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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南南丶     神启者说txt下载     神启者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四十五章 公子娶我!

    公输胤雪道:“不瞒二位公子,半月前,唐军的一支整编骑兵队横扫了灵鹫口一带,致使周边三郡的百姓流离失所,而这次稷城不知出于什么考量,并未派兵援手,倒是把救济流民的重任委派给了我们公输家。”

    “可城中大粮仓里屯的都是军粮,将来若是唐军大举来犯,锦州首当其冲便是前线,这军粮是一颗一粒都动不得的。于是我公输家只能大开私家粮仓,置了几处粥铺勉力支撑着……眼看家中粮食一天少过一天,二爷爷这才决定要带着我一同去彭城买粮……”

    白起道:“救助流民乃是大德,公输家果然不失大家风范,只是……此地距灵鹫口有几百里之遥,怎会在半途遇上唐军的?”

    公输胤雪的眼中顿时露出几分怨恨,望向二爷爷那简陋的墓碑,道:“唐军?哼,他们要真是唐军,那我就是唐国朝堂之上的贵妃杨太真了!”

    秦轲微微一愣,跟白起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几分疑惑。

    “那这些袭击你们的人是谁?是……有人要害你?”秦轲低声问道。

    “二爷爷这次带队,并不是走的官道,沿途哨站也未曾接到唐军深入墨家的传信,我们的行踪怎可能会被唐军知晓?怕是只有自家人……”

    公输胤雪没有继续说下去,两只手垂在身侧,不自觉地紧紧握成了拳。

    自家人?只有可能是自家人。

    当年盛世太平的稷朝,不也是因为受封的王侯宗亲们个个野心外露,为了争夺至尊帝位而反叛混战,最终才酿成了如今的乱世之局?

    “我幼年丧父,与小弟相依为命长大。我大伯虽为公输家主,身体却一直不好,大夫早早就说了只能是活一天算一年……而他膝下无子,若是真的哪日登仙而去,公输家的一应爵位则该由我弟弟继承,只是如此这般,我三叔、四叔他们又怎会甘心?”公输胤雪想到那几张平日里看起来波澜不惊的脸孔,哼声冷笑道:“他们知道若是有我在,必然不会让我弟弟吃半点亏的,而我若是死了,他们大可说我弟弟过分年幼,担不起爵位……公输家虽已不在朝堂之上,可家业之大,还是远超一般的公卿世家……”

    说到这里,公输胤雪抬眼看向秦轲,竟是双手交叠行了个拱手礼:“秦公子,你年纪轻轻就已有如此修为,再看你手上这剑,想必家世不俗。我也知道我拿出这玉佩,是有点寒酸了……自然也不敢说用这玉佩就能收买公子为我做些什么……”

    突然,她脸颊染上几抹微红,原本笃定激昂的话语也流露出了一些迟疑,但她很快调整了呼吸,倔强地盯着秦轲的眼睛道:“我想请公子娶我!”

    “噗”这下,不仅仅是秦轲,就连一路持重沉稳的白起都忍不住地发出了一声令人难以理解的声音。

    而一旁听故事似的褚苟本在一边感叹着豪门世家是非真多,一边颇为同情地望着公输胤雪,结果这句话一出口,他的下巴直接不受控制地往下垂了垂,如果不是他赶紧用双手托住了,怕是得关节脱臼。

    “啥?啥?”秦轲嘴唇颤抖着,一双眼睛瞪得恨不得从眼眶里突出来,“你说……你说娶……娶谁?”

    “请公子……娶了公输胤雪。”

    “开什么玩笑呢!”秦轲眼神游离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与她对望,却没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任何戏谑的神色,一时方寸大乱,使劲摆着手道:“我不能!你……我……我娶你做什么?我们刚刚才认识……我……你……”

    秦轲的手指一会儿指指自己,一会儿指指公输胤雪,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公子……公子请不要多想。”公输胤雪脸上的红晕一路蔓延到脖颈,觉得实在无法继续面对秦轲和其他两位男子的目光,只得低下头去。

    她知道自己这话一说,肯定会遭人误会,毕竟婚姻大事由一个姑娘家主动提出总是有些不大像话,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听到耳朵里,怕是要给她冠上一个不检点不安分的名头了。

    只是她也是病急乱投医。原本家中最疼她们姐弟的二爷爷已经不在了,她一介女流,哪怕能活着回锦州,今后又如何能为自己和弟弟撑起一片天?

    公输胤雪缓了好半天,还是红着脸,道:“公子误会,我并非是真要嫁给你。只是我一个女子,想在家族中放手一搏,首先得免绝后患。在长辈眼中,我终究是要嫁人的,哪怕我再有能力有担当,哪怕我把家族事务都料理得井井有条,可他们依旧不会真正地把我当成公输家的人。”

    “但如若我能找到一个愿意入赘的夫婿……”

    “不行不行不行……”还没等公输胤雪说完,秦轲已经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这怎么能行?成亲这种事情,又不是请客吃饭……姑娘难道一点也不重自己的名节么?”

    公输胤雪深呼吸了两下,再度抬起头,道:“比起名节,我更在意的是我弟弟的安危和他的未来,他如今尚且年幼不懂事,可若我真的出嫁,就等于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公输家的狼窝里,换成是你,又当如何?”

    “那是不能,但……”秦轲被她盯得有些不知所措,“姑娘若是这样担心他,大可把他带着一同离开公输家,为何要这样糟践自己?”

    公输胤雪长叹了一声,夹杂着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不甘。

    “我和弟弟都是公输家的人,我们一走了之,可他的身份终究还是那些人心中的一根刺,天涯海角,哪里能有我们的容身之所?我弟弟从小锦衣玉食,既不会生火做饭,也不会打猎种地……何况,这本就该是他的东西,我是他姐姐,怎能不为他的将来打算?”

    秦轲避开她灼热的目光,不得不说,他并不觉得公输胤雪说得有错,他想到了张明琦,想到了那位公子哥儿每一次吞咽清粥小菜时的痛苦神情,顿时生出了更多的理解。

    “只是,即便是胤雪姑娘能豁得出去,我却不能这样乘人之危。或许,姑娘你再去问问别人?姑娘你生得这样美,家世又好,想来愿意与姑娘成亲的人也不少,说不定还能遇上一片真情的良配之人,日后琴瑟相合,心心相印,总好过跟我……跟我……吧?”

    秦轲朝着白起使了个眼色,似乎是在给他传递某种讯息,然而白起立即往后退了一步,赶忙摇头尴尬一笑。

    公输胤雪怔怔地望着秦轲,原本有些发红的眼睛竟再度涌出了泪水,她声音戚戚然道:“秦公子,你是真以为我公输胤雪自轻自贱,随便找个人就要把自己送出去不成?”

    秦轲听得一惊,摆手否认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胤雪姑娘想找人假装入赘,也不必非得找我呀……”

    公输胤雪咬了咬嘴唇道:“不,非你不可。”

    “什么?”秦轲还以为听错了,就连褚苟在一旁也是再度把下巴用力托了一回。

    什么叫非你不可?莫不是这公输姑娘看上他师父了?怎么说二人也才刚认识,这就要上赶着以身相许了?

    只可惜,自己这辈子怕是没这么好的运气……褚苟心中长长地叹息,公输家的姑娘啊,哪怕只是做个假夫婿,也该有一时享用不尽的锦衣玉食了吧?

    褚苟又把公输胤雪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眼神古怪。

    虽说这公输胤雪在死人堆里沾得一身一脸血迹斑斑,头发也乱糟糟的,但到底天生丽质,绝对是一位世间罕有的美人儿……如此入赘有了名分,说不定就日久生情,生着生着还能假戏真做了呢?

    公输胤雪看着秦轲依旧难看的脸色,咬了咬下唇,索性不再隐瞒,说道:“秦公子,并不是我不想找其他人,只是眼下情势紧急,实在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了!”

    她又将目光放到了白起和褚苟的脸上,停留了几息之后还是叹了一声,“不瞒几位,我公输家有一个传统,那便是每年祭祖之时,都会挑选族内修为上佳或是精通机关巧术的年轻一辈进入公输家的地宫试炼,若能闯过老祖宗布下的重重机关,即可得到我那常年闭关不出的老祖宗亲自授业。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没有人能闯过迷宫……我的修为不高,却也能看出秦公子是三位当中修为最上乘之人,如今我在家中孤立无援,唯一能扭转局势的,或许只有老祖宗了。”

    秦轲皱起了眉头,道:“老祖宗?”

    白起这时沉思片刻,试探着问道:“胤雪姑娘,你说的那位老祖宗……莫不是当年在稷上学宫担任机关术总教习的公输般老前辈?我曾听我师父提起过他,当初稷城的机关大阵正是由他主持修建,那座高达三十余丈的水车至今仍在推动着重重机关,让整座机关城如同有了生命,日日夜夜运转不休。”

    褚苟在一旁骇然,三十余丈?这哪里是水车?分明是一座高山了!要让这样的庞然大物运转起来,那得用什么样的水源来做动力才行呢?

    他没有去过稷城,自然也无法在脑中描绘出那一整座大城布满机关该是如何神秘与壮丽。

    “没错,公输般正是我家老祖宗。”公输胤雪点头道:“我公输家并非以修行见长,最值称道的,是机关术。只不过后来闹了一出‘谋反’,致使我公输家一再遭到贬斥,现如今只能蜗居于锦州弹丸之地……可即便如此,老祖宗仍是我公输家最大的话事人,不光我三叔、四叔还有族老们,就连我大伯这个现任家主,应当也不敢对他有所忤逆。”

    秦轲明白了些许,犹豫问道:“你是……想让我作为你的夫婿参加机关试炼,闯过机关迷阵找你家老祖宗出关,为你出头?”

    “老祖宗不会为我出头,但他也不会为其他人出头。”公输胤雪摇头道:“他是个世外之人,对他而言,是我弟弟承袭家业,还是三房四房都不重要,他只想安心地在地宫钻研他的机关术。但只要他站在我身后,我就有了能与三房四房一争的资格,族老们或许也会看在老祖宗的份上,帮我一把。”

    “你怎么能肯定我就能闯得机关阵?”秦轲看着公输胤雪的笃定的样子,皱眉道:“要是我败了,不是白白污了胤雪姑娘的清白?”

    公输胤雪一时心里五味杂陈,鼓了鼓勇气问道:“公子修为可有三境?”

    “呃……算,算有吧。”秦轲挠了挠头,抬眼看她。

    公输胤雪一听,脸上竟添了几分喜色,道:“秦公子你如此年轻,修为就已经入了三境,离那小宗师也不过一步之遥,放眼我们整个公输家的年轻一辈,却找不出一个像公子这般出类拔萃的人物,若是连秦公子都过不了,那只能说明,老祖宗设下的那个机关迷阵根本就没有想要让人通过,那么……我便认命,带着弟弟脱离祖籍,再远离公输家,一辈子做个平民百姓,粗茶淡饭了此一生。”

    白起听到这里,忍不住苦笑道:“姑娘……你这是驱虎吞狼,你就不怕请神容易送神难?你和秦兄不过刚刚认识,就敢托付这样的大事,不怕有些草率么?”

    秦轲听见白起的说法却一点也不生气,连连点头应和道:“是呀是呀。万一我将来反过来要图谋你的家业,你不怕血本无归?”

    “你会吗?”公输胤雪眉头微皱,神情带了几分狡黠。

    “我当然……不会……”秦轲叹了一声,从白起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无可奈何,他知道白起刚才是在帮他脱困,可他也做不到睁着眼睛说瞎话。

    而公输胤雪这时候反而对着白起微微一礼,嘴角微翘道:“素闻墨者大义,我自小敬佩。想来能与白起先生同行的人,必定不会是一个奸佞之辈。”

    白起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只能是对着秦轲做了个“老弟我尽力了”这样的表情。

    (明天旅行去喽……当然,更新不会断,晚点还有一更。)

    (唉。)

第三百四十六章 击掌为誓(二更)

    公输胤雪没去留意秦轲和白起微妙的表情变化,话说到这里,她已经是将好歹利害都坦诚布公了,于是自嘲地笑了笑,叹道:“人终究只能看到眼前的方寸之地,我这个女儿家更是目光短浅,或许将来的我会为自己此时的草率追悔一生,不过……也得我有将来才能作数。”

    “可我真是……”

    秦轲急着在原地打了好几个转,欲言又止,他想到了自己此行其实正是要去公输家取五行司南的,却又觉得这么接受了公输胤雪的“招婿”实在有些乘人之危。

    公输胤雪等了一会儿,看秦轲仍然踌躇不语,终于失去了耐心,失望地道:“我明白了,确实是我强人所难……秦公子,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吧。只是,还要多谢你和白公子帮我把二爷爷安葬。这玉佩,你们还是收下,就当是我的一片谢意。”

    她强行拽过秦轲的手掌,将玉佩用力按到了他的掌心,顿了顿,她眼眶中又微微湿润:“但愿……还有机会能再见。”

    这话语之中的决绝,仿佛化作了一座大山,一时压在秦轲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看着公输胤雪真的转过身去独自走了几步,他终于还是开口道:“胤雪姑娘,那……如果事情结束,你我之间是不是能当作无事发生?”

    公输胤雪听出秦轲的意思,立即回转头来望着秦轲,明眸中闪烁着一丝耀光:“当然。不管事情成与不成,待到明年闯了机关迷阵之后,公子想去哪儿便去哪儿,胤雪绝不阻拦。”

    白起则是瞥了秦轲一眼,眼中显出讶异的神色,心道:还真是打算帮人帮到底了?

    秦轲攥了攥菩萨的剑柄,带着一脸英勇就义的神色道:“那好,我答应帮你。但……我不要你的玉佩,更不要你的家产,我只要一样东西。”

    公输胤雪重新走到了秦轲面前,略歪了歪头,问道:“公子所求的……是什么?”

    然而她却突然感觉到了秦轲目光之中的灼热和期待,甚至秦轲的表情中出现了几分跃跃欲试,公输胤雪眉头一皱,心中思绪翻转,面上骤然升腾起一团红晕,慌忙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如果公子……”她声音颤抖,一双手绞着衣襟上的两条飘带,羞怯着说道:“如果公子是想要和胤雪真的做……胤雪也不是不可以答应,只是……只是……”

    秦轲也歪着脑袋,小心地看了公输胤雪一眼……什么叫真的做?做什么?

    只是他很快听到了耳畔传来白起和褚苟的轻笑,再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公输胤雪娇羞的模样,顿时心下了然。

    他手忙脚乱地围着公输胤雪使劲摆手,却又觉得这样的动作太过痴傻,索性使劲地在她肩头拍了一巴掌,大声道:“胤雪姑娘!你,你误会了,我……我要的不是这个。”

    公输胤雪被他大力一拍,身子险些倾倒,一面摸着肩头,一面怔怔地望着秦轲:“那是什么?”

