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牛粪(四更)
路上的时候,秦轲低声对高易水道:“你在瞎说什么东西,我什么时候姓李了,还李轲,怎么不说你叫李易水呢?”
高易水同样小声道:“这我又没什么意见,人在江湖飘,老实人都命不长,说假名字我也换了不知道多少,前些年还有个假名字叫李易坑……”
秦轲哼声道:“反正到时候出了篓子,你自己担着,纸这东西可包不住火。我跟李求凰?”他抖了抖身上一两银子买的麻布衣衫,挑眉道:“你看我像是那个诗仙的亲戚么?”
高易水不以为然:“这你就不知道了,人家唐国李氏又不止李求凰一人,从唐国建国的那时候开始,李氏王族就已经是一个家族,最早的唐王有七位婆姨,有十八个娃,第二代唐王少一些,也得有九个孩子,李氏就是在这种过程中不断开枝散叶,才形成了庞大的直系力量。这里面,厉害人物数不胜数,可臭鱼烂虾也有不少……”
秦轲用眼睛瞪了他一下,高易水这么说,无疑是把他把归类在“臭鱼烂虾”里。而他却是有所不知,自己其实已经在王宫里当过一回李求凰的“好侄儿”了……
高易水哈哈一笑:“我说你姓李,又没说你是李求凰的儿子,你怕什么,扯淡这种事情我拿手,你个行外人就老老实实听我的就对了。”
“是不是?蔡姑娘?”他最后补了一句,秦轲这才发现,蔡琰这会儿正像是一只藏身于黑暗中的老鼠,正小心翼翼地偷听他们说话,一双大大的眼睛,在阳光之下宛如繁星灿烂。
不过她显然也不是什么安分角色,直接就给秦轲出谋划策起来:“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我想想啊。对了,你就说……你是穆侯爷的儿子……”
“等等……等等……”秦轲一时有些应接不暇,“穆侯爷又是哪位?我跟他熟吗?”
“笨!”蔡琰低声道,“穆侯爷是国主的弟弟,当然……只是其中一个弟弟。”
“哦……所以他儿子叫什么?真叫李轲?”秦轲迷迷糊糊地问道。
“那我哪儿知道……”
“不知道你就乱说?”秦轲吸了口凉气,“到时候被人戳穿了怎么办?”
蔡琰也是有些受不了秦轲的愚钝,翻着白眼道:“我看起来有这么蠢么?我告诉你,穆侯爷是唐国百姓都知道的风流人物,他平生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四处留情,光私生子他就有十几人,你随便说你是穆侯爷私生子,谁还能真的查去?”
“漂亮!”高易水和蔡琰私下拍掌,他伸出大拇指,“不愧是蔡邕那老狐狸的女儿,撒谎都这么有调性,向你学习。”
蔡琰像是一只高傲的孔雀,一点也没介意高易水将她父亲比喻成“老狐狸”,反而狡黠地笑着道:“过奖过奖,这么有趣的事儿怎么能少得了我。”
秦轲无奈地看着两人,心想自己这一下子就变成了李轲,还穆侯爷的私生子?呸!这家伙是胖是瘦,是美是丑?自己怎么就这么白白让个陌生人占了便宜?
可高易水和蔡琰显然比他要有信心得多,两人小声交谈,不时地眼睛发亮,连连点头,要不是秦轲知道他们的性情,非得以为他们在憋什么阴谋不可。
道童走在前面,背着一个采药的箩筐,里面摆着一柄经年累月已经显得陈旧的药锄,看他行走的样子,似乎也没有什么气血修为,自然也就没有那样强大的听力听见秦轲几人的窃窃私语。
有一阵清风吹过,他感受着深林中青草的辛辣馨香,笑着道:“看来我们运气不错,师父应该就在附近。”
蔡琰好奇地眨眨眼睛,道:“你怎么知道?”
道童低下头,伸出指头指了指,那是地上的一坨牛粪,看起来还是新鲜的,没有完全干透,裂缝中透露出一些还没有消化干净的青草纤维。
他笑着道:“看见这个,我就清楚了。师父走到哪儿,都喜欢骑着他那头老青牛,这座山中猛兽不少,可若说到能随意走动的牛,也就只有师父和他的青牛了。”
凭借牛粪来判断自己师父的去向?
秦轲抽了抽嘴角,心想这还真是一个顶好的办法,如果自己也能顺着牛粪找到师父,那真是天可怜见。
当然,这只是他脑中一时闪过的胡思乱想。
但就在这时候,一直静静趴在他肩头的小黑却突然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秦轲一惊,转过头去,看见此刻的小黑已经不是平时那般平静。
它弯起了背部,四肢宛如弓弦一般紧绷,眼睛里竟然显出一些血色,随着他张开嘴,那尖锐的声音滋滋滋地乱响,冲着一个方向,仿佛是在做什么威胁。
甚至,就连他的爪子上也伸出了如弯钩一般尖锐的爪子,这些爪子就像是一根根小针一般,刺入他的衣服,戳中他肩头的皮肤,带起一些细微的疼痛。
从认识小黑以来,很少有见过他这般暴怒的时候,偏生这段时间以来,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两次。上一次是在太史局,在面对那位老人对自己所作所为而愤怒地想要冲上去咬一口,虽然说后来秦轲已经因为疼痛无法感知到外面的情况,但想来以老人的实力,小黑自然是没有得手。
而这一次,却与上一次有些许不同,这一次的小黑显然更加警惕而在这警惕之中,藏着几分惊惧,好像即将走来的,是什么值得让人敬畏的人或者事物。
树林间传来一声低沉的牛哞声,在清风之中显得悠然自得,一头青牛的身影远远地在一颗大树后显露了出来。
嶙峋的背部显出一些骨骼的轮廓,青黑色的皮毛也不再如壮年一般柔顺漂亮,牛角上有着不少的磨损,或许是因为打架,也或许是因为年老导致牛角松脆并在磕磕碰碰中碎裂。
它很老了,一双牛眼带着仿佛能跨越沧海桑田的淡泊之光,令人怀疑这不是一头牛,而是一个活了千百年的垂暮老者。
它的动作不急不缓,仿佛岁月的逝去对它而言不过是白驹过隙的一刹那,它嘴里咀嚼着一些碧绿的青草,无聊地缓步行走着。
道童看见青牛,脸上一喜,连忙迈开脚步走了上去,伸手抚摸青牛的头,青牛的耳朵抖了抖,但没有避开他的抚摸,只是继续咀嚼着。
“师伯。”
“师伯?”正安抚着小黑的秦轲和蔡琰对视一眼,只不过一人是觉得这事儿有些奇怪,另外一人则是觉得这事儿很有意思,认一头牛做师叔?这世上也算是独一份了吧?
当然,青牛不可能真的在这一刻突然变成人说起话来,但他似乎听懂了道童的话,平静地,又低沉地,哞哞地叫了一声。
“师父呢?”道童又问。
青牛低着硕大的牛头,想了想,秦轲甚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几分厌烦和嫌弃,它摇了摇硕大的牛头,竟然像是孩子一般置气地向着一棵树下走去,然后趴了下来,咀嚼着嘴里的草,眼中的深邃逐渐褪去,变得如一般的牛那般呆板无神。
小黑仍然在秦轲的肩膀上,姿态警惕,如临大敌。秦轲看着它,小声道:“安静……安静,人家又对你没兴趣。”
不过话说回来,小黑的特异,已经逐渐让秦轲知晓,哪怕是一匹烈马,在小黑面前也得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一般不敢大喘一口气,如今面对这头牛却这般作态,想来这头牛必然不凡。
这么想着,秦轲更相信,这头牛的“师弟”,必然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
也是,能把东西交给唐国王宫“保管”的人,哪怕是他的后人,又岂会是什么普通人?
青牛根本看不见小黑,或者说,就算是看见了,也不值得它多花一些时间去理会。
道童看着青牛的样子,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心想师父和师伯估计又是闹变扭了,明明是一对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朋友,可动不动就这么小孩子气,当真是有趣的很。
第三百一十六章 老人(五更)
不过道童年纪虽小,也已经习惯了师父和师伯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反正过几天他俩又会结伴行走在山中,无话不谈。纵然这伏牛山风景秀丽,可这么多年看来看去估计也早就腻歪了,能说说话的,除了自己这个成天在茶铺倒腾的弟子,可不就只剩下对方了么?
他转过头,不好意思地对着众人笑了笑,道:“没事,既然青牛在这里,师父也不会离得太远,估计躲在哪儿睡觉呢。”
高易水敞亮地笑道:“这么看来,你师父倒是个妙人。”
道童咧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师父他老人家倒是挺有趣的,不过……也时常有些惊人之举,还请各位不要见怪。”
“有多惊人?”高易水眼珠一转,却一眼瞟到一旁同样双目放光的蔡琰,哑然失笑这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若是阿轲真的对她有意,想来得受不少折腾了。
道童想了想,苦笑道:“一言难尽吧,我师父的想法总与这世上大多数人不同,那些蛮人也说感觉我师父每一次望天,都是在跟天上的神明交谈……”
秦轲忍不住笑道:“跟神明交谈?难不成是他们长弓上刻着的那个带着狗的弓箭手?”
“那我可说不清。”道童摇摇头,脸上带着一脸纯真道:“但我师父曾说过,道家重修心,不管拜神拜佛,说到底大多是敬重那些神佛心中的智慧,而非真的乞许他们有什么垂怜。香火烟尘纵然能飘上九天又如何?这世上的水还不是顺着流,日子也是一天天过,又何曾会逆转?”
阿布微微赞叹:“老师也曾在讲课时说过这样的道理。”他提到老师,指的自然是诸葛宛陵,虽说诸葛宛陵很少去太学堂讲学,但显然阿布对于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铭记于心的。
走出林子,边缘是一片宽阔的山谷,树木繁茂,而道童口中的师父,正蹲在陡峭悬崖之上的一块光滑的大青石前。
秦轲的眼光自然而然地飘过去,看到的却不是那些巴图姆一路上不断形容的那般伟岸的身躯。
那边蹲着的……怎么看怎么就是个普通的老人而已啊。
老人的发髻也显得有几分杂乱,只是用一根带着新叶的树枝草草地盘起来的,青翠的绿叶在风中微微颤抖,算是他全身上下最出尘脱俗的物件了。
只是他的动作……
老人正面对着他们,蹲在那里的姿势特别像是在“出恭”,而他两只眼睛圆溜溜地瞪着那光滑明亮的大青石,宛如一只发了傻的呆头鹅……
秦轲目光往下移了移,发现老人竟然还是光着脚的,明明是秋季,又是这清寒的山上,他就这么踩在山石上,仿佛这寒冷的山风仍不如他眼前所看的青石重要。
“这就是那群蛮人心中所谓的……神灵的使者?”高易水憋着笑望向那“姿势不雅”的老人。
蔡琰则已经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他这是什么神?青蛙神?”
“或许是出恭神也说不定。”高易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他也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那就是在这样的山间,踩在这样的山石上,老人**的双脚,光洁如玉,一尘不染,他敢用自己的性命做赌,这老人必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道童哭笑不得地跑了过去,手上篮子里装着的碟子酒坛随着他的跑跳发出了清脆的磕碰声,他喊道:“师父,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老人恍若未闻,依然用那样难看的姿势蹲着,看着青石,似乎是在跟青石比较,到底谁才真的是一块石头。
道童喊了两声,没得到反映,奇怪地伸出一只手,放在老人的肩膀上,声音已经变得疑惑:“师父?”
老人就这么倒了下去,毫无征兆地,像是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就连见过大风大浪的高易水一时间都是浑身一抖,看着那轰然歪倒到一边的老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老人一头白发,看上去年岁应该不小,但他面颊红润,露出来的手脚也是白净细腻,怎么会刚好他们一来,他就大寿将尽了呢?
秦轲瞳孔猛缩,几步上前想要查探明白,如果说老人真是此时寿尽,那岂不是说自己想找到师父的线索,在这里就要断了?
但道童却是面上波澜不惊,反而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就在秦轲走到老人面前的时候,他听见了微微的鼾声,宛如低低的虫鸣……
“竟然是睡着了?”秦轲哭笑不得地看着老人。
倒下来的老人闭着眼睛,四仰八叉,倒是一点也不觉地上湿凉,比那块青石还四平八稳,几息之后,鼾声越发大了起来。
道童尴尬地看着秦轲,道:“这……我之前跟你们说过的,我师父他总会有些惊人之举……”
“这哪里是惊人,这简直就是惊吓。”秦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刚刚被悬在心中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一时却又不知道要怎么做了。
道童带着几分歉意道:“对不住了。”
“那现在怎么办。”几人靠了过来,只有蔡琰蹲了下去,好奇地端详着老人的睡姿,还捡起了一根树枝捅了捅老人的腰,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睡梦中的老人还伸出一只手,挠了挠。
他的动作逗得蔡琰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就想用树枝去挠老人的鼻子。
秦轲赶忙过去握住了蔡琰手上的树枝,用眼神示意人家徒弟就站旁边呢,可别这么放肆,一边道:“人家可是个老人了,总得恭敬些。”
蔡琰翻了个白眼,小声道:“你也说了是个老人,地上这么凉,我戳戳他正好叫醒他,让他快些挪挪地儿。”
“……”
道童当然看见了蔡琰的动作,不过他也没有多说,只是无奈道:“你想叫醒我师父啊……恐怕难,我师父是个怪人,说睡就睡,说醒就醒,睡着的时候,天上打雷都醒不过来,可有时候我拎着酒菜过来,他可能突然就醒了,没事人一样吃吃喝喝。”
“有意思。”高易水倒是无赖,解下背上背负的古琴捧到手中,比划了两下好像是在想到底是往腿上敲,还是往头上敲,笑道:“要不然用这个给你师父来一下?他疼了一定会醒。”
他不是在说假话,看他的样子,是真的打算砸一下试试,甚至还预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古琴,似乎是在试试分量够不够。
蔡琰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加上她敏锐的眼睛也早已经如高易水一般看出老人的不同,她相信这一梆子敲下去不至于把人打出好歹来,也是跟着在旁拍手叫好。
反倒是阿布站出来拦住了他,道:“你这是做什么,这好歹是位老丈……”
“张?我不姓张。”一个声音传来,众人眼见着老人翻身而起,双眼突然睁开,那眸瞳之中一时间透出深邃,瑰丽,灿若星辰的光芒,但又很快收敛黯淡。
只留下黑白分明。
老人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舒服的哼哼:“我倒是记得山下村子里打酒的那个混账东西就叫老张,每次都给我缺斤短两。”
“师父,你醒啦。”道童惊喜地道。
老人看了道童一眼,一言不发,又看向头顶悬着的那只古琴,高易水正担着双臂,举在半空。
他咕哝道:“嘿,真他娘的是块好木头!”
高易水脸上一点尴尬的神色都没有,眼睛一亮,道:“这位道长,难道你认得出我这古琴用的木头?”
第三百一十七章 蝴蝶(六更?)
“穹窿之海底下那棵神树褪下来的枝干吧?”老人打了个呵欠,又翻了个白眼,“木头倒是好的,做工手艺也忒差了一些,我倒是认识一个木匠,手艺不错。”
“穹窿之海底下还有神树?”秦轲低声问道。
蔡琰虽然没有四处游历,但看过的游记实在不少,不假思索地回答:“据说是采珍珠的渔民发现的,在穹窿之海下面,有一棵参天巨木,十年也只能才长指甲盖那么点高。”
高易水一只手扯了扯秦轲的衣袖示意他别说话,顺着杆子笑道:“是吗,这古琴是我自己做的,手艺不精,要是道长知道能以此做琴的好木匠,可得介绍给我。”
“道长?我不是道长。”老人喃喃自语,他又看向道童,问了一声:“我当过道长吗?”
