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门破(四更)
然后是一声轰然巨响,他全身巨震,知道门外竟然是在用破门锤击打大门,就知道这件事情已经超乎了他的预料。
随着门外发出齐声呼喊的“一、二、三”过后,就又是一轮撞击,不知道这破门锤到底有多重,但每一次撞击,阿布都感觉自己全身的肺腑都被震动了,就连凝聚的气血也在一瞬间散乱,随着他喉头一甜,嘴角渗出一丝血线。
但他显然没空去擦拭,他张开嘴,用尽全力大声喝道:“走!快走!”同时他鼓起力量,猛然把门栓卡进卡扣,大门再度震颤了一次,震得他双腿一软,步履蹒跚之间险些摔倒在地!
所有人都开始明白事情的不对劲,舞女们都已经向着后方的院子里跑去,而鱼儿却是没有离开,一路直走到阿布跟前,单臂拽起他也跟着向院内走去。
使馆的门虽然经过特制,但从来也没有考虑到会有这样一日,自然撑不了多久,而婵儿这会儿跑了过来,鱼儿训斥道:“你过来做什么!回去!去后院从后门出去!”
“我不能走……”婵儿急声道,“琳姐还在外面。”
“琳姐的事情日后再说!”鱼儿看着情况紧急,索性也一把拖住婵儿,向着后院走去,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使馆的大门在破门锤的撞击下终于倒塌,无数的火把明亮从门框后透了进来,带着几分威势,领头的一人身穿官服,行路之间虎虎生风,他握了握自己手上的刀鞘,冷声道:“京兆尹有令!群芳国送妖女入宫祸乱唐国,其罪当诛!都抓起来!反抗者,一律按敌国探子论处!”
官差轰然应和,握着未出鞘的刀,列成两队向着内院而来。
婵儿清楚地看见琳姐被两人架着腋下,似乎是被打了一顿,眼神迷茫,嘴角带血,双腿根本无力站起,像是一只残废的狗,然后鱼儿关上了使馆内院的门,把一切隔绝在了门缝之外。
“你不走?”阿布问。
鱼儿站在厅堂中间,眼神犀利,门外的骚动似乎并没有让她这个女流之辈惊慌失措,她手上拿着弓,伸手把箭壶放在地上,这里距离门口的距离太近,如果这道门被突破,她也不可能有把这壶箭射完的时间,不如从身上卸下来,尽量轻便一些。
“我要保证她们都能走掉。”鱼儿沉声道。
“也好,我跟你一起。”
阿布喘着气,感觉到心脏剧烈地跳动,那股震荡仍然在体内徘徊不去,毕竟是多人同时推动的破门锤,不是单纯的一个人可以承受得住的,即使他是修行者,可修为尚浅的他还没能突破三境登堂入室,仍然只是凡人之躯。
他咳嗽了几声,显得有些虚弱,但现在还不是他可以轻易流露出软弱的时候,他不知道现在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京兆尹又为什么下达了这样一个可怕的命令,但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不论如何,都要保住这群芳使馆里的无辜人们。
原因很简单,第一,乔飞扇在那场瘟疫之中帮了荆吴不少,身为荆吴的一员,他理所应当地替荆吴还上这个人情。第二,张芙和秦轲关系不错,自然也算是他的朋友,使馆里的人,即便不是张芙的亲人,至少也该是她的同乡,就算换了秦轲,恐怕也没办法袖手旁观。
至于这第三……
他转头正好看见从后门走进来的婵儿,微微一惊:“你怎么还不走?”
“我也留下来。”婵儿眼角还挂着几颗泪珠,或许是因为这一连串的事情引起的恐惧,又或者是刚刚看见琳姐满身狼狈导致的心疼,从阿布这边看过去,此时的她更显得娇嫩,惹人怜惜。
就像是一朵,在寒风中的娇花……
“你留下来做什么?”
此刻情势紧急,阿布也顾不得那么多礼法,伸手就握住了婵儿的肩膀,想要把她的身子转过去,道:“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你先出去,我和鱼儿姑娘很快就会跟出来。”
婵儿用力地挺着身子抵抗着阿布的推搡,趁着阿布一不注意,就从阿布的手中脱逃出来,转过身看着阿布,眼神坚定:“我能帮上忙,你不用顾忌我。”
“这……”
“让她留下吧。”就在两人相持不下的时候,鱼儿却突然开口了,“她确实能帮上忙,让她留下吧。”
她似乎在沉思些什么,闭着眼睛,手上握着的长弓微微晃动,说话之间低下了头,好像懒得看婵儿和阿布一眼,又好像是刻意不往这边看。
只不过阿布有些惊愕,也没有注意太多,只是有些迟疑地道:“你在说些什么,她不会修行,更没有武艺,让她留下……”
“让她留下!”鱼儿的声音沉重了些许,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她手上的长弓敲击地面,“别浪费时间了。”
阿布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低下头,正对上婵儿那双同样顽固的眼睛,她手上握着一柄匕首,制式如鱼儿腰间的那柄,只是尺寸要更小,就好像是一件玩物。
但她还是道:“鱼儿都这么说,现在你信了吧?”