    “五行司南。”秦轲认真地点头道:“它就在你们公输家,你听过吗?”

    公输胤雪咬了咬牙,她平常也是个爽快的性子,此时发觉刚才其实是和秦轲鸡同鸭讲了一番,倒也没有显出什么尴尬的神色,反而颦眉陷入了沉思。

    良久,她依然没有从记忆里搜寻到一丝有关于这件东西的讯息。

    “五行司南……你确信是叫这个名字?确信是在我们公输家?”她灵秀的眸子转了转,迟疑道:“既然公子想要,胤雪一定鼎力相助,或许……”

    公输胤雪双眉皱得更紧,看起来像是两片被顽皮孩童的手揉在一起的柳叶,她道:“我们公输家存放贵重之物的库房我先前也和二爷爷一同进去过几次,也跟着清点过几次,都未曾见过和听过公子所述之物,但或许,它是在老祖宗的手里也说不定。”

    “公输般的手里?”秦轲哑然,这么说来,他岂非必须见一见这个公输家的“老祖宗”?这样一想,他觉得与公输胤雪之间的约定好像也没那么令他不安了,毕竟两人出发点不同,可目的却是不谋而合。

    不过回头去了锦州见到高易水那家伙,怕是不好交代。要是被他知道自己为了拿到五行司南,竟答应跟人家假成亲,还是个入赘的假夫婿……

    还有蔡琰,她知道了此事,又会是个什么反应呢?

    但秦轲已经拿定了主意,也就不再婆婆妈妈,再次拍了拍公输胤雪的肩膀,只是这一次的力道轻了许多。

    秦轲道:“那就一言为定!我答应胤雪姑娘做个入赘的假夫婿,再去闯那机关阵,但作为交换,胤雪姑娘也得帮我探寻一下五行司南的所在,如何?”

    公输胤雪抬手抹了一把脸上未干的泪水,突然破涕为笑道:“好,一言为定!我们击掌为誓。”

    秦轲跟着咧嘴一笑,对他而言,五行司南是他此番去锦州志在必得的东西,他现在身上有指针,再加上罗盘,应该就能重组出神器之一的五行司南,再借着它的感应去寻找其他的神器,同时……寻找师父。

    两人的手掌在空中轻轻拍击,声音不响,但在两人心中却都是击起了不小的涟漪。

    白起轻轻咳嗽了一声,忍不住笑道:“这么说来,我现在该恭喜两位结为爱侣,永结同心了?”

    公输胤雪的脸上不自觉地又露出了几分羞意,秦轲倒是没有多想,努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道:“这可是君子之约!”

    褚苟在一旁则是小声嘀咕:“白白得了一个又漂亮又有钱的婆姨,还信誓旦旦地说是君子之约……无耻,不要脸……”

    墨家,锦州。

    锦州城北的公输府,是整座锦州城最大的一处宅院,于几十年前兴建于锦州不当山之上,带着几分出尘意味,却又像是一位帝王,在云雾了然之间,静静地把整座锦州城尽收眼底。

    宅邸之中,满是亭台楼榭,飞檐犹如山峦一般起伏不定,甚至在中心还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挖掘了一口四十丈宽的大湖,上有假山瀑布,更有水车缓缓旋转,水雾升腾,如在这灵山之中再度开辟出一片仙境。

    这宅邸的气魄,哪怕是稷城那些王侯公卿的宅邸都未必能比。按照墨家的规制来说,这甚至是一种逾越,自然少不了被稷上学宫里那些白发苍苍却固执如石的老儒生们唾骂弹劾。

    但时至今日,朝堂之上却是少有人敢对公输家在锦州的做派再指手画脚。因为多年前,已经有了一次近百名儒家官员的联名上书,主要是弹劾公输家逾越礼法,犯有大不敬之罪,就连法家这一次也是跟着附和,认为公输家依旧存着逆反之心,此心当诛!

    这两派斗争多年,形同水火,竟是少有地达成了一致。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当时墨家巨子却偏偏发了雷霆之怒,一天之内,四十余名据理力争的儒法两家官员皆被下了大狱,有的被庭杖打得皮开肉绽,有的遭到了贬斥,甚至是流放。

    至于巨子到底为什么发怒,又为什么不肯处置这当初参与过“谋逆”的公输家,只能成为百官心中的一个谜团。不过百官心中似乎也明白,这事儿与他们的联名上书并没有什么关联,巨子看来只是单纯地想护着公输家罢了。

    总之,那天之后,朝堂上再无一人敢提起要处置公输家,整肃礼法之事。

    公输家,也仍然屹立锦州岿然不倒。

    阿布坐在客房内,看着窗外那精致的假山和那倾泻而下的瀑布,深秋微凉的风本显干燥,但在这样水雾升腾的地方,反倒是多了几分湿凉之意,令人身心舒畅。

    可他心里的忧虑并不能因为好的景致而减少,望着摇曳的烛火,他担心道:“也不知道阿轲现在到哪儿了?算算日子,他也总该到了才是。”

    高易水坐在他的对面,古琴放在桌上占据了大半的桌面,而他闭着眼睛,平心静气,中间还伸手拍打了一下蔡琰悄悄伸过来想要拨动他琴弦的小手。

    他淡淡一笑:“你在担心什么?”

    (哈,赶上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救命之恩”

    高易水能在各种情势下保持平静,阿布却觉得自己恐怕一生都难以做到,眼神几经变换,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阿轲毕竟人单力薄,路明加上两名山匪,他要如何战而胜之?就算只是逃跑,可茫茫大山,他在里面四处流窜,只怕也得迷失方向。先生让我来,不仅仅是让我帮阿轲寻找神器,更是让我用性命护得阿轲周全,可现如今我完好无损,阿轲却生死不知……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哪里有面目去见他在天之灵,又哪里有脸回荆吴见先生?”

    高易水笑了起来,摇着头一脸无奈:“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阿布,你在太学堂那么久,怎么连诸葛宛陵的半分从容都没能学到……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都像你这般多虑多思,迟早累死。”

    高易水开始轻轻地拨动琴弦,悠扬的琴声仿佛在应和着窗外潺潺的流水声,他道:“阿轲的实力如何,你我都清楚,进了山林,路明的飞剑面对重重林木难以发挥,威力自然大减。加上山道难行,精神修行者没有如气血修行者那般数日不歇都能保持充沛精力的体魄,再以他现在那个身体状况,撑不了几天的……”

    “可如果他强撑着也要抓到阿轲呢?”阿布问。

    高易水摆摆手:“若他真的这么勉强自己,只怕还没等他夺得阿轲身上的五行司南,就得先去地下见那些木氏先祖了。何况,阿轲有先天风术傍身,隐匿身形比寻常人厉害太多,他要打得过三人联手很难,但要脱身,并不难。”

    阿布叹了一声,勉强点了点头,其实高易水说的这些,他这几天也在心里盘算了无数遍,只是眼见十几天过去了,还没有半点秦轲的消息,他心头悬着的大石始终无法落地。

    蔡琰趴在桌子上,歪着脑袋,一副慵懒的模样,她轻声笑道:“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要是还活着,自然会来锦州与我们会面,他要是死了,你踏遍伏牛山也找不到他。”

    “是这个道理。”高易水两掌一击,指着蔡琰咧嘴一笑,“不过,我觉得阿布这辈子也做不到像你这般洒然。”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声音不轻不重,却正好能让房内几人都听得清楚,有人在外面恭敬道:“几位客人,三爷有请几位去前厅用餐。”

    听到这话,三人的眼神都微微一凝,高易水与蔡琰对视了一眼,而阿布已经紧张地站了起来,他也看向高易水,用口型询问他是不是该去开门。

    “来了。”高易水回应,一边摆着手示意阿布先坐下。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人家不过是请客吃顿饭,又不是提刀要杀我们。何况我们现在还是人家的‘救命恩人’呢,座上宾就要有座上宾的样子。”

    阿布深呼吸了两次,尽量放松了浑身的肌肉,苦笑着道:“不是我想紧张,可‘救命恩人’这回事儿,完全就是一场戏,万一被他揭破……”

    “什么是假的?什么又是真的?”蔡琰咯咯笑道:“我们确实扮盗匪把他绑了票,可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会知道那群绑他的盗匪,和救他的恩人,实则是一伙儿的?”

    “精辟!”高易水伸出大拇指摇了摇。

    高易水道:“说到底,你就把他们都当成是蒙在鼓里的傻子就行,你怕他们做什么?你应该游刃有余,面不改色,人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懂不懂?”

    “懂,我懂……”阿布逐渐提起了一股气,用力地回答道。

    “那现在开门?”

    “开门。”

    “真开门了?”

    “开门!”

    高易水看到阿布还在犹豫,索性自己走过去猛地拉开了房门,反倒是把门外等候的仆役吓了一跳,他望见房内三人依次而立,而为首的高易水脸上笑容闲散,眼神漫不经心,放荡自在。

    “喝了会儿茶,倒真是有些饿了。”高易水伸了个懒腰。

    仆役抿了抿嘴,轻声道:“三爷已在前厅备下了膳食,正是吩咐了小的给三位引路。”

    “那就有劳了。”高易水扬了扬下巴,示意仆役先行。

    三人就这样跟着仆役走过长长的走廊,瀑布击打水车的声音也在这一路上逐渐成了叮咚叮咚的乐曲,高易水看着那长廊上一条接一条的竹筒和竹筒中流出的水,水一点一点地灌注进这些竹筒,竹筒再摇动和碰撞着将水流分注到高高低低不同的地方,像是在奏响无数件精巧的乐器,最后,看似单一的曲调连绵交织成一片,竟有一派恢弘之气势。

    “这也是机关术的一种吧?”高易水眼睛微亮,他向来喜好音律,自命天下第一琴师,但以这样巧妙的方式奏乐,他还是第一回见到。

    “是。”仆役微微侧头,躬身笑着回答:“我们公输家的机关术传承至今,最早可以追溯至前朝稷上学宫初立之时,便是墨家巨子在机关术上的造诣,也不及我们公输先祖。这种不过是雕虫小技,真正厉害的,还是那瀑布下的水车。”

    “知道。”高易水看向阿布,见他还是一脸极紧张的样子,赶忙凑到他身侧,闲聊般说道:“墨家机关城那座高有三十丈高的水车正是公输家督造,以水流之力,引入齿轮,足可以生出千头万头牛马的力量,以此推动机关城的各处机械,真可谓是巧夺天工。”

    阿布迎上高易水的目光,一时了然,他们此行正是要来公输家做事,现今毫发无损地进了公输家的宅院,应该庆幸才对。

    于是他使劲点了点头,朝高易水憨憨地挤出一个笑容,心中的紧张渐渐消弭了不少。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前厅。

    被称作“前厅”的地方实际是位于半山的一处楼阁之上,四面落地门窗大开,不论从哪个角度望出去,都能看到不一样的景色,虽已深秋,习习微风吹来却并不让几人觉得有丝毫凉意,只像是一双双温柔的素手,撩拨着几人的发丝,摩挲着几人的脸颊。

    公输家的三爷公输究已经拱着手迎了上来,十分周到地将高易水三人引入席中,各自落座。

    几人面前的圆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当中一口足有三尺径宽的大锅,里头白汤醇厚,翻滚着几条肥美的鲜鱼,看上去竟像是再次活起来了一般,摇头摆尾。熊掌裹着蜂蜜晶莹剔透,上面点缀着金箔卷成的瑶柱粒,再有十多道大菜,如燕窝海参鸡丝汤、鲍鱼莼菜珍珠羹、松茸羊肚蒸鹿尾……更是有几十道连高易水都一时分辨不出的精致小菜四散排布在周围。

    公输究殷勤地给众人满上酒水,这才开口道:“高先生,不知道昨夜在公输家睡得可还安稳?”

    高易水望了一眼窗外氤氲山色,笑道:“瀑布的声音大了些,到了半夜都没能睡着。”

    公输究做出讶异的神色,轻拍着桌子道:“我的疏忽。哎呀,我们这些人常年住在这里,早已习惯了这瀑布的倾泻之声,高先生第一次来,我该当给你们安排到西边的厢房……”

    高易水却摆摆手,道:“不打紧,晚上看看这瀑布飞流直下,夜空星光璀璨,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高先生果然是个高雅之人。”公输究仍然笑着,一面也不忘将和善的眼神照顾到阿布和蔡琰,寒暄一番后举起了杯盏,站起身道:“闲话不多说,高先生、吕公子、蔡姑娘,今日我公输究在此答谢几位救命之恩,还请多饮几杯,不要客气。”

    (有人说我今天不会更?)

第三百四十八章 烂疮(二更)

    当公输究与阿布碰杯的时候,阿布脸上的笑容依然还是有些僵硬,但他的反应比较快,只一味地称自己“不胜酒力”,倒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敬酒三圈,公输究总算在位子上坐定,看着面前三人对于这满桌子丰盛的菜品和醇香的美酒似乎并没有显出过多的关注,不禁心中暗暗竖了个大拇指,一边笑道:“想我公输究一向做事光明磊落,此番竟也会阴沟里翻船,昨日那个悍匪着实厉害,虽说我也不是第一回见到修行精神之人,可那悍匪的一柄柳叶小剑简直形同鬼魅,若无三位搭救,怕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说着,他又举起酒杯,高易水三人也笑着举杯回敬,蔡琰因是女儿家,便用袖子掩面看似是小小地抿了一口酒水,实际是在袖子后面露出了一个坏笑。

    之前三人来了锦州,高易水很快打听到了一些有关公输家的现状,于是策划了一出“绑票”。阿布身形高大,不易伪装,高易水又需要直接取得公输究的信任,并假装一路循着“蛛丝马迹”搜寻到了悍匪的“藏身之地”,于是担当绑匪的,反倒是没什么修为身材又最为娇小的蔡琰。

    而公输究不知道是太过自信,还是锦州一向过于太平,出门身边带的护卫竟没有一个修行者,自然是被高易水操纵的柳叶小剑蹂躏地人仰马翻。

    至于蔡琰,从头到尾不过只做了四件事:一是假模假式地做了一些花里胡哨的动作,二是潇洒地用了个手刀把公输究敲晕,三是用绳子捆好公输究再丢进马车,四是驾车扬长而去……

    高易水这时放下酒杯,面色带有一些凝重地问道:“三爷说……阴沟里翻船?难道,三爷一早就猜到有人要绑你的票么?”

    公输究大笑,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道:“高先生是聪明人,话才说半句,这都能听出一句半来。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呐,不提也罢。”

    高易水却皱了皱眉,像是听出了几分意思,低声道:“家门不幸?三爷是认为这主使之人实乃公输家的自家人了?”

    公输究正夹了一筷子脆嫩的芙蓉笋,无奈地摇头道:“我刚刚怎么说来着?不提也罢。高先生,你又何必非得戳我心里那只烂疮呢?”