道童苦笑道:“师父,我今年才十二岁。”
“哦。”老人点了点头,“那估计你也不知道。”
虽然他确实没有穿一身道袍,而是简单的一件缝缝补补的棉布衣衫,但他的徒弟确实是一身道童打扮。
“师父你是不是睡糊涂了?”道童一边搀扶他起来,一边道。
老人看了看篮子里的酒菜,伸出手,拿了酒坛子,显得豪迈地喝了一口,哈哈大笑:“糊涂了好,糊涂了好。”
道童给师父捏了捏肩膀,微笑着道:“师父,这几位是专程来找您的,应当是李家的人,还带来了帛书。”
“李家的屁。”老人的眼神意味深长,道:“他们当中要是有人姓李,那我就是李渊!”
李渊,这是唐国第一位国主的名字,伏牛山就在唐国的地界之内,若非这里人烟稀少,换成是在定安城,老人说出这一句,只怕立即就要被官府抓起来丢进大狱。
“帛书呢……”老人懒洋洋地打量着秦轲几人。
秦轲还在发愣,而老人已经瞪着眼睛看向了他。
秦轲被这一眼瞪得惊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赶忙从怀里掏出帛书,“在这儿呢。”
老人伸出一只手,接过帛书,看也不看,只是一顺手,就在秦轲拦截住之前,把它扔进了山谷之中。
山风呼啸,几片轻薄的帛书在空中飞扬,转眼飘入谷间云海。
“你……”
“这本就是过了时候的东西。”老人淡淡道:“上面的内容,我都知道……至于你想要的东西,早不在我这里了。”
老人双手搁在脑后,眯着眼睛望着天上的太阳,这不知是他第几次这样慵懒地晒着太阳睡觉,但他似乎从来没有觉得厌倦。
秦轲正要发问,老人却突然转过脸来,看着秦轲咧嘴一笑,道:“不过,我倒是知道它在哪里,在谁的手上。”
“谁的手上?”秦轲忍不住道。
老人直直地看着高易水,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琴,高易水顿时明白过来,露出谄媚的神色,他走近老人,道:“老头儿,你告诉他,我给你弹,别说一曲,十曲都行!”
老人哈哈大笑,一下一下拍着高易水的肩膀:“年轻人,我就觉得你在他们几个当中是最有眼力见的!来来来,莫负了好时光!”
高易水示意秦轲稍安勿躁,双腿一屈盘坐下来,手上顺手就来了一曲,却是让秦轲和阿布一下子变了脸色。
阿布脸上是尴尬的红色,而秦轲则恼火地低吼起来:“这个王八蛋臭不要脸的!”
他们两人当然不是什么青楼的常客,但高易水平常不正经的时候,却也时常喜欢弹起这首曲子来,两人自是听得熟络无比。
当初在来唐国的商队里,每次他一弹,都会惹得不少男人心照不宣的眼神,倒是让坐在他身旁的秦轲恨不得离他远一些。
“不要当老夫真没听过这一曲……”老人瞥了他一眼,也不遮遮掩掩,直接就点破了高易水的小把戏。
高易水看着老人,嘿然道:“在下也知道您一定不会是什么正经的修道之人……”但是说话之间,他的双手已然翻飞流转,原本一曲世人皆知的勾栏名曲,这一刻竟突然变了形状,一时沉静犹如高山,一时碧落犹如深谷。
毕竟是蔡琰口中的“高山先生”,就连不通琴曲的道童,此时也觉得这古琴乐韵悠远却又雄厚,不急不缓,不禁双眼微微发亮。
明明是颇有点下流的勾栏**的曲子,却在他的手上重新活了过来,变成了另外一幅山河锦绣的模样。
好一会儿,曲声落下,高易水微微出了一口气,看着老人,微笑道:“怎么样,能说了吧?”
然而双目闭着的老人,又发出了鼾声。
高易水微微地笑了一下,轻轻拭了一把额上细密的汗珠,看了道童一眼,温和,并且缓慢地吐出一句话:“你师父他睡得可真香……”
道童尴尬着,正打算说点什么,而高易水则已经站了起来,双手高举起古琴瞪大了眼睛:“听我弹琴你竟然好意思睡着……喂,老头儿,醒醒,醒醒!不醒我这回真砸下去了!”
老人没有说话,睡着的人怎么可能会回答他?
高易水看着老人简直一副无赖样子,一声怒喝道:“阿轲!阿布!上!胖揍一顿,让老人家体会一下沙包大的拳头是个什么滋味。”
“沙包大的拳头用来捶背倒是不错……”老人突然开口了。
高易水皱了皱眉,原本恼怒的样子一时又收敛了起来,好奇地问道:“喂,老头儿,你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老人悠悠然张嘴道:“我睡与不睡,有什么分别么?”
高易水倒是一跺脚,毫不客气地道:“这又不是稷下学宫,你睡与不睡的分别,我才懒得跟你争辩。”
老人赞同地“嗯”了一声:“不错,倒是有些天分,我看你比他合适,只可惜……太滑头了些。”
“不敢不敢。”
老人继续轻声笑着,随意地抬手一指,道:“你们看,蝴蝶飞来了。”
秦轲猛然抬头,还真是蝴蝶,大得几乎像两个巴掌,身上的花纹犹如云彩与晚霞的剪影,它翩然而至,在风中悠扬地上下起伏。
现如今已经秋季,蝴蝶大多是垂死挣扎,拍不动翅膀的,它们会慢慢地坠落于尘埃之中,腐化、回归大地。
然而它却宛如新生一般,骄傲地飞着,在日光之下,如一只开屏的孔雀。
最后它静静地落在了那块大青石上,微微收敛着翅膀。
“世人只看表象,却不知这世上一切哪里有什么真实?”
蝴蝶似乎是被老人的话惊吓到了,再度飞了起来,划过他的发髻,飞向远方,天光为他的翅膀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刹那间,林间的鸟雀声,远方微微的狼嚎声,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都在悄无声息之间收敛了。
而秦轲却发现老人正在看着自己,像是在上下打量,又像是在审视,他心中微微一跳,连忙拱手行礼。
老人看向他,轻声笑道:“拿到五行司南之后,你要用来做什么?”
秦轲道:“我想用它来找其他的神器,我师父也在寻找神启,或许我也能找到他,老人家您请放心,我绝没有什么为恶的想法。”
“的确是。”老人神情释然,“只不过……神器一旦重现世间,甚至重聚一处……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秦轲呆呆地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老人摇摇头,也不回答,自顾自道:“既然天命如此,我也不必阻拦,你……去墨家吧。”
秦轲几人走后,道童仰着头奇怪地问道:“师父,您以前说神器再临世间会带来凡尘动荡,可这一次为何又肯把五行司南的下落告诉他?”
老人这时又是懒洋洋地躺在了青石之上,一条腿架着另一条腿,就差没翘到天上去了:“我怎么说来着?这世间万物万事,就好比流水,你在旁边看着,它会一天一天往低了流,你伸手在里头洗菜洗果子,它还是会往低了流。哪怕你用木板做个小坝,截断了水流,可水最终还是会漫上来,会从四面溢出去……既然如此,我告诉他和不告诉他,有什么分别?”
道童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老人笑道:“何况,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哪些人?”道童不解,轻声问道:“是之前见过您的那几位山匪?”
“他们?”老人摇头,“他们连棋子都算不上,我说的,是那些动辄就能让风云变幻的家伙们。”
第三百一十八章 曹孟
沧海,宫廷演武场。
艳阳高照,在这片一呼一吸间都飘溢着青草香的广阔草原上,阳光却显得并不那么**。
乌黑的锋芒在日头下更是显出了几分冰寒,演武场的中央,两名穿着黑衣的男人相对而立,一人身材精壮匀称,一人高大魁梧如山,长枪与马刀稳稳地被握在两人的手里。
两人都没有动作,但无形之中却已经生出了几分生死搏杀的气息,微风吹拂,树叶清摇,一只不明情况的麻雀缓缓飞了过来,正好落在不远处的兵器架上,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
魁梧男人眼睛微动,眼角看了麻雀一眼,可就在这一刻,站在他对面那握刀的人,却已是一声怒喝,双腿重重跺了下去!
不过是五步的距离,顷刻间便到,马刀破空,展开微风,迎着阳光,自上而下如惊雷一般向着魁梧男人落了下去!
“喝。”魁梧男人知道对手厉害,然而慢了一步,就等于已经慢了十步、百步,马刀已经到了他的头顶,即便他想要躲闪,也已经来不及。
但他并未惊慌,握着长枪的手一紧,一步不退,双臂一振已经是迎了上去,精铁铸造的长枪杆子横在了刀势之前。
一声铿锵的金属碰撞声,马刀斩在了长枪的中端,巨大的力量迸溅出点点火星,魁梧者的脚下发出碎裂之声,地砖崩裂出几根裂纹。
麻雀被这声碰撞声,震得几乎拍不动翅膀,在地上滚落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高飞起来。
这样一刀,如果斩在人体之上,就算是修行者,只怕也能变成两截了。
而被这样一刀硬生生砍中的魁梧男人自然也不可能真的那样轻松,撑着长枪的手一降再降,马刀的锋芒一进再进,几乎已经要落到他的眉毛上。
当然魁梧男人不可能就此落败,随着他血脉中积攒的力量蔓延而散,他的左手立时松开,却仅仅凭借着一只手,撑住了马刀的力量,而当他手腕微微一抖,长枪从他的面前斜斜地指向了左边,连带着马刀的锋芒也偏离开来,向着他的左侧斜斜地滑了出去。
马刀移开了方向,精壮男人的前襟自然空门大开,而魁梧男人长出一口气,鼻尖上浓密的两撇大胡子猛然被吹动,他的左手再度握上了枪杆,猛地朝着对手刺了出去!
锐利的尖端眨眼便至,而握着马刀的精壮男人瞳孔猛缩,手上马刀再度一紧,一声喝声之后,竟然是强行止住了偏离之势,一记利落的上撩正中枪头。
长枪撇开了,魁梧男人却狠狠地撞了上来,用的是肩膀,威势却如同攻城锤的锤头一般威猛无匹。
精壮男子也不退,同样迎了上去,用自己的肩膀和他砰然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长枪与马刀在两人的胸前交叉一起,随着数次碰撞,精壮男人却逐渐感觉到后力不济,微微咬牙,空出一只拳头,猛然击打在魁梧男人的前胸,然后一个旋身,向后退却。
魁梧男人中了这一拳,像是个没事儿人一般,足下不停,吐气如箭,如一座大山一般向着精壮男子而去。
这不是中原的武学技巧,而是北蛮格斗常用的摔跤术,如果精壮男人被他缠上,怕是在体型上首先就落下一分。
精壮男人也知道厉害,马刀猛然斩出,拦截着魁梧男人的前进,然则两人的距离太近,他已经失却了先机,自然这一刀斩出来也不如第一刀那般威势惊人。
长枪压制住马刀,如同一头愤怒的狂龙踩踏猛虎,马刀无力再抬,挣扎也无济于事。
而魁梧男人终于撞倒了精壮男人,把他压倒在地上,无法动弹。
精壮男人躺在地上挣扎了半晌,面红耳赤,最终却还是无法脱身,只能是叹了口气,苦笑着道:“哎哟,我输了我输了,真是,跟一头熊似得,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魁梧男人听见认输的声音,之前的暴烈尽去,一身的力量收敛起来,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笑道:“国主认输了?臣扶您起来。”
沧海之内,能被称作国主的,只有一人。
精壮男人,或者说沧海国主曹孟,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终于踉踉跄跄地在自己属下的搀扶下,爬了起来。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个呼吸,他却感觉自己像是纵马奔袭了一整天般,汗流浃背。
魁梧男人站了起来,爽朗地笑着,同时伸手搀扶了一把曹孟。
曹孟也伸出手,握住他宽阔粗糙的手掌,微微发力,从地上站了起来,看了一眼那破碎的地砖,嘴角微微一扯,心想自己这开山裂石的一刀都没能得手,实在有些可惜。
一旁兵士恭敬地递过汗巾,曹孟顺手把马刀递了过去,用汗巾细细地擦着额头的汗,同时深呼吸着,平复体内因为剧烈发力而澎湃难平的气血。
他看向魁梧男人仅仅只是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就算完事儿,显然是没有出太多汗水,失笑着自嘲道:“看来武艺确实不是孤之所长,孤已经是拼尽了全力,仍没能在典韦将军手下讨得半点好处。”
典韦却不同意地摇摇头,憨憨地笑着,道:“国主何必妄自菲薄,这一年来,国主进步不小,最早的时候只能固守,现如今就连臣都得好好防着才不至于吃亏,只是气血修为上还差了些许,后力不济,否则,臣想要胜出也不容易。”
曹孟斜视着他,嘴角微笑道:“装什么装,我若没有猜错,刚刚你走神去看麻雀并非是你本意吧?”
典韦脸上一红,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还是被被发现了,但出于面子,还是强自镇定道:“国主怎么能这么说,臣心有旁骛,不如国主专心致志,虽占了些多年修行的便宜,但国主之英武,臣所不能及。”
曹孟只是微笑,又从兵士手中拿过马刀,把擦过汗水的汗巾用来擦那因为撞击而锋刃上出的几个豁口,声音平静甚至轻松:“这话你说不出来,应该是文若教你说的,近来他一直忙于修正礼法,估计也没少叮嘱你说话要注意分寸。可你是个武将,就不要学那些文臣拍什么马屁了,拍得不香不臭的,徒增尴尬。”
典韦乐呵呵地道:“国主明察,我可最烦那些文绉绉的之乎者也,每次一看到就只想睡觉,倒不如让我拿着枪出去耍上一通来得痛快。说到底,我这样的人是要阵前拼杀的,拿着那些书本有什么用?难不成打仗之前用书本里的话说上一通,对手就会心悦诚服投降不成?“
“之乎者也可以不学。”曹孟摇摇头,微笑道:“但是书还是要看的。要平定这乱世天下,靠一腔热血远远不够,言语有时候未必弱于刀剑,即使是读书人手里的笔,有时候也能杀人。阵前说话未必就不能退兵千里,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是如此。”
典韦听得满眼都是迷糊,挠了挠脑袋,愣愣地看着曹孟。
“不过你这个杀猪出身的,估计也听不进去。”曹孟哈哈大笑,知道一天两天的,典韦也听不进去,他让典韦多和文臣说说话,也是为了熏陶熏陶他。
“对了,孤倒是听说,唐国的李求凰先前也遇上了个杀猪的,还给封了将军。”
典韦不屑一顾,眼睛一抬:“不就是那位‘杀猪将军’?呵,自从封将之后一直在禁军里当看门狗,至今从未上阵,想来也是个草包,臣可是从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被人拿来跟他相提并论,实在气人!”
第三百一十九章 联盟(二更)
曹孟看着典韦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笑着安慰道:“能让李求凰看上的人,总该有些真本事才是。”
正当此时,演武场外却传来了兵士的一声高呼:“军师祭酒到!”
