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九章 三千!七千!
“后退!后退!”一股寒意顺着骑兵将领的脊椎骨一路向上,冷汗一下子打湿了他的背心,他收起了心中的愤怒,大声呐喊道:“快!往反方向撤离!”
只是他们已经太过冒进,而城头的公输察又特意地多等了一会儿,让王玄微把他们一直引诱到足够近的地方才开始放箭,此刻,羽箭犹如狂风骤雨,向着唐军劈头盖脸地坠落而去。
战马嘶鸣声中,无数唐国骑兵身中羽箭,他们身上的牛皮甲胄虽可在一定程度上阻挡羽箭,但也仅仅是一定程度上,连弩车射出的弩箭势大力沉,制造的时候也有意做得比弓箭手的箭矢更粗更尖锐,在这样的弩箭面前,牛皮甲胄好像一层薄薄的绸布,不堪一击。
弩箭一共落下了三波,近八千人的唐国骑兵已倒下了数百人,算上之前受铁蒺藜之害的,这八千的唐国骑兵如今只剩了七千余还能继续在马上驰骋。
“确实厉害。”李昧站在望台上,看着远处发生的一切,立时喝令道:“步军一营、二营、三营向前推进,覆盖战场!”
战鼓擂动,鼓点的变换之中,无数身披盔甲的士兵手握着厚重的盾牌列队前进,手上的长矛锋芒毕露,在将领一声又一声的呼喝下,每一步都走得仿佛地动山摇。
不过还没等步兵向前,两支骑兵的交锋却再度发生了变化。
原先还是唐军追逐着墨家骑兵,但就在这一刻,墨家骑兵却掉过头来,以一种比刚刚逃窜时更为决绝的姿态,向着唐国骑兵冲锋而去!
铁蒺藜已经扔得差不多了,原本堆得满满当当的皮包此刻变得空空荡荡,秦轲叹了一声,猛地从腰间抽出菩萨剑,剑锋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厉的锋芒。
王玄微依旧在骑兵的最前方,两军相交的那一刻,他悍然出刀。
很难想象,王玄微一个精神修行者,出刀时却带着一股子雷霆之势,凭空突然响起一阵炸响,那是他前方的唐国骑兵举起的战剑被狠命斩断的声音。
王玄微没有迟疑,又是一个手起刀落,砍中了与他擦身而过的另外一名唐军,刀锋一直没入到唐军的甲胄中,血光顿刻喷涌而出,洒在半空绘出了一片妖艳的猩红。
唐国骑兵根本没有想到王玄微会调转头发起猛攻,只能是硬着头皮被撵着马屁股往自家的步军盾牌冲锋而去。
秦轲微微侧身,一道战剑的锋芒从他的发梢间摩擦而过,随后他眯着眼睛,剑尖悍然刺出,直接穿透了一人的胸膛,而他不远处的阿布则是挥舞着手中的长戟,以一人之力,横扫千军,唐军阵中几番探进如入无人之境。
“撤!快撤!”唐国骑兵的将领在人群中红着眼睛嘶吼,他们已经脱离了城头的弩箭范围,再往前继续逃一阵,就能逃回到那些闪着银光的盾牌之后。
这时,王玄微一声大喝:“秦轲!把他射下来!”
秦轲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立刻抽出背后的长弓,从箭袋中取了一支凶兽牙齿做成的羽箭,随着他双手机械般的拉弓发力,手臂的肌肉跟着寸寸收紧。
弓弦一下子被他拉成了满月。
他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那正在不停呼喝着收拢混乱骑兵的将领,一面驱动起了周身四下飞散的风,随着他的手猛然松开,羽箭离开弓弦,如同一只发现猎物从天而降的鹰隼,向着那名将领决绝地掠去。
“不要慌!”那名将领瞪着眼睛,仍然大吼着,只是当他的耳边感应到那股风声,他猛地举刀向身后挥斩!
“叮”一声,羽箭被他的战剑所斩,马蹄声隆隆作响,他的胸中倒提着一口凉气,好半天才感受到心脏的悸动。
可他还远远没到能放松的时候!
与此同时,他回身望见了秦轲,似乎从那张不大情愿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遗憾,随后,如满月一般的长弓已经再度搭上了羽箭!
三支锋利的羽箭!
三支羽箭以三个不同的刁钻角度,乘着若有若无的劲风,直冲向那名唐军将领,这一招,秦轲曾经演练过无数次,但真正用到战场上杀人,这是头一次。
羽箭飞至唐军将领的面前,寒光映照着他圆瞪的双目,他举起战剑,不再使用任何招式上的技巧,只本能地横纵劈斩,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一剑比一剑迅猛,眨眼间,他已经劈落了两支羽箭!
随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劈出最后一箭,削去了那支羽箭锋利的箭头,望着它颓然地撞上了自己的右肩铠甲。
可是,第四支箭再次袭来!
唐军将领闷哼一声,乱军之中他的身子晃了晃,终于滚落下马,战马跟着悲鸣一声,又一支羽箭深深刺入了它的头颅。
那将领身怀修为,羽箭没有射中他的要害,他在地上翻腾了两下竟稳住了身形,一边还在躲避身侧奔袭而来的其他战马。
然而,秦轲也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七进剑,和风!
这是秦轲学到的第一剑,也是他最为熟练的一剑,经过长久的磨练,这一剑的威力早已不同以往。
那将领还欲抬剑做一番抵挡,谁知一低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轲的菩萨剑插进胸膛,鲜血滴落下来,他张大了嘴巴,想要说些什么,但眼前一片漆黑,死亡的阴影先一步遮蔽了他的双眼。
他倒了下去。
“将军!”
“将军死了!”
唐国骑兵一阵大乱,原本被那将领尽力收拢的骑军好像一瞬间变成了一盘散沙,他们每个人的眼中都是前方自家步兵阵营,可任他们如何策动战马都好像离那些银光闪闪的盾牌越来越远,墨家骑兵穿行于他们的骑军阵中,长刀劈斩,犹如闯进羊群的饿狼,将他们追赶得四处逃窜。
三千人追着七千人杀,墨家骑兵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可偏偏,这事情就发生在他们眼前,由不得他们不信。
王玄微的身影在他们面前稳如山岳,一群人血气翻涌,个个骁勇亢奋,杀红了眼。
但王玄微的刀锋依然像刚开始那样冷静,他的眼里甚至毫无波澜。
这只是个开始罢了。
唐军的步兵也在不断向前推进,长矛组成一片森林,他们受命覆盖战场,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坚毅。
“退!”王玄微猛地一扯马缰,大手一挥带起一波无形的气浪,震得周围的墨家骑兵纷纷一个激灵。
虽然墨家骑兵都还有几分意犹未尽,还想再多杀几个唐军泄愤,可他们也知道王玄微的命令不可违背,只能急急地勒住战马,调转马头随着王玄微往另外一个方向而去。
唐军的阵形中顿时升腾起一轮箭雨,可墨家骑兵已经奔跑出去一段距离,恰好跑出了射程之外,箭雨如林却只能一根根地扎进土里,落地的声音沉闷,都似乎带着一股子不甘心的意味。
阿布望着王玄微的背影,有些唏嘘,虽说他在太学堂里学了多年,可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奇诡的用兵方式。
在王玄微的麾下,这支骑兵好像幽灵一般让人无法捉摸,当你以为他在进攻,他却是在逃跑,当你以为他会一直逃跑,他却可能突然调转头来,狠狠地给你一刀。
从开战到现在,唐国骑兵根本是被他牵着鼻子走,明明人数要多出一倍还多,却一直败于下风。
如果自己能将战术运用自如,当初荆吴的那场军演,他未必会输给孙青。
“不过这事……估计一时半会儿学不来。”阿布苦笑着想,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正因为他能做到常人所不能之事。
而他,不过是个太学堂里并不出色的学生,没有孙青那般天赋异禀,更不如秦轲的得天独厚。
唐国步兵不断向前推进,然而王玄微却已经向着城东而去,这种突然离去反倒让唐军一时有些发怔即使他们继续推进,除了把自己暴露在城头连弩车的射程之内,又能如何?以步兵的速度,总不可能追上那些墨家骑兵。
李昧皱着眉头,一时有些权衡不下。
“为什么不继续向前?”正当这时,他却听见身后传来了项楚浑厚的声音,他赶忙转过头,恭敬地喊了一声:“将军。”
项楚远远望着墨家骑兵,轻轻笑了起来:“既然骑兵追不上他们,为何不继续向前?”
“城头的连弩车太过厉害,若强行向前,只怕我军损伤过重。”李昧轻声道:“毕竟只是三千骑兵而已,就算杀光了他们,锦州也不可能被攻破,将士们却要白白流血。”
“那索性继续攻城?”项楚望着墨家骑兵已经转入城东,在那边,还有两千步卒接应,随着墨家骑兵几个诡异的变向,惹得整个唐军的阵形又是一阵混乱。
“嗯?什么?”李昧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既然如此,索性攻城好了。”项楚平静地道:“既然为了三千墨家骑兵一路推进不值得,那么以整个锦州城为目标是不是会好些?”
“这……”李昧知道自家的将军向来用兵如火,但听到他这样的计划,一时也心里也有些乱,“太过冲动了吧……那日攻城,已经证明锦州绝非短时间内就能攻下的城池,现在上去……只怕损失依旧啊。”
项楚却冷漠地嗤笑一声,道:“我不在乎损失。哪怕是一人换一人,在我看来也是值得的,他们城内不到两万兵马,以我们两万换他们两万……若是能杀得了王玄微,又算得了什么?”
李昧的脸色却一下子煞白,心里转过了十余个念头,低声道:“还是……不妥。我们还是再让骑兵冲锋一次,想来他们的铁蒺藜也该用完了……”
项楚低下头,他高大的身形犹如山岳,双眼看向李昧冰冷如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眼中染上几分失望。
李昧终究是杨太真一手提拔的人,若换了龙驹,恐怕早和他一同振臂,毫不犹豫地带着人强行攻城了……
“好吧。但是,你不要怪我没把丑话说在前头,你的安排,将会错过最好的机会……”
第四百五十章 鏖战(上)
李昧沉默着,没有反驳什么,何况项楚也没有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他已经转了身往大帐方向走去,远处,四名士兵十分费劲地牵来了他的坐骑。
这头毛发乌黑的畜生力量大得惊人,即使四名士兵一起攥着它的马缰,好像也有点制不住它的样子,而它一旦显出不满晃动巨大的马头,那四名士兵甚至会反过来被它拽着跑几步。
它鼻孔里喷涌出来的气流像一团滚烫的蒸汽,四蹄之壮实,强于虎豹。
这是一头化妖的烈马。
不过当项楚出现在它面前之后,它突然安分下来,刚才不可一世的气焰荡然无存,狭长的大眼水盈盈的,流露出几分惧意和爱意。
“松开吧。”项楚轻笑一声。
高大的黑马一边在项楚的眼神注视下,一边乖巧地踏着小碎步到了项楚的面前,亲昵地用头去蹭项楚的胸口。
“乌骓。”项楚抚摸着马鬃,好像是在和一位老朋友说话,道:“一会儿我们去战场会会那个人,你怎么看?”
乌骓当然不会说话,它虽通晓人性,但终究脱不开自身只是一匹马的事实,口吐人言这种异能,只有那些传说中的神兽才可拥有。
不过它听懂了项楚的意思,知道自己即将陪着这位雄姿英发的名将踏上战场,四蹄开始不安分地在地上踢踏着,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嘶鸣,双目中的喜悦和期待几乎快要喷涌出来。
“我们走!”项楚轻松跳起半空,稳稳落在马背上,战马嘶鸣声中,黑马裹挟着一阵迅疾的风,奔向了混乱的战场,转眼一人一骑无影无踪。
有的人正在跨上战马,去往自己心中那片战场,然而有的人握着沾满鲜血的刀,心中已经难免生出了几分疲倦。
就在锦州城下,王玄微麾下的三千墨家骑兵已是第十次变向了。
其实这种频繁的变向并不怎么好把握,事先王玄微也没有时间操练他们,所以骑手们都是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队列,生怕自己掉了队。
就在刚刚,他们已经见识了掉队的那几伍骑兵,有的被愤怒的唐军追上,顿刻砍成肉泥,有的葬身于唐国步兵阵列射出的箭雨之中,浑身刺得好像一只箭靶子。
在唐军步兵不断推进之后,他们可用于腾挪的空间越来越小。
但王玄微也领着他们狠狠地反击了一次,可毕竟敌方人数众多,除了第一次接触的时候对方混乱了一阵,杀了不少,便再没讨到什么好处了。
铁蒺藜即将耗尽,而唐国骑兵依然不断地在逼近他们的末端。
十万唐军终究势大,哪怕他们损失了上千骑兵,可紧随他们身后追击的唐军却一点没有变少,反而骑兵步军首尾呼应,连成一片,已演变为上万人的阵列,马蹄声犹如雷霆,喊杀震天。
这样的局势之下,秦轲死咬着下唇低声骂道:“这是捅了马蜂窝么,要死要死要死……”
阿布则是面色凝重,看着王玄微的背影,忍不住大喊道:“将军!再这么跑下去,没有路了!”
李昧的指挥并非毫无作用,现下所有的唐军都在向前推进,包围圈越来越小,几乎很难再有空间让三千骑兵变向狂奔。
现在他们可选的,一是退到城下,二,则是承受唐军弓箭的齐射。
不管是哪一条选择,都会让他们突围的策略失败。
然而王玄微的目光不变,仍然平静地望向远方,声音低沉:“我们还有时间。”
就在这一刻,墨家骑兵眼前豁然开朗,城墙从他们的身侧迅速被移开,他们终于到达了转角,随着王玄微一马当先,整支骑兵队一路奔向城东。
就在前方,四千步兵早已经等待多时。
然而阿布却是皱着眉头,只觉得这计划和自杀无异:“用几千步兵对付上万骑兵,这不是送死么?”
他是呆过太学堂的人,知道战场之上骑兵的威力。别说是四千步兵,就算是四万步兵,在移动奇快,并且冲击力十分可怕的一万骑兵阵形面前,都会在顷刻间被撕扯得一塌糊涂。
也正是因为如此,天下四国都十分重视骑兵的培养,而沧海凭借着得天独厚的优势,骑兵实力超过天下各国,在他们的铁蹄之下,从未有过完整的尸骨。
然而王玄微的嘴角却微微弯起一个弧度。
步兵不如骑兵,这是他从第一天修习兵法就知道的事情。然而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场上的胜败,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把剩下的铁蒺藜都扔出去!”王玄微一声大喝,“向前,不要停下!从中间穿过去!”
听到这个命令,所有人都为之一振,不知道怎么的,虽然他们原先也有些疑虑,可王玄微一开口,他们立刻就摒弃了心中的所有疑虑。
战马奔驰之中,他们奋力地弯腰,把鹿皮口袋里的铁蒺藜握了起来,向后用力地抛去。
最后几排的骑兵甚至抓起了整只口袋,看也不看地向后倾倒着,一边倒一边骂道:“让你们追,继续追,爷爷请你们吃钉子!”
唐国骑兵并未预料到这一时的变化,顿时阵形混乱起来,不少战马踩到了那些又尖又粗的铁蒺藜,悲鸣声再次此起彼伏。
“冲!冲过去!”趁着唐国骑兵速度骤减的时间里,三千墨家骑兵却是骤然加速,九千匹战马犹如一条长虫,轰然穿过了那专门为了骑兵准备的通道。
就在最后一名骑兵通过的时候,这个入口被迅速被步兵的盾牌封闭了。
唐国骑兵在短暂的混乱之后,很快也稳定了阵形,尽管铁蒺藜对于他们是不小的麻烦,但在阵形分散之后,除非有无穷无尽的铁蒺藜,否则这种东西的杀伤十分有限,更多只是拖慢一些他们的速度罢了。
不过当他们看清眼前真就是只是步兵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墨家技穷了!拿着几千步兵就敢拦截骑兵,当他们的步兵个个都是修行者不成?”
不过骑兵的将领还是显得冷静许多,他望向城头,那早已经准备多时的连弩车,大概能猜到王玄微又是要故技重施,靠着逃窜带着唐国骑兵靠近城头,再用城头的弩箭进行绞杀:“不要轻敌!小心城头的连弩!”
然而他却并没有喊后撤。
心中早已经有所准备的将领举着战剑大吼:“靠拢!让他们看看,我们唐国的骑兵不是摆设!”
四千步兵的统帅是公输家的公输同,与公输察倒是同辈,不过年岁比他小了四岁,从前也经历过几场不大不小的沙场锤炼。
眼见一万骑兵气势汹汹冲锋而来,他还是暗中捏了一把汗,可时势如此,就算他不为了这个墨家,也要为了锦州自家的兄弟姐妹、父母妻儿,搏上一搏。
想到这里,他右手猛然拍在手中的刀柄上,大喝道:“放!”
两辆连弩车在士兵的操纵下,向着唐国骑兵的阵列中放出弩箭,而除此之外,城头的连弩车伴随着弓弦弹出的声音也开始释放出如雨一般的弩箭。
对于这件战场利器,唐军早已经见识不止一次,知道这些弩箭不好招惹,不少袍泽兄弟就是死于这些弩箭之下。
然而这一次,唐军追得太近,即便是连弩齐发,也难以造成大面积的伤害,很多弩箭射中了人和马,骑兵奔袭的速度却远比城头上的人想得更快。
不过两轮齐射,唐国骑兵已到了面前。
第四百五十一章 鏖战(下)(二更)
连弩车虽强大,却十分笨重,难以在短时间内调整方向,而这一刻,唐国骑兵已经举起了手中的战剑,趁着箭矢填装的间隙,向着墨家步兵冲了过去!