    高易水仍然微笑着,左右环顾了一下,仆人们都站在较远的地方垂着头等候差遣,整个厅中只有圆桌内圈的那鲜鱼锅咕嘟嘟的冒泡声,好像在与窗外哗哗的瀑布流水声相互呼应。

    他用手虚着指了指公输究的心口,笑道:“三爷说这里有个烂疮,想必也是疼了许久。那既然知道这是个烂疮,总得戳破了下狠心治疗一番不是么?若是任由这个烂疮一直烂至肺腑,祸及全身,到时候……三爷怕是要遭更大的罪才是……”

    “啪嗒”一声,公输究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而另一只手已经握成了拳,他的头埋得有些低,让高易水等人看不清楚他的面目,但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没了笑意只剩苦意了。

    他拱了拱手,道:“高先生真乃知己!”

    然而公输究一说完这话,阿布就听见了蔡琰正在对着面前的一块肴肉小声嘀咕道:“还知己呢……明明自己想做又不敢做,想借他人之手去做,却还要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对于公输家的内斗,阿布自然也是知晓的,他们要取公输家的五行司南,自然不能明火执仗的来。且不说他和高易水甚至加上秦轲也不一定能正面敌得过这公输家,就算是敌得过,公输家如果把东西一藏,他们又如何找得到?

    所以,高易水刚到锦州的几天,一直都没有直接去公输家上门拜访,而是在各处茶楼酒楼打听着公输家的事情,知晓了公输家的事情。

    其实说起来也老套,公输家的当家大爷公输仁现如今卧病在床,传闻他已经病入膏肓,哪怕是来自稷城的神医秦越人也只能是开出了一个“尽人事安天命”的方子,再无他法。而公输家内部为了争夺这份家业,为了争夺公输家那世袭的爵位,明面上虽说水波不惊,暗地里却早已激流涌动。

    公输仁一旦撒手人寰,二房留下的那个儿子公输胤雨就该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这小子年幼丧父,但运气不错的是他有一个爱护他们的二老太爷和一个精明强干的姐姐,而大爷膝下无子,这家业落到他头上也是顺理成章。

    当然,他毕竟太过年轻,暂时担不起整个家族的重担,公输仁病逝之后,若说真的要找个足够有能力的人来支撑起公输家,面前的这位三爷公输究和四爷公输察才是更好的人选。

    这样的情势下,公输究和公输察自然免不了明面上有一些摩擦,当然更多的,还是暗地里的各种试探。

    只不过,现如今当家的公输仁还在,公输究和公输察两人也还不至于太过放肆,谁也不会真的用自己手里得力的人出去“做事”。

    阿布对于公输究这样的人其实很是厌恶,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高易水那句:“公输家如果是个没缝的鸡蛋,我们几只苍蝇怎么才能钻进去把五行司南拿到手呢?”

    几杯酒下肚,高易水已经与公输究相谈甚欢,真的好像一对难得见面的至交知己一般,公输究有意无意地也没有再继续隐藏下去,好似酒后吐真言似的哇啦啦说了一大通,最后低声地与高易水商议道:“高先生认为,如今该怎么戳开这个烂疮……再彻彻底底的,治好它?”

    高易水喝了口酒,笑着道:“三爷心里不是早就已经有答案了吗?否则只是区区‘救命之恩’,给个几百两银钱再当面道一声谢也就罢了,又何必如此郑重地请我们喝酒?”

    “高先生知我。”公输究再度拱了拱手,笑着道:“既然高先生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不再隐瞒。只一句,若高先生能把我这烂疮给戳开,再给彻彻底底治好,到时候你要什么,尽管开口。”

    要什么……都能尽管开口?阿布心中一动,看着公输究,忍不住就想开口道:“我们……”

    不过他的声音刚发出来就,戛然而止,倒不是因为他突然说不下去,而是他感觉到了桌子之下,蔡琰的脚用力地在自己的脚背上踩了一下。

    他看向蔡琰,眼神迷惑,然而蔡琰却是一副看傻子的表情,握着筷子夹住一只螃蟹的过程之中,有意无意地竖起了一根指头,在嘴边晃了一下。

    阿布知道她是在警告自己不要乱说话,只是他们此行本就是为了公输家的五行司南而来,现如今有这样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说?

    他还在发愣的时候,腿上竟也摸过来一只宽阔的手掌,阿布看向高易水,高易水却连眼角的余光都没瞥他一下,只是自顾自地与公输究打着哈哈,笑道:“要什么都能给?三爷这么一说,我倒是不好意思开口了。”

    公输究的承诺不可谓不大,当然高易水也不会傻到真相信他

    一个成天想着如何算计自己亲兄弟亲侄女的家伙,能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公输究看着高易水笑得开怀,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两人的杯子在空中一对,然后都是一饮而尽,彼此眼中尽是真诚到不能再真诚的神采。

    又闲聊了一会,公输究正了正身子,随着他双手在空中轻拍三下,厅外立即传来的脚步声,一名侍女踩着碎步款款而来,双手托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托盘,却是径直走到了高易水的身旁。

    那侍女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欠身一礼满是妩媚之色,她的眉眼脸蛋儿生得很是娇俏,这会儿就连阿布都能看出来,她的这番作态是在向高易水示好。

    然而高易水的目光并没有在侍女的身上多做停留,却很快落到了那盖着鲜艳红布的托盘上,这样一个微妙的反应,倒是让公输究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不好色?那该当是爱财?

    公输究清了清嗓子,笑道:“高先生,这是一点见面礼。采薇,把布揭开。”

    “不必了,我自己来。”高易水此刻显得有几分急切,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伸出手,握住那红布的一角,轻轻一扯,一片金光闪烁,照亮了高易水等人的眼睛。

    托盘上整整齐齐码了足有十多层金叶子,每一片都雕得栩栩如生,仿佛把它们挂上枝头它们就真会迎风飘扬。

    “这一来是要感谢高先生几位救我于险境,二来嘛,也是希望日后高先生鼎力相助……”公输究看到高易水几乎移不开目光的样子,满意地笑了起来。

    这世上,贪财的人只会比好色的更容易笼络,他这一日一夜也早派人查清了高易水的底细,说起来下人来报的时候他是微微惊叹的,因为他从没想过一个看似落魄的游方琴师,竟能同时拥有那么多颇具分量的名头。

    (前方作者从千岛湖畔带来的更新。)

第三百四十九章 野男人?

    说话之间,高易水已经是按捺不住伸手去抓那一片片金叶子了,这时候他眼神里的贪婪之色不再隐藏,就好像一条饥渴的狼,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羊群一般。

    “好说,好说。”高易水顿了顿,对着公输究拱了拱手,眼神依旧没有离开那些金叶子,道:“三爷放心,既然我们有缘,你这个忙,我自然是要帮的。何况三爷如此盛情邀请,我怎好拒绝?”

    “好!好!好!”公输究连连点头,大笑起来,“喝酒!喝酒!我敬高先生一杯!”

    然而就在这时候,楼阁下的院子里却传来了一阵骚乱声,似乎是有端菜而来的侍女撞到了一位妇人,那位妇人也是十分泼辣,叉着腰就是一阵尖酸刻薄的怒骂,声音之响,楼上的几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的眼睛都长到屁股上去了吗?走路看也不看!你看看你这汤汤水水的,还好是泼在我腿上,要是泼在我脸上,我不得被毁容了?”

    高易水三人的注意力一时都被吸引了过去,居高临下地瞧着那个妇人,一身衣服尊贵,盘起的发髻上插着朱钗,带着几分雍容,只是眼神狠辣,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女,同样也是趾高气昂,在妇人的指示下,竟是两人一齐上前,左右巴掌扇过去,将那犯错的侍女打得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哭叫。

    公输究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到了那华服夫人正是自己的发妻,虽说她身为三房的当家主母,处置个犯了错的侍女也无可厚非,可这楼上就是他公输究宴请客人的宴席,她在这里肆意谩骂,把厅中刚刚宁和的气氛一下子搅合成了一团浆糊,这简直是在当众打自己的脸哇!

    公输究眼珠子转了转,想到自己发妻身为三房的当家主母,脾气有些坏,但好歹一向识得大体,于是突然站了起来,面色尴尬地笑了起来,“三位见笑,见笑……下人不懂事,我这夫人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只是一时不分轻重,也没把人带远些惩处,倒扰了三位的好兴致。这样……你们先吃,我去去就来。”

    高易水的双手已经接过托盘,眼中的贪婪之色仍未褪去,连连点头道:“哪里那里,三爷请便,我们三个在此等候就好。”

    公输究再度瞎扯了几句客气话,但听着楼下的谩骂声越发刺耳,哭叫声也越发凄厉,终于面上挂不住,匆忙离去。

    一时间厅堂上的仆役婢女也都撤得一干二净,阿布侧过头,望向高易水,却发现他的眼神早已恢复如常,甚至染上了一抹嘲讽。

    “想用钱买通我?”高易水轻蔑一笑,“算作以前我还真有可能动心,可现如今我的雇主可是诸葛宛陵,论实力,除了天下争雄的那几位,谁能比他那个荆吴丞相更有分量?”

    阿布刚想点头称是,结果他的表情却突然变得猥琐起来,双手在虚空中勾勒着弧形的线条,笑道:“不过那侍女的身材倒是不错,前凸后翘,还有颗美人痣,笑起来也好看,当真妩媚动人。”

    蔡琰翻了个白眼,道:“那你怎么不干脆把那侍女也收了?财色双收,不是更合你的意?”

    “去,一边玩儿去。”高易水龇牙做了个鬼脸,随手把托盘递到蔡琰手里,洒脱得像是扔掉了一块擦过屁股的手纸。

    蔡琰倒是十分大方地接过了一托盘沉甸甸的金叶子,却是拿着金叶子在托盘上垒起城墙玩起了打仗的游戏,她是蔡邕之女,自小千般疼爱于一身,就连唐国国主李求凰的一应赏赐都常常不放在眼里,更何况这么区区一盘金叶子。

    阿布看着泰然自若的两人,觉得自己好生惭愧,只能默默地喝了一碗鲍鱼熬制的浓汤,舔了舔嘴唇:“也不怎么好喝。”

    高易水斜眼笑道:“山珍海味,你以为人家真是吃那味道?”

    “那是吃什么?”阿布摇摇头,他出身贫困,只觉得无法理解一碗这样的东西竟然值得上平民百姓一月甚至数月的口粮,若是这样的钱能投入到百姓之家中,那天下哪里还会有饥寒交迫之民?

    “肉之美者,猩猩之唇,鱼之美者,洞庭之鳙。”高易水嬉皮笑脸道:“但说到底,再嫩的肉能嫩到哪儿去?他们追求的,只是一种‘占有’罢了。人无我有,这就是最大的理由。就好像这位公输家的三爷,哪怕他不争夺这家产,余生也足够富贵,还不必劳心劳力地去管着这个家,每日潇洒。可那样一来,他又如何能甘心?”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满桌没怎么动过的美味佳肴:“往大了说,这天下就好比一桌佳肴,当年逐鹿的群雄,就好比用餐的人,你以为他们的眼睛都在这菜肴上,可其实他们争的是那几张仅有的椅子。如今天下只剩了荆吴、沧海、唐国、墨家四国,该踩在脚下的都已经踩在了脚下……接下来,他们就该要去争抢独享这一桌菜肴的权力了。”

    只可惜……这天下受苦的,终究还是那些连板凳腿儿都看不到一眼的百姓们。

    阿布突然想起锦州城外看到的那些流民,衣衫褴褛,个个无精打采,他们当中有的幸运一些,脚程快一些,早早地逃到了锦州,入了城,算是流离失所之后至少保住了一条命,可随后这流民越来越多,锦州城也逐渐难堪重负,昨天就已经暂时关闭了城门,不再允准流民入城了。

    他是见过邬县大灾之后的惨状的,而且当时他不得已,还下令杀了暴乱的流民。可从那之后,他的心里一直就有个疙瘩,觉得自己欠下了一笔债,总有一日,是要亲手偿还的。

    只是这不是荆吴,而是锦州,他所能做到的终究有限。

    这时高易水反而开始大咧咧地盛起了一碗鱼汤,一阵风卷残云,含糊着道:“这天下最后会被谁收入囊中,说到底与我有什么干系?我一个孤家寡人,四处浪迹天涯,活得高兴便好。”

    “哎。哎哎。”蔡琰这时候竖起了耳朵,一边伸手捅了捅高易水的胳膊,道:“你听见没,他们好像在说他们那个侄女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野男人?”

    她明亮的眼里顿时闪出几分华彩:“这公输家倒是有趣得很,叔叔和侄女侄子明争暗斗,这侄女也是个胆大之人,婚姻大事,自己一人便做了主。”

    “也算是个女中豪杰了。”高易水笑了笑,他当然也听见了楼阁下面的动静。

    只不过遗憾的是,这会儿那两人大概是意识到这里说话容易被听见,也就渐渐远去,不见人影了。

    “砰”地一声,房门被一双大手匆匆忙忙地关上,发出了一声十分不和谐的声音,公输究望着这被关上的房门,终于微微松了一口气。

    但等到他把手从门把松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鱼头锅真好吃。)

第三百五十章 侄女婿

    是的,他在恐惧。

    他本以为自己的安排已经是天衣无缝:以城中粮仓是军粮的名义谏言不能开大仓放粮,又几经周转建议公输仁做粥铺接济流民,渐渐流民成势之后他提出粮仓亏空需要买粮,而侄女公输胤雪急着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果然自告奋勇挑了这个担子,中了圈套,二话没说就带着人离开了锦州城。

    之后,他收买了几名外家供奉帮他寻找修行者,假意是说要给自己招些护卫防身,然后找来的人却被他伪装成唐军的散兵游卒在城外袭击了粮队,二老太爷虽说留了个心眼,带了一名家中供奉同去,可先前回来复命的人明明说那名供奉胸口中剑狼狈逃脱,俨然是活不了多久的。

    只是,当他听说那些“外请”的修行者此番损失也较为惨重之后,他也不敢再细问公输胤雪究竟是死是活,回报的人只说没留一个活口,想来,该是死了。

    但,公输胤雪竟没有死,还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若是自己雇凶一事被揭穿……

    管家的公输仁虽然一直缠绵病榻,可手腕仍在,又一向最恨家事不宁,想要处置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但他想了一会儿,却也渐渐平静下来,转过身,看着那满是惊慌的妻子,沉重道:“胤雪……她真的回来了?”

    “哎哟,爷,这种紧要事情,我还会跟你说假话不成?”夫人林氏急切道:“我在一旁听得真真儿的,胤雪那死丫头,真的没死,据说就是她带回来的那个野男人救了她一命,所以她才以身相许,要与他结为夫妻。大爷听了这事儿,不但没有骂她私自做主,反倒夸她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公输究瞪圆了眼睛,话语中透出一股怒气,“这算哪门子知恩图报?嘿,人家救了一条命,给些财物金银也就罢了,好歹是我们公输家的女儿,婚姻大事,自有长辈做主,哪能在外面随便找个野男人就嫁了?这传出去,我们公输家的脸往哪儿搁?大哥他也昏了头吗?一个不知来路的混球小子,也配入赘我们公输家?”

