚下,现如今我们兵强马壮,此次出征光青州鬼骑就有五万,加上边境军从旁辅助,还怕他们怎的?”
“你呀。没脑子就是没脑子。”小千哼声道:“当年大将军能带着八千青州鬼骑纵横唐国境内,主要是黄教习领的边境军在各个要点铺开了战线,唐国内部估计也遭遇了朝堂纷争,粮草、部署皆没跟上,这才拖垮了唐军,否则以唐国的军力,怎么可能让八千骑兵长驱直入?又不是天兵天将下凡……”
“总归是败了。”大楼笑道:“我说呀,你们这些用脑子的人就是多虑,就算唐军和沧海联手,可我们荆吴这些年也不是吃素的,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伸长了手,拍了一下与自己并列骑行的那人,朝他挤了个眼,道:“张明琦,你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第四百六十五章 少年意气,何日当归?
与大楼并列的张明琦一手握着缰绳,马头与身旁几人平齐,不落后也不超前,但他微微皱着眉头,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兴奋和期待,似乎心有忧虑。
大楼看他的眼睛目视前方,另一只手也有一下没一下地起起落落,心思却早已飘向了不知什么地方。
“怎么了?你是不是肚子疼?”大楼伸出手拍了拍张明琦的肩膀,奇怪地问道。
赵谦则是朝大楼翻了个白眼,看着他犹如看一个傻子:“肚子疼?你当都是你呢,天天早上霸占着茅厕,噗噗噗个没完没了……”
“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楼怒瞪着赵谦,“我跟张明琦说话,有你什么事儿,你才是天天瞎扯瞎掰,简直一话痨,长舌妇!”
“你……”赵谦用一根指头愤愤不平地指着他,憋得满脸通红。
张明琦终于感觉到大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将目光从远方收了回来,转头看着大楼和赵谦,微微一笑:“我肚子不疼……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大楼瞧见他一脸无辜的样子,知道他刚刚根本没在意周围人的言行,叹气道:“没什么,都是些没用的话。你刚刚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还没等张明琦开口,大楼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是不是张伯伯的病又不好了?”
张伯伯。
放在以前,大楼绝不会这样称呼张明琦的父亲,毕竟那时候张明琦和他关系不但不好,甚至还相互敌视,加上张明琦的父亲有爵位在身,朝堂之上都有一席之地,又哪里轮得到他来喊一声“伯伯”?
只是,这位曾经在荆吴富可敌国的商人,一位新兴世家的领头人,终究是在毁堤淹田案中获了罪,坠落尘埃,若非诸葛宛陵念及当年他捐赠家产以支援荆吴军需的功劳,只怕他也逃不过断头台上尸首分离的凄惨下场。
留了张氏祖孙三代的性命,却被削去了所有爵位,家产也尽数查没,一并贬为庶民,张氏一族从此没落。
牢狱苦寒与刑罚,加上失去一切,从云端跌落的落差感,狠狠地击倒了这个曾经智勇双全的男人,现如今他在那间破破烂烂的旧楼里,日日缠绵病榻,惹人唏嘘。
张明琦的眼前反复浮现出父亲侧卧在病榻上、不住咳嗽着的背影,心中隐隐作痛,但想到父亲现今依然活着,多少有些安慰,于是勉强一笑,道:“没事,最近他的病好了不少……说起来,还得谢谢你们,如果不是你们帮我找来大夫,怕是过不了去年冬天。”
大楼也看出他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握着他肩膀的手用了一分力气,咧嘴笑道:“小事一桩,也没多少钱,咱们还用得着计较那些。”
其实,并不是没多少钱,那天请来的大夫是建邺城里一流的名医,虽然看在大楼和赵谦是太学堂子弟的份上,大夫少收了一些诊金,可药石的钱还是一分都少不得。
大楼、赵谦他们家世代都是老实百姓,自己能有碗饱饭吃就算不错,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只能自己上山采药……他们当然不敢开口找家里要钱,私下联合了几人,将太学堂每月给学子发放的银钱凑到了一起,才让张明琦的父亲在腊月里喝上了热乎的汤药。
张明琦感觉到肩膀上的温暖,看着大楼关切的眼神,心中温暖,脸上的笑容逐渐舒展,显得自然而真诚。
放在以前,这样一位大夫的诊金和药钱简直不值一提,甚至比不上他在楼子里请姑娘们喝茶的数量,可今非昔比,他虽曾年少轻狂,却绝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他深知自己这一年来受了别人多大的恩惠,不过是嘴上开不了口罢了。
他还记得去年深秋的雨夜里,父亲张元眼巴巴地看着他修理那漏雨的屋顶,从侧躺着,到支起半个身子,最后艰难地坐起来……
晚饭的时候,张元吃着碗里清淡的面片汤,借着昏暗的烛火望向一身雨水、淤泥,满眼疲倦的儿子哪里还有当年神采飞扬的贵公子模样?
一口面吞下去,一颗浑浊的老泪落进面碗里,张元哽咽道:“儿啊。爹对不起你……若非爹急功近利,想要跟那些士族大家拉近关系,你如今又何至于要吃这样的苦……”
张明琦摇了摇头,故作平静地安慰道:“没什么,父亲。做不做世家公子我无所谓,只要我们父子俩还平平安安活着,便是最好。想必阿娘九泉之下看见,也会欣慰的。”
张元的眼眶顿时红了,泪水止不住地滴落下来,泣不成声。
发妻病故至今已有十余年,很多时候,张元都不大记得她那张娴静的脸庞,发迹之后,他更是娶了好几房姨太太,日夜都有佳人相伴,也就到每年清明,才有那么一丝丝对故人的怀念之情。
如今他没了万贯家财,没了身上的官袍,没了爵位,姨太太们也走的走散的散,甚至最后离开的两人,卷走了家中仅存的金银细软,从此下落不明。
何其讽刺?
他闭上了眼睛,只觉得亡妻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一片冥冥幽暗之中,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却并没有带半点讥讽,有的是柔和,是心疼,她动了动嘴唇,声音虚幻缥缈,她道:“别怕,若是哪天你做不下去了,我们就一起回老家去,你会种地,我织布的手艺也还在……不过是日子过得紧巴一些罢了。”
这是当年在九江发家之前她曾对自己说过的话,那一晚明月皎皎,渔火摇曳。
可惜,她是个没福分的人,明明两人携手共度了那么多年,什么苦楚都尝遍了,却到底没能撑到张元发迹的那一天。
如果她今日还在,应该也会对自己说出同样的话吧?
若是做不下去了……他现在就是做不下去了,可即便他还有力气种地,又有谁会陪在他身边,为他织布缝衣?
“儿啊。”张元伸手去摸张明琦的脸,那张俊秀的脸庞随着军中磨炼日渐消瘦,却也日渐变得刚毅、轮廓分明。
“爹算是明白了。什么人情世故,什么礼尚往来,都是假的,爹自以为和那些人交往甚深,平日里送的银钱美人数不胜数,可我落难的时候……”想到这里,他环顾四周,一阵心酸,“一个都没有啊,他们一个都不帮啊……”
“反倒是丞相,还看在爹当年那点功劳上,留了爹一条性命。那些寒门子弟……我知道你原先定然是看不起他们的,可这种时候,他们却是愿意挤出钱来给我请大夫,给我买药熬药……这份情,咱们得记在心里,明白吗?”
张明琦当然明白,所以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握着父亲的手捧起了那碗面片,一边用筷子喂他的父亲一口一口地吃着。
他不会忘的……
“对了,你这次出征,家里怎么安排?”大楼的话把张明琦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张伯伯病情好转,可毕竟还需要人照顾,你家那地方也太……”
他想了想,把“破烂”两个字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张明琦家中遭变故之后,对于很多事情都变得十分敏感。
“要不然……趁现在还来得及,我一会儿跟我爹娘说一声,让他们先把张伯伯接我家去?”
“你爹娘?”张明琦微微一怔。
“是呀。”大楼哈哈一笑,“昨晚太学堂的学生特许放假,你忘记了?我家人都知道我今日会随大军出征,还说要来街上送送我们呢。”
“哦。”张明琦点了点头,从他投军以后,多了不少军务,并没有总在太学堂里待着,“那是好事。不过,我这边不用的,我父亲有人照顾。”
大楼看着张明琦:“谁呀?”
张明琦也不瞒着,道:“我也知道我父亲病得厉害,身边非得有人照顾不可,可我又得在军营呆着,没有太多时间回家,也就托人打听了……正好月初楼里之前来了位乡下姑娘,本是来建邺城寻亲的,亲人却早已故去,这一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想想也是个老实姑娘,所以把我这个月的饷银都给了她,请她帮忙照顾我父亲。”
“还有这档子事儿?”赵谦笑了笑,道:“她一个姑娘家,能照顾得了你父亲吗?”
张明琦点点头,想到那张并不明艳动人,却显得格外干净的脸庞,她笑起来的时候,像是照进旧楼里的一缕明亮的光。
“洗衣做饭、煎药打扫,样样都在行,跟她比起来,我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这点本事,也就在军中跟糙老爷们过日子还行,要不是我爹病重,他都比我能干活儿。”
大楼和赵谦同时笑了起来。
“啊,是我爹娘!”大楼突然眼睛一亮,原本已经停下的手再度高高举了起来,冲着前方不断挥舞,他的亲人当然也早早地发现了他,挥着手对他大喊。
他父亲的话语里满是建功立业的场面话,可眼里那点担忧却是藏不住;他母亲则是抹着眼泪说上阵一定要小心,能不出头就不出头,活下来就好……而他那年仅十岁的妹妹此时好奇地睁着大眼睛,一边蹦跳着一边喊道:“哥呀!你这是不是要去做大英雄啦?”
大楼奋力地鼓起一口气,让自己的身姿显得更加挺拔,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用力地回答道:“你哥哥我这回就是要去做大英雄啦!”
只是谁也不知道,此去千里,众人是会建功立业,凯旋而归,还是会英雄气短,马革裹尸?
第四百六十六章 两人双双而来(贺祖国70华诞!我爱我的祖国!)
“你是真的有病!真的有病……”秦轲喘着粗气,只觉得心口一阵发虚,就刚刚那一剑,他已经耗尽了气力,一身的气血再也无法维持,开始按照既定的路线顺着经脉回到丹田,他开始脱力,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就是个混蛋。”秦轲瞪着眼睛,越想越生气。
自己这大晚上的不过出来方便一下,结果先是被高长恭扮鬼吓了个半死,然后还为了刺出那一剑耗尽了气力,就连心灵都因此受到了一次重挫,还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高长恭微微笑着,大概也是知道秦轲此刻正在气头上,所以也不再去调侃他,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着。
秦轲歇息了有十几个呼吸时间,总算感觉身体有了一些力量,但也只是“一些”,好不容易撑着颤抖的双腿靠着树干站起来,终究还是双腿一软,险些又要摔倒。
高长恭靠了过来,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搀扶了他一把,却被他猛然挣脱,一边挑着眉怒道:“不要你帮忙!”
高长恭举着双手无奈地笑了笑,静默地看着秦轲自己自立自强。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秦轲总算站稳了脚,继续靠着树干喘气,有些疑惑道:“你不是应该在荆吴吗?”
“没错,可我在荆吴是大将军,又不是大牢里的囚徒,想去哪儿还不是一念之间?”高长恭耸了耸肩,道:“正好路过这里,听说你在,索性来试试你的功夫。”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秦轲,眯起双眼,像一只浑身散发着贵气与傲慢的西域白猫:“倒是让我有些惊讶,你的境界增长比我想象得还要快,怎么,这一年里遇上高人了?给你练了什么绝世秘籍?还是吃了什么增长修为的金丹妙药?这种故事我在建邺城的明宇轩里听过,挺有意思的。”
“我记得我离开唐国的时候有托景先生捎信回荆吴,后来在公输家也写信回去过,发生了什么,你看了就应该知道。”秦轲翻了白眼,真是觉得解释一句都嫌累。
“哦,是吗?”高长恭抿嘴一笑,伸出手揉了揉秦轲的头发,弄得秦轲不情愿地晃动着脑袋,在他看来,秦轲就像是家中幼弟一般有趣,“你的那些经历啊……也不比明宇轩说书先生说的差到哪里去。”
他突然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公输家的‘驸马’当着还逍遥么?这月色正好,长夜漫漫,不如你跟我好好说说,那公输家的女家主究竟有多美,竟然能让你这根呆木头开了窍?”