长矛与战剑轰然相接,血水犹如娇艳的鲜花一般在空中绽放。
与唐国骑兵预料的一样,这四千步兵的确尽了全力抵挡,而骑兵雷霆之势的冲击之下,依然显得那般无力,战马冲锋的力量绝非人力所能承受,不少人握着盾牌顶在前方,却被那股力量冲得东倒西歪。
前排的步兵在几个呼吸间就崩散成了一盘散沙。
“怎么回事?”
这时候,带领唐国骑兵的将领发现了异常虽说他们势如破竹,不断地突入步兵阵列,但预料之中一路穿透步兵直冲城下的场景却没有发生。
四千步兵存活得无比艰难,到底还是承受了下来,没有退后一步!
与此同时,连弩车再度发射,犹如满天飞蝗。
骑兵将领离近了才看清楚,在步兵的阵形之中,居然藏了一排又一排的木车。
这些木车并不像什么特别的兵器,大多都是平民百姓的牛车改装而成,只是上面加上了刀刃,下方的两只脚则狠狠地钉入地面。
也正是因为这些改装木车的存在,步兵阵形没有一触即溃,甚至还拖慢了骑兵的行进速度。
“以车制骑么。”李昧远望前方,摇了摇头,“对上其他人或许可以,但……”
随着鼓声砰砰地奏响,声如雷霆,唐国骑兵的阵形再度发生了变化。前方的唐国骑兵确实已经用尽了冲锋的势头,反倒是成为了步兵长枪下的靶子。
然而一万骑兵,就算有一两千深陷其中,又有什么关系?就在此刻,后续的唐国骑兵无声息之中拉开了距离,腾出了冲锋的间隙,随后,再度向前,竟然是在一次冲锋之中,再发起了第二次!
这下,四千步兵再也承受不住,轰然散成一团,那些所谓的“战车”本就是临时改造,根本无法再控制阵形,何况,就是专门打造的战车,只怕也抵挡不住。
领兵的公输同一开始就觉得这事儿有些不靠谱,眼见这场景,早已肝胆俱裂,抛下连弩车,像条丧家犬般向后逃去。
“开门!开门!”溃败的步兵向后一路逃窜到锦州城下,不断拍打着厚重的城门。
锦州城门应声洞开,溃兵一股脑地向着城内涌入,同时城头的连弩车也终于调整好了方向,向着唐国骑兵放箭,用一道道箭幕拦截着他们的马蹄。
只是这招现在再用,已经显得老旧,唐国骑兵终于在马上奔袭过程中装上了坚硬的手盾,或许盾牌不大,却可以抵挡一些劲道不足的箭矢,他们一路高歌向前,挥舞战剑,把墨家的步军杀得四下逃窜。
“大门……”骑兵将领眼见溃兵混乱,锦州大门洞开,心里却是转过了许多念头。对于他们这些骑兵来说,攻城非他们所长,他们骑着战马也无法攀爬云梯,许多时候,他们只能算是两军对垒时的敢死队。
然而此刻大门正向他们敞开,这些溃兵拥挤着向城内涌去,这扇大门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关闭,这岂非是上天赐予他们最好的机会?
将领嘴角一勾,笑了起来,从军的人,哪个不想建功立业?如果攻破锦州,他肯定是首功,到时候论功行赏,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将会得到怎样的晋升和嘉奖。
“冲进去!”他下了决心,大声地呼喝,骑兵不再追逐王玄微的墨家骑兵,而是向着大门不断地追杀着溃兵,队伍缓缓往城门的方向涌去。
他杀得兴起,然而在后方指挥的李昧脸上却变了颜色,惊道:“他想做什么?”
“敲鼓!让他回来!”李昧大声地道:“那不是他能去的地方!”
然而却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恐怕……迟了。”
李昧转过头,他身旁的副将表情古怪,欲言又止。
确实迟了。
战鼓节奏变换的时刻,唐国骑兵已经轰然地冲入那道大门,他们胸中豪情万丈,眼见锦州城内道路宽阔,骑军可以一马平川,尽情驰骋,仅凭城中的杂牌守军,应该难以抵挡。
但这一切都是他们的想象。
正当骑兵将领忍不住露出笑容的那一刹那,却有一个声音悄然响起,那是许多绳子被拉扯的声音,虽然并不响亮,却带着致命的闷响。
“绊马索!”骑兵将领瞳孔猛缩,他看到正前方几步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横亘了无数条坚韧的绳子,沙土腾飞……
随后他的身前、身侧立即传来了战马翻倒悲鸣的声音。
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是。
一道壕沟出现在他的后方,这些壕沟其实早已挖好多时,只不过这些壕沟与普通壕沟不同,这些壕沟下方垫着石板,即使是战马踩踏而过也不会倾塌。
但那石板却并不是什么完整坚硬的石板,全靠下方的横木支撑,一旦这些横木被公输家的机关一次性截断,这些石板顿时跌落下去,整个壕沟会形成一个巨大的断层,不但阻隔了后方的骑兵行动,更让前方的骑兵无法回头。
“这……”
城头的将领斩断了绳索,漫天滚木石落了下来。
“这个蠢货!”李昧几乎是在咆哮,“这样明显的破绽,他竟毫不犹疑,就这么往里冲?”
只是他又很快地低眉,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错误。
唐国骑兵营的人,本就习惯了项楚侵略如火的战术,不动则已,一旦上了战场自然是百无禁忌。
然而真正能把这样战术用得极致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项楚,另外一个是龙驹。
如果他按照项楚的话语,直接全面攻城,即便这城内设有陷阱,又能杀死多少唐军?只需要后续的唐军突破防线,这大开的城门就是他们最好的通道。
而如果他们因为畏惧唐军而不敢引诱唐军入城,那四千步兵就成了孤军,迟早会被绞杀在城外。
他知道项楚为什么没有阻止自己,那自然是因为自己的背后站着的是杨太真。
对于项楚这个人,杨太真一直抱着几分警惕,虽然用兵必须要用他,却从未停止疑他,或是怕他一朝做大会拥兵自重,因此出发的时候,杨太真特意赐了他一道旨意,让他以监军之职随同项楚,适当的时候加以节制。
项楚大概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所以索性把指挥权交给了他。
只是……难不成王玄微也料到了这件事情?
或许……他真的料到了。
这两个人,虽为敌已久,却恰好最是了解对方。
“你怎么上来了?”城头上,公输察眼见公输胤雪走来,一时有些吃惊,“赶紧下去,这里危险。”
“我不能在帐中一直等着,我想亲眼看看。”公输胤雪一低头,城门的情形立刻映入眼帘,壕沟如同一头张开了大嘴的怪物,一下吞噬了众多战马和骑兵,而更多的骑兵则是倒在了铁蒺藜和绊马索的位置。
一千枪兵更是埋伏在城门两旁,见缝插针地填补空位,将手中长枪猛地刺向着那些落马的骑士。
只有少数人能暂且存活,可即便他问如何奋力挣扎,也已经无法逆转局势。
唐国将领用尽全力站了起来,头盔掉落后的他散落出一头乱发,显得狼狈无比。
但他嘶吼着,气血贯通全身,手握着战剑如一头愤怒的公牛一般撞进了枪兵群中,一偏头避开三支长枪的穿刺,战剑向上一削,三支长枪的枪头就坠落下来。
他向前连进两步,马战的战剑本就比普通的长剑还要长,血光一闪之间,割开了前方迎面而来的三人的喉咙。
但同时他也被长枪兵们围在了中间,随着他迈开脚步奔跑,当先的一名长枪兵避无可避,紧闭着嘴唇握着长枪向前刺出。
骑兵将领微微一侧身,战剑撇开长枪,腰间擦着长枪的木杆一个转身,一记纵劈之下,那名长枪兵鲜血四溅,喷涌出来的鲜血沾染了他的头发和盔甲。
“来呀!来杀我!”他举着战剑环顾一圈,嘶声大吼着。
第四百五十二章 盾
“是条汉子。”公输察看出他的修为,大概与自己在伯仲之间,只可惜这样大规模的战场上,一个小宗师修行者的力量实在微不足道。
“弓。”公输察沉声对一旁军士道。
很快,有人把公输察那柄惯用的长弓捧了过来。
他搭箭上弓,微微眯着眼睛,箭头直指那名在人群中左冲右突的骑兵将领,带着几分可惜地道:“如果不是在战场,我该和你当面对决……”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铁胎弓猛地被拉开,弓弦张大犹如满月!
似乎是察觉到箭矢的锋锐,骑兵将领下意识地抬起头向上看了一眼。
空气响起尖锐的破空声,几乎是在他眨眼的一瞬间,箭头已经贯穿了他的肩胛骨。
“没有射中么。”公输察低声喃喃,但他已不打算再继续射出第二箭。
他决定给这名骑兵将领最后的尊严。
很快,这名骑兵将领就在长枪的围攻下受伤,动作也开始迟钝起来,他多年刻苦修行的气血修为这时也逐渐衰弱,无力回天,直到他被十支长枪刺穿,他依旧瞪着眼睛,双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冲过来的唐国骑兵损失惨重,城头又一轮命令下达,火油倾泻而下,转瞬变成一道道火墙。
顷刻间,城门口火光冲天。
唐国骑兵再也无力支撑,向着后方调转而逃,阵形四散,混乱犹如一团乱麻。
只是他们的敌人并不打算就此简单地放他们回去!
隆隆的马蹄声中,王玄微一马当先,一路冲入唐国骑兵的阵营中,手中的马刀连连劈出,立刻就有两人中刀落马。而士气雄壮的墨家骑兵则是一路穷追猛打,一路疯狂砍杀,把唐国骑兵连续冲散了两次。
“撤!撤!”唐国骑兵中,有人还算理智清晰,“回到我步军阵中!那是我们弓兵射程,他们不敢追来!”
残军失去了将领,再难组成阵形,但没有人一心求死,所有人都带着一股子亡命脱逃的气势,向着己方阵营狂奔而去。
然而让他们奇怪的是,这一次墨家骑兵却并没有后撤的迹象,相反,他们越追越猛,甚至彻底混入了整个唐国骑兵的阵列中!
唐国步兵的将领眼见这样的情况,一时高高抬起的手悬在了空中,不知道是自己应不应该下令放箭,他们清楚,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墨家骑兵在唐国骑兵的阵形中四处冲杀,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此时放箭,己方的骑兵也会被波及。
只是他们眼见城楼上的旗语兵挥动的手势,一时又哑然,咬了咬牙,猛地挥手大喝:“放箭!”
弓兵们同时松开弓弦,长弓和弩机俱是一震,随后升腾起一团黑云,向着前方战区落去。
“不要退!我们只有一个机会!”就在墨家骑兵有些慌乱的时候,王玄微那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顷刻间就稳住了他们的心灵。
几轮的作战,即使是天生胆怯的将士,此刻也已不再畏惧,在他们眼里,只要前方的那个身影没有倒下,他们就是不可阻挡的一支铁军,即使唐军数万,又能如何?
上将军一人,可当十万精兵。
当然,这其中也还是有那么几个异类,比如说秦轲,虽说他同样认为王玄微厉害,却不像其他人那般狂热,眼见无数的羽箭落下的时候,脸色一下子煞白。
这可不是当初在荆吴军演的时候,这些羽箭并没有去掉箭头,相反,它们每一支都经过精心打磨,重量正好可以让整支箭在下落的时候获得足够的力量,穿透牛皮的甲胄。
但眼见王玄微丝毫没有调头的迹象,他咬着嘴唇,手中的菩萨剑横挡在头顶,准备挥剑打落即将落下的箭雨。
只是他能斩落那些飞驰而来的箭矢,其他人怎么办?
他才刚刚生出这样的想法,眼前突然被一团黑金色的雾气覆盖了……
“这是……”秦轲眼见那些箭矢即将落下,眼前却浮现出这样一层雾气,一时举着剑不知该挥向何处。
“玄微子?这些是玄微子!”阿布傻傻地看着空中那是一个足以笼罩三千骑兵的巨大外壳。
没错,这不是浓雾,也不是盾牌,此刻他们头顶上嗡声大作聚拢在一起的,正是王玄微的本命物,玄微子!
这世上……或许只有王玄微拥有如此多的本命物,也只有他,能顷刻间造出这样铺天盖地的一面“盾牌”,尽管箭矢不断地落下,但刚硬无比的玄微子根本不为所动,甚至有的玄微子成群地张大了嘴巴,开始啃食那些落下的箭矢。
“这么多……到底是藏在哪里的……”秦轲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随后他心里一动,猛然低头,望向马背上的另外一只鹿皮袋。
在出发的时候,大多数人携带的是一只装满了铁蒺藜的鹿皮袋,然而实际上,不少人接到的是两只,但奇怪的是,王玄微并没有告诉他们那一只中装了什么东西,也不让他们打开。
但秦轲此刻已不再需要打开那个口袋,他一低头看到的,是鹿皮口袋外面爬满的大大小小的玄微子。
这些玄微子似乎还没学会飞行,所以只能在口袋上爬来爬去,但很快,这些玄微子仿佛注了水一般开始膨胀,眨眼间,它们那坚硬的甲壳里抽出了两片轻薄的翅膀,随后它们无师自通地振翅而起,带着细微的嗡嗡声飞向头顶的那面盾牌,与“大部队”汇合。
“还能这么干?”傻眼的秦轲瞧见这场景,也猜到了这口袋里装的可能是虫卵,当王玄微操控激发之下,这些虫卵在短时间内纷纷破壳,见风成长为成虫,不断汇聚于一处,才有了如此庞大的数量与规模。
“这么厉害还跑什么,直接靠虫子们往前冲冲冲不就完了?”秦轲摇头叹气,有点羡慕王玄微随身携带的“上万大军”。
不过他还是猜到了一些缘由,自言自语道:“大概这法子有着什么缺陷,故而不能常用吧。”
此刻,能回答这个问题的王玄微当然没空理他,他的精神已绷紧到了极限,即使是他,要同时激发这么多玄微子破壳成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本想要一下子控制这么多玄微子,还要把精神力附着到它们身上,让它们不要乱窜,恐怕只有传说中的圣人才做得到。
不过好在他的袖中藏着虫后,在虫后的帮助下,这些玄微子会在一定限度上听从命令,不至于需要王玄微亲自控制每一只。
严格来说,那只藏在他袖子里的虫后,才是他真正的本命物,而漫天飞舞的小小玄微子,都不过是本命物的衍生罢了,但世人向来只看表面,很少有人能深入见到本相。
这是鬼谷派的秘法,他从未真正尝试过,不过眼下看着这面巨盾的威力,他知道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墨家骑兵眼见这样的景象,心中震撼可想而知,于是他们齐声欢呼起来,奋力催动战马,追逐着王玄微的身影,向着前方狂奔。
很快,墨家骑兵穿过了层层的箭雨,与唐国步兵正面相撞,而就在前一刻,他们头顶的那面巨盾更像是山洪一般向着四面爆发而去。
唐国步兵第一次见到这种虫子,但很快他们就见识到了玄微子的可怖之处哪怕是他们手中的兵器、盾牌,这些虫子也照吃不误,就好像一群饥饿的人类在贪婪地嚼着一张张大饼。
整个唐国步军阵列陷入了混乱,因为恐惧而向后退却的士兵越来越多,不少人甚至眼见虫子附着在他们的兵器上就惊恐地扔下兵器,仓皇逃窜。
其实到这会儿,王玄微凭借虫后也已无法再控制它们,只能任由它们四散飞舞。
之所以它们会追着兵器和盾牌,纯粹只是因为玄微子的天性罢了,这些虫子似乎生来对任何大地上的食物都不感兴趣,从被发现的时候,它们就一直以地下的矿石为食。
而刚刚孵化出来的玄微子正是最饥饿的时候,吃起东西自然不会跟谁客气。
三千墨家骑兵势如破竹,一路向前,竟无人可挡。
“三卫、四卫去支援!”李昧死死地盯着那支墨家骑兵,他同样也是这一幕的见证者,好一会儿脸上的震惊之色都无法褪去。
“来不及……来不及……”眼见墨家骑兵一路势如破竹,他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王玄微带着人在城外行动,不单单是为了拖垮我们的骑兵,更是为了让我军向前推进的同时出现空隙?”
只是他想清楚这一点的时候,一切已无力回天。
十万唐军虽众,毕竟兵力分散在城外各处,想要继续围住锦州不难,可这支飞驰的骑军,恐怕是真的拦不下来了。
“要冲过去了!”秦轲望着前方那一马平川,心里激动不已,仿佛一条搁浅了许久的鱼,终于等到了涨潮的时刻,心里畅快得很。
唐国骑兵这会儿损失惨重,他们事先也没有准备三马换乘,王玄微的大批玄微子依然个个“悍勇无比”地冲击着他们的阵形。
然而这时,秦轲突然见到王玄微策马靠近了,他的一张脸严肃且深沉,他道:“就是现在,你领着他们先走……”
第四百五十三章 王对王
秦轲微微一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带着他们先走?那你要去哪儿?”
王玄微没有回答,只是紧闭着嘴唇,望着前方。
一匹黑色战马正奔驰而来,它的个头远比普通战马高大健壮,甚至连秦轲见过的北蛮战马都要稍逊一筹,仔细观察之下,还能发现它马鼻里喷涌出的气流犹如一支支利箭般。
吐气如箭?
这种只有在修行者身上可以看见的景象,却在一头黑马上看见,这让秦轲忍不住有些心惊。
更重要的是,那位骑乘在马上的男人同样高大威猛,一对飞扬的眉宇和豪放的络腮胡,配上一双炯炯有神的明眸,能令见者心头一颤。
这是个百无禁忌的人。
秦轲突然这么想着。
而这个人,正遥遥与王玄微相望,四目相接之中仿佛迸溅出夺目的血色光芒。
“项楚……”王玄微低声喃喃。
随后他猛然一夹马腹,反倒迎了上去,眉头微微一皱,原本在四处肆虐的玄微子一时凝聚,开始在空中组成一只一丈高的巨鹰,振翅浮空!
