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九章 援手
那是一只蛇眼,泛着血红色的光芒,瞳孔一张一缩,带着一股嗜血的杀意和疯狂,鳞片在蛇眼的四周蔓延,微微张开的嘴中,露出一根有人小臂一样粗的牙齿。
蛇信子的声音让众人面无人色,官兵们握着长矛惊叫着向着那个方向用力乱戳,但却根本不能伤到大蛇分毫,即使有一支长矛快要刺中它的眼睛,它只是把眼睛微微一闭,鳞片就阻挡住了长矛的矛尖。
没人去深思为什么一条蛇会有眼脸、眼皮。
或许也是因为,在他们看来,能长到这么大的蛇就算有什么变化都不稀奇。
但在这只蛇眼的阴冷注视之下,所有人都已经恐惧得说不出话来。
接着,大蛇的眼睛在洞口消失,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洞口却再度传来了轰的一声,石块崩飞之间,那本只能让一人爬入的洞口竟然变大了一寸有余。
这是他们最后的避难所,大蛇之所以还没有把他们挨个杀死,就是因为这个洞口太小,而大蛇的头颅身躯太大,难以钻入。
而现如今洞口竟然被撞击得开裂,岂不是说只要大蛇钻入,他们再无生理?
“大人……”二娃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们要死啦,这下我们都要死在这里啦。”
巡检手中握着刀柄,心中恐惧的他也在不断颤抖,然而他最终还是用力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躯,咬牙道:“怕什么!不就是死!老子大不了冲出去跟他拼了!总比在这种地方等死好!”
说着,他就推动前面的官兵,大吼道:“还愣着做什么,让开!你们要是想就这么死在这里,大可以继续哭,老子就算是死,也得崩掉它一颗牙齿!”
“让开,让开!”
还没等巡检爬出洞穴,洞口却再度传来了声音,相比较之前猛烈的碰撞,这一次却只是轻轻的沙沙声。
即使如此,洞穴里的所有人还是屏住了呼吸,好像下一刻,那条大蛇就会从洞口出现,长大血盆大口,向着洞内的人们发动攻击。
但二娃随后却听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二娃!你在里面吗?”
洞**的众人都是一怔,刚刚大蛇还在外面猛烈撞击洞口,怎么一下子却传来了人的声音?难不成大蛇走了?还是说,跟传说的一样直接化形变成人了?
可就算变了人,它又怎么知道二娃的名字,难不成之前它一直在偷听里面说话不成?
二娃突然激动起来,张大嘴巴大喊道:“阿轲兄长!我在里面呢!我在里面呢!”
“巡检大人,外面是我哥,外面一定是安全了,我们赶紧出去!”二娃努力地想要起身,无奈洞内实在太挤,很难动弹。
巡检皱着眉,有些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一摆手道:“你哥?你什么时候有个哥?”
“哎不是我亲哥,是我们村的。”二娃解释道,“他比我大两岁,之前出村寻亲戚去了……既然他在外面,那大蛇应该是离开了!”
巡检觉得有些奇怪,大蛇为什么突然就离开了?可这时候也容不得他多想,洞口既然破碎,证明大蛇足以钻入洞穴,若还在这里继续呆着,无异于等死。
“那好,我们出去。”
洞外的天光正亮,只需往外再爬几步,就能看见一片晴朗。
然而当他爬到洞口的时候,却突然停住了。
他看见一颗巨大的蛇头,血红的双眼,它微微斜着,目光阴冷,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险些扔下手中的刀直接晕倒过去。
但等他看清楚那颗蛇头的后面,却是浑身一震,随后沉默着一点一点地爬出洞口。
很快,他手下的官兵也跟着他一个一个地爬出来,每一个人出来,都要惊呼一声,都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在洞口的外面,那条大蛇还在。
它没有离开,或者说,它没有机会离开。因为此刻的他的身上多了一条长长的裂口,鲜红色的血肉向外翻开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直扑人的鼻孔。
蛇的内脏流淌得满地都是,其中还夹杂着一些没有消化完全的不知名物体。
秦轲的身上粘着不少血,但菩萨剑却已归鞘,敛去了所有的锋芒。
“哥!”等到二娃从洞口里钻出来之后,看见秦轲的身影,大颗大颗的泪珠已经止不住地往下滴落了。
一日之内,他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裤裆里那股子湿热和骚气还没有散去,但现在他满心畅快,甚至想要放声高歌。
他扑了上去,和秦轲来了一大大的熊抱,开心道:“还好有你,我还以为这一次该折在这儿,再也回不了家,再也见不到爹娘了呢。”
秦轲一只手握着菩萨剑,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也是满足的笑颜:“说什么胡话,你可得好好回去,季叔都急死了,庆婶还躺在床上昏睡呢。”
“啊……我娘怎么了?”二娃有些紧张地道,“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没什么事儿,就是受了点惊吓。”秦轲苦笑了一声,心想这惊吓并非因为你这小子,而是因为诸葛宛陵这个名字。
“那就好。”二娃松了口气,握着秦轲的手嘿嘿傻笑起来,“哥,你不是越来越厉害了?这么大的蛇都能被你斩了……”
“还好吧。”秦轲微笑着,随后一皱眉,喊了一声道:“小黑,那个不许吃!”
这时候,人们才看清楚,在大蛇的腹中竟有一条通体黝黑的四脚蛇,大约有成年人的半个手臂那般大小,然而它爬动的速度快如闪电,此刻正张开嘴巴,在被剖开的蛇腹中四处撕咬着。
但如果它只是吃蛇肉,秦轲倒是没觉得什么,可刚刚这条大蛇吞噬了一名官兵的尸首,因为带有酸性的胃液腐蚀,这名官兵已经变得面目不清,若不是秦轲制止,小黑竟是打算将其一股脑都吃了。
听见秦轲的呵斥,小黑抬起头看了一眼,眼睛里流露出几分不满,在它看来,这人又脏又臭,有什么吃不得的?
不过它不会说话,也就没有回应秦轲。只歪着头像是思考了一阵,忽地一下钻进了大蛇的脑中,开始啃噬起脑髓来。
“大柱子……”巡检眼见那具尸首,也是眼眶微微发红,立刻就带着众人把尸首从蛇腹中连拽带扯地扒拉出来。
当一身腥臭的小黑又顺着秦轲的衣服爬上他的肩膀,随后又钻进了他胸口的衣衫之中,可惜小黑现在长大了不少,蜷缩成一团的时候好像一个大秤砣,不但重得很,而且还将秦轲的衣襟撑得鼓鼓囊囊的。
秦轲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吃了就睡……真是头猪。不过自从开春以来你这胃口不似从前了啊,怎么,哪里不舒服吗?”
胸口传来吱吱两声,算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应,很快秦轲就听到了小黑绵长沉稳的呼吸声,它,该是又陷入了深眠之中。
死里逃生的官兵们对于秦轲自然是感激涕零,虽然他们也看不出秦轲究竟哪里与常人不同,居然可以对抗这样的大蛇自己却毫发无损……于是很快地,官兵们的眼里除了感激又多出了几分羡慕与景仰。
等到一行人从山上扛着大蛇下来的时候,整个稻香村都因此轰动了。
人们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蛇,老人们拄着拐杖,指着大蛇颤巍巍地说:“此乃妖兽,妖兽哇!”
而孩子们倒是不大懂事,围着大蛇,一个个从指缝里流露出了既惊讶又好奇的眼神。
事实上,秦轲在跟这条大蛇交手的时候便感觉到了此蛇的实力不弱,至少相当于一重境界的修行者,而且明显拥有了灵智,狡猾之处不逊于一个有经验的猎人。
只不过它再怎么狡猾,在秦轲压倒性的实力面前,还是难以逃脱。
而官兵们一路扛着大蛇到村口的时候,早已被惊动的县令也是匆匆赶来,了解一切情况之后,亲自赶到了秦轲的住所门前,想要登门拜访。
此刻的秦轲回到家有一会儿了,因为身上沾了腥臭的蛇血,他正脱去了上衣,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单薄的长裤,站在院子里一桶一桶地往身上浇水,蔡琰则在一旁逗弄着一条不知道谁家的小狗,咯咯咯地笑得开心,似乎并不打算进屋去回避一下。
县令推门进来,哈哈一笑,道:“我原先还有些不信,没想到真的是你回来了。”
当初诸葛卧龙在的时候,县令亲自登门求教过几次,如今年岁增长,两鬓已然斑白,笑容倒是和蔼依旧。
秦轲放下了木桶转过身,连忙作揖:“大人。”
“我算哪门子大人?”县令微笑着推住了秦轲的双手,目光上下打量着,叹道:“说起来,我当初多方受教于你师父卧龙先生,跟你……也算是有些渊源了,若论年岁,你喊我一声叔父正好。”
秦轲微微发愣,还以为自己记错了人,虽说当年县令确实来过,也确实带了一些问题来请教过师父,可请教归请教,他对自己向来不曾多看一眼,只当他和那些鼻涕流进嘴里,成天光着脚丫满村跑的傻小子一样,这一下子热情过了头,甚至还跟他攀起了亲戚……是打算做什么?
心下百转千回,秦轲面上还是笑得灿烂,执意将那一揖深深地拜了下去:“大人就是大人,哪里好意思高攀。”
“怎么?”县令退了一步,摇头长叹一声道:“这是埋怨我看走了眼?不过,我倒真是没曾想你能变得如此厉害,多亏你啊,孤身一人持剑斩妖蛇于山中,我那这十几名下属才得以脱困……想来以卧龙先生那样的隐者大才,他的弟子又怎会平庸?”
秦轲谦逊道:“应该的,我本也是村中一员,能帮上忙总要帮的……大人百忙之中还能分派人手来解决山里头的这些琐事,才是乡亲们的福气呢!”
“哪里,职责所在罢了。”县令摆了摆手,宽大的衣袖随之摆动。
想了一会,他突然抬头直视着秦轲的眼睛,正色道:“你这一身的好本领,不知……有没有兴趣来给衙门做事呢?”
第四百二十章 走为上计
看着秦轲皱眉,他又赶紧补充道:“当然,你要是觉得这衙门太小,想去更大的地方一展所学,我当然也会给你写举荐信,相信以你的本事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秦轲哑然,其实从刚刚他就发现蔡琰对他挤眉弄眼,他还有些不解,现在看来,是蔡琰早就看出县令的来意,所以才这般举动。
对于县令来说,本就有举荐人才的职责,甚至当举荐的人足够好,将来立下功劳,他这个举荐人也会得到相应的擢升,是一件荣耀之事。
不过秦轲确实没什么兴趣,于是婉言回绝道:“大人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这趟回村只是暂住,过些日子还是要走的。”
县令点了点头,眼里露出些许惋惜,心中一动之间转过头看了蔡琰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微微笑道:“是我多事了,如今你的身份肯定也不是普通人了,哪里还需要他人举荐?想必你妻子那边早已有所安排了吧?”
秦轲面色微窘,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误解自己跟蔡琰的关系?难不成自己身上得挂一块牌子,在上面写个清楚明白才行?
但他很快又意识到村子里就没几个识字的,唯一会识字的那几个还是自己师父教出来的……
叹息一声,秦轲耸了耸肩,也懒得再去解释,笑着作揖道:“总之,多谢大人好意了。”
县令不好强求,便洒脱地笑了笑,闲扯了几句家常便离去了。
小院里,蔡琰抚摸着小狗的脑袋,微微歪头笑道:“你就真没想过当个官什么的?或者当个将军?”
秦轲仰着头看天,无奈地笑笑:“算了吧,我哪里是那块料?当官,老高那样长袖善舞的人肯定可以。至于当将军……那是阿布一直以来的愿望。”
蔡琰噗哧一声笑了:“就算了吧,老高那家伙要是当官,肯定天天偷奸耍滑不干活,以权谋私贪小利。”
……
小乡村里的日子平淡得像一片天边的淡云,轻盈,柔软,没有了锦州的暗流涌动,也不像唐国定安城那般缤纷多彩,令人轻松的空气无时无刻萦绕于他们周围。
晨起,朝日在山的那头像是一颗黄橙橙的蛋黄一般攀升,火红的云霞,染上一层淡淡金色的树林。
蔡琰总是打着呵欠看完了日出就回去睡个回笼觉,而秦轲则是趁着这时候把粥给煮好,又从瓦罐中取出少许腌制得酸脆的萝卜,再把她叫起来,两人相对而坐,美美地吃一顿早餐。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要么就是在小溪或者鱼塘里钓鱼,要么就是上山在各种地方胡乱散步,秦轲甚至还因为蔡琰的强烈要求带她去过一次叶王陵的入口。
那座幽深的山洞已经因为塌陷而被埋了大半,就连溪流中的盲眼游鱼也都消失不见,再难重现黑暗中炫彩瑰丽的那番景象了。
但秦轲反倒暗地里松了口气,至少那些叶王陵墓里的巨蛇、不人不鬼的叶王、神龙、蛇群……都被掩埋在了那些千钧大石之下,被埋葬进了幽深的山腹之中。
不过接下来的一段时光变得有些不大太平。
出于只有秦轲才心知肚明的原因,稻香村周边的山中时不时就出现一些巨蛇巨蚁,为祸一方,尽管后来再没有一条能像上次那样临近化妖的层次,却也足够令人惊叹了。
好在县令向上呈报及时,又有先前的大蛇尸身作为证据,郡中直接下派了五百军士,一路上山清剿,一时间杀死了近十余条大蛇,这场祸患才算是被基本平定。
而秦轲也在这场清剿蛇蚁的大战之中出了个小名,要知道,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里,能出一个修行境界几近小宗师的强者实数少见,到了后来,就连郡守都派人来询问秦轲,有没有打算入军中建功立业。
当然,秦轲还是婉言谢绝了,毕竟他也知道自己还有寻找师父的重任,况且官场军中向来也不是他喜欢的地方。
但可惜的是,这位郡守相比较县令显然是没了洒脱,多了强硬,不但没有气馁,反而三番五次派人来请,看样子,竟是打定了主意想请秦轲做他的贴身侍卫。
“我都已经好几次表达了我不想去了,难不成是我说得太委婉了吗?”秦轲看着自家桌上摆放着的银钱,这都是那位郡守大人的“好意”,但这好意的背后却是让自己去给他当差,他实在是没法接受。
蔡琰躺在擦得锃亮的木地板上,两手撑着一卷书简,一边看一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秦轲愣了愣,看向蔡琰奇怪地问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又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笨。”蔡琰甩了甩乌黑的长发,“墨家有一条明文律法,户籍在郡中的百姓若是哪家出了修行者,郡守可强征其为官府做事三年。只是这条律法从有记载之后甚少真正执行过。”
她咧嘴道:“不过这也不稀奇,真有实力的修行者大多出身世家大族,亦或是当了世家大族的客卿供奉。差一些的,投奔到那些镖局、江湖大帮也能被敬为上宾。官府哪怕想要征收人才,也得考虑到各个群体的想法,大多数时候不会轻举妄动。”
“但是呢……”蔡琰卷起书简,像是一名老学究拿着戒尺的模样,指着秦轲道:“你却是个例外。”
“例外?”
“在你们郡守看来,你秦轲,只不过是个普通百姓,因为有一个隐士师父才得了这一身修为,如今那位隐士已去,你一无世家大族庇护,二无江湖帮派背景,岂非是个最好的征召对象?”
秦轲苦笑一声,道:“我是真的不想去给人家当侍卫……”
“本来也是啊!”蔡琰白了秦轲一眼,放下书简去拿一旁的坚果,“我说你没有背景,你就真的当自己没有背景了?虽说你那个背景不在这里,可锦州公输世家在墨家分量可不轻,你直接把你公输家姑爷的背景扔出去,想来那个郡守大人知道了,也会知难而退的。”
“可是……这会不会给公输家添麻烦?”秦轲呆呆地看着蔡琰,又低下头,“而且,我要真以公输家的姑爷自居,那我和胤雪的事情肯定就传扬开了。”
“你在怕什么?”蔡琰眯缝着眼睛,凑近了秦轲道:“让大家知道你有个世家大族的妻子怎么了?到时候,别说你们那位县令得在你面前恭恭敬敬,就连那位郡守都要敬你三分咧。”
“我……我不想把这件事情传开……”秦轲拍了拍后脑勺,使劲摇头道:“原本这事儿只在锦州,一旦哪天传到这里来了,我和胤雪不是真的也成了真的,那我将来还怎么做人?等我找到师父,我还要回来住的呢!”
“装。”蔡琰把手里的竹简砸了过去,用洁白纤细的手指着秦轲,“你们男人最是虚伪,表面上好像百般不乐意,但实际上,你那心里难道就没有得意过?”
“我……我哪里有得意!”不知怎的,秦轲突然激动地大喊起来,“我从来没有过好吗!我很苦恼的好吗!”
蔡琰重新睁开眼睛,笑得甜美:“我开个玩笑,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唔……”秦轲看着她眼里的笑意,知道她又故意在逗自己,他耷拉着脑袋,小声咕哝着:“总之我没有。”
既然不能搬出公输家这座大山,秦轲只能用出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反正他早晚要回去锦州,早一些和晚一些也没什么差别。
而且,虽然高易水对公输家局势的判断是“静观其变”,可如果一直静观,恐怕也会变成消极应对吧?