“什……什么开窍……”秦轲的表情很窘,他怎会想到高长恭竟像个村口老大爷那般好事多嘴,要拿这个来揶揄自己,一时语塞,结结巴巴道:“我跟她那只是……”
“只是什么?”高长恭笑眯眯地上前一步,明眸之中满满地都是求知欲。
秦轲却无法再解释下去,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不敢。
就在此刻,林中缓缓走出一人。
王玄微。
再见王玄微,尽管这跟他再见高长恭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但震惊和意外之感倒是大差不离,这个之前领着他和墨家骑兵冲出十万大军围困的中年人,与他分别不过十来天,看起来却已经是一派无法掩饰的憔悴和狼狈。
夜色里,他两鬓像是结了霜,宽大的衣袍也有不少破损和褶皱。
秦轲想起在建邺城里那些落魄的老儒生,日日郁郁寡欢借酒消愁,又因为自己读过圣贤书所以性格孤傲,时常与人发生口角结果往往是以拳脚结束。
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儒生自然打不过那些成天惹事儿的市井泼皮,被打得有如丧家之犬,却仍然嘶声地谩骂着:“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我们读书人的事……”
哪怕他们最后喊得喉咙嘶哑,却只能引来更多的嘲笑。
当然王玄微并不是那样迂腐的人,他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身躯之中,却潜藏了数十万的锋芒,在出鞘的那一刻,铮铮有声,只是锋芒或许也会被利刃所断,也会有一瞬的迟钝,看他现在的样子,与项楚的一场大战应该并不怎么轻松。
不过能从十万大军之中,从那被称作霸王的项楚手中逃脱,已经足以证明王玄微超凡的实力。
嗡嗡声时不时响起,稀稀拉拉散落飞舞的玄微子在他周身盘旋着,但与原先灵动、敏捷的样子相比,这些玄微子犹如没头苍蝇般只知道乱飞乱撞,有好几只飞舞不动缓缓停在他的衣袍上,还会因为勾不住衣衫而滑落下来。
而当他轻轻抬起手,却发现手臂上不知何时爬上了一只黑色的四脚蛇。
“这是你的?”王玄微皱眉。
而秦轲则是傻傻地看着那条黑色的“四脚蛇”,顿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小黑此刻已经离开了他的胸口。
这家伙竟还敢在王玄微手臂肩头不停窜动,上下翻飞,犹如一头饿极了的猛虎,追得那些玄微子四处逃窜。
王玄微看着小黑,眼神渐渐凝滞,环绕在他身侧的无数玄微子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一般,聚拢成一团,向着秦轲飘了过去。
小黑好不容易找到这样一顿美餐,当然不肯放过,他的身形迅捷,紧随着玄微子而去的同时也不忘记不停张开嘴,一张一合之间,就能把好几只玄微子吞入口中。
“小黑!别吃了!”秦轲哭笑不得地看着它在王玄微的手上走到了尽头,然而它高高地一跃,一下子扑进了玄微子之中,又连续吞下了好几只玄微子。
只是他毕竟没有翅膀,也不是鸟雀,短暂的喜悦之后,它就眼睁睁看着自己距离玄微子越来越远,随后向下坠落。
难怪这家伙刚刚有反应,感情不是因为察觉到了高长恭,而是纯粹只是因为嗅到了食物的味道啊……
可如果只是吃了什么公输家餐桌上的烧鸡,亦或是酒楼里的鱼生,那吃了就吃了,身为公输家“姑爷”的“御用灵宠”,也没人会因为这个责怪他。但他现在吃的玄微子可是墨家上将军王玄微的本命物……
顿时,秦轲脊背有些发凉,顾不得许多,连忙伸手一把将他抓到了手里。
还没有吃够的小黑不停地挣扎着,他的力量其大,而秦轲刚刚与高长恭一阵打斗,身上十成力气去了九成,竟一时握不住它。
在他终于松手的时候,小黑挣脱了他的五指,再一次跳起来追着那些玄微子而去。
“小黑!回来!”秦轲急切地大喊,却根本无法控制住那个“饿死鬼”一般的小黑。
“由它去吧,就算他不吃,这些玄微子也会在几天之内全部死去。”王玄微的声音带着几分惋惜,“秘法激发成长,短短一刻钟的时间里成虫,已经几如神话。此法终究是夺了天意,不能长久。”
王玄微凝视着小黑敏捷的身形,眉头皱得更紧。
墨家之中,也不是没有专司豢养妖兽的地方,里面的妖兽可以说是千奇百怪,从鸟雀到虎豹一应俱全。可即便如此,他也没见过有哪一只妖兽能以他的玄微子为食,还吃得津津有味。
要知道,他用秘法培养的这些玄微子拥有坚硬无比的外壳,连金铁都能照啃不误,妖兽要吃下它们,无疑是在吞食金砂。
甚至那只豢养在墨家巨子庭院里、足足有八尺高的白鹤,都从来对他的玄微子敬而远之。
这只通体漆黑的四脚蛇……
“看来,这就是你能避开我玄微子监视的原因了?”王玄微轻声开口道:“你居然还养有一只尚未长成的妖兽?”
第四百六十七章 后起之秀
秦轲担忧地看了一眼那追着玄微子而去的小黑,而后回头对着王玄微深深一揖:“那天真的是个意外,我也不知道小黑会把那玄微子吃了,你要怪罪,就怪我好了。”
王玄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诚恳致歉,反倒没说出什么责备的话,只是摇摇头:“不必,一只虫子罢了,微不足道。可你这只幼兽,尚未成年便如此不凡,将来若长成……你未必压得住。”
秦轲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王玄微:“什么意思?”
高长恭站在身旁笑着解释道:“妖兽虽通人性,但终究骨子里野性难驯,只有比之更强大的人才能使其拜服,若你将来成长速度弱于这只四脚蛇,说不定它会轻视你,厌弃你,离你而去。甚至一些暴戾的猛兽,会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将主人生吞活剥,所以,你还是得小心点好。”
秦轲怔怔地看着高长恭,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尽管高长恭平日里有些不大正经,可他盯着高长恭的脸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他是憋着笑还是藏着什么狡黠,想来不会是空穴来风。
小黑将来……会反过来敌视自己?
这种事情,他其实想也没想过,或许因为他早习惯了小黑赖在自己身上的样子,从稻香村里出来之后,它一直蜷缩在自己胸口的位置,犹如一个初生的婴儿。
若某日真的发生那样的事情,恐怕小黑自己也会很难受吧?
高长恭看他那副担忧的样子,哈哈一笑,道:“你也不必太担心,妖兽的成长速度往往很慢,或许养他的主人已过百年大限,而它依旧徘徊于少年之间。”
“唔……”虽然这个消息也谈不上多好,但至少让秦轲的心顿时安定了不少,要是如高长恭所说,小黑或许在他老去甚至死去之后才会离开,那么至少他们之后的相处时间还会很长很长。
“你们俩……”平复心情之后,秦轲犹豫不决地开口提出疑问,眼神瞄到王玄微的时候,蓦地又低下头去。
如果是换了旁的两个人,他大概不会这么好奇,可眼前的高长恭与王玄微,一个是荆吴大将军,一个是曾经的墨家上将军,他们会在这深夜聚于一处,自然显得有些突兀。
大概只有傻子才会认为,这两人只是心血来潮,在这个墨家存亡的关键时刻,双双出来踏青吧。
不过高长恭似乎并不打算告诉他,而是散淡地笑笑,又伸手去揉他的头发:“大人的事儿,小孩不用知道。”
“嘁!”秦轲鄙夷地看他,“你算什么大人,不说就算了,你们这些人,就知道故弄玄虚。”
高长恭也不解释,转头看了一眼王玄微,道:“那既然已经商定,我们是否该在这里分别了?”
“或许我们一开始就不应该遇上。”王玄微眼神平静地看着他,“约定的时间还没有到,你来得有些早了。”
高长恭摊手做了个无辜的表情:“青州鬼骑再快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到,所以……是我一个人骑着赤火先来了。而且我觉得你反倒该好好谢谢我,如果没有我,你怕是没那么容易从项楚的追杀之中脱逃出来。”
“我并没有要求你这么做。”王玄微严肃地看着高长恭,“你这么做,很可能会暴露我们的意图。”
高长恭无所谓地耸肩道:“本就没有包得住火的纸,以时间来说,就算项楚已经猜到了,应该也来不及。他手下的十万大军星夜兼程,也很难在半月之内赶到行州,而他本人……至少不会是我的对手。”
他自信地笑着,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和王玄微探讨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种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感觉,甚至会让人误会项楚是个籍籍无名之徒。
可他是高长恭,荆吴的战神,曾经领着八千青州鬼骑横扫唐国境内的大英雄,至今在唐国还有人传颂他的名字,定安城的茶楼里,说书先生拍着桌子称呼他为“屠夫”、“疯子”,但言语之中,却也是带着一点点的敬畏和崇拜。
高长恭继续道:“不过,短时间内他应当不会猜到是我,你们墨家的剑术,我也有所涉猎,墨家巨子所创的‘守御剑’我也曾领教几回,不说能模仿个十成,八成总会有的……他大概以为我是你们墨家的什么高手,前来出手帮忙罢了。”
王玄微冷哼了一声:“最好不要低估项楚,我总感觉这个人不简单,至少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高长恭轻笑着:“堂堂墨家上将军,也有畏惧的时候?”
“我已经不是上将军了。”王玄微盯了他一眼,转而昂着头道:“但这与我的职位无关。”
“我猜你是在炫耀?”秦轲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轻声插了一句嘴,尽管这一句话放在现在显得很不合时宜。
而高长恭用手轻轻地敲了敲他的脑袋,道:“富翁说自己只带了金锭,买个包子找不出钱来,你说这是炫耀么?”
秦轲郑重地点了点头:“是炫耀。”
“土包子。”高长恭洒然一笑,“等你什么时候到……不说我,跟这位上将军一个境界的时候再说吧。”
“那我感觉我这辈子也达不到。”秦轲气闷地摇头,“别把修为一事说得那么轻松。”
高长恭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少有地露出一脸语重心长的模样:“有的时候,狂妄一些也无妨,何况将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就像连我都未曾想,你能在这么短的时日就如此逼近小宗师境界,论修为,你也算是我荆吴的后起之秀了。”
“后起之秀?”秦轲心里一动,突然问道:“孙青他现在是什么境界?”
“小宗师。”高长恭仰头看天,嘴角一抹浅笑,“就在你们离开荆吴后的第二个月。”
秦轲的神情顿时垮了下去,虽说他也有所预料,但真正听到这个事实,还是有些挫败。
本来以为自己实力终于到了第三重境界,可以与他分庭抗礼,将来说不定还能欺负欺负那个高傲的死人脸,但现在看来,这个孙家家主的独子竟真的这般不可战胜:“是么。那这么看来,我也算不上什么后起之秀。”
“是不是,不是你说了算。”高长恭在他肩膀上捏了捏,觉得有些好笑,“孙青多年苦修,他的底子有多厚实,不是你可以想象的。但你如今连破两重境界,已经能让人刮目相看了。”
“我……”秦轲有些郁郁,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自己心里很清楚,自己只是破了一重境界,而之所以他如今到了第三重,完全是太史局里那个老人给他的馈赠,论修行速度,他远不如高长恭想得那么快。
只是王玄微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也不好把这事儿当场就说出来,只能有些苦恼地点了点头。
王玄微冷冷道:“闲聊就放在一边吧,如果你要把他带走,那也无妨,我还犯不着一定要跟一个孩子为难。”
“王先生的话,我还是信的。”高长恭嘴角微翘,“但不必了,年轻人总要多磨练磨练,能亲眼见识见识上将军如何用兵,这样的机会可不怎么多,不如就让他们继续跟着你,好好把身上那股奶味洗洗。”
“你才有奶味。”秦轲抗议道。
“你就不怕他们出事,死在墨家的战场上?”王玄微看着他。
“那就要看王先生怎么做了。”高长恭嘻嘻一笑,“我把他们托付给你,你是不是也得尽到保护的责任?”
第四百六十八章 他的过去
王玄微声音低沉,眼睛有意无意地扫过秦轲:“看来你真的很看重他们。”
高长恭十分坦然地笑道:“王先生不喜欢年轻人吗?至少在我看来,每次看见他们,都能从他们身上看见自己曾经的影子。谁会真的讨厌自己的过去呢?”
“曾经的影子么。”王玄微静默着,想到自己幼年在山谷之中,随着先师学艺的时光,回忆起来,其实很难谈得上有多开心。
他的师父是个和蔼的老人,向来没有太多架子,喜欢听流水声,随遇而安的性子让他可以在一块大石上美美地睡上一天一夜,赤着一双脚便能翻山越岭、健步如飞。
他的须发洁白如雪,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深邃犹如贯穿古今。
而他生活着的山谷之中拥有藏书号称十万余卷,从五行八卦到天文数理,从文韬武略到诗词歌赋,可以说是包罗万象。
他是师父抱养进山谷的孤儿,此后,师父成了他的父母,他也从师父的身上得到了所有的关爱,六岁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幸福得仿佛在云端。
只是就在他满六岁的时候,师父告诉他,二十年之内,他必须把的十万藏书看完,而这整个过程中,他不会回答他任何一个问题,也不会给他任何答案。
他一向尊师重道,于是二话没说开始了漫长的读书之旅,每天与他相伴的都是山谷之中的万卷藏书,从清晨到黄昏,从白天到黑夜,从孩童到翩翩少年,这样的很长很长时间里,他真的从未踏出过山谷一步。
师父确实如最初所说的一样,从来没有回答过任何一个问题,哪怕这个问题并不来自于书中。
有些时候,他会被心里的疑惑逼得发慌,跪在师父面前几个时辰,只求他能为自己解答一二。
但师父永远只笑着不作答,继续忙活着自己的事情。
一天三顿餐食,有羹有饭,有面有菜,大多出自师父亲手播下的种子。虽说是居于深谷,但阳光却总能透过山峦照射进来,植物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中生长得极快,他十岁的时候,山谷里甚至养起了鸡和猪,咕咕咕的声音时常伴随着瀑布流水的哗哗声伴随他入眠。
离开山谷之前的岁月,他没有任何朋友,对外界所有的认识,都来源于书卷。如果非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或许就是那陪伴他最长久的青铜油灯,每天夜里,它都会亮起昏暗的光芒,在一片万籁俱寂之中,陪着他持续苦读。
他常常会思考,想着自己像是一个囚徒,关押在这看似世外桃源的山谷之中,却卑微得连那些飞在天上的鸟雀都不如。
他毕竟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长成了一个好奇心极重的少年,他自然渴望有一日能离开这座山谷,去亲眼见见那些书上的场景。
车水马龙的街道,叫卖声与人声相互交融,包子铺升腾起白茫茫的雾气,穿着丝绸衣衫,皮肤洁白如雪的姑娘从街上走过,笑声嘹亮……
每天夜里,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不断地回响一个声音:“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一直呆在山谷里?为什么他不能出去见见外面的天下?为什么师父不肯回答他问题?为什么他非得要憋在这深谷中看完所有的藏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或许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但他已经在日日夜夜的自我质疑中几近疯狂。
而就在他十七岁那年,他终于忍耐不下去了,就在某一天夜里,他悄悄地拿出了头天晚上准备好的包袱布,打开来的时候,装上几件换洗的衣衫,摸出那几只他花了好大工夫藏起来的馒头,用力地系紧,背在了身上。
尽管这几只馒头被他藏得太久,染上了几点霉斑,但这一点都不重要,既然已经这么决定了,那么他就要出去!