项楚坐在马上,手中战剑出鞘,爽朗一笑:“来得好!”
他催动战马,毫无畏惧地向着那头巨鹰冲去,瞬息间,他的气血已然贯通全身,手中战剑隔空挥出。
“怎么……”秦轲瞳孔微缩,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情形,明明项楚距离那头“巨鹰”还有数十步的距离,然而当他挥出这一剑的时候,巨鹰却是猛然一震,从它的背上崩裂开一道口子,无数的玄微子嗡声大作,纷纷从半空直坠而下。
“这是……风?”秦轲终于意识到,项楚并不是随便挥出这一剑,而是在他挥出这一剑的同时,剑上附带的力量,竟然卷起了一道凌冽的风,跨越数十步的距离直接劈到了玄微子的身上!
秦轲嘴角抽搐,知道以自己现今的实力,即便用上巽风之术只怕也做不到,而项楚仅仅靠着气血修为就做到了,而且做得如此轻描淡写……
这是真正的强者,如高长恭那样。
这类人的存在,已经是活着的神话了。
只是王玄微并不意外,在他看来,项楚这样的人如果轻易遭到压制,才是奇事。
这些迅速孵化的玄微子,虽看似强大,但终究欠些火候。
“你带人去往大明山,我……随后赶到。”王玄微已经奔出一段距离,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不定。
“啊?喂……等等。”秦轲四下看看,难以置信地追了上去,问道:“你确定要让我带着他们?”
“你是公输家的人,他们会听你的。”王玄微沉静道:“走!快走!还是说……你打算留在这里,死在项楚的剑下?”
“啊?哦。”秦轲一个激灵,甚至不用思考就做出了选择,虽然带着这三千骑兵离开让他觉得困难,但总比毫无反抗之力、不明不白地死在项楚手里更好。
他可不指望在这种危机状况下,王玄微会好心地腾出手来照拂于他。
而这时候,项楚已经带着狂傲的神色单枪匹马冲入了骑兵阵形之中。
两名墨家骑兵眼见一人这样疯狂冲来,下意识纵马向前,握着刀劈了过去。
项楚却没有一点打算躲避的意思,继续向前冲着,随后,远远地秦轲听到了两声炸裂的声响,那两名骑兵竟在一瞬间骨骼尽碎,从马背上坠落,一下子淹没在滚滚的烟尘之中。
与此同时,项楚的长剑递到了王玄微的面前。
没有多说一句话,两人刀剑相接,一招一式皆有裂天劈地的气势。
玄微子滚滚如云团,将两人包裹其内,仿佛一只密不透风的金属圆球。
“走!走!我们走!”秦轲大声喊着,奋力地拉扯着马缰,三千骑兵如滚滚的洪流从圆球两侧穿过,向着远方奔袭而去。
如果可以,秦轲真的很想留下来看看王玄微和项楚的惊天一战。
只是,他尚且记得此刻身后还有不断追逐上来的唐军,那些唐军的眼中闪着凶光,恨不得把他们生吞活剥。
等到众人一口气跑出十几里之后,战马们终于有些承受不住高声嘶鸣起来,他在马背上稳住身形,猛地抬手大喝道:“候!”
“换马!”秦轲皱了皱眉。
三千墨家骑兵真的冲出了重围,却也为此折损了不少,大约有近五百人永远地留在了那纷乱的战场里,而剩下的不足三千人里,也有六百多人负伤,仅凭着胸中一股豪气,他依然咬牙硬撑着,生怕影响到自己周遭的袍泽兄弟。
不少人知道王玄微没有跟过来,脸上愁云惨淡,眼里黯淡无光,仿佛失去了最大的主心骨。
“我们先走!”秦轲感觉自己用了毕生最大的嗓门,道:“上将军一定会跟上来的!仅凭项楚根本留不住他!”
在场的许多墨家骑兵都认识秦轲,当然,他们认识的,仅限于“公输家姑爷”这一称号的秦轲,而不是来自稻香村的穷小子,或是来自荆吴的秦小兄弟,如果他们知道秦轲身后的背景实则是荆吴的诸葛宛陵,后果大概不会有多么乐观。
可是此时,他们听见秦轲这一番话语,却是人人精神一震。
原本还有些担忧的人纷纷道:“没错!上将军怎么可能怕了项楚?项楚不过是个武夫,咱们上将军可是一招便能横扫千军的!”
“是呀,上将军当年领着千军万马纵横沙场的时候,项楚还只是唐军之中一名小小的校尉……”
其实这些信任显得十分没有道理,可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王玄微,在他们看来,王玄微不可能败于项楚,刚才那般紧张激烈的局势,他都能带着他们突破重围,难道还会怕一个项楚不成?
秦轲点了点头,总算放下心来,然而当他回望来时的路途,神情不免又染上几分愁苦。
其实他也无从判断到底王玄微能不能打得过项楚,以他的眼界,又怎么摸得清这两人的实力?苍鹰在天上高飞,他一只井底的癞蛤蟆有资格评价么?
阿布控着马来到秦轲的身边,嘴角带笑低声道:“你刚刚那一嗓子,吼得倒挺像个将军。”
秦轲看了他一眼,无奈道:“你确定不是在说笑?我不过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安慰安慰他们罢了,而且他们愿意信我,是因为我的背后有公输家,有胤雪这个家主,才不是因为我这个人呢……”
“至少这种信任现在有效不是吗?”阿布也随着他的目光回头望了一眼,虽已看不见唐军追来,但他回想起离开战场时见到的最后一幕,还是有些心神恍惚。
王玄微掌控的那团“黑云”像一团无法阻挡的飓风般,一路护送着他们,沿途有唐军骑兵士卒想要上前阻拦,顷刻间就会那团黑云吸纳进去,再无声息。
而项楚的身影,似乎也淹没在一团又一团的黑云之中,难以找寻。
他死了么?阿布低下头想了想。
应该没死,否则王玄微早该收起玄微子,跟上来了。
“这两人……真是可怕啊。”阿布感慨道。
秦轲点了点头,同样心有余悸:“确实厉害,不知道……高长恭能不能打得过他。”
“当然能。”提到这个,阿布立刻用十分严肃的神情地看着他,“长恭大哥当然能打赢,就算项楚和王将军一齐上,也不会是他的对手,那天在叶王陵墓你也看见了,如果不是为了配合先生,王将军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压制住他?”
“也是。”秦轲点了点头,高长恭其人虽大部分时候吊儿郎当,甚至显得比较可恶,不过论实力,秦轲还是不得不叹服一声。上古神龙的爪子都能被他一枪贯穿,刺得鲜血淋漓,这天下间又有几人能与他正面对决而不败?
“或许……太史局的那个老头子能和他过上几招……”秦轲还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个老头子”已经泯灭于尘埃,想了想,又自言自语道:“还有那个,把高长恭打得在轮椅上坐了一个冬天的……又是谁来着?”
等到众人换了马,秦轲再度领着他们前行,十分巧合是,他们行军路上还撞见了一支唐军的斥候。
一开始,唐军发现前方烟尘滚滚,还以为是自家的骑兵队伍,结果靠近之后他们才想调头逃跑已经迟了。
而满心愤懑的墨家骑兵哪里能放过他们?秦轲甚至还没下令,队伍左翼的骑兵们已经挥举着刀剑,嗷嗷叫着冲了上去,将这支斥候杀了个干干净净,领头的唐军还被斩下了头颅,身首分离地被吊在了一棵歪脖子树上。
由血中生出来的怨恨,最终还以鲜血。
秦轲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下领着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他的面色微微发白,却也不能出声指责什么,毕竟唐国和墨家交战多年,彼此都有血海深仇,他们的残暴似乎也无可厚非。
只是秦轲并不喜欢单纯的杀戮,从来都不喜欢,他一直觉得自己对待杀戮一事,有着一种病态的克制,但他愣愣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扫视衣襟和剑身上沾满的血红……他知道自己早已不再干净、不再纯洁了。
他微微闭上双眼,任由迎面的风吹过他的脸庞,他心里装满的,依然是稻香村那依山而垦的田亩,时值秋日,那些田亩会变成金黄色,麦穗翻滚着在风中舞动,走进村子里,孩子和大人们的笑声交织在一起,黄昏时,各家的烟囱里都会升起袅袅的炊烟……
其实百姓要的很简单,无非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围坐于一处,而桌上的竹篮里静静躺着几个白面馍,碗里有粥,逢年过节,还能吃上二两肉,喝上几杯小酒……
如果不打仗,或许一切都会美好得多,或许那场灾荒降临的时候,官府不必守着军粮的大仓不肯赈灾,他的爹娘不会饿死,他的妹妹也不会……
无声中,他低下头,自嘲道:“矫情什么呢。你自己手上沾着的血可一点都不少呢……”
随之他心中又一个声音响起,呐喊着:“我那是逼不得已,我不想杀他们的,若不是旁人惹我,我怎会要杀他们!”
两个声音在脑袋里不断争吵,震得秦轲两侧的太阳穴都有些胀痛,这时他的战马突然一声高亢的嘶鸣,他这才发现自己正用力地扯着战马的马鬃,因为没有控制力量,竟硬生生地从马脖子上扯下了几撮马鬃。
“阿轲,想什么呢?”阿布看出秦轲脸色变化,关切地问道。
秦轲有些歉意地抚摸了两下战马的脖子,勉强地笑了笑,顿了顿,他左顾右盼着道:“那个……王玄微要我们去大明山,可这大明山……到底在哪里啊?”
第四百五十四章 小个子
阿布苦笑着道:“你一个墨家人都不知道路,我又能有多熟?倒是可以问问军中的人,谁知道的话可以让他们帮忙指指路。另外,这一路上我们也得小心避开一些零散的唐军。”
他抬眼望向那些惨死的唐军斥候,几名墨家骑兵正在他们的尸体上摸索着,很快找到了一份地图,一名身材高大的憨厚汉子看了半天,还是一路将它捧到了秦轲的面前。
大汉斟酌着开口喊了一声:“将军,请,请过目。”
秦轲先是一怔,随后摇摇头:“我不是将军。”
大汉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看着秦轲那张显得过分年轻的脸,一时哑然,他只知道秦轲是公输家主的夫君,可应该怎么称呼,他心里也没底,只能捡着怎么合适怎么来。
叫姑爷?那是公输家的人才能有的“爱称”,其他人……只怕没这份资格。
叫公子?这……这大概有些不敬,就算秦轲年纪确实小,可是以他现有的实力,加上王玄微临危之时对他的那份托付和信任……
高大的骑兵汉子左右为难,挠挠头笑道:“现在不是,将来肯定是,早些叫一声也不打紧。”
秦轲撇撇嘴,道:“你怎么知道我将来能做将军,你会算命?”
骑兵汉子摆着手道:“我哪里会算命,我就是这么觉得,上将军那么器重你,必定是看中了你的才华……嗯……就好像老人们说的,是真龙总要飞天的,而我们这些小虾米,自然只能一辈子缩在浅水里……我也没念过几年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将军也别见笑。”
是潜龙腾渊吧?说书先生惯用的玄乎说法。
阿布和秦轲相视一笑,秦轲倒也懒得辩驳了,他清楚自己连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会去做墨家的将军,不过眼下他还是要扮演好这个角色,伸手接过了那份地图。
“这地图……好像残缺不全。”秦轲原本还有几分期待,可看了一会却发现这份地图并不怎么完整,顿时失望起来。
阿布叹了一声,道:“也正常,要画一份地图非一日之功,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人力,对山川、河流、道路的测量,十年八年都未必能成……有这样一份地图,已经是这些斥候的心血了。”
“看来只能找人带路了。”秦轲突然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骑兵汉子,问道:“那个,你知不知道大明山怎么走?”
骑兵汉子笑得十分诚恳,语气十分真挚:“不知道。”
秦轲捂着头,道:“好了好了,你的表情可以不用这么感人肺腑……”
“不过我知道行州的路,我有个远房叔叔住在那里,小时候我随着爹娘去过几次。大明山……似乎就在行州附近。”
秦轲眼前一亮,道:“那不结了,我们往行州方向去,肯定能到大明山,而且王玄微……呃,上将军他本就是打算驰援行州的……”
“这样吧,一会儿你带路。”秦轲笑着道:“出发!”
然而此时,后排的骑兵队列里却发出一阵骚动,秦轲皱着眉转头,看向那正在嚷嚷的几人,道:“怎么了?”
“将军!快来看看这小子……”
骑兵阵列中,一名身形显得极其矮小的士兵低头瑟缩着,宽大的头盔和甲胄于他而言很不合身,简直好像将一套盔甲安在了一只猴子身上。
而那名咋咋呼呼的墨家骑兵绕着矮小士兵走了一圈,远远地朝秦轲继续喊道:“将军!这小子不像咱们的人,咱们可是精挑细选出来跟着上将军的,又从哪儿会冒出来这么瘦的小家伙?”
“对对,会不会是个奸细?”又一名骑兵凑上来,眼中满是质疑。
“奸细?”秦轲眼神微微变换,与阿布并肩走了过去。
周围的人纷纷恭敬地向两侧让开,只是还没等秦轲走到那小个子的面前,却听那小个子尖声说道:“嘿,你们这又是什么道理?瘦一点就是奸细了?那锦州城里岂不遍地都是奸细?”
声音十分清脆悦耳,带着一点轻柔。秦轲听着这个声音,面色一沉,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小个子身旁,刚巧小个子也微微抬起了头,尽管没有展现全部的面容,可那双大大的、明亮的眼睛已经向秦轲言明了一切。
“咳,那个,没事,这人……我认识的,她不是奸细。”秦轲扶了扶额头,眼神略有些躲闪。
“将军……”最先喊起来的骑兵还想再说,秦轲却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眼神将他的话给逼了回去,随后他从一旁牵过一匹战马,挥了挥手示意让那小个子上马坐好,再一边牵着马远远走开,阿布跟在他身后,也是紧皱眉头。
众人这时心中免不了打起了小鼓,又见到秦轲的肩膀似乎有些耷拉,一副很是丧气的样子,更觉不可思议。
这小个子到底什么来头?竟受得起秦将军亲自牵马?
难不成……这是公输家的哪位重要人物?
不过这个问题,秦轲当然不会作答,他现在可是心乱如麻,甚至呼吸困难,几乎快要背过气去了。
“你怎么跟来了?”秦轲尽量控制着自己的音量,语气却掩饰不住有几分不悦。
坐在马背上的“瘦猴”轻轻地笑了一声,俯下身子在秦轲耳畔道:“我不想一个人呆在锦州。”
“你怎么是一个人!不是还有老高在吗?公输家那么大,无聊了你还可以去找胤雪说说话,城里的大小店铺也都还有开着的……”
“哪还有什么店铺,戏园子也早就停啦,唐军围城,城里人人自危,谁还有心情唱戏。”小个子嘟了嘟嘴,又道:“至于公输胤雪……我和她又没什么交情,能说什么话?”
“你们都是女孩子,难道不是很容易能聊到一块儿去吗?”秦轲一手握着菩萨剑,用剑柄敲了敲脑袋,他想到了之前在荆吴,第一回带姐姐宁馨去张芙的住处时,两人便很快成了朋友,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两个姑娘家之间会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你这个傻子……”马背上的人狠狠瞪了一眼秦轲的后脑勺,恨不得用眼神在那上面开上几个大洞才解气。
阿布跟着一起走到了一处人少的地方,急急忙忙地问道:“蔡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想问呢。”秦轲不满地抱起了双臂,看着那扮成士兵的蔡琰,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情绪,有些严厉地低吼道:“你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战场这么危险的地方,一路上刀光剑影,又是箭又是枪的,你怎么就敢偷偷藏进来?你要是出了事,可……可怎么办?”
秦轲几乎不敢想象战场之上的蔡琰究竟是如何自保的,他的情绪极其复杂,有不安,有气恼,有心疼,还有令他浑身冷战不断的后怕……
“我留在锦州也不见得能安然无虞啊,万一唐军来硬的非要攻城,强行破了锦州,你觉得凭老高一个人能护得了我?”蔡琰耸了耸肩,“何况我又不是对战事一窍不通,我爹爹以前还是唐国大将军的时候,我跟着两个哥哥也没少往军营里跑……”
“你爹是你爹,你哥哥是你哥哥,他们都有修为傍身,你呢?”秦轲翻了个白眼,真不知道她是不是天生大胆,这一路血火缠身居然都没有吓住她,换成是别的姑娘,怕不是出了城就得哭爹喊娘,鼻涕眼泪糊一脸不敢动了吧?
不过到底蔡琰算是将门虎女,他只能轻轻叹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要是真的受了伤什么的,我怎么跟你爹爹交代?”
“?所以,你到底是担心我的安危,还是担心你自己?你怕被我爹爹打,是不是?”蔡琰眨了眨眼。
“哎哟,姑奶奶你又来了,我这不是……都担心嘛!”秦轲攥紧了剑柄,斜眼看到身旁一棵小树,刹那锋芒出鞘跟着一记劈斩。
树干应声断成两截,树叶颤抖着落了一地。
“冷静……”阿布傻傻地站着,好半天才从喉咙里蹦出两个字。
第四百五十五章 交心
不过虽然这两人像是在吵架,可生气的始终只有秦轲,蔡琰倒是显得悠哉悠哉,甚至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秦轲终于脸上绷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的……要是真出了事情,我可管不了你。”
是管不了,并不是不想管。
蔡琰眨着眼偷笑道:“放心啦,我有很小心的,我身上还穿着金丝软甲,是老高从公输家库房里找到的,我还亲自试了,五十步内,铁箭都射不进去,要不要……我脱下来给你看看?”