曹孟大喜,一拍大腿连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往外走着道:“刘德回来了,倒是可以听听他这一路的新鲜事儿。”
不一会儿,一身儒袍的刘德已经到了帐外,腰间古剑森然,额头却有些汗珠,风尘仆仆,显然他回城之后也未做休息,竟是急匆匆地直奔此处而来。
“国主。”刘德正了衣冠,刚要恭敬行礼,却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一双粗糙宽大的手给握住了,他微微抬头,曹孟正满脸笑容,握着他的手臂,道:“这么拘谨做什么,这也不是朝堂,文若也不会说你‘不尊礼法’。”
说着,他上下打量了下刘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次远行,人瘦了不少,此行辛苦,一会儿就别走了,前些日子秋猎,倒是有不少收获,算是给你接风。”
刘德心中一暖,低头诚心道:“谢国主。”
曹孟对着他的肩膀用力拍了一巴掌,拍得刘德身体都是一晃,带着几分抱怨和嘲讽,道:“满脑子都是那些个破规矩……”
两人相互对视,片刻后,同时大笑了起来,连带着典韦在旁边也是呵呵傻笑,军师和国主之间的关系极好,在这片草原之上都是一段佳话。
想当初,曹孟还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也不在乎这天下如何,每日只是出游射猎,就是在家族中也是看似最不成器的那个。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不成器的人,却在当时错综复杂的时局之中如一道巨大的浪潮,席卷了半个北方,靠着手下几千兵马,平定了那些个草原部族,又携着天下大势,席卷而下,打下了这片偌大的江山。
而在这个转折点的时候,刘德的身影就已经存在。
笑完了之后,刘德的脸上露出几分担忧之色,道:“国主,吃饭是小事,我还是先把这次与唐国接触的结果说一说吧。”
曹孟点了点头,却也没有打算推翻自己的想法,迈开步子:“那就,边走,边说,就算是到了席上,边吃边说也可。”
两人并列而行,典韦则在身后亦步亦趋,安心地做一个小小的护卫。
刘德道:“唐国的意思是,最好在明年与墨家开战,他们会调拨征南军在内的二十万大军,只是……要求我们沧海要多出五万。”
曹孟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了,辨不出喜怒,似乎是在沉思,走了一会儿,他轻声问:“这是李求凰的意思,还是杨太真的意思?”
刘德摇摇头:“如今的唐国朝堂,蔡邕已经没了左仆射的位置,成了个光有尊荣却无半点实权的太傅,还被派兵软禁在家,王云则扶摇直上,成了如今唐国的左仆射。杨太真一党在这次兵变中反而大获全胜。李求凰近来连朝堂都不去了,朝政大事皆是由内官代为呈送,说到底,呈送的不是李求凰,而是杨太真。看样子,他是彻底不想管国事了。”
曹孟点了点头:“家国大事,李求凰自己不管,成天让一个女人作威作福。这些年,唐国官场之风堕落,结党贪污之事屡见不鲜,国库亏空至少有几百万两,钱不够了,就提前征收百姓明年的税赋。真不知道李氏的雄主,见到子民这般受欺,会不会握着剑闯进太极殿杀人。”
“国主慎言。”刘德低声道。
曹孟洒然一笑,不管刘德一身汗水,揽住他的肩膀,刘德慌忙躲避,但曹孟的手臂十分有力:“刘德,你我虽为君臣,可往深处说,可谓兄弟手足,典韦将军也是信得过的人,何必担心?唐国是腐朽了,当年那个富甲天下之国,现如今只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空壳子,杨太真为什么急?说到底,朝政虽终于落到手中,可近年来一系列的损耗已让唐国内里有些不堪重负。人心似水,民动如烟,刹那间,就是千里山河也会被洪水所冲垮。她需要开战,需要稳定人心,需要一场胜仗来告诉臣子,她有足够的能力。不过在孤看来,若不能推行新政,整肃吏治,面子上的事儿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一场大仗下来,本就疲乏的唐国只会越发虚弱,饮鸩止渴,终究是逃不开一个‘死’字的。”他的眼神刚毅,语气冷冽:“再等数年,孤必将灭了唐国,再平定了那群叽叽喳喳尽会纸上谈兵的墨家,荆吴那群乌合之众也得统统拖上刑台,这乱世……终有大一统的一天。”
曹孟单手握拳,却发现刘德一言不发,愣愣地站在原地。
“刘德。刘德?”
刘德猛然惊醒过来,带着歉意道:“国主。”
“在想些什么?”曹孟笑着问。
刘德谦恭一礼,摇了摇头。
但他的心里其实有句话:这天下一统,只怕没有曹孟所想得那么容易。
他知道曹孟的性子,这句话一出,虽说不至于会惹得曹孟发怒,到底也会让他心中添几分不快,就算曹孟平日待自己有如国士,甚至称兄道弟,看似亲密无间,可自己终究是臣子,有些话他还是得掂量掂量。
刘德也不能就此什么都不说,于是抬头询问曹孟道:“国主,唐国那边该如何回复?五万大军……并非一个小数目。”
曹孟摸了摸下巴,突然答非所问道:“刘德,今年粮食收成如何?”
刘德在不参与国政之时,一直负责的就是沧海的屯田农垦要务,曹孟问这一句也算是有的放矢。
沧海立国时间毕竟不长,远远比不过唐国、墨家有着深厚底蕴,如果不是因为屯田政策的施行,如今沧海也不会有这般强大的军力与充实的国库。
“亏得国主这些年不断推行屯田,今年小麦丰收,国库充盈,粮仓满溢。”刘德道。
曹孟点了点头,眼睛望向远方。
“有人说过,人不可为米虫,饱食终日,消磨志气。何况虎豹的牙齿也总该伸出来磨一磨,免得藏在嘴里太久,终会失去原本的锋锐。”站直了的曹孟只比刘德高出半个头,但刘德此刻却觉得曹孟高大得仿佛一座承接天地的大山。
“既然如此,就不必再等,告诉他们,孤愿意与唐国联手,共伐墨家。”曹孟两掌一击,果断说道。
“国主是同意了?”
“只是……”曹孟话锋一转,冷笑道:“要兵马,孤可以给,杨太真既然打了一手好算盘,孤也不能亏得太多。告诉她,沧海可出兵五万,但前些年唐国占去的莫城、平城,此次必须归还。”
唐国与沧海面上虽一直和睦,却也少不了有一些摩擦,两国上层都刻意对此视而不见,毕竟,他们的大敌是墨家,尽管墨家这座大山在曹孟现今看来已经逐渐呈崩塌之势,但只要这个巨人一天没有彻底倒下去,沧海和唐国都还得一天一天地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
“这……两国摩擦,有所失,却也有所得,唐国占了我们的莫城、平城不肯归还,可我沧海也夺了他们北面的一处草场养马,若他们要以此为交换……”
“怎么算账,那是他们的事,草场,不还,两座城,必须要。难不成我五万儿郎满腔热血,白白地要去为唐国冲锋陷阵?”
刘德沉吟片刻,五指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坚定道:“好!我亲自去唐国谈。”
第三百二十章 秘书丞(三更)
曹孟摆摆手,拖长了声音道:“哎。你去什么,你刚刚回来,又让你再跑一趟,岂不是显得孤这个国主太不尽人情?”
刘德恭敬道:“为国分忧,不敢有丝毫懈怠。”
“不用不用,孤有更重要的事情非你不可,既然要开战,你可得帮着把把关,大军要如何出征,从何处出征,粮草要如何运输,铁器盐药一应事务,想来没人做得比你好。”曹孟笑道:“之前援手长城一事,已经足够证明你的才华。”
“国主廖赞。”刘德露出微笑,“不过是情急之下想出来的一点笨办法,谈不上才华。”
“那么多粮草,能用最小的损耗运到长城,这还不好?有些时候,你也不必太过自谦。”说着,曹孟眼神逐渐柔和,望向大帐的门帘,好似能穿透那层厚厚的兽皮。
他道:“让秘书丞去。”
“秘书丞?”刘德一愣,怔怔地看着曹孟。
沧海的官制中,秘书令、秘书丞都是管理机要档案并起草文书的官员,论品级算是三品,只不过,这样的文官却要转为出使唐国的使者,刘德觉得甚不合理。何况,他记得秘书丞是个年过八旬的老人了,以他的身体,能受得起这车马劳顿?
“哦,对了。”曹孟见到刘德呆立,顿时反应过来,道:“这事孤还没与你说,你出使荆吴时,我下了诏书,秘书丞彭老年高体衰,赐他告老还乡。现如今,秘书丞已经换人了。”
“原来如此,我匆忙回国,还不曾知道这些。”刘德点点头,这才明白了些许,“那敢问国主,新任的这位秘书丞是……郭大人?还是程大人?想想朝中有能力又有资历的,也就这两人最为合适了。”
“都不是。”
曹孟的眼神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帐门的方向,好似眼前飘起了漫天花雨。他想到那一袭红衣如火,想到那三千青丝,她坐在庭院里,一双眸子清淡如水,仰头注视着蓝天,看上去宛如一幅画卷。
“是个女子,名为洛凤雏,这人……你应该还记得吧?”
刘德双目一眦,几乎眼前一黑,刚巧典韦撩起门帘走了出去,他跟着曹孟的眼光一同望出了帐外,呆立原地,久久无法出声。
一行人想着山下行去,在微风之中说说笑笑,虽然此行没能拿到五行司南的罗盘,却也算是得到了新的消息,不算毫无收获。
知道下一站是墨家,蔡琰心中有无限期盼,不过心中还有了些别的疑惑,她看向高易水,好奇问道:“所以呢?你后来旁敲侧击出什么来了?”
她比秦轲和阿布两人更敏锐一些,看似没有太多插嘴,但暗中却也是把他们的对话都记在了心上,反复斟酌咀嚼了几遍。
高易水摇摇头,故作凝重道:“道行太深,深不可测。”
“那你们论道半天,可有分出高下?”蔡琰两只明亮的眼睛眨了眨,“我倒是小看了你,没想到高山先生涉猎甚广,连天道之理都能讲得那么通透……”
高易水却少有地没有自夸,只哈哈一笑道:“可惜,不知道他的境界究竟到了何等程度,但想来,也不会太浅。”
秦轲看着高易水,皱眉道:“什么意思?你刚刚不是已经说了深不可测么?”
“我就和他扯了几句道家经典,哪里就能判断出他的修为了,没真试过,所有的都只是猜测罢了。”说到这儿,高易水邪邪地笑了笑,道:“你以为我一直撺掇着你跟阿布一起上去暴打他一顿是在开玩笑?我是真这么想的好不好,只是后来深了思量,觉得风险太大,万一你们反过来被人家揍成猪头,我这一路的好日子怕是就要到头了。”
秦轲冷笑一声:“你自己好几次古琴都快要砸下去了,要揍也不会先揍我们……”
他看着秦轲一副“懒得理你”的表情,再度哈哈大笑起来,狠狠拍了拍他肩膀道:“不说这个了,好歹有了五行司南的消息,该找个地方庆祝庆祝,我做东,请你吃烧鸡!再来一壶老白干!”
秦轲撇嘴道:“你自己想喝酒了,别把我扯进去。你做东?你压根就没钱,还不是我来掏腰包?”
“那有什么区别?你现在可是荆吴丞相手底下的红人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点钱算得了什么?我好歹是你挚交好友,不说沾亲带故,反正吃你的喝你的我一点都不觉得脸红。”
秦轲斜视他一眼,用力推了他一把:“滚,去死。”
几个人斗斗嘴吵吵闹闹,很快也就到了半山腰,到了那间茶馆,几个蛮人还未离去,叽里咕噜地似乎在闲谈,巴图姆看见几人过来,脸上露出喜色,远远地叫嚷起来。
“他在喊什么?”秦轲问。
高易水听了听,笑道:“他在问,我们有没有见到神使。”
几人一起走了过去,在另外一桌坐下。
“什么时候去墨家?”蔡琰对接下来的路程充满期待,从离开定安城之后,她恨不得能把这片新天地的每一处都踩上一脚,“我听说稷城从墨家掌权之后,各式的机关巧术几乎遍布全城,有几十丈高的水车日夜不休,动动手指头就能帮你端茶递水的木头人,还有不用人推,上满发条就能自己跑的牛车马车……”
秦轲摸了摸下巴,对于蔡琰说的这些他也露出了几分好奇的神色,但是想想又觉得还是找神器和师父的事情更为重要,转而问道:“锦州的公输家……你听说过么?”
蔡琰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你出身墨家,你不知道?”
“我?我怎么会知道……我不过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乡下人。阿布,你知道不知道?”
阿布正要作答,蔡琰已经开口了:“听说几十年前公输家本是稷城的名门望族,尤为擅长精巧机关术,在墨家朝堂之上也是举足轻重,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公输家族遭到了打压,家主公输般失踪,家族也迁移到了锦州……”
“原来如此。”阿布点点头,道:“还是蔡姑娘见识更广,我只是在课上听黄教习提到过一些,远没有这么详尽。”
蔡琰笑声清脆,“这些也不是见多识广,是我小时候经常进宫,才有机会能看到那些宫里的典籍……墨家上层似乎十分忌讳公输这个姓氏,所以一直在刻意淡化他们的影响,加上那位家主公输般失踪之后,整个家族也逐渐没落,几十年一过,能想起他们的已经不多了。”
“不是失踪。”高易水走了过来,端走了秦轲面前那杯茶,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满足地叹气后擦了擦嘴,“是流放,据说当初,公输般因为谋逆之罪被判处流放边境,能保全家族不至株连本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谋逆?”秦轲吸了口凉气,这样的罪名,确实够大。
蔡琰眼神流转,缓缓点头:“谋逆的话……也难怪墨家上层要刻意淡化公输这个姓氏,这种事情,不管放在那儿都是一桩丑事。”
“墨家朝堂本就是一锅稀里糊涂的粥,闹出的事端也是一桩接一桩,丑事什么的,我倒是毫不意外。就好像现如今儒法两家之争,天下皆知,反倒是墨家自己学说越发式微,已经上位几十年辛苦勤政的墨家巨子,只怕多年来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高易水随口说着,吹了声口哨,道:“走吧,我已经饿了,烧鸡和老白干这里可吃不着,赶紧下山。”
“就知道吃。”秦轲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锦州?”
“急什么。锦州又不会突然长出两条腿跑了,要去公输家要东西更不可能是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人家是衰败了,可好歹也是个世家大族,总得盘算盘算。”高易水伸了个懒腰,“先吃饭……饿着肚子,我可什么都想不出来。”
第三百二十一章 拦路
然而四人下到山脚,迎面却撞上了一队拦路之人。
“想不到高居长城军师之位的路先生,也会用守株待兔这般笨拙的法子。”高易水无奈地摇头道。
山脚下的一条小道边,路明稳坐于一匹高头大马,眼神如上位者一般超然,俯视着秦轲等人,两旁几名山匪身形彪悍,嘴角带着几分戏谑的笑。
竟然还有一位熟人,路明的身后站着芦浦,他看着秦轲,声音尖锐:“小子,这次你可逃不掉了。”
这一次他不再是和武庭那样的莽夫搭伙,而是带着路明的威势而来,哪怕只是狐假虎威,也足够让他扬眉吐气了。
路明催动马匹,微微向前,审视着几人,最后看向高易水:“计谋不论笨拙还是诡诈,有用就行,不是吗?东西呢,那老人给了你们什么?”
高易水摇摇头,微笑道:“我要是说他什么都没给我,你信吗?”