阿布苦笑着,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等会儿真打起来,这样一柄小匕首能做什么用?抹自己的脖子么?他看向鱼儿,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婵儿昏了头,她也昏头了么?
而婵儿却是向前进了一步,逼视着他,大门再度传来了破门锤的声音,门外的兵士在喊着号子,“一……二……三!”只是两下,门栓就已经快要断裂,整座大门摇摇欲坠。
除此之外,还有人在嘶声呐喊:“从外面绕过去,包围使馆,不要让那些人从后面跑了!”
阿布无奈地摇摇头,从她的眼睛里,他应该是劝说不了的,既然如此,他只能是尽一切努力,去守护这个看起来完全没有自卫能力的女子……
但这样的想法仅仅只是这短暂地一瞬……
就在阿布和婵儿都没有发觉到的时候,鱼儿却已经到了阿布的身前!她的一只手并拢如刀,高高举起,然后又重重地落下,随着一身闷响,阿布感觉到了怀里扑来一团柔软温暖的东西,他低着头,婵儿已经倒在了他的怀里。
鱼儿冷冷地道:“还等什么?你真以为这时候还有空劝导她不成?带她走,越快越好。”
阿布瞪大眼睛看着鱼儿,心想既然你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又何必站在那里装作冷漠?难不成是因为觉得那个样子很潇洒?
不过鱼儿的声音也确实提醒了他,看着在怀里昏迷的婵儿,他转身双手一发力,顿时把婵儿提到了背上,几步就走到了后门:“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还没打算死在这里,我会追上来。”鱼儿已经重新握住了自己的长弓,把箭上弦,随着她双臂一发力,长弓被拉成半月,看她轻松的样子,想来拉成满月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她盯着即将被突破的大门,道:“如果可以,尽量保全所有人!走!”
阿布转过头去,大门已经被破门锤撞开,在他的最后一眼,鱼儿已经把长弓拉到了满月,一箭射出,巨大的力量竟然直接直接穿透了一名官差的身体,又把身后的一名官差硬生生地钉死在了地上!
冲进来的官差一阵混乱,后面有人在大喊:“别躲!后退者格杀勿论!铲除逆党,就在今日!”
第二百七十一章 脱身
阿布一路从后院冲出了使馆,一阵喊杀声已经在房内响了起来。
米铺里,景雨终于收到了下属的消息,然而最终还是晚了一步,他死死地看着唐国王宫的地图,原本清淡的目光中好像蕴含着刀子,几乎硬生生地要把这张薄薄的地图切成无数碎片。
“怎么会这样?”高易水和蔡琰现如今也没有心情再嬉笑怒骂了,两人同样围在那张说大不大的木桌子面前,各自眼中都是惊骇。
“不知道……本不应该是这样的……本不应该是这样的……本不应该……但现在就是是这样的。”景雨感觉头顶像是压了一座山,说话都有些困难,“叛军已经从两个方向同时攻入了王宫,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显然这场政变蓄谋已久,一千的戍边的铁骑入了王宫,可以说在宫内几乎是如入无人之境……”
高易水用力地点头:“唐国禁军根本没有经历过战阵,里面更有着不知道多少为了攒所谓‘军功’靠着家世或者父辈的关系硬塞进去的世家子弟,这样一支军队,哪里是拱卫王宫的铁壁,根本就是一滩烂泥塘!”
“估计唐国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吧。”景雨苦笑道,“李氏党派和杨太真党已经在朝堂上斗争了多年,因为李求凰的不作为,李氏党派可以说是节节败退,有这一日其实是迟早的事情,但没人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这时候地窖的机关再度响起,米铺的伙计走了进来,神情肃穆,一声断喝:“报!”
“已经查清楚了,从东边突入宫内的一千铁骑是今日刚刚回营的那一支,而北边的步军主要是定安城的巡防营,但内部似乎有内应,所以这支军队在不断扩大,不少禁军已经反叛。”
“定安城大营内的一万驻军呢?”景雨问。
“没有动静。”
“跟预料得差不多,既然他们安排了今晚的动作,就不可能不考虑到这一万驻军,只是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稳住了这一万驻军让他们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做任何反应。”景雨点了点头,示意他下去。
“想来也是他自己不愿意做反应吧?”高易水眯眼深思,“他们故意调走了大半杨太真死忠的军队,留下来的那一万军队听命的不过是个不敢做决定的人,现如今局势不明朗,他当然不肯站队,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伸出一只手,景雨在地图上画了两个圆圈:“东边。这是那一千铁骑。北边,这是那两千的步军,高先生,你觉得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做?”