“别闹了。”秦轲莫名红了脸,“脱下来什么的,不成体统,你还是继续穿着吧,好歹我能放心些。”
他看着蔡琰那沾了些锅灰的脸颊,又有些心疼,从自己的牛皮盔甲里掏出了巾帕:“把脸擦擦吧,看你弄得,跟花脸猫似得。”
蔡琰摇摇头:“还是先不擦了,这我好不容易抹上去的,这样才一直没被人认出来。”
秦轲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又把巾帕收了回去。
既然出来了,也不可能有办法把这位任意妄为的大小姐再送回去,何况她说得也没错,锦州如今也是个是非之地,若是唐军发起疯来不计损耗,继续攻城,锦州沦陷也是迟早的事,她没有修为,或许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反倒更容易护她周全。
阿布凑近了一些,轻声道:“我们得赶路了,虽然跑出了这十几里,可难保后面不会有追兵,唐国骑兵折损不少,可重振旗鼓依然能凑出来上万骑兵,而我们如今可不在锦州城下,也没了连弩车保护,正面对上唐军,我们根本打不过。”
秦轲点了点头,松开牵着战马的缰绳,郑重对马背上的蔡琰道:“现在开始,你得跟紧我,别乱跑。”
蔡琰难得甜甜一笑,语气也满是温顺,道:“知道知道,我会听你话。”
秦轲瞪了她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对于她的这种裹着糖衣的保证,他实在没法完全相信,原本出城之前,他心里还嘀咕,城中平民百姓都有出来送出征大军,可蔡琰怎么都没来送自己一程……原来是她早已悄悄溜进了出征的队伍中,给了自己一个这么大的“惊喜”。
不对,是惊吓。
秦轲翻身上马,驱马走近了之前那个骑兵大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将军,我叫阿锅。”
“阿……阿锅?”秦轲忍不住笑了一声,“原来我村里也有个人名字和你差不多,小时候我们叫他小锅,后来大了叫大锅,不过如今他给县老爷当了差役,县老爷赏识他,还给他起了个大名……”
阿锅挠了挠头,憨笑道:“我可没那福气,爹娘一辈子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姓氏都写不好……不过我觉得没啥,阿锅挺好的,听着名字就觉得不会挨饿,嘿嘿嘿。”
“还真是……不挨饿,真好。”秦轲的表情有些苦涩,抬眼问道:“那你爹娘呢?”
阿锅眼神一黯:“唐军打过来的时候,他们舍不下家里那些粮食……后来老舅带着我跑出来了,他们落在了后面,大概……都死了吧。”
秦轲怅然地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这时,他身旁的蔡琰却突然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道:“对不起。”
高大的墨家汉子呆呆地望着蔡琰,尽管马背上的小个子刻意压低了声音,可他依然听出了清脆的女声,只是看起来她和秦轲像是十分熟络的样子,他自然也不会多嘴多问。
让他感觉疑惑的反而是蔡琰莫名的一句道歉,这又是什么缘由?
不过墨家汉子向来大大咧咧,不会弯弯绕绕地过分深思,所以阿锅回了一礼,咧嘴笑道:“没啥,都过去了,我爹娘在天上看着我咧,我今天杀了三个唐国人,早把他们的那份仇给报了。”
路上的时候,秦轲望着前方带路的阿锅,又把目光转到蔡琰的身上,他当然知道蔡琰说的那个对不起是因为什么。
她是个唐国人。
而她的父亲蔡邕,曾经也带过兵,他攻打墨家的次数一点也不比项楚少,或许他不像项楚那般残暴,可乱军之中,死伤几个、几十个,甚至成百上千的墨家百姓也是常事。
当然,墨家为了所谓“匡扶天下”的理想攻打唐国的时候,手上也同样沾满了唐国百姓的血,一来一往之中,孰对孰错,孰黑孰白,恐怕论理三天三夜都辩不清楚了。
或许这个天下,其实是一座战场?
秦轲脑海中想起当初师父给自己讲过的那些故事,似乎从几千年前到几百年前,这天下列国的征战就一直没有停止过。
当一个王朝兴起不过百余年,就会因为种种原因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接踵而至的,又是持续数百年的乱世。
就好像一张饭桌,不断有人上桌吃饭,又不断有人被后来者踹下了椅子,变化的是坐在桌前的面孔,不变的却是他们贪婪的吃相,在这些人眼中,这天下好像一桌吃不尽品不完的宴席,哪怕他们明知自己再也吃不下了,可依然忍不住继续要往嘴里塞东西,直到撑死……
秦轲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眼前是浮现出了那桌饕餮盛宴,而那些美味佳肴的背后,烹煮的却是百姓们的血肉肝胆。
“不是你的错。”秦轲轻声道,“你也决定不了这些。”
蔡琰侧头看他,大大的眼睛里闪着温润的光,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觉得我在难过?”
秦轲看着她的笑容,皱眉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蔡琰放大笑容:“我道歉是因为我虽身在墨家,如今穿着墨家骑兵的盔甲,可我不会提刀上阵,更不会帮他们杀人。你要问我是不是对墨家人心中有愧,我却只想说……没有。”
蔡琰望向前方:“当然,我会同情他们,因为他们确实值得同情。但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正如你所说,我决定不了这些。何况墨家大举攻打唐国的时候,唐国百姓并没有多么幸运,我那时进宫见国主,也听过前线传回的战报,数十万亩田地被付之一炬,数万百姓流离失所……你信不信,如果阿锅能一直活下去,有一天他一定也会对唐国的百姓挥出屠刀。”
秦轲哑然。
蔡琰的眼睛很黑,很亮,纯粹得就像是黑色的宝石,而她的笑容也干净得好像孩子一般,让人打心底里生不出任何异想。
但秦轲这一次却从这双像孩子一般纯粹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些原本没有察觉的东西。
这世上,有的人过得明白,有的人过得糊涂,有的人揣着糊涂装明白,有的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蔡琰应该就是那种心中明白,却不表现出来的人。虽说有的时候她很孩子气,连孩子的糖葫芦她也要认真地去抢,但在一些大是大非面前,她远比自己睿智和洒脱。
她并不悲伤,也不纠结,因为她知道,她不必如此,也懒得如此。
秦轲低下头去,反倒是觉得自己有些惭愧了:“或许吧。但我希望……我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我的剑绝不会……”
话没说完,他却感觉腹部一阵疼痛,几乎疼得一口气背过去。
蔡琰用手中没有出鞘的刀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的肋骨,脸上却是若无其事的表情:“看看你那表情,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是不是?真是,你又不是老高那种聪明人,干嘛非要上赶着在脑袋里装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再这么纠结下去,当心未老先衰,还是说,你是想要去做苦行僧普度众生?”
她看了一眼秦轲手中剑鞘上刻着的梵文,轻声念了出来:“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
第四百五十六章 行路
看到秦轲的双眼又开始失焦,随时将要陷入呆滞的状态,蔡琰忙挥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笑道:“可你既做不了眦目凶狠的罗汉,也不是那慈眉善目的菩萨,你只是个普通人……小时候,我娘跟我说过,一个人生下来好比一只装水的杯子,茶壶再怎么往里倾倒,里面的水也不可能漫过茶杯。或许有些人的茶杯大一些,有些人的小一些,但终究还会有个极限。如果你非要将自己想成一只装不满的茶杯,希望倒进去的茶水永远凝滞不要流走,患得患失……那你一定连本该有的那一杯水都留不住。”
蔡琰灰黑的脸颊上泛起一团娇艳的红晕,她盈盈地望着秦轲,道:“想想我们一起吃糖葫芦、放风筝的时候,战争……总会过去,到时候我们还是能一起听戏、登高,能睡到日上三竿,多好?”
秦轲看着蔡琰,怔了许久,终于有些释怀,也跟着笑了起来:“是呢。论洒脱,论智慧,我该向你学习才对。”
“那你还不尊称我一声先生?快,恭敬点,谄媚点,模仿一下公输家那些狗腿子,奉承奉承我。”蔡琰挺直了腰板,裹在宽大牛皮甲胄下的她看起来很是滑稽,不过她一点也不在乎,甚至抛了个媚眼过来。
“我可从没见过这么丑的先生。”秦轲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比划着道:“你还是先把脸上的锅灰擦干净再说吧。”
墨家骑兵三马换乘,一日之内行了近八十里,这还是因为怕暴露行踪一直都走的林间小路,如果他们能在大道上纵马奔驰,应该能比预想之中更快一些。
不过这样的速度,唐军显然是追不上了,除非他们不顾一切,强行分出战马换乘追击,但以阿布和蔡琰的猜想,唐军在之前那场颓势之下断然不会制定如此策略。
这毕竟还是墨家境内,项楚麾下的骑兵也不到两万,强行分出战马,只会继续缩减骑兵的数量,先不说如果墨家调头来个回马枪,疲倦的他们能不能抵挡,光说补给,就是个大问题。
秦轲可以去沿途的郡县做补给,可唐军……谁又会把粮食白白送给他们?
夜晚,秦轲安排众人在一处山脚下扎营。在马背上跑了一天,不少人都疲惫不堪,伤员们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或许王玄微在的话,会为了尽快到达行州而要求连夜奔袭,可秦轲不是那样冷酷的统帅,无法坐视那些伤员最后累死病死在路上。
只不过,为了急行军,骑兵队伍里所带的辎重并不多,用于包扎的布条和刀伤药也十分稀缺,一些轻伤的军士得不到救治,只能用小溪的水混了盐将就着洗洗伤口。
不过秦轲在群山之中的稻香村生活了那么多年,又为了给师父采药,读过许多有关草药的医书,自然对山上的草药了解颇多,随后他又从军中挑出几位懂得采药的帮手,一路在山上找到不少能用于止血化淤的草药。
蔡琰应该算是对这件事情最积极的人之一,当然她更多是觉得这件事情有趣,一路上蹦蹦跳跳,见了野兔子就去追上一圈,可在秦轲眼里,她反倒是最欢脱的那只野兔子。
秦轲也是无奈,也没得什么可说的,何况蔡琰也确实是个好帮手。
这个柱国家的千金大小姐,虽然并没有亲自上山采过药材,但胜在天资聪慧,一学就会,加上她在家无聊时候看过的医书,到了后面她还帮着许多人辨别药材,像模像样的。
“呐,看见没有,这就是黄荆,一片叶子开五叉,就像是人的手掌一样,边缘呢,还有些锯齿,清热解毒是不错的。”
蔡琰说完,她身旁围拢过来的几人纷纷恍然,“这草我老家漫山遍野都是,居然还能入药?这下可好了,弟兄们敷上止血的草药,再喝一碗这黄荆水美美地睡上一觉,明天就又能壮得跟头牛似的了。”
蔡琰笑眯眯地道:“嗯嗯,那……还有谁要问问题?”
“我我我!蔡姑娘,你看看这是不是将军说的‘三七’?”
蔡琰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不过转而笑了,道:“三七是三七啦,不过你这是叶子,三七有用的是根,你得把它的根挖出来才行。”
“唔……原来如此。”
众人一开始知道她是个姑娘家的时候也有些吃惊,不过慢慢地,大家都挺喜欢这个整天笑眯眯,眼神清澈的美丽姑娘,有几个年纪和秦轲相仿的年轻军士看到了蔡琰洗干净的脸颊之后,更是与她一对眼就憋红了脖子。
不过很快他们都能看出秦轲和蔡琰的亲密,所以也没人敢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
只不过他们心里依然存着疑虑:秦轲明明是公输家那位尊贵家主的夫君,怎么这会儿又跟另外一个姑娘参杂不清了?
还是说……这是公输胤雪默许的随军丫鬟?
这大概是唯一可以用来解释的理由,虽然听起来荒谬得很。
夜里的时候,营帐虽然已经支了起来,但也因为这一次是急行军,没有带太多辎重,所以有很多人没有帐篷睡。
他们在地上用茅草和兽皮垫上一层,做成简易的床铺,彼此紧靠着睡觉。
而秦轲作为“将军”,自然是有资格进帐篷里睡觉的,虽说他看着那些睡在野外的士卒们心中有些不忍,可他的帐篷其实也只是急行军用的小帐篷,就算让给他们,也装不下多少人,所以他倒不必做那一套“爱兵如子,与兵卒同吃同睡”的样子。
不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所有人似乎都忘记了给蔡琰准备一只帐篷,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把蔡琰当成一个独立的人看待,而是将她认作秦轲的“女眷”,与秦轲同睡一个帐篷自然无可厚非。
“我……去找他们再要一顶帐篷……不然我去和阿布挤一挤也行。”秦轲站在蔡琰身后,踟蹰着开口道。
“算啦。”蔡琰神情平淡,伸手在篝火上缓缓地烤着,温暖的火焰让她的手心手背都暖和了起来,“你和阿布能挤得下一个帐篷?我猜你最后肯定还是睡在外面将就着……其实你不用多想,你难道忘了当初我们离开定安的时候,在板车上,你、老高、阿布,我们四个人呢,不也常常挤在一块儿。”
蔡琰已经脱下甲胄,露出里面素净的衣裙,月光下能清晰地看到她衣裙里闪着异彩的金丝内甲,她伸了个懒腰:“一起睡吧。”
秦轲发了一会儿愣,终于点了点头,到底现今不比往常,这军中可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蔡琰还是留在他身边最为妥当。
天知道那些成日里在军中操练的汉子们都是怎样的野兽心思,白天的时候看到蔡琰的背影都一个个目光发直,脸红脖子粗的……这样的夜里,他更不敢放任蔡琰离开自己的视线。
“咳,那我先进去了。”秦轲说着钻进了帐篷,兽皮垫子下方铺了一层茅草,很软,四面支起的毡布阻挡了夜里的凉风,帐中竟生出一股奇妙的暖意。
以他现在的修为,确实不大畏惧寒冷,可不知怎么身在这样温暖的帐篷里他反而有些瑟瑟发抖,背后的汗毛一阵一阵地竖立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畏惧什么。
片刻不到,蔡琰钻了进来,两人对视了一眼。
蔡琰的神情十分坦然,而当她躺下来的时候,轻得仿佛一片羽毛,两个人距离很近,尽管闭上眼睛,却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黑暗中,秦轲突然听见蔡琰说道:“你和公输胤雪睡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么?”
秦轲一个激灵,顿时觉得如芒在背,支支吾吾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好奇……”蔡琰道:“你抱过她吗?”
第四百五十七章 取舍
“没,没有……当然没有。”秦轲感觉后脖子一阵凉,整个脊背都跟着佝偻了一下,喉咙里好像塞了块甜腻的桂花糕,说道:“其实我和她也没睡多久,后来我都是睡的地上……”
“唉,真薄情。”蔡琰闭着眼睛,嘴角似乎淡淡地勾起了两下,语气却很是平稳地评价道:“好歹人家和你拜了天地,你也不多关爱关爱人家。”
“呃……”秦轲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关爱?”
“那我怎么知道!”蔡琰突然轻哼了一声,“跟她拜了天地的人又不是我!”
秦轲一窒,皱起了眉,他实在没法猜透蔡琰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甚至自从与蔡琰相识以来,他一次也没猜透过她,她就像一只藏在暗处的猫,天气好的时候会踱步出来,一脸酣然地享受日光,可有时又会眼神轻蔑,或是显露出刁蛮……她的表情变化之快、之多仿佛戏台上轮番上阵的脸谱,令人眼花缭乱。
黑暗里,秦轲沉默了许久,最后才低声道:“等这次回去,我会从她的楼里搬出来的。”
只是他突然想到有天清晨醒来,却发现公输胤雪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睡在床上,而是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如一只乖巧的小兽般蜷缩着,面容恬静。
他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觉得这事儿还是不提比较好。
蔡琰没有回应,渐渐地,他能感觉到蔡琰的呼吸变得匀称而绵长,帐篷里安静得好像雨后的湖面,微风吹过也只能泛起一点点淡淡的涟漪。
秦轲轻叹了一声,也闭上眼慢慢睡着了。
凌晨的时候,秦轲突然被阿布摇醒,帐篷外的远方,天空泛着灰色的微光。
“阿轲。”阿布低声道:“出事了。”
秦轲一边揉着惺忪的双眼,听到这句话,却立即振奋了精神,问道:“怎么了?”
“斥候回来了。”阿布道:“他们说,就在前面三十里的地方,看见了一支唐国的队伍,人数大约两千人,步骑兼有,不出意料的话,一个时辰之内会经过我们这里。”
秦轲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蔡琰,拽着阿布出了帐篷,又问:“两千人?能不能避开?”
阿布摇摇头:“想避开就只能回头,若是遇上追兵再被两头包围,情况会更糟。”
“那怎么办?”秦轲心情沉重起来,“我们能打吗?”
“还不好说。”阿布抬起头,想了想,“这样吧,让军官们先聚集起来议一议,是打是和,我们暂不独断。虽然王将军不在,可他回来的时候,我们还是要跟他做交代的。正面交锋,我们人数不足三千,即使能胜,也怕是两败俱伤。”
秦轲点了点头:“那照你说的做吧,带兵谋策,你远比我擅长。”
阿布在太学堂日子更久,学到的都是正正经经的实用学问。诸葛宛陵不仅仅安排了他们学习有关各家治国的道理,更是开设了数术、农垦、兵法、天文等各大科目,如今身在战场,要是全凭他这样的门外汉独揽大权,百害而无一益。
墨家军制并非始终如一,而是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老军,仍然沿用墨家最早的军制,后来,王玄微又创立了新的军制,分别用于步军和骑兵。
锦州军在挑选出这三千人之后,自然是按照王玄微的新军制进行排布:五骑设一长,十骑设一吏,百骑设一率……
而将以上的军官,每人都统领着两百骑,一旦开战,这些人会像统帅的手指,由更高一级的“千人”所带领,席卷整座战场。
三千人的骑兵,将以上的军官本该有十八人,只是昨天一战,这十八人终究折损了几位,当下聚集到秦轲面前的,一共是十四人。
“将军。”两名千人级别最高,也站得最靠前,他们背朝着天光,一人恭敬地对秦轲拱手行礼道:“除了一名百将受伤太重不方便挪动之外,人都在这儿了。”
“好。”秦轲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阿布。
两人本就是要好的朋友,这一眼之中的意思,阿布已经十分明白,他上前踏出了一步,丝毫不露怯意地看着众人:“既然人已到齐,现在就商量一下,打,还是不打。”
派人去招他们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知道了那支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唐军部队,所以当阿布话音落下,早有些按捺不住的众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其实这种事情,他们也不见得能有什么妙计上策,毕竟在场的人里,有不少入军之前不过是个务农的山民,唐军肆虐各处之后,许多人流离失所,才慢慢迁徙到锦州,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人,能有几个读过兵法?