路明微笑着,看上去倒是春风和雨,一点也不像恼了的样子,道:“你说了,我自然会信上半分,我向来是个实在人,既然你说他什么也没给你,那么……就把你们在定安城里得到的那件东西交出来吧。”
秦轲心中一动,果然如此,当初在案牍库遇见芦浦和武庭的时候,他就有些奇怪,两名山匪也要找那记载有五行司南下落的帛书,显然他们上面的那位“爷”的目标也是五行司南。
只是,他能凭着一己之力查到五行司南的指针已经落入他们手中,实在厉害。
秦轲感觉到自己的背部有一只手在微微地触碰,他转过头,看见高易水的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但秦轲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说:夺马。
秦轲望向了路明身旁空闲出来的几匹健马,虽然连日的奔波让这些马匹多少有些萎靡,但底子尚在,几对马眼仍然炯炯有神,皮毛光亮,膘肥体壮。
不过路明这回身边带着的几名山匪应该都有些修行的底子,虽说他已顺利到达三境,可毕竟还有蔡琰和高易水在旁,他断不能不顾他们的安危和阿布一通横冲直撞的。想到这里,他握着菩萨剑的手紧了紧。
路明微微低头示意,山匪作出攻击的姿势,步子慢慢向前,长城制式的战刀已然出鞘,其中两人把战刀横着搁在肩膀上。
真不知木兰将军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表情,长城制式的战刀,此时却落在了这些恶贯满盈的山匪手上……
他不知道路明为何会出现在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绝不是出自木兰将军的手笔。
秦轲看着逐渐向前靠近的芦浦,沉重道:“好歹在王宫里我没有对你出手。”
芦浦冷笑道:“难不成要我谢谢你?大家都是明白人,王宫里情况复杂,你只是一时做不到罢了,若你有那个人的实力……”
他想到那天夜里,在阴影中犹如一团鬼魅般无法捉摸的李四,也正是他留了自己一条命,甚至还给他透露出了一些有关伏牛山的事情,他才能再次回到路明的身边,进宫一趟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只是他至今还在疑惑,李四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如果说他与路明有交情才会帮他一把,可为什么又要坚持把秦轲送出去?
“和他们废话什么。”山匪之中修为最高的陈虎看了芦浦一眼,嘴角露出几分讥讽,手上战刀随着他的动作随心流转,仿佛那几十斤重的战刀只不过是他指尖的玩物,“如果凡事都要斗嘴,还要刀剑作甚?咱们先把那女的抓过来,从她的手指一根根砍过去,砍完了手指,再从手掌向上,我就不信,他们能忍心看着一句话都不说。”
看着陈虎残忍的眼神,就连手上人命不少的芦浦也忍不住全身战栗。
现如今的陈虎已经三十八岁,多年修行的境界早已不俗,如果不是几年前他家山寨内讧,几位当家的自相残杀导致山寨没落,他也不至于会接受路明的招揽。
“说得好!想来还可以顺便做些快活事情……”陈虎的弟弟陈豹握着战刀跃跃欲试,目光也落到蔡琰的身上,面露淫笑。
蔡琰虽一身粗布衣衫,脸上也未施粉黛,但天生丽质的容颜实在难以遮掩。
秦轲皱着眉头,上前将蔡琰护到了身后,而阿布则已经从包袱里抽出了几节棍子和长戟的头,几下拼接完成,机括相互咬合,手中很快就多了那柄在定安城的雨夜之中威猛无匹的长戟。
“我在前面挡着,你帮我压阵。”阿布低声道:“如果真的不行,我来拦住他们,你带着他们走。”
阿布的修为暂时不如秦轲,可毕竟长戟更适合群战,而秦轲身法灵动,更适合闪转腾挪。
高易水和蔡琰并无修为,需要有人贴身护卫才行。
他双手握紧了长戟,他当然知道接下来面临的会是一场苦战,只不过人一旦真正面对过生死一线,自会显得从容不少。
秦轲菩萨出鞘,沉声回道:“要死一起死,不见得就没机会脱身了……”
但马匹的嘶鸣声,阻止了二人战前最后的一句交流。
陈虎挥起战刀,一脚踩踏在一夜落雨的泥泞上,溅起水花和泥点,他身子腾到半空,几个跨越,沉重的战刀在他的手上舞动,带起了沉重威猛的风,片刻便到了阿布的面前。
“阿轲!”阿布一声低喝,手上的长戟随着他双臂一震,闪烁着光芒的锋刃在挥动之下如风卷雪,与战刀一碰,两人同时发出一身闷哼。
陈虎皱着眉头,一触之下就察觉到了那长戟上不输于自己的强大力量,看着阿布年轻的脸庞,一时惊讶不已,但更多的是恼怒,紧接着,他一声大喝,随着气血涌动澎湃,他手臂上的力量大增,硬生生将长戟压了过去。
阿布死死咬着牙关,心下暗暗判定陈虎应该比自己更接近那第三重境界的大门了。
陈虎用的是长城制式的战刀,而他刀法中的那股刚猛劲,也带上了不少长城军的杀气,阿布仿佛重新见到了那日荆吴朝堂演武苏定方势大力沉的劈斩,如山岳崩塌,又如洪水席卷。
不过既然路明是长城的军师,自然熟悉练兵,能训练这些已有修为的人使出长城的刀法不足为奇。
但有一点,路明或许不知道。
当初高长恭带着他们一路去往邬县,大船乘风破浪而行,秦轲在船头得了木兰的教授,在战刀可怕的威压之下习得了七进剑。与此同时,自己在船尾,也不知与苏定方大战了多少个来回,对这样的刀势,他早已无比熟悉。
哪怕陈虎现今的修为已入三境又如何?只要没破三境,终究也只是个凡人,他骨子里的战意一瞬间被激发出来,随着长戟伸展,顷刻间他就卸开了战刀的力道。
阿布抡起长戟如风车一般,直向陈虎的下盘而去!
“阿布!别忘了找机会!”一旁已经与陈豹对上的秦轲一剑荡开那柄沉重的战刀。
陈豹确实学了几式长城的刀法,可相较于之前木兰的气势,简直差之千里,秦轲自然应付起来游刃有余。
“这种时候,你还顾得上别人?”陈豹额头青筋暴起,冷笑着再度斩出一刀,秦轲向后轻跳一步,始终不让陈豹有机会突到自己身后,而高易水这种时候也早没了平常吊儿郎当的模样,好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将蔡琰护住,眼神警惕。
“他娘的,两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崽子,怎么修为一个个这么好了?再过几年还得了?”陈豹骂道,刚刚的一刀再次被秦轲轻易格挡,震得他虎口处微微发麻。
他心中嫉恨,想到秦轲必然是荆吴的世家名门之后,生来定是穿金戴银,更有名师教导,而他这个土匪头子的儿子终究比人家差了不止一截。
自己这身修为是用人命锤炼出来的,这些豪门子弟不过就是有了个好爹妈,日后就能封侯拜将,凭什么?
他咬咬牙,双腿微微下沉,瞪着眼睛一声大喝,战刀再次向着秦轲方向斩了过去!
然而这一次菩萨剑上却根本没有几分力量,秦轲如一团软绵绵的棉花,轻飘飘地撤身一旁,陈豹险些因为发力过头摔了个跟头,眼见秦轲双腿一旋往后又跳了一大步,落到了高易水和蔡琰的面前。
菩萨一挑一送,刚巧击退了独身悄然上前的芦浦。
第三百二十二章 拼杀(二更)
轻轻一招对上,芦浦已经知道自己现如今不再是秦轲的对手,然而芦浦不会就此退缩,陈豹也跟着迎了上来,秦轲一手举着剑横档胸前,护着高易水和蔡琰打着圈子想要往那几匹闲闲吃草的马匹走近。
芦浦终于不再等待,挥刀再次向着秦轲的面门劈斩而下,秦轲却是一声低喝,整个人迈出一步,身体下蹲的同时将菩萨的剑鞘侧面一甩,剑鞘划出一条凌厉的弧线,一下子击打到芦浦的背后,将他硬生生打翻在地。
一招得手的秦轲足下却没有半点停滞,轻轻一跃跨过了摔倒在地的芦浦,只是陈豹远比他想得灵敏,转身已经骑上了一匹黑色骏马,此时策马几步奔到了秦轲身后,马儿一声嘶鸣,四蹄腾空,挥舞起来的战刀仿佛是从天而降。
秦轲看着坐在马背上的陈豹,心中默默为他的控马之术喝了声彩,另外一边,阿布与陈虎相持不下,但靠着自己对长城战刀斩法的熟悉,终究还是占据了上风,他学自高长恭的长戟招式本就是战场上才用的招式,大开大合,更是不弱于陈虎的战刀,任凭陈虎如何怒吼出刀,他的长戟出招格挡步步稳健,巍然不动。
这一次的兵刃交接之时,阿布突然以长戟的月牙处勾住了战刀,猛然一扯。
陈虎一时无处用力,被拖倒在地,还没来得及挺身而起,就看头顶长戟如秋风扫落叶般向着他扫来,一声低喝,四肢一紧,带着身子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
阿布还要向前追击,陈虎则是鲤鱼打挺站起之后也想要翻身上马,战刀回身一砍斩在长戟的中端,借着阿布格挡的冲力往后又滑步了一段距离。
阿布追着陈虎跑到了一匹黄褐色的马儿面前,没等陈虎触碰到缰绳,阿布长戟往前一递,拦住了陈虎伸出的手,一边又用长戟的尾端击打了一下马臀,黄马嘶鸣着往旁边奔去,而高易水已经带着蔡琰往那个方向迎了上去。
秦轲眼睛微亮,骑在马上的陈豹并没有给他带来过大的压力,他反倒一直在寻找机会想要将陈豹打下马来,此刻看见阿布已经得手,不由高兴地喊道:“老高!快上马!”
地上的芦浦还未丧失意识,此时已经跟着陈豹一人马上,一人马下一齐挥刀冲向了秦轲。
两把战刀破空而至,菩萨在秦轲手中旋转一圈,击打在两把战刀的侧面,随后他身形一闪,用剑鞘击打了一下陈豹胯下骏马的马腿,马儿半边身子一歪,陈豹险些摔到地上,马儿受了惊吓,不顾陈豹拉紧缰绳,自顾自地乱跑起来。
秦轲咧嘴一笑,看着芦浦,还未等他有所反应,两人之间的距离已不足一步。
秦轲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七进剑!
犹如悠悠的凉风,剑刃在秋日的阳光之中飘荡着,却带着几分森然的味道。
芦浦则是微微一抖,当他低下头时,感觉到的只有冰冷的锋芒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的胸膛,本该劈向秦轲的战刀一时竟也无法挥下,停滞在空中微微颤抖,紧接着,秦轲猛地抽出了剑刃。
他踉踉跄跄地后退,鲜血红得像春日里的一簇簇爆竹花,一点一点地滴落在草间。
第一进,和风。
芦浦终究不是孙青那样强大的对手,实力本就逊于秦轲的他在这样一剑之下,几乎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更重要的是,感觉到了一股热流在自己的胸膛蔓延,他知道那是滚烫的血液正在渗透衣服,而他的身体里却越发寒冷,仿佛插在他身体里的不是剑刃,而是万年不化的寒冰。
他嘴唇发抖,眼神之中露出几分恨意,把全身的力气都聚集到了那只握着战刀的手上,咬着牙,想要狠狠地刺下去。
然而他跪了下来,“好冷……”
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高易水与蔡琰此时已经上了马,蔡琰刚刚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听见高易水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待会我让你跑就跑。”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
蔡琰不明就里,却也感觉到了高易水话中的凝重,她驱动马匹跑出了几步,离秦轲和阿布这边的战局远了一些。
菩萨在秦轲的手里微微颤动,已经动手杀人的秦轲不再留手,第三重境界的实力也展现得淋漓尽致,锋利的剑尖犹如密集的雨点,随着他的步伐一次次点向早已落马而下的陈豹。
他使出的并不是七进剑的招式。
太学堂本就豢养着一群剑客,大多都是几十年前就已在江湖成名的剑客,可再有名的剑客也不可能如松树般四季常青,其中有年老体衰的、与人争斗伤了筋骨的、修行出了岔子难以再动武的,这些人没有庇护,又怕有仇家寻仇,自然欣然接受了太学堂的邀请,成了剑术教习。
秦轲学了七进剑之后,学普通剑术进步飞速,其中比较擅长的,就是一门叫做“骤雨千道”的剑术,虽然威力不大,但速度却十分惊人,点点剑势尽皆相连,犹如一场骤雨。
陈豹纵然如何愤怒,在秦轲这样的剑势之下也不得不暂避锋芒,一个呼吸的时间,秦轲刺出近三十余剑,有十余剑点中了陈豹手上的战刀,锋利的剑尖竟是把这宽阔的战刀点出点点凹痕。
“第三重境界?”陈豹看着战刀上的凹痕,终于心中惊惧,“你这个年纪,怎么可能?”
秦轲冷笑了一声,并未接话。
陈豹被秦轲一声冷哼激得勃然大怒,眼中的厉芒像是要崩出来一般:“臭小子,你别太得意,别以为你藏了拙就多了不起,第三重境界又怎样?没破三境,你终究还是个凡人!”
“是吗?”秦轲面露讥讽,“你做得到?”
他目视前方,刚刚杀完人的心境却没有太多波澜,左手握着沉重的菩萨剑剑鞘,右手握着已经出鞘的菩萨剑,手腕一抖,那点锋芒像是箭矢一般直射而去。
陈豹就是再有胆子,也不认为自己这个第二重境界的人能轻易地接下秦轲的一剑,如果刚刚秦轲暴露实力的那一剑不是刺死了芦浦,而是冲着自己,只怕自己不死也得脱层皮。
脊背有些发凉的他眼神谨慎,看着几乎与秦轲融为一体的菩萨剑,微微咬牙,向后退却的同时,战刀横在胸前。
秦轲这时不再急于用七进剑,毕竟以他现在的修为,每一次用出七进剑,都需要把精气神拉到最高,弓满易折,如果可以,他还是暂且不用为好。
在秦轲看来,要杀死自己,陈豹没有这样的能力,和阿布缠斗的陈虎也没有这样的能力,就算两人联手,他也并非寻不到机会脱身,现在的问题是……
那一直坐在马上没有动作的路明。
从一开始,他就一直把一部分精神放在了路明身上,风视之术让他不必目视,也能观察到他人的一举一动,如果路明真的有意出手,他必定是第一个能察觉到的人。
这位长城的军师,木兰将军曾经信任的二把手,到底有着怎样的实力?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有什么修为,所以才要倚仗这几个山匪?
嗡嗡的声音响了起来,秦轲心中一跳,一脚踹开陈虎的他猛然转头,盯着路明,一种危险的直觉在他的身体里爆炸开来,汗毛根根竖起。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路明一直稳坐在马上看起来丝毫不着急了。
因为他根本就不需要下马,他的出手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却足以跨越数十步的距离!
精神修行者!