秦轲不是高易水,没有那样深入谋算,自然也想不明白其中几处关窍,但他只能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公输胤雪的家主之位,他还是要帮着争的。
不单单是因为交易,更因为如今他早已把公输胤雪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差不多五月中旬的时候,坐在马背上的秦轲终于再度看见城门上镌刻的那肃穆庄严的“锦州”二字。
公输家似乎一切都好,高易水和阿布仍然每天闲着无聊,不是逛戏园子就是四处吃吃喝喝;公输胤雪仍然每天忙着公输仁交代的事情,只是因为连续不断的忙碌,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
而公输究则是在公输家中颐指气使,俨然一副当家主事的样子当然,只是表面上。
所有人都都清楚,只要躺在病榻上的那个人不死,就算公输究再怎么蹦也是虚有其表,只要公输仁张口一句话,便足以将他打落尘埃。
不过,公输究并不怎么担心。
无论是从煎药的炊烟之中,还是从卢神医每天诊完脉的愁容之中,他都清楚,公输仁的大限之日已经越来越近。
他要做的,只是等待。
旧的王冕落地之时,自然会有人跪着把新的王冕戴到他头上。
“你大伯也真是的,这么多事情都让你一个人做,你又不是铁打的机关人,哪里能受得住?”秦轲坐在椅子上语气带了几分抱怨,他的对面,坐着公输胤雪。
第四百二十一章 谁的鱼?谁的网?
大概是这些日子没有怎么好好睡觉,公输胤雪的嘴角出了几颗燎泡,虽说这倒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情,不过对于姑娘家而言,心里自然也是过不去的。
所以公输胤雪低着头,很认真地喝着碗里的银耳莲子羹,每一口似乎都要在舌尖含上一息才慢慢吞咽下去。
等到一碗银耳莲子羹喝完,她终于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你也尝尝吧,小蝶让人煮的银耳莲子羹,甜得恰到好处,能润喉败火,如今天气也热起来了,虽然你不上火,可喝点没什么坏处。”
秦轲看着她诚挚的神情,苦笑着端过了干净碗和汤勺,而公输胤雪则是十分自如地帮他从瓷罐中盛出一碗。
秦轲一边喝一边道:“你倒是平静得很,好像我说得不是你一样。”
公输胤雪再度给自己盛了一碗缓缓地喝着,嘴唇带笑:“我知道你在关心我,我很开心。”
她说很开心,是真的开心,而不是什么客套的场面话。
应该说她很享受这种和秦轲坐在一起一边喝东西一边交谈的时光,能让她暂时从公输家那一大堆繁重的事情里解脱出来,安心地感受岁月静好。
看着秦轲的脸,公输胤雪两颊无声之中飘起绯红,她想过告诉秦轲,自己之所以睡不好,之所以会上火,都是因为在之前的日子里,她已经习惯了秦轲的陪伴。
但这种话,她一个姑娘家又怎么说得出口?
“其实我倒是不觉得什么。”公输胤雪道:“大伯肯把这些事情交给我做,是对我的看重,至少证明他相信我的能力,同时也相信我会认真负责地把这些事情做好。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么说倒是也没错啦。”秦轲点了点头道,“不过我听说你那个三叔这些日子以来基本没做什么正经事儿,成天就是跟家里那些人出去吃吃喝喝,要不就是给这个送礼给那个送礼,对比之下,总让我觉得有些不甘。”
公输胤雪喝下一口,微笑道:“我那个三叔,早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接替大伯的位置了,拉拢那些对他有帮助的人也不怎么出奇。”
“你看起来倒是不怎么着急。”
“倒不如说是着急也没有用。”公输胤雪摇摇头,似乎想到什么,笑道:“其实我该谢谢高先生的开导,有些事情,我以前确实想得太简单了……我本想着,要是能让老祖宗照拂一二,我或许能和三叔四叔正面争上一争。但老祖宗从始至终只是个世外人,他哪里会真的在乎公输家内部的权力落入谁的手里?现在他离开了公输家,更证明了这一点。或许他还在锦州,又或许早已离去,不在墨家境内,天下之大,于他那样的大才之人来说,无处不可去。地宫一关,也正好断了我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免得我再过多地生出幻想来。”
“这都是我……”秦轲低下头,有些歉意地道,“我去地宫的事情,没有事先跟你说……见到老祖宗的时候,也忘记了提一提你的事情。”
公输胤雪继续摇头道:“我没有怪你,你也不必道歉。我已经想明白了,论阴谋诡计,笑里藏刀,我本就不如三叔,就算是勉强策划,也很难有什么结果。何况这样一来,反而违背了我的本心,要是父亲看见那样卑劣的我,大概也会十分失望吧?我有时候也觉得,或许你说得对,于其陷在公输家这座泥潭里争权夺利,还不如离开了痛快。我二房这些年一直遭到打压,可父亲留下的产业也足够我和胤雨安享一生了。”
“……”秦轲看着公输胤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埋头喝莲子羹。
“你放心。虽然我这么说,但并不代表我从此会失去锋锐。”公输胤雪的手缓缓握紧,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三叔有三叔的做法,我也有我的打算。送礼、笼络,或许是能让人为他做事,但如果他以为,人心只是这样简单那就大错特错。家里的族老们,可不是每一个都喜欢他的这套做派。”
秦轲突然抬头,总觉得她的这句话含有深意:“什么意思?”
公输胤雪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字面上的意思。四叔虽然被关,但绝对不代表曾经支持过他的人真的就这样忘记了他。哪怕他们不能再支持四叔,可要让他们投靠三叔,却是万万不能的。但既然他们选择站在三叔的对立面,他们就需要一杆旗帜。”
公输胤雪闭上眼睛,声音低沉:“我就是那杆旗帜。”
“你就是那杆旗帜?”秦轲明白了过来,“所以他们成为了你的力量?”
公输胤雪没有回答,只是伸手端起秦轲面前已经喝光的瓷碗,用勺子再度盛了一碗莲子羹,递到他的面前:“这股力量……足以改变很多东西。如果真的到了撕破脸的时候,我不见得会输。”
“谁赢谁输,其实都不重要。”躺椅上,公输仁缓缓开口说道,“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公输家绝不能内斗……”
……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子浓郁袭人的熏香气味,桌子上的药茶也是微微泛着令人嘴中生苦的橙黄,公输仁喝了一些茶水,闻着熏香,顿时感觉自己的呼吸顺畅了一些,胸口的烦闷也消散了不少。
从这点看来,卢神医的药确实管用,但仅仅“管用”二字肯定不够。
公输仁很清楚这熏香之中带有的镇痛效果意味着什么,虽然能带给他短时间的清醒与舒畅,却并不能治愈他的顽疾,相反,甚至会加速摧毁他的身体。
可他需要它。
如果说他不想自己的余生只剩下痛苦挣扎,还想在余生多做一些事情,此刻他必须凭借这熏香和药茶勉力支撑他的身体,让他一直保持神志清明。
“墨家看似强大,实则早已外强中干。如今边境来报,夏至以来唐军再度大举进犯,我看着应该已经不再是一场雷声大雨声小的试探了,这该是一次早有预谋的进攻……”公输仁叹息一声,道:“乱世之火再度点燃,恐怕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了……胤雪这丫头,至纯,却跟她父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内里刚烈,绝不肯轻易弯折,委屈逢迎。若真到了那一天,说不准她真会来个鱼死网破。”
“可这鱼死网破……死的是我公输家的鱼,破的是我公输家的网,不管是哪一样,都不是好事。”公输仁扼腕道:“我这一生信封家宅安宁,亲族和睦,结果却闹到这样的地步,真是讽刺。”
“老爷不必过分自责。”公输家的老管事恭敬地立在床边,“您已做得足够好,只是……世事向来难料。等到这一切揭开,想必胤雪小姐也会懂得您的苦心。”
“她会懂的……”公输仁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唐军卷土重来,其实并不让人意外,或者说,这几乎是大多数人心里的共识。
虽说这些年来,天下大势尚且维持了表面的平静,但暗地里的涌动博弈却从未停下。
沧海在北边不断扩疆驭土,征服草原上的各大部落,将之或剿灭,或收入麾下……而曹孟,向来是个不吝宣告自己一统天下宏图大志的性子,随着国力不断增强,南下也就成了必然之举。
而唐国这些年内斗不断,虽然蔡邕已经败落,可朝中反杨太真的势力仍在,这位唐国实际上的当权者也需要一场盛大的对外战争来稳固自己的权柄。
与当年相比,墨家这些年却已显得衰弱老迈,随着王玄微在朝堂之争中失利,这位天下名将似乎已经不再具备执掌墨家全境兵马的权力,自然也是给了唐国和沧海两国趁虚而入的机会。
“去年的试探,只是为了确定,上将军是真的失了势,而非墨家朝堂的一个局亦或者一场小打小闹。”
唐军似乎已经越来越近,这些日子以来,不断传来的军报实在不容乐观,众人甚至很难想象,偌大一个墨家,在唐国沧海联手入侵之时,竟然没有立即进行应对。
那些权势滔天的人们,仍然还在稷城的朝堂之中相互攻击,争权夺利,不顾百姓死活。
就连刚刚扬眉吐气的公输究都忧心忡忡,只怕这偌大一个锦州城,就要在唐军的巨大威势之下付之一炬。
实话说,他并不怎么在乎百姓,但若是没了锦州,他这一生锦衣玉食也随之消逝,实在不能让他接受。
“援军怎么还没有到锦州?”公输究皱着眉头,看着几名官员,“去年为了抵御唐军,不是派了七万人驻扎在南边吗?正常行军,今天也该到锦州了。”
一名官员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对着公输究道:“我们已经连续发了五次信去催促,可这一次领军的人是那个年轻将军,叫赵阔的,非说行军要稳,不能给唐军偷袭的可乘之机,原本十天内就该到的,又说要拖延十天。”
“这个王八羔子。”有一名微胖的官员憋得受不了,站了起来大声道:“还不是仗着自己家是将门世家,又与那些儒家派系走得近,所以硬是靠着举荐坐上了将军的位置。这要是上将军还在,哪里会像他这么拖沓?王将军用兵如鬼,奔袭如火,像是上次的利州会战,他领着麾下五万精锐,三日内就行军二百余里,硬生生绕到了沧海军的后方,打了人家一个措手不及,这才是名将,朝堂那些人真是瞎了眼睛,硬是逼着王将军在家赋闲,却让这么一个没打过仗的年轻娃娃来带兵。人家唐军将领可是征南军中被称作‘霸王’的项楚!沧海军虽到现在还没个消息,可曹孟手下猛将如云,儒将刘德,据说曹孟之所以能奠定如今的根基,他功不可没。他的两个结拜兄弟、关长羽和张翼,都是当世少有的猛将。还有身经百战的夏侯、典韦,唉!只怕这仗还没打起来,我们气势上已经输了一半!”
“不要胡说!”公输究一摆手,其实他心里也是有些乱,但这种事情不是可以信口胡言的,往小了说是私下腹诽,往大了说就是对朝廷不敬,万一这里藏着朝廷的耳目,公输家吃不了兜着走。
“既然是朝廷的决定,我们遵守就是了。我们分两边做事情,一边多派人去探明唐军的情况,另外一边,再发一道信去催促,现在我们锦州之兵,加上那些征召的流民组成的军队,也算是有了一些自保之力。出城打唐军自然是痴心妄想,可要守城,怎么说也能拖不少天,不必过分担心。”
话虽然这么说,可他一生都没有经历过战阵,想到那数晚长枪如林,箭矢如雨的场景,他就有些腿软。
锦州能带兵的人不多,偏生这能带兵的人里,老四公输察算一个,可老四公输察已经被囚禁在府里,难不成再放他出来?
自己与他相斗多年,好不容易这一次真真正正地赢了一次,要让他去为这个敌人求情,打死他也不愿意。
几人看着公输究眼神变换,还以为他已经心里有所思虑,反倒是放心不少。
公输究是公输家的三爷,他要是有底子,证明公输仁心里早已经有了谱,那么他们这些下面的人,只需要做好自己手头的事情就行。
大家都是锦州人士,扎根就在锦州,总不可能抛下锦州的荣华富贵,跟那些流民一样踏上逃亡的旅程。
要真是那样,他们就真成了丧家之犬了。
只是正当此时,却有仆役仓皇地从衙门外跑了进来,大声叫喊着:“老爷!老爷!”
公输究转过头,看着仆役慌乱的样子,心里也是咯噔一声:“慌什么,唐军打来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印信
“唐……唐军打来了?”仆役双腿发软,嘴巴张得老大:“这我可不知道,唐军要是打来了,那锦州不就大祸临头了嘛?”
“我是问你,你反倒问起我了?”公输究吹了吹胡子,怒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哦哦……”仆役反应过来,哆哆嗦嗦地道:“大爷……大爷他不行啦。听说大爷突然吐血,现在已经人事不省了,前些日子稷城召回卢神医,这会恐怕已在路上,这……这可如何是好?老爷,老爷……您等等……”
仆役带着哭腔,望着那脚步混乱,跌跌撞撞向着门外跑去的公输究,一边追一边喊道。
“胤雪回来了?”公输仁躺在床上,一旁的赵氏早已经是满脸泪痕,不断地抽泣,公输胤雪轻轻安慰了她几声,坐到了床边,轻声回答道:“大伯,是我。”
“好,回来就好。”公输仁望着公输胤雪那张脸,眯起了眼睛,却发现自己的眼前一面模糊,一时有些气馁,长叹了一声。
他本以为自己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但这催命的阎王竟是这般不通人情,从吐出那一口血之后,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积攒的最后一口活气泄了下去,一下子全身都瘫软无力,脑子里也是一时清醒,一时糊涂。
“过来。”他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我有事情……跟你说。”
公输胤雪缓缓地靠近,握住了公输仁在空中无助摇摆的手,心里微颤,莫名地从心里涌出一股辛酸。
公输仁病倒之后,几乎没有召唤过她,更是一次次拒绝了她想要过来探病的请求,时隔数月,公输胤雪眼中的掌家大伯,已经苍老衰弱得快要认不出来了。
他的两鬓本就斑白,如今更是在脸上泛出了些许不详的皱纹与黑斑,像是预示着他千疮百孔的躯体中,生命力已然消耗殆尽,他的呼吸变得沉重,刺耳,令人听着十分不安。
公输胤雪曾多次听那位来自稷城的卢神医提过,倘若公输仁能够放下繁杂家事,少忧思,多静心,将养几年还是能再撑个三年五载,可惜,她这位固执的大伯从不肯听。
他小心地经营着这偌大的公输家,只为了它能在乱世之中如一盏长明的灯火,久久地繁荣下去,而他自己既是火油也是灯芯,维持着那火光温暖,明亮……
如今,他油尽灯枯,生命正逐渐消散于烛火熄灭时的寥寥青烟之中,转化为一道残破的虚影,越来越淡。
“在祠堂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了,对吧?”公输仁的目光不知道聚焦在何处,“我的大限……将至。”
“大伯不要胡思乱想,卢神医的方子都在,我……我也已经派人即刻出城去追了,您只需吃下药,再好好休养……”
公输仁轻咳了一声,嘴角含笑,但很快他开始剧烈咳嗽,一直咳到煞白的脸色变得通红,一旁赵氏赶忙递上了痰盂,公输胤雪扶着他,眼睁睁看着他吐出了一大口厚重的、几近发黑的血痰。
吐完之后的公输仁重新躺了下来,无神的眼眸蒙上了一层白翳,他平复了一下心绪,喉咙里带着沙哑,说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这种时候你就不必安慰我了,老卢回去稷城说无论如何要给我想法子续命,可他这个人哪……什么事儿都写在脸上,我又何尝不知道我实则无药可救,我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累了,也倦了……”
他的手在公输胤雪的掌心划过,眼光似乎是找到了一丝方向感,皱着眉望向了公输胤雪,问道:“还记得我在祠堂问你的问题么?”
公输胤雪微微一怔:“大伯您说的是……管家的那些事?”
公输仁微微点头,笑道:“那天你说得很不错,我本打算奖赏你一件东西,只不过想了想,还不是时候……不过,今天我是必须得拿出来了……”
“奖赏?”公输胤雪低眉,摇了摇头道:“胤雪不要奖赏,只是回答一个问题罢了,没想要邀功请赏……”
公输仁的呼吸短促而艰难,但他依旧竭力地露出了笑脸:“如果我说,这件东西我非要亲手交到你手上不可呢?”