所以真正能说上两句的,还是只有两名千长,王玄微之所以选了他们,也因为他们都是老卒,曾上过沙场,对于公输家乃至于整个墨家,更是忠心耿耿。
“将军,在我看来,这仗不能打。”那名个头高大的千长拱手道:“我军刚经历一场大战,受伤者不少,虽然说士气尚存,可唐军两千人齐齐整整,论战力,仍然强于我军……”
还没等他说完,身旁的另一名千长却不满意地嚷嚷起来:“老刘,你怎么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就是两千唐军?之前锦州城外多少人?十万唐军啊!我们这不是都冲出来了,还怕他两千唐军怎么着?”
身材高大的老刘眼神一动,嗤笑道:“你懂什么,十万唐军没拦住我们,那是因为有上将军。现如今上将军生死未卜,我们能上阵挥刀的也就两千出头,轻率出击之下有了折损,谁来负这个责任?”
“嘿?那就这样窝窝囊囊地缩进林子里?”想要出战的这名千长姓涂,名字叫作二狗,听着也是个山里人家出身的。
涂二狗道:“不打那就只能回头走,万一遇上追兵岂不是自投罗网?何况我们出来的时候本就没有带多少粮草,斥候探明了这两千唐军是押运粮草的队伍,如果能打掉他们,我们后边就不用担心吃饭的问题了呀。”
他转向秦轲,拱手道:“将军,我问过辎重官,我们的粮草只够五日之用,如果期间得不到补给……行军路上断粮是大忌,而我们军中有不少人本就奔着能吃顿饱饭才投了军,一旦断粮,万一兄弟们闹起事来后果不堪设想。想来这两千人也并非唐军主力,强攻之下说不定还会主动投降,将军!我们打吧!”
“不能打啊!还强攻?唐军入我墨家,粮草运送不易,这支队伍必定有重军护送,你就不怕碰上一块铁板?”
“那总好过饿死,有了粮食才有命,吃饱饭更重要!”
“我们骑兵接下来还得去支援行州,你有了粮草又能如何?带上粮草辎重,只会拖慢我们的行军速度,倒不如加快行军,沿途可从各郡县征粮……”
两人说着说着争吵起来,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后面一直插不上话的十几名将官纷纷上前来劝,场面一度有些失控。
而秦轲却苦笑着和阿布相互对视,不知该说些什么,其实他们两人何尝不是左右为难?两名千长所说,都不无道理,打,胜负难料,即便赢了,也怕会有战损,他们的队伍看似浩浩荡荡,其实大多只是战马,而一人三骑,少了人在,剩下的三匹马就只是牲口。
可不打,前面只有这一条通路,后面追兵虽然未见,可唐军不可能不分派力量追击他们,只是时间的问题。
涂二狗说的粮草问题又确实存在,一时间,两人犹豫不决,难以取舍。
“你说打还是不打?”用兵一道,秦轲并无成算,更无信心担负这近三千人的生死,所以他希望这个时候阿布能给他一个更有把握的决断。
只是阿布愣了愣,并没有立即开口,他也是第一次上战场,或许在荆吴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参加过军演,并多次担任主帅,可军演毕竟是军演,去掉枪头的长木杆和那些没有箭头的箭矢落到人身上或许很疼,却终究不会致命。
而真正的战场上,每一步的决策,都可能伴随着鲜血与死亡,身为统帅,哪怕他做出的决定最终可以让局势走向胜利,这胜利背后的牺牲也会让他胆寒。
他低着头,手指在长戟的尖锐之处轻轻地抚了一把。
秦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担心,只要是你决定好的,我会照做。”
阿布咧嘴,笑容有些僵硬,心中几个念头飞快地转了转,才终于道:“在我看来,这一仗非打不可。”
第四百五十八章 打!野!(上)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但却足以让在场的众人听见,两名千长本来吵得不可开交,此刻却一齐扭头,目光如炬地注视着他。
这些人当然能看出阿布与秦轲之间绝非主仆也绝非上下层级的关系,这个他们并不怎么熟悉的年轻人,昨日在战场上可谓是横扫无阻,一把长戟在他手中挥动犹如狂风游龙,不知有多少唐军被他一击毙命,坠马翻滚,所以他们心里多少对他怀有一份敬畏。
此时他一开口,众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竖起耳朵听着。
“或许我们这一仗会有损伤,可在我看来,胜的可能性更大。”阿布神情坚毅,“如果我们回头,一旦遭遇追兵,可能我们整支队伍都会葬送掉。”
老刘看着他,仍不太服气地说道:“你怎么这般肯定?或许项楚他们根本无暇顾及我们这一支,不到三千的骑军,还带着伤员,去哪儿都不成气候,想着身后有追兵这事儿,不过是我们自己在吓自己……再说,哪怕是真的撞见了追兵,我们一人三马,照样能跑掉。”
“一人三马,终究不是致命杀招。”阿布轻声道:“我们确实马多,但也一路奔波疲累,王将军之所以在城下做了那么一番动作,正是为了打散唐国骑军,让他们一时无法重振,无法抽身追击我们。可一时无法抽身,不代表一直无法抽身,以唐国征南军骑兵的战马脚力,不出一日,便能追上我们了。”
“长……那个哥……”他掩饰了一下,转而道:“我的老师说过,战场上的胜负,离不开一个“赌”字。上了战场,人人都是赌徒,没人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的人可以凭借经验下注,有的人只能凭着直觉,但有一点我们现在就能确定,这一仗败了,我们也不会血本无归。可若绕路而行,或是回头,我们必定一无所有!”
老刘一时语塞,没有再出声反驳。而涂二狗则是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对着阿布道:“到底是将军的兄弟,一听就知道学过兵法,说话有鼻子有眼的。”
说着,他又用挑衅的目光瞟了老刘一眼:“听见没,老刘,学着点。”
“滚蛋!”老刘骂骂咧咧,扶着刀往自己的队伍走去,一边回头骂道:“别蹬鼻子上脸,小心我一脚给你踹沟里去。”
两人同为千长,都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所以这一来一往的争吵倒更像兄弟之间的寻常打闹,并不会真的伤了和气。
而涂二狗也确实没打算蹬鼻子上脸,赶忙继续问阿布道:“那吕公子……哦不,吕将军!你说说看这一仗我们该怎么打?是不是可以趁其不备,打他个措手不及?一支押运粮草的队伍能有多厉害,大多以步军为主,肯定不会是唐军主力。”
只是阿布却摇头苦笑起来:“涂将军,不是我妄自菲薄,我们这支骑军,恐怕也算不上墨家精锐,论实力,这支唐军再差也是征南军里调出来的,能负责押送粮草,不会是等闲的新兵弱旅,征南军原本就是唐国的家底,是征集训练出来以报当年荆吴青州鬼骑横扫唐国的仇,这次进了墨家,也是所向披靡……”
“呃……”涂二狗噎了一下,脑子里顿时清明了许多,或许是先前王玄微麾下一仗打得太过凌厉,太多热血,让他们这些人多多少少有些膨胀,几乎忘记了自己只是锦州城里临时拼凑出的一支队伍,他们比起当初王玄微手中的“黑骑”,可差得太远了。
老刘在那头听见了这边说话,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揶揄道:“哟,老涂,你这一下子就想和墨家黑骑军并肩而立了?我记得在锦州的时候,你不还一直抱怨说自己领的是一支杂牌军么?”
“闭嘴!”涂二狗额头青筋爆起,“就算是杂牌军,兄弟们也照样从十万大军里冲出来了,至于黑骑军……我迟早能进的!”
骑兵开拔的时候,秦轲再度回到自己的帐篷里,远方有一道红光从山峦后逐渐升腾而起,日出的朝霞映照下,林中鸟雀拍打翅膀划过天际,美轮美奂。
秦轲的眉头却紧皱着,声音有些焦虑。
“蔡琰……蔡琰?”秦轲探了探蔡琰的额头,惊道:“好烫……这是怎么回事?”
或许因为昨日经历战阵,到底受了些惊吓,又经过一日纵马驰骋,夜露寒凉,蔡琰这个从小擅长骑射的“女侠”体质一时也没能适应调整,竟发起热病来。
看着她迷迷糊糊的样子,秦轲只能把她抱了起来,喂给她一些清水,又从下属那里要来了酒囊,把烈酒倒出些许搓在掌心,从她的脖颈处自上而下,一直梳理到脊梁,帮助她的气血疏散。
蔡琰眯着眼睛,却是咕哝了一声:“你这么小的力气,怎么起得了作用?”
秦轲哭笑不得地看了她一眼,低着头道:“我怕力气过头了你会疼。”
蔡琰少有地流露出无力感,索性伸手揽住了秦轲的肩膀,把头靠了上去,慵懒道:“我又不是那种坐在闺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贵千金……我头发里插着的牛角梳子,你拿下来,记得要顺着经络的走向……”
秦轲轻轻咳了一声,是,她的确不是娇贵千金,从唐国一路相伴,他就没见过这姑娘有一丝一毫的“娇贵”之处。
但他还是突然红了脸,拿下蔡琰头上的发梳,她的长发如锦缎般垂坠着,幽幽的木兰花香四散着涌入他的鼻中……
他另一只手使劲在自己头上锤了一下,方才冷静下来,手也跟着用力了一些,逐渐让手中的牛角梳也带上了滚烫的温度。
梳理气血完毕,他赶紧抓起了自己的斗篷,将微微发汗的蔡琰裹了起来,免得她再着凉。
“一会儿我带着你同乘。”秦轲低声道。
蔡琰点头,昏沉地睡着,此刻的她并不打算硬撑,也没必要去考虑避嫌什么的,倒不如好好睡上一觉,早些恢复,才能给秦轲减轻负担。
蔡琰整个身子都很轻,以秦轲现如今的气血修为,抱着她好像只是抱着一片羽翼。
阿布看到了也是关切地问了一声:“怎么了?”
“或许吓到了,还是累到了,有些发热。”秦轲握住马缰,看着身后的将士们都已经翻身上马,果断一挥手,下令立即拔营。
“那……严重么?”
“还好。我刚刚给她梳理过气血,出了一身汗,应该问题不大。一会儿再扎营的时候,给她熬些汤药就行……之前山中也找了不少祛风散热的草药。”秦轲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蔡琰,脸上依旧忧虑不减。
阿布道:“要不让谁先带着她,你这样不太方便吧?一会……免不了要打一场的。”
“到时再说吧,交给别人我……我不太放心。”秦轲的声音也轻得好像一片羽毛。
马蹄阵阵,两人向着前方一路奔行,身后则是战马如洪水滔滔,从山坡上倾泻而下,如一幅万马奔腾图。
另一边。
板车的轱辘在并不平坦的道路上缓缓滚动,时不时因为地上的石子猛然一震,那些装满粮食的麻布袋子也随之一起一伏。
只是一身盔甲肃然的唐国将领看着这些粮草上下蹦跳,心中却满是厌烦。
“这锦州到底还多远撒?”唐国将领嘴里念念叨叨:“人家在阵前赚军功,我括倒好,光在这里运粮草,运粮草就运粮草,运到了还没得功劳,出了事情还得要拿人头谢罪,嘿哟……还得天天受那软蛋的气……”
说到这,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瞥了一眼不远的粮草督运,生怕被人家听到了他的这些抱怨。
但等他看清粮草督运的脸上的表情,他终于忍不住偷笑了两声。
那位粮草督运是个文官出身,虽然身上也套了盔甲,可仍撑不起他那羸弱的小身板,而当他时不时在马背上扭动身子,又不断地伸手去自己的腰间,腿侧,动作简直如一只大马猴般滑稽可笑。
文官自然不擅长骑马,这会儿更是有些坐不住了,似乎来了墨家一直没找到水源好好洗个澡,身上还生了虱子,抓抓挠挠地令他半边脸都抽搐不止。
只是,唐国向来讲究“以文治武”,大概是怕下面当兵的拥兵自重,所以一般都会在军中安插一些有实权的文官。
只是文官从来不得人心,当兵打仗的,刀头舔血,都是以力服人,要么武力超群,要么兵法卓绝,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打起来的时候还得专门找人护着他……
想到这,唐军将领又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我就说这些文官不中用,打仗的事儿,哪儿轮到着他们指手画脚?要是这军中再来几个书生大老爷,这仗还打不打了。”将领咕哝着,突然笑了起来,有些不怀好意地冲着那粮草督运喊道:“铁大人!铁大人!”
粮草督运坐在马上正觉得难受无比,听见那将领喊他,却也不敢怠慢,立刻控着马靠了过去:“丁将军,何事?”
丁将军笑道:“没什么大事,只是看你有些疲累,这去锦州还有不少路途,要不你去后面的板车上歇会儿?”
粮草督运听见这话,顿时一惊,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嗫懦道:“这不好吧,这可是在军中,我身为督运怎么好意思搞特殊……”
丁将军拍着大腿,笑得更大声:“这有什么的,铁大人毕竟不是我们这些当兵的大老粗,我们这些人骑马惯了,哎呀,你要是一直这么硬撑着,万一倒在路上,我可不好交代……去吧,没事,出了事情我老丁兜着。”
铁大人听见丁将军这么说,也是如蒙大赦,赶忙招来侍从搀扶他下了马,一瘸一拐地坐到了后面的板车上,虽然颠簸依旧,可比起马背好太多了,甚至还能靠着小小地眯一上一会儿,十分惬意。
在这样的情况下,军中传来的那几声刺耳的笑声,他也顾不上了,只是安心地感受着这清爽的风,长出一口气,甚至还用蚊蝇般的声音唱起了诗文自娱自乐:“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在自诩君子,然而丁将军却憋着笑,一边看到身旁各个将士脸上那鄙夷的神情,心中大快:这蠢货,要是死撑到头,还算能博几分将士们的好感,可看他靠在板车上那烂泥样儿,只会让将士们更加不耻。
他抬起头,只觉得天空更加蓝了几分,那已经逐渐升高的朝阳,此刻也展露出了温暖的脸庞,光芒闪烁,似乎也在跟着嘲笑铁大人。
“早点到锦州,老子也好好打一仗去,要是能赶上趟,杀进锦州城,金银财宝、女人,样样都有。”
他啧啧几声,突然想到什么,骂道:“这斥候都走了一夜了,怎么还没点消息,该不会这群小兔崽子先一步跑去锦州围城抢功了吧!嘿!别回来了,回来看我不剥了他们的皮……”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那些斥候真的回不来了,因为早在昨日,这些斥候已经全军覆没,尸首都被人抛进了山林之中,供野兽啃食。
很快,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正前方,一群黑色裹挟着烟尘滚滚而来。
不请自来的一群人。
不速之客。
他终于看清那不断放大的战马和骑兵的身影,身后押运粮草的队伍顿时有些混乱。
丁将军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派出去的斥候没有回来……
(抱歉有点晚。)
第四百五十九章 打!野!(下)
然而此时觉悟似乎是晚了一些,当他遥望那由远及近的黑色马队,脑海中一阵翻腾。
这里怎么会出现墨家骑兵?难不成是围攻锦州的十万大军败了?
怎么可能!别说是个锦州,即便是三个锦州,也绝不会有机会在那十万大军的围困下讨到什么便宜。
或许锦州因为有公输家驻守,能撑得更久一些,可自从赵宽被打垮之后,墨家中枢根本无力再抽调军队支援锦州。退一步说,即便支援了,也不可能现在就到。
而照他多年戎马的经验,很快目测出这支骑军不过四百余人,还有不少马匹在队伍中乱跑,看起来气势汹汹,实则仓皇无措。
“不要乱!”丁将军大声喊道:“不过是一些墨家的残兵罢了,我们可是征南军出来的,足足两千人,列阵!”
盾牌、长矛相互碰撞着发出铿锵的响声,跟随着丁将军的声声命令,构筑成了一道道坚实的壁垒。
那名坐在板车上的铁大人,也趁着这个功夫一脸紧张地躲进了板车的底下。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丁将军嘴角露出几分玩味的笑容,“四百骑的残兵也敢上来截粮,真当我们是吃素的不成?”
转瞬之间,墨家骑兵就已经到了面前,丁将军确实没有看错,这四百骑看上去狼狈不堪,有些盔甲上还沾满了干涸的血污,不少人的手、头上绑着布条,只是那本该雪白的布条如今根本辨不出颜色了。
或许是一路逃窜没有补给,这些人应该饿得慌了神,眼见有这么一支粮队从他们面前经过,竟毫无顾忌地冲上前来。
“三百步!射!”丁将军骑着马在最前方的方阵内穿梭,手中马鞭一举,数百弓箭手同时松开弓弦,箭雨腾空,往那四百骑兵的头顶上落去。
一时间,墨家骑兵阵内混乱无比,不少人被羽箭射中,直接从战马上坠落了下去。
“一百五十步!射!”丁将军握着马缰挥动,箭雨再度腾空,带起一阵锐利的风声。
四百墨家骑兵这时终于发现,他们眼前这所谓的“肥羊”,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般好欺,于是在参差不齐的“快逃”声中,四百骑兵显得松散无助,纷纷调头逃窜而去。
“一帮乌合之众。”丁将军冷笑道:“看来锦州城是已经破了呀。”
那些中箭而亡的尸首横七竖八地铺在地上,墨家骑兵抱头逃跑的背影逐渐在他眼中越来越小,突然,他握着缰绳的手攥了一下,心中无声地窜起了一团火焰。
“骑兵出列!”丁将军转过头望着身后六百骑磨刀霍霍骑兵,大喊道:“跟上!给我追!”