    “爷,我看这事儿有蹊跷。”林氏低头眼神变换,想了许久道:“你想啊,她一个女孩子家,早几年前就该出嫁,叔叔疼他,所以让她自己挑选青年俊彦。可几年来,她一个都没看上,因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留在家里,帮着她那弟弟跟我们争?现如今她也是知道自己年龄大了,留不住,所以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找个野男人入赘,这样她就还是公输家的女儿,自然有权力帮着她弟弟与我们争。”

    公输究面色沉重,低声道:“你说得不错,这我也早想到了。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急?”

    林氏微微一愣,道:“什么意思?”

    “她前脚刚刚死里逃生,后脚却急急忙忙地带回来一个男人,不管怎么说,这事儿都有些太突然了一些。”公输究沉思道:“我怕的是她已经猜到了一些事情……原本这事儿也不难想,她出行的路是二老太爷安排的,也就只有我们自家人知道,结果半路上遭袭,人被杀得一干二净,而家中除了我和老四……。”

    “那怎么办?”林氏有些惶恐,“她要是真的把事儿告到大爷那去,那我们……”

    “慌什么!”公输究一声低喝,“就算她猜到了这事儿和我们有关,可她又有什么证据告到大爷那去?唐国本来就在我墨家边境周旋,小股斥候乘虚而入也不是没有可能,她凭什么把这屎盆子往我们头上扣?要知道,现在大哥最不喜的,就是自家人争来争去,否则我和老四何必如此克制,连自己手下人都不敢用?她呀……估计也只能吃下这哑巴亏。”

    他的眼中露出几分恨意,道:“要不是大哥看得紧,就凭老四那个莽汉的榆木脑袋……还有公输胤雪那个不识好歹的半大女娃娃,何德何能配跟我争?”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林氏心中微微放松,“胤雪回了宅子,大爷这会儿正在准备给她接风洗尘,一会儿大爷肯定会让人来请我们,到时候一桌吃饭,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公输究哼声道:“还能说些什么?你好歹也是她的叔母,此番她死里逃生,你多说些宽慰的场面话便是了,还想怎样?难不成要我们为二老太爷的死,抱头痛哭么?”

    “还宽慰?她会信?”

    “信不信是她的事儿。至少在大哥面前,我们样子还得装好,大哥那身体,我估计也没多少天了,迟早得病死在床上,可只要他活着一天,这公输家还是他说了算。这回也不算亏本买卖,至少二叔没回来不是么?没了这最大的靠山,她又能翻腾起多大的浪花来?这管家的权力……”公输究咬咬牙,“迟早是我的。”

    “走,去看看。”他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这丫头上是真看上了这个男人,哪怕不顾自家颜面也要以身相许,还是说她只是打算借这个男人入赘,继续留在家里跟我们争斗下去……不管是哪种,我都不会让她得逞!”

    公输究打定主意,也就不再迟疑,甚至原本的畏惧在此刻都化作了几分怒意。

    不过在那之前,他又回了一次楼阁厅中,换上了一副笑脸,轻声道:“三位对不住了,刚才处理些家事……那个,菜式可还习惯?高先生可千万不要客气,若有什么准备不周全的,尽管提出,既然来了公输家,我总要尽到地主之谊才行。”

    可你还不是地主。高易水心里讥讽,但脸上笑容倒是宛若春风里的一株向阳花,让人看着都喜气洋洋。还有眼中几乎能流淌出来的真诚,真诚得让蔡琰都忍不住翻了四五个白眼。

    “哪里话,三爷这番礼遇,已经是让我们受宠若惊了。公输家多得是高手,就连破了三境的小宗师也不少,那天即便我们没有出手,凭借公输家的实力,三爷也不可能出事。”

    “噗哧”一声,蔡琰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后赶忙地假意凑到阿布耳边说话,又把自己的耳朵贴到阿布嘴边,就好像刚刚两人一直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

    高易水瞪了她一眼,蔡琰到底是蔡琰,只是一听就知道他是在拍公输究的马屁,虽说这公输家是不缺那些三境和小宗师修为的高手,可那些人又怎么会听他命令,供他驱使?也就只有公输仁或是公输家的老祖宗才有这个资格受他们庇护。

    其次,这些破了三境的小宗师,年龄只怕都已不小,轻易不会出手,公输究被绑,他们或许第一时间会想着要去报官才是。

    不过高易水的马屁倒是拍到了公输究的心坎上,加上他表现出来的谦恭姿态,也让公输究十分受用,既然这样,他也不吝说些好话:“高先生说笑了,其实这位吕小兄弟也是大才之人呐,小小年纪已是入了第三重境界,来日成就小宗师必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高先生本人琴艺天下无双,又谋略过人,广交世间能人异士,便是入了某一朝堂也必定会有一席之地,而蔡姑娘沉鱼落雁,姿态翩然,想来,也不是凡人。我公输究何其幸运,能得三位相助……”

    “哪里哪里……”

    “岂敢岂敢……”

    两人都是执着手,惺惺相惜地互相拍马,你来我往,好不快活。

    到了后来,空气中的那股子屁味实在浓厚到几乎快要让蔡琰呕吐出来,阿布则是不断地苦笑,心想秦轲要是在这儿,只怕早已经受不了在桌板下用脚踹高易水了。

    不过公输究毕竟心思不在这里,找了个空档便适当停了下来,告了一声“三位慢用”,转身急匆匆地离开了楼阁之上。

    (抱歉回来晚了,骑车找不到路……)

第三百五十一章 突然再见

    公输究走出门去,林氏正在长廊的尽头等他,两人一前一后,往宅邸的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人刚走,蔡琰就忍不住把嘴里用作掩饰的吃食吐了出来,她放肆大笑,声音清亮,一手指着高易水,却因为肚子笑得疼又放了下去:“也亏得你能跟他扯皮那么久,那些话说的,我都快吐了……哈哈……”

    高易水白了她一眼,幽怨道:“你以为我不想吐?要不是为了这破差事,我何须违心地去说这些肉麻的话?”

    蔡琰眼神狭促:“我可半点都没看出来你有多违心,你那些话流利得就像是说了百遍千遍,连表情都无一处破绽,只怕平日里,也没少对人说吧?”

    “这是我演技好,你应该夸我厉害,而不是在这里贬低我。”高易水瞥他一眼,吃下一勺子虾仁。

    蔡琰眯着眼睛笑道:“不过,我倒是对另外一件事儿更感兴趣。”

    “我就知道你会感兴趣……”高易水的神情,像极了一个老奸巨猾的商人,正因为多讹了客人一点银子而窃笑着。

    “你也是?”蔡琰则笑得像一只诡计得逞的小老鼠,缩着脑袋,双手捂着嘴,小声道:“要不然我们去看看?”

    高易水眼睛发亮,连连点头。

    “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阿布有些疑惑,一会儿看看蔡琰,一会儿看看高易水。

    “我们准备去看看公输究的那个侄女带回来的野男人,你去不去?”蔡琰朝他挤了挤眼。

    “不去……”阿布立即摇头,担忧地看着两人,“这可是在公输家,不是在锦州的大街上,身为客人却到处乱走,不大合乎礼数的。”

    蔡琰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这个榆木疙瘩,尖锐道:“你还真把自己当客人了,反正我们早晚也得跟这个侄女打交道……有些了解有什么坏处?”

    阿布被她瞪了一眼,声音小了些,道:“既然你都说早晚会打交道,何必现在就急着去看?”

    “不行。我要去看。”蔡琰摇着头,声音反而越发提高了,“你不去我就自己去。”

    好在公输究似乎是非常信任高易水这三人,厅内一应仆役婢女在高易水的几番推脱劝说之下,都各自退了干净,只有一位公输究安排的仆役与他们约定了一会儿在前院会合,好领着他们去往“更方便”的住处。

    所谓的“更方便”实际就是安排一处能长久落脚的地方,毕竟公输家不是他三爷公输究一个人说了算,留几位客人住上几天,倒也无伤大雅,可日子一长,必然会看到听到这大宅院之内的明争暗斗,而这,正是家主公输仁最顾虑之事。

    公输究将他们安排到了锦州最大的客栈里最高档的两间厢房,算是给足了高易水的面子,也算是招揽他帮自己做事的第二步棋,有了高易水的脑子,加上阿布的身手,他的这一方等于一下子多出了两名高段位的供奉……公输究觉得自己说话都好像硬气了几分。

    老四自己就是修行者,这些年也没少给他添堵,而他明里也不敢养什么供奉死士,只能是暗地里辗转找一些修为尚可的顺着单线帮他做做事。

    高易水这时看到阿布犹豫,慵懒地站起身拍了拍有些褶皱的衣袍,道:“去看看也无妨,反正公输究方才也说了随意随性不要客气……”

    他抬眼望向楼阁下方,光洁的青石板映射出午后的日光,远处有座乱石堆砌的假山,几只白鹤在悠闲地在草上行走着,伴随着叮叮咚咚的流水声,显出一派孤高缥缈的意境。

    高易水走在前面,早已经等不及了的蔡琰自然也紧随其后,阿布拦不住他们两人,只能跟了上去,看着高易水一路上用各种谎话蒙住了那些来往的仆人,问出了大宴厅堂的方向,甚至还轻佻地逗得一个婢女满脸羞红,怀着春意向着高易水抛了个媚眼。

    阿布心中哀泣,心想自己此番行历屡屡掉进阴沟,偏偏他还一点办法都没有……

    于是,三人走过花园,就在一棵黄叶还未落尽的大树旁,看见了那个正在缓缓向着厅堂走去,眼神明媚如春的女孩。

    沐浴洗去了她身上的血污与灰尘,一身素净的白色衣衫与她洁白的脖颈在阳光下像是透明的一般,散发着温润的光。

    她的身旁是一个比她高一些的年轻人,同样是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衫,看上去身形精瘦,却并不显得孱弱,反倒是透着一股宛如豹子一般的灵敏。

    一男一女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十指相扣,像是一种带着温度的联系,相互传递着彼此的情感。

    年轻人另外一只手上握着一把样式古朴的长剑,剑鞘上,刻画着一段艰深晦涩的梵文……

    几乎是在一瞬间,高易水和阿布的眼睛都瞪得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阿轲?”阿布几乎要喊出声音,但高易水用力环抱住了他的头,捂住了他的嘴,好一会儿才松开。

    阿布喘着粗气,看着高易水:“我没有看错吧?这个公输胤雪……带回来的‘野男人’,是阿轲?”

    高易水也是震惊难以自制,这一路行来,他确实也只是打算来看看,只不过与蔡琰相比较,他更多了些心眼。

    除了好奇那个“野男人”到底长什么模样之外,他更想看看这公输家二房留下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次她竟在外面私定终身,甚至大大方方地带着人入了公输家……这天底下,有几个姑娘家愿意舍出自己一辈子的清白,只为帮自己的弟弟能在狼窝内斗之中始终能立于不败?

    要从公输家取五行罗盘,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若是条件允许,他不介意多下一道注,再跟公输胤雪搭上线。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谜面下的谜底竟摇身一变成了失踪多日的秦轲,他就这样突兀地跳了出来,一时间打乱了他的所有思绪。

    “看样子是他没错……只是我怎么觉着他俩之间的气氛透露出一股子诡异呢?”

    “有什么诡异的。”蔡琰哼了一声,远远望着秦轲和公输胤雪那相扣的手,心里却莫名生出了几分火气,冷笑道:“看他那样子,倒像是乐在其中。阿布,我说你担心来担心去,可都是白担心了吧!”

    阿布张了张嘴,和高易水面面相觑,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接话。

    只能是结结巴巴地咕哝了一句:“我……我想着……阿轲他应该不是那种人……吧。”

    最后一个“吧”字,有气无力,任谁来听,都会觉得说这番话的人,本就没有多少底气。

    “同意。”高易水郑重道:“这事儿一定有蹊跷,我猜他大概跟我们想了一样的法子,答应入赘公输家,必定也是为了潜入进来,好去拿那五行罗盘的。”

    阿布点点头,赶紧附和道:“没错没错,该当如此,否则没道理啊,阿轲他在山里逃了这么些天,怎么会一出来就变人家上门女婿了呢……”

    蔡琰摇摇头,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你以为他是老高?就他那骗人的技术,烂得都到家了。但凡脑子正常的姑娘,会愿意跟着他?”

    “你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在夸我。”高易水苦笑了一下。

    “你有意见?”蔡琰斜着眼看着他。

    高易水咳嗽了一声,转过头去耸了耸肩:“有气你也别对我撒呀……”

    “我没气。”

    “好好好。”高易水举双手投降,这种时候,不争辩反而是最好的选择,他挠着下巴道:“反正我们在这里猜来猜去也没什么结果,不如找个机会问清楚。”

    他四下看了几眼,从树底下围出来的栅栏下摸出了几颗圆润的小石子,对准了远方的那两人。

    “你要做什么?”阿布怔怔地看着他。

    “那当然是……”他深吸一口气,凝起一股精神力,“给他点讯息……”

    随着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下一瞬间,便已经是石子落地的砰然响动。

    高易水并没有让石子落到他们脚边,甚至在阿布看来,他用两根手指头弹一弹,都能让石子飞得比这更远。

    然而高易水似乎并不担心秦轲会察觉不到,他的神情显出几分从容,静静地看着秦轲和公输胤雪的方向,像是在等待些什么。

    很快,秦轲的头转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无形地交错了一下。

    (我盆友今天给我点了一盘鱼唇,我总觉着,她在讽刺我……)

    (明天开始加更。)

第三百五十二章 宴席与演戏(上)

    “怎么了?”感觉到秦轲的异样,原本小鸟依人的公输胤雪微微抬起头,眼神中露出几分疑惑。

    其实她的手心里也全是汗。

    虽说他们一路已经多次练习过一些亲密的动作,但是练习终归是练习,真正到了这公输家的大宅院里,她才发现两人在路上那些生涩的练习到底有多可笑。

    这座依山傍水的大宅院之中,上到家主,下到奴仆,谁不是一等一的人精?而她和秦轲本也不是真正发乎于情而走到一起的眷侣,相互之间的一举一动自然会流露出不少的陌生感与距离感。尽管两人花费了心思在各种细节上弥补种种的不和谐,但毕竟两人实在显得稚嫩又笨拙,才进家门不过一天不到的时间,就闹出了不少笑话。

    不过在这样的过程中,两人也慢慢找到了一种默契,靠着两人不断相互配合,逐渐进入了情人之间那种若即若离,无意胜过有意的状态,否则不要说能瞒过管家的公输仁,只怕连公输胤雪身边的老嬷嬷都能看出二人有问题。