高易水想了想,伸手也在地图上画了个圆圈:“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直接汇合,强攻第二道门,直上宴会大殿杀死杨太真。第二种,则是屯兵控制王宫,进而逼宫,要求李求凰下旨杀杨太真。”
景雨点头道:“跟我想得几乎不差,这两种可能,不管哪一种,只要杨太真死了,她下面的党羽自然也就作鸟兽散,唐国李氏毕竟多年,不是一个杨太真上位就可以轻易撼动的。现在唯一可以抵挡的,也就就是禁军统领哥舒翰麾下的三千真正的精锐,只要他们能守住并且拖延到支援到来,杨太真未必会输。”
“我并不在乎到底是谁赢。”高易水低声道。
其实唐国的乱局到底是谁胜谁负,过程如何,结果如何,都与他们没什么关系,首先高易水不是唐国人,即便唐国的天变了又如何?他还的日子还不是一样过?其次,他也不是荆吴人,对于荆吴探子的事情,他可以了解,却不会把“为荆吴”变成理所应当。
而景雨,荆吴那边给他的命令一直是“收集情报,静观其变”,这几年来,他做过最大的事情就是指挥了那一场宫中的起火,同时盗走了深藏唐国宫中的五行司南。
荆吴刚刚稳定了那一场由“毁堤淹田案”引起的风波,实在不适合开战,所以唐国内部的斗争,似乎跟他们两人之间都没有太大关系了。
只是……秦轲还在王宫里。高易水转头看向蔡琰,她坐在椅子上,面色微微发白,竟然也失去了一开始的活泼。
不过高易水也十分明白,巡防营,一直是蔡邕在管,而卫修……向来跟蔡家走得很近,这一次的行动之大,没有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人领头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个有分量人是谁?对于高易水来说,这似乎已经是呼之欲出……
以蔡琰的聪明,必然已经有所预感。
“派人去案牍库。”景雨沉静道,“想办法联系上秦轲,接他出去,情况有变,他的任务必须停了。”
“怎么派?现在宫内是一团乱麻,你的人怎么进去?”高易静静地道。
“不论如何,总不能坐以待毙。”景雨道,“秦轲身上还承载着丞相的使命,不能轻易地折在这里。即便是掌柜的在这里,也会下同样的命令。或许……可以动用密道……”
高易水也同意他的意见,只不过他并不怎么在乎诸葛宛陵,单纯只是在乎秦轲:“那就要尽快,一旦叛军成势,在宫中控制的局势,到时候就算秦轲想要利用密道也不可能了。”
“不。不能用密道。”然而就在这一刻,蔡琰却突然站了起来,她低声重复道,“不能用密道。”
高易水看向她,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密道所处的位置在城南武库附近,现如今只怕……”
唐国定安城置有武库,归卫尉寺管辖,有令二人,丞二人,掌藏兵械,在唐国王宫城南之外,至今已经数十年,当年稷朝还未完全控制北蛮地区,就在如今的沧海境内,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草原部族不肯听命与稷朝,分封唐国,本也是为了处理这些草原部族。
自然,唐国从一开始就有兵数万,设立武库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在唐国逐一吞并周边小国,成为如今天下群雄之一后,这座武库也被不断地修缮、扩大,现如今,这座武库之大,光是兵甲就足以装配二十万军队之用,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地扩增之中。
兵甲是乱世之根本,自然,唐国一直都有重兵把守。
只是今日,武库之中却已经是喊杀震天,镇守武库的军队有五百人,人人全副武装。定安城内的暖风已经侵蚀了他们的肌腱,软弱了他们握刀的五指,更让他们举盾的动作显得疲软无力。
而在他们的面前,三千名黑衣死士全身布衣,手上也仅仅握着一柄粗糙铁剑,却好像是一群夜色中的恶鬼一般冷厉。
铁剑斩不破铁甲,于是他们就以剑尖刺入铁甲的间隙,刺入他们脆弱的喉咙,当鲜血如泉眼一般疯狂涌出的时候,他们的眼神甚至都没有半点变化,仅仅只是转身,迈步,去寻找下一个敌人,继续把一条条生命在手上终结。
一名身穿铁甲的武库卫士握着长戟的手已经发软,在同僚的帮助下,他好歹是刺死了两名冲上来的死士,但这些死士宛如扑火的飞蛾,根本不知道死亡为何物,即便他可以杀死一个两个,甚至三个四个,又能对局势有多少帮助?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三千死士(二更)
大门已经失守,死士们蜂拥而至,天空云层低沉,隐隐有雷声滚滚,山雨欲来。
而武库卫士望着死在对方剑下的同袍兄弟,眼中尽是无声的悲恸,也正是这些人拼死用盾牌筑起的一道防线,才让他有机会杀死这些武艺高强的死士。
现如今,他已经失去了他们,等同于在暴雨面前,失去了那赖以生存的保护伞。
死士们重整了旗鼓,再度列队向着他冲来过来。
大势已去……他绝望地放下手上的长戟,很快他就感觉到铁剑冰冷的锋锐刺入了他的身体,一阵痛楚和流淌的滚烫液体,死士的眼睛冰冷,蒙在面罩下的面目不清。
“你们这群……逆贼!”武库卫士咬牙道。
死士没有说话,手上一阵翻转,铁剑在甲胄的间歇之中一扯,把武库卫士的肠子都扯了出来,卫士瞪大了眼睛,就这么直挺挺地倒在了台阶上。
“穿好盔甲,拿上武器,大门已经打通,成败在此一举!”死士头领冷声地对所有人道,“动作快!”