说完,他缰绳一振,战马高高地跃起前蹄,一骑当先冲了出去,身后马蹄声隆隆,伴随着一众骑兵刀剑出鞘,好似白日在这一刻都失去了热度,远不及他们渴望建功立业的炽热目光。
躲在板车下方的铁大人这时候才钻了出来,看见丁将军这般举动,大惊失色,立刻大喊道:“丁将军!不可轻率行动!我们可是押运粮车的……”
他一路奔跑着想要追上那些战马,一边拉扯住身旁一人,急切道:“快,让人去拦住他,唯恐有诈!出了事,谁都脱离不了干系!”
只是他摇晃了那人半晌,那人却根本不打算理会他,脸上反而露出了几分讥讽的笑容。
那意思十分明显:你一个文弱书生,平常将军给你脸称你一声“铁大人”,可这种时候你还想站出来教我们家将军怎么打仗?呵,斩落这眼前的四百骑残兵,可也算是一笔功劳,弟兄们入了墨家却只分到了辛苦押运粮草的差事,本就憋闷,现如今还要将军放着功劳不争?
铁大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了几声,然而却很快湮没在了马蹄声和喊杀声里,眼见唐国骑兵迅速远去,翻过了前面那座矮丘,剧烈喘息着的他只能停下了脚步,满脸写着沮丧。
而一旁的校尉伸手拍了拍他肩膀,笑道:“铁大人,怕什么,对付一伙散兵败将而已,一会儿将军战胜归来,功劳也不会少你一份的。”
“立功?”铁大人气哼哼地道:“我们接的差使只是运粮,粮草到了地方才算功劳,这莫名其妙半路杀出来一队残兵,就算都杀光了又有什么用?”
书呆子。
校尉心里骂了一声,但脸上还是堆笑:“放心,将军这不是还留了一千五百余人么?只要不遇上墨家的正规军,自保足矣。”
矮丘下的林子里,秦轲坐在马背上看着那不断靠近的两支骑兵,看他们一前一后地牵扯拉锯。
涂二狗早已有些按捺不住,刀身都出鞘了一大半,却被秦轲压了回去,“别急,等他们到近前。”
秦轲转头,望向身后神情肃穆的墨家骑兵,每一个人的眼中都倒映着锋芒,一股森冷的杀意逐渐在他们当中升腾而起。
四百骑兵做饵,这是阿布预先想好的计谋,正好墨家骑兵刚经历过一场大仗,军中可说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受伤的人,阿布索性让这些人集中起来,再特意地抹上一些血污、泥巴,这样一眼望去,任谁都会觉得这只是一群残兵败卒。
只不过……这群残兵的背后,却潜藏着一群虎狼。
就在唐国骑兵从眼前一掠而过的同时,秦轲终于握紧了缰绳,手中菩萨剑毅然出鞘,一声大喝之中,他驱马越众而出,冲出小树林。
“杀!”
刀光闪烁之间,整支骑兵已经昂然从山林之中突出!
早已潜伏许久的虎狼,终于可以在这一刻肆无忌惮地露出他们的爪牙,山风呼啸,落叶被马蹄踩得粉碎。
唐国骑兵本来还斗志昂扬,气焰嚣张,此时,却像是一只孤零零的野兔遇上了饥饿的虎狼,几乎握不住手里的缰绳,吓得面无人色。
丁将军更是一颗心狂跳,看着从山林中源源不断向外冲出的墨家骑兵,慌道:“这荒野地方,怎会有墨家骑兵?”
只是后悔已太晚,秦轲带领的一千骑兵迅速地切断了他们的退路,刀光闪烁,令人脊背生寒。
与此同时,本在前方仓皇逃窜的那支墨家骑兵此刻突然调转马头,有条不紊地摆起了阵形。阿布的脸上涂满了血污,头上象征性地绑着脏兮兮的布条,一双眼,却灿若星辰,他握着手中长戟,振臂高呼道:“放下兵器者不杀!”
秦轲在唐军的背后也大喊道:“放下兵器者不杀!”
唐国骑兵纷纷停下战马,墨家骑兵则在外围,像一群黑色雕塑般陷入了沉寂,丁将军环顾了一圈,默默地将抽出来的刀插回了鞘中。
他想到了自家刚满三岁的小儿,想到他温顺的发妻……
他本该是猎人,却缘何几息之间就变成了猎物?
他最终放弃了挣扎,缓缓地扔下兵器:“我们投降……”
看到自家将军投降,剩下的唐国骑兵自然十分顺从地丢掉兵器,面色晦暗地听候发落。
阿布悄然地在心里舒了口气,扬声道:“下马!慢慢走过来!”
“涂将军。”秦轲翻身下马,看了身旁的涂二狗一眼,后者会意,朝手下骑军喊了一声,“都跟我来!”
随后墨家骑军同时翻身下马,向着唐军靠了过去。
本来唐军们已经放下了兵器,甘愿束手就擒,可现在看着这群握着马刀眼神里满是杀意的墨家骑兵,有些胆寒道:“我们都投降了……你们该不会要杀俘吧?”
“嗯?”秦轲微微一怔,忍不住笑道:“谁说要杀俘的?快点,把你们的盔甲脱下来。”
“盔甲?”丁将军看到秦轲的面容,不禁有些感叹他的年轻,可是这种时候可容不得他多加思忖,连忙点头道:“是,是,盔甲。”
“或许是想给那群残兵穿吧?”他望着那群身沾满血污的“诱饵”,如是想着。
不一会儿,唐国骑兵统统卸甲,只余下里面皱巴巴的内衬,在秋风中显得格外单薄无助。
而秦轲也没有时间多说,只是同样开始脱起身上的盔甲,随后把头伸进了唐军红色黑色相间的头盔里。
“不是给他们穿么?”丁将军不大明白这群墨家骑兵到底要做什么。
只是另一队墨家骑兵已经用马刀开始驱赶他们,向着另外一边去了。
严格来说,丁将军的骨架显得更宽大一些,相比之下,秦轲的身形要瘦小许多,所以他套上之后整个装扮都有些松松垮垮的,头盔甚至遮挡了一半的视线。
阿布看着他的样子,皱眉道:“你看看你,根本不合适,我都说了让我去,你非得跟我争。”
秦轲扶了扶头盔,试图让它妥帖一些,听见阿布这句埋怨,咧嘴一笑:“你?你更穿不上好不好,我穿着虽然不妥帖,总归能把人装进去……”
阿布知道这时候也不是争论的时候,因为时间长了,那边留守的队伍一定会起疑心,他低声道:“一会儿你记得,只需破坏他们的阵列,剩下的,交给我们来。”
“我知道。”秦轲点点头,抚摸了一下腰间的菩萨剑,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解下来交给了阿布,自己翻身上马道:“那我去了。”
“好!”阿布望着秦轲,“可以慢一些,给我们留一些时间就位。”
“我知道。”秦轲握着马缰转头看向身后整装的“唐国骑兵”,有意加重了语气道:“只要我没有后退,你们哪怕是死了,也不准后撤!”
“是!”
粮队里,铁大人急躁地站在方阵之中转来转去,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头顶的太阳,心中不断地计算着时辰,明明是凉爽的秋日,他的额头却沁出了许多细密的汗珠。
站在他身旁的校尉看着他,少有地生出了几分敬意,虽然他平常在军中好像个累赘,但确实是个尽忠职守的人。
只不过在武人看来,这种忠厚有时显得过于迂腐,或者说,很是麻烦讨人嫌。
“铁大人,您就别担心了。”校尉叹了一声。
“我怎么不担心!”铁大人的拳头砸着掌心,道:“太轻率了,实在太轻率了!不过几百残兵,放他们去就是了,最后要么饿死,要么躲进山里当盗匪,对我们能有什么威胁?可丁将军就这样领着骑兵队上去追,万一有个不测,粮草……”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日光:“你看这都去了大半个时辰了,这……我……”他憋着红脸,用力地在地上跺了几脚,像是个撒气的孩子。
校尉依旧若无其事,道:“铁大人,不到五百的残兵,还不至于能敌得过丁将军,粮草的话……”
他环顾四周,千余名唐国步兵、弓兵阵形井然有序,严阵以待,他们都是征南军中的将士,算得上项楚的嫡系部队,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铁血的味道。
不过,征南军虽是唐国的家底,可其中真正的精锐只有六万人,包括五万的神武天军、一万的玄甲重骑,而他们,严格来说并不能称得上精锐。
可那又怎样?在这荒郊野岭,还能出现墨家的黑骑不成?虽然同样一身黑甲,可刚刚那群残兵完全不值一提。
他想起当初随军时候曾看见过一次黑骑,那些人在黑夜里,没有打一根火把,蹄声如雷,他们手中的墨家手弩反射着皎洁的月光,犹如鬼魅的手指,“嗤嗤”声中,他身旁的弟兄们跟着应声倒地……随后马刀锋芒闪过,无数人头冲天而起,那是一支无声的军队,是一群无声无息取人性命的刽子手。
他那时侥幸在死人堆里捡了一条性命,即使今日他回想起那一夜,仍还不由自主地冷战不断。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这辈子都不要再面对那群可怕的骑兵了。
“看,他们回来了。”校尉眼睛一亮。
道路的远方出现了一群黑红相间的身影,马蹄声逐渐响亮了起来。
铁大人一听,也顾不得腿酸脚疼,挣扎着往前方眺望。
“看来是打了一场大胜,你看,盔甲都整整齐齐的,他们手上提着的袋子是什么?该不会是那些墨家骑兵的人头吧?”校尉哈哈笑了起来,“唉,可惜我进了步军,不然也想去凑个热闹……”
“人头?”铁大人忍不住缩了一下,对于这些鲜血淋漓的事儿,他一个文官,实在是不怎么敢看。
校尉看向前方,喝令道:“让开道路,迎丁将军进来!”
“唐国骑兵”的速度不紧不慢,显然能看出他们的闲散,大概是因为刚刚清剿了一帮残兵,心情大好,甚至其中还传出一些笑声。
而校尉嘴角也是带笑,等到骑兵逐渐靠近,他握着刀柄,大声喊道:“丁将军!怎样,斩获几何啊?”
马蹄声依旧,然而那位“丁将军”却没有接话,依旧微低着头,向前纵马狂奔,校尉眼中看来,他们的速度没有放缓,反而是更加急速了起来。
校尉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声音喊得不够响亮,自家将军在人群之中,又有马蹄声遮耳,所以才没有回应。所以他又大喊了几声,却都犹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激起一点回应。
他皱起了眉头,终于感觉到了有些不对,而就在骑兵已经靠近到两百步内,他终于看清了那名领头的骑兵……
那穿着将领盔甲的人,根本不是自家的丁将军!
第四百六十章 文人傲骨,武人怀殇
几乎是在一瞬间,校尉几乎感觉到心中有一团火焰爆炸开来,把他胸腔里全数填满。
他瞳孔猛缩,尖声叫了起来:“是……敌袭!敌袭!弓箭手!放箭!”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正在他呐喊的那一刻,秦轲终于抬起了头,此时无需再掩饰的他反手揭下头盔,一把将它扔了出去。
头盔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起了秦轲脑后高高束起的马尾发髻,风中飘扬起来宛如一根凌厉的黑色短鞭,所有人的兵器同时出鞘,盈盈地反射着日光!
弓箭手匆忙之下射出的箭矢显得十分软弱无力,落到人身上连最外层的皮甲都无法穿透。而刚刚打开一个缺口的方阵更是来不及重新合拢,顷刻间,秦轲带着人已经冲进了唐军方阵,刀剑挥舞之下,一阵人仰马翻。
骑兵的冲刺好像一根旋转搅动着的钢刀,插进了唐军无遮无挡的脆弱胸膛。
墨家骑兵虽不擅长使用唐国制式的战剑,但就算再不擅长,用力劈砍总不是难事,唐军的阵形逐渐变得更加混乱,根本无力构筑防线,一时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而秦轲眼看着众人已经冲进了最中心,随后是一声大喝:“扔!”
无数的布包飞了起来,但这些东西落下来的时候,却并不怎么柔软,甚至还发出了破裂的清脆声响,瓦罐的碎片从中坠落,而里面晶莹的液体则是在装满粮草的板车上不断蔓延。
“这是……酒?”躲在板车旁边的粮草督运铁大人瞪大了眼睛,眼见刀光闪闪,无数的鲜血飙飞,他却不敢再继续躲藏下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起了所有的勇气,想象着自己那多年为国的大义,大声嘶吼:“快躲开粮车!躲开!他们要放火!”
话音刚落之间,火光冲天而起,随后吞噬了那些在麻袋中的粮食,随后是熊熊的火焰如猖獗的妖魔一般在风中摇曳。
整个唐国步军的阵形在火光中乱成一团。
“不要怕!不要乱!这是他们人不多!不要乱!”铁大人衣服下摆大概是因为飞溅的酒液而染上了火焰,但他却根本不去顾及这些,而是用力地呐喊着。
旁人嘲笑他是个书生,他也一直知道自己只是个书生,可这不代表他一点兵事都不懂,有句话叫书中自有黄金屋,而他从历朝历代的故事里,却也学会了一些打仗的道理。
“他们是要乱我们的方阵!”他心中敞亮,“只要我们不乱,他们就无机可乘!不过几百人而已!”
随后他猛然地摔了下去,扑倒他的校尉用力地拍打他的下摆,灭掉了那团逐渐膨胀起来的火焰,哭丧着脸道:“铁大人,别喊了,还是想法子逃吧。”
“逃什么逃!”铁大人眼睛发红,“我受命押运粮草,如今粮草没了,我还要是还逃走,还有什么颜面见项将军?不过几百人而已!让大家都拿起兵器啊!”
“不……不……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校尉用惊恐的眼神指着道路两侧的山林,就在此刻,无数的黑色骑兵掀开了他们身上覆盖的灌木、野草,包裹着兽皮的蹄子踩在泥地上轻柔无声,可他们冲锋起来的时候仍然十足可怕。
而道路尽头,另外一支黑色骑兵也在不断地靠近,阿布坐在最前方,手中握着长戟,高高扬起,双手伸展犹如一只苍鹰向着他们扑了过来。
两千多墨家骑兵本就多于唐军,而在混乱之中,唐军的阵形早已经被撕扯得乱七八糟,崩溃的士气更支撑不住他们反抗的勇气,所有人都在逃窜,像是一条条丧家之犬。
乱军之中,秦轲左右出剑,长长的战剑从一名试图用长矛把他挑下马的步兵胸口贯穿进去,又从他的背心穿了出来。
“阿轲!”阿布一声大喝,抬手就把菩萨剑扔了过去。
秦轲松开了手中的战剑,双腿在马背上一踏,整个人腾空而起,接住了自己惯用的那柄佩剑,落地之时出鞘、挥剑洒脱而优美,犹如一树白花灿然绽放。
七进剑,海棠。
这一招本就该用在乱军之中,尤其人群密集的时候,效果更是惊人!
三名包围而来的唐军只是闷哼了一声,从他们的胸口崩裂出血花,向着四处飞溅。
一盏茶的时间不到,这支唐军就已经被墨家骑兵杀得七零八落,除去逃跑的,还有那些放下兵器束手就擒的,一共有四百人死在秦轲这一方人的刀下。
而墨家骑兵的死伤,只不过是数十人而已。
当然,如果唐军拼死抵抗,秦轲这一方绝对不会只是这么少的伤亡,更主要的还是墨家骑兵不但一边杀人,一边按照阿布之前约定好的大声呐喊道:“放下兵器不杀!”
眼见四处火光冲天,骑兵肆虐的唐国骑兵没了胆气,除了少数钻林子逃跑的人之外,大多数都放下了兵器,眼神空洞又涣散:不是说墨家军队被打得连集结都困难,项将军十万大军已经开始围困锦州了吗?
那这两千多骑兵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并不相信项楚会败,所以也不会认为秦轲等人是从锦州里冲出来的,两千多人冲出十万大军……这是连说书先生也不敢编造的故事。
而在墨家骑兵的控制之下,这些唐国骑兵都被驱赶到了一起,围成一团,像是被圈养在羊圈里的羊群,瑟瑟发抖。
其中响起一些吵闹声,秦轲皱起眉头,听见那一声声:“放开我,我要杀了他们”的叫喊,他三步冲了过去,一把夺下了那人手中的长刀,顺势一拳打中了他的小腹。
他没有尽全力,只是让那人直往后倒退了几步。
“将军……老刘……老刘死了!”那举着刀扬言要杀俘的人正是千长涂二狗,他的眼眶发红,虽然平日里他和老刘争执颇多,可那些争吵顶多只是各自意见的不合,上了战场,两人照样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可就在刚刚那一场突击之中,老刘一人冲在前方,却中了一记暗箭,随后被两名手持长枪的士兵给掀下了战马。
枪头深入他的胸膛,刺穿他的心脏,流淌的鲜血逐渐在他身下形成一小滩血池。
秦轲低下头,回头望了一眼,那满眼畏惧的唐国士兵,又望向己方阵营的墨家骑兵,一时有些沉默。
出城的时候,还是三个千人,如今却只剩下一个涂二狗了,打仗这种东西,总会伴随着死亡,而且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该轮到谁。
阿布也走了过去,望着涂二狗低声道:“涂将军,杀俘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不是我们喊着放下兵器不杀,这些唐国人不会这么快就束手就擒,假若你现在举刀,唐国兵怕是要反……”
涂二狗当然也知道杀俘有可能导致的后果,最终只能放下长刀,捂着眼睛蹲了下来,带着哭腔道:“我怎么向老刘家婆姨交代哟……他的女儿,今年才三岁啊……”
秦轲和阿布对视了一眼,都是摇头叹息。
这时有一名小将凑上来,低声问:“将军,加上之前那四百骑兵,我们俘虏了将近两千人,这些人到底怎么处置?总不能……就这么放了吧?”