公输胤雪看着公输仁,有些不明白,到底什么东西如此重要,竟需要公输仁弥留之际挣扎着残躯也要亲手交到她的手中。
“我床板下面,有一个暗格。”公输仁从自己的枕头下摸出了一把精致的金色钥匙,颤抖着递了过去,“那里头放着一个盒子,你自己看。”
公输胤雪握着那柄纯金打制的钥匙,睫毛微微颤动,她弯下腰,伸手在床板下方摸索了几下,很快便摸到了公输仁所说的那个暗格。
“咔吧”一声,随着金色钥匙顶开锁头里的机括,锁头掉落在了床下,暗格应声而开,一只外表平凡无奇的木盒子静静地置于其中,触手可及。
公输胤雪端起那不过半尺大的盒子,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公输仁原本无神的眼睛里染上了几分期许,公输胤雪咬了咬牙,在他浑浊的双眼注视下,缓缓地打开了木盒子。
木盒里有一块黑色印章,材质看起来圆润如玉,但沉重的黑色犹如深井,深邃而又幽暗。墨色的底部凹凸不平,当公输胤雪的指腹轻轻触摸上去,经过巧匠篆刻的“公输”二字好像是一瞬间刻在了她的心头,正面是一只雄狮神情狰狞,仰头咆哮,模样栩栩如生。
公输胤雪的手止不住地抖了起来,她当然清楚这是什么东西,这种玉石,只有幽冥之地出产,名叫鬼玉,这几乎是与极北之地的万古寒冰一样稀有的矿物,从它被刻制成印章之后,已在公输家传承了几百年。
而相比这玉石的珍贵,这块玉石印章的背后,更是代表了整个公输家族,在公输家族之中,只有家主一人能够使用。
公输胤雪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家主印信……大伯您这是……”
公输仁躺在枕头上,目光缓缓移向了床顶,长长地叹了一声,仿佛舒出了一口压在胸中沉闷了多年的浊气,他点头道:“是,的确是家主印信,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它,对不对?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放弃过。”
公输胤雪浑身一震,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木盒,她心中最大的秘密被公输仁直面地揭开,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扎入了她内心深处。
“我……”
她想要辩解两句,想说她没有,却终于闭紧了双唇,陷入沉默,因为她知道,公输仁既然这样说,该是很久之前就看穿了她的心事,那么,她再怎样掩饰、解释,都毫无意义。
公输仁的笑颜像是春日里和煦的阳光:“你不用紧张,也不用担心。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是人总有追求,何况你并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胤雨。”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公输胤雨天真无邪的模样,摇摇头,“或许是个可造之材,可这世上的事情变化,没谁能尽数把握。我快要不行了,所以也只能看见眼前的这一点点地方,这枚印信交到你的手上,也是我为公输家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在祠堂的时候,我没有拿出来,是因为时机还没到。现在……”公输仁叹息道:“其实还是有些急切,只可惜,我没有时间了,剩下的事情,只能你自己去做。”
“什么事情?”公输胤雪握着印信,听着公输仁的话,几乎可以肯定,公输仁是真的打算把家主的位置传给自己,但因为太过突然,竟然不知道她此时应该狂喜,还是应该为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而感觉到悲痛。
“你现在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挑中你。”公输仁没有直接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其实从前……我一直将你排除在家主人选的范围之外,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公输胤雪沉思了片刻,开口道:“因为我年龄太小,与三叔四叔比较,只不过是个小辈。”
“说对了一半。年龄小,确实是个问题,但你在小辈之中却是最懂事、最会做事的哪一个,这些年我交由你的事情,你每一桩每一件都做得妥帖……但光会做事,显然不够资格坐上这家主的位子。”
“我公输家传承数百年,从先祖筚路蓝缕走到今日,虽不敢说封侯拜相,但也曾在稷城的朝堂之上挺直过腰板,感受过那巅峰之上的万丈光耀,自然,我们公输家里的人天生就带着一股傲气,看谁都觉得低自己一等。族老们更是不肯低下那自以为高贵的头颅。你是小辈,若是让你管家,这第一步,就得让他们真心诚意地对你俯首帖耳,可这事……谈何容易?”
“那大伯现在……怎么改了主意?”
“因为,非你不可。”公输仁声音凝重,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道:“我和老四是亲生的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你以为我不知道他那个臭脾气?他要是对谁过不去,他会亲自拿着刀,一路拼杀到他的面前……买凶杀人?哼,这种事情……也只有老三才做得出来。”
“尽管老三不着痕迹地把自己从当街刺杀你的事情中摘了出去,但我还是查出了其中的关窍……他,正是打算借着这件事情,除去你,再嫁祸给老四,这样,他一次性可以铲除两个敌人,那么我的位子,只能传给他了……”公输仁冷笑一声,道:“他本是个机灵的人,如果心中正气再足一些,还真是个能挑起公输家大梁的不二人选,这些年……我也不止一次地敲打过他,可他回回都让我失望,他的眼睛,永远只盯着眼前的一点点蝇头小利,甚至为了这一点点利益敢对自家人下手,若真是让他坐上了家主的位置,公输家怕是也该走到头了……”
“既然三叔不行,那么四叔呢?大伯您知道四叔冤屈,为何又不帮他沉冤昭雪?”
“你还不明白吗?”公输仁的声音骤然冷厉,“不关老四,就算你手握家主之位,我再帮你把老三压下去……可你……能坐得稳这个位子么?”
第四百二十三章 日暮西山,人归去也
公输胤雪猛然一震,长久以来徘徊在心里的许多疑问,骤然有了通路,眼前闪过了一道刺眼的光。
“老三是留给你立威用的,等你坐上这个位置,就该把这件事情翻开来,言明他在这件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再把他打落尘埃。同时,你更可以名正言顺地迎回老四。你为老四翻案,他自会承你的情,以他那个性子,又怎会与你作对?”公输仁每一句都像是针一般,狠狠地扎在了公输胤雪的心里,“到那时候,你立了威,更有老四在旁做你的助臂,这家中还有谁敢向你说一个‘不’字?”
公输胤雪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公输仁的思虑竟然如此深远,不但是考虑了让她接替家主的位置,更已经想好了如何让她坐稳家主的位置。
而且,这个立威的对象,竟然还是他向来宠爱的亲弟弟。
“你觉得意外?”公输仁问。
“我……是有点觉得……”公输胤雪艰难地道,“大伯你向来在乎兄弟和睦,家宅安宁,可这一次对三叔却是一点情分都不留,实在不符合您一贯的作风。”
“兄弟和睦,家宅安宁。”公输仁喃喃,“可那也要他们真正愿意去做才行。老三这一次,是彻底把我对他的那点期望都给打得粉碎,既然他为了这个位置,不惜要牺牲自己的兄弟,自己的侄女,那我也只能把他打下去,才能真正换来一个家宅安宁。”
“公输家不能乱。”公输仁意味深长地道,“尤其是现如今是战时,公输家更要同心协力。你明白吗?”
“是……”公输胤雪咽了一口口水,轻声回答道。
“老四不是个管家的人,他的性子刚烈,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虽然领兵打仗是一把好手,却不能修身齐家,更不要说治国平天下了。而你却不一样,这些年,你的一点一滴我都看在眼里,你能忍,也能顾全大局,或许你还有些年轻,有些事情思虑不够周全,可将来必成大器。我思虑再三,最终才决定把你放上我的位置。我现在对你唯一的要求,就只有一点。”
公输胤雪点点头:“大伯您说。”
“这家主的位置,只能是你来做,而不是胤雨。”公输仁道。
公输胤雪怔怔地看着公输仁,她原本想的只是自己暂且管家,等到将来公输胤雨成人,她在把这份权力交到他的手里,可公输仁似乎并不想她这么做:“我?可我是个女儿家,哪里能一直管家?”
“女儿家怎么了?”公输仁道,“当初我公输家就出不得一个女家主?何况你已经把自己的后路都给堵死了,从今往后,你一辈子都是公输家的人,难不成还你还想外嫁不成?”
“没有……”公输胤雪连忙否认道,“胤雪没有这样的想法。”
公输仁呵呵笑道:“那秦轲,是你的幌子对吧?”
公输胤雪只觉得自己今天受的惊吓已经实在太多,心脏都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
“也不打紧。”公输仁道,“我看着挺好的,若你能收服他,把他留在公输家,将来他会是你的一大臂助。何况我看得出来,你对他并不是没有感情。”
“可我……”公输胤雪想到秦轲的笑脸,想到他睡在自己身旁,那匀称的呼吸,和他那结实的胸膛,温暖在自己的身上蔓延,仿佛天塌下来都不再害怕。
“我只怕收服不了他。”公输胤雪低头为难道。
公输仁摇摇头:“谋事在人,这件事情,取决于你怎么去做。你既然已经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何不彻底一些?索性把生米煮成熟饭,秦轲不过是个年轻人,血气方刚,用些小手段,把他拴在身边,不见得是一件难事。”
公输胤雪听得脸红,怎么也没想到这种话竟然会从自己敬重的大伯嘴里说出来。
公输仁嘎嘎地笑了起来,儒雅谦和了一生,大概也只有临死之前,他才能放下礼义廉耻,当一回为老不尊的长辈:“当然,这只是我随口一说,做不做,你自己选择。我只知道,如果秦轲走了,将来你一定会后悔。”
公输胤雪的眼睛里升腾起一团雾气,不得不说,公输仁所说的绝对不错,从一开始,秦轲就只是为了来公输家取五行司南,这是他的使命,当他拿到完整的五行司南,他一定会义无反顾离开锦州,日后,只怕两人再无重见的机会。
可要是自己真的……那么做呢?他会为了自己留下来么?
她不敢确定。
“你自己考虑吧。这些事儿,反正我也见不到了。”公输仁笑着道,“倒是你如果能做到,将来倒是可以带着孩子到我墓前给我撒一杯水酒,我要是能在下面看见,也是值得欣慰的一件事。”
虽然公输仁在笑,但她却听出了话语里的一股悲意。
公输胤雪莫名红了眼眶,想到公输仁这些年对自己的照顾和这一次他为了自己这样宛如雷霆的作为,或许公输仁有些时候并不能让他满意,但至少在他的位置上,他已经尽可能做到最好。
公输胤雪哽咽道:“大伯,你别这么说。”
公输仁的眼神柔和,道:“一转眼,你都大啦。也不是小时候小姑娘的时候了,以后大伯也护不住你了,日后这公输家就得你来替大伯管着了。倒是有件事情,反倒是大伯还得求着你。”
公输胤雪看着公输仁:“大伯你说。”
“老三……他虽然混了一些,可毕竟还是你叔叔,如果可以,还是留他一条性命,保他一世富贵吧。”
公输胤雪想到那在死在唐军铁蹄下的二爷爷,一时有些犹豫,如果按照她的想法,她是不愿意放过公输究的,毕竟二爷爷等同于死在他的手上,让她如何不恨?
但眼见公输究如今已经油尽灯枯,又想到他为自己做的一切,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好。”公输仁满意地道,“有关于证据,我已经给你安排了人,现在应该已经送到你的院子里,只要有了这个,老三就不可能抵赖。我也只能做到这里了,接下来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安排吧。”
他露出几分疲倦,交代好了一切事情,他的精神再度萎靡起来:“你去吧,我想睡会儿,这么多年……一直想好好睡一觉……”
说着,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公输仁确实累了,三十岁的时候,他接过这沉重的担子,这么多年位居公输家最高的位置上,以一人之力却要迎着八面来风,操持着一切事务的同时,还要庇护着家中那些心思不一的家人。
回想起来,他的一生似乎都是在为公输家而活,而在患病之后,他仍然坚持着理事,直到现如今,也算是为了公输家而死。
他的眼前闪过许多片段,从年轻孩童时候的天真,再到少年时候的张扬,成婚当日的大喜,壮年持家的谨慎,最后到病体难愈的无奈……
随后是一片黑暗。
公输胤雪望着公输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伸出手去抚摸公输仁那仍然有些皱着的眉头,把它一点点的舒展开,随后身后有一团黑影笼罩了她。
“让我来吧。”昏暗的烛火下,公输胤雪看不清赵氏脸上的喜怒,之前的抽泣和泪水已经消失,只留下了一股平静。
公输胤雪点了点头,握着那只盒子,站了起来,看着赵氏温柔的眼神和那只在公输仁脸颊上抚摸的手,这对顺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夫妻,却远比所有人想象得要恩爱,甚至几十年来,从未有过一句争吵。
只是哪怕天上的比翼鸟也有单飞的时刻,何况是从出生到死都是聚少离多的人。
公输胤雪心里微动,不知道怎么的,却想起了此刻应该在院子里练剑的秦轲,公输仁最后跟她说的“手段”,她该对他用一用吗?
可那之后呢?秦轲真的会因为……她,而留下在锦州吗?
“你大伯平时总是说,想再回去稷城看一看。”赵氏突然说话了,声音清淡,“所以之前也跟我谈过他的后事。他说棺材就不必了,又大又沉,入了土阴暗潮湿,又得被虫子啃食。倒不如烧了干净,用骨灰坛子装了,也轻便,正好可以让我带着回稷城去看看。”
公输胤雪低着头,以公输家的丧葬惯例,从来没有火葬的时候,毕竟公输家虽然并未明确站在哪个派系,可受儒家派系的影响颇深,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轻易损毁”,等摆放在家中三天之后,就会由人抬着棺材出城,一起葬入公输家的祖坟与列位先祖相见。
但这既然是公输仁自己的意见,公输胤雪也不愿意让他死后还不得满足:“我知道了,伯母,大伯一切后事,都由您操持,我都听您的。不过现在外面不怎么太平,战乱未止,更有不少盗匪横行,您要去稷城,还是等过了这阵子风头再去好些。”
赵氏却摇了摇头,道:“你大伯去了,留我一个人在这宅子里,夜里我会做噩梦,还是早些去后一些,何况他也就这么点愿望,我也不想耽搁,这一次的兵乱不知道还要延续多久,要是拖个几年,我只怕也身体困乏了,人也就懒了,不愿意离开了。你放心,有家里的供奉在,我也不带多少人,不会有什么麻烦。”
公输胤雪只好点了点头,道:“那好吧。伯母要是到了稷城,就给家里道声平安,要是什么时候不想在稷城呆了,胤雪亲自带人去接你。”
“那就不用啦。”赵氏眼里露出几分温柔,“你以后要管着这么一大家子人呢,哪里还有这么空为了我这么个老太婆跑稷城去。我想好了,在稷城,公输家还有些产业,吃穿用度总是不愁的,我去了稷城,就不回来了。你大伯喜欢清静,离了锦州也正好,免得在下面还得听着这家里吵吵闹闹。”
她轻轻地摆摆手,道:“你去吧,我跟你大伯再说说话,也就是现在,他不用再管那些烦心事儿,能好好听听我说话了。”
公输胤雪犹豫了片刻,还是微微一礼,道:“那好,如果伯母有什么事情,尽管让人来喊我。”
说完,她转过头,缓缓地向着门边走去,就在开门之前,她下意识转头,看了赵氏一眼,她正用自己的脸颊贴着公输仁的脸颊,像是想用自己的温度让公输仁暖和一些。
公输胤雪听不清楚赵氏在公输仁耳畔的窃窃私语,但她看起来像是个孩子,笑脸如花,让她心里一颤。
或许百年好合,就是想大伯和伯母这样的吧。
公输胤雪握着门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随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打开门,向着门外走去。
这时候,院子外传来一阵喧闹,心中焦急如火的公输究终于赶回了公输家,还没走到门前,整个院子里回荡着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大哥!大哥!三弟我回来啦!”
只是当他走进院子迎头望向了公输胤雪捧着一只木盒,正在走下公输仁暖阁的台阶,他顿时怔住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 证据
与公输胤雪不同,那只盒子对于公输究并不陌生。小时候,他就趁着父亲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玩过,但那天之后,他就狠狠挨了一顿家法,三天都下不来床榻。
自那天之后,他便知道那只盒子里装的,正是公输家家主印信。
“三叔。”公输胤雪停下了脚步,站在台阶上,原本并不算矮的她正好比公输究稍稍高了一些,像是居高临下一般望着公输究,神情清淡地开口道:“大伯他,已经去了。”
公输究傻傻地看着公输胤雪,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去……去了?怎么就去了呢,好好的,怎么就这么去了呢?我进去看看……”说着,他抬腿就要向着房门走去。
公输胤雪却挡在了他的前方,叹了口气,道:“三叔,还是先别进去打扰了,伯母还在里面,给她一些时间吧。”
公输仁深深地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这时候,他终于相信了公输仁去世的消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但公输胤雪却看不出他低着的脸颊上有一滴眼泪,他只是看起来极为痛不欲生地在大喊,呼号:“大哥呀!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你就这么去了,让三弟我可怎么活呀!”
公输胤雪低下头,从公输究身旁擦肩而过,缓缓往院子外面走去。
“慢着!”公输究突然抬起头,喊住了已经走到院门口的公输胤雪。
公输胤雪转过身,看着公输究,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怎么了,三叔?”
“你手里的盒子……是什么东西?”公输究低沉地问道。
“这是家主印信。”说实话,公输胤雪原本还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在公输究面前扬眉吐气,一扫阴霾的场景,想来那一定是张扬的、疯狂的、喜悦的,仿佛终于赢得了一场战争那般自豪吧?
只是现在,公输胤雪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情,反倒觉得自己平静得有些可怕,心脏里更像是塞进了一块大石头:“大伯把它交给我了,自然,以后的公输家也就是我来管了。”
“不可能!”公输究失声呐喊起来,“他怎么可能这么做?”