地面的鲜血在秋夜微凉的风中逐渐凝固,踩在上面会有一种十分微妙的粘稠感,惹人恶心。
“三千死士?”高易水眼神微变,看着蔡琰几乎不敢相信,“你说你父亲的手上不仅仅有巡防营,还暗中在定安城外训练了三千死士?”
“我也只是有一次偷听哥哥和爹爹说话……虽然后来被发现了,只听了大概。”蔡琰的神情十分复杂,“这三千死士是蔡家最后的底子。杨贵妃在这些年不断压制国主,铲除朝中异己,大权独揽,我爹爹本不想争权,但为了自保,不得不训练这三千死士,只希望永远也不会用上。”
“也就是说,现在这三千死士此时应该就在攻打武库,甚至……可能已经攻占了武库。”高易水敲了敲地图,试图想要说什么,但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一声大骂,“他娘的,蔡邕这个老王八。”
蔡琰低着头,没有说话,对于自己的父亲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她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话来回应高易水的谩骂,她也没有料想到,离开家不过半日,事情就发生到了如此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那也就是说,今夜的这场乱局远比我们想得要剧烈。”高易水道,“三千死士、巡防营、禁军、一千铁骑,李求凰党竟然在一夜之间控制了六七千军队,既然如此,这王宫可以说是尽数落入他们的掌控之中。”
外面动静很大,在案牍库的三人显然也有些不耐烦了。
“闭嘴!”秦轲和芦浦烦不胜烦,忍不住同时冲着武庭喝道。
武庭被两人一声低喝震得一时沉默,一时间脑子也有些混乱,他盯着芦浦,心想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芦浦没有看他,只是咬着牙不断地在脑海中思索着解决困境的法子,他跟武庭不同,武庭是个纯粹的人,也正是因为太过纯粹,或许与这样的人共事没什么花花肠子,不必担心他表里不一在背后捅他一刀,但在这种时候他那愚蠢的模样还是让人看了就想揍他。
三人在这里已经僵持了一会儿,但谁都明白这种僵持不可能永久地持续下去。
夜已深了,如果说天亮之前三人依旧无法脱身,只怕等待他们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秦轲同样也十分为难,甚至某些时刻,他都想要干脆同意芦浦的做法,把帛书交给芦浦,反正出去之后,他未必没有机会再抢回来。
只是,他并不是如高易水那般的赌徒,更没有半点赌性,这帛书关系到他师父的下落,他不想将之作为筹码。
想到这里,他脸上也露出十分愁苦的表情,这种事情,实在太折磨人了,说到底,这根本就是个死局吧?而既然是一场死局……除非这场棋局有一只来自第三者,蛮横并且不讲道理的手,强行把棋局掀翻……
只是……谁是那个第三者?
坐在那里谈天说地的两人?还是在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做出什么动作的荆吴密探?