第三百二十三 寒锋柳叶(三更)
一柄几乎透明的无柄小剑仿若一根冰凌,在阳光下微微闪烁着晶莹的光彩,顷刻间就已经来到了秦轲的面前。
秦轲不是第一次见精神修行者,只是他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之前见过的精神修行者,如王玄微,如太史局的那位老者,皆是天下少有的奇人。
而他也曾在定安城中与一位二胡老人交过手,自是知道这个群体的厉害之处,于他们而言,翻云覆手之间拈花飞叶,便可取人性命,简直像说书先生口中的神仙一般。
不过精神修行首要得有天赋异禀,因此他们的数量相较气血修行者来说少之又少,否则他这一路而来,应该会遇到更多这种能控制无形力量的怪物……
风视之术牢牢地捕捉着那透明小剑的行进过程,然而路明驱使的这柄小剑,却要比当初的那位二胡老人迅猛了不知多少,当它在空中划过被日光照耀,甚至看起来像是一道白色的闪电。
小剑再次加速,突进而来,秦轲瞳孔猛缩,已经来不及做出太多动作,只能将菩萨稳稳地挡在胸前,可一股几乎能穿透他身体的强力狠狠地将他向着后方推去!
这得是个什么境界?
一柄没被人握在手里的小剑,外形也与冬日屋檐垂下的那些冰锥一般,仿若随时会崩碎断裂,化为一片碎雪冰晶。可此时,那上面蕴含的力量,甚至要比陈豹砍过来的战刀更加沉重。
这样的速度,这样的力量,哪怕是已经进了第三重境界的秦轲,一时也有些招架不住。
透明小剑并未一次刺中秦轲,只推动着秦轲的身体向后行了大约一尺,他的鞋尖在泥泞的黄土之上划拉出两条显眼的痕迹,而后,那小剑微微一颤,就飘荡开去,“嗖”地一声窜向天际。
秦轲眯着眼睛,警惕地环顾四周和头顶,但在阳光照射下,他根本无法看清透明小剑的踪迹。
风视之术全力运转,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像是绷紧的弓弦,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柄透明小剑就会从一个方向直刺而来。
本来还在帮着高易水蔡琰两人抵挡陈虎的阿布看到这般情景,心中也急切起来,他十分清楚精神修行者的厉害,只是他的身后是高易水和蔡琰,两人骑在马上并未走远,而陈虎却追了过来,正试图越过阿布去砍马腿,使得他半刻都不敢放松。
再次听到了透明小剑击打在菩萨剑上的一声清脆的响声,他咬了咬牙,长戟挥动,一记“战八方”如狂风骤雨,逼退陈虎的同时,大声朝身后喊道:“你们赶紧走!”
他不明白,高易水和蔡琰明明已经上了马,为何却要在原地静静地等着,难不成非得等自己和秦轲么?可现如今的状况,他们又没有一战之力,留在这里只能是累赘。
蔡琰抓着缰绳,转头去看高易水,高易水双眼依旧紧闭,一面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急,等我喊你。”
“你有几成把握?”蔡琰的声音平静,内心却波澜四起。
高易水嘴角露出几分笑意,不慌不忙道:“一开始我只有一成的把握。”
“那现在呢?”
“路明已经出手,现在我倒有了六成的把握。”
“六成?”蔡琰美目眨了眨,“是不是太冒险了?”
高易水睁开一只眼睛,看了蔡琰一眼,又缓缓闭上:“本就是险境,何来万全之策?”
蔡琰没有再说,只是微微颦着眉头,看向了远处的秦轲。
有那么一刻,秦轲觉得自己的身体分成了两部分,其中一部分是他的**,气血澎湃,胸口不断起伏,呼入空气的同时,胸腔仿佛鼓胀的风箱,而当他吐气的时候,力量则不断地灌入他的四肢他的腰腹他的肩背。
而另外一部分,却是在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不断地计算着当下的局势,思考着如何应对。
透明小剑纵然可以在暴烈的阳光下隐藏它的身形,却无法隐藏他割裂空气的声音,很快,秦轲就已经再度捕捉到那道迅如闪电的锋芒,它在空中打了个转,顷刻间已经到了他的背心。
秦轲本以为已经足够高看这柄透明小剑,但这一击还是硬生生地打了他的脸,这柄透明小剑在路明的精神驱使下,竟比他想得还要快!
咬了咬牙,他斜指地面的菩萨剑一抖,身形扭转,散乱开的锋芒抖出一朵又一朵的剑花,拦截在了小剑的面前。
叮叮当当的声音中,小剑不知道与菩萨剑连续碰撞了多少次,每一次碰撞,透明小剑上的力量都让秦轲握剑的手微微停顿,秦轲神情微变,手腕手掌一紧,菩萨剑牵扯着透明小剑如同打马球一般猛地将之甩了出去!
就在这个空档,陈豹狞笑着奔了上来,战刀当头劈裂,斩在秦轲再度横档的菩萨之上。
秦轲就算是再厉害,在这样状况下也难以积蓄足够的力量,足下一软,不由得单膝跪了下来,即便如此,菩萨仍然稳如泰山,顽强地抵挡在战刀的面前,这柄高长恭赠与他的利器,在这一刻也展现出它刚硬与锋锐,非但没有折断或者崩口,反而是在陈豹的战刀上刻出了一道深痕,卡进了战刀的刀身。
嗡嗡的声音由远及近,秦轲闭上了眼睛,仔细地捕捉着那道迅猛的锋芒,随后一声低喝,菩萨猛地推开战刀,半跪在地上的他向前打了个滚,透明小剑从他肩侧一闪而过,然而剑气依旧将他的衣袍爆出一个口子,他的肩头顿时渗出几点血珠。
秦轲皱了皱眉,也不去管那透明小剑,菩萨剑势连成一片,斩向陈豹的双腿。
路明看着秦轲两次避让开自己的短剑,眼中也不由得露出几分欣赏,他是爱才的人,而爱才的首要,得先识才。早在那日荆吴殿前演武之时,他就已经辨认出秦轲身怀巽风之术,他当然对于这门玄妙法术也有所知晓。
“听其声,可观其行,虽目不视之也可通晓其万变,此为先天……”他想着古籍记载上的句子,低声喃喃:“只可惜你非得挡在我面前,而我……我已等不得了。”
说着,在空中盘旋的透明小剑一阵抖动,竟以原本近三倍的速度向着秦轲直坠而来!
刚刚一脚踹开陈豹的他听见了剑啸而来的声音,却好像愣在了当场,他的汗毛瞬间炸起,冷汗浸透了背心。
但这样的危机感激发了他全身的气血,随着他的一声大喝,他下意识地将菩萨剑猛地抬手指出,叮一声响,菩萨的尖端竟与那透明小剑撞在了一起!
那股力量透过菩萨的剑身传导到他的手臂上,他咬牙硬撑,明明只是一柄半尺之长的小剑,压在菩萨剑上,却宛如一座巍峨高耸的大山。
秦轲一口气已经提到了胸口,再向上,就要到喉咙,涨红的脸颊逐渐扭曲起来,翻滚的气血让他的手臂青筋暴起。
可似乎,还是无法阻挡透明小剑的前进。
路明神情淡漠的看着秦轲,发出这样一剑的他脸色也有些微微发白,显然使用这样层次的精神力,他的身体负荷也不小,但他依旧维持着声音的平静:“我本无意与荆吴为敌,只要你把东西给我,天高路远,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秦轲死命地握着菩萨剑向上顶着,现如今的他只要一撤开力量,可以预见的是这柄透明小剑就会钻入他的头颅,穿透他的脊椎,剖开他的内脏、骨骼。
但他仍然用力地,嘶哑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给。”
“阿轲!”阿布一声怒吼,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头发了狂的蛮牛冲撞而出,陈虎紧随其后,战刀横空,拦截在他的身前。
陈虎双腿下沉,如同生根老树一般狠狠地扎在了地上,他先前也受了阿布一记重击,嘴角流出一些血来。但他这时候却并不恼怒了,反而带着几分得逞的冷笑:“怎么,还想冲过去帮忙?你自己顾得住自己么?”
阿布红着双眼,长戟一荡,狠狠地压着陈虎的长刀顶向了那头,一边大声吼着:“滚开!”
“阿布。”这时候,闭着眼睛的高易水突然开口,“夺马。”
阿布微微一怔,手上的力量稍缓些许,但很快又咬牙再度发力,长戟撇开战刀,一收一刺,险些刺中陈虎的大腿,却还是被敏捷地挡了下来。
他大吼道:“你帮不了忙就别插嘴!”
高易水苦笑道:“相处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是信不过我呢?”
但他也不争论,眉头一挑,身上衣袍却是蓦然一震,仿佛有一道风盘旋上了他的周身。
路明静静地看着那吃力抵挡透明小剑的秦轲,同时出言阻止了打算上前狠狠补上一刀的陈豹,他很清楚,他要的是那件东西,还不能让秦轲简简单单地死在陈豹的刀下。
他目光飘向秦轲身后那延绵青翠的伏牛山,突然感觉喉头一甜,忍不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昨夜他也去见了那名老人,却一无所获,临走之时他不过用精神力驱使小剑稍稍试探了一下,可随之喷薄而来的竟是他前所未见的超强回击,他甚至没看清楚黑暗的风中究竟藏着什么,自己已经是倒飞出去,一连撞到了四棵老树。
如今他这样用力激发精神控制透明小剑,伤势自然也就一展无余。
但这还不至于影响到他。
至少秦轲目前还没有那个实力,把他逼到伤势发作的程度。
但就在这时候,他的眼神陡然一变,十分轻微的破空声仿佛撕开了林间的草叶气息,不知道从何处飘来一柄如柳叶般的小剑,直冲他右侧的太阳穴!
第三百二十四章 夺马奔逃
路明捂住嘴唇,猛地咳嗽起来,一边咽下了差点喷出的一口鲜血,一边凝神将自己的精神力如同波纹一般一道道向前推去,随着他的催动,身前已经布下了三重无形之盾。
柳叶小剑显然蓄势已久,而路明一边要催动自己的剑与秦轲对抗,一边还要用精神之盾去格挡柳叶小剑,突然显得有些促襟见肘了。
而柳叶小剑面对三重屏障丝毫没有放缓速度,仍然势如破竹,顷刻间就撞碎了第一道屏障,路明再也无法承受,咳出第一口血。
随后,仅仅一个呼吸的时间,柳叶小剑再度突破第二重屏障,路明的肩膀颤动起来,连忙用手捂住嘴唇,手上再度多了一滩血痕。
他看向柳叶小剑,它距离自己的太阳穴已不足一尺,而他之所以还没有死在这柄柳叶小剑下,只是因为这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屏障,还没有被彻底破开。
路明凝视着那柳叶小剑,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胸中撕裂般的疼痛,陈虎和陈豹也注意到了路明的情况,握着战刀转身狂奔而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以自己现在的伤势,根本无法让他再强撑这道屏障,随着他心念流转,原本压着秦轲的透明小剑最终失却了力量,已经佝偻起来的秦轲终于站直了身体,喘出了第一口气,菩萨向上用力一挑,透明小剑被挑飞到了半空之中。
路明松开了去控制透明小剑的力量,周身的那道无形屏障顿时变得无比刚硬,哪怕柳叶小剑上蕴含的力量已不输于秦轲的全力一剑,可已经是有了些摇摇欲坠的样子。
他皱起了眉头,远远地看向那闭着眼睛的高易水,猛地伸出一手,指着他,对陈豹嘶哑道:“杀了他!”
陈豹跑了一半,正打算一跃而起用战刀劈开柳叶小剑,看见路明这一指,先是一怔,但很快就明白过来。
只有修行者的飞剑才有的能力,而操纵着这柄柳叶小剑的修行者,必然就在附近,秦轲、阿布都是气血修行者,不可能再去修行精神,那么还能有谁?
他转过了头,看向闭着眼睛的高易水,沉重的战刀被他倒拖着,他哇呀呀冲了上去。
阿布的脸上有一道细小的口子,是刚刚在争斗之中被陈虎踢起的碎石子割伤的,除此之外,他的肩膀,手臂,胸口,各自都有些淤青,他却大喜过望,舞动着长戟宛如一位战神,让奔跑的陈豹一步也过不去。
路明深吸一口气,那屏障猛然地收缩,柳叶小剑向前再度迫近,距离他的太阳穴不足一寸,但随着他双目猛然一瞪,一股力量从屏障上生起,竟然是把柳叶小剑生生地弹了出去。
但柳叶小剑却像是早已经预料到这一点,在弹出去的同时已经扭转了方向,一声马匹的悲鸣声,路明胯下的骏马喉间一个血洞,鲜血喷溅。
马匹翻倒,路明从马背上滚落了下来,透明小剑则已经从天际再度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佝偻着,小剑随着他的心意疾飞,在空中与柳叶小剑砰然相撞。
坐在马背上的高易水一声闷哼,嘴角竟然溢出一口血来,但他生生地又把血咽了下去,仍然闭着眼睛的他一声大喊:“还愣着做什么?抢马!”
说着,他所控制着的柳叶小剑借着被碰飞的力量倒飞回来,与从另外一侧绕过来的陈虎缠斗到一起。
秦轲眼睛一亮,追上陈豹,与阿布一同猛攻,陈豹挥出战刀,而秦轲则是一口气含在空中,默然不语,朝着陈豹递出一剑。
七进剑,第二进,朝露。
陈豹的眼神几乎是在一瞬间从狰狞变成了惊慌,刚刚死里逃生的秦轲出的这一剑,足可以说是一往无前,这朝露何止是滴水穿石,几乎就是一支离了弦的箭矢,纵使战刀抵挡在前,可陈豹仍然感觉到那股力量已经透过了战刀的刀身,渗透到他的五脏六腑。
砰然一声,菩萨的剑尖刺入了战刀宽阔的刀身,割破了陈豹的衣袍,秦轲随之一挑,战刀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砰然掉落在地上。
阿布已经转身骑上了一匹灰马,朝着秦轲一声大吼:“阿轲!”
秦轲气血灌注于双腿,速度本就奇快,加上巽风之术的控风之法,更是如同插上了翅膀,阿布扯着缰绳驱马跑到秦轲的身旁,秦轲双腿猛然在地上一跺,留下两个脚印,身体则如同一只高飞的大鸟。
两人的手在半空之中握在了一起,马鬃飘动,马嘶响亮,蔡琰和阿布同时一夹马腹,四人两马就已经奔逃而去。
陈虎陈豹两人穷追不舍,可毕竟以他们的境界,哪里追得上狂奔的骏马?一开始只相距几十步,但很快就拉开到了百步之遥。
秦轲在马背剧烈的翻腾之中转过头去,正巧看见高易水最后埋下的杀招将剩下的几匹马全部废掉,心中快意难以言表,大笑起来:“来呀!来追我呀!”
陈虎和陈豹在后面破口大骂,但显然蔡琰和阿布的御马术都十分出色,即便是草木茂密的林间,两人也能让马儿行进稳健快速。
迎着风,阿布在马上大声道:“你可没告诉过我,高先生竟是个精神修行者!”
但他现在可是全明白了,当初商队遇袭那一次,帮了他的那柄小剑,根本就不是别人,正是高易水的柳叶小剑。
秦轲大笑着道:“你没问过,又不是我不告诉你!而且我也不知他的修为怎样,不过没想他关键时刻还挺靠谱的!”
怀着脱离险境的心情,感受着迎面的风,两人都在马上一阵嘻嘻哈哈。
但或许是一时脱离险境,高兴得太早,秦轲终究是遗忘了一些东西。
嗡嗡的声音中,一柄潜藏在阳光之中的透明小剑破空而至。
高易水却并未放松,一直紧紧地闭着眼睛,手指微微颤抖,柳叶小剑已经从他的手上飞了出去,很快就化作空中的一只飞鸟,与透明小剑相撞于一处。
高易水这回没能忍住,“噗”地吐出一口血,坐在马背上的身体几乎软了下去,沉重的头颅耷拉上瘫倒在蔡琰的肩膀,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没有睁开眼睛,这一刻他的精神力几乎蓄满了那像是被撕裂了的胸膛之中。
他大声喊道:“阿轲!”