他鼓着勇气,挺起那还并不显得坚实的胸膛,心脏在激动的心情之中砰砰地跳动,几乎快要从胸腔之中跳出来。
出门的时候,他还用力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低声道:“师父,养育之恩,弟子日后必定报答,但今天,弟子决心出去看看。”
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终于向着山谷外走去。
山中的道路早已经被各种狂乱生长的植物所覆盖,一片夜色深邃,星光遍布四野,甚至能听见几声狼嚎。
但他却出奇地没有畏惧,一路披荆斩棘,一边挥动着手中的柴刀斩开一条道路,一边顺着崎岖的山路。
中途的时候,他一步踏错,还狠狠地在山路上摔了一跤,摔得满身都是血,但就算这样,他都没有半点退却,仍然坚决地向着山外走着。
十几年压抑着的情绪,在他的胸中犹如火焰,不断激励着他。
即便是天地倾覆,我也要到外面去看看!
然而就在他一路到最高的时候,眼见四野苍茫,山外的天地高阔,一眼过去望不见尽头,心中却突然生出了畏惧来。
也是在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从来都没有在外面生活过,如果见到人,他应该说些什么,走上道路,又该往哪边走,夜里睡在哪里,吃饭又该去哪里?
山谷里没有银钱,他出来的时候可以说是孑然一身,又能去得了哪里?
“为什么不试试呢?”正当时候,他突然听见了耳畔有一个声音,低沉、稳重、温和……最重要的是,熟悉。
他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冷了下去,当他转过身,他的师父正站在他的身旁,和蔼的目光正注视着他,那里面,没有怒气,反倒是有几分鼓励。
“师父。”他跪了下去,畏惧地道:“弟子……”
“不用害怕。”师父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我没有怪你。”
等到他犹豫着在搀扶之中站起来之后,师父又继续重复刚刚的话笑着道:“为什么不试试呢?”
“试……试什么?”他有些颤抖地问。
师父遥望远方,宽大的袍子在风中轻轻飘荡,有那么一刻,甚至让人以为他会就这么飘起来,随风而去:“这世界很大,大到你甚至一生都很难走完,而山谷很小,小到只不过是这座山头到那座山头的距离。”
师父低下头,宽阔而又粗糙的大手抚摸着他的头:“可世界大了,也就变得复杂了。这天下有那么多人,有好人,有坏人,有装作好人的坏人,也有装作坏人的好人,当然了,最多的,还是连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都弄不明白的普通人。而你会和他们相识,相交,为友,或者为敌,携手共进,或者是你死我活。”
“但这些都不重要。”师父微微笑了起来,“或许你会遇见很多事情,认识很多人,但这些都只是你用眼睛看见的表象。而眼睛,往往会欺骗自己。你得学会不用眼睛去看东西,才能真正看清他人,和自己。”
他那时候还只觉得不解,脸上还挂着泪珠,怔怔地看着师父,艰难地道:“弟子……不明白。”
或许所有人都觉得像是他这样的人,一定年轻时候就已经是崭露头角,为人侧目。
然而他却仍然记得,那一夜,他并没能下定决心离开山谷,而是继续回到房中,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正午,接着,他继续开始苦读,这一读,就又是十几年。
后来的某一日,稷上学宫多了一名两鬓染霜,年纪却不过三十岁的青年人。
短短几年时间,他从一个身无功名的普通学子,一跃成为墨家最受关注的青年将官,三十八岁那年,他出任墨家上将军,领着十万兵将,与诸国联军一战而名震天下。
算到如今,他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战事,赢得过多少荣誉。
只是现如今的他,却反而生出几分寂寥。
他怀念山谷里的一切,哪怕是与油灯相伴的孤独,此时都显得那般弥足珍贵。
而他的师父,在他尚未看完所有的藏书时就离开了山谷,他将那几亩长着秧苗的菜地,和那整座楼里的藏书都留给了他,从此不知所踪。
他想要回去,回谷里亲眼看看那一草一木,一山一楼,想来那是他一生中最为平安喜乐的时光吧?
第四百六十九章 肆意妄为
王玄微一时有些失神,静默地站了一会儿,才深深地望了高长恭一眼:“我只能保证,在我死之前,他们不会死。”
“足够。”高长恭洒脱地笑了笑,他相信王玄微的性情,只要他承诺的事情,他必定会做到,而这个承诺,已经足够分量。
秦轲看出高长恭有要走的意思,疑惑地看着他:“这么快你就要走?不去见见阿布么?他也有些日子没见过你了。”
高长恭微微摇头,含笑道:“这次就不了,本来见你也是正好撞见,所以才试试你的修为。将来还会有很多机会见面,就不拘泥于一时了,等到时候,再听听你一路的故事吧。”
他吹了一声口哨,林中骤然传来了马蹄声,很快,一匹通体暗红,高大得像是一头猛兽般的战马一路小跑过来,刚刚一靠近,就亲昵地用自己的头去蹭高长恭的肩头。
高长恭觉得有些痒,笑出声来,轻轻地用手去抚摸它的侧脸:“别闹,赤火。”
赤火的鼻孔一张一合,喷出一股温热的气息,露出的板牙看起来像是在憨笑。
秦轲眼睁睁地看着高长恭翻身上马,心中似乎想到什么,赶忙地道:“等等,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帮我带个人走。”
高长恭坐在马上向下看:“什么人?”
秦轲踌躇了一会儿,道:“一位姑娘,她不会武,留在军中不太安全,你要是能把她带走就最好了。”
“姑娘?”高长恭颇有些意外,又很快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小声揶揄道,“这回又是哪位姑娘,我算算,你在荆吴有一个,现如今又跟公输家的家主成了亲,结果这军中还藏了一个,小鬼头,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哄骗姑娘的本事不小啊。”
秦轲腾地一下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就在荆吴也有一个了。什么哄骗,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她也没商量就偷偷混进军中,我怕他危险。”
“偷偷跟你混入军中?这是要和你同生共死呀。”高长恭笑容越来越浓,“为了你,人家姑娘都做到这份上了,我真是倍感欣慰啊。”
“欣慰你个头啊。你帮不帮我,不帮就算了。”
高长恭看着他恼羞成怒的表情,哈哈笑着:“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帮你。不就是带个姑娘?”
“不叫。凭什么我得叫你哥。”秦轲眼神不善,“一见面就装神弄鬼吓我,有一点当哥的样子么?”
“真不叫?”
“不叫。”
“那我就走了,正好我也有事儿要忙,带个人多不方便。”高长恭轻轻地牵扯马缰,赤火十分顺从地转过身去,四蹄在地上摩擦,似乎随时就要奔跑起来。
高长恭嘴角带笑,却不急着催动赤火离去,而是在等待着什么。
“好……好哥哥……”身后传来秦轲有些艰难的声音,他终究还是屈服在了高长恭的“淫威”之下,不得不说,时势比人强,这会儿也只能拉下脸皮好好求求人家了。
高长恭则是大笑起来,一声答应下来:“哎!秦小弟,乖。难得从你嘴里听见这么悦耳动听的字眼,这忙我不帮也得帮了。”
“这人都是什么毛病,喜欢做别人大哥?”秦轲气恼地看着那马背上的身影,却只敢小声嘀咕,根本不敢让他听见。
……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距离他数十里外的一座山林之中,却同样上演着故人相见的戏码,只是相比较起来,并不怎么温情脉脉,清冷的夜风似乎吹散了温度,只留下冷漠。
一棵梧桐粗壮而又苍老,坐在它下方的项楚则是半闭着眼睛盘坐着,相比较几天之前,他的衣装有些破损,头发也有几分凌乱,身旁放着的是他的剑,然而剑锋上却有着许许多多细小的口子,像是被什么一群虫子啃咬了一般。
“既然来了,何必要躲在树后?”项楚轻声道:“记得我们已经有五年没见了吧?”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树后缓缓闪出,一身劲装的李四站得笔直,犹如黑夜里的一杆长枪:“你我二人性情不和,不见更好。”
项楚听了倒也不动怒,只冷漠地说道:“这么看来,我们倒是难得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你既然过来,想必是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吧?”
项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胸中气血汹涌,然而每当运转到一处,总会产生几分凝滞。
这不是王玄微留下的伤。
锦州城下,他一路与王玄微麝战,双马奔出十余里,随后王玄微胯下战马中了他一剑倒地而亡。
但王玄微毕竟是王玄微,虽说他不是气血修行者,没有强大的体魄长途奔走,但在他的精神凝聚之下,玄微子却犹如云团于他的身下聚拢,硬生生地组成了一只苍鹰的模样,载着王玄微继续奔逃。
两人出了锦州四十里之外,此时周边再也看不见哪怕一个唐军。
可两人的胜负依然没有揭晓。
王玄微毕竟先经历了一场征战,以一人之力激发无数玄微子在前,又以玄微子为盾替麾下墨家骑兵抵挡了不知道多少波箭雨,打到后面,他完全是靠着绵长的气力支撑下来的。
只是就在这时,却有一不知名的高手横空而出,使的是墨家巨子所创的“守御剑”,实力不可小觑,不但顺利救走了王玄微,还一掌击中了他的胸口。
他靠着强横的气血修为消解了不少疼痛,可内伤至今未能痊愈。能有这样实力的人,在墨家必然不会是无名之辈,但他又会是谁?
难不成是墨家巨子亲自出手?
他摇了摇头,觉得这样的猜测太没道理,如果是墨家巨子出手,他就不可能还能活下来。
而且墨家巨子更不可能抛下朝堂轻易地做一个孤胆英雄赶来战场。
李四仍然静静地立着,道:“你现在还在乎什么消息吗?”
“呵,听起来你带的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项楚咧嘴一笑。
李四冷笑道:“看来你还知道你自己做得多出格……是祭司让我来问你,之前的安排,你本可以围杀王玄微,却在十万大军包围之下,硬生生地放跑了他,为何?”
“为什么你们认为是我把他放了出去?李昧身负杨太真之命,如果我一意孤行,万一被她认为我手握重兵不受君命,只怕日后事端不少,不是么?”
李四摇头,道:“不要以为旁人都是傻子,李昧只不过是你的副将,你才是这一次唐国出征的统帅,即使他身负君命,也只能适当对你加以节制约束,绝不可能强夺你的权力。至于杨太真那边,自然会有祭司善后安排,何况,你在战场上手刃墨家先上将军王玄微,凭借这个功劳做倚仗,自然能让杨太真无话可说。”
项楚轻轻地点了点头,微微笑道:“好吧,我无可辩驳。”
“无可辩驳?那你是承认了?”李四道:“其实你只是想与王玄微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对不对?而杨太真,不过是你嘴上的借口。但你应该知道,王玄微一旦脱困,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多大麻烦?”项楚显得极为平静,“不过是这一次征伐墨家……无功而返罢了。”
“你……”
“李四!”项楚终于有些不耐烦,猛然打断他,声音犹如虎啸,“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而我项楚今天可以清楚明白地告诉你,张言灵不过只是主上的一个小厮罢了,我想做的事情,还轮不到他来对我指手画脚!”
第四百七十章 少年情思
李四沉默着,似乎是被项楚突如其来怒气所震慑,一袭黑色在老树的阴影中若隐若现,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何况,即使是张言灵,也根本不在乎这天下之事。”项楚继续道:“主上刚逝去不久,他这么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大肆推动这场征伐,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主上或许去了,可退一万步讲,主上选中的继承人并不是他,而是诸葛卧龙,他可别打错了算盘!”
“诸葛卧龙已经死了,神启选择了另外一个孩子。”李四道。
“谁知道呢?”项楚冷笑了一声,“至少在我看来,诸葛卧龙可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死掉的人,至于那孩子,你们不是早查清了他和诸葛卧龙关系匪浅,甚至顺着他找到了诸葛卧龙的墓,可你们照样没有见着他的尸首,不是么?”
李四没有说话。
项楚深吸一口气,终于感觉到胸口的气血逐渐顺畅,随着他猛地张口,一股腥浓的鲜血被他吐出,几乎瞬息之间仿若一道血箭,跨越了数十步的距离,击中面前一棵松树的树干,一时不知震落了多少松果松针。
而等到项楚站立起来,他背向着李四说了一句话:“告诉张言灵,如果他自以为可以取代主上,那真是太过于自不量力,至少在我看来,不论是北边的塔木真,还是南边荆吴你家那位姓赢的小子,都不可能听命于他。最好让他现在就把自己的手脚收得干净一些,不该他碰的别碰,不该他管的……也别管太宽。”
林中没有回应,李四的身影不知不觉已经没有站在那棵树下,而是消失无踪了。
项楚对此并不意外,对于李四的身法他当然十分熟悉,所以他只是抬起头,望向天上的一轮明月,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王玄微,我给你一个机会,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这场征战本就毫无意义,如果再少了你这样的对手,可真的是索然无味了。”
蔡琰被带走之后,秦轲一时之间感觉孤单了不少,如果不是军中还有阿布与自己相熟,他真是片刻都呆不下去。
只是他又必须这么做,听高长恭的意思,荆吴那边诸葛宛陵早已做出部署,跟着王玄微,接下来只怕要经历数场大战,蔡琰一个姑娘家留在军中本就不合适,一旦再上战场,乱军之中,刀剑相连,箭雨瓢泼,秦轲尚且自顾不暇,更不要说分心出来再保护另一个人。
“这几天的事情,你做得不错。”走在路上的时候,王玄微突然悠悠然开口道。
秦轲一时不大适应,想想这应该是王玄微第一次直面夸赞自己?
虽说自己从未期希过他的夸赞,但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还是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他挠了挠头,道,“不光是我,主要是阿布帮着谋划的。”
王玄微没有多说,微微朝阿布站的方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回到营中,将士们很多都已经醒来,几名军士拨动着火堆,烧起了早饭。
“将军。”这些日子以来,墨家骑兵已经认定了秦轲担得起这一称呼,自然越发恭敬。
虽然他们不清楚秦轲为何从山林间走回营地,不过当他们发现站在自家“将军”身旁的那个人竟是王玄微的时候,纷纷惊叫出声,但又同时喜出望外。
会惊叫,因为他们的上将军突然出现,又是一脸风尘仆仆,甚至有些狼狈。
而大喜,则是王玄微真的信守承诺,来此地与他们会合了,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王玄微则显得十分平静,对军士们道:“给我找一处干净安静的地方,我没有吩咐之前,不要打扰我。”
“是。”士兵们顿时全身一震,随后各自一路小跑前去做安排了。
夜里,秦轲躺在铺盖上,捅了捅睡在他身旁的阿布:“诶,诶,你怎么不说话,你该不会心里难受所以不想说话了吧。”
“本来你不捅我,我已经快要睡着了。”阿布瓮声瓮气地道:“还有,我有什么好难过的?你在说什么呢?”