只是就在他头疼的这一刻,情况却骤然发生了变化。
就在挂着一层丝绸阻隔着视线的雕花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无数的火光,就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在一片月光之下,这些火光摇曳晃动,却似乎愈来愈旺,坚定不移地蔓延着,犹如滔天的巨浪,翻滚而来。
一开始只是一个个小点,显得微不足道,甚至只像是移动的烛火,可当那些火光连成一片,随之相伴的,则是无数脚步声,甲片在奔跑之中相互摩擦,发出铿锵的沙沙声,好像是有一支军队在外面奔走,尽管秦轲听不出究竟是一支多少人的队伍,但光看那些闪动的火光,却也能估计到外面绝非一支简单的禁军巡逻队伍那么简单。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行走的步调并不如何一致,但却不是因为散漫的军纪让他们的双腿已经开始懒散,而是……他们正在追逐些什么。
随后……一声惨烈的嚎叫声,撕裂开了这一夜的宁静。
无数的兵刃在空中撞击,有利刃斩入人体,声音沉闷,却在最后撕扯出一声疼痛的呼号,有火光落下,有火光昂然挺立,似乎是在以一种冷厉的目光在嘲讽落在地上的逐渐熄灭的火光。
一时间无数的声音如同海啸般灌入秦轲的耳中,一时间让他换不过来。
但出于震惊,他还是立刻蹲下身来,这时候,芦浦也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同样也是面色一肃,尽管他没有秦轲一般那般强大的耳力,但他至少也能听出案牍库外是这可以说是毫不掩饰、震慑苍穹的厮杀声。
无数人的嘶吼让他心神不宁,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双目紧紧地盯着窗户:“什么情况?”
“不知道。”秦轲低声回答,就连武庭这时候也是缩着脑袋,虽然他胆子很大,但不代表他不怕死,这唐国王宫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大半夜的怎么还能厮杀起来的?
这时候,随着门砰然地一声响,秦轲心中一紧,却已经知道那两名看守案牍库的卫士已经从门内急匆匆地往外走,他心中敞亮
或许这就是那只手!那只足以搅乱棋局的手!
也不管这这阵骚动因何而起,秦轲几乎第一时间站了起来,就在芦浦和武庭一愣之间,他靠近了床边,手上的匕首再度出鞘,在丝绸窗上划出一道小口。
门外的厮杀顿时映入眼帘。
说是厮杀,倒不如说是单方面的杀戮,两边都是身穿铁甲的军队,但一面早已经丧失了战意,仅仅凭借着他们颤抖的双腿以及发软的手臂,即便他们还能鼓起勇气握起手中的剑斩向那些曾经的同僚,但他们的阵形早已经在一路后撤溃不成军。
相反在他们的对面,那突进而来的队伍却始终保持着稳定的阵形,每一步上前,都是光芒闪烁,就在将领呼喝之中,利刃切入血肉,斩断骨骼,每一次闪动,都有无数的人倒下。
他们像是黑夜里一群鬼魅,踩着那些支离破碎的身体以及沾满血迹的甲片,把黑夜的阴影与永恒的黑暗直刺溃兵的心脏,绞杀之中,毫不留情。
第二百七十三章 内乱(三更)
“压上去,锋甲阵!”
秦轲听得真切,在这一片冷厉的杀戮之中,有一个声音喊得响亮,宛如劈醒睡梦的惊雷,每一道命令,都像是一柄从天而降的巨斧。
“都是唐国自己的军队。”芦浦在一旁也撕扯开了丝绸,望着外面的状况也有些震惊,“他们两边身上的盔甲看样子都是宫廷禁卫军,这是什么情况?”
秦轲摇摇头,有些不忍去看:“不知道。他们好像在喊什么杀妖妃,清君侧?”
武庭哼了一声:“这还看不出来?自己人杀自己人,十有**就是分赃不均。”
芦浦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这是唐国王宫,不是山匪窝,还分赃不均,分什么赃?”
“那我怎么知道。”武庭满不在乎地道,“反正爷说过,这天下的争斗,就跟山匪没什么不同,总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抢。至于他们抢女人还是抢钱,跟我有什么关系?”
芦浦不由得一窒,没想到武庭竟然真能记住几句路明的话,而这一句话,更是令人无可反驳。是啊。天下纷争,与山匪内斗,有什么差别?即使他们抢的不是金钱不是女人,又有多少差别?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不与你争辩。”
就在两人说话间,场外的战局已经到了尾声,溃兵们在这样如山一般的威压之下早已经丧失了战意,残缺的身子在地上已经停止了抽搐,剩下的禁军纷纷扔下了兵器,弯下了曾几何时只跪天跪地跪君王跪父母绝不跪敌人的膝盖。
杀戮终于停了下来。
有溃兵哭出声来,他们看着这些本该是自己的手足兄弟的人,眼泪不由流淌出来,这到底是怎么了?
“兄弟!兄弟!撑住啊……别死啊。”一名禁军卫士看着与自己一同入军的同乡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粘稠的鲜血逐渐渗入地砖的缝隙,打湿了那一株正坚强想要从尘埃中抬起头来的幼苗。
他顿时嚎啕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其实那些整装待命的军士未必脸上没有半点动容,毕竟同僚多年,共同拱卫王宫,十年如一日,即使是块石头也该捂出点温度了,要让他们握着剑去杀死这些本来一起喝酒、吃肉,巡逻的兄弟同袍,实在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情。
只是今夜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对错?