放当然是不能放,但要让秦轲出尔反尔,将他们尽数屠戮,他也下不了这样的狠手。
所以秦轲命令道:“把他们的盔甲都扒下来,收缴他们的兵器和战马,分少许粮食给他们,带不走的草料跟着盔甲一并烧了,就这样吧。”
“是。”
很快,唐军的队伍中传开了秦轲对于他们的处置,他们得知自己竟能留下一条性命,纷纷开始感恩戴德,甚至有一些唐兵模仿着墨家稷城的口音大声致谢起来,而更多的兵士则是在争先恐后地脱着身上的盔甲,仿佛一群想要从蛋壳里破壳而出的小鸡。
只是在这些人之中,却有一个不谐的声音。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们是唐国的兵,哪怕是败了,也该以命相随,可你们看看……”
在刚刚一轮冲锋之中,铁大人不知怎么居然保住了性命,只是他的衣袍多处烧焦,头发也满是血污,一块一块地纠缠在一起,感觉连锦州城里的乞丐都不如。
“你们这么做,对得起项将军,对得起国主,对得起唐国的百姓么?”他像是疯了一般跑到一名校尉身边,用力地握紧他的双手,阻止他解下自己的盔甲,一边嘶吼着:“不许解!”
只是他的这些喊声,并没有让那些唐军羞愧,反倒是一个个军士目光逐渐变得鄙夷,在他们看来,局势已然如此,败了即是败了,能苟活下来难道不是不幸中之大幸吗?
为国豁出命去?那是在战场上,两军对垒,谁的胸中都有一股子血性,可现在……
“铁大人,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反正你都不用拿刀上阵,也只剩下一副伶牙俐齿了……”有人讥讽道。
“你们……”铁大人眼中鲜红一片,指着众人的手微微颤抖:“就算死战到底,那也是死得壮烈,缘何要像现在这般跪在地上当一条丧家之犬?”
许多唐军听出了铁大人话有所指,脸色一变,原本还对他有几分忌惮,突然耐心就消失殆尽了,说起来,这家伙一路上都不讨人喜欢,有几人相互使了颜色,随后各自点头,向着铁大人靠近,大概是想要制住他,免得他干扰大家投降示好。
铁大人一个文官怎么可能拗得过这群武夫,自然很轻易就被架了起来。
“铁大人,你有这份心是好事,不过嘛,兄弟们都还想活命,就不陪您了。”
可当这时,却有一道利芒闪过众人眼前!
其中一名扛着铁大人的唐军用力地捂着自己的喉咙,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那从空中摔下显得狼狈不堪的铁大人,几乎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切。
而铁大人落了地,他手中竟然还暗藏了一把匕首,他拿着这把匕首指着所有人,笑得癫狂:“你们!你们这群迎风而倒的墙头草,枉费唐国父老乡亲拿着辛苦种出的粮食养你们!”
他环视四周,似乎是终于失望了,冷笑道:“要苟且偷生,你们自己去,我铁东南,绝不降!”
匕首转了个方向,被他猛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尖利的锋刃瞬间穿透了心脏,剧痛令他的面目狰狞不堪,他就这样圆瞪着眼睛,向着后方倒了下去。
所有人这一刻都睁大了眼睛,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一向看起来最是软骨头的文官临了会迸发出这股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强大力量,更是不惜自裁来贯彻自己的忠义。
只是他一人的忠义,又能如何?他的行为,最终不过是引起了一小部分人在极短时间内有些羞愧,大多数人回过神来的时候,继续面无表情地脱着自己的盔甲,成片成片都是的声音。
“好吧,我知道了。”秦轲听说了这件事情,微微皱眉,叹了一声道:“指派几人将他埋好……”。
摆摆手让来报的人退走,他坐在山坡上,伸手抚摸了一下蔡琰的额头,她睡得正沉,热度似乎已经降了些许。
随后他用水袋里的水浸透了巾帕,再一次敷上了她的额头。
第四百六十一章 虎豹之子,可以食牛
秦轲见到蔡琰有好转,也逐渐放下心来,一边抬头问道:“阿布,留着那些人不杀,你觉得行么?”
“没什么行不行的。”阿布道:“这种情况下,不管怎么做都不会是最合适的选择,就算让我拿主意,也不会跟你有太大差别。”
秦轲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我怕想的是至少要杀掉那些将官呢……”
“我在你眼里,什么时候变成那么残暴的人了?”阿布失笑,抬起手用力地锤了秦轲一拳,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样子,道:“杀掉一群手无寸铁的人,我可做不到。况且我要真的这么做了,恐怕连长恭大哥都要看不起我了,老师他……应该也会责备我吧。”
“高长恭会反对我信。但是诸葛宛陵会因此而责备你……我不信。”秦轲耸了耸肩。
阿布看着秦轲,犹豫了一会儿,他知道秦轲对于诸葛宛陵的做事风格颇有微词,但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劝说和解释,只能喃喃道:“先生他……其实是个很孤单的人。”
秦轲沉默着没有接话,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位荆吴丞相,彼时大殿里黑暗一片,他的身边只有一点烛光,当微风吹进殿内,火光随之摇曳,好像随时都会熄灭一般。
明明坐拥整个荆吴,可他看起来却像个孤单的囚徒,他似乎一直在坚持着什么,但因为太过隐晦,让人难以捉摸。
他算是活着吗?这种高处不胜寒地活着,应该也挺没意思的吧?
秦轲心里这样想着,却也不知自己是否有资格对他报以怜悯。
解决完了唐军的问题之后,墨家骑兵还要继续前行。虽说王玄微下落不明,但秦轲仍然没有忘记他最后对自己交代的地方大明山。
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并不是墨家的将领,也从未上过战场,可从现如今的局势看来,墨家如果东北战局全面溃败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蔡琰是已经从锦州跑出来了,可高易水还在锦州城里。
还有公输胤雪、公输察、公输胤雨等等他熟识的人,如果要他见死不救……他做不到。
路上的时候,秦轲与阿布并驾齐驱在队列的最前方,一边控着马一边交谈着。
“你说,唐军真的会按照王玄微预料的一样,不再攻打锦州么?”秦轲问:“项楚真能忍受白白损失那么多人,结果却连一座不算重镇的城池都拿不下来?”
阿布微微失神:“这我可说不好,对于项楚,我想我没有资格评价。但既然王将军这么说,自然是有八成的把握唐军会放过锦州转而去攻打行州。这事儿,我只能做两点揣测。”
“哪两点?”
“第一,项楚再怎样也是统帅,不至于意气用事。锦州显然不是短时间内能攻打下来的,即便是打下来,这座城的作用也远不如行州重要。夺下行州,也能彻底断了锦州的支援,到时候锦州成为孤城,不怕拿不下。而这第二嘛……”
阿布低头思索着,“先生曾经说过,任何一场征战,都不仅仅只是战场上的得失,更是一国朝堂的得失。就算项楚想要一意孤行继续攻打锦州,也要掂量掂量这件事情传回唐国会引起怎样的后果。明明有机会夺下行州,替唐国占据墨家大片土地,他要是放过了,朝堂上的那些卿大夫非得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不可。”
秦轲点了点头,既然锦州必定安全,他现在心里也稍稍放松了一些,他笑着拍了拍阿布的肩膀:“可以嘛,阿布,你现在还真有一派大将风范,老高总说你笨,我看他才是最笨的那个呢,就你刚刚说的,我都想不过来。”
“我确实笨。”突然被秦轲夸奖,阿布也有些不适应,有些腼腆地笑道:“如果高先生在,他一定能说得比我更透彻。”
秦轲眯眼:“在我面前,你就不用这么谦虚啦。其实你一直挺厉害的,又懂治国,又会兵法,修为也一直稳扎稳打。我觉得你将来一定能当个将军的!”
“希望吧……谁能知道将来的事情……”阿布望向远方,眼神有些茫然。
“不过。如此看来,我们这次去行州方向反倒是比留在锦州更凶险。”秦轲有些发愁,“王玄微手里统共就这么点兵马,人家唐军,除了项楚,还有那个叫龙驹的麾下也有十万精锐,而且锦州那边的唐军也会向着行州这边靠拢,到时候二十万大军堆在一起,吐口唾沫都能把我们淹死。”
“你怕了?”
秦轲耸耸肩,也不隐藏什么:“废话。二十万大军,谁不怕啊,光是锦州城外的十万大军都足够让我尿裤子了。我又不是王玄微,没人家那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本事。”
阿布咧嘴笑了:“其实我也怕。”
他们现在帮着王玄微,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当然,如果事情逐步走向他们不可控的地步,甚至会威胁到他们自身的性命,他们也不会傻傻地留下来死战,总能找到法子带人一起逃跑避难。
反倒是墨家骑兵现如今对于他们两人的态度已经有了天翻地覆般的改变。
公输家在锦州素有名望,秦轲这个表面上的假姑爷,本就是让他们信服的对象,所以王玄微才把这份担子交给了他,而有锦州城内的公输胤雪、蔡琰、高易水等人在,除非是真的大势已去,不怕他会一个人脱逃。
之前看到过分年轻的秦轲与阿布,墨家骑兵们表面上看起来是服从他的,但实际上对他还是抱着几分怀疑。
在军中,所有人只会服从强者,没有哪一份信任和尊敬是凭空而来,都需要靠着血与火的磨洗,才能绽放出光芒。
直到今天亲眼见识了秦轲他们诱敌、伪装、破阵、包围这一连串的计谋之后,众人才心服口服,死心塌地地愿意追随这两位年轻人。
有句话说:虎豹之子,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
秦轲从小在诸葛卧龙的教导之下成长,列国征伐的故事他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加上太学堂里数月的磨洗,与高长恭一路巡视大江下游,去唐国等等……或许他自己尚未察觉,可其实他在各方面都已经大有长进。
而阿布更是从一开始就是太学堂里出类拔萃的学子之一,这座学堂,是诸葛宛陵专门用来培养日后荆吴精英的地方,教授的都是治国用兵之道,不出意外的情况下,从太学堂走出来的学子们都会在荆吴的官场、军中承担足够重要的职位。
这样的两个人,本就不是普通将领可比,像先前的唐国的将领和铁东南那样的人,或许入军多年,也算是懂得一些军阵兵法,却终究没有深入钻研,丁将军更是在关键时刻沉不住气,功利心太重,败落也是理所当然。
可以预见的是,这场大胜之后,原本还在担忧明日何去何从的墨家骑兵一下子振作了起来,整个军中都蔓延着一股蓬勃自信的味道。
只因为他们相信,有秦轲和阿布两人带着他们,或许他们做不到再冲破一次十万大军,可一路去到大明山与王玄微会合绝对没有问题。
稍微休整之后,军队踏上征程,这一次,两千五百名骑兵几乎全数换上了唐军甲胄,彻底地变成了一支“唐军”。
同时,整支部队在阿布的安排下分成了两队,一队居于前方,一队则把守后方,相互呼应。
而在这两支队列的中段,运送着粮草或者载着伤兵的马车陆陆续续跟上。
这些马车都是之前唐军运送粮草的板车,虽说秦轲等人一开始气势汹汹地冲进粮队里放了一把大火,烧毁了不少粮草,但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在唐军方阵之中制造混乱罢了。
阿布望向身后的那些粮车,眼中有几分喜色:“粮草烧了一半,这番清点完了之后还有这么多,应该够我们吃上半个月。省着点的话,或许坚持一个月也可以。”
“再怎么慢,一个月也该到目的地了。”秦轲点了点头。
其实这批粮草里最重要的,是马草。
墨家骑兵不过两千五百余人,然而战马却有近九千匹,这些战马每日奔驰,自然要吃东西,如果一直饿着,先不说能不能上阵打仗,只怕在半路上都得累瘫了。
可为了突破十万大军的防御,什么粮草什么辎重,他们这支部队可以说是半分都没带,也就是身上几包干粮几只水囊、一些用来清洗伤口用的烈酒。
一直以来这些战马只能在路上临时吃一些野草,虽然暂时没有呈现出萎靡之色,但假若继续得不到精料喂养,这些战马很快会掉膘,到时冲锋起来,很难保持如今这样“四蹄如雷”的威猛了。
秦轲和阿布商讨之后,大概猜到从一开始,王玄微就没把这当成一个问题,在他眼里,这些战马不过都是消耗品,一旦跑不动了,索性就地斩杀,还能充当口粮支撑许久。
“我在想……我们现在拉上这么多粮草辎重,是不是有些违背了王将军的初衷……”说到这件事情的时候,阿布坐在马上一阵苦笑,“这样一来,我们的速度会变慢很多,去大明山大概要花费更多时间了。”
“那也怪不得我们。”秦轲安慰道:“他人都不见了,我们哪儿能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真没了粮食,靠杀马又能坚持多久?到时候我们一群骑兵弄得跟乞丐游民似的,别说跟人正面对战,怕是一个照面都得溃败下来了。”
他是饿过肚子的人,所以他十分清楚,当人饿了超过五天,整个人都像是飘起来的,脚下踩着厚重的黄土却犹如身在云端,一步三摇,这样的状态,别说去打仗,就是跟人吵嘴都喊不响亮。
“说得也是。”阿布无奈地摇摇头,“来墨家之前,可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儿。你说,我们要是回了荆吴,别人问起来,我们应该怎么说?我们这段时间在做什么?你吧,将军不是将军,小兵不算小兵的。我呢,也没一官半职,就连墨家人都不算。结果我们两人却得带着这两千多人翻山越岭,还得跟唐军打仗……”
秦轲噗哧地笑了出来:“大概说出去人家会觉得我们是在吹牛吧。”
顿时,两人仰天大笑起来。
因为那一战和重整阵列花了不少时间,所以阿布没有敢让大军停留,而是连夜行进,所有人都只能趴在马背上眯上一小会儿,十分难受。
不过众人都没有什么怨言,虽然说没法睡觉很难受,但相比较被唐军追兵撵上砍了脑袋,这样已经要好得太多。
他们放过了那一千多俘虏,可项楚未必会愿意放过他们。
锦州城外那五千俘虏被杀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
清晨的时候,有一名骑兵骑着马靠了过来,对着秦轲道:“将军,蔡姑娘醒了。”
蔡琰醒了?
秦轲心里微微一喜,和阿布打了一声招呼,立即向着中段的马车队靠了过去,随后他的身子轻轻跃起,一下子落到了马车之上。
蔡琰睁着眼睛,睡了一日一夜的她神情慵懒,打了个哈欠:“我们这是在哪儿?”
马车行驶的速度很快,所以车上的两人都有些摇晃。秦轲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微微有些热度,但应该是好转了不少,草药来不及熬制,只能是揉碎了先外敷着,也不知道有没有起到作用。
他拉了拉蔡琰身上的毯子,道:“应该刚过长居山吧……”
蔡琰眨了眨眼睛:“长居山?这么说来,距离大明山只有三百多里了?”
第四百六十二章 林中夜
秦轲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的?”至少他对于这些地名一无所知,很多东西都是靠着和军中的人交谈才知道。
“我当然知道。”蔡琰躺在干草铺就的床垫上,微微得意地道:“我在家的时候就做过不少功课,地图什么的,每一家的地名我都能背出大半。”
秦轲知道蔡琰一直想要离开定安城,但没有想到她的想法这般强烈,竟然还为了这个愿景下过这样一份苦功,苦笑道:“我还不如你,说要带你游历天下,结果连路都不认识,这么看来,我这个向导真是有些丢人了。”
“那当然,你就是个大笨蛋,要不是本小姐英明神武可怜你,哪儿还用得上你,出了定安城,想去哪儿都行。”蔡琰咯咯地笑着,却吸入了一口冷风,立即咳嗽起来。
秦轲无奈地帮她拍了拍背,试图抚平她的咳嗽:“都这样了还有心情得瑟,你还是先养好病吧,就你现在这样子,就是英明神武也没用,谁敢让你带路呀。”
蔡琰咳嗽了一会儿,笑容却一点也没有减少,只是躺在车上,道:“什么时候再带我去你家看看吧。”
“我家?你说稻香村?”秦轲奇怪地看着她:“为什么还要去?那里可没什么好玩的东西。”
“你带不带我去嘛!”蔡琰睁着晶莹的大眼睛。
秦轲哪里会反对,对于蔡琰的要求,他从来都是尽量满足:“行行行。有机会,我们再回去,之前悄悄走了只和季叔他们说了声,还有好几家都没过去串串门子……”
说到这里,他咕哝了一声:“也不知道季叔有没帮我好好料理那些牵牛花。”
蔡琰轻轻点了点头,困意又涌了上来,静静地闭上了眼睛:“那就说好了,拉钩。”
秦轲与她缓缓拉了钩,紧接着说了那句充满着孩子气的“骗人的是小狗”,然后帮她拉扯了一下毯子,看着她缓缓睡去,才微微一笑,翻身上马。
接下来的几日,秦轲可以说是过得都不太舒坦,此去大明山翻山越岭,又赶着时间,竟然是没能睡好哪怕一觉,虽然说他气血修为不错,所以还不至于坚持不住,可他麾下的那些墨家骑兵就大大的不如了。
因为疲惫,不少人的神情都有些萎靡,就连战马也因为一直行走,显得有些迟钝。就在第三天的夜里,秦轲停下了队伍,决心让墨家骑兵全部停下扎营,好好休息一晚上。
“也是没法子的事儿。”秦轲看着哄然响应,显得十分高兴的墨家骑兵,摇摇头,“这么走下去,早晚都会撑不住。”
阿布点了点头,却想到了高长恭当年以八千青州鬼骑在唐国内的细节,同样是一人三马,然而他们却能做到七天不眠不休,连行六百里,直逼唐国国都。
也是因为此,唐国上下震惊,终于召回了南征的军队回防,最终却还是败在了荆吴手上。
不到真正的极限,人都不会知道自己会有无穷的潜力。
但高长恭后来说的竟是另外一番话:“是该好好休息休息,说不定定安城都能给他破了……李求凰修为不俗,只是至今为止能见到的没几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纵然有青州鬼骑珠玉在前,可不代表这世上就没了河边那些不起眼的小石子。就算青州鬼骑七日行军,仍可以纵马握刀作战,可显然他们身后的这群墨家骑兵没有这样的能力。
营帐建立在一座山坡之上,居高临下,正好可以观测附近的情形。
阿布站在高处,一阵山风呼啸,吹动他的发丝,让他的眼睛微微一眯。
月光披撒在他的肩头,仿佛夜里结成的霜。
距离大明山已经只剩下不到百里,大概后天就可以到达。
但越是靠近行州,阿布心里就越是不踏实,总觉得某一天会突然撞上唐军大股部队,引出祸端。
话说回来,到了大明山又如何?能确保安全吗?