“嗯?这你都不难过?你那位长恭大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居然都没想着和你见上一面再走……你要是难受,就不要藏着嘛,说出来会好些。”秦轲伸了个懒腰道。
黑暗里,阿布摇了摇头,道:“我是真的不难过。长恭大哥不见我,自然有他的道理,他是荆吴的大将军,肩膀上挑着万钧重担,我要是为这种小事扭捏,那就太不懂事了。何况你晚上出去也不叫上我一起,万一真遇上危险,可如何是好?”
“唔……我那会儿忘记了。”秦轲感慨了一声,“也不知道他和王玄微到底在图谋什么,不过反正接下来还是继续打仗,估计一时半会儿,没个消停了。”
他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一拍大腿道:“对了……到时候还要去拿回五行司南,也不知道老高一个人在锦州怎么样了,万一这一仗打到明年还不分出个胜负来,我们可还来得及回锦州么?”
阿布依然躺着,只觉得困意笼罩:“不知道。”
“那我们怎么……”
“我们也没什么法子。”阿布打了个哈欠道:“如果这场战事持续下去,难保不会波及荆吴,长恭大哥都来了,说明先生也极为重视墨家这次一国御双敌的战事,王将军这次如果救援行州失败,那锦州必然危在旦夕,到时候还谈什么拿五行司南的事情……”
他轻轻地拍了拍秦轲的肩膀,道:“还是别想那么多了,先睡觉吧,明天还要行军呢,想那么多,都是白想。”
“也是。”秦轲有些丧气,双手交叠放在脑后,抱怨道:“蔡琰那家伙,走的时候简直两眼都在发光,我跟她说话她理都不理我了,一个劲地对高长恭夸着‘好俊’,‘好美’……”
“噗。”阿布终于笑出了声,“阿轲,你想说的压根不是长恭大哥和我难过不难过,你其实只是想跟我抱怨两句……怎么,你怕蔡琰变了心意,跟着长恭大哥跑了?也是,长恭大哥那张脸,要想姑娘不喜欢还是真是一件难事。”
“谁说的。”秦轲面色一变,感觉好像心里的事情被人轻轻戳破了一般,有些羞恼,“我只是觉得有些……有些……”
他想了半天,支吾了半天,愣是没找到什么合理的解释。
“大概是有些不服气吧。”秦轲终于憋出一句,拳头在被子下面暗暗捏紧,气恼道:“出城的时候让她好好待着,她硬要跟过来,结果这会儿走的时候倒也干脆利落,那脚步,就差飞奔起来了。”
阿布躺在他身旁低低地笑着:“那你的意思是,就算她将来喜欢上长恭大哥也没关系了?”
“我……”秦轲的拳头捏得更紧,“当然不是……”
“阿轲。”阿布突然道:“你是不是喜欢蔡琰?”
“……”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阿布轻轻笑着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蔡姑娘长得好看,性情也丝毫不像那些官家小姐矫揉做作,相处起来也让人感觉亲近。当初你强行把她带出来的时候,高先生就断定你有情她有意,那时候我还觉得不可思议,但后来我慢慢也信了。”
“什么叫强行……”秦轲低声道:“先开始是她要偷跑出来跟着我,后来,是她家里人托付给我……她没有家可以回了啊,我不把她带出来,难道要让她留在定安城那个狼窝里么?”
“那也不见得没有别的法子。景雨先生可以安排把她送出唐国,到了荆吴,以先生的为人,也一定不会对她的境遇坐视不理。”
“虽说蔡大人是我荆吴的敌人,可我们荆吴人大多对他抱有一份敬佩,正如唐国人对长恭大哥也是赞高过毁。毕竟,他一人撑着唐国朝政多年,使得唐国奢靡成风却不衰反强,国主李求凰久不理政,也就只有他,一面承受着杨太真派系党羽的攻击,一面撑住国政,此举足以算得上是当世英雄了。如今他和他家人落了难,荆吴当然不会说这就要去拉拢他,但保住一个不涉及朝政之争的蔡琰,总是没问题的。”
秦轲又不说话了,或许他的心里真的存了那一份私心,所以才没有让景雨送她走?
可他答应过蔡琰,说要带她游历天下,不是么?他们还拉过勾,在稻香村的时候,也带她几乎拜见了村里所有的长辈……
“你跟她……有表过心意么?”阿布又问道。
“当然没有。”秦轲愁苦道:“就她那每天疯疯癫癫的样子,我觉得我说了也只会被她当成笑话吧……喂,你别笑,你一个劲到底在笑什么。”
阿布减小了音量,笑道:“我笑怎么了,好笑就笑了。反正你们俩的事儿,我管不着,权当看戏。”
“你好意思看我的戏?”秦轲推了他一把,道:“阿布,说说你那位群芳的婵儿姑娘呗,你对她是怎么想的?”
第四百七十一章 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提到这个,阿布一时也有些沉默,但不像秦轲那样一言不发,而是用有些惆怅的语气道:“婵儿……应该不可能吧。”
“为什么?”
“我只是个平民百姓,也不怎么出众,仔细数来光太学堂里比我强的就有好几个人。何况在荆吴,仍然是士族的天下,以我的出身,就算我将来有了官位,甚至是能领兵出征,也很难封爵。”
阿布幽幽地叹息道:“而婵儿姑娘是群芳国主的义妹,虽然群芳只是个弹丸小国,可国主是前朝皇帝名正言顺册封的公爵,论身份地位,本就能与其他几位国主齐肩。只要群芳国主首肯,以婵儿的姿色气度,足以配得上这天下间任何一位当世英豪。她又怎会看得上我?”
阿布睁开了眼睛,从怀里,他摸出那块临走前,婵儿送给他的礼物,那是一只白如凝脂般的玉镯子,据说是群芳国主在她笈笄礼上赏赐给她的。
之所以送给他这只镯子,是为了感谢他在那雨夜之中救了使馆中许多人的性命。
虽然阿布并不擅长相玉,却也知道这件东西出自群芳宫廷,而自古群芳地界盛产美玉,这镯子如果拿出去,怎么也能换回数万银钱……
按照荆吴官员的俸禄,这恐怕是他一辈子都赚不到的数目。
“而且,蔡琰或许可以跟着你行走天下,但她不会。她不会离开群芳,不会离开身边的姐妹。”阿布想着婵儿那外表柔弱,实则内心刚强的身影,那场雨夜里,她浑身湿透,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却仍然倔强地不肯退却。
阿布缓缓地道:“她愿意与群芳同生共死,一如我,愿意为了荆吴鞠躬尽瘁……”
秦轲莫名感觉到一些悲伤,伸出一只手按在阿布的肩膀上,小声安慰道:“干嘛这么看轻自己,我听你说婵儿姑娘对你印象不错,或许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阿布摇摇头:“这件事情我不太敢往深了去想,至少我那时能认识她,能竭我所能护了她一次,便心满意足了。”
他翻了个身,轻声道:“阿轲,睡吧,明天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早些养好精神,多做些准备总是好的。”
“嗯。”既然阿布不想再提,秦轲没有必要非得去戳他的痛处,所以他也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任由一片厚重的黑暗覆压下来。
第二天清晨,墨家骑兵在日出之际再度出发,队列犹如一条长蛇。而在王玄微“抛下辎重,轻装简从”的军令之下,整支队伍的行军速度比前些天更加迅速。
不过一日时间,大明山已经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大明山,广阔而又光明之意,这座山的地形虽犹如一只碗口,四周高峰环绕,中间凹陷深邃,却因为独特的地形和位置,阳光可以很自然地照射进来,整座山谷在白天都能够充分享受阳光的沐浴。
因此其中的草木也十分繁盛,层层叠叠,仿佛望不见尽头。
“向前。”王玄微下了军令,随后墨家骑兵开始从山坳口进入,沿着一条显得隐秘的小道,彻底被山林草木所掩盖,静若无声。
坐在马上的秦轲耷拉着脑袋,显得有些萎靡。
昨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他回了荆吴,结果发现高长恭已经成亲了,而当他受邀去了婚宴,却愕然发现他那个千娇百媚的小娇妻正是蔡琰。
虽说他知道高长恭的心里装着北方长城之巅的那个木兰,这种移情别恋的事情应该不会发生。但好端端的做了这么个糟心梦,他的心里止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
一路上,他总是用力锤着自己的脑袋,努力想把那些画面甩出去,等他好不容易稍稍清醒,一下子环顾四方,发现除了树还是树,忙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们不是去支援行州么?”
其实这个问题也是所有墨家骑兵心中的问题,这大明山光明亮堂,可相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片荒郊野岭罢了,他们这一路抛弃辎重,纵马狂奔,总不会是为了来这里踏青才对。
王玄微也没有回答,只是依旧遥望前方,控制着胯下的战马继续向前,穿过那厚重的草甸。
走到这里,几乎已经没有了路,墨家骑兵们也早已经失去了方向,他们唯一的方法,就是跟随着前军持续向前,奋力地劈开杂草、灌木。
秦轲把菩萨剑从鞘中抽出,四处挥舞之间,那些疯长的野草齐刷刷被斩得只剩个断根,可即使如此,随着队列一路向前,野草越来越高,越来越浓密,竟是斩也斩不完了。
王玄微一人独独在队列的最前方,他周身有玄微子环绕。相比较昨天夜里秦轲看见的那些玄微子,这些玄微子显然要更大,身上闪烁的金色光芒也更加耀眼明亮,一如自己曾经在叶王陵墓见到的那些一样。
大概是经过一晚上的修养,王玄微已经恢复了对这些玄微子精妙的控制,只需要他目光扫视过的地方,玄微子就能十分迅捷地缠绕过去。
这些不知道怎么培养出来的虫子足以啃噬金石,自然所有的杂草和灌木都无法阻拦他分毫。
秦轲一路跟随那个身影前进,大概行走了两刻钟的时间,终于在一处山涧,王玄微抬起右手,扬声道:“候!”
“下马,随我向前。”王玄微一路直走到那高高的山壁之前,缓缓地抚摸那早已经被杂草所掩盖的岩壁,微微皱着眉,脚步挪移显得诡异无比。
“他在做什么?”秦轲站在后面,小声地跟阿布交谈着,“看动作,像是在跳大神?”
“怎么可能是跳大神……”阿布哭笑不得地道:“王将军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只不过是我们理解不了罢了。”
秦轲嘻嘻一笑:“我不也是玩笑话而已,当然,我也没打算去理解他,弯弯绕绕的心思太多,我可不想未老先衰……”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山谷里却轰然一震,犹如晴天霹雳,又犹如山崩,惊得他差点跳起来。
山中的鸟雀也跟着群起腾空,扑棱着翅膀,没头没脑地向着四处飞去,战马不明所以地嘶鸣受惊,互相乱奔,弄得场面混乱无比。
而秦轲瞪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山涧”犹如一头巨兽一般,缓缓地张开了嘴巴,山石崩裂之间,有一声仿佛鬼哭一般的声音从里面疯狂地涌了出来。
“这是……”秦轲哆嗦了一下,“什么地方。”
阿布一开始也是心惊,但很快也发现,这是山涧的一块巨石在一股力量之中,不断地向上被抬起,一直向上,直到两丈高的位置,才缓缓停止。
一股尘封已久的难闻味道散了出来,洞穴中的风终于停歇了,最后一声仿佛叹息的声响过后,一切都恢复了宁静。
这是……一间密室?
不过,这密室也太大了些吧!
随着其中火光骤然升腾,无数悬挂在岩壁上的火炬在这一刻同时被点亮,这种机关,秦轲见过一次,就在公输家那间地宫去往深处的暗道之中。
但与这完全由巨石构建出的大门相比,反倒显得不那么出奇了。
墨家机关术向来兴盛,在稷城的稷上学宫之中,有机关术造诣的教习成百,弟子更有数千之多。
仅仅只是从眼前的机关上,秦轲就可以隐约窥见墨家大师们雄心壮志,竟有些遗憾自己在这方面完全一窍不通。
而等到众人随着王玄微进到洞窟,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高有四丈的洞内,不但足以容纳千人部队,更重要的是,在洞窟的最里面,竟存放着满满当当的物资。
早已熄灭的锻造炉冷却已久,铁砧上却还有不少未成形的兵器散乱摆放着,而一座又一座的兵器架上,无数锋利的马刀静默着,似乎在等待某一日再度被人握起,饱饮鲜血。
而秦轲掀开一只木箱,里面铺着一层层厚厚的秸秆,其中包裹着的黑色手弩在火光之中亮起冷厉的锋芒。
马刀、手弩、皮甲、铠甲……论数量,这些东西足以武装一支整编的骑军,却不知道为何会存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密室里。
“这是,黑骑的战备?”涂二狗跟着秦轲一路四处翻看,而当他仔细辨认之后,终于确信,这些装备正是墨家最精锐的黑骑军所用……
第四百七十二章 鹰之锐利
在墨家,黑骑这支特殊骑兵的名号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说这支骑兵并不曾做出八千纵横唐国境内的壮举,然而从墨家建立以来到现在,这支骑军一直活跃在墨家甚至北方草原的各大战场上,威名甚至要盖过青州鬼骑更多。
时至今日,墨家黑骑胜过的战争早已数不胜数,在王玄微的手下,这支精骑更是成为了一柄黑暗中的利剑,每一次出现,几乎都能直接奠定胜局。
“此处本是用来操练黑骑的地方,这些装备,足可配备一支万人黑骑。”看着秦轲等人疑惑的眼神,王玄微轻声解释道:“本来我曾向巨子上书,扩增黑骑五万,秘密安排在各地操练。大明山里训练出来的黑骑,向东可以驰援行州,向南可以与大军集结,指向荆吴。但这事才进行了一半,朝中儒家学士联合上书,称我这么做是空耗民财,穷兵黩武。最终巨子挡不住压力,收回了命令,这五万黑骑随之也就散了。”
他自嘲地道:“有趣的是,就在这件事情颓然收场之后的数月,探子从沧海传来消息,说曹孟在境内同样秘密建立起各方营寨,专用于培养虎豹骑,算时间到今天,这些虎豹骑也应该活跃于我墨家境内四处,只是至今曹孟还没有让他们主动现身罢了。而这里的训练之所荒废已久,没曾想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真是有趣的很。”
他说着有趣,脸上却并没有笑,反倒透露出一股苦涩,但他刚好站在阴暗的地方,没有什么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之后,王玄微平静地道:“把你们身上的唐军盔甲解下来,既然到了这里,便不必再遮掩行迹了。”
涂二狗握着黑色皮甲的双手微微一僵,随后是一阵难以掩盖的狂喜,王玄微说让他们解下现有的盔甲,这么说……是准备让他们换上这里的装备?