随着军队从两边侧身让开一条道路,一名穿着禁军盔甲的将领手握着剑的剑柄缓缓地走了出来,等到一路到队列之前,他停下脚步,所见之处,尽是一片血色。
月光照亮了他头盔顶端的长缨,他的脸上也露出几分不忍之色,低声对自己身边的副将道:“带着一队,把这里清理一下,没死的就带去营帐中让军医救治,剩下的人先关起来。这些人虽然助纣为虐,但都是我唐国的忠勇之士,若事情能成,我必定会向国主上书,让这些人继续为我唐国奋战,厚葬战死士卒并抚恤其家人。”
“将军高义。”副将点头后一声轻喝,叫上了人手,开始打扫战场。
而那些溃兵则是在另外一支队伍的看管下,唯唯诺诺地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宫内宫殿众多,找一间用作关人之用,总是十分轻易的。
“将军!将军!有两个人,不是禁军,他们自称是国主的人,非得说要来见你!”一名禁军一路小跑到了将军的面前,神情肃穆,手上还握着沾血的剑,却就在将军面前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将军的身高要比这名禁军高出半个头,足可以称得上是魁梧了,而当他向前走了一步,就好像一座山一般压了下去,他的五指发力,一直到那名禁军几乎握不住手上的剑。
“把剑收起来!”将军低声喝道,“我们已经控制了局面,就不要拿着利刃和鲜血恐吓我们自己人了。”
“是。”禁军汗颜,他手腕剧痛,但不敢说话,这会儿将军的手已经松开了,他赶忙地收剑入鞘,将军继续道:“国主的人?带来我看看。”
“是。”
秦轲在案牍库内,看着那两名看管案牍库的卫士走了过去,当先那人身形在月光下展露无遗。原本秦轲只是惊鸿一瞥,并没有仔细看过这人,现如今突然发现这人竟然和阿布一样高大,身形接近六尺(约一米九,以现代尺为单位免得混淆),如同一座铁塔,一身衣服虽然是锦缎,却也掩盖不了他结实如块的肌肉。
那大块头一边走一边大笑:“原来是卫将军!”
卫修先是微微一愣,而后是苦笑一声:“我道是谁自称国主的人,原来是程将军。”
“不敢当,我算个屁将军?叫我双斧就成,别人觉得这名字粗俗,可老子觉得挺别致,又贴切!一个名字而已,要那么雅致做什么?舞文弄墨,谁能比得过国主?非得在那边摇头晃脑成天扯淡诗文,这是吃屎都没抢到热的。老子别的也不会,就只会两件事,一种是杀猪,一种是砍人。”名为程双斧的案牍库卫士哈哈大笑,“清君侧这种好事,怎么能少得了老程我?”
卫将军当然知道面前这人出身屠户,却有一身好功夫,甚至当初国主微服在民间与他还较量过一次,对其亲睐有佳,后来亲自把他招进朝中,给了他一个武散官做着。
本来国主还打算把他放到军中,只不过杨太真坚决反对,后来才不得不作罢,朝中官员笑他不自量力还想从军,于是给了他一个“屠夫将军”的称号,不过他也不以为意,依旧是一副口不择言的作态。
“我老程可是等了不知道多久才等到今天,你们也不够意思,不提前通知我。”程双斧埋怨道。
卫将军一阵苦笑,心想,就你这大剌剌的性格,谁知道会不会把一些重要信息都跟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去?
况且国主说他武艺惊人,可这些年谁也没见他真跟哪位大将斗过,谁知道是不是搀着水分?
不过有一点,卫修倒是相信的,那就是面前这人是如假包换的修行者,相比较一般士卒,绝对不是强上一分半点。
只可惜今晚的行动,不是个人勇武就能解决的,军阵一旦展开,普通的气血修行者又能在里面撑上多久?除非是破了三境真正登堂入室的小宗师,否则多一人少一人也没太多差别。
想到那位大人的交代,他的面色顿时严肃起来,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诛妖
“程将军。”他还是坚持用尊称,不论如何,面前这人都是国主看重的人,“你不是我们的敌人,但眼下的时局,你也应该清楚。”
程双斧愣了愣:“什么时局?”
卫修仔细地看了程双斧一眼,发现他是真的迷惘,不禁信了三分,只是还不敢违抗命令,只得道:“我奉命控制这片区域,但上头有令,只能用自己的下属,其他人,一概控制起来,等到事情结束之后再说。”
“什么意思?”程双斧先是想了想,然后却是一瞪眼,“你是说要将老子也控制起来?”