秦轲已经停止了笑容,风视之术再度展开,刹那间就捕捉了到了透明小剑的位置,随后菩萨再度出鞘,如一道流光,织造成一片剑幕,刚巧挡住了追上来的透明小剑。
透明小剑力量奇大,不再受到高易水飞剑干扰的路明现如今已是毫无保留,秦轲回转着身子,背后紧靠着阿布,却依然被抵得几乎握不住手上的菩萨。
他的虎口渗出鲜血,随后一声闷哼,透明小剑往下一滑,穿透了他的剑幕,如同一支利箭,猛地刺中了秦轲的胸口……
这一剑,却没有如意料中的刺穿秦轲的胸膛,刺穿他的心脏,秦轲听到咯嘣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衣衫里落了出去,马儿飞奔,情势紧急,他来不及多看,赶紧用菩萨的剑鞘一把挑开了那柄透明小剑。
马儿一声痛苦嘶鸣,被挑开的小剑稍稍从马臀之上划过,顿时伤口处渗出了鲜红的血液。
下一刻,秦轲尚且还在捕捉透明小剑的踪迹,而阿布瞪大了眼睛,发现自己手上的缰绳竟已经被齐齐割断。
没有了缰绳,他也可以继续用双腿控马,但这一击无疑给了他们另一个危险信号,路明或许不打算再针对骑马之人,而是驱动着透明小剑开始冲着两人身下的马儿而来,现如今几人逃脱全靠马的脚程,没了马,他们又将陷入到之前的鏖战之中。
随着秦轲一声大吼,“阿布,小心!”
阿布当然立刻作出反应,长戟一震,侧面磕飞了透明小剑的锋芒,看着长戟上出现的崩口,一时生出几分心疼,这把长戟虽说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与秦轲手上的菩萨更是相差甚远,却是高长恭亲自给他挑选,又与他在那个雨夜一同并肩作战,此时“受伤”,他当然不忍。
透明小剑阴魂不散,只是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再度向着马头冲来。
高易水闭着眼睛,勉力地帮着抵挡了这一下,却还是难以阻止它在马脖子上又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
“这样不行。”秦轲面色凝重,“这么下去,迟早得被它活活拖死。”
阿布大叫道:“你要是有什么办法,就赶紧说”
马背上,秦轲双目一蹙,看着那藏身于太阳光辉之中的透明小剑,道:“我拦住它,你们继续跑!”
紧接着,他纵身一跃,竟是从马背上跳了下去。
第三百二十五章 分头而走(二更)
阿布心中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然而胯下的马匹在经历了两次透明小剑的“伤害”之后,仿佛感受到了那股凌厉的杀意,脚步愈发加快。
阿布手上没有缰绳,只能回身大声吼道:“你要做什么!”
“锦州城内会合!”秦轲握紧了手上的菩萨剑,“我拖住他们!”
“你疯了!”阿布感觉到秦轲的声音已经离得越来越远,他的眼中映出了秦轲挥舞着菩萨与透明小剑相互搏斗的各种姿态,因为看不清楚透明小剑的踪迹,感觉上好像秦轲的剑光一次次劈开的只是无形的空气。
阿布开始用力地扯住马背的鬃毛,大喊道:“候!候!”
一块碎石却凭空地飞了过来,正好击打在健硕的马臀上,这下本来就如惊弓之鸟的马儿更是不肯停下,撒开四蹄继续疯跑。
当秦轲再一次挑开了透明小剑,他掂量了一下自己刚刚随手在地上捡起来的小石子,准备再给阿布的马来上一击,却发现他们的身影已经逐渐没入深林的翠色之中,他的嘴角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
阿布终究没有调转马头,高易水此时正强忍着精神力遭到重创而引起的剧烈头痛,努力地在一旁劝说。
奔马扬起的灰尘逐渐远去,秦轲看着四周根系庞大的古木,和远处起伏的山峦,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那阴魂不散的透明小剑已经不如先前那般凌厉,他反手一击挑开,不远处树影攒动,他猜想路明他们应该是快要到了,于是略一思索,嘴角立时露出戏谑的笑。
陈虎和陈豹足下如风,眼神如刀,一面扒开树丛,一面愤愤地在心中咒骂着秦轲,想着待会儿抓住这个该死的臭小子之后,定要卸下他的手脚往死里折磨,再逼他一字一句吐出肚子里的东西……
而就在这时,两人听见了秦轲远远的一声得意的呐喊:“俩孙子嘿!别追你爷爷了!追上了爷爷也没钱给你们买糖葫芦!”
他本出身村野,虽然后来在诸葛卧龙的教导之下日日读书、修行,洗去了不少顽劣的天性,可毕竟他还未到弱冠之年,仍算是个满身孩子气的少年郎。
既然不能冲上去把这两人打跑,干脆就在嘴上占些便宜,一边说着,秦轲的身子一躬,钻进了一处老树根盘起的“拱门”下边。
陈虎陈豹两兄弟听见秦轲这样的喊声自然是暴跳如雷,两人咬牙切齿地砍掉眼前的树杈,刚巧看到秦轲弯腰下去的背影,两双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陈虎嘶声吼叫道:“臭小子,有种别跑!”
秦轲做了个鬼脸,继续往那丛林深处钻了过去,却听见耳后的空气中嗡嗡声再度响了起来,浑身一哆嗦,怪叫一声:“哎哟,差点忘记了这东西。”
说着,他手脚并用,菩萨的剑身和剑鞘这时都变成了他的拐棍,他专找那古树横枝交错的地方钻,一边菩萨时不时竖到自己背后,随着一声声叮叮当当响声大作,透明小剑几次猛攻都没能得手。
此刻,他觉得剑上传来的力量要比原来小了不少,看来路明虽然修为不低,但以这样的距离遥遥控制飞剑也需要耗费不少精力,而他之前受了高易水一剑之后的剧烈咳嗽,更是暴露了他现在不佳的身体状况。
借着又一股从背后涌来的推力,更有巽风之术中控风的法门带动了他的身体,秦轲一口气深吸,气血灌注双腿,随着他一只手握住了树木的根系,一撑,整个人像猴子一样蹿到了一处低矮的小土坡下面。
“大不了穿过这座山。”秦轲咕哝一声,于是本打算从伏牛山离去的他重整精神,竟是向着伏牛山的深处进发,陈虎陈豹两兄弟花费力气追到那低矮的小土坡时,只见到了一个在林中飘逸灵动的背影,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难看。
透明小剑在林中一闪而逝,枝繁叶茂的树丛或许能够遮蔽它的行踪,却终究无法掩盖它行进过程中的声音。
当路明感觉到一阵阵锥心的疼痛传遍全身,他又咳出了两口血,显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十分不好,透明小剑也渐渐不大容易追踪到秦轲的踪迹了。
然而陈虎和陈豹却时不时能看到从林中露出身形的秦轲,路明作出决断,认为骑马逃走的那三人都没有进入王宫,秘密应当还是在这个拿剑的小子身上。
“追他。”路明驱动透明小剑,用手擦掉了嘴边的血迹。
三人两马在道路上疾驰,蔡琰控制着马的方向,而高易水则是用袖口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苦笑道:“到底是长城的高手,这控剑的能力,实在厉害。”
阿布坐在马上,面色阴沉,道:“他一个人走,我还是不放心,就算你说这山林可以帮他遮掩身形,可谁能保证没有万一?”
高易水笑了笑,道:“论实力,路明可以稳稳地压制阿轲,可论脚程,精神修行者要差他许多。这林中到处都是障壁,灌木杂草古树丛生,他怎么可能追得上秦轲?”
“那还有那两个山匪呢。”阿布咕哝着。
“那两人。”高易水摇头,“两人一起都不可能是阿轲的对手,加上还要保护一个明显带伤的路明,秦轲不做攻击只想脱身的话,很简单。”
阿布眼神变换,微微一想,也知道高易水所说不假,只是他这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高易水则宽慰道:“你呀,关心则乱。说到底,那小子就是一条泥鳅,现如今进了一口泥潭,反倒是一件幸运的事儿,何必过分担心?”
阿布低头道:“先生说过,与友相交,当同甘共苦,弃友人而去,是不义。”
高易水则摇摇头,笑道:“不然,有句话说,与朋友交而不信乎?既然你是阿轲的朋友,为何不能信他有足够的能力摆脱他们,从山中走出来?”
蔡琰听到高易水所说,突然小声地提醒道:“这里的‘信’好像不是信任的意思,而是诚信的意思吧?”
高易水当然知道,不过他引经据典,本只是为了说服阿布:“都差不多,都差不多……咳咳咳……”
阿布看到高易水也受了伤,顿时不再多言,点了点头,想到秦轲一直以来的自信,转而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秦轲是离开了,可他们这些人,总还要继续下去。
“阿轲不是说了么,锦州会合。”高易水继续耷拉着脑袋,喃喃道:“蔡姑娘你也太瘦了,肩膀上怎么都是骨头,真扎人……”
蔡琰听到这里,白了他一眼。
高易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我现在倒是有些同情他了,没了我这个万里挑一的领路人,一去锦州山高水远,你说……他该走得有多坎坷呀!”
“大概……就像一只小鸟想要飞过穹隆之海那样?”蔡琰也咯咯地笑了起来。
明明秦轲只是刚刚进入伏牛山,但听着高易水的意思,倒像是秦轲已经出了伏牛山,已经在去往锦州的路上了。
阿布听出了两人言语之中对秦轲的信任,一时反倒是羞愧于自己之前的担心。
就连蔡琰这个与秦轲相识尚短的人,此刻都这般笃定秦轲能从伏牛山里安然走出,何况是他这个一路与秦轲成长而来的人?
他心中一时轻松不少,道:“那我们是不是只能去锦州跟他会合?要是能早些遇上……”
高易水无奈地笑笑:“谁让我们摊上这么个傻子呢?放心,我会尽量安排好路线,毕竟他想去锦州,路上必然要经过各州各县,有缘的话,自会遇见啦。”
高易水说得轻松,但实际上来说,就算是在同一座城中,要相遇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说到这里,阿布也就不再忧心,三人一路向着伏牛山山下的驿馆而去
此去锦州路途遥远,自然需要几匹快马,而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夺来的这两匹,显然已经无法再承受长途跋涉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三根柱子
荆吴,王宫。
入夜后的琼楼玉宇静谧一如往常,早在几年前诸葛宛陵入住王宫时,便开始提倡节俭之风,当今国主年岁尚小,选妃封嫔也为时尚早,因此许多无人居住的宫殿里皆免去了蜡烛灯盏,倒是让一些年轻的宦官宫女们多了几分畏惧。
他们不是太学堂的学子,学识浅薄,有的更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自然在他们心中,这世上有太多可怖可畏的事物存在,而那些阴森的黑暗之中似乎随时会窜出一只只可怕的鬼魅。
不过,今夜到是有一座宫殿灯火通明。
“今年边军裁汰了七成老弱,虽然有在训练中的新军,但终究底子不够,需要打磨。至于青州鬼骑,建邺城外驻扎的我建议先不要动,先前你把毁堤淹田的事情搞得那么大,难免人心浮动,没有足够的兵力镇着,我不放心。”
灯火里,高长恭跪坐在桌前,一身严谨的大将军朝服光洁如新,他伸出手抚摸着那摆在桌上的竹简,“目前唐国刚经历过一场大变,估计接下来会蛰伏一段时间,但如今得到消息说杨太真已私下里结盟了沧海……如此,我还是从青州调兵,兵出两路,一路让朱然带着去南北通道驻守,防止唐国征南军出其不意,另外边境那边自不必担心,有孙青做副将,想来孙家也会做出实质上的支援……”
高长恭轻声道:“若论时间,唐国和沧海现在都不会拉开大的战局,最多小打小闹,马上即将入冬,粮草转运上本就是一件难事,加上冬日的士卒畏惧寒冷,行军上阵自然不便。”
诸葛宛陵坐在他的对面,一身朴素的棉布衣衫,头上只用一根木簪束着一个简单的发髻,火光映照着他那双万年波澜不惊的眼睛,脸颊被面前滚烫的茶水氤氲而起的雾气熏得微微发红。
朝局逐渐平稳后,高长恭、黄汉升等人不断要求他将繁杂公事都放一放,好好静养身体,当周公瑾好几次强行抱走了他面前堆积如山的公文之后,他也只得无奈答应,每日“自律”,规定只拨出两个时辰来处理文书,并且按时吃药,按时作息。
眼看渐入冬季,他不但咳嗽好转,就连清瘦的脸颊上都多了几两肉,更添了几分红润。
高长恭戏称或许他再静养几年,说不定真能摆脱掉身上的顽疾,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前几日,探子带回的消息正是说沧海和唐国正在进行一些古怪的来往,入冬开大战的可能性不高,但两国蠢蠢欲动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哪怕诸葛宛陵想继续静养,怕也是养不成了。
高长恭说完,诸葛宛陵却不急着回答或者评价,只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开了一条缝隙的殿门吹进来一阵微凉的风,火光微微摇曳,桌上的茶盏里的热气也跟着飘散起来。
老宦官看向那条缝隙,面色阴沉了不少,他知道诸葛宛陵的身体受不得风,虽说这些日子丞相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可终究还是一棵移栽不久根基不牢的老树……
这些下人,做事实在毛躁。
他急匆匆地迈开脚步,走到那扇门前,却已经有人从门外走进,高大的身躯一时挡住了那扇透风的门。
老宦官一时有些惊诧,却也很好地保持着他这个黄门侍郎该有的谨慎持重,微微佝偻着道:“原来是孙大人。”
孙家树大根深,枝繁叶茂,从县到郡,不知道有多少姓孙的“大人”,但能在深夜入宫,又能进到殿内议事的,却没有几人。
第一人,是孙家那位告老却仍然把持着孙家一应事务的老大人孙钟,不过他已辞官,朝中也不至于在这样的夜里把他一个老朽召进宫来。
所以,现如今站在这里的,是孙钟的儿子,孙青的父亲,现任荆吴的御史大夫,孙既安。
其实孙既安也是不久之前才接任了这个职位,原先的御史大夫,一直都是个空有名望却无力理政的老者。
诸葛宛陵如此安排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将这个重要的位置把控在自己手中,免得让那些世家大族得了便宜。
不过在那场毁堤淹田的事情之后,他与孙钟相见,彼此也算是达成了一笔交易。
由孙钟出面,安抚整个士族的愤懑情绪,而诸葛宛陵则把御史大夫的位子空了出来,交给了孙既安,安抚了孙家,便是给了士族大家们一个交代。
其中倒是有个颇具趣味的小插曲,那位前御史大夫,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些许风声,还没等诸葛宛陵在朝堂上提及此事,就主动递上了辞呈。