    所有人只当秦轲是刚入公输家,有些不适应,而公输胤雪,是身为女儿家该有的一些害羞罢了。

    “没什么。”秦轲低声道,也没有跟公输胤雪解释,“我想在这里站会儿,不然,你先进去吧。”

    高易水所想的没错,地面石头碰撞的声音,虽然微小,却绝对瞒不过秦轲的耳朵,何况他现在的精神正高度紧绷着,风视之术不由自主地展开,听力也放大了无数倍,哪怕是一片枯叶飘落在地,他也能清晰察觉。

    他震惊,因为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公输家的宅院里遇见高易水。

    本来在他的猜想之中,他应该是在锦州城中四处寻找之后,发现高易水在城中留下的记号,再顺着这记号才能找到他们。

    突然撞上,让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碰上?”秦轲心里低声地骂道。

    尽管与高易水之间隔着大约五六丈的距离,但他还是能看清楚高易水脸上耐人寻味的笑容和阿布脸上五味杂陈的表情,至于蔡琰……她的眼睛里像是有把刀子,正在他的身上上下地戳着。

    他不由得身体僵硬了,就连牵着公输胤雪的手都在不断地渗透出汗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心中生出一股子后悔和歉意,但他下意识地就想要把手从公输胤雪的手心里抽出来。

    感觉到手上的力量,公输胤雪松开了手,两人原本紧密结合的手在空中松开,凉风吹拂在汗水上,带起一些凉意,却也让公输胤雪多了一分不明的失落感。

    公输胤雪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鞋尖,深吸了一口气,道:“那我先进去,你快些过来,不要让我大伯久等。”

    “好。”

    公输胤雪转身才走了几步,秦轲立即就想抬腿往高易水出声的方向过去,可环绕在他耳边的风却带来了高易水的低低的声音:“别过来。”

    秦轲没有说话,他知道高易水这是在以他的风视之术与他对话,于是他耐心地站在原地,目光放在厅前的几棵古树上,看似是在望着树干发呆。

    高易水道:“等你能抽出身来的时候,去锦州最大的客栈找我们。”

    说完,高易水招了招手,示意阿布和蔡琰速速离开,三人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院中繁茂的枝叶之中。

    秦轲叹了一声,从他的角度来说,是真的想尽快地与他们取得联络,再认真且郑重地解释一番,然而现下情势由不得他,他只能是像公输胤雪刚才一样,深呼吸了几次,稍微理了理衣袍,随着那些捧着各式菜肴的不女一同进入了厅堂。

    说起来,这桌宴席是公输家家主所设,又是为了给公输胤雪接风洗尘,桌上的菜式虽说十分精致,也算有着几道能上得了台面的大菜,可相较于之前公输究招待高易水的那一桌,简直差之千里。

    不过,公输仁一向尚简,这样的排场在他看来,其实已经是有些奢侈了。

    爽朗的笑声在厅堂内响起,公输仁坐在轮椅上面带喜气,热情地招呼着自家侄女和她带回来的陌生男子:“秦小兄弟是么?快些坐下吧,知道你们两人正是情在浓时,可也不必要分秒必争地腻在一起,搂搂抱抱的,让我们这些老人看了可不好。”

    公输胤雪脸上一红,不经意间刚才自己的手又是和秦轲握在一起的,这时候听得公输仁调侃,慌忙把手从秦轲的手心里抽出来,娇嗔道:“大伯你说些什么呢?我们哪里搂搂抱抱了?”

    “呵呵呵,反正我老眼昏花的没看清,反正我也不好问……”公输仁难得声音洪亮,平日里午后他都有些昏沉欲睡,只是今日,他胸中的几分快意压制住了病中的那股子疲惫与睡意,“胤雪啊,你这一路出去,是不是瘦了些?”

    公输胤雪明媚一笑,与秦轲对视一眼,道:“哪有……大伯说笑了。”

    两人落座之后,秦轲下意识地避开了公输仁好几次投过来的目光,只是很快,他想到自己这样的举动不大妥当,于是抬起头鼓足了勇气将目光再度迎了上去,对着公输仁露出了无比真诚的微笑。

    公输仁只以为秦轲这是“未来姑爷”见长辈时该有的怯意,也没有多想,反而是点了点头,示意秦轲不要过分紧张,随后转头问婢女道:“老三老四,什么时候到?”

    婢女躬身道:“三爷应该是在来的路上了,四爷……似乎带着人出城打猎去了……说是暮时才能回来呢。”

    公输仁脸色有些难看,低低地哼了一声,道:“这个老四……都什么时候了,还没个定心,整日就知道带着奴仆出门打猎,如今外面不太平,唐军不断骚扰,流民又多,也不怕出什么事儿……”

    他说到这里,很快意识到自己身旁正坐着公输胤雪和“未来姑爷”,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只能是轻轻咳嗽了一声,摆摆手:“你下去吧。”

    公输胤雪仍在微微笑着,期间还不忘给秦轲夹上两筷子酥肉和羊糕,公输仁知道她是为了让自己宽心而显出的乖巧模样,顿时生出几分暖意,眼神也柔和了一些。

    “出去这么多次,这次最为凶险……”公输仁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公输胤雪的肩膀,“若不是还有祖上积下来的些微运气,只怕大伯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公输胤雪眼眶顿时红了起来,其实她撑到现在,心里早已压了太多情绪。

    赶回来的这几日她在马车里、驿站里,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不断反复着那些噩梦般的画面,漫天的刀光,崩裂的颅骨,飞溅的鲜血……而她躲在板车下,眼睁睁看着队伍中唯一身负修为的那位供奉挥刀斩向四方,却无力阻止左右而至的长刀一次次划开他的身体、他的四肢,最后捅进了他的胸口,他依然红着一双眼浴血奋战,直到剩下的几名“唐军”仓皇逃走……

    而她,浑身发抖,咬着牙,从板车的缝隙间往外窥视,好像一只被群猫追逐的无能的老鼠……

    公输胤雪哽咽着:“二爷爷他……”

    公输仁眼神一黯,对于公输胤雪遇袭一事,个中原委他在家中闭着眼睛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但他知道现在的公输家还不能乱,外患危急,唐国和沧海已然联盟,早晚都会大举进军,以铁蹄和刀锋撕裂这个“徒有其表”的墨家。

    此时,他只能强自振奋了精神,劝慰道:“你二爷爷向来疼你,这番他虽然去了,却也能在天上看到你逃过了这一劫,还好好地活着,我已经吩咐了张管事快马加鞭,去你们出事的地方彻查此事,也会把二老太爷的尸骨接回来在祖祠里安置,你且安心,莫要再难过了……”

    公输胤雪望着公输仁一双锐利的眼睛,她从那丝毫没有染上病气的瞳孔中读出了一些不明的讯息,只能是像受了蛊惑一般,微微点了点头,道:“我,我知道了……”

    (为了有机蔬菜挥汗如雨的一天,还有一更。)

第三百五十三章 宴席与演戏(下)(二更)

    公输仁看出了公输胤雪神情中的隐忍,跟着微微叹息了一声。

    他的二弟壮年病逝,留下了这一女一子,孤苦伶仃。身为管家大爷的他,对这两个孩子自然要更关照一些,平日里,他给公输胤雪和公输胤雨俩姐弟的月钱都要比三房四房的孩子多出几成。

    不过公输胤雪表现出来的乖巧和懂事也确实远胜三房四房那些不成器的子侄们。

    学堂之上,她一直都是先生夸赞最多的那一个,而且十岁的时候还被家中供奉发现她有修行气血的先天资质,虽说练到如今也没有到第二重境界,好歹也算能强身健体,防身自保了。

    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六年前的一日,他心血来潮,专门去老二的宅院里想要探望一下两人,谁知刚走到庭院之中,便听到了房内传出朗朗的读书声,犹如松涛般悠扬。

    轻轻推开书房的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油墨书香,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多给的那一份银钱,公输胤雪并没有像其他几房的孩子们那样拿去精化吃穿用度,而是去书院买回了一大车书,日日在教书先生离去之后,带着弟弟一起自觉地诵读各家经典。

    他当即就觉得公输胤雪非池中之物,而随着时间推移,公输胤雪渐渐长大,也慢慢证明了他当初的想法没有错。

    如今公输胤雪年纪不过十八,但举止得体,做事妥帖,有时就算遇到令他自己都觉得难解的问题,她也能说上一二,跟着一同出谋划策。

    公输仁病重之后,开始愿意把更多事情交给她,想让她试着去历练。虽说姑娘家将来总归是要嫁人的,可如果能多学一些,今后到了婆家不也能帮着夫婿一同管管家事,做个贤内助么?

    只是没有想到,他本以为没什么危险的出行,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粮队覆灭,二叔父惨死,这个家中最有灵气的侄女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性命……

    想到这里,他望向秦轲,面色肃然道:“秦小兄弟,还未向你道谢,此番若没有你,恐怕我再也见不到我这乖侄女了。”

    秦轲心中苦笑,他当然知道公输胤雪活下来跟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公输胤雪一方面为了突出他的“神勇”,一方面也为了突出自己九死一生的不易,所以在公输仁面前添油加醋,虚构出了一个看似老套,却千年万年都可打动人心的“英雄救美”的故事内容嘛……

    大概就是他单枪匹马驰骋于唐军的百人骑兵队伍之中,七进七出,长剑饮血,最后抢出了已经被唐军挟持的公输胤雪,一路扬长而去,漫天黄沙翻卷为他们营造出一片苍茫潇洒的意境……

    不过这事儿,秦轲怎么听都不像是他能干出来的。

    潇洒这东西,他什么时候有过?

    上次在唐国境内的客栈面前,他才杀了十几人就已经有些招架不住,手抖得厉害,腿上和背后也毫无悬念地被划出了几道血痕,这要让他对上百人的精锐骑兵……

    说不定,性命堪忧。

    但秦轲既然接受了这样的设定,自然就得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于是微微点头道:“伯父言重了,那种情况,换做是谁都会相助的。”

    公输仁呵呵地笑着:“可也不是谁都有能力把她救出来不是?你也不必谦虚,百名唐国精锐骑兵都没能留下你,还被你斩杀数十人,说出去,足以自傲。你年纪轻轻,修为已经如此了得,日后必定前途不可限量呐。”

    “谢伯父夸赞。”秦轲顺势说了一句客套话,他可没想过日后会怎样功成名就,他只希望能尽快找到师父,至于找到之后师父是会跟着他继续回稻香村生活,还是他“死皮赖脸”地跟着师父去浪迹天涯……

    都无关紧要。

    “是个好孩子。”公输仁看着秦轲恭顺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了,听胤雪说,你也是墨家人?不知你祖籍何处?父母……现今安在?他们可知道你身在锦州么?”

    秦轲摇摇头,道:“我父母在我儿时就过世了。是我师父将我一手抚养长大,至于祖籍……我不大记得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公输仁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只是神情淡然地点点头,道:“跟我家胤雪一样,也是个苦命孩子。这几年,我给胤雪挑了不少青年才俊,只可惜她一个都没能看上……”

    他叹着,却笑了起来,看向脸色微有红晕的公输胤雪:“不过现在这丫头倒是自己寻到了夫婿。”

    公输胤雪低声道:“是胤雪辜负了大伯的一番美意。”

    “这是哪里话,你从小就是个自有主张的孩子,看不上他们只能说是缘分未到。你爹过世,把你托付给我照料,我自然要让你一生无忧。现在好了,你既已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想来我那二弟泉下有知,也该欣慰。”

    “秦小兄弟……是叫秦轲对吧?”

    “是。”

    “你虽与我家胤雪情投意合,但婚姻大事,总该有长辈出面才更合乎礼数……”他皱眉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道:“不如这样,我这就派人专程去请你师父过来,这样你们成亲那日,也能拜拜高堂,面子上总也好看一些。”

    公输仁望向公输胤雪,笑了笑道:“胤雪你意下如何?”

    公输胤雪脸上有几分羞意,但眼睛明亮,在公输仁期待的眼神中,她点了点头,道:“都听大伯的。”

    秦轲却觉得头疼,请他师父过来?

    他要是知道师父在哪儿,或许压根就不会来锦州的吧?就更不要说搅进公输家这档子事里了。

    “这……只怕不行。”秦轲苦着脸道。

    这话一出,顿时两人都望向了他。

    公输仁迟疑地看着秦轲,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秦轲摇摇头,表情尴尬,道:“不是我不想请师父他老人家过来,只是我师父不告而别已有多年,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次我来锦州,其实也是来打听有关他的消息的。”

    “原来是这样。”公输仁低眉思考片刻,不过他也没有十分在乎,一会儿又笑了起来:“既然如此,也无妨。你们俩的事,我就替你们做主好了。好歹我在这家里说话还是有些人听的,谁要是不同意,让他尽管来找我。”

    公输胤雪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捂着嘴唇道:“大伯哪里是说话有些人听,在这家里,您可是说一不二的。”她突然站了起来,连带牵上了秦轲,微微一礼,“胤雪谢谢大伯了。”

    公输仁大笑起来:“这可谈不上谢我,我是信你的眼光,你找的夫婿,必然不会是什么窝囊之辈。”他看向秦轲,“倒是秦轲啊,你不要因为这入赘的身份心中生出什么疙瘩来,想当年,我公输家先祖也曾经入赘过别家门下,日后你要是能有所成就,大可开辟府邸,分出去住,不必理会那些愚蠢之辈。”

    “是……”秦轲点头应和,但实际上他心里才没有生出什么疙瘩,至于以后会不会有人给他使绊子,说风凉话,他想着自己应该也确实不会在乎。

    毕竟这事儿从一开始就是在作假嘛。

    不过公输胤雪倒是发自心底地高兴起来,成亲之事一旦敲定,她接下来的计划也就能够逐步施行,只要能撑到祭祖开祠堂闯地宫的时候……

    (明天继续补更哈,如果觉得进度慢,我可以加快一点。)

第三百五十四章 表面波澜不惊

    一盏茶的工夫,公输究和夫人林氏联袂而来。

    公输究依照礼数先携着林氏对公输仁深深一礼,随后才转头望向了公输胤雪,这一望,他的眼睛顿时一亮,仿佛是见到了失散十多年的亲女儿一般赶忙开始嘘寒问暖,甚至很快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挤出了几滴眼泪,做足了身为长辈应有的关怀样子。

    同时,他当然不会忘记趁着这种时候抨击一下老四公输察:“四弟也真是的,自家亲侄女死里逃生,还带了侄女婿回来,这么大的事情,他倒是只惦记着打猎了……”

    公输察与他明里暗里相争多年,能踩一脚是一脚,但公输仁显然不怎么高兴他提起这件事情,只是摆摆手:“四弟从小就是那个性子,就算家里天塌了,估计他也做不出几分紧迫模样来。不说他了,都快些坐下吧。”

