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四章 九宫
不管是谁,即便是拉一个棋中圣手来看,都会觉得这盘棋杂乱无章,难以捉摸,首先机关兽和机关人作为棋子,相互之间排布却根本没有什么规则可循,就好像是一个顽童,随意丢了一把棋子在棋盘上。
这棋盘更是古怪,寻常棋盘都是方形,横纵联合,哪怕是山里孩子在地上玩的跳格子游戏,也多画的是一个个方形的格子,而蔡琰面前的棋盘,与下方的铁盒浑然一体,呈圆形,外圈还刻上了卦象,依次是:乾、震、坎、艮、坤、巽、离、兑。
可真要是用八卦一一对应,又怎么解释棋盘里站在不同位置的九位将军呢?他们每一位都巍然耸立,那股肃杀的气势几乎要冲破棋盘,直上九天。
“我……或许知道一些了。”蔡琰骤然笑了起来,“原来不是八卦!”
说着,她伸出纤细的手,轻轻握住了一颗棋子,信心满满地向着某个方向推动起来。
随后是一连串机括摩擦的巨响,一名机关卫士昂头迈开了步伐,大步流星,一路凯歌前进。
在一旁的秦轲看得微微一呆,只觉得这个机关人跑起来像是一头失去了缰绳的野马,一路穿插在各个棋子与那些巨石之间,越过了近数十步的距离。
昏黄的火光之中,一柄长矛从卫士手中轰然伸出,直刺身前一头巨大蟾蜍般的机关兽。
纵然机关兽的身躯以金铁为根基,外面又有石质的外壳,却也无法阻拦这样有力的一矛,长矛尖锐的锋芒已经是从机关兽的身侧中穿透而入,把它整个身躯都贯穿了。
而接下来的几个回合,蔡琰下棋的风格一变,从一开始保守抵御,变成了凌厉的进击。
就仿佛一把钝滞的宝剑,在这一刻终于磨掉了斑斓的锈迹,开始亮出它的锋芒。
高易水看得真切,也是微微一惊,不过当然不是惊吓,而是惊喜,这几步棋,显然风格陡转,就算是他,也没有想到棋子一步竟可以移动这样远的距离。
而且在蔡琰的手中,这些机关人的排列逐渐变成了一支真正的军队,进退有序,毕露锋芒,不管是前行还是后退,都暗合着某种规则和规律,让人感觉到一股别样的美感。
或者,这才是这些机关人的真面貌。
在沉重的脚步声中,一丈多高的某位将军动了起来,它手中握着的,是一柄重剑,长度几乎与他的身高等同,风声激荡着剑刃,响起一阵鬼哭般的声音。
但却在顷刻之间,那一声长啸就变成了百鬼的咆哮!
尽管在秦轲看来,这位持剑将军的身形与真人相比难免有些臃肿,但在此刻,他双手挥动重剑,却仿佛一个威严的武神,没有神情的面容反而带着一股冷酷。
三头机关兽咆哮着发动了冲锋,强健的四肢绷紧如弓弦,随后一跃而起,直冲它的胸口而去。
双方的对阵震起了本就还未落定的烟尘,滚滚的烟尘之中,宽阔的剑刃仿佛破开云雾,几乎是在一个照面之间就已经被斩成了一团碎片。
持剑将军保持着最后挥剑的姿态两个呼吸的时间,才终于再度做出动作,巨大的重剑在他双臂中稳定下降,随后轰然柱在地上。
“你知道什么了?”高易水大声冲着蔡琰喊道。
蔡琰眼见自己的猜测不错,也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像是一个发现了绝好玩具的孩子:“我知道了,虽然这棋盘上刻有八卦,但只是个表象,或者说……创立这一棋局的那位老祖宗,是故意设下了一个陷阱。”
“陷阱?”高易水也是绝顶聪明的人,微微抬头,眼见石阵棋子林立,九位将军肃穆庄严,心念一动之间,嘴里已是大呼出声,“你的意思……九宫?”
蔡琰点了点头:“公输般又不是什么风水相师,况且他在稷上学宫当过那么多年的机关术总教习,心胸自然坦荡,不可能玩什么神神鬼鬼的把戏。八卦玄妙,也是历法、数术之根基,从中能引出九宫数术并不奇怪。”
如果换作与普通百姓说起奇门遁甲,恐怕会惹来各种茫然中带着敬畏的目光,因为百姓们多会觉得:八卦,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
所谓祸兮福兮,百姓一生靠天靠地,若是天灾**一来,不但可能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更有可能丢掉性命,一命呜呼。
自然,他们笃信神鬼、命理也不足为奇。
然而蔡琰的父亲蔡邕自幼在儒门修学,得了不少大智慧,纵然这世上是有不少玄之又玄的,却也是归于人道而非天道。
处于这样的家学熏陶,又自幼通读经典的蔡琰,对奇门遁甲之术一直没有过多的敬畏,也亏得是没有那般执拗,不然真钻进了先天八卦的牛角尖,只怕想再出来也难了。
“九位将军,位居九个方位,正好和九宫图相互呼应,而且我刚刚挪动了廉将军,机关兽的一方就连走了三步棋,这么想来,九宫图不正是以三三为根基,无论是横着数还是竖着数,哪怕是斜着,都是三个数。”蔡琰说得兴奋,自然气血上涌,两颊浮现出几分红润,像是抹了一层胭脂。
不过秦轲却是听得满头雾水,无奈地道:“算了,你还是等以后再详细解释吧。你先想法子把这盘棋下完,让我看到点希望也好。”
“哼。没意思。”蔡琰用鼻音轻轻哼了一声,但也没再多说,专心地研究起下一步来。
从他们进到这里已经过去不少时间,虽说长夜漫漫,可再长的夜也会有尽头,到时候天一亮,门口的守卫醒来,他们自然没法大摇大摆地走出这地宫大门。
齿轮咯咯地作响,整座石阵再度喧嚣起来。
在蔡琰接二连三睿智的棋行之下,整个棋局进行地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已然成了一场残局。
原先还显得肃穆宏伟的石阵,此刻一片废墟,到处散乱着机关人和机关兽的“残肢”,兵刃、爪牙相互交织,早已经分不清楚你我。
秦轲等人踩在这遍地的废墟之上,尽管知道这些都只是金铁、石头所构建而成,并没有情感可言,却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凄凉的情绪来。
棋局终究只是仿照了当年圣王秋狩,且受限于地宫的大小,更受限于人力,难以彻底复刻当年那场“盛世之战”的情形。
如果能窥见当年,想必只会比现在的场面更加惨烈。
分别位居于棋盘九个不同位置的“将军”已经倒下了六个,在此之前,秦轲从未想过这样强大的机关人也会被摧毁,但机关兽里却也有十分强大的存在,有的甚至能与九位将军对阵搏杀。
机关兽的数量本就多于机关人,它们没有疼痛,不知道畏惧,即便是下一刻就会被九位将军踏成碎屑,却还是会尽力地在它们的身上留下一些伤痕。
“阿轲!左上斜行,进六!”蔡琰的声音在此刻竟然带着一股子莫名的锐利。
秦轲喘了口气,也没有回答,就已经迈开了步伐,向着蔡琰指定的方向奔跑而去。
进六,是棋盘上的距离,而非只是简单的六步。而在这六步的距离之后,一头有普通机关兽两倍大小的机关兽已经猛然地抬起了爪子,向着他猛然拍了下来。
锐利的金铁组成了它的指甲,每一片都犹如刀子一般锋利,如果真被这样一爪拍中,秦轲毫不怀疑自己的半个身体都会被撕裂开来。
这一场棋局下来,他已经连战二十场,每一场都是全力以赴,就算是铁人,也有些吃不消了。
但从蔡琰的语气之中,秦轲也能听出此刻正是关键,所以他没有退让,而是向着爪子迎了上去,仿佛无畏的死士。
而就在爪子即将落到他的肩膀上时,他却是猛然地缩起了身子,整个人扭动了一下,正好斜着从爪子一旁擦身而过!
“嗬……”从他的口中,喷涌出滚烫的气息,气血在他的血脉之中流转,四肢的肌肉在此刻寸寸绷紧,像是狂龙一般的力量倾泻而出,以掌心的匕首为支点,狠狠地插在这头像犬却又生着双翅的机关兽身上。
他已经很摸清楚了机关兽的弱点,自然也就知道应该怎样做到省力并且有效地完成一次摧毁。
当然……也不是每一次都能那么顺利。
第四百零五章 青铜大门
师父诸葛卧龙留给他的匕首确实足够锋利,甚至如果再长几分,几乎是能与菩萨剑相媲美的神兵利器,所以当他的匕首落在这头机关兽胸口的时候,他能明显感觉到匕首的尖锐之处在不断地破开外层的甲壳,向着内部进发。
劲风吹拂他的发丝,原本在打斗之中有些散乱的发髻在此刻也一下子飘散四方,配合着他那坚定的眼神与握着匕首不断向前推进的招式,看上去竟有那么一些潇洒不羁的味道。
不过秦轲却没有那样的时间去想自己的动作是否潇洒,或者说,他打心底里就不觉得自己能有说书先生口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那般风度翩翩。
他只是心道一声不好,也顾不得姿态难看,全身骤然一缩,就像一只刚刚偷吃了鸡然后被农夫用扁担追着打的黄鼠狼,哧溜一下钻进了机关兽的身下。
在一片废墟上,响起一声剧烈的响声,秦轲微微抬头,正看见机关兽粗壮的前肢深深地陷入了先前石块金铁堆积成的废墟之中,烟尘四溅。
收回目光之后,秦轲眼见上方位于机关兽小腹处的一处裂缝,从他的位置看去,正好可以看见里面的一处齿轮在不停地转动。
他没有多想,手中的匕首再度探出,一直向上,匕首深深地卡入那条裂缝之中。
只是他的匕首终究还是太短了一些,加上那道裂缝只有手指粗细,他终究没能触及到那块齿轮,没能毁掉机关兽身体内部的机括运行。
凭借他的目力,他大概能预估到自己的刃尖距离那齿轮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时间不多,他也没有再留手,而是微微一咬牙,带着几分七进剑的剑意,猛然地从裂缝之中抽出了匕首,再度向上!
七进剑,朝露。
这股像是滴水穿石的力量在他气血的鼓动之下狂暴而坚定地向上刺去,纵然机关兽身体内部的金铁材质经过千锤百炼,仍旧难以阻挡。
匕首一点点地向上推进,一直到锋锐尽数没入机关兽的身体。
秦轲微微眯眼,一口气息到了尽头的时候,也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匕首触碰到了一处坚硬的东西,随后是“咯咯咯”的声音,仿佛什么东西被异物卡住,摩擦声愈渐刺耳。
只是还没等秦轲松一口气,他的眉头一挑,只感觉一阵致命的危险直冲他而来。
气血涌动之间,他的右手猛然拍出一掌,直击在地上,借着这股力量跟着在地上翻滚出数十步的距离。
只是在他上方的机关兽动作远比他想象得更快!
“难道那一剑没有用?”秦轲面色有些苍白,他很确信自己的匕首已经深深地刺入了机关兽的身体里,并且正好卡在运转的齿轮机括之间。
只是面前这头机关兽却还像没事一般,长长的尾巴犹如一条钢鞭,伴随着旋转,猛然地抽打在秦轲交叉抬起在胸前的双臂上!
一声闷哼之中,秦轲整个人倒飞出去,宛如断了线的风筝。
“阿轲!”在阿布的位置,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双目紧闭的秦轲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急切之间,他抬腿就想往秦轲的方向跑去。
然而高易水的声音却犹如雷霆:“别过去!”
阿布猛然止住了脚步。
“如果你乱动,等同于破坏棋局的规则,到时候别说阿轲了,只怕我们大家都得跟着一起陪葬。”高易水的声音沉重,顺着他的目光来看,秦轲在坠落的那一瞬间便很快爬了起来,他笑着扬声道:“不要以为他会那么容易地死掉,他可远比你想得要强。”
“我还真是应该谢谢你少有的夸奖啊!”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秦轲声音有些含糊,微微咳嗽了一声之后,他的脸上也是露出几分无所畏惧的笑意,一只手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喊道:“我不过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小心咬破了嘴唇而已。”
高易水叉着腰:“既然没事儿,你弄那么夸张做什么。”
秦轲倒想反唇相讥,只不过这会儿他不能分心,眼前这头机关兽之强,已然十分逼近第三重境界,从刚刚一甩尾的力量上看,绝不是能轻而易举解决的对手。
只是自己手中的匕首仍在它的身体里,现下赤手空拳,又要怎么相抗?
随后,秦轲再次避开机关兽的猛力一扑,整个人滚到了另外一处铁石废墟之中,顺手从一个机关人的残骸里拽出了半截长剑。
虽说只有半截,这仅仅是相对于机关人的身高来说的,换成了秦轲来拿,剩下的半截长剑反倒并不显得短小了。
目测这柄断剑至少也有两尺出头,唯一不好的,就是入手沉重,招式会显得不够灵动。
但以秦轲现在的气血修为,倒不是用不了这剑,只不过难以发挥出最好的剑势罢了。
他紧咬着牙关,没再顾及那么多,随着他双手握住剑柄,双腿迈开步伐高高一跃之中,一边躲开机关兽的扫尾,一边犹如一颗陨石般轰然向下坠落而去!
这头机关兽的感知力似乎也比秦轲预料中的更加敏锐,电光石火之间,它竟已意识到了秦轲的意图,猛地抬起了硕大的头颅,张开了大口,似乎是在等着秦轲直接坠入它的嘴里。
秦轲微微一惊,但一时没法子转换身形,只能咬着牙将手中重剑反握,朝机关兽的头颅劈斩下去。
只是这力度肯定不够!
然而,巧合就在此刻发生!
当机关兽的头抬到最高点的时候,一声金铁碎裂的声音突然响起,机关兽的身体随之猛然一震,原先骄傲昂起的那颗头颅竟突然沉了下去。
秦轲先是一愣,随后心中狂喜:是匕首!
这碎裂声正是从机关兽体内传出的,如果他没猜错,一定是那柄卡在机关兽身体里的匕首起了作用,千钧一发之际崩断了机关兽最重要的齿轮机括。
虽然这与秦轲预想之中整个机关兽轰然损毁的场面还有些差距,却足以让他能够早早地完结这场对决。
秦轲振奋着精神一声爆喝,终于从天而降落到了机关兽的头上,并将重剑插进了兽头之中,重剑断裂的另一面蓦地从机关兽的脖颈侧面露了出来。
虽然机关兽在这一刻仍然顽强不屈地想要抬起头来,但身体内部动力机括的毁坏,终究断绝了它的所有念想。
站在机关兽的头顶,秦轲感觉到一阵摇晃,随后伴着一声巨响,机关兽轰然倒了下去,激荡出周身无数尘土。
眼见机关兽损毁,蔡琰面前“棋盘”上象征着那头机关兽的棋子也毫无悬念地碎裂开来。
她耗费心力织就的攻势再一次完美达成,也是因此,她更加信心满满,接下来的,自然是一场摧枯拉朽般的胜利。
就在石阵里最后一头机关兽被某位将军一剑劈裂成碎屑,整座石阵突然陷入了一场沉寂,但这个沉寂没有持续太久,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之后,几人眼见地宫最深处的黑暗被火把骤然照亮,一座青铜浇筑的巨门正在向着他们缓缓打开。
这样的场景,秦轲曾经在叶王陵墓里见过一次,只不过在那个时候,他只感受到了无尽的恐惧,仿佛那是一座地狱的大门,里面有无数的鬼魅隐没于黑暗,向着他们幽幽地招着手。
但这座大门打开的那一刻,从里面迸发出来的,却是如白昼一般耀眼的光芒,那般温暖,犹如春日暖阳。
巨门之后逐渐清晰起来的,是无数像石阵机关人一样的高大卫士,即使与石阵里的九位将军相比,它们也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
它们分列成两排,相对而视,手中金铁熔铸成的各式兵器闪耀着夺目的锐芒。
而再往里面看去,则是由无数机械、齿轮所构成的海洋,它们无处不在,蔓延到墙面和宝顶等各个位置,充斥着几人目力能及的每一个角落,它们不眠不休地运转着,发出风暴一般的金铁潮声,延绵不绝,永无止尽……
第四百零六章 地宫深处的声音
“公输般……就住在这种地方?”秦轲的表情有些怪异。
虽然这样的场景能给人带来十足的冲击力,仿佛从一个现实的世界走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然而在他看来,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实在不是什么享受,而是一种折磨。
“你问我,我问谁去。”高易水耸了耸肩,“也许那老头就喜欢这种调调,谁让人家当过机关术总教习呢。”
“我是当过稷上学宫的机关术总教习。”正在此刻,一个低沉的声音却突然响了起来,好听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般,“但不代表你这个小辈有资格拿我开玩笑。”
几人都是微微一震,秦轲的眼神立刻锐利起来,风视之术也放大了数倍,却根本捕捉不到那个声音是从何而来。
“为什么不自己走进来看看我在哪里呢?”那个声音桀桀地笑着,“先天风术,虽然是天下少有的术法,但恐怕在我这老家伙面前不怎么管用喽。”
“你知道先天风术?”秦轲微微一惊,自己到现在为止可没展现出什么,而风视之术发自身体,并没有太多征兆,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要太过意外,如果你跟我一样在稷上学宫呆了一辈子,或许你的面前,许多东西也不会再显得奇特。”那个声音平静道:“当然,我老头子也不是什么神仙,光凭你们破阵那点时间,还不足以看出这点。但你该知道,公输家本就是我的地方,作为一个老家伙,总是会对一些别有用心进我家门的人……抱有几分好奇。”
“别有用心?”秦轲听这这个词,有些紧张起来。
在他看来,这个声音的背后,公输般的身份可以说是呼之欲出,而五行司南在他的手上,给不给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我们没有坏心思。”秦轲大声地喊道:“我们只是有事相求!”