“这是命令。”卫修回答,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凭什么?老子又不是杨太真的下属,老子是国主钦定的下属,你不要我帮忙也就罢了,还要把我控制起来?”程双斧气势汹汹地道:“难不成,你是怕老子抢了你的功?”
卫将军肃穆道:“我等起兵,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若是为了功名,我何须带着自己的部下去冒险?”
“也是。”程双斧挠了挠头,但还是不满道:“就算如此,难道就不能多我老程一个?”
“命令就是命令,程将军应该很清楚,军令如山,我不能违抗。”说到底,其实也是作为发起者的蔡家不愿意轻易相信他人,不过卫修看来,这种担忧也没错,毕竟这种事情,成了叫“清君侧”,败了必然就是一个“谋逆”的罪名,甚至牵连家人,若不是知根知底,谁又知道旁人靠不靠得住?
知人知面不知心。
程双斧跟他一阵理论,但说到底还是败下阵来,骂骂咧咧地道:“罢了罢了,反正讲道理,我是说不过你们这些‘儒将’,你要是想把我关起来,最好给我老程准备一副镣铐,免得我老程一个不乐意,给你们惹出点什么来。”
“哪里话?”卫修微微笑了笑,喊道:“带程将军去营内,给他上一杯茶,若有机会,待我回去时再与程将军共饮几杯。”
“茶不行,我老程要喝酒。”
“由你。”卫修已经懒得再跟程双斧争辩,只是对亲兵做了一个表情,就继续忙自己的去了。
而秦轲当然是大喜过望,程双斧一走,岂不是说现在案牍库已经成了一件空房,想走就可以走?
“别想太好。”芦浦却冷冷地打断了他美好的想望,“唐国内乱,王宫内部必然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你就算出去了,又能躲到哪儿去?”
秦轲醒悟过来,一时又有些头疼,这种情况之下,冯公公如果要做点什么,只怕难于登天,既然如此,他的外援在这一刻等于是完全断了。
而自己的隐匿能力固然不错,可要在这样混乱的宫中逃出去,大概也要花费一番气力。
案牍库的门却突然开了,五名禁军举着火把走了进来。
秦轲也无暇多想,顿时蹿到了书架后,矮着身体看向那五人。
“这好像是摆案卷的地方。”一名禁军卫士举着火把扫了扫书架,上面的火焰发出噼啪声响,发现这全是一些案卷之后,他惊了一下,赶忙地把火把往回收了收,怕自己一不小心弄出一场火灾来。
他道:“算了,我们别看了吧,这地方怎么可能藏着妖人?”
妖人?那又是什么东西?不是妖妃么?秦轲听着他们的对话,奇怪地想。
“还是得转转看看,将军说了,一定要仔细。妖妃背后的妖人就藏在这宫廷的某个地方。”另外一名禁军道:“既然是妖人,说不定就喜欢这种地方呢?死气沉沉的,看起来就像是躲着鬼。”
“你可别说。”前一名禁军被他这么一说,忍不住肩膀抖了抖,莫名地感觉到了一股凉意,“你这么一说,我开始觉得这地方阴森森的了。”
他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就看看吧。”
有没有妖人,那就看看吧。对于这五名禁军来说,这是必须执行的命令。
然而对于秦轲等人来说,唐国王宫内到底有没有藏着妖人,长什么样子,是丑陋如民间那些鬼婆,还是狰狞如故事里的妖怪,都不重要。
他们在这座案牍库里搜寻、打斗、争夺也已经有了一会儿,这里如果真有什么妖人,他们也早已经不知道打了几个照面。
而这五名禁军进来搜寻案牍库,对他们来说却无疑是个麻烦,只是秦轲和芦浦对视一眼,在这种情况下,两人迅速达成了同盟:“我左边,你右边。”
芦浦只是点了点头,看了武庭一眼,道:“你跟着他。”
武庭表情狰狞,看着秦轲就好像看着一只柔弱的小鸡子,短柄斧已经落到了手上,嘿声道:“好嘞。”
秦轲无奈地摇了摇头,微微叹息一声,道:“虽然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这种时候还要提防着,有些过头了吧?”