    碗筷的碰撞声中,一家人在饭桌上看起来倒很是和睦。

    公输仁居中坐着,时不时与公输究和公输胤雪说些家长里短,心情不错,笑得也爽朗。

    但他是久病之躯,今天能在这里坐着与众人说这么久的话已是极为难得,几声咳嗽之后,他终于是在老仆人的再三催促之下长叹了一声,由着老仆人推着他的轮椅,离席而去。

    涌动的暗流藏在平静的湖面之下,逐渐有浮上水面的迹象。

    厅堂上现如今是两对夫妻,一对真,一对假。

    以前的公输胤雪以为,只要讨好了公输仁,她身为二房的大女儿,总还是能有一席之地,能护得弟弟周全,守好本该属于弟弟的那份荣华,但自从经过那场生死之后,她终于明白,这世上的一切争斗,越是往深了去,越是只能短兵相见,血溅五步。

    这一次公输究没能杀死她,那必然还会有下一次,再下一次……

    公输胤雪的脸上还是带着笑意,与林氏之间挨得很近,两人亲密说话好像是亲母女一般,但在秦轲眼里,公输胤雪的笑中带着森然的冰寒,仿佛一根根无形的冰锥,悄无声息地刺进了林氏和公输究的心口之中。

    公输究看着他这侄女如今的样子,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公输仁一走,她应当会十分愤怒地站起来质问一番,最起码也该旁敲侧击地说几句难听话膈应一下自己,可她似乎是真的一点也不想再提起之前遇险的经历了。

    只是这非但没有让他感到安心,反倒是让他的心一分分地暗沉了下去。

    他很明白,一个人若是能忍下屈辱,显然是会有更波澜壮阔的后手,而她所有的后手所要图谋的究竟是什么,他从一开始便了然于心。

    但现在还不是他们双方撕破脸的时候,公输究笑着道:“胤雪呀。马上也要入冬了,这一段儿你就先不要再出门办事了吧,留在家中多歇息歇息。正好,这位未来姑爷也在,听大哥说已经给你们定好了日子,这是大喜事啊!你看,流民那边的事情你也别再费心了,让未来姑爷多陪陪你,有什么难处多和你三婶婶说道说道……”

    “谢谢三叔。”公输胤雪微笑着点头应和,“三叔说的这些,大伯刚才也吩咐了,这些日子,我就留在家中,至于运粮接济流民的事情,大伯会另外安排人手,总不能真让那些流落到锦州的百姓们饿着肚子吧。”

    “呵,流民,那都是一群白眼狼。”公输究嗤之以鼻,筷子头夹起了一粒花生米,在半空中虚点了两下才放进嘴中细细咀嚼,道:“他们就是想涌进城来白吃白喝的。我们公输家开得可都是自家粮仓,这粥棚设了这么些日子,早对他们仁至义尽了。再说,大哥让你设粥棚,不过是给锦州百姓面前做做样子,彰显一下我公输家的大家风范。你呀,就是太过仁厚,要么这样,我派些人去接手那几个粥铺,要有敢闹事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打出城去。”

    “三叔说的气话。”公输胤雪当然没有愚蠢到会答应公输究的提议,若是公输究真的派些地痞流氓跑去她辛苦设立的粥铺到处驱赶流民,别人只会以为这是她公输胤雪外出买粮遇险,把气撒到他们流民头上了……

    “三叔关怀胤雪,胤雪心中感激,只是这灾年接济百姓之事,可是当初老祖宗留下的族规,怠慢不得。”

    公输胤雪一下子搬出了族规,公输究嚼着花生米的动作渐渐有些僵硬起来,只能是尴尬笑笑,不再多说了。

    不过,他本来也只是随口一提,并不是真的打算靠这种小伎俩吸引公输胤雪上钩,假如公输胤雪刚才一口答应下来,他反倒要在心里暗自嘀咕这里头是不是有诈了。

    有些时候,公输究也很欣赏他的这个精明的侄女,可每每想要打心底地赞叹几句,最后都归结到一个恨铁不成钢的想法:自家的那俩臭小子,怎么就学不到公输胤雪的一分半点呢?

    他心里暗暗恼怒,把目光转移到了一旁看似不相干的秦轲身上,眼神越发深沉起来。

    锦州城里最大的客栈只有一家,即是开在城南普元大街上的禄乐居,最高的楼宇几乎如一座小山般巍峨,雕梁画栋,檐角如飞,光是站在那气派的大门口,都能立即感受到迎面而来的不凡气势。

    不过对高易水一行三人来说,再高的楼宇,再气派的大门,终究还是逊于荆吴、唐国的王宫,所以他们一路进来也没显出太多惊艳之色。

    高易水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道:“咱们先上楼等着吧,想来阿轲今天会想法子来见我们一面,哪怕脱不了身,也该会传些讯息的。”

    阿布点了点头,一步步上楼,却又在一步一缓之中犹豫着:“如果……阿轲为了五行司南真要同那个姑娘成亲……那我们又该怎么做?”

    他的身边掠过蔡琰轻盈的身影,她一溜烟地跑进了自己的房间,竟是一句话都没说,“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高易水抬头看了看,又看向阿布,无奈道:“你看,我在路上就说,先不要提这件事儿。”

    阿布不解,道:“她怎么了?”

    “怎么了?”高易水翻了个白眼,气恼地用手上的折扇敲了一下阿布的头顶,“我都懒得说你,你跟阿轲一样,都是个榆木脑袋。我问你,你和那位婵儿姑娘后来如何了?”

    “什么如何?”阿布傻傻地瞪着眼睛:“从唐国离开之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面啊……算算也有不少时日了,你现在提这做什么。”

    高易水又举起了扇子,咬着牙却再次放下了,摇摇头,一脸丧气地继续上楼。

    阿布无语,他实在弄不懂高易水说的哑谜,但看着高易水一副不想解释的样子,他只能是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坐练功。

    那次与路明几人搏斗之后,他几经摸索,终于也是进了第三重境界。

    只不过相比较秦轲,他的这第三重境界并不稳定,仍需要花费大量时间静坐来固本固息,使得那些沸腾的气血能在战斗中各自运行到最佳的状态。

    这一打坐,就到了黄昏时分,直到他听见门外有人敲门,这才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听见高易水的声音:“来我房间。”

    是阿轲来了?

    他心中一凛,赶忙地穿好靴子,从床榻上爬了下去,一路直到高易水的房间里。

    (马上还有一更。)

第三百五十五章 传信(二更)

    “这位是……”刚一进房间,阿布就是一怔,眼前是穿着一身黑衣,头发用一条黑色布条扎起的精壮武人,他手上的剑在剑鞘里,剑鞘也是黑色的,看上去有几分冷森。

    但既然他身上没有一丝杀意,显然不该是敌人。

    “这位是墨者白起,白先生。”已经和白起先打过照面的高易水摆摆手介绍道。

    “不敢当。叫我白起就好,我还配不上先生这样的称呼。”被点燃的烛火照亮了他一双明亮的眼睛和他持剑拱手的姿态,“我是来替秦轲传信的,今天他怕是出不了公输家的宅院了,于是托我来与几位解释解释。”

    阿布同样与他对立行礼,他听说过墨者这个群体的所作所为,对于这群游离在朝廷与百姓之间,虽不为官却心怀大义的群体也是十分敬佩的,只是让他有些奇怪的是,这白起与秦轲是什么关系,又为何会替他传信。

    白起也知道面前三人心中都有疑惑,所以微笑着道:“我还是先告诉你们事情的前因后果吧。”

    自秦轲走出山林,进入到那间客栈直到现在,白起都可以说是秦轲身旁仅有的几个目击者之一,所以许多事情由他来解释自然是最合适不过。

    而墨者平日里也没少向稷城送出信件来传递各地的讯息,经由白起简简单单地讲述,高易水、阿布、蔡琰也很快就了解了秦轲这一路来锦州发生的事情,包括客栈、荒原、公输胤雪和那荒唐的契约……

    高易水一直等到白起完全说完,微微一笑:“看来我猜想得不错,这小子还真是为了五行司南去跟人家成亲了。”

    他叹息一声:“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是聪明还是蠢。聪明的是这法子倒是比我们更直接有效,可蠢的是,倒是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阿布则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弄清楚了就好,那会儿我看见阿轲跟那公输胤雪手牵着手的时候,我险些吓得晕过去。”

    高易水斜眼看他一眼,笑道:“还好你没真的晕过去。”

    高易水小心翼翼地看了蔡琰一眼,发现她仍然把玩着手上那只梨子,好像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似的。

    阿布被高易水揶揄了一句,挠挠脑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随后看向白起:“阿轲现在还在公输家?”

    白起点点头,道:“是,他名义上是公输胤雪的未婚夫婿,不日就会成亲了,这会儿他当然得留在公输家的宅子里。不过他也说了,后面一定会找个恰当的时机,亲自过来面见几位。”

    阿布看向高易水,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之前你想了法子骗得了公输究的信任,可公输究和公输胤雪两人形同水火,我们帮公输究,不是等于害阿轲么?”

    “我倒也不觉得。”正在这时候,蔡琰却突然说话了,“老高不是说过?鸡蛋不能放在一只筐里,下注的时候也不能光压一边。”

    高易水夸张地张大了嘴巴,高声道:“哇哦!我都不知道你会对我随口一说的话这么上心,难不成你在默默记下我的语录?给我看看给我看看,说不准以后我名垂青史,得靠这东西了。嘶,不行,我得先取个好名字……嗯……就叫高子怎么样?”

    蔡琰用看傻子的目光瞥他一眼:“高子……干脆在前面再加个王八二字,听着更为顺耳。”

    她继续说道:“阿轲是靠着公输胤雪这层关系混进去了不假,可在我看来,公输胤雪夺得这份家业的机会还不如公输究大,帮她还不如帮公输究。至少目前看来,那排行老四的公输察直来直去,大宅门之内明枪暗箭,他也不像是能躲得过的人。”

    阿布迟疑道:“可白先生不是说了,秦轲是打算帮公输胤雪去闯那座机关阵见公输家老祖宗……”

    “公输家老祖宗,你见过吗?”

    “那当然没有。”阿布不明白她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那不就结了,你也没见过公输家老祖宗,也不知道那座公输家的机关阵到底是个什么存在,你能保证阿轲一定能闯过去?”蔡琰看向白起,“白先生,这么些年以来,那机关阵可有人闯过去?”

    “没有。”白起道:“我出身墨家,对于公输家的机关术也是有所了解的,那位老祖宗公输般可是得几代巨子称赞的天纵奇才,他设立的机关阵,必然没那么容易破的。”

    “那不就结了。说不定那公输般根本就没想过要让人破他的阵呢?”蔡琰托着腮,淡淡说道。

    “这……”白起显然也是想到过这种可能性。

    但是很久之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听过有关公输般的种种功绩,如今还能让后人看到的,就只剩下墨家都城那明里暗里耸立着的机关大阵了。

    那是公输般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在稷上学宫担任机关术总教习的他全权主持着机关城的修建,单薄的身影立于高山之巅,遥望稷城那座巨大的瀑布,虽形影单只,却又生出无穷高远。

    而在瀑布之下,无数民夫握着麻绳齐声呼喝,无数的工匠在在他身后对图勾勒,一座座巨大的水车拔地而起,齿轮相互咬合的声音宛如巨兽的咆哮。

    时至今日,他仍然不明白,当初公输家到底是出了什么样的事情被墨家逐出中枢。谋反?若真是谋反,为何墨子又从来都护着公输家?

    不管怎样,这样的公输般就算远离朝廷中枢,那也仍然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大凡世上顶尖的人物,总是有着一些让人觉得古怪的脾气和性格,诚如蔡琰所说,这公输家的试练规矩从创立以来,就没有一人通过过,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

    或许他只是随便设立了个规矩,想借此来免去子侄们的烦扰罢了?

    “这么说来,阿轲和公输胤雪的计划根本行不通?”阿布深思道。

    “只是有可能。”高易水松散地喝茶,看起来不急不缓,但眼神中光芒不断闪烁,似乎是在思考着各种可能。

    “蔡琰说得没错。”高易水微笑道,“但也不全对。我们是应该多边下注,但却不见得一定要双管齐下。”

    白起微怔,看着高易水道:“什么意思?”

    高易水抬起茶壶,给白起续了杯茶水,道:“我倒是觉得不必急着把眼睛放在公输般的身上,饭要一口口吃,不如我们先解决公输家的这摊子事儿,再想法子去公输般手上讨五行司南也不迟。”

    蔡琰眼睛微微一凝,觉得这话有异,转头看向他:“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我是谁?我老高可是点子王,要主意,我多得很。”高易水臭屁地笑着,把桌上的茶碗摆了摆,又握住自己那合拢的折扇,在一只茶碗上敲了敲:“如今公输家的状况,我们也算是了解了大半。公输究,一直觊觎着公输仁的管家大权,眼下公输仁病入膏肓,他的野心也已经一步步地暴露出来。公输胤雪在外遇袭的事儿,就是这种表现。”

    说着,他又把折扇放在另外一只茶碗上:“还有他那个弟弟,公输察,更是个火爆的性子,少年时就喜欢打猎,是个武痴,听说十二岁就能独身一人上山生撕虎豹,只不过就算他气血修为再高,在这场争斗之中,终究不是胜负的关键。”

    “这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之所以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闹将起来,原因就是在这公输仁的身上。”他指向第三只茶碗,“这公输仁虽然说身体病弱,多年缠绵病榻,但大权却从未旁落,这固然是因为他身为长子,有着老一辈人的支持,他本身也绝非平庸之辈……”

    (总算赶上……)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两虎相争

    “不过嘛……再精明的人,也会有软肋,公输仁的软肋就是他那个病弱的身体,如果他能有老四公输察一半的生龙活虎,也就不会有那么多麻烦事儿了。”

    阿布连连点头,迫不及待问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别急。我这不是正说着吗?”高易水道:“本来我是打算帮着公输究先想法子帮他搞掉老四,再推他坐上家主的位子,但是以公输究的精明,假如他知道了五行司南的奇用,未必不会生出想要占为己有的念头,我们怕是没那么容易能从这老狐狸手中拿到五行司南;而阿轲这回倒是给了我们一个意外惊喜,他如今搭上了公输胤雪这条线,虽暂时看不出有什么效用,但至少公输胤雪的心思要稍显单纯一些,目的也更为明确,我们不如……将她推上去。”

    “有句话说得好。”高易水话锋一转,把折扇合上放到了那象征着“公输究”和“公输察”两人的茶碗中间,说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蔡琰眼睛一亮:“你是想让公输究和公输察先打起来,等到他们两败俱伤,再让公输胤雪做那刺死双虎的卞庄子?”