然而那个声音却突然沉寂下去,许久不再传来回应。
秦轲和高易水等人相互对视了几眼,都是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开罪了这个公输家的老祖宗。
就在秦轲忍不住想要开口询问的时候,那个声音再度响起,竟是带上了几分不耐烦:“既然有事相求,还在外面呆着作甚?难不成要老家伙我亲自出来请你们不成?你们若真对公输家存了什么坏心思,哼哼,那你们断不能有命活到今日……”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个老人该有的沧桑,然而其中的锐利杀气却是如一柄钢刀,刺得几人心中一痛。
“怎么办?”秦轲看向了高易水。
高易水一摊手,显得无所谓地道:“来都来了,机关阵也破了,难不成要无功而返?听他话里的意思,如果他想杀我们,我们早不可能活到今天。既然如此,不如就此进去,见上一面。”
秦轲点了点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微微转头,却发现蔡琰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跟过来,心中猛然一惊,顿时提起气血,几个起落之间,落到了刚刚蔡琰站着的小棋盘前。
“蔡琰!”秦轲喊道。
“在这儿……”
蔡琰整个人蜷缩在那只作为小棋盘的金属盒子旁,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你怎么了?”秦轲关切地走了过去,双手搀扶起她问道。
“没事。”蔡琰摇了摇头,轻轻地用手指着小棋盘,浅浅地笑了一下。
顺着蔡琰的手看过去,秦轲竟在那局促的位置之间发现了两只镣铐,甚至镣铐的边上,从地底生出了两道极其锋利的刀片,轻薄如纸。
秦轲微微一想,一阵后怕油然而生。
原来刚刚破石阵的时候,并不仅仅只有他们三人身陷险境,蔡琰单人在这小棋盘面前,双腿被这伸出来的镣铐所限制,可想而知,一旦输掉了这盘棋局,只怕她的双腿会立即被这伸出来的刀片削断。
就是顶着这样随时可能变成废人的压力,蔡琰在这方棋盘上摸索着规则,最终赢下了棋局……
秦轲的心里一下子生出一股子敬佩,同时,也微微有了几分心疼。
“休息休息就好。”蔡琰吐了口气,却是得意道:“怎样?我是不是很聪明?”
“你还说呢。”秦轲哭笑不得地嗔了一句:“你这都怕得两腿发软了……还能走吗?”
蔡琰摇了摇头,嘴上却是倔强道:“我可不是吓的,我是累的,你要知道,我可没有气血修为,要推动这些棋子也不怎么容易。唔,我现在倒是怀疑公输般这老头儿压根没考虑过这棋局有一天会被一个弱女子解开……”
秦轲无奈地道:“你可不算什么弱女子……”
想了想,他用双臂把蔡琰搀扶了起来,随后转了个身。
“干嘛?”
秦轲叹息一声:“还干嘛,背你呀,你不是已经走不动嘛。”
蔡琰含糊不清地回应了一声,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趴在了秦轲的背上,当秦轲站起身的时候,她拍了拍秦轲的肩膀,在他耳边俏皮地说了一个字:“驾。”
秦轲听着这样的话语,也不免激发了几分童心,笑了起来,还真装了一声马嘶,顿时地宫里充满了蔡琰咯咯咯的清脆笑声。
公输般的邀请,他们一行人自然是要赴约的,何况从一开始,他们来墨家就是为了能和他见上一面。
只不过走在路上的时候,秦轲心中不免有几分忐忑,对于公输般这样性格乖僻的人而言,五行司南到底算是什么?他……会愿意把自己守护了这么多年的东西交给他们么?
“或许可以直接抢……”蔡琰小声地在秦轲耳畔开始怂恿着。
秦轲微微苦笑,道:“你没听见那个声音怎么说的么,意思是只要他愿意,我们早就死了。”
“我还说我呸他一口他就当场中风浑身颤抖口吐白沫,乌拉拉一下躺在地上瞪着眼睛死了呢。”蔡琰哼哼着到,“放狠话,谁不会呀。我可是这方面的行家!”
“是……知道你在定安城有不少光辉事迹。”秦轲继续笑着,“一会儿就劳烦女侠你‘发功’了,要是那老家伙不给五行司南,你就呸他。”
“一点都不真诚。”蔡琰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觉得有些困了的她吧下巴枕在秦轲的肩膀上,吐气如兰,“我困了,眯一会儿,一会儿见了老头儿喊我。”
“好。”秦轲听着蔡琰那平稳的呼吸声,原本因为她脸颊靠得太近的慌乱也少了几分,“你休息会儿吧,为了这个棋局,你也累坏了。”
几人一路向前,逐渐也就深入到了地宫的内部。
有些意外的是,这座地宫并非几人原先猜想得那般宏大气派,也并不让人觉得有什么阴森可怖的地方。
微凉的清风轻轻拂过他的脖颈,流水在竹管卷动碰撞,最终落入水池,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
茅舍、小桥、水车、流水,鲜花,这些怎么看都不应该出现的东西偏偏在这里和谐得就像是自然生长的一般,带着几分悠然,甚至让秦轲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稻香村里。
在秦轲一路向前行走的过程之中,甚至能看见水岸边一棵棵翠绿的柳树随风轻轻摇摆……
不过最让秦轲惊讶的是,他终于看清了这里亮若白昼的那道光源那是镶嵌在山洞顶端的一颗透明宝石,被切割成了无数面,晶莹剔透。
发光的并不是它,但它却像一只千面的棱镜,将那些顶端直通下来的光芒聚集折射,迸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地宫。
秦轲仰头望去,在那颗多面的宝石上看见了自己数十、数百,甚至数千个脸庞,细小地犹如一个个指甲盖般。
“这是什么东西?”秦轲呆呆地问高易水:“是琉璃么?”
“琉璃?”高易水摇着头,“那种烧制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这样浑然天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东西应该是长城之外,极北之极的万古寒冰。”
阿布跟着微微一呆:“万古寒冰?那是什么东西。”
秦轲同样也没听过这种东西,两人一齐把目光放到了高易水的身上。
“你们别这么看我。”高易水无奈地摊手道:“我这辈子,算算一天十二时辰,有十一时辰都是穷鬼一个,哪能有机会真的亲眼见过这种东西?”
他看着万古寒冰微微赞叹:“不过史书上倒是有过记载,当年有位皇帝励精图治,厉兵秣马,就是为了一举荡平长城外的凶兽,于是组建了八十万大军,一路北上,沿途斩杀凶兽无数,直到极北之地,却最终发现面前是一片一望无垠的冰天雪地,高耸的雪山延绵不绝,八十万大军根本再难行进,一怒之下,他命大军掘地三尺,找寻凶兽巢穴……”
“后来呢?他找到凶兽的巢穴了吗?”秦轲好奇问道。
第四百零七章 公输般(二更)
“当然没找到!他要是找到了,今天还要木氏家族守着长城做什么?”高易水想去拍秦轲的脑袋,但眼见蔡琰在他的背上睡得正酣,只能是讪讪地收回了手。
他咳嗽几声继续道:“不过,这万古寒冰就在那时候被挖了出来,据说一共有三块,动用了数千人日夜动工,挖坏铁镐无数……”
说到这里,高易水不免嗤笑了一声:“哦对了,还有个有趣的典故,说是这寒冰命名为万古,是因为当初那万里冰川挡了他八十万大军不得前行,又没能找到凶兽巢穴,这寒冰又如此难掘,大骂‘顽固’,随行的老臣觉得这寒冰好歹也算是块宝物,索性就取了谐音,叫万古,反正极北之地,从上古圣王那时已然存在,说万古寒冰,也在情在理。”
“原来如此。”阿布感叹一声,“只是那八十万大军也没能清剿凶兽,这些东西……究竟是怎么在极北的苦寒之中生存繁衍的呢?”
“不知道,而且……恐怕连上古圣王都弄不明白这些凶兽从何而来,又目的何在。毕竟在圣王一统天下之前,北境并没有这些凶兽,也没有筑建长城。”高易水伸手挠了挠耳朵,长叹一声继续往前走去。
越过静静流淌的溪流,走过木板小桥,秦轲忍不住还是用手触碰了一下那飘荡轻摇的柳树。
一摸之下,他惊讶地发现这些柳树都是真的活物,可按照季节,这时候的柳树叶子早该掉光了,可这棵柳树上的叶子仍然翠绿如新,仿佛这地宫之中仍然处于春季。
一缕柳枝轻轻扫过蔡琰的脸颊,她缓缓地睁开了稀松的眼睛,一时又是一阵惊呼。
“公输般就住在这种地方?我原本以为他是个孤僻的怪老头,就喜欢躲在阴暗的地方研究机关呢。”蔡琰嘴里啧啧有声,“这么看来,他倒像是藏在这里养老了,换成是我,我也不愿意离开这么好的地方,跑出去管公输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大概是因为刚刚小憩一会儿恢复了一些精神,她骨子里天生的不安分又开始躁动起来,她嬉笑着凑近秦轲的耳畔:“你能碰到那块万古寒冰不?我们走的时候……要不要想法子把它也一并摘走?”
“你要它做什么用?”秦轲一个头九个大,低声道:“罗盘都还没拿到呢……”
“就知道你的罗盘!”蔡琰狠狠在他肩头拍了一巴掌,倒没有再多说什么了,而是乖乖地伏在秦轲的背上,两眼眨巴着看到一处幽静小院离他们越来越近。
随着小院子的木门被他们轻轻推开,他们总算见到了那个颇有神秘感的公输家“老祖宗”。
他坐在万古寒冰洒下的耀眼光芒里,半个身子被光芒所笼罩,但坐下的轮椅却却仍然显出厚重、古朴的气息。
他很老了,除了花白的头发和微微佝偻的背,身体更是瘦削得像是一根芦柴。
然而他本人却似乎并不怎么在乎,只是专心致志地坐在那里,一只手不断地在桌上刻画着什么,无数复杂难懂的图案和符号几乎看得秦轲头脑发晕。
秦轲站在他的身后,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前辈……”
“如果我没有弄错,你该叫我老祖宗才是。”老人一只手仍然在桌面上的纸张上描绘着,并没有急着转过身去。
虽然说纸张这东西如今仍然十分昂贵,但对于他而言,却只是一种再平常不过的工具,甚至当他觉得不满意的时候,还会把整张纸整个给揉成团,一下子就给扔到桌面下。
秦轲微微低头,发现地上已经有十几个纸团,这么说来,公输般岂不是在这一夜都还在做事?
“不过……你要是不愿意叫,我也不怎么勉强,毕竟你来公输家,本就不是为了公输胤雪。”公输般的话平静如常,却说得秦轲心中一跳。
秦轲跟高易水等人相互对望了一眼,一时也是震惊,公输般竟然什么都知道,可既然如此,他为何又坐视不管?
公输般似乎也是猜到他们心中所想,嘴角微微露出几分讥讽的笑:“我知道,并不代表我需要去管。就好像我只需要坐在这里,你们一样会主动来找我。何况我只是个残缺不全的老头子,哪里有那么多力气去把事情大包大揽?”
随着他放下手中的笔,缓缓地躺在了轮椅的靠背上,秦轲赫然发现,他的左手衣袖里藏着的,竟然不是一只正常人的手,而是一只犹如机关人相似的手臂。
这样看来……公输般不但是无法行走,甚至连手臂都缺了一只?
这样一个看起来十分凄惨的老人,就是公输家的老祖宗,那个曾经站立于稷上学宫,督造墨家机关城,并且担任机关术总教习的人?
眼见如此,秦轲不免心中多了几分同情,同时双手再度行礼道:“老前辈,晚辈深夜打扰也是情非得已,还请见谅。”
公输般神情不变,微微点了点头,发出“嗯”的鼻音,道:“好在我这样的老家伙已经时日已经越来越短,就连入睡也越发困难,也无所谓你们这一夜在外面的吵吵闹闹。”
半夜三更,潜入地宫,与机关棋子搏斗,把整个石阵搅得天翻地覆,弄得大门外尽数是废墟,这种行为,显然已经不仅仅是吵吵闹闹所能概括的了。
听到公输般这么说,秦轲自然也是有些汗颜地道:“我们也是不得已,把前辈的石阵弄得一团糟,实在过意不去,如果前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们一定尽力……”
“帮忙?”公输般听到这话,仿佛是听到了这世上的一个笑话,然而片刻之后,他深深地看了秦轲一眼,有些意味深长的道:“也许,会有机会的。”
公输般的声音清冷,带着几分孤傲,正如他能看见骨骼形状的脸颊,宛如陡峭的悬崖,上面有雄鹰孤高地筑巢:“那座石阵,本就是老夫用来阻拦后辈来打扰我的一道屏障,当年公输家的人无论如何都想要请老夫教授小辈一些东西。老夫也是烦不胜烦,索性就立下了这个规矩,说哪位小辈能破了那石阵,谁就能成亲传弟子。”
“不过嘛。”公输般话锋一转,“老夫并无意收徒,哪怕你们真的是为了这个规矩,老夫最多只是让你们能在此处居住一些日子,自行摸索。要是想让老夫亲自教什么东西,就不必想了。”
高易水咧嘴一笑,道:“前辈无意收徒,这是您的意愿,我们自然遵从。”
“很好。”公输般微微斜眼看了他一眼,“既然如此,你们应该是想从老夫手中拿什么好处。”
高易水笑着道:“前辈洞若观火,一双慧眼如炬,晚辈佩服。”
然而公输般却并不买他的账,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巧言令色,一看你就是个溜须拍马之徒。”
高易水被这一句话堵得哑然,而蔡琰则是在秦轲身后捂着嘴低低地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公输般倒是把目光转了过去,秦轲分明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几分欣赏:“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蔡琰微微一怔,也是没有想到公输般会来这样一个问题,不过以她的“豪气”却是半点也不畏惧,声音清脆嘹亮:“我叫蔡琰。”
“蔡琰。”公输般微微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竟然能从九位将军身上猜到棋局的规则,还能以九宫三三演化出那样的棋局走势。老夫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聪慧的人了,想不到还是个女子。”
蔡琰挺了挺胸膛,骄傲地道:“小意思。”
公输般轻轻地笑了起来,灰白的胡须微微颤抖,他似乎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明明声音可以听得出他很畅快,但他脸上的神情却依旧显得僵硬。
“若是老夫还有个十年,或许会收下你做我的关门弟子。可惜机缘不到,你我注定只能如此。”随着他的手轻轻在轮椅上一碰,不知触碰了哪里的机关,顿时从轮椅的侧边吐出一截抽屉来。
公输般伸出那只以机关术做成的义肢,却宛如真的手臂一样灵便,顺手就从中取出了一件东西,递到了蔡琰的面前。
“既然如此,送你一件小玩意吧。”公输般道。
蔡琰好奇地看着公输般手上的东西,有些好奇地接了过来,把玩片刻,道:“这是什么?”
但还没等公输般开口,秦轲却是微微发出了一声惊呼:“这是……”
他当然认识这件东西,因为在此之前,他曾经见过,并且还把玩了许久,只是始终没有弄明白原理。
而如今公输般拿出来的,不正是当初褚苟给自己观看的金属球吗?
“你见过这东西?”公输般看着秦轲道。
“是……这东西,据说可以让人气血贯通,踏入修行者境界?”秦轲心中微微一动,脸上神情越发震惊起来,“原来,给褚苟那颗球的,是前辈?”
“我不认识什么猪啊狗啊的。但你若是说这些日子我还给过谁这件东西,那倒是没错。”公输般面色平静地道:“但那件东西却只是个未完工的破烂罢了,那一日……老夫走上了锦州大街,刚巧看见那小子像个呆瓜一样捧着一本早已过了时的修行典籍,一边念着字句练习吐纳,结果没走两步还撞了墙……”
公输般突然冷笑了一声:“呵,以他的天资,加上那本破烂,恐怕再过十年也未必能成就修行境界。正好老夫手中这件东西想要找个人试炼试炼,索性就选中了他……”
秦轲一时沉默,也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褚苟踏入修行者境界的事儿,原本在他估算至少也得有个好几年,然而借着那颗金属球,他一举冲破了气血关隘,成了个气血修行者。
而如今,公输般却说那颗金属球只不过是个不完全的破烂……
恐怕在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宁肯豁出性命去求这样一颗破烂吧。
“这是什么东西?有这么厉害?能让人冲破气血,踏入修行者境界?”蔡琰倒是没有那么惊讶,只是好奇地拿着金属球打量来打量去,始终没看出这东西有什么稀奇。
第四百零八章 所谓五行司南之用
公输般摇了摇头,道:“其实如若你真正了解到了,也就不觉得稀奇了。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人可以走修行一道,只是碍于身体某处经脉不通,影响了气血感应,导致无法入门……当然,这世上也有不少以勤补拙之人,但这个过程,或许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不间断的努力修行,才会小有所成。我之前送出去的那颗,也就只能帮人打通那道最难的关隘,助人入门修行气血,但这一颗……却是不同的。”
“不同?”蔡琰看向公输般。
“其中奥秘,自然由你去慢慢参破,老夫做了十余年总教习,最烦的就是那些学生叽叽喳喳问个没完,所以……我也不想多费口舌。”公输般道。
“总之,就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东西,对吧?”蔡琰甜甜地笑了起来,直接把握着那颗金属球的手收了回来,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也不知她变了个什么样的戏法,只在一个呼吸之间,那颗金属球就从她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秦轲默默打量了她一番,也不好直白地去问她厚厚的衣裙里到底藏了什么样的机关口袋……
公输般看着蔡琰这般干脆利落,眼中欣赏之色更浓,嘴角笑容也显出几分老人的和蔼来。
他点了点头:“是个爽快人,不像是那些读书人,看多了儒家礼数和法家道理,脑子里尽装了些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在场的众人里,论博览群书,高易水和蔡琰当然首当其冲,不过两人与这世间读书人向来不同路,甚至南辕北辙,所以都乐呵呵地赔笑,也不觉得公输般这话说得有什么不对。
不过高大的阿布此时站在两人的后方,听见这句话的同时,不由得想到自己在太学堂里学到的东西,脸上微微一苦,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几句,却终究没有开口。
而秦轲应该是最乐见其成的人了,蔡琰能得到公输般的欣赏于他来说是一件喜出望外的事情,说不定待会儿再说点什么讨了这位老祖宗欢心,得到五行司南罗盘的机会也会更大一些呢?