诸葛宛陵自然顺势批准,一时间,这位一向在朝中风评不好,被人诟病为“站着茅坑不拉屎”的御史大夫,倒是在告老还乡之时得了一个“退位让贤”的好名声。
老宦官让出了一条路,缓缓地关上了殿门,将寒凉的夜风阻隔到了门外,但随着他转身再去看这殿内,心中顿时竟生出了些许波澜。
诸葛宛陵是丞相,国主尚幼,难以理政,他明里暗里都能算得上是半个国主。
高长恭,大司马大将军,也是三公之一的太尉,总领全荆吴的兵马军政。
孙既安,同样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监察百官。
这大殿之内,荆吴的三位顶梁柱齐聚一堂……当然老宦官知道,他们三人绝不会是打算聚到一起来喝茶闲聊的。
老宦官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而孙既安则是静静地听完了高长恭简略阐述了先前和诸葛宛陵商议的结果,他望着墙上展开的那巨幅地图,摇头轻声道:“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
孙既安此话一出,诸葛宛陵微微坐直了身子。
他等的就是这不同看法,若人人的看法都与高长恭相同,又何须再议?何况孙既安身为如今士族的领头羊,如果不能做好表态,日后朝堂上麻烦只会接踵而至。
被人否定之后,高长恭也丝毫没见有什么不悦,反而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小心地吹着,嘴角带笑。
孙既安会反对,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诸葛宛陵曾对他说过,孙既安这个人,看似温和淡泊,但胸中块垒不亚于其父孙钟,只不过在孙钟多年累积的光环之下,显得不太起眼罢了。
只是不太起眼,却永远存在。
孙既安开口道:“这几年来,沧海一直韬光养晦,虽居于苦寒之地却也累积起了不容小觑的国力。我荆吴地处南方,地势起伏不定,山水众多,丛林繁茂,与北方一马平川千里平原的地貌有天壤之别。这样的地貌,不利于行军,更不利于大规模的入侵,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唐国明明有大军压境,然而我荆吴之兵却仍然能坚持数月之久……现如今唐国沧海结盟,显然那沧海国主也是一心想要开战,自是胸有成竹……”
似乎是在观察高长恭和诸葛宛陵的神情,孙既安稍稍停顿了一下,而高长恭立即一抬手,微笑着道:“孙大人不必有所顾忌,今晚邀孙大人前来,本就是要孙大人一同参谋,还请畅所欲言。”
孙既安谦恭地拱了拱手,道:“在大将军面前侃侃而谈,难免有班门弄斧之嫌,我也只是几点浅见,还请大将军不要见笑。”
他未等高长恭作出回应,接着说道:“在我看来,未来即便沧海与唐国联合出兵,却也不大可能直面现如今根基已稳的荆吴,大军南下,先不说北方士兵能不能适应南方气候,光是粮草转运就是一个问题。而且沧海的虎豹骑都是重甲骑兵,荆吴境内水系充沛,九曲十八弯,骑兵不擅水战……所以,我猜两国接下来的动作怕是会先冲着墨家而去。”
孙既安的手指在墨家那广阔的土地上拍了拍,“墨家虽山河广袤,人口众多,更有有甲士五十万,骑军二十万,但毕竟不可能分配到每一寸国土之上,面对沧海和唐国两家联合出兵,光是延绵的边境线防守就已十分困难。”
“而沧海并非只有重甲虎豹骑,更有近十五万的精锐轻骑,这样的军队一旦长驱直入,向内可以直插腹地,逼迫墨家军队回防,向外,也可以从背后骚扰边境各个重镇,让墨家首尾不得兼顾,随后唐**队再趁这时候大举推进,墨家必然损失惨重。”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一石四鸟(二更)
说到这里,高长恭眼中已经透出欣赏,但还是出言道:“墨家虽山河广袤,难以固守,但毕竟底子深厚,即便以沧海唐国两**力,也很难真正打垮墨家,何况孤军深入,难道墨家不会围而歼之?王玄微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位兵家名将,十八岁入军,现年四十,一生历经大小战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未尝一败,曹孟敢有这个胆子在他面前玩什么战法?”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大将军思维敏捷,一句话就点中要害。”孙既安轻飘飘地拍了个马匹,高长恭也不谦虚,嘿嘿一笑,就受了下来。
孙既安道:“王玄微确是一位名将,用兵奇诡,当年就使过一招示敌以弱诱敌深入的策略,那一战,陈国贪图战果,孤军深入,结果被王玄微一举围歼,斩首两万,俘虏五万。此战之后,陈国也逐渐没落,最后被沧海吞并。”
“但现如今的情形,又有些不同。”孙既安眼神锐利,“当年的墨家,儒法之争还未演变至如今这般激烈,墨家巨子那时又正当壮年,雄姿英发,对王玄微交心交底,这份信任,足以胜过任何流言蜚语。”
“而今墨家巨子日显老态,不但少了许多争霸之心,更是被儒法两派日益壮大的势头压得有些萎靡,就算王玄微现在还想再故技重施,再用一次诱敌深入的计划,可朝堂上那些急于找到机会把他掀翻在地的人,又怎会让他如愿?只怕还没等他收网,就会给他安上一个私通敌国的罪名,将他早早地从上将军的位置给拽下来。”
“若真起战事,我荆吴必得驰援,而且,必得大力驰援。”
孙既安做出结论,话音刚落,殿内已经响起了响亮的拍手声,是高长恭,他满脸笑意,每一次拍手都显得无比真诚与钦佩:“孙大人这么一番盘算下来,连我都听得有些痴了。若孙大人领军出征,想来这天下又得多出一位名将!”
孙既安脸上笑容温和,道:“大将军说笑了,我可做不了战场征伐的大事,不仅仅在于谋,更在于断,大将军敢为人所不敢为,而我不过只是纸上谈兵,真让我上了战场,只怕仗还没打,自己就先慌了手脚。父亲也知道我的性子不适合从军,所以从未让我习武,实在当不得大将军夸赞。”
“当不得吗?”高长恭看向诸葛宛陵,眼中满是笑意,“我可不这么认为,谋断二字,谋在前,无谋,则无断。谋定方能后动,那些只知道一意孤行,却不能考虑周全的人,哪里做得了名将?”
诸葛宛陵在旁听着两人你一句捧,他一句谦,倒是没有插言,只一直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一边缓缓地将热茶放到嘴边小口喝着。
直到两人对捧到第六句,该轮到孙既安说话的时候,他终于看向了高长恭,笑道:“怎么我听着你不像是在夸孙大人,倒越来越像在夸你自己了。”
高长恭哈哈一笑,道:“这要看你怎么理解了,或者,你可以跟着孙大人一同夸夸我,这样我也不必自夸了?”
“我难道没夸过你?”诸葛宛陵放下茶杯,手指比划着道:“封赏、爵位,哪样你没得到?现如今还是荆吴大司马大将军,百姓心中敬仰的大英雄,万千女子心中的美战神,这还不够?”
高长恭翻了个白眼,道:“大英雄、美战神……说到底,这都是人家给我的赞誉,你又说了些什么?”
“难道这还不够?”诸葛宛陵摇摇头,显然不打算再和高长恭继续胡扯下去,只是平静地将目光转向孙既安,道:“这么看来,孙大人认为将来沧海唐国结盟出兵,主攻的……必然是墨家?”
孙既安点点头:“至少有七成把握。”
诸葛宛陵又看了一眼高长恭,见他微微点头表示赞同,也跟着笑道:“那孙大人认为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孙既安双目睁圆,看起来有些吃惊,他或许没有想到诸葛宛陵会直接跳过高长恭,将这样一个甚至可说关乎荆吴兴亡的问题直接抛到了他的面前,他也知道自己如今占到了御史大夫的位子上是受了诸葛宛陵的“抬举”,难不成这一问又是打算要跟孙家做什么交易了?
他低头沉吟片刻,看向高长恭,认真道:“我认为……唐国与荆吴边境之地只需固守,而此后不出一年,大将军必定是要带兵过南北通道北上驰援墨家的,当然,也许沧海和唐国并没有耐心会愿意等上一年。”
也不知是不是夜深了,高长恭的神情逐渐变得有些散漫,他道:“过南北通道北上驰援墨家?这个……荆吴和墨家一直以来算是明面上在联合,暗地里却也只是守望互助,相互借势罢了。若我荆吴带兵过南北通道,进入墨家境内,那我荆吴岂非也成了沧海、唐国那样的侵略者?除非在战场上和墨家联手正面抗击沧海唐国,否则,怕不是一纸国书就能说得清楚的。”
孙既安道:“但是墨家不能倒,至少,不能倒在未来的这一仗。唐国求战是因为杨太真急求军功,想要立威于唐国朝堂,沧海求战或是因为曹孟也有宏图大志,想要一展手脚。但若两国真的把墨家打得元气大伤,下一个挨打的只有我荆吴了。”
“墨家怎会允准我荆吴之军过关隘?”高长恭顺着孙既安的意思继续说道:“或者……一旦开战,先等墨家败上几场,我们再去?到那时候,墨家急于求援,自然也不会在意我们跨越边境一事了。”
“没错。”孙既安好像正在与自己的一对知己畅谈甚欢,露出了平常难得一见的兴奋神色,“未来一战,大将军若能再胜,那便不仅是荆吴战神,而是天下间人人都要称颂仰视的无双战神了!与之相反,唐国若再败,朝堂之上涌动的暗流即刻就要冲着杨太真席卷而去,她的根基不稳,若李氏派系奋起发难,唐国朝堂必然大乱……而这时,荆吴可乘胜夺回历年大战中丢掉的几处要地,岂不是一石二鸟?”
等到孙既安离去的时候,诸葛宛陵面前的茶水已经放凉,他一面吩咐老宦官再去重新烹制一壶,一面对着高长恭露出笑颜。
“如何?”诸葛宛陵问道。
高长恭许是坐得累了,此时完全不顾及形象地半躺在案桌边,也无所谓茶水冰凉,一边就着吃起了点心,好半晌才感慨道:“什么一石二鸟?怕是一石三鸟吧。首先保住墨家,让其继续给我荆吴做挡箭牌,第二又有了收复失地的机会,第三故意等墨家大伤元气再施以援手,怕是打算为将来荆吴北上铺路……他竟已经在想将来北上一统天下的事情了。看来你说的没错,这孙既安,不简单。”
诸葛宛陵用手叩着桌子,淡淡道:“不然,你还少算了一只鸟。”
“哪只鸟?”高长恭皱眉想了一会儿,一直吃完了桌子上一整碟的点心还是没能想到。
诸葛宛陵叹息一声,平静说道:“孙青现如今是青州鬼骑的偏将,本来你只打算让他守在唐国荆吴边境,可将来若要北上驰援,你会不带他去?”
高长恭怔了怔,这才终于明白过来,一声“哦”拖得老长,摇头苦笑道:“我说呢,说我必能在天下再度扬名?这哪里是我扬名,这是在给他儿子找机会扬名呢。这一仗若是打得好,他儿子少不得要受封受赏……到时,孙家文有孙既安,武有孙青,父子双杰,真真是一段佳话了。”
“虎父无犬子。虽然一向听闻孙钟更喜欢的是孙青,对这个儿子只是稍微有所关注,可在我看来,孙青年纪尚小,虽有些能力,却太过孤傲,若他改不掉这一点,将来很难成大器。”诸葛宛陵道。
高长恭轻轻点了点头,道:“可这位孙家家主,倒是左右逢源,虽不见得人人都愿意听他的话,可也没听说他与什么人有过节。哪怕是一向与孙家不合的几个家族,平心而论也会说一句孙既安是个宽厚之人。”
“不过我还是不懂。”高长恭皱着眉看向诸葛宛陵道:“你这一番试探,只是为了让我看看孙既安是个厉害角色?”
诸葛宛陵不急不缓,老宦官这时也端来了热茶,他倒了一杯,轻声道:“我只是想提前知道一些事情。”
说着他并没有把热茶递到嘴边,而是与先前的凉茶相互混合了一下,倒进了砚台之中,看着砚台里干涸的墨逐渐晕开,他抬眼望向了高长恭,眼神玩味。
高长恭立即明白过来,伸手就抓起了砚台旁的墨块,开始专心地研起墨来。
诸葛宛陵用的都是松烟墨,但与民间那些普通松枝烧出来的松烟墨不同,宫中有专门的制墨作坊,送入其中的松枝都经过精挑细选,又在其中加入了油脂和药材,因此不易化,写在书简上也会有明亮的光泽。
高长恭显然是常干这种事情,动作娴熟,每一圈转动的速度也恰到好处,说起来,以他的修为,做这种事情简直是信手拈来,即便是最坚硬最耐磨的墨块,在他这里,也不过是一块易碎的豆腐。
诸葛宛陵看着高长恭这般知趣,也就不再卖关子,一边摊开早晨尚未批阅完的竹简,一边微微笑着道:“确实如他所说,无论对唐国还是对沧海,荆吴都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这件事情,在我选择建立荆吴的时候已是了然于心,若是没有这样的地利,我又怎敢在当年那个节骨眼上骤然建立起荆吴?不过再坚硬的堤坝,若是从内部出了蛀虫,迟早也是要溃的。”
“内部的蛀虫?”高长恭继续磨墨,一会儿看着那晕染开的黑色,一会儿又看看诸葛宛陵,道:“你继续说。”
“你也提到,毁堤淹田一案我做得太大了。若不是孙钟出面弹压士族,只怕这件事情很难收场。可就算是孙钟出面弹压,也不过只是抓出几个带头的,再把其他的人压一压罢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而一旦大战在即,这些心中不忿的人会怎么做?不要忘记,就在当年荆吴初立,唐国三十万大军南下伐吴的时候,就不知有多少人蛇鼠两端,一头吃着荆吴的好处,一头却在向唐国示好,为的只是在唐国吞并荆吴之后能谋得一席之地……”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一代新人换旧人
高长恭当然记得当年荆吴立国之初的种种困境,那真可谓是“外有强敌,内有忧患”。
而八千跟着他出征的青州鬼骑,有四千余葬身在异国他乡,剩下的不到四千人,也有两千余因为伤势过重不得不退出行伍。
等到战后,诸葛宛陵查抄了十余世家官员的宅邸,其中与唐国往来的书信竟搜出来满满几大箱……而这些信件上的名字,显然会牵扯到方方面面,兹事体大,诸葛宛陵不好轻易动手,索性就当着百官的面,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也是为了安抚人心。
高长恭耸耸肩,冷笑道:“怕是孙钟有意治标不治本吧?虽说这话难免有诛心之嫌,可以那只老狐狸的性情,若是真的把事情做彻底了,他也就把那几家都得罪彻底了,他会做这样的赔本买卖?”
诸葛宛陵平静点头,道:“你明白就最好。”
看到砚台里的墨汁已经浓郁乌黑,他轻轻放下墨块,道:“所以……你是想要孙既安……替换掉孙钟?”
诸葛宛陵点点头:“我不相信一个人真的会无欲无求,孙既安有能力,必然就有野心,只不过,这些年他一直被孙钟压着,没有机会展露出自己的锋芒罢了,因为他还不够强。而现在,御史大夫……这正是个能拿的上台面的好位置,他也已经有了能和孙钟对抗的资本。”
“他敢和自己的父亲对抗?”高长恭微微惊讶道:“这可是大不孝啊。”
“孝不孝的,也得看怎么做。”诸葛宛陵道:“不过是说几句话,让孙钟识趣腾个位置,又不是杀了他,孙既安更不会是个迂腐的人,只怕这‘几句话’,他会说得无比冠冕堂皇、无懈可击才是。”
“那……你真觉得他有能力可替代孙钟?”
“一个是现如今当权的御史大夫,一个是年迈体弱的老人,最近又染了风寒迟迟不见好,你觉得士族会选择谁?”