    高易水摇了摇头,嘴角一抹笑容高深莫测:“公输胤雪做不了卞庄子,她终究受到女儿家身份的束缚,哪怕公输究和公输察两败俱伤,以她在家中的地位,也不足以撼动这两人。”

    但很快,高易水的折扇落到了第三个茶碗上,道:“公输仁,才是那个能刺死双虎的卞庄子……”

    公输家,八月听蝉阁。

    红橡树的木地板早已被仆役们擦得光洁如玉,反射着暮色红光,秦轲脱了靴子踩在上面,望着远方逐渐落下的夕阳。

    “你这个三叔看起来倒是挺关心你的。”秦轲转头看了一眼坐在桌边专心写字的公输胤雪,笑着说道。

    “只是‘看起来’。”公输胤雪放下手中的毛笔,两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房门口的方向,眼神难得地流露出几分慵懒。

    “我三叔向来是个有城府的人,这么多年,他人前人后竟真的能装出一副好叔叔的模样对我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公输胤雪冷笑了一声:“枉我小时候还挺喜欢他,只可惜……”

    “我十二岁那年,险些和胤雨一起死在马车的车轮之下……也就是那件事之后,我对我三叔才有了些戒备。”公输胤雪想到当年那街头的惊险一幕,现如今仍然忍不住心悸。

    “怎么回事?”秦轲微微惊讶道。

    公输胤雪含笑摇头,眉眼之间有几分淡漠,像是看穿看透了许多事情:“大伯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父母相继去世之后,他的病症就已经初见端倪,家里也不是没找过名医,但最后连卢神医都说只能减缓,无法根治……”

    “我父亲那时已经病逝,若大伯身体不能好转,自然也就无力再继续管家。而他膝下无子,两位姐姐均已出嫁,这管家大权自然只能落到三叔四叔其中一人身上,或许,是大伯一直对我和胤雨过于关照,才惹得他们心中不安,甚至有几次,大伯还说要把我弟弟过继到他的膝下……”公输胤雪轻轻叹息,“如果这事一成,三叔四叔哪里还能有什么机会?”

    “所以设计想要除掉你弟弟?就好像这一次针对你一样?”秦轲睁大眼睛问道。

    “没错。”

    “那……过继的事情后来成了没?”

    “唉。终究是大伯自己心里过不去那道坎,他觉得我父亲死得早,就剩下我和胤雨两个孩子,他要是还把胤雨要了过去,有些对不住我父亲。”公输胤雪摇摇头,“我那时候还只是个只懂得每日读书、学做女红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在我眼里,大伯、三叔对我和胤雨一直都很好,而四叔虽然不怎么喜欢我和胤雨,但他是个直性子,对子侄向来一碗水端平,出去打猎带回来的猎物,也从来都会给我和弟弟留一份。”

    “我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天的过下去,我会慢慢长大,长发及腰,与我的那些姐姐们一样,在家里人的安排下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郎君,帮他管管家,理理事,若他也喜欢读书写字,我可以在书房陪着他,帮他磨墨,为他添油……”公输胤雪的眼神里露出几分追忆之色,却渐渐暗淡了下去,“直到那一天。”

    “那时候胤雨才四岁,是我的跟屁虫,天天就喜欢跟在我后面姐姐姐姐地叫着。他最高兴的事情,就是看见我伸出一根指头递给他,这样他就知道我是愿意带他在身边的。”

    “那天是庙会,我跟着大伯一起去庙里上香,我也不会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如果我不是亲眼看见那位一直照顾我和胤雨的老嬷嬷将我弟弟推向那滚滚而来的车轮底下,我根本不会相信,原来我的身边一直潜伏着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

    “我扑了上去,那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希望马车轧死我后还能留胤雨一条命在。还好四叔及时赶到,一刀劈斩下去将那马腿齐刷刷砍掉,只怕我和胤雨早就死在了那条街上。”

    “你四叔救了你?”秦轲想了想,“他不是也应该希望你弟弟死吗?”

    公输胤雨咧嘴笑了笑:“这我还真得感谢四叔,他虽然心里一直厌恶我弟弟,但那也只是因为我弟弟当初比他更有机会继承家业而已。”

    “大伯当天夜里就把那嬷嬷拉到了祠堂前,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那嬷嬷也硬气,不管家法如何严苛狠辣,一直到她断了气,也没说出一句话来。之后,我大伯的病越发重了,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公输胤雪幽幽地道:“我二爷爷知道这件事情有鬼,暗中查了大半年,才发现那嬷嬷是我三叔几经辗转塞到我身边来的,为的就是在必要的时候……”

    她没有说下去,不过这事儿的前因后果,秦轲也已经听得十分明白。

    对于这种豪门的争斗,他之前没有亲身经历过,自然也很难想象出这其中有怎样的凶险,又有多少阴谋和尔虞我诈。

    他只是生在平民之家的一个普通百姓,如果不是那场灾荒,他遇上了师父,只怕他今日都不可能有机会坐在公输家这座气派非凡的宅邸里。

    但听得公输胤雪说起这些事情,他心中其实也有几分怜悯。

    一家人,却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形同水火,甚至还要置人于死地……

    “这些年你也是过得挺苦的。”秦轲轻声叹息道。

    公输胤雪惨淡地笑道:“旁人都以为我们这样的千金之家,如何尊贵,却不知这尊贵的外表之下何其脏污。”

    秦轲叹息一声,慢慢走到了公输胤雪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头,道:“你也不用太过伤心,至少你还有个真心待你,一直亲你敬你的弟弟,不是么?你总不会是一个人的。”

    公输胤雪回头看他,眼光与他那一双清亮的眸子怦然相对,心中微微一动,笑道:“说得没错。如果不是为了胤雨,我一定早已远走高飞。但既然胤雨在这儿,我也该在这儿,哪都不会去。”

第三百五十七章 心知肚明

    其实秦轲纯粹只是想给出几句安慰罢了,却没曾想,反倒是令公输胤雪更加坚定了要与公输究等人一斗到底的决心。

    虽说公输胤雪的决心越大,就越有机会能争到公输家主的位子,这样他能顺利拿到五行司南罗盘的机会也会更大一些。

    他到底无法做到像高易水那般洒脱,将别人作为一件工具来利用,或是作为一块垫脚石来助力自身,都会让他觉得有些见不得光,有些过意不去。

    公输胤雪看到秦轲陷入了沉思,扶着他的胳膊站了起来,朝他微笑道:“怎么了?你是不是……在想你那几个朋友?”

    秦轲一愣,睁大眼看着公输胤雪:“你,你知道了?”

    “我也不傻……”公输胤雪掩着唇,表情有些微妙地低声道:“你说过的,你来锦州是为了与你几位朋友会合,而你之前在院子里稍作逗留,神色明显有些不对劲……我后来看见了那几人,他们是从我三叔的院子里走出去的。”

    窗外吹进来一阵清冷的风,她微微瑟缩了一下肩膀,秦轲看到她的样子,赶紧把一旁椅背上搭着的外衣拿起来,缓缓给她披上。

    公输胤雪嘴角露出一抹甜笑,认真地看向秦轲,道:“所以……你们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公输家而来,对么?”

    “呃……对。”秦轲眼神几经变换,最终没有隐瞒,点头承认了。

    “都是为了那五行司南吗?那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宝物?”公输胤雪有些好奇。

    “这个,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秦轲木讷地摇了摇头。

    公输胤雪却很快扬起了脖子,做出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只是细细观察了一下秦轲完全不会作假的真诚眼神,顿时感觉面前这人应该真的没有骗她。

    秦轲倒是没太在意公输胤雪带有一些审视的目光,自顾自地解释道:“我在路上遇见了你,而我朋友他们先来了锦州,或许他们是探听到了一些消息,觉得你三叔是最有机会争到家主位子的人,所以才会投到他的门下。”

    其实公输胤雪冰雪聪明,当她弄明白高易水几人和秦轲的关系之后,再借着向着秦轲与她做的那笔交易深入去想,自然很容易也会想到这一层。

    “你说的东西,只要我能拿到,就一定会信守承诺交给你。”公输胤雪套上外衣,开始在房内踱起了步子,看上去好像一个老学究在教训门生的架势。

    但偏偏,她的脚步显得十分轻盈,从秦轲的视角来看,此时的公输胤雪更像是一位随时能够一舞惊鸿的曼妙舞者。

    公输胤雪并不打算指责秦轲的动机,她踱了几个来回之后突然道:“不过,即便今后我做了家主,也没有那个权力和能力可以左右老祖宗的心意,所以……假如结果不能尽如你意,也请你一定不要太过失望才好。但我希望你想清楚一件事情,假如我三叔成了公输家主,他能给你的东西,只会比我的更少,甚至,你的那些朋友见证了一切,说不定还会有生命危险……”

    秦轲与公输胤雪对视,问道:“你是在担心我会因为朋友的立场和选择,弃你而去?”

    “你……你会吗?”公输胤雪停下了有些焦躁的步子,脸上带着几分期许,又带着几分担忧。

    秦轲摇了摇头:“今日在公输家与他们重逢我也十分意外,对于他们的安排,我可以发誓我毫不知情。我既然已经和你做了约定,我必会遵守,家主之位我或许无能为力,但答应了帮你去闯那机关阵,我堂堂九尺……呃,七尺男儿,又怎会轻易食言?”

    “即使……你有可能会和你的朋友起冲突?”公输胤雪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她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了几分,“你应该知道,他们现在站在我三叔那边,我们……迟早会是敌人。”

    “我会找机会跟他们谈。”秦轲不想说违心的话,更不愿做违心的事,在他看来,公输胤雪才是那个值得被帮助的人,“今天我不好离开公输家,只能是让白兄替我跑一趟,给他们说说这一番前因后果,也好让他们安心。”

    公输胤雪轻轻点头,脸颊刚好染上一抹从窗外投射进来的霞光,她突然拢了拢耳边的鬓发,迟疑道:“一路走来,我都忘了该给你道一声歉……”

    “道,道歉?”秦轲立即回想起了那天迎面而来的几招狠辣攻势。

    只是她深深鞠躬,语气又认真,反倒是让秦轲一时有些局促起来。

    然而,令他更加觉得局促的事情还在后头,就在他准备对公输胤雪爽朗一笑,说点什么客气话的时候,里间的丫鬟轻声喊了一句:“小姐,姑爷,床铺好啦。”

    这话一出,不但是秦轲,连公输胤雪都惊得浑身一颤。

    床铺好了,太阳眼看着也要下山了……而这铺好的床只有一张,也就意味着今夜无论如何,秦轲和公输胤雪只能睡在同一张床上。

    说起来,这事儿还是公输胤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担心公输仁碍于身份悬殊,不肯接受秦轲入赘,所以直接说自己已经和秦轲生米煮成了熟饭,有了夫妻之实……结果公输仁听了之后,竟没有半点想要大发雷霆的意思,反倒二话没说叮嘱下人们一定要安排好两人的生活起居,不得怠慢。

    本来秦轲和公输胤雪想着私下里分开居住,谁知公输仁大手一挥,将自己身边的一位老嬷嬷和妻子赵氏身边的丫鬟小蝶给拨了过来,名义上是说,筹备不日两人成亲之事,实则……

    公输胤雪哪里敢质疑,又哪里敢多问,只能是嘴角一边抽动一边强挤出笑容,千恩万谢地答应了下来。

    虽说现在距入寝尚有两个时辰多,夕阳也还懒洋洋地挂在山边露着半个红彤彤的脸,与那远处的大山眉目传情一般,可秦轲和公输胤雪相互对视,却只能生出一阵阵如芒在背的寒意。

    秦轲慌忙移开目光,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结结巴巴地指了指山边那张红彤彤的“脸”,道:“这……这夕阳真好……我十几年了,都没见过这么好的夕阳……”

    他说完这一句,心弦一颤,突然想到了之前与张芙站在建邺大都的城楼上,静静等待过的那一次日出。

    他的手僵在那儿,眼神也迷离起来。

    公输胤雪却只顾着低头用双手贴着两颊,感觉到手心手背都是无法摆脱的火热,忙把身子转了过去,含糊道:“嗯……真好看,真好看……”

    正当两人承受着尴尬气氛煎熬的时候,这边掌家大爷公输仁的院子里,传出了一声大笑。

    公输仁靠在躺椅上,同样望着远方的夕阳,他接过妻子赵氏递过来的参茶,小小地抿了一口,笑着道:“胤雪终究是单纯,她哪里会懂什么床第之事,还跟我说已经和那秦轲生米煮成熟饭……王嬷嬷盯着他俩一天了,早什么都看出来了……哈哈哈哈……”

    公输仁拍着大腿,笑得像个奸计得逞的孩子。

    赵氏蹲下身子,轻轻地给公输仁揉着小腿,公输仁常年坐在轮椅上,从前年轻时强健的一双腿,曾带着她一同奔跑在墨家各地的广阔原野之上……而今的这一双腿,瘦骨如柴,只是她常年伴着公输仁,早已看淡了自家相公身上的顽疾,此时心中倒是没有一丝波澜。

    反倒是跟着公输仁一块儿轻轻笑了起来,卢神医都说公输仁的病已经无药可救,若他能宽心些,多笑笑,或许自己能再多陪他一些时日。

    她静静地坐着,平静之中自生几分雍容:“也算是事出有因。胤雪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我最知道她的性情。跟其他孩子比,她知进退,明事理,又极有主见。这次出行她因祸得福遇到了心上人……奴家想,她大约是怕你觉得秦轲出身微寒,不肯同意他们的婚事才会说出那样的傻话来。女儿家的清白何其重要,她会那样说,即便两人还没有夫妻之实,也足以能看出她对秦轲的真情实意了。”

    “我也是把她惯坏了。”公输仁苦笑道。

    赵氏道:“好了好了,现在这结果也不坏,那秦轲你不是也看了,你看你从刚才回来一直到现在,都在说那孩子的好,奴家信你的眼光,你不会看错人。再说了,只要胤雪喜欢,招进来做侄女婿也没什么。出身微寒怎么了?难不成我们公输家在锦州,还得靠着跟谁家联姻才能立足不成?”