正当他还在思索应该用何种语气,何种态度,向公输般提起罗盘一事的时候,公输般却先一步开口道:“小姑娘的东西,老夫已经给出去了。接下来,该是你们了,说说看,你们想要些什么?”
他那双带着沧桑却依旧像是鹰一样锐利的目光微微扫过三人,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用眼神告诫他们“不要太得寸进尺”……
秦轲也是有些为难,他当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过公输般身上隐隐透出的那股子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总是让他觉得希望渺茫。
他很清楚向人要东西是不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当那个人与自己并非什么感情深厚的亲友,同时那件物事还珍贵无比的时候,更是难上加难。
虽然从他住所顶上的那块万古寒冰可以看出,公输般所拥有的宝物绝对比他想象得更多。
但纵观天下,五行司南是独一无二的上古神器,只会比那块寒冰更加珍贵才是。
可事到如今,难道他还能退缩么?
和高易水两人对视了一眼,他终于鼓起勇气,眼睛直直地望着公输般道:“前辈,实不相瞒,晚辈这次来见您,不为别的东西,只是想请你给……不……哪怕是借也行,想从您这里借一样东西。”
高易水在一旁听着,眼睛微微一亮,小小地看了秦轲脸上那有些纠结的神情一眼,嘴角弯起一个弧度。
这家伙,也不是没有长进嘛,都懂得变通了,不说给,换了个说法说借,不错不错。
但高易水心中也是敞亮:眼前这位老家伙,显然就连他自己都很清楚已经没多少年好活,借这个词,听起来不错,可实际中又有几分成事的可能性?
这就好像是借钱,若是相熟也就罢了,总不怕将来收不回来。但自己等人和公输般之间无异于陌生人,根本没有信任可言,谈一个“借”字,无异于说笑了。
果然,公输般听了秦轲的这个“借”字,脸上的表情立即变得嘲讽起来,大概也是听出了“借用”这一说当中所蕴含的荒诞。
他的性子孤僻冷傲,也没留下什么子嗣后代,照拂公输家纯粹只念在那一点血脉情分,如果真的面前这位小兄弟借走了什么宝贵之物,到时候即便他把东西还了回来,自己也不一定有那个命数能亲手接过……
“你想要什么?”公输般终于轻笑了一声,眼中深邃依旧,道:“先说来听听,如果老夫觉得可以给,索性就一并给了你……婆婆妈妈的,还不如一个姑娘家来得爽快。”
秦轲面容愁苦,期期艾艾地,抬眼对上了公输般的目光,缓慢说出了那几个字:“我想要……要……五行司南的罗盘。”
他吞吐了两次,最后倒是一咬牙将那几个字说得飞快,随之脸上的愁苦愈发浓烈,因为他已经清楚地看见,公输般在听到那几个字之后,脸上的表情逐渐转为冷厉,甚至眼里锐利的光已经射出了一些锋锐,像刀子一般狠狠地抵到了他的面前。
“前辈……”
“是谁告诉你,那罗盘在我的手中?”
公输般注视着秦轲,明明苍老的他身上却涌出了一股摄人的气息,刹那间就犹如一股狂潮,冲击力之强,让高易水和阿布都变了脸色,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蔡琰倒是没有感觉到那股气势,一方面是因为她并不会修行,而另外一方面,自然也是因为公输般的另眼相待,所以刻意把那股气息绕过了蔡琰,没有伤损他一分一毫。
四人之中,秦轲无疑是承受最大压力的人,因为他距离公输般最近,并且公输般激发的那股摄人气息,有一大半都是冲着他而来。
他不知道公输般的修为到底如何,但这样看,绝对不会比他弱,不,甚至要比公输察更强,难不成宗师水准?
想到这里,他面色苍白,想要后退,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他的全身似乎都失去了控制,牙齿忍不住咯咯作响起来。
“前辈……”秦轲艰难地张开嘴巴,说话却因为牙齿向下碰撞有些断断续续,甚至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是伏牛山的那位老人让我来找您的,我不是什么坏人。”
几乎在话音刚落的一瞬间,那股气势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感觉如释重负的秦轲双腿一顿,一身几乎凝固气血终于在此刻打开了闸门,开始在全身运行,一股暖意蔓延到全身,热汗像是止不住了一般向外涌出。
他晃了晃有些虚弱的身体,整个人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
“你们去过伏牛山?”公输般神情郑重,皱眉问道:“你们……见过庄老?”
“庄老?”秦轲思索了一下,毫无保留地点头解释道:“那位老人并未做自我介绍,但他确实告诉我们,想要找寻五行司南罗盘的下落,便去锦州公输家……”
公输般一直死死盯着秦轲的眼睛,似乎是想从他的目光中捕捉到类似闪躲、回避等等不自信的光芒,然而,他只看到了坦然,还有那么一丝发自心底的迫切。
没有欺瞒?这倒是让公输般有些意外。
追溯起来,他和那位老人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前?
或许更久。
否则,他又怎么会连那位老人的面容都记不大清楚了呢?
“既然你从伏牛山来,定是已经在唐国得了五行司南的指针,那么……你是想要重组五行司南?”公输般的声音开始阴沉下来,像是雷暴覆压下的滚滚浓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难道庄老没有告诉你,这件神器若是重现世间,会带来一番怎样的惊世大劫?”
“呃。”秦轲愣住了,他摇头道:“那位老人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将原先记载了五行司南的几张帛书扔进了山涧,之后,他只说了让我来墨家……来找前辈您。至于什么大劫……那是什么意思?”
公输般冷漠地审视秦轲:“你既然寻找五行司南,总该知道它的功用吧?”
“知道。据说……它可以感应到其他神器的位置?”秦轲挠头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若是在强大的精神修行者手中使用,方圆百里之内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感知。”
“哼!感知百里之内……听起来确实厉害,不过,世人只知道五行司南能在大修行者手中感知天地,能助他们‘看’见数百里之内的一草一木,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阿布终于忍不住说话道:“数百里的感知范围还不够强么,若是行军打仗,这数百里便是能够决定大军生死的距离。而一场大战,说不定又能影响到一座城甚至一个国的命运,这还不够?”
“当然不够。”公输般冷冷地回答道:“现在我可以清楚明白地告诉你,使用五行司南去感知天地的首要一项,就是要有极高修为的大修行者,而每使用一次五行司南,他们所要负担的巨大消耗也会立即令他们强行堕境,甚至当场暴毙!呵,若真想灵活使用这件东西,恐怕只有那传说中的圣人……”
第四百零九章 难题(超级感谢亲爱的桐棠糖糖的推荐!好激动!)
“即便你们手中有了五行司南,又上哪里去找极高修为的大修行者?或者说,你们又怎能保证,这位大修行者会愿意为了你们,舍生忘死?”公输般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几人的头顶上都像是瞬间炸开了一个惊雷,好半晌,空气中似乎依然隐隐回荡着雷声,久久不退。
阿布听得面色微微发白,知道自己之前确实是有些无知了。
一个修行精神的大修行者,在整个荆吴或许都凑不够十个。
何况,神器一旦启动,就有可能废掉他们一生积攒下来的修为……
而公输般没有停下声音,而是不断地说了下去,从他口中吐出的一个字,都像是包含着万钧重量,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何况,一城一国的命运又如何?这天底下,哪里有不死之人?哪里有不亡之国?前朝立国近三百年,可最后如何?还不是灭亡了?上古圣王统治千年盛世,分封各地诸侯,结果当他们日渐实力膨胀,就开始无视帝朝的权威,相互征伐吞并,最后连累帝朝都一同覆灭。一国之命运,何其渺小?”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金铁交织的味道,每一次断句,都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斩落下来,斩得人万分疼痛。
在他的面前,尚且年轻的阿布只觉得头脑发晕,尽管他张了张嘴,想要以太学堂里学的那些“大义”亦或者“以天下为己任”来反驳。
可当他仔细想想,却还是发现公输般说的句句都是真理,没有半句虚言。
是啊。这世上的国度,有哪个最后没有亡呢?就算他一直寄希望于荆吴可以一统天下,让天下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可谁又能保证荆吴可以走到这一步呢?
而就算做到了,又能维持多久?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
“这不对……这不对……”阿布低声喃喃,终究还是无法认同他的说法,“就算一个朝代只有数百年,可百姓终究有这么一段时间能吃饱穿暖,能好好种地,不必用那端着农具的双手去舞刀弄枪,也不用逃亡……”
公输般冷冷地道:“你又怎么能肯定其他国家一统天下之后,百姓不会有好日子过?这世上一国又一国生灭循环,本就是自然之理,正如前朝灭了,仍旧会有墨家取而代之,若墨家没能从这乱世中一统天下,也迟早会有其他国家重建帝朝,也许是唐国,也许是沧海,也许是荆吴,要么,都不是,而是异军突起的势力最终一统天下……”
公输般嗤笑了一声,随后不再去看失落的阿布,继续对着秦轲道:“五行司南,它是道标,能指引使用它的人找到其他神器。尽管这些神器从上古圣王之后几乎遗落八方,或是销声匿迹,然而它们只能算是在蛰伏,它们就像是上古圣王的影子一般随着时间长河一直代代相传。然而,当它们重新被聚集到一起,那将是足以改变一个时代的力量,或许会让大河逆流,会让天下大旱颗粒无收,会天降火雨……假若让它落到了别有用心之人的手中,恐怕这世间将会立时变为地狱,生灵涂炭!”
秦轲面色也不怎么好看,眉头紧锁着,他当然知道神器很强,当初诸葛宛陵给他说起的时候,就提到过上古圣王用一把神器破军劈断了大山,截住了洪水,最终避免了一场殃及万千百姓的水患。
那是怎样的力量存在?
恐怕拉来一支万人的整编军队,也无法在数年之内达成挪动山川的壮举,而圣王只出了一剑,简单的一剑罢了。
“即使如此,你还想要拿走它么?”公输般眯缝起双眼,语气之中的拒绝意味已经十分明显。
秦轲咬着嘴唇,道:“我想得……远远没有前辈那么多,甚至阿布想到的那些,我都从来没有想过……我只是,只是想找到我师父而已,我想带他回家,我知道他一定是遇到了麻烦,天大的麻烦!前辈,您相信我,若我找回师父,一定第一时间将东西带回来还给您!我保证!”
“保证?”公输般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大笑话那样,放声大笑道:“你拿什么保证?你连小宗师境界都没有,更别提大宗师境界,甚至是宗师之上的……你说说,你有什么能力护住它?”
“我……”秦轲眼里的华光骤然一散,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连同上下嘴唇都变得异常僵硬。
蔡琰看着秦轲这样,神情不满起来:“前辈,您这说得也太危言耸听了吧。这世上知道五行司南的有几人?知道五行司南功用的有几人?退一步说,您将司南的罗盘交于我们,然后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道这神器在我们手上?”
公输般看了蔡琰一眼,肃然的脸色缓和了几分,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你们还是不懂……这世上,本就没有不漏风的墙,更何况……当年的那些亡魂仍然留存于世间,他们好似一群猎狗,庸庸百姓不知道,他们……却能嗅到这些东西的味道,迟早都会找上门来……迟早会的……”
接着,他低低地感叹了一声,义肢重重地拍在自己轮椅的扶手上,愤然道:“当年,庄老亲自找来,将五行司南托付到我手上,我花了近十年时间,才在墨家的青龙高炉之中把它一分为二,从此断绝了那群猎狗的念想。如今……你们竟打算再重新拼凑回去?”
高易水皱着眉头,在公输般的话语里挑出了一个令他疑惑的名词,问道:“不知前辈所说的‘猎狗’,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们……”公输般的双目之中少有地带上了几分畏惧,嘴唇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他们是一群亡魂,一群来自那个时代的亡魂,打着招魂的黑幡,妄图掌控整个世间……”
“嗯?”高易水被他的一番形容说得有些发蒙,可偏偏又感觉不出公输般有丧失神志的迹象,一时无语。
“并不是老夫不想说明,而是我对于他们的了解也十分有限。或许这世上只有庄老能向你们解释那群人的存在。”公输般看向秦轲,叹道:“你的师父……为何会跟五行司南扯上关系?”
突然,他的目光炽热起来,他的脊背从轮椅上挺直了些许,一边抬起义肢指着秦轲道:“你的师父受过神启?”
秦轲心中一跳,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神启”二字,也没想到这两个字会从公输般的口中说出。
他深深呼吸了两下,终于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
“难怪。”公输般似乎恍然大悟,整个身子又瘫回到轮椅的靠背上,冷笑道:“原来是神启。”
“前辈,您知道神启?”秦轲两眼一亮,立刻有些急切地道:“你能仔细说说神启吗?神启到底是什么东西?真的跟神灵有关吗?”
“我不知道。”公输般哼了一声,“我又没接受过神启,我怎么知道?”
“可是前辈你……”
“只有真正接受过神启的人,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公输般好像有些生气的样子,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只知道那东西……是一种‘感召’,也是一种诅咒,一代接着一代传承不朽,从未断绝,而那些受过感召的人,最后大多成了疯子……”
“感召?诅咒?”秦轲呆呆地看着他。
公输般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已经说了,我没受过神启,我只知道这些,如果你们想知道更多,可以去找真正受过神启的人,问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我……”秦轲还是满头雾水,弄不明白。
按照唐国王宫里那位“圣人”的说法,他应该也算是受到了“神启”,然而神启到底是什么东西?老人说他们都是被选中的人,而公输般说这东西是感召又是诅咒,又说让自己去找受过神启的人问问到底看到了什么。
可这么说来,自己岂不是要问自己?
可自己看见过什么呢?
那几个没头没脑的怪梦?
秦轲当然也希望自己能说清楚神启是什么东西,然而到今天为止,他对于神启这件事情仍然是一头雾水,甚至,因为太史局那位老人的涉入,他越发感觉神启的背后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想要开口坦诚自己身上其实也有着“神启”的“烙印”,可这时,他的眼角瞥见高易水正在十分微弱地摇头。
所以他又把那些话都咽回了肚子。
可五行司南又该怎么办,自从离开荆吴,他一路艰难险阻,深夜潜入唐国王宫险些丢掉性命,在伏牛山与路明周旋弄到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又一脚踏进了公输家的明争暗斗……
他并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所以他把目光投向高易水,希望他这种时候能巧舌如簧,说些什么能够打动人心的话来。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高易水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最终对他略带遗憾地摇了摇头。
他们所掌握的讯息太少,对于公输般和五行司南、以及那位“庄老”之间的故事几乎一无所知。假若公输般铁了心不愿拿出罗盘,再多的言辞恐怕只会招他厌烦才是。
那么……强抢?
别开玩笑了,在秦轲看来,这公输般的修为绝对不俗,甚至有可能已经越过了小宗师的门槛,去往了那个更高更远的位置。
这样的修行者,不是单靠人多便能取胜,哪怕他如今垂垂老矣,身体残缺,他们三个人合力起来,也断然无法在他手下讨得什么好。
想到这里,他顿时有些后悔,这些日子他光顾着四处闲逛,竟忘了在公输家多与那些族老们接触接触,多了解一些有关公输般的事情。
如果能知道这老家伙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或许眼下他们还能找出一两处突破口。
“只能是先退,然后从长计议。”高易水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随后用眼神示意秦轲暂且放弃。
至少他们很年轻,还等得起,而公输般已是个半截入土的人,他的东西,迟早是会易手的,不论最后是跟着他一起葬进墓里或者是传给公输家,都会比现在的局面容易应对。
秦轲看着高易水的姿态,终于有些绝望了,就连高易水都自认难以解决,那么他又能做些什么?
可是……他怎么能放弃?他怎么舍得放弃?
一股子委屈酸楚在他的胸口汹涌激荡,随后一路向上,冲击着他的大脑,染红了他的眼眶。
几乎是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之中,秦轲咬着嘴唇,双膝一软,竟是轰然地跪了下去
第四百一十章 女子难养也
“前辈。”秦轲的眼前好似有一层水雾,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道:“我只想知道我师父的下落,并不想贪图神器,只要……只要您能借给我,哪怕只有一年,我保证,我一定遵守承诺,把东西带回来见您。”
“阿轲……”阿布只低低地喊了一声,却是没再做出什么动作,并不是他不想去搀扶,而是因为他很明白秦轲心中的苦楚,换成是他,如果某天他很重要的人突然消失了,他大概也会满天下地去找吧?
但眼泪和承诺终究无法打动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的,即使秦轲向前膝行了几步,再次磕了个响头,公输般仍然纹丝不动,坐在轮椅上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
“那个……”这时,秦轲听见蔡琰清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前辈,您刚才说这东西是件宝物,我想着,能不能拿来跟你换换?”
秦轲微微转头,看向蔡琰,她正上下抛着公输般送她的那颗铁球,神情显出几分漫不经心,好几次差点没接住,像是随时有可能将之当作一块废铁,扔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
公输般眼神微微一动,语气讥讽:“小姑娘,那可是我交给你的,你想用那东西……来换五行司南的罗盘么?”
然而蔡琰的回答却是出乎众人的意料,却是摇了摇头:“我不要罗盘。”
公输般饶有兴趣的样子,抿嘴轻笑道:“哦,有意思,那你想要什么?”