“是啊。怎么可能这么做……”公输胤雪伸手抚摸了一下盒子那久经岁月显得有些粗糙的表面,她也曾经以为大伯不会这么做,但现实摆在眼前,这么多年来,她所有的不甘不忿尽数化作了烟尘消散,那余下的、犹如磐石般留下的,只有沉甸甸的责任感。
公输仁曾经背着这些一路前行,现在,又轮到她了。
“但事实如此。”公输胤雪的眼神终于坚定起来,“三叔,我先回房了,我有些累,如果可以,你还是不要去打扰……”
房门传出打开的声音,公输究已经是不顾一切地闯了进去,随后里面传来了赵氏愤怒的训斥声。
公输胤雪则是默默地捧着盒子,扬起了脸,一步一步地,向着那属于自己的八月听蝉阁走了回去……
“胤雪?回来了?”秦轲听见开门的声音,随后坐在他对面的那名中年人神情紧张地站了起来,腆着有些发福的肚腩,低着头好像一个即将挨训的孩子。
“乌助?”公输胤雪微微有些吃惊,虽然大伯临终前有话,说安排了人会把证据专程送过来,但她没想到来的人竟会是公输究从前最器重的管事。
“小姐。”乌助深深作揖,眼神谦恭。
“是大伯让你来的?”公输胤雪放下手中的盒子,轻声问道。
“是。”乌助看了一眼那桌上的盒子,猜到里面是什么东西,有些激动地惊呼了一声,道:“这是……家主印信?大爷已经把家主之位传给小姐了?”
秦轲歪着头,心想这演得又是哪出?公输仁脑子开窍了?
公输胤雪点了点头,神情中有些悲伤地道:“大伯他……去了。”
“去了?”乌助顿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知道公输胤雪不可能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很快又是悲上心头,长长地叹息,“大爷那么好的人,却是这样的下场,苍天真是无眼。”
秦轲则是呆呆地看着公输胤雪:“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刚刚,再过一会儿,这消息该传遍家里了……”公输胤雪望着乌助,“他在去世之前把这印信交给了我,还说有人会把公输究所作所为的证据交给我,是你吗?”
“是是是。”乌助深深地吸了口气,要做这个决定,他也是思考再三,但既然来了,他就不会后悔,他缓缓地从自己的怀里抽出几张帛书,这里同样是几分供词,可是与公输仁那天在祠堂里拿出来的却大有不同。
“这些证据,足以证明三爷在刺杀之中扮演的角色,还有,粮仓亏空的事情,我都有经手,三爷他从中到底贪墨了多少,又分了那些官员多少,我脑子里都有数字,一两不差。”乌助指了指自己的头颅,“只要小姐有需要,我可以站出来,把这些事情当着大伙的面说个明白。”
“好。大伯信你,那么我也一样会信你。”公输胤雪点了点头,看着乌助那诚恳的眼睛,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可为什么?你明明是三叔身边最亲近的管事,为何现在要站出来揭发他?”
“为什么?”乌助重复了一次公输胤雪的问题,有些自嘲地笑笑,“这事还得从早些时候说起……”
三人坐了下来,公输胤雪和秦轲都是认真地听着乌助的解释。
乌助也是一点一滴地从他经手粮仓里的猫腻,再说到他被刺杀,后来逃到公输察府上的事情。
“四爷对我很好,请了大夫来给我治伤,我有什么需要,他都是尽量满足,从来没有二话,我的身份敏感,也是怕一出四爷宅子就再被此刻盯上,所以也一直不敢在人前出现。”
公输胤雪轻轻闭上眼睛又睁开:“确实,这些日子一直没见到你,我还以为是三叔派你去办事了。”
“办事?”乌助哼声道,“只怕他希望我去阎王殿去为他办事吧?我本来以为等四爷收集完了证据,就会对他发难,把他掀翻在地,这样我也就不必再躲躲藏藏了。虽然说我也参与了他的那些腌事,可毕竟我也只是奉命行事,在大爷那受些责罚,总也好过死在他手上。只是还没等四爷发难,结果他却是恶人先告状,狠狠地诬陷了四爷一把,现如今四爷被关在院子里,郁郁寡欢,我实在有些看不过去,这才偷偷逃了出去,见了大爷。”
“大爷听了我说的事情,没有急着让我出来指证,而是让我稍安勿躁,说以后会用上我,之后就一直把我软禁在府中,直到今天才把我放了出来。”乌助声音越来越坚定,“我等了这些天,天天都以为自己会死,但既然没有死,我就该做些该做的事情。四爷待我不薄,我也该为他做些什么。”
“你倒是讲义气。”秦轲感慨道。
“我自小出身贫寒,靠着给人做学徒,才进了公输家,做了管事,平生只认一件事情,那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原本我也将三爷当成恩人,不管帮他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可我没曾想,他会要我的命……”乌助沉重道:“小姐,如今我算是看透了……只要你一句话,我乌助定然会当着众位族老的面指认他,绝不推辞。”
“好。”公输胤雪回想着公输仁的安排,“既然这样,那我就再开一次祠堂,把这件事情再翻一翻,让该受罚的人受罚,四叔……不能再继续蒙受这不白之冤了。”
公输胤雪手上的黑玉印信和赵氏的证词,足可以证明公输仁最后的决定,虽然说家族中有不少人心中还抱着疑虑甚至反对,可毕竟规矩就是规矩,他们一时半会不得不遵从屈服。
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公输仁的位置,公输胤雪平心静气地安排好了公输仁的后事。
首先,按照公输仁自己的意愿,将其尸身火化,骨灰装入一只精致的青瓷骨灰坛中,交予赵氏收存。
另一方面,公输胤雪也恪守公输家的规矩,把公输仁送出城外祖坟安葬。只不过公输仁的尸身既然已经火化,所以棺材里的,只不过是他的一身衣冠,族老们这一次算是通情达理,没有过多反对。
公输家出殡那天,不仅仅是锦州的百姓,还有那些活了命的流民,都是赶到了街上哭丧,声势之大,震动全城。而公输胤雪在对百姓们安抚的同时,也安排了人在城内专门建造了公输仁的碑塑,可以预见的是,公输仁这个名字,必然会在锦州代代流传。
“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你大伯做了这么多好事……”祠堂之中,秦轲和公输胤雪披麻戴孝,强有力的手缓缓地扶起了公输胤雪,他颇有些感叹地说道。
公输胤雪轻声道:“我大伯一直都是个很好的人,跟他比起来,反倒是我太小家子气了。”
秦轲摇摇头,道:“我倒是觉得,将来你说不定也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公输胤雪望向他:“你希望我成为他那样的人?”
“呃……”秦轲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挠了挠头道,“这个还是得看你自己的意愿?”
那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帮我……公输胤雪眼神复杂,终于还是没有张口说出这句话。
“家主,人都齐了。”这时候,一位族老靠近了公输胤雪的耳畔。
公输胤雪点点头,看了一眼公输仁的牌位,随后转过头,道:“开始吧。”
第四百二十五章 了结
当乌助捧着手上轻飘飘的几张帛书,从祠堂外低着头一路恭敬地走进来的时候,公输究已是面如死灰,而他的震惊不仅仅因为这个密报中死去的人再次出现眼前,也因为他心里清楚,乌助所拥有的那几章帛书,乃是千钧大石,致命杀器。
是一支能轻易刺穿他胸膛利箭。
他沉痛地闭上双眼,身体里的力气也在这一刻全部抽离干净,整个人好似没了骨头一般软软地瘫了下去。
迷迷糊糊之间,公输究怎么也想不透这些证据,到底是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收集到的,更猜不出公输仁之前一系列安排是做了什么样的打算。
不过,现在去追究那些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他败了,败在公输仁的深谋之中,也败在了公输胤雪雷厉风行的执行力下。
等到公输胤雪最终下令把他软禁的时候,他才终于露出惨笑,咬牙切齿地叹道:“呵,黄毛丫头一个,凭什么……若你不是身居家主之位,又怎么可能赢……”
公输胤雪牵动嘴角,神情带上了几分公输仁当年的从容:“你的输赢,并不在家主之位,而是你的所作所为本就漏洞百出……”
说完,她摆了摆手,甚至都不需要召唤供奉前来,没有丝毫修为的公输究直接被两名护卫从地上提起,缓缓地拖了下去。在这样的威势之下,那些原本反对的声音自然也趋于沉默,不敢再轻易让她听见。
不过下一步,她还需要得到一个人的帮助。
公输察。
比起与公输究当堂对证,这件事情看起来简单了许多,既然所有证据都证明了刺杀公输胤雪是公输究一手策划,再故意嫁祸给四爷公输察,那么如今两个人的处境也该对调一下了。
只是,如果公输察从院子里重新走出来,他真的会如公输仁所说的,感激她为他翻案,从而成为她的左膀右臂么?还是……反对她坐上家主之位,继续站在她的对立面,像从前那样冷漠待之,我行我素?
公输胤雪不知道,不过她心里却还埋藏着另一个想法。
祠堂里的事情了结之后,一身孝服的公输胤雪领着人,与秦轲肩并肩向着公输察的院子方向走去。
身后,乌助的惨叫声一声接着一声。
虽说他揭发公输究有功,可毕竟他还参与了公输究粮仓账目造假的那些事情,公输胤雪要管好公输家,自然要做到赏罚分明,处置乌助,也算是给公输家众人及锦州流民百姓们的一个交代。
不过这其中的轻重度,都要他好好把握:罚得重了,虽然能积累威势,却很难得人心;罚得轻了,族人又难免轻视她,不把她这个家主放在眼里。
就如同公输究,如果不是公输仁许多时候的回护,他也未必会胆大妄为,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等乌助伤好之后,公输胤雪还会让他继续为公输家办事,如果他够聪明,自然也会很快理清利害关系,自己揭发了公输究,等于递了一份投名状,日后若是再背叛了公输胤雪,想必整个锦州乃至整个墨家都不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谁会相信一个接连两次背叛主子的人?
“开锁。”到了公输察院子门前,公输胤雪看着在门口看守的两名供奉,淡淡地道。
两名供奉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没能亲眼见证祠堂内发生的事情,自然不清楚为什么公输胤雪会突然来到这里。
但公输胤雪是公输仁认同的继承人,是公输家现任家主,他们自然也没有理由回绝,手脚极为麻利地打开了那沉重的铜锁。
公输胤雪和秦轲径直走了进去,自然有人会向两名供奉解释一切。
“四叔。”
与秦轲想象得有些不一样,公输察并没有因为被长久的囚禁而萎靡不振,在院子里打坐的他眉宇之间反倒多了几分沉稳,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一道锋芒闪烁,却又很快收敛,似乎他的修为更加精进了一些。
“大哥已经出殡了?”公输察没有急着起身,依旧维持着打坐,声音平静地问道。
“是。”公输胤雪轻声回答,“按照大伯自己的意思,尸身火化,等供奉的日子到了,大伯母会带着它回去稷城。至于祖坟那边,也立好了衣冠冢,不算违逆公输家一直以来的规矩。”
公输察点了点头,道:“你向来做事情都比我妥帖。”
公输胤雪倒是有些诧异,这种话,她是第一次从公输察的嘴里听到,本身公输察的性情就十分沉闷,极少能听他夸赞别人,这两年唯一让他开口称赞的,也就是能与他过招切磋而不败的秦轲了。
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公输察抬起头,看向公输胤雪那有些惊疑不定的表情,冷笑了一声:“怎么,很意外?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会藏话的人,大哥既然选了你当家做主,也算是证明了你有足够的能力胜任,我……自是不会反驳。”
“说吧。你既然来见我,总不会是因为想念我这个四叔了,平日里,我对你可从不怎么慈爱。况且,我还“处心积虑”地‘刺杀’过你一次,你现在应该很恨我才是……”公输察低眉道。
公输胤雪摇摇头,道:“我从不相信四叔会真的派人杀我。虽说四叔并不怎么喜欢我和胤雨两个,但天可明鉴,你从没有过要害我们俩的心思。”
公输察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异光,但他没有急着说话,他猜想公输胤雪接下来一定还有事情要说。
“三叔……陷害你的事情,已经被翻开了。”事到如今,公输胤雪也不打算再拖沓,“四叔你是清白的,所以……以后你还是我的四叔,可自由出入公输家,不必被拘在这院子里了。”
公输察皱起眉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公输胤雪:“是你做的?”
公输胤雪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道:“应该说,是大伯让我这么做的。”
秦轲在一旁听得惊疑,心想公输仁本是想让公输胤雪把这件事情埋在心里,不告诉公输察,怎么她贸贸然这么就说出口了?
他上前一步,正想说些什么,但公输胤雪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拦住了他。
公输察从地上站了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公输胤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指着门口道:“四叔,跟我一起去见见大伯吧……”
第四百二十六章 认可(二更)
公输仁已经去世,他们如果要见到公输察的真人,只怕是得抹了脖子去黄泉路上追赶一番了。所以公输胤雪所说的“见见大伯”,实际是指去一趟祠堂里,祭拜一下那个沐浴在香火烟雾之中的骨灰坛子。
因为被软禁,公输察甚至没能参与公输仁出殡事宜,身上仍旧穿着一身黑色常服,隐隐有几分肃杀的气息,与公输胤雪一身丧服的苍白显得格格不入。
当他见到那描绘着青花的骨灰坛,终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到底,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幼年的时候,这位长兄也曾牵着他的手一起去捉过池塘里的跳蛙,也曾将个子不怎么高的他亲手抱上高大的骏马……他从未想过二人再次相见的时候,竟已阴阳两隔。
“大哥……”公输察不善言辞,他看到那只有自己一双拳头大小的骨灰坛子,心里一颤,嘴唇动了两下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一手接过了公输胤雪手中的香,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随后缓步上前,把香插进香炉里。
良久,公输察叹道:“看你如今只能缩身在这窄小的坛子里,我便不再怨恨你了罢。”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带着几分嘲讽之意,却也透出一点悲凉,要说心里一点怨气都没有那肯定不可能,但他能这般恭敬上香,至少说明他还是那个向来坦荡无二的公输察。
“你想说的事情,现在可以说了吧?”公输察回转身来,望向公输胤雪。
公输胤雪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伸手把怀里的书简拿了出来,交给了公输察。
“这是我昨夜写好的东西,四叔看了自会明白,还有,里面夹着的帛书,是大伯生前存着,托伯母转交给我的。我看了……但其实,是写给你看的。”
公输察点了点头,也不废话,打开书简,静静地看了起来。
“你真的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写在里面了?”公输察在看的过程中,秦轲也是小声在公输胤雪身旁耳语。
昨天夜里,公输胤雪为了写这份书简一直到三更,并且中途两次考虑想把这份书简点着丢进火盆里焚烧掉,但她最后还是将之留了下来。
公输胤雪点了点头,道:“我觉得有他有必要看到这些。”
“你大伯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公输仁本来的谋划中,是希望公输察因为公输胤雪为他翻案,而觉得不愿对她有所亏欠,今后至少不会在明面儿上与公输胤雪作对,甚至会顾念一点叔侄的情分,稍稍支持一下公输胤雪,可如果这件事情揭开,那公输胤雪对公输察所谓的“恩情”岂不就像一张轻薄的宣纸,一戳就破?
“万一他又起了想跟你争一争的心思怎么办?”
公输胤雪似乎并不怎么担心:“我想四叔他会做出自己的决定。我只是希望,四叔不会半生都被这样的谎言所蒙蔽,一直对大伯心怀怨气。”
“也是。”秦轲对此其实颇为认同,毕竟公输仁已经付出了太多,如果死后还要因此被公输察记恨,也是太凄惨了些。
换成是高易水在这里,自然会认为这件事情不说为好,可他不是高易水那样的人,做不到他那般冷漠。
书简上的字不过千余,短短一盏茶时间,他已经从头到尾看了数遍。
最初他的神色有震惊,脸上也露出了几分不甘与愤恨,但看到最后,却只剩下怅然和叹息。这份书简里,公输胤雪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写得清清楚楚,而公输仁留下来的那份帛书,更证明了公输胤雪所言非虚,这些真相像是一柄大锤,砸在他的胸口,撼动了他那颗磐石般坚硬的心。
他静静地抬起头,望向公输胤雪:“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你就不后悔?”
“如果后悔,我就不会把这份书简给你。”公输胤雪简洁地回答。
“很好。”公输察的眼神冷峻,“可你也该清楚,你这么做,等同于是把你救我的人情给抹了,你就不怕我现在就跟你翻脸?”
“这份人情,本就不是我的,而是大伯的。”公输胤雪声音平静,神情坚毅,“我既已是家主,如果连四叔跟我翻脸都要怕,以后何谈掌管整个公输家?况且……”
公输胤雪望向骨灰坛子,眼神有几分痛惜:“大伯操劳一生,我希望他能走得更安然一些。”
公输察同样看向骨灰坛子,沉默了一会,终于道:“小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弯弯绕绕太多,说话做事没一样清楚明白的,着实惹人不快,只是没想到,他到底都还是这样……”
祠堂的案桌上青烟环绕,相互交织,仿佛一张面带笑意的脸,好像公输仁此刻仍徘徊在这祠堂之中,有些无可奈何地注视着自己这个直来直去得有些蛮横的弟弟。
默默地摇了摇头,公输察抬头道:“这些年,你远比我想象中更坚强,现在也有了敢于面对一切的胆量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争这个当家的权力么?”