高长恭点点头,跟着也露出了微笑,甚至还带着几分嘲讽,道:“也是。不过日后他身为御史大夫,可是有着监察百官的责任,虽说这权力或许用不到你的头上,可下面那些人……可就难做喽。”
说到这里,他坐到诸葛宛陵身边,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到时候公瑾找你抱怨,我可不帮你挡着。”
“那是我的事。我既然能把他孙既安抬上来,自然也有把握能控得住他。”诸葛宛陵道。
事情已经说开,诸葛宛陵低头准备写公文了,可一看那砚台中的墨色,皱了皱眉,“我说你堂堂大将军,武道天下卓绝,可这墨磨得竟如此不均,是想要敷衍我么?”
“……”
高长恭本听得津津有味,也没曾想诸葛宛陵会突然抓住他磨墨的事情来一阵冷嘲热讽,不过他倒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怎么着?现在身体好些了,说话都带刺儿了?不满意你自己磨去……”
诸葛宛陵看着架在砚台角上的墨块,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道:“算了,这墨难用得很,我也试过,许久都磨不均匀。”
高长恭扶了扶太阳穴,道:“宫廷作坊出的墨,怎么可能难用?只是这种墨想要磨得清亮均匀,得用清水,你顺势倒一杯茶水在里头算是怎么回事?还有,即便加水也是宁少勿多,你看你,一倒就是大半杯,能磨得好才有鬼。”
老宦官在一旁静静地站着,烛火照不到他的脸,他也一动不动,像是一尊木头人。但在黑暗里,他的嘴角却露出一丝不经意的微笑,他看着两人貌似吵嘴实则感情深厚的样子,心中也是高兴的。
能陪在诸葛宛陵身边的人太少了,虽然他日日都伴在丞相身边,但他自知自己只能当一个仆人,而当不了丞相的友人。
有高长恭常常来陪着说说话,想来丞相的精神也会更好一些。老宦官想到这里,又转头看了看烛火,一时忧心忡忡,看样子,丞相今日是没法子早些休息了,估计得批阅公文到三更半夜才能上床睡觉吧?
被诸葛宛陵催促,高长恭只得再次拿起墨块,研磨的速度也快了许多,脸上的神情也认真了许多,不一会儿,诸葛宛陵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手上的毛笔舔饱了墨,在公文上缓缓地书写起来。
他一边写,一边问道:“孙既安说的那些……你怎么看?”
“北上驰援墨家?有意思……嘴上说自己不通军事,用脚指头想想也能听出多半是藏了拙,我没什么意见,剩下的,就是你来安排了。”高长恭拿起了一支毛笔在指尖轻轻旋转着把玩,语气轻描淡写道:“你让我去,我就去。”
你让我去,我就去。
七个字,却包含了他对诸葛宛陵的绝对信任。
“那……就去吧。”诸葛宛陵眉头微微一挑,继续书写道:“先练好那批战马,还有裁汰下来的老军安置不能有失,新军可以拉到唐国边境去历练历练……最迟明年中秋,唐国沧海必有大动。”
“只是,如果到时青州鬼骑都带走,边境该如何设防?虽然我们都认为沧海唐国未来联军会主攻墨家,但难保他们不会分一支力量来攻打我荆吴,借此来分散我们的注意力,总得派个靠得住的人去。”
“这你不必担心。”诸葛宛陵头也不抬,道:“公瑾是我教出来的人,虽不如你,但将来未必不能成为一名帅才,边境那边,现在就可以交给他去守,不会有什么纰漏的。”
“也好。”高长恭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道:“对了,你上次说想让我教教那群娃娃兵……”
娃娃兵,这是高长恭对太学堂里学子的称呼,在他看来,这些学堂之中的学子,虽然学业已有所成,但除了像孙青这般出类拔萃的人之外,普通学子,仍需更多锻炼机会,才有可能会在将来的大战之中派上用场。
诸葛宛陵也是同样的看法,所以初步拟定是让周公瑾带他们去边境体会体会战场酷烈,洗去他们身上最后那点“乳臭”。
“让公瑾带去也好,不一定非得是我。”高长恭笑道:“在我看来,唐国的征南军是耐不住寂寞的,边境总还是会有些狼烟……只是,真上了战场那可是人命关天,你忍心?”
诸葛宛陵平静道:“真金不怕火炼。既然要炼金子,就得用最猛的火。”
“最猛的火……你就不怕他们一个个都被融了……”高长恭无奈地摇头,一边倒是想起了许久没有消息传回的阿轲和阿布,笑道:“要是他们个个都能像阿轲和阿布那样,自是能逢凶化吉……说起来,也不知道阿轲他们现在何处,是否安好。”
诸葛宛陵却是没有接他的话头,而是继续写着公文,四平八稳地说着:“放心,我只会挑太学堂修学两年以上的去,两年以下的,还是让他们继续在太学堂修学,打好根基。”
“既然孙既安想让他的儿子将来在战事之中立功进爵,我也不会阻拦,倒不如让这些孩子们也去,至于他们将来能否立下功业,就得看他们自己了。”
“为了限制孙青,你干脆让太学堂的孩子去分功劳?”高长恭还要再劝,但诸葛宛陵抬头一眼,却把他的话全堵回了喉咙里。
“也罢。”高长恭无奈地摇摇头,“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是狠,一群孩子,可你却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把他们扔进泥地里让他们自生自灭。”
这么说起来,阿轲和阿布也还未到弱冠之年,然而高长恭想到了之前带他们一同去剿匪的那一夜,自是抿了抿嘴,没有再多说什么。
诸葛宛陵继续写文书,冷漠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如果不甘当一辈子的普通人,就必须得拿出普通人没有的大智大勇,握着刀,咬着牙去厮杀,我不同情他们,因为他们早已选好了这条路,既然如此,就不必回头。”
高长恭愣了一愣,心中想的却是:你这是在说那群孩子,还是在说你自己?
第三百二十九章 父子交心
定安城,孙家宅邸。
“老爷,老祖宗在书房等您。”刚一回家,孙既安就听见了老仆人不急不缓的声音,他甚至都不需要转头,就能想象出老人满头花白的头发,和满是褶皱的脸颊,他太老了,就像是父亲一样……
他点点头,轻声道:“我马上去。”
他穿过庭院,走过长廊,长廊的两侧,有锦鲤浮上水面。这些锦鲤被人养得太久,早已经失去了灵动,只知道像是傻子一般在湖中缓缓摆动自己的鱼鳍,却在看见人影的那一刻,纷纷聚集起来争食。
孙既安看着这些锦鲤,心中却是平静无比,只是心里默默地想着,自己会不会是那条唯一能跃出水面,跳过龙门的鲤鱼呢?
他摇摇头,把这种想法甩到脑后,现在,他要面对的,是那常年威立于世家大族的顶峰,同时也雪藏了自己多年的老人,他的父亲,孙钟。
书房内没有点灯,他知道孙钟就喜欢在黑暗里,偶尔遇上皎洁的月光照射入房内,他更会格外开心。
所以他打开门,却没有关上,任由月光照射进来,在地上撒下一缕雪白。
孙钟躺在躺椅上,合着眼睛,身上的毛皮毯子被风吹得微微颤抖。孙既安想到自己的父亲这些日子患了风寒一直好不了,现在吹不得风,又走到门口,打算把书房的门关上,却听见背后传来了苍老的声音。
“别关。”孙钟微微睁开了眼睛。
孙既安的手已经握在了门上,却还是放了下来,转身,对着自己的父亲作揖行礼。
“父亲。”孙既安道。
孙钟的眼睛睁开了,他的眼周布满了皱纹,因为风寒耗掉了他本就不多的活力,此时眼皮都微微有些耷拉,只是眼皮遮盖下的一对眸子,依旧深邃而锐利。
人说老谋深算,孙钟就是这样的人,随着他的年岁越发增长,旁人已经难以看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但孙既安知道。
“你今晚进宫,与丞相商议了什么?”孙钟当然知道今晚孙既安进宫的事情,心中微微生出些疑惑,却又无法确定究竟是何处不对劲。
孙既安温文尔雅道:“是国事,父亲。沧海和唐国有了新的动向,已经暗中联兵,择机准备开战了。”
孙钟轻轻点头:“那你们商议出了什么结果?这样的事情,想必大将军也在场吧?如若出征是要去哪里?边境?还是墨家?”
“还不好说,丞相也没有直接做决定。”孙既安点点头,门外的风微微吹动了他的发梢,他却不在乎这夜里的凉意,伸手把孙钟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温和道:“这样吧,父亲,儿子把整件事情都跟您说一遍。”
父子两人就在这皎洁的月光之下,轻声低语,孙既安依旧保持着平静的姿态,声音不急不缓,吐字清晰。
反倒是孙钟的眼皮耷拉得更低了,显出了几分疲态,看来这场风寒真的是动摇了他的根本。
等到听完,孙钟轻声道:“诸葛宛陵是在试探你。”
“我也是这样想的,父亲。”孙既安道。
孙钟顿了顿,看向他的眼睛,似乎是在思考什么,片刻后才轻声道:“你素来谨慎,为父对你也十分放心,但既然你知道他是在试探你,你为何要冒这个头?须知我从小就在教你,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你的计谋,高长恭听不出,难不成诸葛宛陵还听不出?”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感慨道:“那个人……可是让为父都看不透的啊。”
孙既安静静地听父亲说完,这才点头,道:“父亲明鉴。若是以往,有关于这种问题,我必然是尽可能回避。但现如今父亲让我当了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之一,哪怕是想要藏拙,也总会有露出来的一天。倒不如不藏,把该说的话说了。”
“只怕未必。”得病久久不能痊愈的孙钟上下打量着孙既安,目光不像是个父亲在打量儿子,倒像是一个屠夫在打量即将屠宰的猪,带着几丝杀意,但这几分杀意,很快就收敛了起来,化作疲倦和无奈,发出一声感慨,“看来……平日里看似乖巧的鹰,终究有一日是要自己飞去那片天的。”
孙既安面色不变,仍然是温和地道:“父亲不必这样说,在您面前,那只鹰终究还是雏鸟,哪怕已经能张开翅膀,终究还是不肯离去的。”
孙钟摇摇头,微微咳嗽了一声:“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么?”
孙既安恭敬一礼,道:“父亲的吩咐,儿子不敢不听。儿子只是见父亲这些日子身体并不怎么康健,怕父亲听了耗神,耽误了休养,所以才隐瞒了一些。”
孙钟听了这话,眼中露出几分笑意,对于这个儿子,他向来是满意的,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最懂事的那个一个,有些时候,他甚至有时会自问,自己是否对儿子太过严苛了?
因此,对于孙青,他就放纵了许多,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有他偏爱的因素。
“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我知道。当年你刚刚立冠,就已经能把家里、族里,朝堂的事情都打理的井井有条,这一点,孙家上下无一能比得上你。说起来,倒是我对你过分苛责了,这么些年,一直压着你从来不肯让你出头。”
“父亲对儿子严苛,是为了儿子好。若非父亲这些年的严苛,儿子如今说不定也会成为像是二房、三房那样游手好闲,成了只知靠着家里的权势作威作福的人。”
孙既安看孙钟有些疲倦,也就蹲下身来,靠在孙钟的身旁,这样子,孙钟就可以说话轻一些,也省力一些。
孙钟神情欣慰,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握住孙既安的手,他的手凉,孙既安的手暖,一股温热顺着血脉一直涌到他的心尖上,甚至让他的病体都舒服了不少:“不,你是不会变成那样的人的。因为你从小就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样的人,只是这些年,我忽略了。”
“说说吧。”孙钟又咳嗽起来,孙既安赶忙替他抚摸着胸口,“我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算是……我们父子难得的一次交心。”
孙既安眼神温和,感受着父亲那粗糙的手掌,在他的耳旁道:“儿子不怕丞相猜出儿子的计谋,只因为儿子和丞相都很清楚,荆吴之所以为荆吴,并不仅仅只是一两个人。而是很多人的心思聚集在一起,才有了如今的荆吴天下。”
“稷朝覆灭如今已经有数代,吴国正统到如今也早已经断绝,百姓日日为战乱所苦,故而渴望一统,这是其一。士族纷乱多年,你来我往争斗不休,不知道有多少延绵数代的世家就此湮灭,因此士族也早已经厌倦了争斗,希望能有一个共同侍奉的朝廷,这是其二。”
“荆吴立国绝非巧合,而是大势所趋。否则,就算丞相有齐天之智,也不可能把四分五裂的吴国重新整合成如今的荆吴。”
孙钟点点头,轻声道:“你说得不错,若非如此,士族们又怎会愿意齐聚在我孙家之旗下,说到底,他们都没有担起这份责任的勇气,而我孙家则是退无可退罢了。”
孙既安赞同道:“父亲说得不错。正是父亲您大智大勇,敢于担下了这份重责,最后才能成就荆吴如今的基业。”
“少拍马屁。”孙钟呵呵笑道。
孙既安微微一笑:“而丞相也十分清楚,荆吴的士族,虽非朋友,但也并非敌人。荆吴的士族,是撑起荆吴的一根柱子,若这根柱子倒塌,就算朝廷再得民心,可要治理天下,却不是靠着那些连字都不认识的百姓就可以做到的。丞相打压士族,无非是因为士族的手伸得过长,甚至过了界限,才不得不以这样的重手段去压。可这样压制的结果,也显而易见:原本士族们对丞相就怀有敌意,在毁堤淹田案后,不少士族甚至都不愿意出仕,严重的,甚至打算私通唐国,以此交换利益。”
说到这里,孙既安冷笑道:“他们不过是一群短视的蜉蝣,渺小比蝼蚁更甚,朝生而暮死,不知明日朝日会照常升起,到那时候,他们只能是在阳光下龇牙咧嘴,痛苦死去。”
平日里的孙既安温文尔雅,甚至连一句讽刺之言都不会放在明面上说,然而这一次,他却用了这样的形容,倒是让孙钟颇为意外,但他却突然笑了起来。
这很好。
若孙既安真的打定主意要走那条决绝之路,光靠仁厚是不够的,要够狠,比所有人都狠,否则,这条路上的魑魅魍魉,就会挖出他的血肉分而食之,余下一具可悲的骸骨。
孙既安道:“荆吴如今兵强而粮足,外有大将军,内有丞相,这两人都是天下罕见的能者,更心意相通,就算唐国大军压境也只能是铩羽而归。既然如此,那些人私通敌国的所作所为,又有何意义?反倒是自寻死路。”
孙钟轻声道:“你怎知,荆吴不会从内部崩溃?”
孙既安嘴角露出微笑:“因为我很清楚,父亲不会愿意。”
孙钟眼神欣慰,道:“说下去。”
“父亲是荆吴士族之领袖,虽现如今无一官半职,但每一句话的重量,都要比我这个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更加沉重。若是父亲有一日不愿意再侍奉这荆吴,转而要去投奔唐国或者沧海,只需要登高一呼,士族就会纷纷聚拢在父亲的身边,到时候,就算荆吴不灭,也不可能了。”
孙钟握着孙既安的手更紧了一些,笑着道:“可我心里清楚,若是那样,孙家,还会是如今的孙家么?士族,还是如今的士族吗?若无朝堂,何须官员?若无官员,我们这些苦读圣贤书的士族,难不成还能下田种地不成?”
孙既安点头道:“而我想做的事情,是沿着父亲走过的路……再向前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