蔡琰眼睛一眯,笑得狡黠:“我想要神器,听说除去五行司南还有另外五件神器……我也不贪心,随便哪一件都行了。”
公输般看向她,目光似有疑惑:“姑娘,你可是找错人了?老夫手中唯有罗盘一只,并无其他神器”
“那我不管。”她轻轻一抬手,铁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到了老人的两条义肢腿上:“我和您换,宝物换神器,一手交宝物,一手交神器,公平,合理。”
公输般终于皱起了眉头,他这辈子所接触者,高风亮节的君子有之,奸佞狡诈的小也是不少,然而像蔡琰这般让他觉得一头雾水的姑娘倒是从未见过,他瞪起眼睛道:“合理?合了哪门子的道理?”
“当然是我这小女子的道理。”蔡琰咧嘴笑着,“是前辈您立下的规矩,说能破石阵者可做您的内门亲传弟子,继承您的衣钵。我破了石阵棋局,结果您又说自己根本没打算收徒,给了我这么个吃也不能吃,玩也没见多好玩的铁球就打发了我。唉……我只是个弱女子,自然不能强求前辈您非得收我为徒,可我刚才想了想,总不能您随便塞我一件破烂儿,我也得收着当个宝吧?”
“蔡琰……”站在她身旁的高易水已经有些憋不住想笑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蔡琰会用这么一个胡搅蛮缠的法子,明明他们是有求于公输般,结果现在听起来好像是在菜市场买菜,居然还能讨价还价的?
“岂有此理。”公输般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听到蔡琰这一番说辞顿时有了几分怒意,高声道:“老夫何时反悔了?老夫本无意收徒,只是不想被家里那些孩子们烦扰,更何况,那也只是对公输家的人,你又算公输家的谁?”
“哎?话已经放出去了,哪儿还能再收回来不作数呢?我不算公输家的人,可……他是呀!”蔡琰嘿嘿一笑,弓着身子,一手拍在秦轲的肩膀上,“论资格,他有,论破石阵,他也有份参与,您不是默许的一人闯阵可带三名随从么?这样吧,我不要神器了,您给他也成。”
“什么话!”公输般大怒,“你们都是一路人,老夫给他和给你有什么分别?”
“没什么分别的话……那索性给我,免得一来二去显得繁琐。”蔡琰懒洋洋地挑了挑眉,“总之呢,罗盘那东西即便拿到手,还得想办法拼凑回去,太麻烦了……”
看着公输般脸上那越来越黑、越来越臭的表情,蔡琰反而越来越来劲,毫不畏惧地顺势补充道:“当然,您要是真不给我,我一个弱女子也真没什么法子,最多也就……在外头逢人便说自己本该是公输家老祖宗的关门弟子来着,结果这老头儿竟是个偷奸耍滑之辈,说好的收徒没收徒,连许诺要给我的好处都吝啬得不肯给,说话跟放屁一样,真是天下第一老骗子……”
公输般听到这里,已是勃然大怒,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在面前的石桌上:“你住口!住口!”
蔡琰嘻嘻一笑,若无其事地将秦轲从地上拽了起来,一面帮他拍打着膝盖处沾上的尘灰。
公输般则是在轮椅上吹胡子瞪眼,肩膀剧烈地颤动起来,俨然一副想要发作的样子。
他越想越是恼怒,于是身上那股专属于大宗师修为的摄人气势再度扩散而开,秦轲顿时身上汗毛竖立,更是一阵心悸,他慌忙侧身一步,将蔡琰挡在了身后。
然而那股子气势无孔不入,很快令蔡琰的脸色也微微发白,但她并没有因此后退,仍表情决绝地站在秦轲身旁,紧紧地握住了秦轲的臂膀。
但只一瞬,那股气势顿然消逝无形,铁青着脸的公输般注视着蔡琰,轻笑道:“老夫算是看出来了,你是想对我用激将法?”
蔡琰耸耸肩,仰着头把鼻孔对着公输般:“谁知道呢,说不定我还会多雇些人,整天大街小巷里传一传我的悲惨遭遇……反正到时候名声坏了的又不是我。”
公输般这时意识到自己刚刚竟是被蔡琰这样的小辈给扰了心神,如今平心静气想想,立即自嘲起来:“果然,那个喜欢带高冠的家伙说得不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呵呵呵呵,一个小小女子……罢了罢了,老夫也没说过不给你们罗盘,你又何苦费上这一番口舌?”
高易水听得这句话,眼睛一亮,抢问道:“前辈的意思是……愿意把罗盘交给我们?”
秦轲瞪大了眼睛,一时被从天而降的喜悦砸得有些晕头转向。
公输般拾起了膝上的那只金属球,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过往,微微出神,随后对几人道:“你们……随老夫来。”
然后,秦轲的眼中他的身形突然高大起来,因为他竟是从轮椅上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凭借着他身下的那双钢铁义肢,就那样稳稳直立了起来!
“天……”秦轲茫然之中交杂着震惊,当他方才看到公输般的那只义肢手可以灵活地上下动作之后,已是有些难以置信,现下见到这一幕,他甚至忘记了挪动脚步跟上公输般。
尽管相比较常人来说,他迈步的动作看起来不大协调,但他那如石阵中的机关人一般的双腿,能驱动着他随意走动起来,这真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墨家稷上学宫的机关术总教习,果然不凡。
而更让他感觉不可思议的是,当他们一路跟着公输般进到屋子里,却是眼睁睁看着公输般十分随意地从书柜上抽出了一只破破烂烂的匣子,递了过来。
“这里头是……是五行司南的罗盘?”秦轲望着这只已经有些斑驳褪色的铁盒子,几乎变了声调。
“难不成你觉得老夫会骗你?”公输般冷冷道。
“当……当然不是。”秦轲被他这样冰寒的语气刺得有些战栗,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我,我只是以为,这么重要的东西,总该会藏得更深一些……”
公输般的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蠢货,虽然并没有什么身高优势,却仿佛居高临下在俯视他:“既然有老夫在,这罗盘自然是安全的,若是来了连我都阻拦不住的人,你以为藏得再深,就会有用了?”
“呃……”秦轲语塞,很配合地露出了一脸蠢样。
确实,以公输般的实力,加上这里又是他的地方,这天下有谁能轻易接近?可如果是连他都抵挡不住的敌人,只怕再怎么隐藏,也不外乎在这座地宫的某一处,敌人掘地三尺,最终还是会找到的。
“先别打开。”就在秦轲等人迫不及待想要打开一睹为快的时候,公输般却用十分冷漠的声音阻止了他们的动作,“等你们离开地宫之后再打开,既然你们要带它走,也不必再让老夫看这最后一眼了。”
秦轲捧着匣子,有些奇怪道:“前辈……您为什么突然变了主意?”
公输般不以为然道:“变了主意?是你们自己以为老夫不想把东西交于你们,哪里是老夫变主意?”
“那就是说,您从一开始就打算把东西交给我们喽?那您还绕那么多弯子干嘛?”蔡琰插嘴问道。
“你们总以为老夫说那么多,是为了打消你们对五行司南的念想,当然,老夫不否认是有点这个意思,可如果说,你们真因为我这三言两语就心生退意,又何德何能,担得起老夫的托付?”
秦轲这时终于展露笑颜,用力地点头道:“前辈,大恩大德,我秦轲永铭于心,待我找到师父,一定将五行司南完好无损地带回来还给您!”
“还给我?那恐怕不必了。”公输般一脸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在我看来,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若将来……或许你可以把东西带回伏牛山去……”
公输般突然振奋了一下精神,问道:“庄老他……现在还好吗?”
第四百一十一章 罗盘(超级感谢奶骑大大的推荐!嗷嗷,超级激动!)
“看上去挺好的,就是……”秦轲犹豫了一会儿,又道:“就是,好像有点疯疯癫癫的……”
听到这话,公输般终于最后确信,秦轲他们是真的见过庄老,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疯疯癫癫就对了,那个老家伙,从来就没有一天是正常的。既然他愿意将五行司南交于你,我也不会多说什么,我老啦,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情,将来……我去地下与我夫人、我儿子相会的时候也能更安心一些,这世上的一切从此都不再与我相关,哪怕天崩地裂,洪水滔天,那又如何?”
说完,他仍然自顾自地呵呵笑着,好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前辈……您跟庄老是好朋友么?”
“好朋友?”公输般轻轻摆摆手,语气自嘲着道:“你们看见他的时候,觉得他大概多大岁数了?”
秦轲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仰头望了一眼顶上折射着灿耀光辉的万古寒冰,犹豫着道:“他的头发全白了,怎么也有个七八十岁的样子,不过,他面色红润,行动矫健……”
公输般嗤笑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当年第一回见他的时候,他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而我,那时才不到十二岁……你会怎么想?”
四人皆是一惊,满脸疑惑地盯着公输般的眼睛,企图从里头找出几分玩笑意味,然而,没有。
秦轲愣愣地叹道:“怎么可能?”
“以前我也觉得不可能,但或许,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公输般道:“我是没有资格真正当他朋友的,或许这世上,有资格做他朋友的人早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他也没想当我的前辈,我们之间……不论辈分,只是一对老熟人罢了。你们走吧,不必再回来这个地宫了,倘若将来有缘再见,或许我们能对面而坐,痛饮一番。”
地宫大门合上的时候,秦轲终于从有些恍惚的情绪中走了出来,看着手中的铁盒子,总觉得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有些不真实。
五行司南的罗盘,居然就这么拿到手了?
本以为非得等到开祠堂的那一天,而现在,他距离师父在信中所说的“不可知之地”似乎又近了一步,这着实令他倍感振奋。
或许是地宫关闭带来的影响,高易水之前扳动机关点燃的火把居然尽数熄灭,全都收进了石壁之中,任由他们怎样摸索也找不出机关所在了。只是他们如今心中早没了那股子对黑暗和未知的敬畏之心,一路走得还算顺畅。
门口被迷晕的守卫鼾声依旧,嘴角还挂着长长的哈喇子,四人蹑手蹑脚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小心地关门离开。
“看来,他们真要睡到天明了……”秦轲低低地嘟哝了一句,之所以压低声音,自然是因为他听到了这院子的外围还有不少巡逻守卫的脚步声。
而高易水无声地笑笑,用口型对他说道:“那当然,我办事儿,你放心。”
“你瑟吧。”秦轲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只不过,他的脸上很快出现了平日里常有的那干净、阳光的笑颜。
是的,他现在心情极好,好得他几乎想要跳起来,恨不得乘着风一瞬间飞回到属于他们的地方,赶紧让五行司南的罗盘和指针好好相会。
距离天亮还有不少时间,四人也是一边顺着公输家曲折的道路,避开那些供奉和守卫,悄无声息去往了客房的方向。
公输家作为锦州大户,时常会有来客留宿,公输仁刚掌家没多久的时候,结交甚广,曾夜宿客人多达三十余,仅仅从这一点来看,便能知晓公输家的客房到底有多少。
而公输究如今成了公输家最大的话事人,身份地位自然不同以往,高易水、蔡琰、阿布三人算作是他的客卿,于是顺理成章地被他安排到了最高等的天字号客房。
只不过,此刻的四人都那心情在乎客房好与不好,等到他们顺着挂满灯笼的走廊一路猴急地“撞”进房门后,高易水已经忍不住催促道:“快,快打开看看。”
秦轲看了他一眼,心里火急火燎的,但一双手仍然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并未上锁的匣子,掀开用作包裹的细绢。
等到那件东西终于显露出来,四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盒子里存放的是一块灰黑色、正方形的板子,明明该是铁质,却闪烁着几分犹如玉石般的圆润光芒,上面刻画的暗金色纹路弯弯曲曲,显得古朴而又雍容,即便历经了上万年,仍然不曾磨灭丝毫。
而那些金色纹路构成的文字,秦轲在太史局那巨大的浑天仪上见过。
“果然是五行司南的罗盘!”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这件东西,高易水却是万分笃定。
秦轲没有说话,竟像着了魔一般,用手指微微颤抖着捧起了那匣子中的罗盘,一种奇特的感觉顺着指尖流淌进他的血脉,一直蔓延到全身,冲击着他的心脏,在他的大脑中翻涌不休。
他仿佛感受到了它灰黑色外表下的一时炽热、一时冰寒,还有那些潜藏其中似乎沉睡多年、正在缓慢苏醒过来的万千魂灵。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许许多多的迷幻景象,仿佛跨越了不知多么久远的时光,他看到了华美富丽的琼楼玉宇,一路向上直插云霄的登天的阶梯,苍凉的红日映照下高耸巍峨的城墙,远方响起如惊涛骇浪一般的咆哮声……还有,还有许许多多的黑影向着他疯狂涌来……
有一个男人,他穿着一身铁青色的盔甲,戴着奇怪的冠冕,独自一人站在城墙之上,面前是翻腾而起的漫天黄沙,他手中握着未出鞘的剑,目光威严,似是能穿透黑夜白昼。
一眼,万年。
“马杜尔……拉莫大帕西……”他如是说。
一瞬间,昏沉的天空升起数千颗明亮的火球,它们在天空飞舞,高傲、不可一世,犹如天上的星辰,但当他们坠落的那一刻,大地上轰然炸开巨大的火焰。
在这一瞬,不知有多少黑影就此被吞没,但更多黑影咆哮着向着城墙涌来,它们并没有梯子,却有尖锐的勾爪,攀爬在城墙上,轻易得像一群树上的猿猴。
继而是一片黑暗,一切的画面突然消失了,秦轲感觉自己像是沉入了水里,耳畔全是水流咕噜咕噜的声音,似乎有黑色的海藻在他的周身飘荡。
他用力地睁大眼睛,才从那几乎不见五指的黑暗认出那些海藻的形状。
“是……头发?”若是换做往常,恐怕秦轲非得吓得惊叫出声,可这时候他的心中毫无波澜,只平静地注视着那大团随波逐流的黑色汇聚的地方。
黑色的丝发之间有一个她,她飘飘荡荡,忽远忽近,带着犹如母亲般温暖柔和的光晕,她的眼睛宛如闪烁的星辰,里面包含着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惊喜、慈爱、乞求、畏惧……
“来……”她的声音在水里清澈响亮。
来?来哪里?或者说……去哪里?
“来……”她再次道。
随后,她的神情突变,好像转瞬间变成了另外一张脸,一张……像是蔡琰的脸。
她带着几分焦急,一双手攀上了他的肩膀,呼喊着:“阿轲!阿轲!”
秦轲悚然而惊,整个人突然从那深邃的黑暗水流中,回到了公输家的客房里,蔡琰正站在他的面前,嘴里呼唤着他的名字,阿布早已用自己的一只大手覆上了他的额头,皱着眉头。
而高易水正含着一嘴的水,腮帮子高高地鼓起,像是下一刻就准备喷到他的脸上。
秦轲赶忙抬起双手,惊慌道:“别喷我水,我清醒的!别喷,别……”
然而,还是迟了,随着“噗”一声响起,带着几分清香的茶水喷了他满头满脸。
秦轲脸上的五官几乎都挤到了一起,神情难言,狼狈地向后退了一步,高声叫道:“老高,你个王八蛋!”
等到客房内一阵混乱过后,秦轲拿着满脸憨笑的阿布递过来的巾帕擦着脸上的茶水,心中依然恼火,瞪着高易水的表情也越发凶狠:“我都说了别喷别喷,你是耳朵聋了吗!你是故意的吧!”
“咳咳咳。”表情显得有些尴尬的高易水无奈地一笑,“本来你不喊还好,你一喊,我差点一口水呛死,只能选择喷出来喽。”
“呛死你得了。”秦轲把毛巾砸了过去,“我特娘的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遇上你这么个丑东西。”
高易水耸了耸肩,表示他很无辜,随后转到正题道:“你刚刚怎么了?怎么叫都没反应,好像是中了邪那样。”
“是呀。”蔡琰点头道:“我叫了你好久,你明明睁着眼睛,却像是完全看不见我。”
她略微扭头看了一眼那摆放在匣子里的罗盘,道:“从你接触罗盘就是这个样子,难不成这个罗盘有什么古怪?”
“罗盘显然是不是假的罗盘,倒不如说,因为是真的罗盘,所以才有这种情况。”高易水收起了玩笑的神情,眼神凝重,像是细细品读什么古董字画那般审视着秦轲,道:“我记得……上回在唐国客栈里,你摸到那只‘勺子’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过一次这样的反应?”
“没错!”阿布也是亲眼见过的人,立刻就出声道:“那时候他的一双眼睛是完全空洞的,就……就像个死人……”
“嗯?”秦轲微微一呆,这件事情,高易水不提,他险些忘记了,然而当他回想起来,却只觉得十分模糊,“那时候,我看见了……”
他花了近一刻钟的时间,才把两次看见的东西说了一遍,可即便他已经尽力还原,语言却仍然显得十分苍白无力,许多东西他明明记得,偏偏一到嘴边舌头就有些打结。
说到最后,他只能气闷地坐回到椅子上,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只刺猬状。
“女人?”高易水当然也是听得云里雾里,但却也感觉到这些零碎片段背后似乎蕴含了什么东西,只是他毕竟没有亲身体会过,很难就下一个定论。
但有一件事情,他可以肯定。这种情况连续两次发生在秦轲身上,必然不是意外。
秦轲和神启联系紧密甚至有可能就是神启的载体这件事情,他也已经早就有所推断,既然如此,这种情况莫非就是当秦轲接触到神器之后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神器和神启……这两者本就联系紧密,否则秦轲的师父诸葛卧龙就不会因为寻找神器而不知所踪。
“或许……是神器想要告诉你什么东西?关于……神启的东西?”高易水大胆地猜测道。
第四百一十二章 初探
“神器……想要告诉我什么东西?”秦轲看着匣子里的罗盘,并不是太明白高易水的意思,“什么东西呢?”
“那我怎么知道。”高易水一下子瘫在椅子的靠背上,叹息道,“我又不是你,就连你自己都不知道,那我怎么知道?”