“知道。”公输胤雪点点头,“四叔不是争这个位子,只是不愿让你看不上眼的人坐上这个位置。”
公输察眼睛一亮,他倒是没有想到公输胤雪会猜中他心中所想:“你是……”
公输胤雪恬静一笑:“我也是大伯去世后才想明白的,现在想来,大伯其实一早就看破了,所以才一直对四叔不冷不热,少有托付。因为他知道你根本不在乎这个位子,即便让你担任家主,也不会为此多么上心。”
“没错。我是不在乎。”公输察往案桌前踱了两步,背着手望向了高高的、摆满了列祖列宗牌位的架子,“我一生在意的唯有武道,不过,我毕竟是公输家的第四子,有些责任,我还是不能卸下。如果让老三那个酒囊饭袋坐上家主之位,我公输家离亡族也不远了,到时候,我又如何能潜心修行。至于你……以前的你,确实入不得我的眼,但现在看来,你倒是配得上家主这个位子了。”
“多谢四叔赞誉。”公输胤雪感激地笑了笑,公输察既然这么说,自然是代表他的认可,这已经她意料中最好的一个结果了。
“但是我有句丑话还是要说在前面。”公输察声音骤然转冷。
公输胤雪怔怔地看着公输察,道:“四叔您说。”
“我认同的是你,而不是胤雨。在我看来,那个孩子远远做不到让我信服,如果你只是想当几年家,等胤雨年纪合适,再把位子让给他,就不要怪我不肯居于他之下了。”公输察不容置疑地道:“只要你在一天,我不会反对,甚至你有需要,我都会帮你。不过我这个人,并不喜欢太多弯弯绕绕,那些家里的琐事,就不要来找我了,带兵、杀人,这两者我倒比较拿手。”
公输察直勾勾地盯着那只青花的瓷坛,“这里……太阴沉了些,所以我自小到大都讨厌这个地方,从前我还萌生过念头,想要拿块大石头,把这些牌位都给他砸个稀烂……”
说完,他转身离去,背影显得那般干脆、利落。
第四百二十七章 新的大山
公输察走后,公输胤雪仍然怔怔地望着那些肃穆无声的牌位,她没有料到自己这位平常大咧咧的四叔,竟也会说出和大伯一样的话,或许这是一种兄弟之间的感应?或者说,公输仁和公输察都看出了她争取这个位置的初衷。
从一开始,公输胤雪就没有考虑过自己会长久坐在这个位置上,毕竟公输家数百年传承,却从没有哪一代的当家人是个女子,这个先例她如今是开了,但她内心深处一直怀着无法含糊而过的不安感。
更重要的是,她争这个位子,并不是为了夺权,真要说起来,只是因为那一份不甘和畏惧罢了。
幼时失去双亲,她与弟弟好不容易才挥散了悲痛,之后一起在院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虽有些寂寥,彼此却能相亲相爱,生活充实又快乐。但随着年龄渐长,她开始逐渐感受到一些长辈们眼中的锋芒,那是一种……像在忌惮幼虎的眼神。
之后,她亲眼见证了光天化日之下的一次遇险,她的弟弟,险些死在飞驰的车轮碾压之下。
从那天开始,她所有的岁月静好,都化作了一阵忧心,一阵畏惧。
她在各种察言观色中慢慢懂事,慢慢成长,她开始按照长辈们眼中“好孩子”的概念要求自己,比如刻苦读书,比如任劳任怨,比如谨言慎行……有时候练武受了伤她也不哭不叫,从不会向长辈提出任何无礼的要求,哪怕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想多要几两银子的零花钱……
不过十岁的年纪,她已经将自己当作了一个成年人。
如果可以,她一样想像弟弟那般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甚至三叔家的胤成常常做错事的时候她会有那么一丝羡慕,羡慕他可以在三叔的庇佑下,一次次挑战家规,一次次地放浪不羁……但她知道,她不可以。
如果她安心地在闺中做个千金大小姐,亦或成为那种稍带些叛逆任性的“女中豪杰”,只怕当下一次危机来临的时候,当弟弟再一次被推向死亡深渊的时候,她所有精心维护的形象都会被打落尘埃。
所以她必须争,争得这个家主这个位子,这样她才能掌握一切,才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保护那个年幼的弟弟。
现在,她终于达到了当初的目标,但心里却开始空落落的。公输仁去了,公输究已经被她囚禁起来,公输察也不再是她的敌人,压在心头的大山消散,却有一座更大的山压了下来。
这座大山的名字叫公输。
“好重啊。”公输胤雪望着祠堂上供奉着的那些牌位,想到了公输仁临终前那释然轻松的神情,莫名地觉得自己已经感觉到了疲惫,她现在只想找一处没有人的地方,好好蜷起身子,好好地睡上一觉,哪怕外面天塌下来她都不想再管。
秦轲看着公输胤雪,他站得不远,加上听力好,自然听见了公输胤雪与公输察的对话。
这些天,他亲眼见证了公输胤雪如同像一只上紧了发条的机械,她不断地运转着,一刻不歇。刚刚接手公输家的她,事无巨细都得亲力亲为,相比较起来,以前管理粥铺或者盘查粮仓反倒是小事一桩了。
“要不要先去休息会儿?”秦轲靠近她道:“你连着多日每晚只睡两个时辰,就算是有气血修为傍身,也受不住的……”
话音刚落,秦轲突然感觉一个温软的身子撞进了自己怀里,公输胤雪身上带着一股甜香的味道,她的身高不像蔡琰那般娇小,此时长发一缕缕冰凉地散落在他的肩头,她轻轻地把脑袋靠在了他的胸口。
“让我靠一会儿,一会就好。”
听着她的呢喃,秦轲有些僵硬地站直了,一时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这要是按照什么才子佳人的戏本来演的话,他应该双手伸出去环抱住怀中这个美人,抚摸着她的长发轻声安慰着。
但显然,他无法进入自己的角色,他始终荒诞地恪守着一个交易者的本分。
不过相处久了,他早已把公输胤雪当成了一个患难与共的老朋友,如果是朋友在疲累的时候想要一个肩膀倚靠休憩……嗯,一个倚靠而已。
他静静地站着,好像一棵挺拔的雪松,两人的剪影逐渐被屋外的阳光捕捉,驱散了祠堂之中的阴暗和肃然。
一场家主之争至此才算真正落下帷幕,公输家再度归于平静,有时候秦轲都怀疑这座庄严的大宅是不是有着某种魔力,就天上滑落的陨星,也未必能将之砸碎。
同样砸不碎的,还有公输家众人对这个姓氏的敬畏,为了这一份敬畏,他们可以忘记所有的伤痛,从所有的乱局之上碾压而过,最后围绕在名为“公输”的大旗之下,努力地活出自己该有的模样。
他转念一想,或许这是人的常态?
不仅仅只是公输家,就算是稻香村里的那些叔叔婶婶,以前也曾见证过千里饿殍,满地死尸的场景。
可从他们逃荒到稻香村的大山之中定居后,他们仍然凭借着勤劳的双手,乐观的心态,过上了安乐、平静的生活,好像从前经历的那些从不曾发生过一般。
就连自己脑海里,爹、娘还有妹妹的那或严肃、或慈爱、或娇嫩的脸庞,也已经越发开始模糊不清起来。
师父曾经跟他说过,这是好事,人们都在遗忘,因为遗忘让人们不再沉湎过去,不必被夹在现实与过往之中左支右绌,手忙脚乱……
因为忘掉过去,才能拥有将来。
自己会渐渐忘掉师父么?就像忘掉爹娘那逐渐模糊的脸庞一样?
秦轲想到这里,额头微微一疼,抬手握住了那砸中自己头顶的小球,定睛一看,是一颗核桃。
他抬起头,一身素装的蔡琰笑得灿烂,她笑道:“喂!你都发呆快半个时辰了,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秦轲握着手上的核桃微微打转,还没来得及回答,坐在一旁的高易水已是轻浮地笑了起来:“他还能想什么?铁定是在想家中的那位‘夫人’呗。怎么,天天见还不够,出来了还这么牵肠挂肚?”
“我呸,净知道瞎说,我想她干嘛。”秦轲下意识看了一眼蔡琰脸上的神情,同时用力地把手上的核桃朝着高易水的脸上扔了过去。
高易水早有预料,一伸手就捞住了它,随后放在桌上冲着阿布懒洋洋道:“阿布!”
阿布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抬起宽阔的手,猛地拍了下去,随后核桃破碎,露出里面可吃的果肉。
但高易水显然不怎么满意,握着那破碎的核桃放在手心,挑着那些散碎的外壳,道:“这次拍得太重了一些,下一个拍得轻些,重点在于拍出足够大的裂痕,但又不让整个核桃碎开,这样里面的核桃肉才不会太碎……”
阿布早就被他烦透了,少有地回嘴道:“你又不是这点力气都没有,自己敲不成吗,找掌柜的要个小锤子去。”
高易水却摇摇头道:“那多没意思,吃核桃不就是砸核桃这个过程有趣嘛。”
“你也不是自己在砸啊……”阿布苦着脸道:“这个有趣的过程你自己怎么不动手,我正听着呢,这部分说的是当年有个魏美人……”
“魏美人被另一位宠妃嫉妒,暗算了她,后来被割了鼻子,死在宫里啦。”还没等阿布说完,蔡琰插了一句,她吃着坚果,坐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晃着腿,眼睛里显出几分无趣。
“别!”阿布虽然用了最快的速度喝止,可他的速度终究还是没有口齿伶俐的蔡琰说话更快,等到他震惊之后喊出声来的时候,蔡琰已经把魏美人的结局都给说完了。
他痛苦万状,抱着头道:“蔡大小姐,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顺口就把结局给说出来?你这么一说,我这心里一点悬念也没有了,这听书还能有什么意思?”
蔡琰在盘子里翻腾了一会儿,终究也没找到她想吃的东西,随后呼唤来伙计,又要了一盘蜜饯。
随后,她看着阿布嘻嘻笑着说道:“可魏美人确实后来被割鼻子死了呀,我又没有说假话。这个桥段我在定安城那些茶楼都听了不知道多少回了,这先生说得不行,一点意思都没有。”
对于阿布那受气包的样子,秦轲也是憋着笑,帮着说了一句道:“这毕竟是锦州,跟定安城那些茶楼哪儿能比,能说成这样就不错啦,至少建邺城里很多说书先生还不如他呢。”
他倒是没有说假话,毕竟这位先生是锦州最出名的说书先生,就算相比较繁华的定安城,这位先生只能算是凤凰的尾巴,可放在这里也算是鸡头了。
要不是这样,他们也不会专程跑这儿来听书。
公输家里的事情告一段落,而公输胤雪也重新抖擞了精神,忙得早出晚归,人影不见。
虽然民间有句俗话叫“男主外女主内”,可秦轲这个“假姑爷”别说是主外,就算是主内,只怕也是什么都做不好的。
五行司南还在高炉里熔炼着,据说连公输家那些几十年的老工匠都被震惊了,要知道高炉里的热量之高可熔化生铁,神兵利器置于其中也撑不住多少时日。
偏生五行司南不但撑住了,甚至时至今日,它不过是微微显出了一些暗红,想来距离真正的融合,还差着很远。
既然如此,秦轲只得继续呆在锦州,不断地等待下去。
当然,等待也有很多种,画地为牢当个囚徒是一种,而四处游山玩水也算一种。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听曲吃饭,登高望远,锦州能逛的地方他们都逛了个遍。
蔡琰早已看腻了锦州的风光,嚷嚷着道:“没意思没意思真没意思!”也就开始觉得无趣,坐在椅子上的她把玩着手里的坚果,不安分地动弹着。
她看向秦轲:“阿轲,要不然我们再去你家呆上十天半个月吧……那儿可比锦州有意思多了。”
秦轲苦笑一声:“你哪里是想去我家,你是想趁着行路四处闲逛吧。”
“就你话多。”蔡琰咧嘴一笑。
“还是算了吧。”秦轲摇摇头说道,“你没听他们说么,要打仗了,这次唐国和沧海是认真的……”
第四百二十八章 茶馆听书
“说得好像之前不是认真的一样。”蔡琰托着下巴,用手拨弄着桌上的核桃壳,“怎么也要等打到这边再说吧,难不成因为要打仗……你们都不吃饭不睡觉了?”
说归说,蔡琰到底明白事理,知道此时出城游玩实在有些儿戏,所以她只能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戏台子上的名角们舞动着身子,说书先生则暗藏在屏风后,抚尺声清脆。
“公输家现在怎么样了?”蔡琰把脑袋躺在桌子上,想随便找个话头,“前几天我在街上看见公输察了,骑着一匹黑马带着人威风凛凛的样子,脸上表情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
高易水耸了耸肩:“看来这辈子指望你嘴上留点口德是不太可能了,人家现如今可管着整个锦州兵马呢。不过,你看着他威风凛凛,实际唐国大军这次足有近二十万……听说其中还有号称唐国精锐的神武天军,那可是连普通重甲骑兵都难以冲垮的阵仗,一旦交战,以锦州所处的位置必定不能独善其身,你是他的话,表情能好起来么?不过要论带兵,这锦州怕是无人能及公输察,前几日你那小徒弟来找我,吵着嚷着要我给他通络通络关系,想要入军……说起来他怎么不去找你?”
“咳……他不是我徒弟,我说过多少次了。”秦轲的脸上显出无奈,摆摆手道:“大概是我前些天拿剑把他抵到墙角吓着他了吧。”
从地宫回来之后,秦轲对褚苟的态度好了几分,毕竟他知道了公输般用褚苟做试验品的事情,而那傻小子至今还蒙在鼓里,一直以为自己是撞了大运,遇到了什么传闻中的奇人隐士。不光是秦轲,连公输胤雪听说之后,都觉得有些心酸。
秦轲有时会从褚苟身上看到自己小时候的影子,一副仗着师父疼爱蹬鼻子上脸的模样。
小时候的他,成日里在稻香村上蹿下跳,惹是生非。而他的师父诸葛卧龙,总是一脸微笑守在他们小屋的柴门旁,好像一位慈爱的老父亲在等待着自家孩儿回家吃饭……
过去这么久,他也渐渐明白了当初诸葛卧龙为什么要用“假死”来金蝉脱壳,他认同蔡琰的说法,他相信师父一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才会选择在那个节点放开他的手。
但他依然有一些疑问,比如:师父的那场重病,时而吐血时而意识模糊……看起来并不像在做戏;还有师父逐渐失去的呼吸,最后慢慢变凉僵硬的身子,他抱着那具身子呆呆地,从白日到黑夜,又从黑夜到了第二个白日……
多年来在柴门旁等他回家的那个身影,从此换成了肆意爬满篱笆的白色牵牛花,在每一个日头西斜的傍晚寂寥地绽放着。
看到秦轲又一次陷入了发呆的状态,蔡琰探过头来插了一句嘴,道:“外头乱成那样了,我们还在这儿听书看戏嗑瓜子,是不是有点招人嫌?”
高易水一挑眉头:“我倒是想离开锦州,可那东西在高炉里,每天都得去看一次,我能怎么办?”
话里带了几分怨气,但高易水很快又恢复了往常的闲散表情,伸了个懒腰,笑道:“至少公输察带兵的本事是不差的,当然,与项楚、王玄微、高长恭那样的当世名将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但锦州的布防若交到公输究那种草包的手里,只怕不用等唐军来,锦州自己内部都得先崩了。公输仁也是深思熟虑,给公输胤雪留下这么一个好臂助,当真用心良苦。”
“说起来,这事我还是有些糊涂。”秦轲回过神来,忍不住开口道:“我明白你们假扮刺客刺杀乌助,让他误以为是公输究灭口,转而投靠了公输察,随后你又悄悄给公输究出了个“刺杀我和胤雪,嫁祸给公输察”的计谋,可乌助最后为什么会跑去公输仁那边?”