    (7月1日,晴。)

第三百五十八章 公输察(上)(二更)

    公输仁看着自己妻子,背对着夕阳,红光映照出她髻中几根不安分的的白发,他微微一叹,道:“我只是有些担心,她这么做,未必是发乎于情……”

    他看向神情复杂的赵氏:“在我看来,她这么做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嘛,就是像你说的一样,她担心我不让秦轲进门,所以才会编造了这样的事情。若真是这种,我倒一点也不在乎,在我看来,那秦轲虽出身微寒,可言谈举止却并不粗鄙,席间谈话间也能听出他必定是受了名师指点,而他年纪轻轻,气血修为就已入第三重境界,足可看出他那位名师能文能武,绝不简单。若他真成了我公输家的女婿,我自会替他谋划将来。有了公输家这块踏板,他将来必定能一飞冲天。我公输家当年也是筚路蓝缕,从偏远之处一步步进入朝廷中枢,纵然因为当年的事情公输家遭受了重重一击,但在锦州我公输家依然如日中天,屹立不倒。”

    他微微叹了口气,眼中的神采一点点褪去,“但这第二种就让人有些失望了。或许她与秦轲根本没有半点情分,带他回来,不过是为了演一场戏。说到底,她还是为了胤雨,为了这个家主之位,以至于宁肯毁了自己的后半辈子,她也要留在家里跟老三老四争上一场。”

    公输仁望向远方的夕阳,想到自己的病体,心中顿生出无限不甘,但这份不甘,不足以助他对抗命运,最后,只能剩下满心的苦楚:“我也知道这些年老三老四暗地里斗得酣畅,只不过他们一直也没有搬到台面上来,我也犯不着非得跟他们撕破脸去清算。家宅平安,我公输家才能百年兴旺,眼下我最不想看见的,就是自家人你争我夺,把这家里弄的不得安宁。”

    赵氏在公输仁面前,一直都尽量避免去提及他的身体,只因为她不想在自家相公的伤口上撒盐,可现如今她清楚地看到了丈夫脸上的颓丧和不甘,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几乎快要落下泪来。

    她一把握住公输仁粗糙宽阔的大手,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平息了那阵子伤感,做了三十余年的夫妻,哪怕她一开始也是有些不情愿地遵了父母之命,才嫁到了公输家,如今这颗心也是慢慢温软了下来。

    “是我不好。”赵氏红了眼眶,“这么多年,一直都没能给你生个儿子。不然……你一早便能高高兴兴地放手,天大的事情也可以交给孩子们去办……”

    公输仁眼神柔和:“你看你,怎么又提到这个。我都说了,这不是你的错。就我这身体,哪里像是能有儿子的模样?而且卢神医不都说了嘛,生不出儿子这种事情,男人也要负一部分责任的。”

    赵氏听了破涕为笑:“这叫什么话,你一个大男人怎的还把生孩子的事情揽到自己头上了呢?”

    公输仁伸手揽住爱妻的腰身,让她坐在自己躺椅的扶手上,轻笑道:“卢神医说的,你不信也得信。”

    想了想,他还是将之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胤雪是个好姑娘,聪慧,明理,有大才,如果不外嫁,自然是能替家里分忧的。可如果,她非得搀和进老三老四的争斗之中,我就不得不出手干涉了。”

    赵氏点点头,她明白公输仁的想法:“所以你让他们住一间房,是想试探试探?”

    “算是,也不算。”公输仁微笑道:“如果说胤雪真是如我说的第二种可能,以她的性子,哪怕是能忍下名节被污,却必定不会与一个陌生男人同床共枕。小蝶和王嬷嬷都是稳妥的人,如果胤雪真的与秦轲两情相悦,那我倒是乐见其成,反正我公输家一向开明,成亲的日子眼看也没几天了,自是不必守着那些个过时的礼数。”

    赵氏看着他说话间那一脸的得意神色,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就你心眼多,所以,你就让小蝶把他俩关在一个房间里?只怕族内的老人们会说这事儿不成体统……”

    “我都发话同意他们成亲了。”公输仁哼了一声,“谁敢说他们不成体统?规矩嘛,总是人写的,反正我已经挑了良辰吉日,咱们就暂且等着吧。”

    “老爷……老爷!”就在这时,家中那位穿着细绸衣衫的老仆人惊惶地跑进了院子,一下子扑倒在公输仁的面前,声音颤抖着道:“不好了!四爷回来了……”

    公输仁皱眉看着老仆人,心中想着自家老仆一向沉稳,有些疑惑,问道:“回来就回来,都这个时候了老四本就该回来了,你这么慌张做什么?”

    老仆人结结巴巴半天,喘了口气道:“老爷……四爷他现正带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往八月听蝉阁去了!”

    公输仁瞪大了眼睛,一声爆喝:“混账!老四这是要做什么去?哎,我说老张,你怎么不拦着他?”

    老仆人哭丧着脸:“我一个糟老头子了,哪里能拦得住。您也知道,四爷那一身好修为,我这刚刚上去说了半句话,他那一掌推得我往后直倒,后脑勺都差点撞上廊柱子……”

    公输仁望了一眼赵氏,神情灰暗。

    而赵氏则担忧地道:“这老四是想闹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公输仁一声怒喝,一下子吓得赵氏浑身一抖,他看到赵氏险些翻倒过去,赶忙扶住了她,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一边吩咐道:“老张,快去,把朱供奉、丁供奉、白供奉都叫上,跟我一起去一趟八月听蝉阁,老四要是敢乱来,看我不让人打断他的腿!”

    此刻八月听蝉阁的庭院中,秦轲望着那一路径直而来的公输察,一时有些发愣。

    公输察不是一个人来的,在他的身后,还有四名仆从,但并非是日常做家事的装扮,反倒是一身猎装,胸前套着兽皮,背着长弓,腰间的箭囊里,插满了白羽箭矢。

    在他们手上的,是几只狍子和山鸡,都是粘着鲜血,甚至有一只还抽搐着蹬了一下腿。

    “四叔怎么来了?”公输胤雪一开始看着公输察这气势汹汹的样子,也是吓了一跳,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知道这会儿不论如何都不能自乱阵脚,所以她向前两步,对着公输察微微一礼,“胤雪今天刚刚回来,不知道四叔是有什么事情找胤雪么?”

    公输察的眼睛很黑,像是一块上乘的黑曜石,他的唇也要比公输仁的更厚,与公输仁瘦弱温和的样子不同的是,他的眉宇如刀,虎背熊腰,每走一步,都是一股子雷霆之势。

    在他的拳头上,长满了常年练武击打木桩而留下的老茧,手背上,甚至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一直长进袖口。

    微微打量一番,秦轲终于相信这公输察年少时生撕虎豹的事迹绝对属实。

    公输察的目光在公输胤雪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点了点头,随后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秦轲,随后低沉地道:“回来了?正好,四叔今日上山打猎,猎了些野味,也有你一份。得禄。”

    “是。”在一旁提着几只狍子的仆从低头,恭敬地上前直到公输胤雪的面前,“小姐,这是四爷给您的礼物。”

    公输胤雪点头笑了笑:“谢谢四叔。”随后摆摆手,示意丫鬟把这东西接了过去,“胤雪离家多日,也时常想念四叔,四叔是不是留下来喝盏茶再走?胤雪也好和你说说话?”

    “喝茶就不必了。”公输察看着丫鬟接过了猎物,郑重地将目光望向秦轲,依旧一脸不屑,“听说,你要与人定亲了?就是这小子?”

    公输胤雪轻轻点头:“是。四叔,他叫秦轲,大伯已经定了日子。秦轲,这是我四叔。”

    “四叔。”秦轲拱手,老老实实地行了一礼。

    然而公输察却猛地一抬手,两道如刀的眉毛挑了挑,道:“先别喊我四叔,你和胤雪尚未成婚,你还不配叫这一声四叔。”

    (今天妥妥儿的补上之前的。)

第三百五十九章 公输察(下)(三更)

    公输察说完,也不管秦轲的脸色变化,冷笑着扬了扬下巴,问:“你叫秦轲?”

    秦轲感觉到他的目光如刀,心里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但也只能是硬着头皮笑着回答:“是。”

    “是哪个秦家?是我们林川秦家?还是荆吴秦家?还是唐国汝淄秦家?”

    秦轲摇摇头,道:“都不是。我父亲母亲都是庄稼人,不是什么名门望族。”

    “哦,不是名门望族?”公输察冷哼一声,“这倒是奇了,你父亲母亲种地以种地为生,你不在家里帮他们种地,却跑来我公输家做上门女婿,就不怕父母亲在家不堪重负么?”

    秦轲听出他话里有刺,而且还涉及到自己已故的爹娘,心中不悦,说话也跟着强硬起来:“我父母都已过世,如今我孤身一人,至于他们在九泉之下会不会不堪重负,就不必四叔挂念了。”

    “秦轲……”公输胤雪在一旁拉扯了一下秦轲的手臂,小声道:“别这么说……”

    只是秦轲没有回答,用另外一只手缓缓地把她的手掰开,眼神凌厉,无论何时,他不能坐视自己父母受辱,哪怕是与公输胤雪约定了演戏……也不行。

    公输察眯了眯眼,朝他身后几名家丁嗤笑了一声,道:“很好,我还以为你会是个想吃软饭的小白脸儿,这么看来,倒还有几分像个男人。我公输察向来喜欢直来直去,说话不喜欢弯弯绕绕,所以,我也就直说了吧,以你的身份,配不上我们公输家。”

    这还真是够直接,但秦轲倒是并不怎么讨厌像公输察这样的人,毕竟明晃晃的刀枪正面而来,总比暗中窥伺之后射来的利箭更容易防范一些。

    公输究那样的笑面虎,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这般强烈反差才会让他感觉恶心。

    “四叔。没有配得上配不上这一说。”公输胤雪道:“大伯都同意了让秦轲入赘我公输家,何况这偌大的锦州,多得是那些成天里无所事事的世家子弟,可他们一是吃不了修行之苦,二是肚子里也没几两墨水,难道四叔是希望胤雪嫁给那样的废物么?”

    “你懂什么?”公输察道:“我公输家在锦州是什么分量?这锦州上上下下得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若是真让这样一个穷小子进了我们公输家的大门,你以为那些世家会放过这么一个贬低我们的机会么?大哥病重,脑子也糊涂了,你自甘堕落,想在外面找野男人,我本也管不着,但你这番把人都带到家里来了,我不能忍。”

    说着,他抬高了音量,大声喝道:“小子,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你自己滚出公输家,滚出锦州,我可以承诺不让人去找你的麻烦。二,我费些心思来‘送’你出去,但你那身上要断几根骨头,将来还能不能站着走路,我可不能保证。”

    秦轲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自己真是人在屋中坐,锅从天上来,虽然他本质上并不想和公输察发生任何冲突,但他这样咄咄逼人的样子,确实让自己退无可退。

    公输胤雪先是替他申辩,高声与公输察辩驳,到了后面,又变成软言相告,却始终无法撼动公输察眼睛里的利芒,他整个人已经如一把宝刀,此刻已经出鞘,在夕阳的光辉之下,光彩夺目,无可阻挡。

    秦轲这时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握了握公输胤雪的肩头,轻声道:“别说了,让我来吧。”

    公输胤雪还要继续开口,却被秦轲眼中一闪而逝的决绝所震慑,一时间愣在了当场。

    而秦轲向前一步,与公输察相互对望,空中似乎有两道雷电相互碰撞,发出一声声炸响。

    “四叔。”他还是坚持这个称呼,道:“只要我不死,不管断几根骨头,我还是会站在这里,我身后是我的妻子胤雪,这里是我今后的家……其实,我并不觉得你真能断掉我身上的骨头……”

    公输察凝望着秦轲,眼里寒光一迸:“你不觉得?小子,你不肯躲在女人身后,我倒是有几分欣赏,但你这气势如果过了头,就会变成狂妄。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说话?”

    “自然是四叔……”秦轲再度作揖行礼,强调了一下这个称呼,面对公输察逐渐升腾起来的怒火毫不避让,“反倒是四叔您,您可不该叫我‘小子’,该叫侄女婿或是阿轲,或许能显得更亲近些。”

    公输胤雪呆呆地望着秦轲的背影,他的肩膀并不算太宽阔,身形也并不十分健壮,比起如熊一般孔武有力的公输察,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瘦弱的麋鹿。

    这件事情本不必秦轲出头,她刚刚让丫鬟接过猎物的同时,就已经悄声吩咐她们赶紧去找大伯过来,只要她再拖些时间,公输仁一到,公输察必然不敢当着掌家大爷的面,为难秦轲。

    不过秦轲还是站了出来。

    一股暖意从公输胤雪心里升腾起来,占据了她的整个心房。多少年了?自失去父亲之后,她就再没有见到过一个人能这样坚决地挡在她的面前,纵然以前二爷爷疼爱自己,但也仅仅是疼爱罢了,面对强势的四叔、阴谋狡诈的三叔,向来没有什么手腕的二爷爷也只能是步步退让。

    但秦轲这个认识不过几天的“陌生人”,却给了她一种无法言表的安全感。

    公输察被秦轲气得笑了起来,眼里的锋芒却不忘继续切割着秦轲的脸,好像在衡量到底应该让他怎么死。

    “好,很好。看来你不仅狂妄,而且还十分愚蠢。胤雪,我知道大哥就快来了,但你算错一件事,那就是这小子,还能不能活到我大哥过来的那个时候。”

    秦轲面色不变,跟着笑道:“能不能活下去那是我的事情,四叔,请。”

    因为这个家主的位置,秦轲觉得反正和公输察得是注定的宿敌了,要想让他跟公输究一样保持微笑,他耸了耸肩,暗自认为自己肯定做不到。

    公输察注视着秦轲,缓缓点头:“很好,你成功地激怒了我。”

    “四叔……”公输胤雪低低地提醒了一句:“这里可是公输家!”

    “我当然知道这里是公输家!”公输察一声怒喝,“你也需记得,你是公输家的女儿!如果你还有点身为公输家人的自尊,就不要再为这个混账小子说话!一边去!我不想伤了自家人!”

    “刀!”他一声低吼,身旁的仆从反应过来,恭敬地端起那连鞘的阔刀,递到了他的而面前。

    只是公输察看了那柄随身的阔刀一眼,又改变了主意,再度望向秦轲:“你是小辈,我对付你,不必取兵器。”他摆摆手,让家丁四下散开,“听说你的气血修为不错,我倒想见识见识,看在胤雪的面子上,你现在可以去取自己趁手的兵器过来。”

    秦轲点了点头,既然公输察这么说他,他也没有逞英雄的打算,虽然他现如今是第三重境界,可公输察的实力未必弱于他,赤手空拳只怕会吃些亏。

    只要菩萨在手,七进剑之下,就算是小宗师,也未必不能一战。

    秦轲刚刚转过身,就感觉到一双手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衣角,他知道那是公输胤雪想要拉住他。

    “放心,我不会出事。”

    “你别跟他打!”公输胤雪咬着嘴唇,“我四叔的修为,我是知道的,不是轻易能对付的人。”

    秦轲微微笑道:“你见过我出手,我也不是随便就能打发的人。何况我现在还占了些便宜,我有菩萨剑,不一定会败的。”

    但公输胤雪仍然用力地握着他的衣角,不肯放他离去。

    秦轲有些无奈,只能一点点地抽出自己那一截衣角,随后几步跑上楼走进房内,菩萨剑正静静地靠在桌边,锋芒内敛。

    古朴的剑鞘上,佛家真言森严依旧,秦轲却好像已经感觉到了它的跃跃欲试。

    (加更一事非一日之功,因此,明天。)

    (看去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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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启者说介绍:
战乱纷飞,人世争斗,生命短暂好似只有瞬息之间。
浩瀚星海,茫茫征途,精神永恒却可超越亿万光年。
神启者说,为苍生计,我想还以这世间原本的样子。
就在这一天,在一群庸庸碌碌的背影中,秦轲见到了一个十分特别的人,一个对他来说极其重要,却早已过世的人……
“师父,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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