众人一阵讨论,到底还是没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好先把这事儿抛开在一边,继续捣鼓五行司南。
好在秦轲从第一次触碰到罗盘之外,即便他再触碰罗盘也没有出现那些古怪画面,不由得安心不少。
这是五行司南在阔别不知道多少年后第一次重新和合在一起,场面并不怎么绚丽,也没有戏文里的什么天生异象,五彩祥云,只有四个在烛火下,大眼瞪小眼的人。
勺子一样的指针在罗盘上缓缓旋转,带着几分优雅,却也不失它的庄重,只是当几人看了不知道多久,却终究还是没看出这东西到底有何神异之处。
“所以,他指向这个方向,是什么意思呢?”秦轲瞪着眼睛,看着指针微微的颤动,有些发呆道。
“我觉得吧。”高易水也是仔细看了许久,才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认真地说道,“这好像就是你放下指针时候的那个朝向……”
“……”
几人捣鼓了一阵,然而却始终没有让五行司南真正的“司南”,它现在就像是一个完全任凭拿捏的玩具,不管他们几人怎么摆动指针或者说固定指针,这指针只表现出了一种顺从或者说……不在乎。
终于,憋不住的蔡琰跳了起来,有些烦躁道:“东南西北前后左右乱七八糟的方向它都指过了,说到底这东西好像压根就没有司南该有的磁力,既然没有磁力,它指向什么方向还不是由我们怎么摆放。难不成它是想告诉我们,答案无处不在?也只有酸腐的文人骚客才会说出的瞎话,这就是个坏了的玩意儿!”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高易水当然也是这么觉得的,只不过他倒是不觉得是五行司南坏了,只是觉得他们并没有找对用法。
神器嘛,总该有什么奇特的使用方式才对。可又是什么样的使用方式呢?
他不清楚,所以他双手捧起了整个罗盘,看着指针在上面摇摇晃晃,闭上眼睛道:“我试试看能不能往里面灌注精神力量,不是说这东西有沟通天地,远观数百里情形的功效吗?虽然说我算不得什么大修行者,但好歹也能试出个什么来才对。”
秦轲看着他的样子,略微有些忧心地道:“不是说大修行者用了都会跌境吗?你要是这么做,会不会……”
“会不会都是以后再说的事情,事情没做先怕,那可不是我高易水的风格。”高易水咧嘴笑了起来,“而且我只用一点点精神力量试试,没打算全力以赴,放心。”
之后,他的眉毛一挑,无形中在他的眉心仿佛有什么东西扭曲了一下,秦轲就知道他已经进入了状态,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巴。
一刻钟后,高易水再度睁开了眼睛,面色看上去倒是正常得很,也没有什么受伤或者别的什么损害,只是眼神显得十分怪异。
“怪,真怪。”高易水喃喃道。
“怪什么怪,你试出什么了?说呀。”蔡琰不满道。
高易水摇了摇头,道:“我好像是试出点什么,但又好像什么也没试出来。”
“尽放狗屁。”秦轲戳了他一把,“说人话!”
“我感觉我的精神力量确实是能与这东西相呼应,但偏偏这东西给我的感觉就是爱理不搭,就好像是个难得一见的漂亮姑娘,却对我的万丈光华不怎么感兴趣……”
秦轲无语道:“其实你可以不用这种奇怪的比喻……”
“那不能,漂亮姑娘怎么能对我没兴趣?爷我可是天下第一琴师,无论是弹琴还是谈情都不在话下!”
“嚯!”蔡琰冷笑了一声,“就知道吹牛皮,谈情不在话下,我怎么只看见一个始乱终弃的无耻败类呢?”
“我始乱终弃谁了?”
“有本事你把那位南烟姐姐娶了?”
“……那个是意外,意外,何况我又没占人家便宜,为什么我非得娶她?”
“败类。”
“你……”
“败类。”
“好了好了。”秦轲被两人吵得头疼,“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这东西难不成是假的?”
高易水摇了摇头,倒是不这么认为:“如果是假的,那我的精神力量应该半点都渗透不进去,偏生我渗透进去了,只是它不肯回应或者是它回应了我也没感觉到……这样说来,东西应该是真的,只是……为什么见不出效果,我也不清楚。”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来:“对了,难不成是因为五行司南被一分为二,所以才出现了一些问题?”
他还记得公输般说过,他将五行司南放在炉子十年,才把它一分为二,分为了罗盘和指针两件物什。
“这样说来,或许跟这个有关系,就算我们找到了两部分,可仅仅把他们放在一起是不够的。”高易水道。
“那怎么办?”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的秦轲有些挫败,“我们现在再去找公输前辈问问?”
蔡琰却是摇了摇头:“这就别想了,你们没听他怎么说吗?他可是不想再见我们了,现如今地宫的大门也关上了,就算我们去又怎样?而且我并不觉得他知道这东西怎么解决,否则,他早该告诉我们。”
“或许他人老了忘事多呢。”
“你见他的时候有一点觉得他是个记不住事情的老头么?”蔡琰反问道。
秦轲顿时瘫软下去,两只手托着下巴,愁眉苦脸道:“那现在怎么办?”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自然也难以回答。
阿布犹豫着说出一个建议道:“或许,可以发一封信给荆吴,问问先生?他那么聪明的人,或许会想出什么法子来。”
高易水叹息一声:“也不失为一个法子,车到山前必有路,东西都到手了,总比两手空空要好。先研究研究,要是真不行,那只好另想法子了,或许……可以再去伏牛山找找那个老妖怪?”
老妖怪,自然是指庄老,从他们知道庄老是个“不老不死”的人之后,高易水就把称呼变成了老妖怪,虽然说有些不敬,但也算得上贴切。
“或许吧……”秦轲也跟着叹息,至少今天晚上,是不太可能让这重聚的五行司南展现神奇之处了。
数九寒天,滴水成冰。
锦州终于进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墨家虽不像是沧海居于苦寒之地,但较唐国、荆吴也是寒冷许多,站在锦州的城头向外眺望,四合土地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公输家宅邸之中,公输仁躺在躺椅上,身上盖着的是厚厚的虎皮毛毯,一股冷风席卷而来,吹动上面的绒毛,几片雪花悄然无声地落在了上面。
公输察伸出一只瘦削的手,缓缓地向前,想要拈起这片雪花,然而就在他触碰到雪花的那一刻,手指的温度也把雪花给融化开来,变成一滴小小的水珠。
“好雪。”他抚摸着那虎皮毯,望着窗外大雪纷飞的景象,轻声感叹道,“瑞雪兆丰年,想来今年的收成,会比往年更好。”
赵氏身披狐裘披风从门外进来,两边肩膀积累的一层雪遮盖了狐裘原本的毛色,而她手中端着的是热腾腾的药,上面还冒着热气。
药碗烫人,她把一只手捏在了耳垂上。
公输察听见自家妻子那吃痛的“嘶”声,微微笑了起来:“烫就不要这么急着端过来了,况且这种事情,下人也不是不会做,何必要亲自动手?”
“药要烫些喝才好呢,凉了就没什么作用了,交给下人我哪里放心?”赵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随后是步履的声音,那个身影一进屋就先吃了一惊,随后赶忙把药碗放在桌面上,一路过去把窗户关了上去,甚至之后还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有没有漏风的缝。
“你不要命了!”赵氏抱怨道:“这么冷的天你还开窗吹风,着凉了怎么办?你现在的身体,哪里受得了?”
公输仁看着赵氏蹙眉恼怒的样子,也是有些无奈:“哪里有这么娇贵?我这身上又是棉被又是毛毯的,屋子里又生着炉火,哪里会着凉?反倒是你这成天关着窗户,我觉得憋闷。”
“憋闷你也得憋着。”赵氏毫不客气地道:“你也不是当年的小伙子了,以你现在这个身子,就算想透透气,也不该坐在窗子边上,要是下次你再敢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你。”
“好好好。”公输仁苦笑起来,却也是理解妻子的担心,不好多说什么,“我听话我听话。”
“这还差不多。”赵氏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把桌上的药碗端了起来,准备一勺一勺地喂给公输仁喝。
公输仁看了看那蒸腾的热气,微微皱了皱眉,道:“烫。放着凉一会儿吧。”
“不烫。”赵氏坚持道:“我给你吹吹就好,你现在就喝,一会儿凉了就没效果了,这也是卢神医吩咐的……”
正在这时,门外大雪中却再度响起“嘎达嘎达”的脚步声,房门被轻轻叩响,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老爷,是我。”
公输仁眼底悄然亮起一道锋芒,随后很快收敛,一边摆了摆手,示意让赵氏先缓缓再喂药,边开口道:“进来。”
老人推门而入,先看到的,是赵氏有些担忧的眼神,之后对上了公输仁有些期待的目光。
他作揖行礼,轻声道:“老爷,夫人。”
公输仁点了点头,一只手轻轻地抚了抚赵氏的手背,温和道:“你去里间休息休息吧,这些事儿,我知道你向来不怎么喜欢听。”
赵氏没有问是什么事情,只轻声道:“记得喝药。”随后一转身,走进了里间。
老人看着赵氏的身影消失,才转过头缓声开口道:“老爷,那件事情……有结果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清洗
“没有结果,你也不会来见我了。”公输仁平静道:“说说吧,如何了?”
老人点了点头,道:“老爷料事如神,我查了松山铺那批酱菜的去向,确实有古怪。幕后之人竟然能想出通过酱菜作为联络方式,在其中夹带消息,不动声色把这些江湖中人聚拢到一起。我手下的人顺着酱菜线索,花了不少时日,才终于把这些人一一摸清。一共查到的有四十三人,分布城中各个地方,其中修行者十四人,六人在修行初境,五人在第二境,三人在第三境,不过这种观察不怎么严谨,所以只能是一种猜测,结果必定有所出入。”
“那是自然。”公输仁望着汤药冒出的热气,轻声道:“仅仅凭借简单的观察,没有真正交手,要摸清楚修行者的真正实力,谈何容易。”
他笑了笑:“也就是……像我三弟那样的人,不知道遮掩,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自己是个小宗师吧。行走江湖的人,若是一点藏拙都不会,就不叫江湖中人了。”
“三爷向来都不是个擅长藏着掖着的人。”老人也跟着笑了起来,“最重要的是,有公输家为他保驾护航,他自然体会不到江湖的难处,这是他的短处,却也是他的好处。”
“是啊。”公输仁可惜地道,“可惜了,公输家就是太纵容着他了,若是少年时他能多吃些苦楚,或许他做事情就能多过一些脑子,我也不必为他考虑这么多了。”
“我们该怎么做?”老人没有继续说这件事情,他能看出公输仁的心情并不是太好,有关于公输察的事情还是少提为妙。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公输仁回答道。
他缓缓地想从椅子上坐起来,不再躺着,然而就是这点动作,却显得十分吃力,他只得再次重重地躺倒下来。
公输仁咳嗽了一声,闭上眼道:“蛇藏在草里,竹竿子一打,只怕会乱……时机很重要,你明白么?”
“是。”老人低声道:“只是人手略微有些吃紧,不知道老爷能否……”
“你想要哪几个人?”公输仁直白问道。
“朱先生、刘先生、梅先生、苏先生……”老人低低地报出十余个名字,这些人都是公输家的供奉,有好几位都是小宗师,哪怕实力最弱的,也只与第三重境界一线之隔。
这是世家大族的底蕴,却是一个世家大族的底牌,若非不得已,不会贸然出动。
但公输仁只点了点头,平淡地道:“准了,事情办得利索一些,同时……结束之后,声势要浩大一些。”
“是。”老人再度答应,随后望向桌上的汤药。
汤药凉了……
锦州的雪愈来愈大,抬头往穹顶望上一会儿,便会被漫天飞舞的雪花迷了眼,出了室外,空气中的冰寒仿佛能使万物凝结,人们嘴里吐出的气息尽是一团一团白茫茫的雾气。
街道上的商铺许多都已经关上了门,这样大雪纷飞的时日,不会有太多上街采买闲晃的人,一名卖肉的屠户正在一扇一扇地封上商铺的木板门,皑皑的白雪沾得他满头都是,只是他并不烦恼,脸上洋溢着笑容,巴不得这场雪下得越大越好。
“老九!”大雪之中,一人提着一坛还没有去除泥封的酒走得悠然,嘴角带笑,大喊道:“这么早就关门,不做生意啦!”
被称作老九的屠户微微一转头,看见那个颇为魁梧的身形,眼睛立马亮了起来,嘿嘿笑道:“哟,江爷,下这么大雪你还在街上晃悠呢。”
等到江爷走近门前,老九拍了拍脏了的双手,在围裙上擦着,道:“这不是也没生意嘛,与其这么呆着,倒不如先歇了,反正年关也过了,一年最好的日子也就那么些……那江爷你呢?”
看了看那坛子酒,老九笑问道:“买酒去了?”
江爷点头,脸上笑容依旧,显然心情不错:“这雪下得,我走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一家开着的酒铺,本想着来你这买些羊肉回去,结果你倒是要关门了?”
老九一听这话,也是皱了皱眉,不过却不是因为不快,而是因为江爷这般客气:“嗨,这话怎么说的?江爷要是想买羊肉,直接找我老九就是,江爷来了,我老九哪怕进了热被窝,也是必须要起来的了……”
“这样,江爷你等着,我这儿有切好的羊肉,保管是最好的,我去后边儿拿,你等等啊。”说着,他转头进了里屋,里面传来了脚步声、女人的说话声,孩子的欢笑声,随后是宽叶子包东西的声音。
江爷站在门外,依旧是笑着,微微抬起头看向天空,也是感慨了一声:好雪,好兆头。”
不一会儿,老九从铺子里出来了,手里提溜着宽叶子包好的五斤羊肉,沉甸甸的。
江爷接过了肉,寒暄了几句,笑着挥手道:“走了,回去烫个羊肉锅,再配上这坛好酒,嘿嘿,神仙都换不来的好意境呐!”
说完,他提着酒肉,踩在雪地上一路向着自家方向行去。
大雪天的,一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偶尔有几人,也是神色匆匆,大约是急着找一处避雪,或者些着赶紧回家,只在路过江爷身边的时候,微微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江爷身上那显得异常单薄的衣衫,摇头轻叹。
江爷微微一笑,非但不觉得冷,反倒是觉得这大雪天里吹着凉风,别有一番舒爽,想来一会儿吃肉喝酒的时候会更加畅然。
只是很快,他停下了脚步。
因为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两个人。
他的后面也出现了两个人。
在这个他归家必经的小巷子里,四个人分成前后,看似无意,实则正好挡住了他所有的去路。
他微微皱着眉,打量着前面那两个人身上的灰黑色甲胄,棉絮一样的雪花落到他们胸口的甲片上,慢慢化成了雪水,顺着一路流向他们放在身侧、握着刀柄的大手上。
手在刀柄,刀在鞘中。
“四位……军爷?不知道小人……这是有什么误会了罢?”江爷轻声说话,言语中似是有些怯懦,“那个……若是军爷不嫌弃,小人这酒肉就当作孝敬四位军爷的了……不知,可否……”
江爷赔着笑脸,抬眼小心地观察着四人的神情,体内的气血已经在这一刻激活!
只是他等了一会儿,依旧没有听到任何回应,阴沉的天色似乎给这小巷子平添了几分森冷,四名握着刀的军士像是一尊尊木头人那样站着。
“江中,是么?”一人突然开口,声音并不嘹亮,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气势,那双眼睛里面的光芒锐利,直直地向着江爷逼了过来,使得他下意识低下了头。
“正是小人。”江爷知道,这些人显然冲着自己来的,他也没必要继续装傻充楞。
小巷子的地上有一处冰冻,透过那晶莹的表面,他看见了对面的军士缓缓抽出鞘中利芒。
随后是一声冷漠的低吼:“那就对了!”
几乎是在四人长刀出鞘的同一时刻,江爷一声大喝,手中的羊肉和酒坛子已经被他猛然地掷了出去!
他修行气血多年,行走于大雪之中衣衫轻薄仍然不惧寒冷,这两件看似普通的物件在被投掷出去的那一刻,自然被他赋予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
只听得“砰”一声碎响,酒坛子撞击在军士高高举起的长刀上,顿时四分五裂,陶片四散坠落,透明的酒液是溅了那名军士一身一脸。
而另外一名军士则是被他扔出的羊肉砸中了胸口,带着排骨的五斤羊肉从阔叶子里漏了出来,坠落满地。
两名军士俱是闷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两把长刀从江爷的身后呼啸着斩来,白雪映照着阳光,照得刀刃莹莹发亮。
但江爷却在两把刀的刀刃触碰到身体之前,猛然地跳跃了起来,就像是一只腾空而起的蛤蟆,随后双腿一缩一放,脚底板结结实实地踹在了两名军士的胸口,登时踹得两人后退倒地。
“一个不过第一重境界的修行者,三个不会修行的兔崽子,也想制住爷爷我?”预估出四人实力的江爷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容,落地的同时双腿再度一蹬,整个人腾空而起,双手握在屋檐上。
小巷子毕竟是小巷子,两边宅子的院墙都不怎么高,对于他这样的人,想要攀爬上去更是轻松无比,而以他对这片区域的熟悉程度,一旦他翻过这道墙,这四人估计再也难觅他的踪迹。
“你们该庆幸,要不是怕拖久了有人来援,我就算杀了你们四个都不是问题。”江爷心里想道。
雪天的冷风吹动他几根散乱的发丝,有轻微的呼啸声一闪而逝。
江爷嘴角的笑容微微僵硬。
并不是因为雪太大,也不是因为风太冷,而是因为就在他双手发力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紧紧握着屋檐的手指上,出现了一条微不可查的血线。
墙下的四人脸上同样露出了讥讽的笑容。
下一刻,江爷从墙上重重地摔落,整个人在雪地里打了三个滚,雪花沾得他满身都是。
一道血痕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江爷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已经齐齐断掉的手指,只觉得自己还在梦中。
随后他惨痛地哀嚎起来,一边哀嚎一边痛不欲生地回想,心中一阵阵寒意袭来。
这怎么可能呢?自己明明已经是第三重境界的修行者,怎么会败得如此之快,败得如此彻底,甚至连一点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是……谁?”他哭喊着,他知道身前的四人绝对没有这样的实力,况且,一瞬间就断去自己的手指,却没有让他看见人影,这样的手段,只可能是……
随后江爷看见了那个身影,一个站在巷子口,满头花白,因为苍老而佝偻的身影。
老人看了他一眼,破空声随后而至。
江爷瞪大了眼睛,没有指头的双手试图去捂自己的喉咙,却根本无法阻止那处空洞,他的身子跟着剧烈一颤,死去。
整座锦州城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但一场杀戮却在这场大雪之中悄无声息地展开。
一天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去。有的人死在小巷子里,有的人死在灶台边,有的人死在茅房中。
有的人喝着酒被一剑穿心而死,有的人煮着一锅吃食却再也无法尝上一口,有的人猴急地解开自己的裤腰带,却发现大床的纱帐之内,躺着的不是自家娇妻,而是迎面挥砍而来的长刀。
几天后,官府在各个街道贴出告示,以一种十分平和却冷酷的语气说明了几日前官府在城中清剿了一个“不老实”的江湖组织,并且这个组织与那日公输胤雪成亲之日的刺客有着莫大的关联。
对于几日前那场血腥清洗,大多数百姓并不知晓,茫茫的大雪足以覆盖掉太多痕迹,然而对于那些在公输胤雪成婚当日却进行一场可怕刺杀的刺客却是记忆犹新。
在那场争斗之中,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百姓被卷入其中,无数人从此失去亲人。
自然,一听到这些人与那些刺客有关,百姓们都是群情激奋,恨不得亲自把这些人乱刀砍死才好。
而就在人群之中,屠户老九却是眼神复杂,不识字的他重新听了一遍官差挨个通报的名字,确定了“江中”两个字确实出现在名单里,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是愤怒大骂,还是应该悲伤哭泣。
江中是他的常客,也是他敬佩的友人。
他的老父亲八十一岁,喜欢凑热闹,是个操劳了一生的慈祥老人。
公输胤雪成亲那日,他的老父亲带着自己的小孙女去观礼,却为了保护自家小孙女,也就是老九的小女儿,结果被逃窜的刺客连砍两刀,横死街头……
第四百一十四章 烙印(超级感谢空调大大倾情推荐!大大女装美爆!)