高易水斜斜地勾起嘴角,眯着眼道:“跑过去?不不不,乌助是我送过去的好不好。当然了……不是那种明面儿上的送,不然被公输仁知道这些事情都是我在后面撺掇着,我恐怕已经死在他公输家的那些供奉手中了。所以,我是暗中拐了弯,给公输察院子里的管事透了一些消息,为了救公输察,洗清公输察身上的冤屈,他自然会把乌助送到公输仁手里。”
“只不过让我有些惊讶的是,公输仁得到乌助之后并没有急着给公输察翻案。一开始,我以为他为了府中安定,宁肯将错就错也要把位子传给公输究,但通过他这些年的作为来看,我又觉得他心里一定另有打算。后来证明我的想法没错,你也知道,死在那场大雪里的江湖人士多多少少都跟公输究有关联。公输仁一直隐忍,步步为营地清理掉了公输究的暗埋的势力,同时默许了那些本来偏向公输察的势力尽数倒向了公输胤雪,最后由公输胤雪将公输究打落,立了威,坐稳了位子,再转手将这个人情卖给公输察……啧啧,当真老谋深算。”
高易水侃侃而谈,秦轲挠着头,一旁蔡琰也跟着给他讲解了一番,他这才将脉络一一理清,一边更是为公输仁的隐忍和算计赞叹不已。
“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了,没想到公输究背地里竟然深藏着那样一股势力,这也是当初我没有料到刺杀你的人当中,真的会有连你都觉得难敌的高手……差点害你们陷入险境。想来若不是公输仁提前抹杀掉了这帮人,恐怕即便公输胤雪当了家主,囚禁了公输究,自己也很难坐稳这个位子。”
毕竟高易水只是个外人,对于公输家整个大局的把握,还是不如公输仁。
不过高易水能见缝插针地安排到如此程度,也足以证明他的厉害之处了。
但显然高易水对自己心怀不满,叹道:“我终究不是诸葛宛陵,荆吴毁堤淹田一案,斩下多少士族名门的头颅,看似粗暴,实则细致,轻一分则达不到效果,重一分,整个荆吴朝堂说不定会在一夜之间颠覆。他偏偏就敢让高长恭离开建邺城,孤身与士族之首的孙老谈判,把自己的安危全都交到与孙老的一纸协约之上,这简直是在刀尖跳舞,偏偏他每一步都走得无比从容,非大智大勇,不能为之。”
“先生是好人,他不是那般精于算计的人……”阿布事到如今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相信诸葛宛陵不可能安排这么多事情。
“是是是。你那先生一直是好人。”高易水翻了翻眼珠子,“可朝堂波诡云谲之下,好人反倒是死得最快的一批。”
对于两人这样的争吵,秦轲不偏不倚,因为他既能理解阿布对诸葛宛陵无条件的信任,又能感受到诸葛宛陵平静的外表下潜藏的那颗深沉的心,他个人的看法还是比较偏向于高易水的分析。
“不管怎样,以后你还是别弄得太过火了。”秦轲皱眉道。
高易水偷偷看他的表情:“怎么?心疼公输胤雪受的伤了?”
“好好说话不会死。”秦轲黑着脸道。
高易水看着秦轲的样子,更觉得有趣,调笑道:“你呀,一看就是花丛新手,你得跟我学习,像是我这种花丛老手,讲究的就是一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看似情真意重,实则无……”
“无情无义的王八蛋负心汉!”正当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高易水的话。
刹那间,高易水面色狂变,赶忙低声对秦轲说道:“不行,我肚子疼,我得上茅房去。”
随后他就像只年老的猴子那般佝偻着身体,捂着自己的肚子,匆匆蹿向后院,紧接着秦轲眼见一名青衫女子追赶了过去。
那女子面容姣好,眉眼妩媚,发髻如云飘动。
不少茶馆里的听客啧啧有声,交头接耳猜测这一幕到底是唱的哪出,显相比较听说书先生按本子所讲的那些故事,这样现实生活中的事情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台上的说书先生看着这情况,这书自然是说不下去了,于是咳嗽了一声,顺便到后台去喝杯茶清清嗓子。
秦轲傻傻地看着眼前的情况,有些不知所措。
蔡琰则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用手肘戳了戳秦轲,道:“你第一次见吧?那是南烟姐姐。”
秦轲当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蔡琰很快地开始解释道:“南烟姐姐本是锦州的花王,那天老高带我和阿布一起逛青……”
说到这里的时候,阿布的脸已经涨得通红,而蔡琰的眼睛里满是兴奋。
听了蔡琰接下来的讲述,他才知道,之前他们的花销都由公输究包了,所以高易水秉承着不花白不花的原则,将自己的生活纸醉金迷到了极致。
而就在那天夜里,高易水带着两人美曰其名为见世面,去了趟烟波楼,花了大价钱,请了头牌南烟来陪着喝酒听曲。
结果他听了人家一曲《鸿雁》,顺手就把公输究送他那块价值不菲的玉佩给人家做了赎身钱。
第二天他醒了酒才连连解释自己纯粹是欣赏南烟的琴艺,并无其他念想。结果那位南烟姑娘恢复了自由身,却非得要跟着他天南海北……
秦轲听得哭笑不得,只能是感叹了一声:“老高这家伙,还真是处处留情,赎身这事儿也做得出来。”
“你好像没资格说我。”这时,高易水突然从几人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吓了秦轲一跳,而南烟则从后院里走了进来,眼神扫视人群,似乎在四处搜寻着什么。
高易水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你忘记了,你在九江城硬要给那位宁馨姑娘赎身,还把人家养在你们太学堂附近呢……”
“哦?”蔡琰饶有兴趣地看着秦轲,“我怎么不知道阿轲你还有这样的侠义之举?”
“咳咳咳……”秦轲看到蔡琰的一双明眸里隐隐有几把小刀子闪现,立即头皮发麻,开始解释起有关于宁馨的一系列事情来,结果三言两语之后,又被高易水套出了张芙的存在,顿时秦轲一张脸涨得通红,说话愈发语无伦次。
直到蔡琰的小拳头砸碎了七八只核桃,他才战战兢兢地讲完了自己与宁馨、张芙之间的种种过往,而在这段时间里,高易水则再度钻入了人群,从正门逃了出去,眼尖的南烟发现了他,提着裙子紧追其后。
蔡琰这时已经不大关心有关秦轲的那些“风流韵事”了,只忍不住想要看高易水的笑话,一路拉着阿布跟了出去,秦轲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边扔下茶钱,同时还不忘把桌上剩的坚果瓜子揣进兜里……
(卷二《仗剑乱世》完)
第四百二十九章 老棒子的过去
群山环绕,夕阳在树叶的缝隙之中逐渐倾颓,缓缓地坠入远方的雾气之中。
天色昏暗下来的时候,军营中点起了火把,无数火焰照亮了帐篷、营寨,带给了营中士兵一些暖意。
大锅里翻腾着是附近山中采来的野菜,沾了一些露水的娇嫩叶片,在沸水里滚动着上下翻腾,一股诱人的肉香味在其中绽放开来,让坐在一旁端着碗等待多时的军士们纷纷舔起了嘴唇。
“嘿!老棒子!你这要煮得什么时候,差不多就行,我们都饿了,爬了一天的山,就等你这一锅肉汤,你可倒好,光拿着个勺子搅啊搅就搅了快半个时辰!这么下去,我们不都得饿死在这里啊?”有人已经耐不住性子,叫嚷起来。
被大家称呼为“老棒子”的伙头兵今年五十三岁,随军三十多年,从当年的小棒子变成了如今的老棒子,时间一久,他都快要忘记自己本来的名字,反正成天到晚手里不是拿着大棒就是大勺,也算“人如其名”了。
这会子听到军士的谩骂,他面色有些不大好看,火光之中,他眼神炯炯地盯着锅里的滚水,手里紧握那根削掉树皮的松枝,在锅里继续搅拌了几下,戳起锅里最大的那块肉看了一眼颜色,回骂道:“急什么急,你媳妇生孩子了啊?催催催,就知道催,这肉汤要是煮得不浓,一会儿下汤饼的时候可就差了意思了。”
他伸手在一旁的屉子里掏了几下,摸出个干饼,用力地塞进那军士的怀里:“饿了?先啃着,等啥时候你把这啃完了,汤就差不多了。”
军士看了看怀里的干饼,棒子面的,倒不是说这东西不好吃,严格讲,这在行军中已算是不错的干粮了,可眼前这会儿正滚着肉汤,他哪会愿意提前用这块饼先填饱肚子?跟他一个伍的另外几人都是大肚汉,他要是吃得稍微慢些,说不定那几人能合力把整口锅都给吞下去。
他恼火地道:“行军这么多天,也就今天抓了这么些野味,少拿这干巴巴的东西搪塞我!”
“那就闭上你的鸟嘴,等着!就快了!”老棒子瞪他一眼,一边搅和着锅里的汤水,同时伸手往里面扔下一块盐巴,“有得吃就不错了,还废话一大堆,就你这样,放在十几年前……”
“十几年前我就饿死了是不是?”军士早就听烦了,像是赶苍蝇一样挥挥手道:“这些话你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了,烦不烦哪?是,你随军三十多年了,当初粮草不济,连着五天靠着吃树根树皮才撑了下来,可你总拿这东西说有啥意思,你要说也说说以前那些打胜仗的时候是怎样的呗?我听说你之前有二十年都跟在上将军的黑骑麾下,不然你说说上将军好不?我们来得晚,没赶上那当年的大战,一直听大家说上将军如何如何厉害,我也确实好奇……”
提到这事儿,老棒子脸上洋溢着笑意,忍不住挺直了腰杆,显然对这段历史十分自豪:“那是当然,上将军是什么人?他可是鬼谷派纵横家的掌门人,兵法独步天下,那句文人的话怎么说来着?哦对……用兵如鬼,奔袭如火,你听听,这些读书人就是有水平,要是搁我的嘴里,只能吐出一两个‘好’字,再多的,也真是没有了……”
“打住打住!”军士本来还挺期待,但听到这里,顿时有些不满,“越说越跑偏,让你说说上将军,你往自己身上扯干啥。你那点破事儿,我们都听了十几二十遍了,从你五十岁到十五岁,上山掏鸟窝,下水摸活鱼……你就差没说穿开裆裤时候的故事了,说正题!正题!”
“老子愿意说,嘿,等这场仗打完老子就回家种地去了,到时候,你想听还没得听呢。”老棒子眉头一挑,白了军士一眼。
不过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跑题,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嗯……正题呀。”
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那我也不会说啊,我就是个小卒子,又不是那些偏将大将,哪儿能见到上将军在战场上的样子……”
“嗨?”听到他这么一说,不仅仅只是说话的军士,就连围成一圈的军士都是忍不住嘘了一声,“不知道你在这里扯半天咸淡,白瞎我们等半天。”
有个胖一些的军士大喊着插嘴道:“那就说说你见过的那几场仗,怎么打的,从哪儿打到哪儿,唐国那些小喽是不是都被打得落花流水了?”
几人同时应和。
“这个呀。”老棒子沉吟片刻,看了一眼锅里肉的颜色,缓缓地开始下汤饼,同时笑了起来,“其实我也记不得太多,那会儿只记着饿得慌,虽说上将军打仗确实厉害,可军令也十分严苛,一天里跑个几十里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不过我们一路打过去,什么陈国、楚国、燕国、平国……几乎都是横扫,还真一场都没输过。”
他搅拌了一会儿汤饼:“那会儿真是痛快,好像我们这边黑骑只要举着兵器向前冲就行了,而且,回回都是我们以少打多,也不知怎的,人家一看见我们就吓破了胆,挨不了几下跑得比兔子还快。”
“都是以少打多?还都赢了?”军士奇怪地看着他,“这怎么可能呢?当初上将军手里不过十万兵马,可那几国联军超过三十万兵马,不管怎么打,人家的数量在那儿,我们能讨得什么好?你不会是在吹牛吧!”
“我呸!”老棒子手里的松树枝用力地敲了敲锅边,“我可不是吹牛,当初就是这样,我们十万,打人家三十万,我们一直撵着人家屁股,他们一直跑……不过后来懂一点兵法的一个小将跟我解释了一些,说之所以我们能追着人家,让人家闻风丧胆,正是因为我们之前没日没夜跑得欢,人家的兵马为了追我们,结果分散了,这么一散,人家的兵马自然不如我们多,这个时候,再瞅准了时机调转头狠狠地捅过去……”
老棒子看着汤饼慢慢漂浮在汤锅的上层,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端着碗盛汤,一碗一碗递给军士们:“后来那位小将还说了一大堆,什么故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什么则什么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哎呀我反正是听不大懂,还有什么虚啊实啊,那小将说着说着,自己都两眼发愣了。总之,只听王将军一句话,他让去哪儿就去哪儿,他让我们打哪儿就打哪儿。”
军士们听得迷糊,一个个捧着香喷喷的汤饼,反倒是不急着吃喝了,有人问道:“上将军那么厉害,为啥这次打仗不让他带我们去咧?”
听得这一声疑问,老棒子感觉自己呼吸都停了一息,这样的军国大事,他一个小卒怎敢妄议?眼见着,他年岁渐老,之前说这场仗完了就该回家种地,也确是实情。
他挠着头,讪讪地道:“那我就不好说了,听说这位赵宽将军也是很厉害的。祖上好几代都是当将军的,巨子点他为将,想来也是让年轻人有个出头的机会嘛。”
“哦……”几名军士听着,觉得颇有几分道理,各自点了点头,开始大口扒拉着碗里的汤饼。
一人满足地吁了一声,道:“我也觉着这位赵宽将军挺好,出来这么些天,锦州那边烫着火漆的红印信件一封接着一封,却没在将军脸上见到慌张,咱们每晚安营扎寨,还能吃上一口汤饼,还能有野味打打牙祭……这小日子过得,美得很呐,以前哪儿听过行军时候能这么舒服的?”
“这倒是。”老棒子把碗底剩的一些盛给了自己,没有化开的盐巴都沉在下头,他只吃了几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咸了一些,香浓的肉汤他却一点吃不出味道来。
他握着筷子,眼神望向噼啪作响的篝火,低声喃喃:“我咋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呢?”
第四百三十章 赵将军
看到老棒子有些心事的样子,一旁那个胖军士舔了舔嘴唇上的油花,颇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声:“怎么了?”
“没,没啥……”
老棒子沉默了片刻,却还是憋不住,低声道:“我也说不好,以前在上将军麾下,虽然说吃不好,睡不熟,一天走几十里路,辛苦得很,可总觉得心里踏实,十万弟兄,打完四国,算算战死的、伤残的,也不到一万人,和我相熟的伙头兵一共五十多个,只死了六个……每天我们都高兴得很,好像我们不是去打仗,而只是聚在一起四处游历一般。可现如今跟着这位赵将军,虽吃得好睡得好,衣衫穿得也暖,可我总还有些担心……”
胖军士听着老棒子的话,想了想:“你大概一时还没适应吧。反正,我们都觉得挺好的,赵将军嘛,虽然年轻,但也师承打入冷宫,从小熟读兵书,说的是让我们在此处按兵不动,伏击唐军,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也是。”老棒子望向那幽深的林间,黑暗里有蛐蛐儿吱吱吱地叫唤,“不过我们这里也好像不是全部兵力,听说还有几支队伍在亭山原那边行军呢。”
“那就不知道了。”胖军士小声地道,“将军们嘛,都喜欢藏一半露一半,哪儿能都摆在明面上?赵将军肯定也是个狡猾人……”
只是他说到最后一句,却是看到老棒子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微微一呆,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一身盔甲未卸,神情严肃的张副将用一双冰冷的眼睛看着他。
“张……张将军……”
“说,继续说。”副将张成冷笑了一声,语气骤然转冷,“私下编排主帅,胆子不小!”
“我……”胖军士立刻跪下,“将军,我再也不敢了,您别杀我,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就是这嘴上没个把边儿的……”
不过张成看起来心事重重,显然没什么心思多加理会他,只是看了一眼老棒子,后者也是吓得面如土色。
他转了个身,斗篷在夜风中微微飘扬,径直向着中军主帅的营帐走去。
中军大帐之中,新任的主帅赵宽正手执油烛,皱眉看着架子撑起来的一幅大地图,锅里的汤水在咕噜咕噜地响着,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肉食的清香,火光微微闪烁,帐篷上的影子像是跳动的鬼魅。
“将军,斥候已经看过了,正如你所说,这座瓮山就像一只闭口的瓮,能进不能出,果真是个绝佳的埋伏点。”张成双手握剑,行礼道。
赵宽转过头来,火光下的面容的确有几分稚嫩,然而他的神情异常自信,道:“那是自然,早在五年前,我就派人来看过这个地方,兵法云:地形有通者、有挂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险者、有远者。这地方,正是一处挂者。挂者乃可往,难返之地,容易进来,却不容易出去,我们如今埋伏在此,何愁不能瓮中?”
张成听了,眼睛微微一亮,心中的不安消散了许多,由衷赞叹道:“将军果然是将门英杰,兵书上的一字一句信手沾来,末将佩服。”
赵宽哈哈一笑,虽然知道这是张成在拍他马屁,却忍不住暗暗自满了一番,不过他很快想到自己这会儿是该礼贤下士的,于是立刻道:“张将军探查地形,一路辛苦,还没吃饭吧,来,一起吃点。”
说着,他先一步走到了锅旁,坐上了一个树墩制成的凳子,道:“请。”
张将军点了点头,也不推辞,走过去与他对面而坐,锅里炖着的是野鸡肉,混着姜片、野葱,已然在汤水沸腾之中入了味,油花跳动,令人食指大动。
不过他还记着自己想要问的问题:“只是将军,你怎么知道,唐军一定会走这边?我们这相距锦州数百里,唐军就算想打,也该往锦州去打,哪里会大老远跑来这瓮谷里进我们的套?”