他不知道这辈子曾多少次梦见自己被选入黑骑军,然而这始终是他遥不可及的一个梦境,但如今这个美梦竟要成真了!
想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满心欢喜的他连解盔甲的动作都没那么干净利索,一边嘴里毛毛糙糙:“穿!穿他娘的!老子这辈子能穿上这一身,够本了!”
墨家骑兵们听着涂二狗的骂声,都是一阵大笑,随后轰然散开开始抢夺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装备,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兵器架上的马刀被一柄柄地分发到所有人的手上。
秦轲手中有菩萨剑,自然并不需要更换兵器,不过他还是好奇地握了握这属于黑骑独有的马刀,惊讶的是它们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轻盈,重心平稳,每次挥出都可以让马上的士兵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可想而知,在面对这样的利器时候,它的敌人会有多么恐惧。
而更重要的是那些墨家独特制式的黑色手弩。
在叶王陵墓里,秦轲曾经见过这些手弩,只不过在面对刀枪难伤的巨蛇,这些弩箭即使能射入它们的身体,却难以伤及肺腑,所以并没有让秦轲感觉十分厉害。
但此刻,他亲手把手弩握在手上的时候,却完全改变了原先的看法。
这长不过两尺的手弩看似轻巧无比,却可以一次射出五支弩箭,同时可以通过机关调节,改为单支箭连发,每一次射出之后,只需要单手扣动机关,弓弦就会被收紧,再度将第二支弩箭推动到弓弦上。
不过好笑的是,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没有真正接触过这样的机关弩,使用起来倒是有些手忙脚乱,不少人甚至折腾了半天都没法子让弩箭从中射出去。
秦轲握着手弩,微微皱眉的他收紧食指,扳机被扣动的那一瞬间,一支乌黑的弩箭顿时离弦而去,火光忽闪之间,弩箭已经跨越三十步的距离,正中前方一只木箱,箭头死死地卡进里面,箭羽微微颤抖着。
“好东西啊。”阿布看见这样的威力,顿时感叹道:“虽然不见得有你那凶兽利齿的箭头来得有力,但若是装配整支骑兵,加上恰到时机的指挥,只怕谁见了都得落荒而逃。”
秦轲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背负着的那柄大弓,相比较大弓而言,这样的弩箭更适合骑兵,一只手就可以操作,方便控马,同时力量也远比仓促拉弓射出的箭力量更强。
等到所有墨家骑兵都换掉那身唐国士兵的皮甲,给战马披上马铠,这一只骑军已经彻底改头换面。
精良的马刀在刀鞘之中敛去了锋芒,唯独腰间的手弩却乌黑发亮,或许他们的战马因为并非是专供黑骑使用的战马而缺少统一的黑色,可一股凌冽之气已经从他们的身上逐渐散发而出。
或许这就是一种属于黑骑独有的气息,尽管他们并非黑骑,但披上他们的甲胄,众人都犹如与那些逝去的英魂们融为了一体。
秦轲也是第一次披上这样精良的装备,特别是黑骑将官以上的皮甲还额外附带了一面精钢打造的护心镜,即便是防不住第二境界修行者的全力一刺,却也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他伸手抚摸了一下胸口,小黑此时并不在他胸口了,他倒是觉得心里有些空落。小黑睁大了眼睛站在他的肩头,好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从前他每每暴食一顿,都会为了消化而沉眠许久,这次他吃了近百只的玄微子,精神却依然很好。
“好像越来越重了……”秦轲感受着来自肩膀的重量,突然觉得小黑是不是正在以自己看不到的速度缓缓长大,想到了王玄微的话,又是一股不安涌上心头。
这样下去,他还能在自己身边呆多久呢?他似乎已经开始怀念从前小黑像个婴儿一般蜷缩在他心口的样子了。
“上将军,大家都准备好了。”涂二狗高声呐喊道:“请战!”
“是啊!上将军!带我们出战吧。”众人纷纷应和,随后变成了声声震天的呐喊,“战!战!战!”
可王玄微从始至终都显得十分平静,他仍然穿着那一身黑袍,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每一个墨家骑兵。
众人的声音沉寂下去之后,所有人静静地注视着王玄微,等待他接下来的命令。
忽然!天空传来一声嘹亮的鹰泣,伴随着一阵疾风,秦轲看到一只巨大的黑鹰目光决绝地向下俯冲而来!
王玄微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容,随后猛然抬起右手,露出了手臂上一段加厚的牛皮袖套。
黑鹰张开翅膀,双爪上那弯曲如勾的指甲,犹如一把把尖刀般令人望而生畏,几下用力扑腾的声音之后,黑鹰稳稳地落在了王玄微的手臂上,鹰爪深深陷入牛皮袖套。
这是一只来自高空的美丽生灵。
当它环顾四周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它那双明亮且锐利的眼睛吸引了注意力,明明面对成群的骑兵,却丝毫没有显出一点怯懦,而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一名君王在观察他的臣民,随着它再度张开那足有四尺长的翅膀,一声嘹亮的鹰泣再度响彻山谷。
“这是……雪域苍鹰啊。”阿布惊叹地道:“我从前只见过一些达官贵人花大价钱从北方运来,可我没见过能有一只拥有这样的神采。”
秦轲则是注视着那只雪域苍鹰,他身居墨家多年,也不是没有见过这些庞大的鸟,当他们翱翔天空的时候,能飞到远比其他鸟更为高远的地方,穿梭在云层之间,尖锐的声音却能让地上的野兔吓得立刻抬头眺望。
很多人只知道黑骑的强大,然而只有亲眼见过黑骑的人,才知道,这支纵横天下的骑军,之所以能纵横天下,不仅仅他们的实力,更是因为拥有着天下最精锐的“斥候”。
墨家稷上学宫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其中更有驯兽的奇术和善御鹰隼的奇人。
秦轲幼时听过师父给他说过的一个故事:前朝还没有灭亡的时候,曾有西域使者进稷城向皇帝敬献来自西域高原上的巨鹰,这只巨鹰身长足有四尺,通体乌黑,双爪勾起之间,甚至可以抓起羊羔,凶猛异常。
在稷城的校场上,这位使者用熟络的控鹰手法,向皇帝展示起这种巨鹰的凶猛,随后环顾四周,有些得意地问道:圣朝国强民盛,幅员辽阔,可有此巨鹰否?
这样狂妄的话语,自然激怒了校场上的所有文武官员,所有人纷纷地大声指责使者不敬,甚至有人跪请皇帝斥责使者,以示圣朝威仪。
然而当时的皇帝稷睿帝只是笑了笑,摆手止住了所有人,随后对着那位西域使者说道:我朝土地万里,无一寸有此鹰盘旋。
但他话锋一转,却又道:我朝无此巨鹰,并非国土不育,只因有禽凶猛甚于此巨鹰百倍,巨鹰无处可容,只得向西寻栖身之所。
使者不信,随后稷睿帝派人去稷上学宫请来了一位老人,这名老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名弟子,弟子的手臂上,各停有一只翅膀边缘如同镶有银边的雪域苍鹰,两鹰身形雄壮,鹰爪锐利。
只是相比那只巨鹰,苍鹰的身形仍然显得娇小不少,要让使者单从外表来相信如此苍鹰能胜过他的巨鹰,自然不可能。
于是稷睿帝建议放飞巨鹰和两只苍鹰,让他们搏斗,自然可以看出哪边更加凶猛。
使者自然同意,在他看来,他是稳操胜券,凭借他自己那只仿若上古猛禽般的巨鹰,当场啄死这两只苍鹰的可能性都是有的。
第四百七十三章 分兵、偷袭!
然而就在双方同时放飞猛禽之后,场面却超乎了使者的想象,虽说他的巨鹰十分凶猛,力量也十分可怕,然而两只苍鹰却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迅速败落。
就在众人的注视下,体型更小的苍鹰显得异常聪明,对峙之时,两者分工明确,进退有序,仿佛他们不是野兽,而是一对配合默契的老搭档。
巨鹰纵然十分强大,却根本无法在两只苍鹰的协作攻击下伤到他们分毫,反倒是稍微不注意就会被啄下不少羽毛。
使者焦急地看了许久,终究还是叹息了一声,认输道:我输了,非我族巨鹰不凶猛,而是控制苍鹰的人太过厉害。
他看向那名神情平静的老人,正是在他的口哨声中,两只苍鹰才能展现出那样灵活的动作。
西域北蛮各族向来有驯鹰的传统,然而这一次却完全输给了这名老人,这让他有些不可置信,却也不得不认同对方比自己高明。
而稷睿帝看着那不服气的使者,反倒是大笑起来:西域巨鹰自然天下少有,然我朝如老先生者,稷上学宫足有千人,这些才是我朝之珍宝。
使者听了这话,也是心悦诚服,由此奠定了稷朝和西域最大的部落之间数十年的和平。
即使放在今天,秦轲回想起这个故事来,也是记忆深刻。当然了,师父跟他讲述时候,是夸赞稷睿帝的贤德,不过他那时候太小,压根不懂这些,只记住了稷上学宫里有人会这种控鹰的奇术。
而今天见到这只雄壮的雪域苍鹰,他的也是不由得赞叹起墨家的驯兽技巧。
随着王玄微吹动口哨,空中鹰泣声一声接着一声,很快,一共有六只苍鹰在空中盘旋,而他猛然地抬起手,手臂上的苍鹰腾空而起,应声加入了那六只苍鹰之中。
“秦轲、阿布、涂千军、公输如听命。”王玄微坐在马上,望着众人,一声喝道,“你们各自带五百名骑兵,按照我分配的路线,专门攻击唐军运粮部队,但记住,当你们没有汇合的时候,不要理会那些那些人多的大粮队,只需要去找那些落单的小粮队便可,但一定要记得留下活口,不要斩尽杀绝。”
随着他抬手,四份描绘在帛书上的地图向着秦轲等人飞了过去,秦轲抬起手接了一份,望着地图上被朱砂刻画的行军路线,上面甚至细细地写清了他们每日的行军速度和汇合的地点。
“唐军入我墨家,虽声势浩大,但却也有软肋。”王玄微道:“那就是粮草,从唐国到这里,中间跨越数百里,唯一一条水运通道又在行州掌控之下……所以他们才需要沿途不断劫掠郡县,为的也是粮草。只要能截断他的粮草供给,时日一久,唐军必然自乱。”
他说得响亮,然而秦轲几人却是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相信。
涂二狗望着王玄微,本以为他们这些人下一个目标是行州,只要进了行州,坚固的城防总会让他有几分安全感,但既然王玄微现下如此安排,想来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想了一会,涂二狗还是有些犹豫地问道:“上将军,我们这里统共只有两千六百余人,现在还分兵,岂不是上赶着给唐军送菜吃吗?”
王玄微点了点头:“人是有点少。所以,我们还需要更多的人手,七天,我会再领出一支八千人的骑兵。”
“八千人?”阿布失声喊了出来,他也算是读过不少兵书,就算是招募百姓,临时拼凑起一支义军,七天凑八千人也不容易,而且还是骑兵,上哪儿能找到那么多训练有素的骑兵?
“王……”他皱着眉头,突然想到自己还在墨家骑兵中,不能直接表明自己荆吴人的身份,“上将军,我们上哪儿去找八千人?”
王玄微嘴角微微翘起:“不用找,原本就有。”
“原本就有?”
“是。就在平谷。”王玄微静静地注视着所有人,神情舒展,“郭开先前的确为了抢功被唐军围困进了平谷,但好在他不是赵宽那样的酒囊饭袋……否则朝廷也不会把行州这一重镇交给他管。我派出的人已经得了消息,他靠着地势,保存了一万骑兵。七天,他们只能撑七天,算算粮草,他们应该要开始杀马了,七日期限一到,郭开的威信一定会跌入谷底,在他底下人反叛之前,我需要将他们从那个山谷里带出来。”
更重要的是……七天之后,原本围困锦州的唐军只怕也会陆续到达,项楚与龙驹一旦汇合,二十万唐军犹如滔滔洪水延绵不绝,别说想救出这一万人,怕是有谁想要踮着脚透过这二十万包围圈往外看一眼,都是痴人说梦了。
从这样的包围圈里,把那一万骑兵带出来?
不管是秦轲还是阿布,此时满脸都写着讶异与畏惧,这是战场,可不是老太太上街买菜,一边唠唠嗑,一边就能拎着篮子把东西带走……可别带回来的是唐军几乎要戳到脸上的长矛大刀才好。
当初三千骑突围锦州,好歹是靠着坚城和奇袭,而且锦州城外的唐军还算不得精锐。
而围困郭开的十万唐军里,有五万神武军和一万玄甲重骑,凭他们现在这区区两千多骑兵,估计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况且,唐军留着平谷里的这一万精锐,又何尝不是想蹲守一波墨家的援军好一网打尽呢?