数月后,来自荆吴的信件到达了锦州,路途经历千山万水,纵然大雪封路,却仍然一往无前。
秦轲握着那封存放在竹筒中的帛书,也是心中有几分激动,他当然知道这封信要以这样快的速度送到这里来并不怎么容易,想必诸葛宛陵也是动用了不少手头的资源。
“字倒是不错。”看着秦轲缓缓把帛书摊开之后,蔡琰评价道,“不愧是诸葛宛陵,爹爹曾说过,论学识,论天赋,他远不如诸葛丞相。不过这个字虽然不错,却还是有点瑕疵,好像显得有些虚浮?”
秦轲点了点头:“诸葛宛陵的身体一直都不怎么好,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不过看他那样子,多半是很难治了……”
蔡琰也跟着点了点头,随后在场的四人都对着帛书上的内容看了起来。
大约是一刻钟后,秦轲微微皱起了眉头:“墨家机关城的高炉?”
“我倒是听说过那东西。”高易水道,“墨家炼铁锻造的能力本就是天下之最,也正是因此,机关术才能那样厉害。黑骑的手弩,也是墨家特殊工艺制造,其他国家想学都学不去。而在机关城里,有数座高炉,可达数丈之高,生火足以熔炼世上最硬的陨铁,不少神兵就是出自这些高炉。”
“公输般之前也有提到过,他把五行司南放在高炉里足足十年,才把它一分为二。”说到这事儿,秦轲不由得面色发白,“还好信上说合二为一只需要花费不到一年,要是十年的话,岂不是等死了。”
“十年你就死了,那最好你早些立一份遗嘱,给我多留点酒钱。”高易水嘻嘻一笑,完全无视秦轲的瞪眼,“这样看来,我们在锦州还需要多呆不少时间了。”
“为什么是锦州?我们不是该去稷城吗?机关城里才有高炉吧。”蔡琰好奇地道。
高易水笑了笑道:“原先我也这么觉得,不过前些日子我在公输家四处收集情报的时候了解到,公输般被贬之后,在锦州也建造了一模一样的高炉,原因你们也猜得到,自然是为了造地宫里的那些机关。”
“那岂不是说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了?”秦轲几乎是喜出望外了,相比较去稷城借用人家墨家的高炉,自己在公输家有公输胤雪这层关系在,显然要容易得太多。
想到这一点,秦轲已经不能等待,只说了一声:“我现在就去找胤雪。”随后一溜烟地跑出门去,只不过片刻后,他的身影又再度出现在门口,一路到桌前,最后吧五行司南揣进怀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忘记拿了。”
高易水坐在椅子上,望着秦轲那一直往外而去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这家伙……”
蔡琰倒是也想跟着去,但现如今她的身份还不适合与公输胤雪过分接触,只能是把下巴枕在手背上,有些无趣地道:“意思是我们要在锦州呆很久?可我现在就已经觉得无趣了。”
高易水扯了扯嘴角,笑道:“也不是非得天天在这里呆着,等明年开春,百花齐放,草长莺飞,骑马出去踏青也没什么不好。”
蔡琰瞥了他一眼,道:“还草长莺飞呢,公输家的事情都还没完结……公输胤雪和家主的事情怎么办?虽说现在五行司南是拿到了,可是按照阿轲的性子,也不可能放着公输胤雪不管的。”
“我也没说要一走了之不是么。”高易水无辜地摊开手,“公输家的事情,总是一步步来的,至于公输胤雪想要的家主之位,总还是有别的法子解决。”
他突然有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况且,我并不觉得我的计策毫无用处……”
“什么意思?”蔡琰微微歪着脑袋,像是一只蜷缩着的猫儿。
高易水嘿嘿笑着:“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因为我还不能确定。不过以我来看,公输家的事情并不需要我们再继续插手了,任其自由发展,反倒是最好的结果。”
有公输胤雪的帮助,五行司南的事情自然十分顺利,毕竟公输家虽然确有一座足以铸造神兵利器的高炉,可想来只有公输般能令它发挥出真正的威力。
公输般一生从未收过徒弟,即便是在公输家的后辈里,也没有一人能达到这位公输家老祖宗哪怕一半的机关术造诣,所以这座高炉除了公输般需要使用的时候,大多时候都是闲置着。
公输家的铸造师已经三年没有再看见过公输般离开地宫使用过高炉。
尽管这些日子里,高炉虽然一直有他们定期打扫清理,可高炉却早已经冷却多时,此番再度见到里面升腾起熊熊的火焰,公输家那些铸造师也是唏嘘不已。
而就在正月十五的团圆之夜,公输家内部再度炸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地宫已然封闭,公输般似乎离开了地宫,不知所踪!
其实,公输般性情孤僻,除了打造机关的时候会动用公输家的资源之外从不参与内事,可公输家的老人们对于公输般的崇敬却从未减少分毫。
要知道,这个老人是真正的,活着的传奇,一个曾经在稷上学宫担任过机关术总教习的人,细数整个公输家族,恐怕只有这位老人才有这样的成就。
而公输家被逐出稷城之后,朝堂曾经数次向公输家发难,都被巨子给挡了下来,甚至最严重的一次给数十名官员定了大罪,一时朝堂哗然一片。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事情,公输家的人也很清楚,这并不是因为公输家曾经劳苦功高,而是据说当年的巨子年轻时候和公输般私交甚好,甚至彼此为知音惺惺相惜等等说法……
如今,这座看似无形却一直立在公输家中,如同保护神一样的大山突兀消失,自然使得不少公输家的老人恐慌不已。
甚至,有几位老人因为这件事情一病不起,最终在病榻上结束了他们操劳的一生。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老祖宗……是不是不想再庇护公输家了?”祭祖的祠堂上,一名公输家的老人拄着拐杖声泪俱下道:“难不成是我们做错了什么?”
公输仁身为家主自然坐在祠堂的最中央,只不过相较往年的坐着,今年他的身体显然有些撑不住,半坐半躺着主持了祠堂的宗族大礼。
“井叔,你也别多想了。”公输仁不过中年,然而此刻苍凉的声音竟然已经带上了几分专属于老人的腐朽味道,“老祖宗在家中多年,护着公输家多年,已经是尽力了。可我公输家终究不可能永远只靠一个人护着,即使是老祖宗,如今也已经是垂垂老矣,就算他修为如何精深,总有一日是会离去的。如今地宫封锁,老祖宗离开了公输家,自有他的要去做的事情,我们这些人,也只能是为他祈福期盼他能心想事成。以后的路,还得我们这些人,甚至是年轻一辈继续去走。”
说完这句话,公输仁显得有些疲倦,摆了摆手,示意让几名小辈搀扶着那几位还在哭泣的老人向着祠堂外走去。
今日开祠堂,还有一件大事。
今日,是秦轲正式写入公输家族谱的日子。
虽然说这种男丁入赘的方式难免会让公输家不少人看不起,但是秦轲心里却也清楚自己和公输胤雪的真正关系,倒是没有太多的心理负担。
何况这种事情,本就应该是公输胤雪更难过一些,所以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凑近了公输胤雪,再一次地低声道:“你确定好了吗?公输般已经不在地宫里了,就算我写入公输家族谱,也不可能再帮你过阵……”
公输胤雪摇了摇头,道:“这个问题很早之前你就问过我,现在再问一次,没有任何意义。木已成舟,又如何能再变回从前?若是大伯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秦轲点了点头,他也只是突然想再确认一次,但看起来公输胤雪的心意依旧不改,意志也远比他坚定。
然而,这样做真的只是为了取信于公输仁吗?
等到两人的名字伴随着墨迹被写入族谱,公输仁的眼睛里也露出了身为长辈的欣慰笑容,轻轻地拍了拍手:“看见你们两个人的名字写入族谱,想来我们公输家历代先祖见了也会高兴的。从今往后,你们要相互担待,相互扶持,齐心协力克服艰难困苦才是。”
“是。”两人行礼道。
“胤雪。这祠堂的事情以后就交由你来主持吧。”公输仁望着自家侄女,温和地道。
可就这样看似平淡的一句话,却是使得祠堂之内顿时生出无数窃窃私语的声音。
要知道,主持开祠堂主理宗族之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胜任的。
这种事情一直以来都由家主亲自主持,即便家主有事或有因不能主持,也会指定家中最德高望重的族老临时主持……
难不成,公输仁要把位置传给公输胤雪?
公输究面色铁青地沉默着,背在身后的手隐约颤动,好像下一刻就会振臂一呼,大声说出他心中的反对之词。
但很快,他发现公输仁只是让公输胤雪主持祠堂一些日常琐事,并没有提起接班之类的事情,才缓缓放下心来。
也是,公输胤雪毕竟只是小辈,就算有些做事的能力又如何?公输家这些老人们个个心气都不低,要让他们对公输胤雪俯首称臣,只怕比登天还难。
公输究冷笑地看着公输胤雪,心里却有一片阴霾始终没有散去。
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些日子,可锦州城大雪天里的那些杀戮依旧像一把钢刀般深深地插入了他的心中。
原本他还觉得自己这位大哥已然是在苟延残喘,却没想到他竟会发出如此迅猛一击!
在那场杀戮之中,他花了十五年时间暗中笼络的那些江湖高手几乎一扫而空,如果不是他真真切切地读了衙门发出的通告,他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这是一个即将病死的人吗?在这种时候,怎么还能制定出这样周密的计划?还能拥有这样冷酷的杀心?
好在他收买这些江湖人士从来没有自己出面,甚至这些人都不知道他们背后的主人就是自己,公输仁也只会以为这些人是跟那些刺杀公输胤雪的刺客有关系,不至于对他有什么影响。
可一旦想起,公输究还是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一路向上,直到后脑,让他微微战栗。
公输究沉默着定了定心神,细细地开始打量自己这位侄女。
早在很多年前,他还没有把她当成真正的敌人,因为在当时的他看来,公输胤雪只是一个孩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然而如今她年岁渐长,亭亭玉立已为人妇,行事之中那股落落大方,甚至让人能看出几分公输仁年轻时候的样子。
内事、外事,经过她手都能变得井然有序,极少出错,整个公输家上下也有不少人对她称赞不已。
如果再给她几年,或许她真有挑战自己的能力吧。
但现在……公输究心下冷笑:你的这位夫君如今看似和你情投意合,实则不过是个名利之徒,为了一点许诺的好处……已经与你倒戈相向了啊……而你唯一能指望的开祠堂后进地宫破阵,面见公输般也已经是一条死路了,你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不对……你手上还有一张牌……”公输究用蚊蝇般的声音对公输胤雪的背影道:“你还有一张牌!”
祠堂的事情完毕后,公输究一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一个消息正好也在此刻递到了他的手上。
“爷,那边来信了。”
公输究微微点了点头,有些迫不及待地从竹筒里抽出那封帛书,皱眉看了看上面的字句,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乌助死了。”公输究回忆起这个曾经深得他信任的胖管事,原先的愤怒竟烟消云散,剩下的唯有浓浓的倦意。
然而在这样的疲倦之后,他却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他的笑声冷厉,像是漫漫长夜之中的老鸦在鸣叫,惊得一旁的下人不敢抬头。
乌助已被截杀在去稷城的路上,那么他最后的一个破绽也被补上了,虽说十几年笼络的江湖高手都在那两日之间死绝,可那又如何?
老四关起来了,而公输胤雪……她还能拿什么来争?
想到这里,他的笑声越发响亮,甚至带着几分愤怒,他指天大叫几声:“死得好!乌助!你死得好哇!”
一股热血涌上头顶,随着他脚步一晃,整个人踉跄着扑倒在地上。
“爷……”下人一惊,赶忙搀扶着他起身,却发现他仍然在笑,如痴如狂……
第四百一十五章 春日里的马蹄声
料峭春寒雪未散,雨初风和山河暖。
锦州城外,大片青草辛辣的芬芳之中,人们已经能感受到万物正在蓬勃复苏。
与之一起醒来的,还有春田里的秧苗,河岸边的垂柳……阳光和煦地照耀在它们尚显纤细的娇嫩身躯上,泛着晶莹的色泽,宛如一位位少女在春风里尽情伸展,对自己的妖娆线条毫不掩饰。
两匹健硕的高头大马踩过平坦的官道,撒着欢一般冲进茂盛的草地,山峦在远方起伏,一男一女的笑声相互缠绕。
“阿轲!快点!你要是再追不上来,你就该学小狗叫啦。”虽然是一身女裙,然而蔡琰坐在战马上的姿态气定神闲,胯下骏马犹如一道疾风,伴随着她的裙裾飘动,她转过身来看向秦轲,眼底都是笑意,“小狗,小狗,小狗!”
“你别得意,这次我可不见得会输。”秦轲咬着牙在后面追得费劲,却越发感觉自己有几分力不从心。
其实最早蔡琰跟他提出要赛马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毕竟是个修行者,又在荆吴的太学堂学了一些日子的马术,怕自己赢得太容易让蔡琰不高兴。
然而真正开始赛马之后,他才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有多愚蠢。
在他身前的蔡琰,哪里是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姑娘家?她简直就是一位在马上纵横天下的骁勇女将!
光在马术这一项上,他几乎是全线落于下风,三战三负。这要是在赌坊里,他恐怕是输得只剩下裤衩了。
可即使如此,每次他输给蔡琰,都得在她面前学小狗叫,那一声声“汪汪汪”叫得他自己都脸红。
是时候要重振雄风了!
秦轲看着那不断靠近的背影,手中马缰绳握得越发紧,有些激动地想着:这次非得让你输得心服口服不可。
十五步……十步……五步……
前方的纤细身影在眼前不断放大,马蹄声也在秦轲的耳畔越发响亮,他的心脏随之跳动得越发急促,他能听见战马同样粗重的呼吸声,知道战马该是被蔡琰驱使到了极限。
但那又如何?两人约好以前方那棵松树为终点,只要在那之前他能超过蔡琰,便可以摇旗欢呼了。
“近了……更近了……”在这一刻,两匹战马终于并驾齐驱,秦轲的眼睛里似乎亮起了一道白色的光芒,他清楚地看到了蔡琰的侧脸,几乎要喜悦地高喊出声。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的耳畔却传来蔡琰清亮的笑声。
那个笑声只是在耳畔微微一闪而逝,她的身影却犹如一道疾风般掠过了秦轲,一路向前席卷而去,响亮的马嘶声惊醒了秦轲,呈现在他眼前的,是蔡琰那不断远去的身影。
她竟然还留有余力!
秦轲望着蔡琰的背影,终于感觉到了沮丧和无力,看样子不光是棋艺、数术,自己在马术这一项,也永远不可能是蔡琰的对手了……
松树越来越近,蔡琰一马当先,没有再给他留任何机会,一举夺得胜利,顿时,她的笑声如春日清脆的鸟鸣,不断地回荡于山林之间。
“蔡琰……”秦轲吭哧吭哧地骑着马匹到了她的身边,苦笑道:“你赢了你赢了,唉……明明是个姑娘家,骑术却能赶超荆吴军中那些将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哼,谁说姑娘家骑马就不能厉害了?”蔡琰作势要用马鞭打他,盈盈地笑着,“长城的木兰将军,群芳的国主大乔姐姐,她们二人的马术可比我还要厉害,我们姑娘家认真起来,你们男人都只能算这个!”
她竖着小拇指,对着秦轲比划了两下。
秦轲也是哭笑不得,只能道:“好吧,我不该小瞧你,我输得心服口服,看来以后我真得叫你蔡女侠才行。”
“蔡女侠嘛,当然是可以叫的,不过这个时候就算你讨好我也没有用。”蔡琰促狭地看着秦轲,“说好的输了的人该怎么做?要我提醒你吗?”