赵宽盛了一碗汤,放到张成面前,淡然笑道:“这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派了几路疑兵出去,也不走小路,就大张旗鼓地从大路向着锦州方向而去……这次唐军主将是谁,你知道的吧?”
“知道,是唐国征南军里被称作霸王的项楚。”
“兵家云,风林火山。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他被称作霸王,是因为他用兵的风格就是侵略如火,比起攻城这种攻坚战,他更喜欢的,是野外麝战。”赵宽道:“我故意把行军速度放缓,再让疑兵把我大军将至的消息放出去,就是为了让他项楚知道我们在这里,而以他的性子,必然不会乖乖地先去围困锦州再等着我追着他打,他肯定会先在路上拦截了我军,让我们没法去援驰锦州,只要他能在路上就把我们打垮,这锦州一线不只能做他手里随意拿捏的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张成的手放在碗沿上,也顾不得吃喝,神情有些激动地道:“原来如此,难怪锦州催促,将军你理都不理,原来是心中早有盘算?将军果然英明,他人援驰行军,都像救火一般,哪里着了火往哪里泼水,可将军却是不急不缓,反倒引那火自己烧过来……然后呢?我们在此将之一举扑灭?”
“张将军果然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赵宽端起汤碗,眉眼里都是笑意,想到那位项楚,他语气终于带上了几分不屑,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知道项楚其人,可他不识我,只怕在他心里,我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哪里懂得用兵?既然如此,我派出疑兵,每一路都告诉他们,我的军队就驻扎于这山谷之中,并且还在这里囤了近万石的粮食……我墨家幅员辽阔,他唐军远离本土,粮草运输不易,项楚怎会不动心?到时只要他带着兵往这山谷中一钻,我这四万军队万箭齐发,加上滚木石,就算他号称十万兵马,又能如何?还不得乖乖葬身此地?”
这番谋划,赵宽可说是预备已久,甚至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他就已经在沙盘上编排过多次,他并不想活在父辈们的光环之下,世家子弟中他算是最勤勉努力的那一批,因此于他来说,他多年研读兵法,终于得到了一次一展抱负的大好时机,只要他的计划实现,他就能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征伐中建功立业,他赵宽的名字则会散布到天下的每一处地方,所有人听到他名字的人都会心生敬仰……
一战成名,这是王玄微年轻时就曾做到的事情,现如今,王玄微已经老了,也是时候轮到他这个年轻人,登上这座戏台,成为主角了。
他想到自己那个一辈子居于王玄微之下的父亲,虽然也是墨家名将,却仍会遭到他人耻笑,说他不过是沾了王玄微的光,才混得了个将军位子。
他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如果他此番大胜而归,以后朝中还有谁敢瞧不起他们赵家,还有谁敢瞧不起他那已经病逝的父亲?
自此,他还将接过王玄微的上将军之衔,领着麾下四十万大军,南征北战,那滚滚雷云般的黑骑如影随形,他们一同踏平山河,平定天下,封侯拜相,成就不世的功业!
“项楚……”入睡之前,赵宽深深地凝望着地图上一条条的沟壑大道,感觉胸膛里有止不住的热血澎湃,他自言自语道:“希望能配得上霸王之名,不会胆怯到不敢来攻。”
火盆里的木柴在这一刻突然发出了“噼啪”的爆裂声,火焰在一瞬间升腾了几寸,仿佛是在对他的话语做出回应。
帐外。
“挺直了!精神些。”老棒子已经做了几十年的伍长,老卒带新卒,面前的四名军士听到他的一声厉喝,也是抖擞了一下精神,可哈欠还是忍不住地从指缝里漏了出去。
“老棒子,你咋滴不睡觉,整这几个新兵蛋子是要做什么呢?”之前吃饭时候与老棒子闲聊的胖军士,眼皮子已经开始打架了,“说好的埋伏,既是埋伏,人家都不知道我们驻军在这山坡上,巡夜还有啥用处么?难不成他们已经偷偷摸进谷里来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老棒子骂了一声,“打仗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乱说话,懂不懂?好的不灵坏的灵!赶紧啐一口,快啐一口。”
胖军士被骂得一缩,听话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嘴里却是咕哝道:“怎么就乌鸦嘴了,我就随便说说……”
“我在上将军麾下的时候,从不敢怠慢巡夜。”老棒子走在前方,身后四名新军走得散漫,他道:“你们多学着点,打仗的时候,你得自己走头顶上悬一把剑,想着稍有懈怠,那剑就要割你脑袋!不然等真的出了事再后悔,那可来不及了。”
“这悬一把剑……也是上将军的道理?”一名新军探头探脑地问道。
“不是。”老棒子挠了挠头,“当初,我还是新军的时候,我们屯长睡在地上,枕着箭筒,刀放手边,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刻就能跳起来提刀杀人。他跟我说,这习惯救过他的命咧!”
新军们津津有味地听着老棒子说完,似乎驱散了大半的睡意,一个个都精神起来,他们最喜欢听他肚子里那些说不完的故事,胖军士跟着一路,边走边道:“这么厉害,那以后我也得这么练。”
但他的话语,很快就引来了嘲笑声,新军们叫嚷道:“你就吹吧。也不看看你晚上睡着那样儿,还梦中跳起来砍人呢,只怕别人刀砍到你身上,你都起不来。”
一阵嬉闹,老棒子也是无奈地瞪了他们一眼,心想这年头,小兔崽子们是越来越难带了,也是了,这几年墨家还算平稳,少有战事,这些入伍时间不长的新兵对战场上眨眼生死的酷烈没有太多感觉,说什么都是嘻嘻哈哈。
不过他也懒得再说他们什么,只是一路带着他们继续巡夜。
虽然林中黑暗,但时不时有月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所以看路倒不是问题,大概是因为赵宽早先自信地对众人宣扬:“唐军现如今还在百里开外,兵将可以尽量养精蓄锐……”
所以山上虽然各处都立了哨兵岗,但看起来都十分松懈,有几人甚至靠着树干打起了盹儿,鼾声此起彼伏。
老棒子摇了摇头,心想这要是放在王玄微的队伍里,怕是要被立即军法处置的,可他一介小小的伍长,看到了也不好上去多说什么。
正当这时,他身后一名新军突然说话了:“老棒子!你看,那是什么!”
第四百三十一章 火光
老棒子皱了皱眉,弯下腰,顺着军士手指指向的方向望去,远方似乎有十来道红色光芒闪耀,他摇了摇头,也不清楚这是什么,只能猜测:“大概是咱们的斥候队伍吧?夜里行走,没有火把可不行。”
“不会是唐军吧?”胖军士想到自己之前的乌鸦嘴,有些忧心地道。
“应该不会。”老棒子想了想,“按照将军说的,唐军距离这里至少有几百里呢,哪儿有这么快?何况也才这么十几道火光,唐军要是连夜赶到想进山,也怎么也得有个五万人,火把能连得满地都是。”
胖军士点了点头,松了口气:“那就好,还是老棒子你厉害,光看这么一眼就能猜出这么多东西。”
“我也是瞎说的。”老棒子咧嘴笑了笑,嘴里缺了个门牙,看起来格外难看。
只是下一刻,老棒子的眼神变了。
或许是老天想要跟他们开个玩笑,就在这一刻,山下的那十几道火光逐渐分裂,最后从十几道变为几十道,几十道变为上百道,最后连成了一片!
黑夜之中,这些火光就像是群星璀璨,只是老棒子的脊背却是涌上来一股刺骨的寒意,只不过是一个呼吸的时间,他就感觉冷汗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打湿了他的背心。
“他们要做什么……”老棒子死死地盯着那些火光,随后发现火光开始变化,开始向着山上蔓延,随后那些火光像是爆裂开了一般,逐渐放大,放大……
这是要……放火?
老棒子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转了个头就开始往回跑。
身后的几名军士也是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快!快回去告诉将军!”老棒子一边跑,一边用惶急的声音喊道:“唐军在山脚下,他们要放火!”
他心里很清楚,此时已过白露,天干物燥,地上都是易燃的干草和枯木,而他们的军队驻扎在山里,一旦山火起势,他们这些人,会被活活困死!
想到这里,他跑得更快了一些,甚至是用上了吃奶的力气,一颗有些衰老的心脏几乎快要从胸腔里蹦跳出来。
可他不敢停下,他必须跑,一直跑。
老棒子进到营地的时候,军营里早已乱成一团,兵将在营帐中匆忙地套着盔甲,兵器在地上散落地到处都是,不少弓手甚至来不及去取自己的箭囊,拿了把剑,神情却又十分茫然。
“南边山下也都是火!”
“北边也是!”
“火!到处是火!”
所有人预先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不是说好唐军还在百里开外么?为何一夜之间,竟到了山脚下,而且还是十分默契地在山的各个方向开始放起火来?
此刻,他们的西边是悬崖峭壁,南边北边都是火焰,想来东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这火可不像是人一般,就算拿着长矛去捅,也不可能给人让开一条道路,难道他们今夜注定了会被烧死在这座山上?
“安静!安静!不要乱!”几名将军也是神情紧张,从他们有些乱的甲胄能看出他们也刚刚从睡梦中醒来,脸上还带着几分惺忪,急急忙忙地维持起了秩序。
赵宽也穿好了盔甲,疾步从大帐中走了出来,望着混乱的军营,眼神闪烁:“怎么回事?唐军在哪儿?哪里有唐军?”
“将军!”张成握着剑柄,神色慌张道:“三面都是!三面都有人报告说发现唐军!他们……在下面放火,火马上就要烧上来了!”
“三面都是?”赵宽瞪大了眼睛,而就在这时候,火光逐渐亮了起来,黑夜里,升腾起滚滚的烟尘,遮蔽了明亮的星光,“怎么……怎么回事?唐军怎么可能突然出现?还预料到了我军的位置?”
他比所有人都清楚,这个埋伏驻扎的地点是他定下来的,如果唐军想要与他们交战,怎么也得进到山谷里来,可眼下唐军并未进山,反倒直接在外围点起了熊熊烈火,等于是将他们团团围困在了大火之中。
难不成自己的营地里有奸细?
不……不对。他低着头思索着,就算是奸细,也不可能这么快把消息递到唐军手里,他们昨日午时赶到此地驻扎,现在晨曦未见唐军就到了,这么看来……反倒像是唐军一早预料到了他们要上山,提前埋伏在附近……
“不可能的……”赵宽颤抖地握住了剑柄,“我的战法怎么可能被看破……”
“将军!”张成大喊道:“快下命令吧!再拖下去,这火该烧上来了!”
“火……”赵宽望着那滚滚的浓烟,面如死灰道:“这还能怎么办?唐军围住了三面,可西边是一处悬崖峭壁,要下去十分艰难,何况是这么多人……”
军营里,已经传来了士兵此起彼伏炸锅一般的痛呼声。
山下,火光之中仿佛包裹着一头巨大的妖怪,疯狂地翻腾在这草木林间,不仅仅是干枯的野草和枝干,连许多参天大树都逐渐燃烧起来,延绵数十里的大山,几乎是顷刻间变成了巨大的火盆,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原本皎洁的月光,都跟着被染上了一层血红色。
唐军被这股热浪席卷,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汗流浃背的军士们却不敢退得太多,因为他们的主将,此刻正骑着自己魔兽一般的高大战马,立于队列的最前方,沉默着一动不动。
项楚今年三十岁,正是男人体力精力的巅峰,而他本就是唐国征南军中最威猛的“霸王”,身形伟岸,手臂和肩背的肌肉撑起了他泛着寒光的乌金色重铠,整个人坐在马背上犹如一座巍峨的小山。
“赵宽?”项楚征战之中不修边幅,远远看着侧脸好像一名虬髯大汉,只是近看他的脸却并不觉得粗犷,反倒有几分俊秀,他伸手抚摸腰间的战剑,冰冷的剑身封存在剑鞘之中,却已经隐隐地透出了森然的杀意。
“呵。”他突然不屑地轻笑一声,“草包一个,墨家不用王玄微竟然用他?真是瞎了眼。”
“将军!”一匹战马跑近,马上的那名将领远远地喊道:“三面都已放火,借助山风火势正旺,即便赵宽再厉害,只怕也没法从这火焰里强冲而出。”
项楚点了点头,望着那升腾而起的火焰和倒下的树木,露出几分冷笑,世人都说他脾气暴烈,用兵如用火,现如今他倒是真的放了一把火,而在这山上的几万墨家军队,只怕都得葬在这大火之中了。
“龙驹那边有消息了吗?”项楚问来人道。
“半个时辰前有人来报,龙将军已经动手,那几路本就是赵宽的疑兵,不过是想让我们以为他们的主力正在往锦州进发罢了。龙将军大胜,斩首三千,俘虏一万有余。”将领面露喜色,“将军,这可是我唐军入墨家以来,首场大胜,等此消息传到定安城,百姓们必然大赞将军神武。”
“哦。”
项楚对这种虚名并不在意,对他而言,更在乎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王玄微……没你的战场,还真是有些无趣啊……”项楚萧索地摇了摇头,像是在与一旁的将领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我本以为入墨家能与他打个照面,能让我好好见识一番这位当年的谋圣……没想到哇,他竟被墨家巨子夺了兵权,听说如今整日在自己的宅子里,钓鱼下棋,过得跟个告老还乡的小老头似的……”
“稷城的朝堂之争,本就错综复杂,王玄微虽然名声赫赫,可终究不像那些朝臣私交结党,想来不论是儒家还是法家,都将之视作异类吧……”将领叹息道:“本来墨家巨子一直是他的坚实后台,只是去年不知为何,他擅自调兵,从稷城带走了一千黑骑精锐,回去之后也没能给出个合情合理的缘由,墨家巨子大概因为这件事情心生嫌隙,加上朝野又借题发挥,这才将王玄微给贬黜了下去。”
“我不关心这些。”项楚冷漠道:“我只知道,只要他活着一天,我们就不可能真正打垮墨家。”
将领微微一惊,却又觉得项楚说得有几分道理,当年王玄微领十万军队,竟能战胜那几国的三十万联军,这样的人,如若再度回到军中,谁知道他又会创造出什么奇迹?
这位鬼谷派纵横家的领袖,终究不是赵宽这样只懂得看兵书的二世祖,今日他们能一把火烧了赵宽,是因为项楚只用了几眼,就看出了他的虚实,而王玄微,传闻他用兵奇诡,想要看透他,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将军想怎么做?”将领大概听出了项楚已经有所成算,轻声问道:“接下来我们打哪里?”
项楚闭目沉思了一会儿,晃了晃脑袋,冷笑一声:“按照我的想法,倒是想打沧海要打的地方。”
将领怔了怔,急道:“将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次攻打墨家,沧海国主和贵妃娘娘早已有过商量,若您擅自做主,只怕贵妃娘娘会不喜。”
“哼。我项楚要做的事情,还要顾及他人喜或不喜?”项楚嗤笑一声,“不过沧海这次要啃的,也是一块硬骨头,所以我倒不急着去他们手里抢。只不过,让我在这偏僻之地一直当他们的疑兵,实在太过无趣。”
他拉了缰绳,马蹄清脆,但黑色战马的呼吸声却犹如一头可怕的猛兽,马鼻带起的阵阵气流甚至掀起了地上的几块草皮。
“去锦州。”项楚神情平静,不怒自威的双眼带着几分期待,“或许……有机会能和王玄微打个照面。”
他遥遥地看了一眼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火焰,笑道:“这乱世的火,既然烧起来了,那就别让它停下来……”
第四百三十二章 谣言,备战
一日后,锦州内乱成一锅粥。
消息传得很快,城内许多百姓晨起刚刚出门,就已经听得满大街争论声,其中不少人都带了愤怒,咆哮着指责赵宽是个草包将军,七万大军握在手里,竟落到个几乎全军覆没的下场,甚至没能和唐军有过正面交锋。
但更多的声音还是担忧,他们毕竟是墨家的子民,如果说墨家军队遭了大败,那么唐军接下来要攻打哪里?想必首当其冲就该是锦州了吧?
要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传来不少消息,说唐军在各地如何残暴,那项楚与其叫霸王,倒不如叫人屠,他杀人不眨眼,并且以屠城为乐。
有人战战兢兢地道:“那怎么办?人家唐军可有近十万大军,真要打过来,我们锦州哪儿能撑得住?”
“不知道。”有人叹息道:“听说城里不少大户已经打算带着家眷逃跑了,可他们也不想想,外头说不定都兵临城下了,他们能往哪儿逃?在锦州城里好歹还有城墙能护着,出了锦州,只怕死得更快。听说过公输姑娘没?就是公输家现任的家主……”
“不过,这位公输姑娘年纪也不大,怎么就当起家来了呢?唉……还是公输大人去得早,要是他还在,我们锦州的百姓也能安心许多……”
“那也没用。公输大人再厉害,也没法子亲自带兵和唐军厮杀啊……”
“……”
公输家内。
“城东三处粮仓已经重新填满,城头上的弩箭、矢石、木檑这些东西都已经备好了,不过火油还差一些……”
公输胤雪听着家丁的通报,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划着桌面,突然动作戛然而止:“还差多少?”