而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遮挡住他的目光。
秦轲站在他的身旁,手上握着一根带叶子的枝干,笑道:“干嘛这么一直苦着脸?给,山上的野栗子,小是小了些,但还挺甜。”
阿布抬起手,接过了枝干,开着玩笑道:“也不知道先帮我剥开。”
秦轲翻了个白眼:“自己有手有脚,别要求太多,你什么时候和老高那个死不要脸的看齐了?”
与上一次扎营相比,这一次要像样得多,毕竟他们劫了不少唐军的物资,现在所有人都有了地方睡,也不必在晚上裹紧毯子承受刺骨的山风。
秦轲半夜醒了过来,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咕哝道:“果然……真不该睡前喝完那一大锅肉汤。”
他望了一眼呼吸平缓的蔡琰,这几天她的病情好转不少,但一点病根却总是顽固地依附在她的身上,迟迟没有清理干净。
所以秦轲不好打扰她的美梦,而是小心翼翼地掀开帐篷,像只敏捷的猿猴般钻了出去。
山风微寒,脚下厚实的落叶则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足以让人感觉到秋日渐深,算算时间,稻香村的麦子应该已经割完了吧?
林中传来几声鸟雀扑棱翅膀飞起的声音,他皱眉皱眉,耳朵微微动了动,风视之术在无形之中展开,呼啸的山风和鸟雀的鸣叫顿时在他的耳中放大了数倍。
解决完之后他系好腰带,望向那幽暗的密林深处,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腰间。
菩萨剑未带出来,还在帐篷里。
秦轲想了想,从小腿边的绑带上拔出那柄师父留给他的锋利匕首,缓缓地向着林中走去。
他的胸口一阵耸动,许久不醒的小黑此时钻了出来,一下子蹿到他的肩上,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东西,一直抬着头警惕地观察着前方。
“你也感觉到了?”秦轲低声问道:“危险么?”
小黑没有动作,只是继续昂着头,眼神里露出几分疑惑。
虽说小黑无法回答,但他敏锐的感官深得秦轲的信任,既然他也察觉到了前方有一丝不妥,足以证明他油然而生的一股压抑和焦虑感并不是空穴来风。
秦轲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望着那黑暗的丛林,犹豫片刻,还是向前缓缓行走。
秋日里的树林,脚下遍地都是落叶,踩在上面的时候,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而随着秦轲不断向前,就在他面前不到十步距离的落叶堆下,突然蹿起什么东西。
秦轲眼神一凝,顿时停下了脚步,手中的匕首已经抬到了眉间,仿佛随时都会暴烈地刺出去。
落叶下,一只肥胖的松鼠腆着肚子钻了出来,两颊鼓胀着,看来装了不少松子在嘴里,大而软的尾巴轻轻晃动,眼睛注视着秦轲,看上去既有几分好奇,也有几分畏惧。
秦轲和它呆呆地对视了片刻,终于放下了匕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原来是你啊。”
松鼠当然不认识秦轲,它只是微微歪了歪脑袋,当它看见秦轲肩膀上的小黑,却莫名地更加畏惧,顿时慌不择路地向后逃窜,一溜烟钻进了落叶丛中。
秦轲无奈地站直了身体,转头看着小黑,道:“好像在荆吴的时候,黑风也曾怕你怕得要死,你这么个‘小矮子’,为什么他们看你一眼就跟见了鬼似的?”
小黑没有理他,高高地昂着头,很是傲慢的样子。
轻飘飘的,一阵清风从他的身后向着秦轲吹来,带来夜里的一股凉意,几片叶子从空中飘落,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
只是秦轲的眼睛却在下一刻骤然绽放出无穷的锋芒!
几乎是在一个眨眼的时间,他的气血爆散,一下子激发到了最巅峰,匕首的锋刃割裂开林间稀疏投进来的月光,随着他的一个转身,已经猛然向着他的身后刺出!
这一匕首当然不是他的临时起意,以他的听力,自然能听得出那沙沙的声音是松树在啃咬东西的声响,只是潜藏在这个声音里的另外一个声音,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他假装松懈,只是为使出这最暴烈的一刺。
在这一刺之中,他甚至已经用上了七进剑的剑意,或许匕首相比较菩萨剑短了不止一截,可这并不妨碍他那股“有进无退,势如破竹”的气势。
就在他的身后,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里的影子宛如鬼魅一般,贴着他的背部约摸三寸的距离,那个黑影悄无声息,甚至连呼吸和心跳都隐匿于夜风之中。
不见黑影有什么动作,秦轲却像是撞上了一堵墙,闷哼了一声,随着他双腿在地上划出一道深痕,他整个人向后退了整整十步的距离。
但就在他停下的那一刻,他的面色陡然一变!
怎么回事?那个黑影……不见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月下魅
他的身后,似乎有一个厚重的阴影,仿若一只巨兽缓慢地蚕食着他的气息。
怎么可能?秦轲瞪大了眼睛,他根本没有感觉到那个黑影的动作,甚至从那个黑影之中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偏偏眨眼之间影子就已经到了自己身后……
这怎么也不像是个人了。
该不会是个鬼吧?
想到这,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背不断向上,皮肤表面泛起一层层鸡皮疙瘩。
黑影这时终于有了动作,他的一只笼罩在黑袍下的手轻轻地抬了起来,明明没有什么力度,然而动作却快得让人眼睛一花,随后,那只手落了下来,轻柔犹如拈花飞叶。
秦轲心中恐惧,根本不敢让这只手真的抚摸到自己的头顶,大概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身体更是迸发出了潜能,随着他手中的匕首一动,他逆着那只手猛然劈出!
这一记劈斩,他已用了九成的力量,再无保留,如果是个人,哪怕是个小宗师也得暂避其锋芒。
然而黑影非但没有避开,那只手反倒是继续迎了上去,只是比原本的动作收紧用力了一些。
那只手素净修长,白皙得犹如女子一般,当他拈起食指和拇指,仿佛是姑娘在攀折三月里枝头的娇花,动作柔软优雅。
但秦轲心中立即生出不好的预感,而这个预感很快也在他的眼前变为了现实。
拈花的手指,不但可以拈花,就在那食指和拇指合拢的那一刻,同样可以拿捏住他的匕首。
秦轲只觉得手上一紧,不论他再怎么用力,都无法向前斩下哪怕一分一毫。
秦轲瞪大了眼睛,全身的毛孔几乎都在这一刻炸开了,他根本想不到有人竟然能以这样的方式接住他的匕首,即使有,也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无人的山林里。
然而这个黑影的周身终于在夜风中有了一些动静,宽大的黑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好似鬼哭狼嚎。
对方的轻而易举、轻描淡写,都让秦轲产生了一恍然的错觉,以为自己身在梦中,而非在这一片寒夜的树林里。
但秦轲并没有丧失清醒,他几乎是在一瞬间确认了自己根本不是这个黑影的对手,他试了两次想要撤力拔出那拈花般的手指夹住的匕首,匕首却纹丝不动,他顾不上再试,单手一松,整个人向后疾退而去。
只是还没等他放开脚步向着林子外逃跑,一道凌厉的风跟着穿过了他的耳畔。
“咄”的一声,就在他身旁的一颗松树的树干上,明晃晃的匕首不停颤抖,树上的松果因为这股震动落了一地。
树干里甚至传来一声松鼠的惊叫,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他遇见的那只。
不用回头,秦轲知道那个黑影已经悄悄摸了上来,不过这一次对方的动作显然有些迅疾,那宽大的黑袍下摆在空中响起微微的响声,像是鸟雀在扑棱翅膀。
但正因为这个,秦轲反倒是心里安宁了不少。
有声音当然是好事,还穿着衣服,至少证明这家伙是个衣冠楚楚的人类,而非真山间精怪或者鬼魅。
只是这个人拥有着这样的实力,足可以纵横天下,何必要来这荒郊野外跟他对招?
“怎么办,怎么办,不会是什么唐国的世外高人吧?”感觉到背后那个身影越靠越近,他低声骂着,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眼皮微微一抬,抬手一把握住钉入树干的匕首。
匕首切开一段树干,重新回到秦轲的手里,随后他一声低喝,向着身后猛地一记横斩。
那道黑影本已经到了秦轲三步之内,然而就在这一劈出来的时候,他却如同一缕轻飘飘的烟尘,仅在毫厘之间避开了匕首的锋锐。
夜色中,一人一“鬼”隔空相望,时间好像静止了那么一刻。
秦轲脸上突然露出喜色,他望着黑袍身影的背后,似是发现了救兵,一声大喊:“阿布!快帮我打他!”
虽说他和阿布两个人加起来都不见得能打得过对方,但两个人面对总比一个人面对要更强一些。
然而他喊完了这一声,却是直接扭头就跑。
稀疏的月光中,黑袍之下露出的半张脸上微微勾起一抹浅笑,那人根本没有回头去看,他早知道秦轲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只是眼见这屁股尿流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小年轻,他觉得甚是有些有趣。
但这终究不是他想要的效果。
黑袍覆身的男人发出一个十分轻微的声音:“看来不花点力气,是没法逼你出全力了。”
另一头,秦轲一口气跑出数十步,没在背后听到动静,轻轻地自言自语道:“怎么好像不追了?”
他一时心里疑惑,但又不敢回头,生怕拖慢了速度又被那黑影追上。
只是下一刻,他听见了一声犹如雷霆般的爆裂声!
那是……一个人跺脚的声音!
黑袍在空中迎着大风从天而降,把先前一切的诡秘和安静一扫而空,此刻的对方不再像原先那样无声无息,而是抛弃了一切掩饰,只剩下犹如倾盆大雨一般的暴烈和汹涌。
黑袍人撞破了风,向着秦轲飞了过去,秦轲只来得及转过头,一股惊天杀气却已经轰然撞在他的脸上、他的身上,让他无处可藏。
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澎湃的杀气。
那种感觉,就好像千军万马提着刀向着他冲锋而来,所到之处尽皆死亡,就连山河都被染上了一层血色,随后,则是一股恐惧,从他的双腿开始,一路攀升到他的腰间,随后继续向上,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感觉到自己像是被困住了,挣脱不开,明明他还在奔跑,但全身的气血似乎都在凝固,他想要张开嘴巴大口呼吸,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无限变慢了,天地间,似乎只有那个向着他直冲而来的身影。
其实黑袍人只是用了一眨眼的时间就已经到了秦轲的面前,但秦轲却感觉过了一年那样漫长,而当他转过身来的那一刻,却感觉自己几近绝望。
我要死了。
这回是真的逃不掉了。
秦轲这么想着,纵然他不明白这个黑袍人为什么会突然对他生出杀心,但这股杀气却做不了假。
只是不知道怎的,却有一股暖流从他的丹田迸发出来,一路向上,冲击心脏,随后注入他的四肢百骸。
不想死!
我怎么能死?
至少不该死在这里!
这样的情绪不断在他胸中交织聚集,喷薄欲出,尽管他在这股杀气之中畏惧得牙齿都咯咯咯响,双腿几乎站不直,可他握着匕首的手指头却异常坚定,五指紧握,仿佛想要深深嵌入匕首的手柄里。
七进剑……
时间太短,他只来得及转过这样一个念头,随着他的一声大喝,他双腿猛然一顿,带动着他手中的匕首,猛然地向着黑袍人刺了出去!
空气被割裂开尖锐的呼啸声。
秦轲瞪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那被送出的匕首。
它还没有到达黑袍人的身体,然而一股气流却已经刺中了他的衣袍,“嗤”地一声破开一个细小的口子。
“穿云?”以黑袍人的实力,自然不会感觉不到这样的变化,但他只是低头小小地看了一眼,随着他轻轻地一抬手,这股凌厉如刀的气流就已经被他一拂袖之间破去。
只是秦轲仍然没有停下!
借着黑袍人为了破去那股气流所花费的一眨眼时间,他再度向前踏出一步。
也许是他太过用力,他的身体骨骼发出咯咯咯的响声,好像下一刻就会摧枯拉朽地倒塌成一地碎骨。
气血贯通他的全身,在他的经脉里犹如巨龙,一声闷雷从他的胸腔中隆隆而出。
这不是他的说话或者呐喊声,而是他气血在运转到极致时候,冲击经脉而发出的可怕声响,原本只有小宗师才能做到这样的事情,可秦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使出的这一刺,已经不弱于小宗师全力一击。
蓦然地,秦轲松开了手,然而匕首却并没有掉落在地上,而是沿着他刺出的方向,更进了一步,呼吸之间,匕首已经到达了黑袍的胸口!
七进剑第四进!
穿云!
这一招分为两截,第一段以风激荡成利刃,威势几近能穿透一切,故名穿云。
而当匕首离开他的手掌,仿佛带着穿透一切的决绝而去的时候,则是第二段“破雾”!
如果说穿云是这一剑的锋芒,而破雾,却是掩藏于锋芒之下的致命杀招。
在荆吴,秦轲一共学会了七进剑的五进,第五进他至今无法挥出,几乎是连皮毛都施展不出。而这第四进,则是他在锦州时时与公输察切磋之后,找到了窍门,今天是他第一次完整、完美地将其使了出来。
穿云、破雾,这是他全力以赴的招中招!
中!中啊!
秦轲双目通红,眼见匕首已经到了黑袍人的胸口,仿佛下一刻匕首就会穿过那件宽大的黑袍,深入黑袍人的胸膛,刺入他的心脏。
但只是仿佛。
即将被刺中的黑袍人仍然平静如常,看不出什么惊慌,连呼吸都不曾紊乱半分,也不见他怎么动作,秦轲突然听见了“叮叮叮叮叮叮”一连串的声响。
而随着最后一声“叮”结束,一道利芒顿时从两人之间斜斜飞出,穿透两棵松树,落在地上。
秦轲满脸痛苦,捂着右手手腕的他整个人倒飞了出去,一直到十几步之外,才砰然落在了地上,扬起一阵灰尘和落叶。
这时候,黑袍人那只手才重新缩回了黑袍里,但秦轲却也已经知道,黑袍人刚刚做了什么。
面对自己最强的一剑,黑袍人却仅仅只是抬起手,快如闪电般地在匕首上弹了六次,然而那股可怕的力量却顺着匕首一直传导到了他的手上,他的虎口崩裂了,他的手腕扭转伤了,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一刺的失败,秦轲终于绝望了。
他不知道这黑袍人的境界到底有多高,他也不想知道,他只弄清了一件事,这一晚,他可能真的是要死在这里了。
在这个人的面前,他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落叶被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黑袍人已经不打算再隐藏自己的脚步声,而是就这样一步一步稳定地走到秦轲的面前。
“穿云破雾。哎呀,你还是没领会到这名字的精髓。”黑袍人发出慵懒的笑声,“要刺出这一剑,你得除去所有杂念。虽然怀着必杀的心思是不错,可这终究还只是一个‘人’的勇武和决绝。这一剑名为穿云,能在天际穿破云雾的一剑,怎么可能是一个普通人能刺出来的?”
秦轲涣散的目光慢慢凝聚,他猛地抬头望向黑袍人,原本绝望的眼神突然变得不可置信。
“怎么。不认识我了?”黑袍人发出一阵笑声,随后伸出一只手,示意秦轲握住,方便拉他起来。
然而秦轲却根本没有去握那只手,而是像一只受惊的青蛙般直接从地上蹦了起来,一把打开那只白皙的手掌,破口大骂道:“高长恭!你他娘的脑子坏了吗!大半夜的在这里装神弄鬼搞什么玩意儿!”
没错,他记得这个声音,也难怪他用尽全力做出的应对被化解于无形之中,只因在这个人面前,他简直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孩。
黑袍人终于掀开了自己的兜帽,那张融合着英武、柔美、俊秀、刚毅的面容,终于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几个月不见,高长恭仍是那位让荆吴万千女子心仪的“美战神”,尽管他一身都笼罩在阴森的黑袍之下,可这样的装扮竟丝毫没有影响他那张漂亮得不似凡人的脸庞,甚至给他增添了几分冷艳的魅力……
只是秦轲的心里如今更多的是愤怒,虽然不清楚高长恭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显然高长恭之前的一系列出手动作都是在故意戏弄他。
看着秦轲叫骂了一句后那憋屈丧气的样子,高长恭脸上笑意不减,反而语气更加轻佻:“哟,还有力气跳起来呐?看来问题不大……不错不错,虽剑意仍旧欠缺,但挨打的样子要比以前好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