“你……”秦轲一窒,没有想到自己心里那点小九九被蔡琰看得了个透,最后憋红了脸,沉思片刻,终于开口:“汪……汪汪汪……”
学完狗叫,他已是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看蔡琰。
“哈哈哈哈……”蔡琰捧腹大笑,动作幅度之大,甚至让人担心她会不会在下一刻从马背上掉下去,只不过她的马术精妙,不论在马上做怎样的动作,都能稳稳地停在马背上。
其实蔡琰倒不在乎秦轲学狗叫这事儿,只是每每见到秦轲吃瘪的样子她都觉得十分有趣,动不动想要欺负他一下。
而且,他们这次两人单独出城,高易水还留在锦州看着五行司南的炼化,自然没能跟在身边,也就不会有人帮秦轲一把了。
听着那毫不掩饰的笑声,秦轲弱弱地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耷拉着脑袋,整个人都快趴倒马背上了。
等到蔡琰收了笑声之后,她好奇地眨了眨眼睛,望着山谷之中那被划分得规整的田地和那正燃着炊烟的农舍,道:“这就是你之前生活过的地方?”
听到这句话,秦轲也是微微抬头,眺望着不远处的阡陌陇亩,满脸都是阳光般清朗的笑颜。
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山中的水田、鱼塘、水车、炊烟……一切还是旧时的样子,环绕在四周的巍峨群山像一位慈祥和蔼的母亲,向他想开了久违的温暖怀抱。
这是养育他多年的土地,也是在这里,他度过了一生中最平和快乐的日子,即使在离开的这些日子,他早已深深地感觉到了自己当初的贫穷与孤陋可那又如何?
哪怕一个人富有四海,却仍然需要一座承载着亲人的宅子,有一群熟悉的人在身边,能够热热闹闹地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秦轲对这个地方,仍然抱有最纯洁的爱和眷恋,以至于他曾无数次梦见那些粗糙却朴实的笑脸。
他有些按捺不住兴奋,之前的尴尬和憋屈也一扫而空,点头道:“算是吧,从我被师父捡回去之后没多久,我们一直都住在这儿。”
而这次他回来,倒并非因为什么特殊的理由,单纯只是因为蔡琰在锦州实在呆得无聊,叫着闹着要出去玩,秦轲索性趁着开春向公输胤雪提了句想要回乡看看,反正有公输家的骏马,也要不了多少时日。
本来公输仁听说秦轲打算“回乡探亲”,考虑过让公输胤雪随同一起,尽管诸葛卧龙如今下落不明已经不在稻香村了,但跟着秦轲回乡一趟,倒也合乎礼数。
不过公输仁后来又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没有让公输胤雪离开,只让秦轲自己安排回乡的事。
高易水留在了公输家,一方面,他还需要继续稳住公输究,时刻注意平衡他和公输胤雪之间的关系,另外一方面,他也需要盯着五行司南熔炼的进度。
阿布留下则是为了保护高易水,精神修行者虽然强大,却有一个巨大的缺陷,那就是他们的身体往往不像是气血修行者那样强健,若是被气血修行者突入到十步之内,寻常精神修行者根本无法抵御。
所以许多精神修行者会选择身体强健的武士随行保护,世家大族甚至还会安排气血修行者作为他们坚实的壁垒。
秦轲并不喜欢大张旗鼓带着队伍一路行走,所以这次回乡,秦轲只和蔡琰同行,算算,他们出来也有近一月的时光了。
下山的道路并不怎么好走,所以两人也就不再骑在马背上,改成牵着马一路缓行,田垄上飘动着零星的几只飞虫,狗尾巴草也已经开始从草堆之中冒出毛茸茸的脑袋来。
蔡琰摘下一把在手里搓揉着,没玩两下却是被那一路奔跑有些饥饿了的马给啃了个干干净净。
秦轲脸上带着笑容,给马塞了些鲜草,再往前一段路,突然眼睛一亮。
“季叔!”
那个并不生疏的背影还是老样子,并不宽阔的肩膀依旧让人能一眼看出他的怯懦事实上,季叔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庆婶的“阴影”下,谨小慎微早已经成为了他的常态。
他站在田间,裤腿卷上到大腿的位置,两条腿深深地陷入淤泥之中,正细细地检查着刚栽下不久的秧苗。
一开始,季叔还有些古怪,只觉得这个呼喊他的声音有些熟悉,随后仔细一想,这不正是当初秦轲那小子的声音吗?
所以他没有转头,只是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大白天的怎么做起梦来了,阿轲不是南下去荆吴了么……”
只是那个声音还在不断喊着,季叔终于露出了狐疑的表情,为了确认自己的耳朵或者是脑子没有出问题,他缓缓直起了腰,转过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就惊得险些一头栽倒在田里。
“阿,阿……阿轲!是你回来了!”季叔两手一拍,放声大笑起来,双腿一跃从泥泞的田地里跳上田埂,朝秦轲这边跑了过来,已有几分衰老的心脏在此刻跳动得就像年轻的小伙子一般,满载着喜悦。
只是当他越发靠近秦轲的时候,脚下却是有些迟疑起来,一直到秦轲面前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带了几分惊愕……
第四百一十六章 乡土,乡音,乡情
确实是秦轲,可这秦轲已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秦轲了。
以前的秦轲,不过是个普通的山村少年,穿着旧麻布衣衫,虽不能说有多土气,至少平易近人。
而这些时日以来,秦轲先在荆吴太学堂得到了精英学子与师长的熏陶,又是一路从荆吴到唐国再到墨家,一路的经历令他成长了许多,增了见识,气血修为也日益精进,整个人的气质都改变了不少。
除了眉眼之间尚存几分稚气,他如今已是焕然一新。
再看他身上穿着那只有世家子弟才穿得起的昂贵衣衫,腰间配饰玉一应俱全,还有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让他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而当他把目光转移到蔡琰身上,却更是震惊:“啊呀呀……天仙下凡了……”
稻香村里何时见过这样标致的姑娘?什么叫貌若天仙、眉目如画?这便是了!
这可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得出的闺女……就算是镇上那几位官老爷家也不行!
季叔浑然不知自己的下巴逼近了脱臼的边缘,只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人,像一块没有知觉的木头。
秦轲也有些愣,他不明白季叔为什么要露出这样一副表情,难不成时隔大半年,季叔已经认不出自己来了?
“季叔,你怎么了?”他用手戳了戳季叔的臂膀,一抹久违的憨笑浅浅地在脸上绽放开。至少在他自己看来,他仍然还是那个在稻香村里长大的孩子,那个喜欢在田垄之中吹风,和其他孩子一起瞎胡闹的乡下小子。
“哎哟!这不是秦轲嘛!”
打破这股子凝滞空气的,是正端着一碗米粥,怀里揣着几个馒头的庆婶,一脸喜色的她几乎是迈开了脚步小跑,因为颠簸,米粥有不少都晃出了陶碗。
“庆婶。”秦轲笑着迎了上去,十分自如地去帮忙接她手中的粥碗,尽管分别了不少日子,可这动作仍然熟络得就好像昨天刚刚做过一般。
相比较季叔,庆婶的神情十分坦然,顺势递过粥碗的同时还上下打量了一下秦轲,咧嘴笑道:“我看看,咱们的后生小子现如今也一表人才了,这衣服,这头冠……唉哟哟,是……是玉质的吧?比咱县里老爷头上的那个漂亮多了呀!”
公输家的骏马在秦轲的身后打了个响鼻,似乎是不愿自己被忽视,不过庆婶当然早就注意到了这匹马,夸完了秦轲后,就是对着马匹一阵夸赞。
在这个过程之中,秦轲一直有些腼腆地笑着,不知道该如何接口,而在他身旁的蔡琰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嘴边偶尔闪过一点甜甜的微笑,似乎是十分认真地在听庆婶说话。
其实不是庆婶故意忽略掉了蔡琰,以她那多年追查季叔私房钱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既然能看见秦轲华贵的装束,能看见秦轲身后绝非凡品的骏马,怎么可能看不见秦轲身旁这位身穿红裙的俊俏姑娘呢?
有些时候,放到最后的,并不一定是怠慢,反倒是格外专注的对象。
庆婶在说话的时候早就用眼睛小心翼翼地把蔡琰上下打量了不知道多少遍。
而作为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成婚多年的女人,她自然也感觉到了秦轲与蔡琰之间若有若无的那种亲密。
阿轲这是……娶了新媳妇儿啦?庆婶有些不可思议地在心下揣测着,眼中的蔡琰越看越是变得亲近可爱起来。
秦轲看着庆婶一直在对蔡琰打量来打量去,也是主动开口道:“庆婶,这是蔡琰。”
庆婶终于咋咋呼呼地惊叫了一声,笑道:“原来是蔡姑娘,我还以为是哪位仙子下凡了呢。”
“庆婶好,我常听阿轲提起婶子,他说在村里,你待他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蔡琰说话直白,省去了所有的繁文缛节。
听着蔡琰这样说话,庆婶自然心里舒坦,一股亲近之心也油然而生,何况庆婶也自称当年十里八乡的一枝花,蔡琰说话时眼神清澈,表情自然,完全没有一丝矫揉造作,她又怎会看不出来。
“蔡姑娘,第一次来咱们稻香村吧?”庆婶伸出有几分粗糙的手,握住了蔡琰的一只手笑得灿烂,而蔡琰没有一点闪躲的意思,反而另一只手放开了阿轲,挽住了庆婶的胳膊。
庆婶喜上眉梢,好像有两只喜鹊交替着在她眉眼间跳跃高歌,她道:“远来是客,怎么也得好好招待,来来来,先到家里坐,庆婶今天亲自下厨给你们煲鸡汤喝,自家养的鸡,就是县里酒楼的都比不上哩!”
说着,她微微侧头瞪了季叔一眼:“当家的,你愣着做什么?来客人了,还不赶紧回家去笼火迎客?”
季叔一个激灵,顿时反应过来,跑去田埂上捡起鞋子,连声道:“对……对……我现在就去笼火,现在就去。”
“非得让我催你。”庆婶哼了一声,随后带着秦轲和蔡琰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地向着村子里头走去。
秦轲看着季叔那一副匆忙的样子,也是暗自好笑,心想这么些日子没见,季叔这个惧内的毛病还是没有半点变化,但也正是这种没有变化,却让他心中放松。
天还是那样蓝,水还是那样清,田垄里的秧苗正在奋力地伸长自己翠绿的身子,道旁天生天养的树木跟着风的节奏左右摇摆着,好像在招手对秦轲笑脸相迎。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房子也都没有太多变化,经过村口那依旧破落的“狻猊”雕像时,秦轲不免多看了一眼,随后一阵孩子们的笑声传入了他的耳朵。
不知是从什么人嘴里先说出来的,一句话开始慢慢在整个村子里四处传扬开:“阿轲回来啦!带着他的漂亮媳妇回来啦!”
“阿轲带着他的漂亮媳妇回来啦!”
不单单是孩子们,甚至连不少大人们都被惊动了,一个个从家中或者是从田垄间赶来,不单单只为了迎接“游学”归来的秦轲,更是想亲眼目睹一下秦轲带回来的“漂亮媳妇”到底长啥样子。
而等到他们真正亲眼所见,则是发出了一阵阵意料之中的惊呼。
这种乡村小地方,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美丽的姑娘?在蔡琰的面前,恐怕这村子里最水灵的闺女也得羞愧地躲在家里闭门不出。
“阿轲,你这出去一趟可是赚大发啦。”不少长辈们对着秦轲这样喊道:“平时看你小子也是个老实人,你这回是怎么把人家拐骗来的?”
“不是,不是,我和蔡琰不是那关系。”秦轲涨红着脸,一路上不知道已经解释了多少遍,然而根本没有人会听他的解释,在一众人看来,秦轲这趟回乡,只带了蔡琰一人,两人的关系还用多说么?
孩子们则是已经编唱出了几个版本的童谣,尽管句子混乱,毫无风雅可言,却也能让秦轲羞愧难当,几乎把头埋进了地里。
相反,蔡琰倒是显得十分平静,也不去解释什么,反而笑得灿烂,甚至还能“叔叔伯伯姨姨婶婶……”挨个地打招呼。
被叫到的人都是全身一震,只觉得一股暖流轰然流淌全身,忍不住露出他们一生之中最和蔼可亲的样子:“哎哟,蔡姑娘好,咱们家阿轲是个实诚孩子,保管不敢欺负你,以后他要是转了性子,闺女你跟咱们说句话,咱们保管帮你教训他!”
“欺负?转性?”秦轲看着蔡琰如今的乖巧样子,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换成是陌生人,只怕真会以为她一直都是这般乖巧吧。
然而秦轲与她相处已经不是一日,低声咕哝道:“到底谁才是被欺负的那一个啊?”
这时候,他微微抬起头,正好看见蔡琰悄然扫过的狡黠目光,她笑得像一只侥幸从猎人手里逃脱的小狐狸。
……
母鸡终于被逼到了墙角,尽管它发出了惊恐的“咕咕”叫声,然而庆婶的手仍然十分迅猛有力地捏住了它的脊背,同时一扭一提,它那对短小的翅膀再也扑腾不起来,凄惨地被提进了厨房。
炊烟袅袅,鸡汤散发出的香气和柴火莫名的辛香在院子里不断弥漫。
离开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是一间显得窄小的客栈,只是秦轲走后没多久,那些一茬又一茬的江湖客终于确信了所谓的“宝物”大概只是个玩笑,也渐渐地不再愿意辛苦翻山进来稻香村了。
于是,原先门庭若市的客栈变得冷冷清清,然而这反倒让季叔一家重新回归了原先平静的生活,少了江湖客们的吵吵闹闹,虫鸣鸟叫也显得更加清脆真切。
蔡琰和秦轲两人相对坐在院子里,一人苦恼,一人愉悦。
苦恼的当然是秦轲,在他看来,现在的他几乎是跳进大河里也洗不清了,那些叔叔伯伯们肯定不会相信自己跟蔡琰不是那层关系。
可自己和蔡琰明明什么都没有,哪里像是他们调笑中的“媳妇、丈夫”的关系?
“喂。”蔡琰在秦轲后脑轻轻弹了一下,“你发什么呆呢,想鸡汤想疯啦?”
“没……我想什么鸡汤。”秦轲摇头否认道,“我只是在头疼,怎么解释这些事儿。”
“解释什么。”蔡琰抿嘴一笑,“他们都认定了,你解释有用吗?”
“那也得解释呀。”秦轲表情有些焦急,“总不能让他们这么误会着吧,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蔡琰喝了口茶,微微笑着道:“我可不在乎那个,这世上那么多人,看法千千万万,我要是得挨个去解释去纠正,那不得累死了?”
“倒是你。”蔡琰眯着眼睛注视着秦轲,“为什么被误会我们俩的关系,你急成那样。在锦州的时候……我看你当公输家的姑爷当得挺坦然的呀。”
她突然站了起来,凑近了秦轲的脑袋,小声地在他耳边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因为公输胤雪比我更好看,所以你才会那么坦然?”
秦轲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这怎么说的?他坦然是因为他必须坦然,毕竟在锦州地界,到处都是公输家的人,他要是不坦然,别说骗过公输仁,就连那些个公输家的下人都骗不过。
可在蔡琰嘴里,怎么听着就像是自己因为贪图公输胤雪的美貌,所以趁人之危成了她亦真亦假的丈夫?
“我没有……”急切之下,秦轲心中完全编织不出什么好的措辞,有些结结巴巴地道:“我真的只是……”
“好啦。”蔡琰摆了摆手,示意他镇定,“开个玩笑嘛,这么激动做什么。”
听到这句话,秦轲才松了一口气,苦笑道:“这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然而蔡琰却似乎还不打算放过他,突然又问:“那你说说,我跟公输胤雪,谁比较漂亮?”
“……”秦轲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的他只觉得自己灵魂正在出窍。
蔡琰看到秦轲的呆样,拍着大腿笑得那是一个放浪形骸,仿佛遇到了世上最有趣的事儿。
笑着笑着,她捂着似乎有些岔了气的后腰,嘴里嘀嘀咕咕地走进了屋子里。
秦轲咬了咬牙,他低着头,一边轻轻吐出了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几个字:“到底要问几遍才好……本来就是你更漂亮嘛……”
当然,蔡琰没能听见这些。
第四百一十七章 大“金”失色
锅中的鸡汤伴随着锅里的火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把盐巴、酱料,看似朴素的鸡汤却在此刻释放出远超想象的鲜味。
“鸡汤来啦。”庆婶的用围裙垫着,端着大碗鸡汤满面笑容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等到上桌,秦轲已经是咽了口水。
“庆婶,好久没喝你做的鸡汤了,还是这么香。”秦轲搓了搓手,双眼看着鸡汤有些迫不及待。
庆婶笑得肩膀直颤,直觉得脸上有光:“香吧,你那锅里还有半只呢,一会儿我给你装瓦罐里,你带回去喝。”
“哎。这哪里好意思。”秦轲挠了挠头,腼腆地笑了笑,“你和季叔都还没喝呢,我就不带啦。”
“让你带就带,哪儿来那么多客套。”庆婶白了他一眼,“咱们这儿也不是外头,咱们也都不是外人,不用讲那么多礼数,换了旁人呀,他想要喝庆婶还不愿意给他做呢。是不是?”
“是。”秦轲哪里敢反对,在某种意义上说,他和季叔处在一个位置,对于这位带着几分泼辣劲儿的庆婶是既敬且畏,与其推辞,倒不如……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这一趟带来的东西,一拍脑袋道:“差点忘了。”
说着,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只袋子来,轻轻放到桌面上:“对了,庆婶,之前我离村的时候你们给我凑了那么多钱,我现在回来,正好把那些钱都还给你们。”
其实稻香村从来就不曾富裕过,虽然说从众人定居此处之后,也算是风调雨顺,没遭过什么大灾,可毕竟稻香村能耕种的土地并不算太大,引水也不容易,加上人口也不多,就算一人长四只手,又能种粗多少粮食来?