“这……”家丁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大概差个五……五百斤。”
公输胤雪点点头,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生气的样子,只是眼里几点忧虑的光一闪而过,她不知道唐军下一步的打算,赵宽的援军听闻也已经全军覆没,现如今锦州孤立无援,只能想办法自救。
“守城的东西一样也不能缺,等到战事一起再发现准备不足就晚了,哪怕是凑也得凑齐。”她抬起头,看向家丁,道:“这样吧,你先跟廖将军知会一声,给我半天时间,我这就安排人去收火油,到时我再亲自把东西送过去。”
“好嘞,好嘞。”家丁喜上眉梢,不住地点头。
这些日子,他们仆役护卫私下里经常闲谈,几乎人人都说这公输胤雪的一言一行都像极了病逝的大老爷,待人宽厚有礼,做事情有理有据。
这也算是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毕竟做下人的都希望主子是个明理谦和的性子,这样他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当然,他们也十分清楚,公输胤雪并不是一昧宽仁,她的威严藏在在心里,就像是一头山豹,平日它会躲在某处休憩消食,因为尚且没有其他动物威胁到她的领地。
可一旦有什么东西侵犯而入,她会立即露出自己狰狞的爪牙,从黑暗中奔跑而出,随之而来将是一场夺命的撕咬。
就在前几日,有几名家丁仗着自己是公输家的老仆,对待本该送进军营的粮草有些怠慢,引得军中一片不满,公输胤雪得知以后,直接以贻误军机要务的大罪名,把那几人绑了送到军营,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砍了一个带头偷懒的家伙的脑袋,剩下的几人也受了军法处置,被打到奄奄一息,至今还没能从床上爬起来。
这之后,不论是家丁婢女,还是官员军士,都对公输胤雪存了几分敬畏之心,再没有人敢轻视这位年轻的女家主了。
等到家丁快步退了下去,公输胤雪这才走进了内室,伸出一只手撩开帘子,一张八仙桌上,高易水、阿布、秦轲三人赫然在座。
现如今公输胤雪已经掌管整个公输家,高易水等人自然不必遮掩,公输家虽然也有一些鄙夷的声音,却也不敢随意地指责他什么。
公输胤雪刚刚坐下,门外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女声,秦轲听出那是小蝶,继而在公输胤雪的脸上看到了几抹愁云。
小蝶进来,与公输胤雪交头接耳了一会儿,两人的眼神都凝重起来,这几天她们听到了太多的坏消息,却是少有露出这样的神色。
“怎么了?”秦轲奇怪地问道。
公输胤雪摇了摇头,叹道:“本来我已经封锁了消息,可不知谣言从哪里传出来的,说唐军不日就要攻打锦州,更有离谱的说什么唐军的粮草都是赵宽那七万大军的人肉做成的……这眼看着人心是乱了,想要安抚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也确实没想到,墨家七万大军,一夜之间三万多人葬身火海,主将赵宽下落不明,想来应该是凶多吉少。”高易水感叹了一声,“以前就听过项楚的大名,如今这战事一起,更让人见识到他的才能,与他相比,赵宽不过是一只温室里走出来的家猫罢了,自以为有些小聪明,可在那人眼里,呵,一文不值。”
“霸王之名,可不仅仅只在一个“霸”字,如果项楚真是一介莽夫,怎可能有资格担任征南军的主帅……”提到这个,公输胤雪心里一阵寒意,她忧虑道:“以他手上的兵力,再加刚刚这场大胜的威势,假如真的来强攻锦州,只怕锦州撑不过一个月……只希望他的眼睛,不要盯上我们锦州才好。”
其实她这话一说,颇有几分大逆不道的意思,毕竟锦州是墨家一郡,锦州的官员算墨家臣子,锦州的军队同样也是朝廷的军队,她不思抵抗唐军,却想着唐军去荼毒其他地方,实在不妥。
只是她能有什么法子?以锦州的军力,不要说抵抗唐军,关上城门固守都只能是一副待宰羔羊的模样,这种时候,她也不会逞英雄。
“你这想法……还是太乐观了一些。”高易水用清淡的声音敲碎了她的幻想,“在我看来,唐军的下一个目标必然是锦州。”
他望向秦轲,无奈地笑道:“说实话,要不是五行司南还在炉子里,我现在就想走。”
秦轲白了他一眼,示意公输胤雪还坐在旁边,他怎么恬不知耻地当人家面打起了退堂鼓。
公输胤雪却不在意,睁大了眼睛问道:“为什么说锦州会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高易水道:“这只是我个人的直觉,这次唐国和沧海联盟,集结了四十余万大军,意图一举颠覆墨家,赵宽这次已经马失前蹄到连马尾巴都看不见了,而赵宽的兵马原本是要来援驰锦州的,项楚既然想到了先截断援军,又岂会放过这个现下孤立无援的边境重镇锦州呢?”
“只有一点我觉得古怪。”高易水沉思状:“既然唐国和沧海联军,唐军打得如此畅快淋漓,可沧海那边怎么一直没有消息?单论军马实力,沧海只会强于唐国,声势更会比唐军更大吧?可你们看看到现在为止,可有一点沧海大军的消息么?还有那个传闻中横扫千军的虎豹骑,这样一支犹如一群猛兽般的骑兵,听说一次冲锋,就将那时墨家的五万步军阵形撕得粉碎……曹孟这一回怎么就能耐得住性子,如此无声无息?”
“无声无息的猛兽吗……”阿布回想着那些在太学堂里学到的东西,轻声道:“恐怕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它在等待时机,等待它露出爪牙,咬住它真正想要的猎物的时机。”
“真正的猎物?会是什么?”高易水笑着问道。
阿布想了想:“不知道,但一定不是锦州,或许……是稷城也说不定。”
高易水眼睛一亮,看向秦轲:“你看看,人家阿布可比你厉害太多啦,他现在说话俨然一派大将风范,你再看看你……”
秦轲不满道:“我对这些又不感兴趣,更没打算带兵打仗当将军,我只想找到师父,然后继续回我的稻香村,种地!”
“我的天,还种地?你能种出什么来啊?种出一颗能长到天上去的豆苗吗?”高易水眯着眼,眼里满是调侃,“哎呀,你说你,到时候带着师父来锦州不是更好?吃穿不愁,胤雪小姐也是个大方人,断然不会计较多出来一两个人的吃穿用度,是不是?”
“当然。”公输胤雪心里一动,有些感激地朝高易水笑了笑,转而小心地观察起秦轲的神情,似乎怀着一分羞涩,又有一分期待。
秦轲头摇得像拨浪鼓,手也在摆动着:“那可不行……”
公输胤雪脸上的笑僵了一下,眼帘跟着低垂下来。
“咳咳。”高易水看着面前两张脸,终于没再多说,还是把话题扯回到原先的战事之上,“其实在我看来,猛兽之所以安静,是因为他们需要足够靠近猎物,见过老虎捕猎吗?他们虽强大,可不代表他们真的会傻傻地直冲过去,它们会小心翼翼地隐蔽着、慢慢靠近猎物,直到封死猎物所有的逃生之路,那个时候它们才会亮出爪牙……虎豹骑这样的存在,不动则已,动则声若雷霆,撼动天地,不把墨家扫个千疮百孔,可怎么对得起曹孟砸锅卖铁供养的这些年?”
阿布皱着眉,隐约察觉到了高易水话中深层次的含义:“你是觉得……即便唐军动静这样大,实际上仍然只是佯攻?”
“要掩盖住惊雷,势必得用山崩一般的响动……”高易水道:“唐军接下来,动静只会越来越大吧。倘若顺利攻下锦州,自然可以此地为根基,在墨家的这一面扎下一颗钉子,与此同时,沧海暗中要做的事情也会更加万无一失。”
阿布点了点头,道:“那沧海下一步到底会怎么走?”
“不知道。”高易水懒懒地躺到椅子的靠背上,“我要是能猜出来,那我不是得改名叫王玄微或者孙伯灵了?甚至……连他们两人都不一定能摸清两国联军的真正意图。”
“不论如何,我们得积极应对。”公输胤雪幽幽地叹息道:“锦州如今满打满算一万七千守军,五千是锦州军,五千是原本屯田的步军,这两者还算有些实力。剩下的七千是招募来的流民,尽管一直都有锻炼,可他们缺乏实战,胆识不足,真打起来……”
公输胤雪没有再往下说,但她有些落寞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如果……用上公输家的机关术呢?”高易水突然一拍大腿,恍然道。
第四百三十三章 屠城令
公输胤雪没想到高易水会提这个,一时顿住,随后才缓缓开口道:“一个月。最多一个月……这还得看唐军会不会不顾一切猛攻,如果他们倾力攻打,那即便把公输家历年积攒的机关都用上,也难以阻挡唐军的铁蹄。”
“一个月……足矣。”高易水点点头,“唐军一旦大举攻城,只能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藏在暗中的那头虎豹,就要露出爪牙了。一旦到了那时候,锦州的胜负,就不是一郡的胜负,而是一国的胜负了。”
但他还是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万一锦州真成了墨家的弃子,那到时候可就有些惨了。”
“弃子?”秦轲低声道:“不会吧。”
高易水只是笑笑:“我也希望不会,但如今这个世道,真是让人没法往好的地方去想啊。”
不得不说,高易水的预料确实准确,只不过是到了夜间,公输胤雪就已经得到了斥候的消息,唐军十万大军就在距离锦州不过十里的位置扎营,黑夜之中,如果站在锦州塔楼之上,甚至可以远远望见那营帐的火光。
公输察站在城头,有风吹动他的发髻,他握着刀的手微微紧了紧,却已经感觉到了手心里的汗水沾湿了刀柄缠着的兽皮。
虽然他已知道了会有这一战,但当亲眼见证那数十里营帐铺开的时候,那些火把亮起宛若银河星璇点点延绵的时候,他还是捏了一把冷汗。
锦州的城墙很厚,公输家每隔十年会进行一次修缮,他脚下站立着的城墙,外边用的是山上运下来的条石堆砌,再用糯米混上沙土填充缝隙,坚硬无比。
而在这坚硬外壳之下,则是一堵厚厚的夯土城墙,这样的城墙,哪怕是被百斤重的石块砸中,也只会微微一震,不至于破裂。
但在公输察看来,与这十万唐军所带来的无形威压相比较,哪怕是能投出数百斤重巨石的投石机,也显得黯然失色。
仗都是人打的,世上本没有攻不破的城墙。
哪怕把锦州全城包上铁皮,里三层外三层,该陷落的时候,也一样会陷落。
“四叔。”秦轲站在他的身边,望着远处的火光,问道:“你怎么看?”
“怎么看?”公输察惨淡笑了笑,“不过只是尽人事罢了,就算是我来领兵,靠着城里的一万七千老弱,又能做些什么?何况唐军的主帅是那位霸王项楚,在他的面前,我带兵那点本事,小宗师的修为,都好像孩童蹒跚学步那样。”
他望向秦轲,低沉道:“胤雪还是太过乐观了一些,在我看来,就算是公输家……不……整个锦州,费尽一切力量,也未必能在项楚的手上撑过半月。”
“现在看来,我和老三争来夺去的,反倒是显得小家子气了。”公输察自嘲笑笑,“就算争到了又如何?一个即将在血火中湮灭的空壳,握在手中还有什么用处?”
秦轲怔怔地看着公输察,没有想到一向刚烈的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过他也不是不能理解,虽然他现如今还能站在城头与公输察说话,实际上他的心里早就已经胆怯了。
十万大军啊。就算是站在一起撒尿,也能形成一条小河,如果真正地把长矛对准锦州,又该是怎样的场景?
“我已经安排了人,趁着夜里,你可以带着胤雪出城。”公输察突然道。
“出城?”秦轲奇怪地看着公输察,“做什么?”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要我……带着胤雪逃走?”
公输察点了点头,摸了摸阔刀“斩虎”的刀柄:“难不成你想留在锦州等死?胤雪不懂用兵,可我懂。赵阔的七万军队被项楚打得七零八落,现如今已经不剩什么了……”他低低地骂了一声,“这本该是支援锦州的军队。”
只是无论他怎么骂,都不可能把这支军队给骂回来了,那些尸骨早已经埋没在了兵戈之下,他们已经为墨家尽了忠义,或许在地下,他们会龇牙咧嘴地和赵阔拼命吧。
“现如今,哪怕是朝廷再发一支军队,连夜出发。可赶到锦州至少也得半月以上,何况欲速而不达,那样的行军速度,只会导致过分疲惫,等大军到了锦州,只会被以逸待劳的项楚吞吃干净。”公输察遥望前方,失神道:“唯一可能救锦州的,只有五百里外的行州,那里有守军三万,现在出发,大概能在半月内赶到锦州。可行州同样是战场要冲,失却行州,我墨家东北方向门户大开,唐军长驱直入,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因此,行州郡守绝不可能发兵救援。”
公输察低下头:“可以说,我锦州现在是一座孤城,根本无外援可谈。破与不破,只看项楚一人的决断了。”
秦轲听出了公输察隐隐蕴含的意思,脱口而出道:“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公输察冷冷地注视着远方的火光,他终于握紧了斩虎的刀柄,在这时候,或许只有它才能给予自己一些安全感,“当然是与锦州共存亡。这里是我的家,我出生在这里,除此之外,我了无牵挂。”
公输察说得十分壮烈,甚至从他那刚毅的眼神之中,秦轲也已经可以肯定,他已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也已视死如归。
不知怎么,秦轲一时感觉心里有些悲戚,虽说他和公输察从来都不算朋友,可这个被他称作“四叔”的人,从始至终都不曾害过他和胤雪,于此危难之际,他甚至还在为公输胤雪思量退路。
秦轲摇了摇头:“胤雪不会跟我走,她和你一样,这也是她的家,她长大的地方,她的弟弟、所有的家人,她的一切都在这里。我也不会走的,因为……”
他顿住了,有关于五行司南的事情,他还没有向公输察提过,现在,也万万没到该提的时候。
“婆婆妈妈。”公输察冷笑了一声,似乎是对秦轲的话语有些轻蔑,转了个身向着城头的另外一个方向走去,抛下一句道:“现在不走,一旦开战,你们想走只怕也走不成了。”
秦轲当然知道这一点,但五行司南还不知需要多久才能在熊熊炉火之中重生,如果现在他带着离开,等同于前功尽弃。
这时,他却突然想到了一张清丽俏皮的脸庞,她笑得灿烂,喋喋不休说着话,声音是那般清脆悦耳。
“蔡琰……”秦轲低下头,几步追上了公输察,道:“四叔,我……我想麻烦你一件事儿。”
……
“要我离开锦州?”客房里,坐在椅子的蔡琰看着秦轲,大大的眼睛眨巴着,睫毛微微颤动,“那你呢?”
“我要留下来,五行司南还在炉火里,如果我们都走了,万一城破,那些铸造老师傅肯定不会愿意留下照看炉子,炉火一灭……”秦轲凝重地看着她,“所以,让老高、阿布带着你一起走,今晚就走!过了今晚,明日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离开了,你爹爹把你托付给我,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
“所以,你打算死在这里?”蔡琰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她直直地看着秦轲,目光已经将他逼到了墙角。
秦轲皱着眉咳了一声:“怎……怎么会呢?你知道我逃命的本事,如果锦州真的撑不住,我会找机会走,到时候,我们还在别的地方汇合,就像……像是我们在伏牛山分开时候的那样。行么?”
蔡琰摇头,神情坚毅:“十万唐军围城,开战之日,这十万军队足以可以把整个锦州围得水泄不通,你怎么逃?就算你再厉害,你能从乱军中逃出去么?”
“那就不逃。”秦轲想了想,“我可以藏起来,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出来。”
“藏就算了吧。”这时候,门口传来高易水散漫的声音,阿布跟在他的后面,满面担忧。
高易水道:“刚刚唐军派人来传话,项楚下了屠城令,破城之日,锦州城内鸡犬不留,你能藏哪儿,老鼠洞里吗?”
秦轲看着高易水,惊诧道:“屠城令?可这……项楚尚未攻城,他……他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高易水耸了耸肩:“不知道,我又不是疯子。还有,把你们俩那鄙视的眼光收起来,我又不是收拾好了细软连夜就想逃……我只是传达一个事实消息。”
“他真是这么说的?”秦轲还是不太敢相信,好歹他在师父指导下读过不少书的人,像是唐军这样上来就说屠城的实在太少,“他是想震慑锦州,逼着锦州投降?”
“不。他说了,不允许锦州投降,破城,然后屠城。”高易水面带微笑,只是那笑比他平常最严肃的表情还要令人胆寒。
秦轲把眼睛转向阿布。
阿布苦笑了一声,回答道:“阿轲,高先生没说假话,这真是项楚说的,他派了好多人在城外喊,站在城头的人都听见了,他还说,除非王玄微亲自与他见一面,否则……破城,屠城,没得商量。”
“他疯了!”秦轲扶了扶额,道:“王玄微远在稷城,他这根本是蛮不讲理嘛。”
“是咯。”高易水道:“所以他的意思很明显,不管怎样,他就是要屠城,而锦州内的所有人,要么打,要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