王玄微却没有给他们更多询问的时间,而是把手中的竖笛分别交给了秦轲阿布在内的四人,道:“帛书里还裹着一份怎么御鹰的兽皮文书,虽只有最简单的几种观测法子和号令,却也足够料敌先机。”
他望着四人,知道这四人就是这他这场豪赌的关键,所以他叮嘱道:“记住,你们就是流沙,聚则成山,散则不可捉摸。在到达一处之后,你们可以随机应变,避开那些你们无法面对的敌人,只去攻击那些弱于你们的队伍。只需冲散唐军运粮的部队,烧掉他们的粮草,切记不可死战,不可恋战。行军的速度,严格按照我在图上的标识,不可快,也不可慢。”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起来:“你们四人,若有一人出错,全军皆斩,明白么!”
秦轲被王玄微身上那股属于战场的酷烈气息给惊了一下,浑身一个激灵,顿时条件反射般地回答道:“是……”
而涂二狗、公输如则是斩钉截铁地回应:“是!若我们出了错,不必上将军动手,我等自裁!”
秦轲和阿布小心翼翼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秦轲则是低声咕哝起来:“答应高长恭的保护呢……我怎么感觉我被涮了一把?”
可看着眼下的情况,他也没了别的法子,只能遵从军令。
王玄微望着众人,眼神却好像飘过了他们,望向了更遥远的前方。
良久,他挥挥手:“去吧。”
他高声道:“去建立你们的功业!此战之后,你们都有机会编入黑骑,光宗耀祖!”
所有墨家骑兵纷纷激动地大声嘶吼起来:“上将军威武!”
山涧下,武库那座由巨石构成的大门轰然关闭,无数的黑甲骑士带着滚滚的烟尘,轰然散向不同的方向。
雪域苍鹰独有的银边翅膀伸展着滑翔于天际,云层山气遮盖了它们的身影,一声声鹰泣却响彻山谷,横贯长空。
第四百七十四章 黑骑已至!
秦轲接到的路线,是顺着行江的江水一路向下,从大明山辗转临浦道等近十余处。
临浦道,那是距离行州大约四十里之外的一处官道,原本就是交通要道之一,只是现如今唐军既然打了过来,这本该是墨家军使用的要道,也就变成了唐军的运粮通道了。
唐军四处劫掠,所抢来的粮草不断地集结,然后再输送至各方,以战养战,这确实是一种很聪明的做法。毕竟唐国运送的粮草要跨越数百里之遥,光是人力、牛马畜力的损耗就不知道要多少,一路运送,粮队里负责护送的士兵也得吃掉好几成粮草。
王玄微身为墨家上将军,虽然如今已经被罢免了这三军统帅之职,可眼光仍在,一眼就看出了唐军的要害所在。
只是以他们这点人手,聚集起来还有可能成事,散开之后,一队不过五百余人,攻击粮队谈何容易?
苍鹰在空中飞舞盘旋,秦轲抬头看了一眼,随后皱眉,又低头看向那写着苍鹰驱使法子的兽皮,低声喃喃:“盘旋圈宽约十丈……”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晃了晃脑袋:“不对,五丈。”
这么说来,岂不是意味着前方的那支队伍并不壮大,大约只有数百至千人?
这应该说是运气很不错了,只不过秦轲心中还是有几分踌躇,哪怕是千人,只怕也能让他手下这批人损伤不少,虽说他和这些墨家骑兵并无多深刻的交情,可他至今还没能做到所谓的“为将者铁石心肠”……
这可都是活生生的命啊。
但他咬了咬牙,知道这事儿他非做不可,也不光是为了王玄微,更为了锦州为了五行司南,为了公输胤雪,他必须要担负起这份责任。
“锋矢阵,以我为先,跟上我!”随着他一夹马腹,五百黑甲骑兵顿时铺排开来,隆隆马蹄声仿佛在宣告着所有人的杀意,不少人握着马刀,已经心潮澎湃,难以自制。
那支被苍鹰发现的粮队确实并不大,以秦轲的目力看去,大概不过七百人上下,队伍列成长长的一条,却根本没有意识到秦轲等人的到来。
而面对这样的情况,秦轲更是不能错过,随着他一声高喝:“杀!”
黑色骑兵已经犹如一支黑色的利箭般直冲而去。
“黑骑!是黑骑!”冲到近前的时候,唐军终于看清了这支部队的全貌,黑色的甲胄和黑色的马铠,整支队伍在马蹄声中悄然接近,静得令人吃惊。
“黑骑来了!”无数的唐军哭号着,却是根本生不起抵抗的勇气,在他们看来,如果是黑骑亲至,哪怕只有五百人,在这样的野外麝战,也足以击溃上千步兵,那里是他们这些人可以抵挡的?
不少人纷纷地向后退却,往一座山坡上奔逃而去。
当然,唐军之中也并非全是懦夫,也有一名将官气势雄壮,声音锐利,他连斩三名逃兵,大声呼喝道:“站住!后退者斩!列阵!”
对于这样的人,秦轲心中只能报以一种敬佩,随着他猛然一摆手,五百黑色骑兵同时抬起了黑色手弩,斜斜地向着天空,指头已经扣上扳机。
“放!”秦轲一声厉喝,一团黑云迅速腾空,然后落向了那勉强聚集起来的唐军阵形之中。
秦轲的手势,是让他们以五支弩箭一次发射,自然,尽管他们只有五百人,但升腾起的,却是一场可怕的箭幕。随着“啪嗒啪嗒”的响声不绝于耳,这还没有完全成型的方阵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溃散了,无数唐军哀嚎之中,那名硬骨头的将官身中三支弩箭,轰然倒地。
而黑骑马刀齐出,在粮队之中四处纵横,秦轲手握菩萨剑,一马当先,侧身一削之间,三支冲着他所骑战马而来的长枪已尽数断裂,随后战马嘶鸣,直接撞倒了一名来不及避让的唐军,几声惨嚎之间,黑色骑兵的马蹄已经将他的半个身子踩得面目全非。
锋矢阵,即全军在一瞬间形成一支利箭,而作为箭头的人如果不能勇冠三军,只怕这股锋锐之气很快会被折损殆尽。
但这小小粮队,又有谁能阻挡秦轲的七进剑?
他如今距离小宗师境界只有一线之隔,可纵观整支粮队,都未必能找出一个修为哪怕第二重的人。
随着菩萨剑一落一抬,断肢冲天而起,鲜血飞溅之间,唐军犹如一群被大水冲散的蝼蚁,可怜兮兮地四处乱撞着逃窜。
“不要追了!”秦轲一声低喝,他还没有忘记王玄微的叮嘱,他们在一个地方绝不能长时间停留,眼下只需烧掉这些粮草,他们就得继续前进了。
其实这一战也让秦轲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竟会这般顺利,他那一轮弩箭齐射或许起到了压制的作用,可如果唐军拼死抵抗,他手下的骑兵毕竟不是真的黑骑,打起来还是会有损失。
或许黑骑积威太盛,这些唐军眼见他们气势汹汹地猛攻过来,几乎像被吓破了胆,根本不敢多做反抗。
在他们看来,黑骑位列于天下三大骑军,即便是自家最精锐的玄甲重骑也未必是对手,就凭他们这些押送粮草的小队要怎么上前迎战?
当然,这也只是普通士兵的一种盲目自卑罢了。
秦轲也曾听阿布说过,唐国的玄甲骑兵仿的是沧海的虎豹骑,所用战马都来自北蛮的优良品种,负重十分强大。
加上唐国的工匠呕心沥血打造的玄铁重甲,看似很重,实则重量不到虎豹骑战铠的一半,论锋锐,足以和天下三大骑军匹敌。
如果这个玄甲重骑的数量在扩增到五万以上,只怕天下三大骑军,就得更名为“天下四大骑军”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今天秦轲率领的这支“黑骑”,终究是轻易地击溃了对方。
眼见着那些粮草上逐渐升腾起的大火,秦轲微微一勒马缰,调转了个头,随着马蹄声从单骑清脆到群骑响亮转换之中,他们这支骑兵迅速隐没在山道之中。
“又有一支粮队受袭?”唐国大营之中,龙驹站在沙盘前方,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这一次又是哪里?”龙驹英挺的眉峰微微一挑,淡淡地望向麾下的将领,问道:“也是黑骑么?”
“是……溃兵们带回来的消息,他们都说见到了黑骑,数量在五百上下,像一阵旋风般直冲过来,几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把他们冲了个七零八落,然后放下一把大火焚了粮草,便迅速离开了。”
将领恭敬地回答着,在龙驹的手势之中从单膝跪地的姿态慢慢站了起来,走到沙盘边,仔细地观察了片刻,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大概是这里,从轮台到平山道之间,大约二十里的位置。”
“轮台到平山道之间?”龙驹眼神一凝,“那么也就是说……”他从沙盘边上拈起一枚黑色小旗,插在沙盘之中,随后纵观全盘,竟蓦然发现黑色小旗已经插得漫山遍野都是。
如今十万唐军陈兵在行州到平谷一线,摧枯拉朽,沿途无一可战之敌。
可这种情况下,偏偏出现这样的窘境,实在有些出奇。
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断接到黑骑袭击粮队的报告,有的说不过只有五百骑,有的人却反驳说他看见黑骑上千,甚至有更夸张的,说他们见到了上万的黑骑,浩浩荡荡犹如黑色铁潮,乌云压顶……
第四百七十五章 有何企图?
对于最后一种说法,龙驹自然是不相信的,上万?只怕只是那人被吓破了胆子才胡乱说的一通话,若到处出现的都是上万黑骑,那算算数量,这黑骑至少得有五万之众。
整个墨家的黑骑数量也不过五万,要说墨家会把这支骑军全部派到行州,他是不太相信的。
就墨家朝中而言,应该没有人能有这样的魄力。而且以上万黑骑突袭人数不过千人的粮队,怎么看都像是用宰牛刀杀鸡,大材小用。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天以来,黑骑出没于各处却是不争的事实,这支黑骑竟然可以瞒过唐军的眼睛,偷偷进入行州地界,足以证明墨家这支精锐不俗。
“昨天还是从野火原到金宇峰,现如今又延伸到轮台……这中间间隔近三百里,黑骑究竟有多少人?”龙驹眼神深邃,“能轻易地看破我唐军粮草转运困难的要害,可见这个领军者也不是泛泛之辈,或许就是前些日子突出重围的王玄微。”
“如果这样,那就麻烦了。”他低声喃喃,“黑骑本就是墨家精锐,若墨家恢复了王玄微的上将军职位,把黑骑交到他手中运转,那他岂不是如虎添翼?”
将领的眼神同样凝重,低声应和道:“是。不过根据这些日子我们得到的报告,黑骑很少袭击我们千人以上的队伍,在末将看来,他们人数估计在五千上下,四散开之后,自然不可能拥有足够兵力。”
“只怕未必,五千骑军,如何敢把战线拉开到如此地步?不过……就目前看来,他们这些举动只不过是小打小闹。烧掉一些从各处劫掠来的粮草,终究不能真的断了我大军的粮。他们一定有其他企图。”
“什么企图?”
龙驹叹息了一声,道:“还不清楚。或许……是为了转移我们的视线,拖慢我们攻打行州的时间?可这么做的意义又何在呢?”
“但不管怎么说,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龙驹下了决心,“攻打行州才是重中之重,只要打下行州,就等于控制了墨家东北方,我唐国就可以真正在这里立足脚跟,到时候,别说是一万黑骑,就算是三万黑骑也难以撼动。”
龙驹突然问到了另外一件事情:“平谷的状况如何?”
“还是一样。郭开这个老匹夫,没什么脑子,偏生这当乌龟的手段是一绝,缩在平谷里一点动静没有。”将领有些不忿地道:“将军,不如我们带着人强攻吧,那老匹夫撑不了多少日子。”
“不可鲁莽。”龙驹摇摇头道:“郭开虽然无大局观,做不得三军统帅,可在墨守上也是下了不少功夫,墨家朝廷正是看在他擅长守城的缘故,才把这行州城交给了他。若他在城中,这行州犹如一座铁壁,十万人马也未必能攻得下来。”
“可他还是出来了,杀他岂不是易如反掌?”
“杀了他能对战局有多大影响?他既已离了行州,现如今龟缩于平谷,便成了一支毫无用处的孤军,并不值得我们多加关注。”他沉思片刻,似乎在计算着什么:“算算时间,他在平谷该断粮了,如果他还打算坚守不出,那就只能杀马……”
将领显然是个急脾气,立刻就道:“他这一万多可全都是骑兵,至少一万多匹马呢,就算一天杀一批也能再守不少时日,难道我们也一直这么围着?”
龙驹心中早已经论断,所以并不担心这些,反而微微笑道:“你想得太理所当然了,须知,杀马是何等残酷之事,他这么做,麾下的骑兵定然士气大衰。”
他抬起手,把那插在平谷,表示着郭开的黑色旗子拈在手里,轻轻旋转:“他麾下骑兵跟着他出征却平白被我们围困,此刻又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对郭开必然心生怨恨。不出七天,哪怕那些人不反,只要我们的人攻进去,他们必然不会听郭开之令拼死抵抗……所以,我军只需两万人进攻平谷,必可一战而功成。”
将领眼睛一亮,顿时称赞道:“难怪将军只留了三万人把守平谷,原来心中早有筹谋,真是……”他想了想,竖起大拇指道:“足智多谋!呃……久经沙场!匹夫之勇!”
龙驹听着一笑,摆了摆手:“一个大老粗,就别学人家文人拍马屁了,好比一杯清茶里倒了一瓶酱油似的,得慌。你还是有空多读点书,除了第一个词之外,其他的都是驴唇不对马嘴的东西。”
将领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对于龙驹的说法,他也不反对,不过要让他专门去读书,他自然是当作耳旁风的,在他看来,他握着长矛就能上战场,换成是那些文人,他们哪里做得到?
反正他们在军中都调侃,觉得书读得越多,上阵越怂,他随便听几个词拿来拍拍马屁就成,才不想真把自己变成文人骚客呢。
“那将军,咱们什么时候夺取行州?”将领感觉胸膛有一股热血在涌动,“这周边郡县都让咱们打得了个七零八落,粮草也基本抢得干净了,这还不打行州……得等到什么时候?”
“大致就在这几日了。”
然而,这句话却不是龙驹回答的,就在此时,大帐的门口,一个健壮的身影正缓缓掀开帐篷门向着里面走了进来,光芒在他的背后四处飘散,他的面目有些朦胧。
然而龙驹却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立刻就跪了下来,沉声道:“将军!”