如果不是那些日子江湖客听闻稻香村里有宝物出世纷纷来游,村民们靠着提供饭食和住所赚了小小的一笔,恐怕要给秦轲凑那一包路费也不容易。
也正是因为此,秦轲一直惦念着这件事情,特别是当他在荆吴得到太学堂供养,后来诸葛宛陵又给了他不少钱财之后,他就更加想要回报村里的乡亲们。
“这是哪里话,我们给你那钱又不是借给你的,给你就是给你,哪里还需要……”
然而庆婶的话却是戛然而止,仿佛被谁突然掐住了喉咙,让她张着嘴巴,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她看见了一道金黄的光芒。
这道光芒并不是洒落下来的阳光,也不是秋日的麦穗,更不是田地里还未张开的油菜花,却是那样耀眼,甚至盖住了一切的光芒,让人迷醉。
秦轲从怀里摸出来的是钱袋,这是他来时就准备好的,而里面的东西一旦显出它的真身,足以让整个稻香村震动。
“我本来是想过放银钱的,但是一大包的也不好拿,也太重了一些,所以就只能带这个了。”秦轲有些歉意地道,“这里是两百金,是想分给村里大伙的,不过这样一来,反倒是不好分了。”
“庆婶,庆婶?”秦轲看着庆婶不说话,轻声呼唤了几声。
庆婶全身一震,终于反应过来,几乎是颤抖着把钱袋子的口子给封上:“别……别这么给我看,这黄橙橙的,看得我心慌。”
“噗哧”一声,一旁正在喝鸡汤的蔡琰笑了起来。
秦轲也是微微笑了起来,没有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庆婶竟然也有这样身体发软的时候,不过他也十分理解,要知道他第一次见到黄橙橙的金条一根根摆在面前的时候,他也险些晕厥过去。
可是自从他离开稻香村之后,见识了太多东西,像是山一样高的城墙,人多得几乎摩肩接踵的街道,一位又一位平日里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的大人物……
外面的世界很大,相比较起来,这钱袋子里的金条反倒是小了。
“这……是两百金?”庆婶触碰了一下那沉甸甸的钱袋,听见里面金条相互摩擦发出的清脆声音,下意识就压低了声音道,“天啦,这可是那些官老爷都不一定有的钱,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她上下打量了秦轲的衣着,虽然说现如今秦轲这一身穿得确实光鲜亮丽,可庆婶还是有些紧张:“你没干什么坏事吧?”
“我能干什么坏事。”秦轲啼笑皆非地说道,“放心,这钱都是干净的,是别人给我的。”
“谁这么大方?”庆婶失声叫了一声,又很快把目光落到蔡琰身上,小声地道,“你是说……你的老丈人?”
“咳咳咳……”秦轲刚想解释,被这一句老丈人说得咳嗽起来,他看了一眼蔡琰那带着笑意的眼睛,红着脸道,“庆婶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你还不清楚吗。”庆婶严肃地把钱往秦轲方向推了推,“虽然说你现在是攀了高枝儿了,可毕竟两百金不是小钱,你这么给我,到时候老丈人说你该怎么办?庆婶这儿虽然穷,可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不打紧,可你要是被老丈人看不顺眼,日后在人家家里可就不好过了。”
她竟然还看了蔡琰一眼,道,“蔡姑娘,你说是吧?”
蔡琰喝着鸡汤,两眼弯弯的像是月牙儿,笑着道:“庆婶你就别乱猜了,这钱跟我爹爹可没关系,那都是他那个亲戚给的,对吧,阿轲?”
“亲戚?哪个亲戚这么大方?”庆婶皱眉道。
秦轲赶忙地解释了一下有关于荆吴的事情,顺便说明了一下诸葛卧龙和诸葛宛陵之间的兄弟关系。
虽然说,他和诸葛卧龙并无血缘,但好歹也是他的学生,论亲戚也不是毫无道理。
而庆婶听了解释则是犹如晴天一道霹雳,几乎就站立不住软了下去,要不是秦轲和蔡琰匆忙地搀扶住了她,恐怕她真得一头扑进鸡汤里。
等到秦轲缓缓搀扶她坐下,她长出了一口气,颤抖着道:“哎哟喂,原来诸葛先生还有这么个厉害哥哥呐,我以前就觉得他不是普通人,可真没想到他的亲人在荆吴。你刚刚说,丞相……在荆吴算多大来着?”
“除了国主,就属他最大啦。”秦轲回答道。
庆婶几乎是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倒是惹得刚刚笑盈盈跑进来的季叔和在屋子里的秦轲蔡琰一阵手忙脚乱。
等到把庆婶安顿好,秦轲跟着季叔除了门,相对都是苦笑:“我可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你向来是个好孩子。”季叔倚在柱子上,微微笑了笑,“庆婶性情也就是看着大大咧咧,可有些时候还真不如你季叔我。”
大概是意识到他这话有自吹自擂的嫌疑,他摸了摸鼻子,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口问道:“你是说,先生没死?”
这村子里真正能让人发自内心称呼为“先生”的,自然只有一个诸葛卧龙。
“是。”秦轲轻声道:“一开始我也有些不敢相信,不过后来想想,这总不是坏事。师父虽然下落不明,可怎么也比躺在那个黑暗的墓里好。”
“那当然是活着好。”季叔也是经历过不少事儿的人,想当初他一路逃荒到稻香村,五个孩子只活下来一个,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挺了过来,反倒是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庆婶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抹眼泪。
“我们这些人都是小老百姓啦,跟那些大人物隔了不知道多少山山水水,别说荆吴的丞相大人,就算是咱们墨家,那些大人我们又知道几个?也就是知道咱们墨家有位巨子大人,还有仲夫子、上将军……”
季叔下意识摸出旱烟,咬在嘴边抽了起来:“不过当年我就觉得先生这样的人,不可能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就算是县令老爷在他面前,也得恭恭敬敬地请教。说起来,这世上哪里有官老爷给普通百姓行礼的道理?还不都是因为先生厉害?”
秦轲点了点头:“我也是慢慢才知道师父心里原来装着那么多东西。”
“厉害的人嘛,心里的事情也就多一些。”季叔咧嘴笑道,“不过你要找先生,可就辛苦咯。”
秦轲低下头,眼睛里透出几分晦暗:“我知道。”
这时候,他却感觉到了一只温暖的手突然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抬起头,秦轲看见了季叔安慰的笑:“不过你也不要太过担心,这世上的事情,都是一步步走的,没谁就一步登天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船到……头……头……”
“船到桥头自然直。”
“对,船到桥头自然直。”季叔的笑声里喷出旱烟,犹如一层雾气,“到底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出口成章。”
秦轲羞赫地道:“这是哪里话,这也算不得什么出口成章,只是一句俗话罢了。”
“俗不俗,那得我们这些真正的俗人说了算。”季叔的话仿佛带着那么几分哲理,“总之呢,你也不要太担心啦,先生那么厉害呢,总能照顾好自己的。你呢,找归找,也得照顾好自己,这世上的人谁活着容易?还不都得把自家顾好了,再去顾别人?”
“季叔。”莫名的,秦轲鼻子有些发酸,眼眶里也有晶莹的泪珠打转,或许也只有在稻香村这些长辈们面前,他才能重新变回那个胆怯又稚嫩的孩子吧?
尽管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孩子,他有强大的气血修为,他手上曾沾满鲜血,可谁的心底没有一处柔软呢?
季叔拍了拍秦轲的肩膀,和蔼地笑道:“阿轲你是做大事情的人啦,我以前就这么觉得,你想的事情,一定能做好的。”
“谢谢季叔。”秦轲也是擦了擦眼角,生怕自己的眼泪真掉下来,他已经长大了,若是还哭鼻子就不像样子了。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随口问道:“二娃呢?怎么回来没见他?”
说到自己那个儿子,季叔也是来了话头:“今早就跟着人上山去了,他现在是官府的人了,得听命令。这些日子咱们村可不怎么太平,山上闹大蛇咧。”
“大蛇?什么大蛇?”
第四百一十八章 大?大蛇?
“哦对了,你刚回来,估计还不知道……是三饼家大儿子上山打猎先看见的,后来不少猎人都远远见过一两次。”季叔用手比划了一个壮汉腰身粗细的样子,瞪着眼睛道:“有这么粗,一双眼睛绿莹莹的,一次能生吞一头野猪……好在它是吞了一头野猪,三饼家那小子才有机会逃走。”
季叔啧啧有声地道:“现在我们都不敢上山了,只敢在山脚捡点柴。官府听说了这事儿,今天带了十几个官兵来,准备上山好好看看。二娃他就自告奋勇地说要带路,我也就由着他去了。”
秦轲听得皱眉,道:“季叔你都不担心吗,那么一条大蛇,二娃去带路……”
“嗨。”季叔倒是显得云淡风轻,“虽然说是一条大蛇,可毕竟只是畜生,再厉害又怎样,十几个官兵呢,都穿着甲,提着刀,就算是熊瞎子也不用怕。”
“唔。”尽管季叔显得平静,但秦轲却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一条蛇,是要多少年才能成长到这么大?若三饼家大儿子眼神没错,这条蛇至少是化妖层级的了,虽然稻香村周边的山少有过妖兽现身的传言,可若真是妖兽,捕猎起来总归会有些风险。
可惜茫茫大山,十几个官兵在山上就像几根杂草丛中的狗尾巴草,即便他现在上山去找,也未必找得到,不如不想。
秦轲和季叔随意说了些话,想着此时开春,季叔该有不少事情要忙,于是恭敬地与他道别,一边招呼着蔡琰往自己的家走了去。
原先来看热闹的大人们已经陆续忙活自家事情去了,刚插下的秧苗都需要照顾,这种时候最是不能怠慢。
剩下的,就是一些小屁孩在附近跑来跑去,见到蔡琰还会抽搭着鼻涕傻笑着说一声:“姐姐你真漂亮,我以后一定要娶你回家!”
“滚滚滚。”秦轲连翻了好几个白眼,“二狗子,你才几岁,你知道娶回家什么意思吗?”
鼻尖挂着鼻涕的小屁孩想了想,认真地道:“知道呀,就是天天一起吃饭……还有说话……还有吃饭……还有……还有吃饭……种地……”
“你也就惦记着吃了。”秦轲看着小屁孩掰着指头细数,忍不住戳了戳他滚圆的肚子,大笑了起来。
蔡琰一只手在小屁孩的头上揉了几下,笑声同样嘹亮如黄莺。
“这就是你家?”蔡琰好奇地看着那栽满各式花草的院子,篱笆上爬着诸如牵牛花、绿萝等植物的茎秆,院子里是干净平整的石块地。
院子虽不大,却给人以一种温馨和清幽的感觉。
“是,我和师父……”秦轲抱着装了另一半鸡汤的瓦罐,心中莫名一酸,轻轻推开院子的门。
在稻香村里,大家都很少锁门,毕竟都乡里乡亲,知根知底,没人会做盗窃那样的下作事,大家曾经都是流民,经历过生死,更是没有什么歪门邪道的念头。
可以看出,自家小院还是经常有人帮忙打扫的,那些花花草草也像是不久前才精心浇过水的样子,水灵灵的。
在秦轲忙前忙后收拾屋子的时候,蔡琰则是踱着步子将手背在身后,好像一位老学究,四处转来转去,时而在躺椅上躺躺,时而坐到床上,时而从诸葛卧龙留下的书籍里摸出一卷藏书看看,时而又坐在棋盘前自己跟自己下棋。
她能从小屋简单质朴的布置里微微感觉出诸葛卧龙的一些卓尔不群,她甚至能在很多地方想象出他一丝不苟的坐姿,他蹙眉沉思的模样,挑灯夜读的勤勉……只是,所有的画面最后都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剪影,能陪伴他的,除了同样孤寂流泪的烛台,就只剩下秦轲了。
不……或许他并不孤独,他只是习惯了一个人活着。
但他并非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相反,从他给秦轲抄写的那些启蒙典籍上,可以看出他对秦轲无微不至的关爱。
她把头轻轻地枕在棋盘上,感觉到棋盘的冰凉,闻着房间里的那股温馨味道,显出几分困意来。
然而这时,院外却突然一阵骚动喧哗,随后秦轲有些急切地开门走了进来。
“怎么了?”蔡琰抬起头问。
“我……我出去一趟。”秦轲看了外面一眼,“出了点事,二娃带着官兵去找大蛇,结果反而被大蛇困在山上了,官兵都伤了好几个……”
“大蛇?”蔡琰眼睛微亮,来了些兴趣,三下五除二地就爬了起来,光着脚一路跑去穿鞋袜。
秦轲赶忙道:“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蔡琰拿着鞋袜的手顿了顿,眼睛眨巴眨巴,注视了一会秦轲脸上的严肃和决绝,兴奋的表情也跟着垮了下来。
季叔在门外等得焦急,他的耳边都是秦轲握紧了菩萨剑,语气笃定的安慰,他道:“季叔你在村里等吧,我们去找二娃。”
“那好……”季叔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知道自己跟着去恐怕是添乱,这边看到了蔡琰低垂着脑袋,满脸写着心不甘不情愿,也是叹了口气。
这种危急状况,他当然也没时间调侃秦轲和蔡琰,大力在秦轲背上拍了两巴掌,说道:“路上小心!”
秦轲身负修为,反倒断后,只是来通风报信的那名官兵走在最前头。
他有些紧张。
并不是因为他惧怕大蛇,而是他在害怕自己没法阻止一些事情。
如果在自己到达之前,二娃就已经出事了怎么办?二娃如果出了事,自己要怎么面对季叔和庆婶?
季叔和庆婶,虽说不至于因此怪他,或是心生芥蒂,但他们是那样温柔的人,尽管平日里庆婶有几分泼辣,对他却不比对自己的儿子差。
他自己会怪自己。
早已经跑得大汗淋漓的官兵依然坚持着,哪怕他的呼吸快要变成牛喘,他的腿中像是灌满了铅水,可当他拨开了一丛割人的茅草,他很快振奋了起来。
他猛然抬起右手,大喊道:“就在前……呃……”
一道狂风几乎是从他的身前转瞬即逝,他的最后一个字被彻底地堵回了喉咙里,下一刻!银亮的锋芒席卷着森然的寒意,斩断了杂草,更像要去斩碎这片天……
狭小的山洞里根本无法提供十几个人站立的空间,十几名官兵只能尽最大的努力,相互蜷缩着拥挤在一起。
但就算是这样,他们仍然无法获得半点安全感,反而因为这种拥挤感觉到了一种仿佛不再是人的屈辱感,多少年了,他们当官兵这般窝囊过吗?
“啊!”正当这时候,他们当中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吓得众人更是猛然地一哆嗦,整个洞穴里一阵骚动,所有人都紧张地颤抖起来,甚至有人还从中闻到了一股尿骚味,不知道是哪个人尿了裤子。
几个呼吸时间之后,那个声音戛然而止,却不是自己停下来的,而是因为被另外一人猛然一巴掌抽在脸上,被迫中止。
“叫什么!叫什么!”收回那只粗糙手掌的巡检厉声道:“二娃你他娘的,不就是一滴露水吗,值得你哭爹喊娘?你要是把大蛇引过来了,我他娘的现在就拿刀砍了你!”
二娃缩着脑袋,捂着自己刚刚被扇的脸,哭腔道:“我……错了……我怕……”
“怕?你以为我们就不怕?”巡检咬牙切齿地道,“我们要是不怕,还有必要缩在这种鬼地方不敢出去?他娘的,那可是百来年都不见得能见到的蛇王啊……”
巡检的声音颤抖起来:“大柱子好歹可是我们巡捕房的高手,可怎么两下就被勒断了气,这哪里是我们这些人能对付得了的?就算是我们十几个人一起冲上去,怕是也凶多吉少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官兵们之中终于传出了低低的哭声。
谁都清楚死亡的可怕,而当自己死亡之后还要惨遭大蛇的吞噬,这更让他们感觉恐惧与绝望。
“娘……我还不想死呢。”不知道是谁先开口,顿时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一时间有关于“爹娘”和“不想死”之类的字眼层出不穷地在洞**飘荡。
巡检终于忍受不下去,大骂道:“哭!哭丧呢哭!哭能哭走大蛇吗!”
哭声停歇了下来,二娃缩在角落里,弱弱地道:“那大人,我们怎么办呢。”
这问题问巡检,他当然说不清楚,如果说他是修行者,大可以手握着刀直接杀将出去,把那大蛇砍成十八段。
可他只是个普通人,虽然说也练过许多年武艺,可始终没能摸到那层门槛,要战胜外面那条大蛇自然无望。
巡检的脸色铁青,也是忍了许久,终于还是叹息一声道:“只能希望那条大蛇吃饱了……能高抬贵手放我们一回。”
“放过我们?这怎么可能?”有人立刻叫道:“看它那样子,巴不得把我们都弄死才好咧。”
“屁话!老子还要你提醒?”巡检骂骂咧咧道,“这洞穴它又进不来,之前你们不是也看见了吗,就算他撞了那么多次又怎样?还不是没塌?”
“那……”
“你们还不明白吗!”巡检打断了众人的问题,又叹息一声道,“等大蛇把大柱给吃了,也就不会对我们感兴趣了。”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是一阵沉寂,不少人立刻红了眼眶。
为了活命,竟然要把自己的弟兄尸身喂给大蛇?
可当下的情况,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冲出洞穴,跟大蛇誓死一战?若他们有那样的勇气和武力,从一开始就不会缩在这洞穴里。
大家都有爹娘,有家室,都想继续活下去,为家人,也是为了自己。
呜呜的哭声开始在洞中再度响起来,有人低声哭着道:“大柱子……我们对不起你……”
“别哭了!”巡检再度骂了一声,但这一声却带着苦涩,最终没能强硬起来。
伴随着哭声,洞穴突然跟着猛然一震,伴随着轰然巨响,他们的面前,仿佛有一座大山瞬间倾倒了下来!
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双眼瞪圆了向着洞口望去。
他们看见的是一只硕大无比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