项楚点了点头,看着那也匆忙下跪的将领,轻轻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
“是。”将领立刻站了起来,动作迅速,离开的时候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跑起来。
“将军,怎么来得这么快?”
龙驹已经得到了线报,自然也知道锦州发生的事情,对于李昧的所作所为,他并没有表达什么看法,毕竟这背后有的是杨太真的影子,不是军中单纯的意见之争。
这终究还是因为项楚的品级问题,虽然说他在之前就是征南军统帅,此次出征,又兼上了三军指挥之职,可他的品级一直只有正三品,并没有得到额外提拔。
墨家的上将军王玄微、荆吴的大将军大司马高长恭,他们两人都是本国的三军统帅,全国兵马都在他们的管辖之下,只要一声令下,无人不从。
项楚这一次之所以能领军出征,主要还是因为本该带兵出征的蔡邕犯上作乱,此时已经被软禁在府中,自然不可能让他继续带兵。
“追王玄微花了不少时间,回头也是百里之遥,军中有李昧,自然会把那锦州的军队调动而来,所以我就直接骑着乌骓来了。”
提到李昧,龙驹却听不出项楚的怨气,微微有些奇怪,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只是笑了笑道:“将军和王玄微一战如何?”
第四百七十六章 会师
项楚神情平静:“他受的伤应该比我重,如果不是有人插手,我有五成把握留下他。不过……他突出重围的时候废了些力气,说起来,终究是我胜之不武。”
说是胜之不武,但项楚的表情上看起来并不羞愧,只是看起来有几分意犹未尽。他迈开脚步,径直走近了沙盘,看着那上面插满的小旗,道:“准备做得如何了?”
提到这个,龙驹精神一振:“行州周边郡县已经基本平定,只要今日再拿下两郡,我军便可完全掌控行江。依照将军出征前的推演,行州城墙坚实,地势位高,水攻虽不可行,却可断其水源,我们只需抬高水坝,强行把江水引流别处,城中就只能靠十七口井过活,哪怕城中粮草充足,可城中军民数万,终究是要喝水的……想来不过多久他们就该出城投降了。”
项楚轻轻点头,道:“那你预计还要多少天?”
“十天。”龙驹不假思索道:“十天之后,行州将无一滴水可用,而那仅存的十七口井中,也不会再有可饮之水。”
项楚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露出几分欣慰的笑容:“是你的小聪明吧?”
“我……”龙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将军见笑了,确实是我安排了人手混入行州,可终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也只能做些往井里投毒的事情。”
“既然如此,不必让他们冒这个险。”项楚道:“十七口井而已,不重要。倒不如让他们在城中制造一些谣言,说墨家已经彻底放弃了行州,再削弱一次他们的军心即可。”
“是。”龙驹恭敬地道。
“刚才在外头,听说沧海也派了人过来?”项楚突然问道。
龙驹一惊,随后点头肯定道:“前天到的,是一位名为洛凤雏的红衣女子,初见之时,我也很是吃惊,没想到沧海国主会派了一名女子来与我军商讨共事。”
项楚的笑中却逐渐显露出一分嘲讽:“你可不要小看了这名女子,曹孟与我唐国联军出征一事,正是她为代表与杨太真商定下来的,可以说,她与杨太真一拍即合,着手促成了今日之战。”
“这……”龙驹一愣,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一内幕,龙驹也是今天才知道,自然心神有些激荡,脸上红了红,道:“这倒是我孤陋了,原来这女子还有这样的本事……我先前只以为她在沧海,不过只是曹孟的玩物罢了……”
“玩物?”项楚冷笑道:“曹孟能降服得了她?那个女人可……”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在唐国的内宫大殿见到她时的情景,还有那股从她血脉之中澎湃四散的超凡力量……
“那女人的状况……不大对劲。”项楚低下头,暗暗叹息道:“仿佛已不再是人……”
……
秦轲骑着战马立在一片山岗之上,望着远方落日正在缓缓地坠入山峦之间,暮色四合,天空垂下了眼帘,显出几分颓丧和疲倦。
“应该就是这里了。”秦轲仔细地又看了看手中的地图,喃喃自语道。
苍鹰翱翔于天际,银色的翅边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华光,随后逐渐隐没。
秦轲吹动口哨,它滑翔着调转了方向,一下子俯冲而下,稳稳地落到秦轲的手臂上。
这只猛禽连日来一直担任着斥候的角色,而秦轲的队伍因为拥有了它的机敏和锐利的双目,几乎像是拥有了一个很好的参谋和一双千里眼,每一次突袭都完成得极其顺利。
既如此,秦轲自然也会适当地奖励它一番。
他拿出一包生肉,小心地递了过去,苍鹰看准了狠狠地咬住其中一块,尖锐的鸟喙和爪子并用,很快把一大块肉撕成了碎片,秦轲看着它狼吞虎咽的样子,莫名地想到了从前的小黑,忍不住笑起来。
“这家伙……”秦轲低头看了一眼挂在马鞍上的包裹,知道他想的那个家伙此时正缩在包裹里呼呼大睡,忍不住笑骂了一声,“真的是越来越重了。”
小黑当然没有因为秦轲说了一句他就醒过来,只是当最后一块肉被雪域苍鹰吃完的时候,他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
可就这小小的一声,却让那只雪域苍鹰陡然一惊,身上的羽毛顿时一根根竖立起来,嘴上的肉也跟着掉到了地上,它敏锐而明亮的眼睛此刻溢满了惊惶,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又似乎有些疑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轲伸手安抚了几下,把手中的最后一条肉递了过去。
与此同时,他的耳朵微微一动,猛地抬起了头。
远处,一支黑色的骑军正披着暮色不断靠近,他们攀上高坡,又犹如潮水一般向着下方倾泻下来,除了马蹄声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声音。
秦轲一挥手驱开了苍鹰,振臂呼喊起来:“阿布!”
迎面而来的阿布很快做出了回应,尽管连日奔波令他下巴的胡渣都沾满了灰尘,显得无比沧桑,可一见到秦轲他立即面露喜色,将一切疲态尽数抛诸脑后。
阿布也是一抬手,手臂上的苍鹰腾飞而起,与秦轲的那只苍鹰一起在空中相互盘旋、交织,这种本该独居的猛禽被墨家驯兽师驯服过后,竟变得犹如兄弟手足一般,彼此之间关系十分不错。
骑兵一路奔袭到秦轲面前五十步的地方才停下来,阿布和秦轲同时翻身下马,向着对方奔跑过去,有意与对方撞了个满怀,再相互拥抱着大笑,声音回荡在山野之间,惊走了许多林子里缱绻休憩的飞鸟。
“你也还没死啊!”秦轲心里喜悦,一拳锤在阿布的胸口。
“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我也没死?”阿布同样大笑,一拳锤了回去,但很快想到时常藏身于秦轲胸口的小黑,有些担忧。
秦轲却摇了摇头,笑道:“那家伙现在死沉死沉的,我早把他放进包裹去了。”
阿布微微有些惊讶,毕竟这么久以来,秦轲几乎没有和小黑分开过,两人之间好比连体婴儿一般。
不过当秦轲解释清楚之后,阿布也是恍然大悟,笑着道:“在荆吴的时候,我就觉得他肯定不是什么普通的蜥蜴,你还不信了吧。”
秦轲抬脚轻轻地踢中他的膝盖,笑得无奈:“预感当然是有的,但我还是希望他能永远不要长大……”
阿布道:“王将军的意思,妖兽成长得比你更快才有可能出现蔑视你,或是离开你的情况,只要你继续修行,不见得会被他追上……长恭大哥的那匹战马,名叫‘赤火’的,当初正是他在长城之外的野马群中找到的头马,算算时间,如今也已经有六年了,他们的关系还不是一如往昔?”
“希望吧。”秦轲点点头,不由自主眼神望向了马鞍上挂着的那个沉甸甸的包裹。
谁知下一刻,阿布硕大的拳头却狠狠地锤到了他的胸口,锤得他气息一窒,直到向后退了两步才缓和过来。
阿布大笑道:“既然小黑不在,那我可以不用收手了!”
秦轲捂着胸口揉了两下,脚下一跺便朝着阿布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直到跌落土坡在枯草地上打起滚来。
两队“黑骑”看见这样的情形,脸上也都舒展开笑颜,甚至有人扯着嗓子叫好,助起威来。
“这几天你跑了多远?”
闹腾完的两人仰面躺在土坡上喘着粗气,这些天以来,他们一直严苛地按照着王玄微给的地图,几乎分毫不差地带着骑兵奔袭,各自偷袭了数支粮队,虽说他们气血修行日渐深厚,可也累得够呛。
“大概一百六十里吧。”阿布坐起来,比划着手指道:“三天时间,除了第一夜扎了营好好睡过一觉,其他基本都在争分夺秒,能在马背上眯一会儿都是好的。”
“我也差不多。”
众所周知,王玄微擅长打移动战,当年他就是领着精锐黑骑不断奔袭,与数国联军周旋,暗暗地拖长他们的战线,割裂他们的联系,最后硬生生地逐个击破,打垮了他们。
而他也终于体会了一把当年王玄微麾下士卒的感受只有一个字“累”。
尽管不至于跟当年的步兵一样靠一双脚跑步,可曾经的步兵一日不过走个三十多里,而他们这骑军一跑起来至少是人家三倍的距离,短暂休息之后可能立刻得展开下一波进攻,仿佛一根绷紧的弦,在一次次的突击转移之中被拉扯得越来越紧,险些崩断。
这些天,秦轲未卸甲,未离剑,就连梦寐之间都以为自己正在冲锋,立刻会拔剑出鞘,有一回更是差点砍到自己战马的头上……
“我有半个时辰的时间。”秦轲道。
“我也有半个时辰的时间。”阿布也道。
这并不是什么哑谜,而是地图上,王玄微提前为他们标好的时间,之所以此时此刻会在此相聚,也是因为王玄微预先的安排。
那张地图上,不但标出了他们的路线,更写明了他们在一处可停留、索敌、袭击的时间。
一旦过了约定的时辰,即使是天大的事情都必须搁下,毕竟王玄微口中的“全军皆斩”可不是说说而已。
这半个时辰,就是他们在这里等候的时间。
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辛苦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各自麾下的黑色骑兵喊道:“下马,歇息半个时辰,刀不可离身。”
两边的黑色骑兵几乎同时,齐刷刷地从战马上下来,各自从自己的腰包或者马背上取下水囊和干粮,狼吞虎咽起来。
两支队伍依旧保持着静默,甚至没有人离开自己的战马十步之外,一只手拿着干饼,另只手却搭在腰间的马刀上,仿佛随时都能抽出利刃,向着敌人砍杀而去。
这些日子以来,骑军们历经数战,除了奔袭,就是杀敌,艰苦磨练之中,他们从锦州出发时身上还有的一丝怯懦,一丝稚嫩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刚毅果决的神情,还有铁血杀伐的味道。
或许在招数技巧上,他们还无法媲美各国真正的精锐骑兵,但论战意和士气,在阿布看来,他们已称得上是普通骑兵中的翘楚了,换成任何人恐怕都难想象,这些人在不久之前还只是一支驻守城池的杂牌骑军。
一边接过了下属递来的吃食,各自吃了一些,随后两人闭着眼睛躺在土坡上,开始商量起下一步的事情……
第四百七十七章 宣花双斧
半个时辰其实很短暂,稍纵即逝。
而当秦轲和阿布再度翻身上马的时候,他们身后的黑甲骑兵已经全副武装,单手按着马刀,手弩也都上满了弩箭。
所有人只吃了个半饱,因为担心吃得太饱会影响挥刀和骑马,在与敌军对决的时候折损己方军阵的锋锐。
这时,前方有三骑斥候迎面而来,一直到两人的面前方才停下抱拳:“将军!已经探查明白,没有埋伏。”
秦轲和阿布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同时一夹马腹,一声低喝之中,双马并驾齐驱,争先而出。骑兵们紧随其后,烟尘滚滚,犹如一条腾飞的狂龙。
王玄微说过,他们是流沙,散则飘忽不可捉摸,聚则坚韧稳固如山,一旦覆压而下便会势如山崩,摧枯拉朽!
秦轲微微抬起头,空中响起响亮的鹰泣,两只苍鹰向前不断地飞行,彼此相交,却又很快错开,随后,他们在空中盘旋起来,仿佛在空中画着一个大圈。
秦轲眼神一凝,胯下战马在他的催促之下更快了几分,大约在一刻钟之后骑兵冲出山坳,从山坡上席卷而下,下方的唐军顿时混乱成一团。
“是黑骑!”
“黑骑来啦!”
明明是近一千六百人的唐军,然而这些日子黑骑不断地袭击粮队,消息早已经传开,虽然一再有将领辟谣说黑骑人数不过万人,可那又如何?对付他们,根本不需要万人黑骑出马,眼前的一千黑骑就已经足够致命。
“不能退!”
危急时刻,唐军中还是有人站了出来,大声嘶吼道:“列阵!列阵!后退者斩!”
这支唐军的将领是一名魁梧的大汉,双臂粗壮有力。
从他临危不乱的样子看,显然是经历过不少战阵,见过不少生死的,而他用的兵器则更是惊人,不是长矛不是马刀,而是一对宽厚沉重的宣花板斧。
换成是普通人,想要将其中一把挥舞起来都会有些困难,更不要说握着在战场上拼杀了。
但此人挥舞起来却是十分轻松。
大概因为他的名字里就有双斧二字。
程双斧。
连秦轲也不知道他与此人是曾有过几乎一个照面的。
在他混进唐国王宫的那一夜,当他还躲在案牍库里与两名山贼暗地相斗的时候,这位被李求凰看重的“屠户将军”,则因为种种原因,没参与进去那场兵谏,被禁军们提前带离了王宫的是非之地。
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没被卷入那次事件之中,保住了性命和体面。
只是兵谏过后,他这个国主一手提拔的人,依然不受杨太真那一派的待见,这次征伐墨家,他虽入了军,却只能当一个小小的粮官,早就憋了一肚子气。
程双斧提着手中的宣花斧,连斩五六名企图逃跑的唐军之后,终于止住了唐军的退势,就在他的面前,一道道盾牌相互叠加,组成一道钢铁与血肉交织的城墙。
“敌近!三百步!射!”程双斧猛然大喝,长弓和十字弩同时释放出散乱的箭矢。
与此同时,黑骑也在阿布的吼声中升腾起一道箭幕,直冲唐军而去。
秦轲瞳孔微微一缩,两边的羽箭几乎同时到达对方身前!
战马哀鸣之间,十几名骑兵轰然倒地,激起大片烟尘,秦轲手中菩萨剑出鞘,连续斩落三支疾飞而来的羽箭。
唐军前排的盾阵虽说能抵挡弩箭的侵袭,却仍有近半的箭矢落入了他们的阵形之中,不知多少人就这般生生地死在弩箭之下。
但唐军没有乱。
此刻墨家骑兵手中的弩箭已经射出好几轮,不得不再次填装补充,然而唐军手持长弓,只在一个呼吸之间,他们已拉弓上弦,空中又腾飞起一阵箭雨。
等弓箭手向后退进了盾阵之中,无数长矛迅速地从盾牌缝隙间伸了出来,斜斜地指向前方,密密麻麻,犹如一只长满了尖刺的豪猪。
秦轲和阿布两人对视一眼,像约好了一般,猛然一拉马缰,两人交错开来,一人往左,一人往右,他们身后的骑兵也在这一刻一分为二,紧随其后。
片刻,墨家骑兵一边骑在马上完成了弩箭的填装,而秦轲和阿布两人却都没有下令发射,而是不断沿着盾阵外围奔袭,像雄鹰张开的两只黑色羽翼,仿佛要延伸到天边。
“这是……想袭击我军两翼!”程双斧咬着牙。
可即便洞察了秦轲他们的意图,却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应对。
他手下的步兵不过一千五百人,能抵御住一波正面的骑兵冲击已是发挥到了极限,偏生秦轲和阿布只在一眼之间就看破了他这种极限。
“变阵!变阵!以方圆阵应敌!”他扯着嗓子,大声嘶吼着,然而麾下的军队动作实在迟缓,本该短时间内完成的变阵硬生生拖了许久还不见雏形。
他心中哀叹,知道此战他应该必败无疑了,兵法书上也有以步制骑的说法,可实际操作起来却很难,首先,他麾下所带的并不是唐国精锐的重甲步兵神武天军,自然没有那一身的重甲以抵御骑兵冲锋,更没有那般训练有素,可以听随他的军令快速变换阵形。
再者,他手下的兵力不足,想以一千五百人对付一千黑骑,简直有些强人所难。
很快,秦轲和阿布已经到达了唐军的侧翼,这一次,他们的手弩并不是一轮齐射,而是以连射的方式,不断抛射出箭矢。这种方式射出的箭矢,力量更大,也更精准。
更重要的是,能维持对唐军阵形的压制。
在这样的压制之下,原本唐军变阵完成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可能顷刻间湮灭无形,几息之间,骑兵已经冲进了盾牌和长矛构成的人墙。
步兵在骑兵面前本就显得迟缓,墨家骑兵犹如两把钢刀从两侧而入,几乎无人可挡,他们最后那点被程双斧强行提起的战意也慢慢消退而去,整个阵形顿时混乱不堪,士兵们四下逃窜。
程双斧看着这幅情形,心中恼怒,而当他抬起头,遥遥望着秦轲,终于下了决心,只见他猛地扯过缰绳,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四蹄张狂地奔向秦轲!
秦轲刚用菩萨剑斩去两支长矛的锋芒,却发现了菩萨剑在步军战阵中显得力有不足。
好比马刀的长度,会让军士们用起来十分顺手,又如阿布那样的长戟,更是能在千军万马之间被舞得虎虎生风,而他手中菩萨剑虽然锋利无比,可长度不及战剑,宽度不如马刀,劈杀之时总是感觉有所欠缺。
随着他一剑劈出,一名唐军头盔顿时崩裂,一道血痕直蔓延到鼻尖。
再一抬手,一边挡住了两柄长矛的突袭,跟着上半身骤然躺了下去,以腰力带动着半身旋转起来。
锋芒冷厉,当秦轲气血灌注手臂,一剑挥动之下,身旁一人当场被剑芒封喉而死。
一路冲进阵中他已经连杀六人,步步踏血而来,只是这种感觉并没有让他感到半分愉悦,相反倒让他有些厌烦和丧气。
但他也知道,战场上的拼杀你死我活,如果他还要在这种时候妇人之仁,只能是害人害己。
只是还没等他心思回转,迎面而来的马蹄声和呼喝声如同一股强风灌入他的耳中。
程双斧一人一马犹如一道狂风,一记竖劈带着石破天惊的气势,秦轲刚刚感觉到不好,抬头用菩萨剑格挡之时,剑身与宣花双斧轰然碰撞,一声响亮的兵戈之声震得他耳根发麻。
那股力量竟大到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柄!
在这不堪一击的唐军之中,难道还藏了一位高手不成?
第四百七十八章 强敌
程双斧眼中光芒大盛,一时也有些吃惊,他踏入小宗师境界已有八年,至少在唐国地界,若论起修为,除了国主李求凰和征南的“霸王”项楚之外,少有人能抵挡得住他沉重的板斧了。
而眼前这年轻的黑骑将领竟能在仓皇间接下他全力的一记重劈!
虽然看他的样子,这一招格挡显得并不轻松,但至少他撑住了,是否意味着他的境界也已不俗?
最起码该有一只脚踏进小宗师的门槛了才是。
原本他想的趁着混乱冲到黑骑将领面前,以一击果决的劈斩杀死对方,或许眼下唐军的溃势还能有回旋的余地,如今看来……
“呵呵,也正好,运粮运粮……老子正憋了一肚子火气呢。”他咧嘴一笑,宣花斧再度交织着划出一道可怕的弧线,向着秦轲的身侧,一左一右地夹击横劈。
秦轲手中的菩萨剑依旧拦在身前,他不用去看,都能从左右两边侵袭而来的风声判断出程双斧的动作,情急之下,他猛地向后一倒,眼见宣花斧的斧刃掠过他的鼻尖,随后他伸直双腿,轻点着马鞍整个人从那低矮的空间横飞出去。
同时他手上的菩萨剑斜斜地往上一挑,随着金属摩擦的铮鸣之声,宣花斧与菩萨剑的剑锋碰撞出点点火星。
落到地面的秦轲一声低喝,立即将气血灌注双腿,猛然跺地之后腾空而起,稳稳地站上了那对还没来得及撤走的宣花斧的阔面上,紧接着,菩萨剑已经刁钻地从他肘下翻出,剑尖闪烁之间,直刺程双斧的面门。
“好!”程双斧竟是哈哈一笑,双腕发力将宣花斧一抬,掀翻了秦轲之后迅速用右手的斧头截住了菩萨剑的攻势。
秦轲咬了咬牙,随着他胸膛中气血澎湃之间,他向后一个小跳,落到自己战马的马背上,再变刺为斩,一剑斩落,两人双腕俱是一震。
只是这一击过后,程双斧清楚地看见,在菩萨剑的锋芒之下,他右手的那柄宣花斧边缘竟生生多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这对斧头本是李求凰所赐,他向来视若珍宝,即便王宫里大多觉得他是个粗人,他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细细保养这对宣花斧,打磨、上油,生怕有半分锈蚀。
然而,今日这对宣花斧竟被人斩出了一个缺口?
他惊讶于菩萨剑的锋利,下一刻也暴跳如雷起来,喘着粗气,他举着宣花斧大喊道:“臭小子!胆敢弄坏你爷爷的斧头,我看你是活不了了!”
秦轲嘴角一抽,想着板斧落下的瞬间,暗道:“说得好像我不砍坏你的斧子你就会放过我似的。”
不管是他刚才的那一记劈斩,无不带着十成十的功力,若不是自己反应迅速,只怕早已连肉带骨地被劈成残肢了。
只是他没什么机会继续胡思乱想,因为那两把沉重的宣花斧再一次到了眼前。
只是这时,护卫秦轲左右的两名骑兵策马而至,打算从左右夹击程双斧,为秦轲争取机会出手,秦轲却立刻惊叫道:“不要!快闪开!”
其中一人的马刀刚刚挥出一半,竟被程双斧连人带马给砍得倒退了好几步,从那骑兵摔下马的样子来看,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但秦轲没有时间悲伤或者是愤慨,因为就在那名骑兵刚刚死去的时候,他已经纵身一跃,向着另外一名骑兵飞扑了过去。
两把宣花斧虽然沉重,然而在程双斧的手中却轻若无物,只听见凌冽的风声转瞬即至,几乎触及到了墨家骑兵的眼皮。
骑手根本来不及做出动作,手上马刀高举却已经因为斧刃带来的冲击力太大,而吓得闭上了双眼。
随后,他感觉胸口一疼,整个人往一旁横飞了出去。
他侥幸没死。
当他惊喜地睁开眼睛时,秦轲已经飞身上前和程双斧再度战成了一团。
秦轲毫无保留,七进剑的第一进和风和第二进朝露轮番使了出来,威势一剑比一剑大,专攻程双斧的腰腹和双目等薄弱之处。
至于第三进海棠,他不是不想用,而是此时交锋过于激烈,他找寻不到一点构建剑幕,挥洒剑光的机会。
程双斧接下了七进剑的头两进之后,心中也是微微惊叹,如果是换作其他稚嫩一些的小宗师,只怕仓促间都会在这两剑上吃亏。
不过他也通过这两剑,大概明白了秦轲的路数,想着估计不能单纯从力量和境界上对其压制。
冷笑一声,程双斧猛然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前蹄腾空,他居高临下,带着双斧的威势轰然向着秦轲压了过去。
明明只是一双宣花板斧,此时却仿佛重若万钧大山,顷刻倾倒,仅仅自上而下的那股劲风就已让秦轲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秦轲双手握住剑柄,抬剑拦在斧刃之前,碰撞之下声若洪钟,又如惊雷。
秦轲一声闷哼,只觉这股力量震得他双手发麻发颤,而他的战马此时再难承受,悲鸣声中四条马腿尽数断裂,一截断骨竖立着刺破了皮肉,鲜血迸溅。
秦轲跌落之后赶紧顺势在地上翻了个身,站起来时却摇摇晃晃,险些又跪倒下去。
程双斧的身影丝毫未作停留,越过那倒地的战马直向着他横冲上来!
“咣!咣!咣!”连续三次碰撞,秦轲一手持剑柄,一手手掌抵在剑身之上,强行接下宣花斧劈斩的力量。
只是那力量一次强过一次,而他好比铁砧上的顽铁,在连续敲击之后,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块晕乎乎的肉饼。
他喘着粗气,庆幸自己没有为了利于在战阵中拼杀方便去用马刀,神兵毕竟是神兵,刚硬程度远超常人所想,明明足以斩断铁甲刀兵的三次劈斩,竟然只是让菩萨剑微微弯折了三次。
程双斧早看出了秦轲手中利剑绝非凡品,但他并不在意。
毕竟剑再好,重要的还是握剑之人,如果给秦轲几年时间,稳稳立足于小宗师境界,或许握着这柄剑还能再发挥出更大效用。
但如今,他哪怕不能立即毁了这把剑,也能以他浑厚的气血将秦轲震成肉泥!
七次劈斩,秦轲一退再退,无知无觉之中,他的手腕已经脱力,虎口也崩裂出了鲜血,红色顺着菩萨剑的剑柄,滴落在枯黄的草叶之上,又被他踩成了一地缤纷。
最后一声犹如雷霆般的震动,将秦轲手腕上的鲜血猛地震成了血花,向着风中四散而开。
第八次劈斩,秦轲再也无法承受,他胸膛中血气翻涌,菩萨剑跟着他破碎的一口气息一直压到了他的肩膀处。
宣花斧顶着菩萨剑的剑面,剑面顶着秦轲的肩膀,一阵剧痛从肩膀骨骼传来,他闷哼一声。
不行了……再这样下去,右手手臂会废掉……
于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丹田气血一股脑地轰然释放!
四肢百脉都被这股强劲的气血冲得隐隐作痛,他知道自己这回内里重伤是免不了了,可受伤事小,总比直接被两把斧头劈成几段在风中凌乱要好得多。
秦轲双目通红,爆喝之中迸发出来的力量终于架开了宣花斧,随着他空中剑花一闪,菩萨剑循着宣花斧退回的轨迹,犹如一支离弦的箭矢般猛刺过去!
这一剑,搅动了气流,从秦轲的手臂到剑尖犹如一道无可挑剔的直线。
第四进,穿云!
眼见这一剑刺来,程双斧的眼中出现了震惊,这是他看不懂的剑法,看似平凡无奇,看似简单明了,可他明显能感受到那剑锋上附着了一道决绝而锐利的气流,仿佛劈开云层的雷光。
在那一夜的深林中,高长恭可以顺手拍散这道气流,然而,那是天下少有的高长恭。
高长恭的境界本就已经站在了一个凡人难以企及的高峰之上,程双斧却只是一个凡人,面对这样一剑,他的胸中莫名生出了几分惊惧。
两柄宣花斧宽阔的斧面像盾牌一般交织在胸前,那道凌厉的风转瞬即至。
可吹在这精铁斧面上,并没有发出什么惊人的声响。
但程双斧微微垂目,却在宣花斧上看见了一个犹如人小指头那般粗细的口子微小而致命的口子!
程双斧背后无知无觉地起了一身冷汗:要不是爷爷我反应快,这一招非得被捅出个透明窟窿不可。臭小子看着境界最多只是个小宗师,可这一剑,怕是不在我之下了……
只是他尚未来得及好好松口气,菩萨剑再度刺出。
穿云之后,自然就是破雾了。
剑身在空中缓缓旋转,剑锋抖出闪亮的剑花,微微搅动着气流,看着并不迅捷,然而程双斧却感觉自己这回已经避无可避,在他的眼里,刚刚的剑气和现如今逐渐递进的剑尖几乎重合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