“对我来说,这并不过头。”芦浦冷哼一声,“我也是山匪,你忘了么?你……仍然是我的敌人,我们只是暂时相互需要。不要想着一个人逃跑,如果那样……”
“知道知道。”秦轲摊手叹息道:“你喊一声,这座案牍库立马就会被外面的人围住。”
“知道就好。”
说完,秦轲和芦浦分别向着两个方向而去。
五名禁军握着火把缓缓地在一座又一座高高的书架之间穿梭,通道里响起他们并不怎么轻盈的脚步声,但在很快,这些声音就被黑暗中的一场突袭所打破。
秦轲和芦浦的动作都很快,作为修行者,他们拥有着常人难以拥有的强健体魄,又是趁其不备的偷袭,要解决五名禁军实在不在话下。
平伸出的右手如一柄刀,而当它带着呼啸的风声砍在禁军的颈后,那名禁军双眼一翻,顿时整个人软倒了下去。
前方的禁军先是一惊,转头看见自己的袍泽已经倒在地上,面前黑暗中还站着一个身穿宦官服饰的少年,张口欲呼,秦轲腿上不停,连进三步,一拳打在他的小腹。
唐国富裕,禁军的铁铠制作也十分精良,但在秦轲这样一拳之下,那股冲击力也足以让穿透铁铠。登时禁军腹部剧痛,一句喊声也就咽回了肚子里。
武庭刚刚直接拍晕了一人,一伸手猛然握住了禁军的脖颈,短柄斧直接就向着禁军的脑袋砍去。
秦轲眼神一凛,手上的匕首出鞘,“叮”地一声,锋芒格住了武庭手上的短柄斧,同时顺势一拳重重地砸在禁军的脸上,直接把他打得昏厥了过去。
尽管下手狠了一些,但总好过被武庭的斧头砍死。
“没有必要就不要杀人了。”秦轲手臂微微发力,想要把武庭手上的短柄斧压回去,而武庭眼神暴戾,看着秦轲哼声道:“老子杀人不杀人关你屁事儿?”
说着,武庭手上同样用力,就这么跟秦轲的匕首顶在一起,两人都在暗中发力,短柄斧和匕首在空中僵持,不断地颤抖着。
第二百七十五章 蒙混过关(二更)
芦浦这时候拖着一名昏迷的禁军走了过来,看着这情况,皱眉道:“怎么了?”
秦轲伸出一只手,把武庭面前的禁军扯开,同时收回了匕首,摇摇头道:“没什么。”
秦轲抚摸着自己因为击打铁铠而有些疼痛的拳头,看着躺倒在地上陷入昏迷的禁军,叹息道:“就这样的人还来找妖人?难不成妖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妖人不成?”
而武庭则是看了看自己斧刃上的一道口子,又看了看秦轲手上缓缓入鞘的匕首,眼睛中露出几分贪婪,这样的一把匕首,虽然距传说中的削铁如泥还差了些许,但比他的短柄斧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如果能杀了这小子,把匕首抢来自己用,岂不是件美事?
想到这里,他上下审视着秦轲,握着短柄斧的手指也痒了起来,几乎忍不住就想对着秦轲劈下去。
现如今案牍库已经没有其他人,三人说话倒是不必再如之前蚊子般细声细语,不过门外的禁军还在打扫战场,所以几人的声音还是带了几分克制。
芦浦道:“换上盔甲,混出去。”
秦轲点了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然而芦浦的下一句却是:“帛书给我。”
秦轲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芦浦,尽管他知道自己和芦浦迟早会翻脸,只是这远比自己预料得要更快:“不……”
芦浦仔细地看了秦轲一眼,叹息一声,他不知道现如今给他的还有多少时间,如果这样的机会放过了,谁知道他们还要在这案牍库里呆多久,现如今宫内既然已经成了这幅样子,还是赶紧出去的好。
“等出去之后,我再跟你计较。”
他只能是直接抓起一名禁军,开始脱他身上的铠甲。
武庭虽然也有些不甘心,但知道此刻还是命更重要,也就没有继续纠缠,大步走了过去,抓起秦轲刚刚打晕的那名禁军,也开始去套他身上的衣服。
三人动作都很快,只不过秦轲和芦浦还是率先穿好了铠甲,绑上了右臂上那象征着“义军”或者说“叛军”的红绸带。
武庭的身形宽大,先是套了一件盔甲却硬是没能把自己塞进去,骂骂咧咧地又扒下另外一名禁军的铠甲,折腾半晌,才总算把自己塞进了那件略宽一些的铠甲里。
三人带上头盔,相互对视,芦浦看着秦轲道:“我会跟着你,不要想跑,否则……”
“知道了知道了。”秦轲感觉今夜这种说辞都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皱眉有些厌烦地道,“一起死对吧?放心,我不会走,等出了宫,我们再说其他,但有一点,我是不可能把帛书给你的。”
“到时候可由不得你。”武庭哼声道。
三人从案牍库内走了出去,腰间挎着禁军的剑,单手握着剑柄,秦轲在太学堂里的时候倒是经过军阵训练的,让他做出军人姿态来倒未必是难事,只是一抖擞,就有了那么点禁军的精气神,握着剑柄,看着门口,深吸一口气,准备抬腿向外走去。
而一旁的芦浦和武庭身上那股军人味道就淡了不少,好在此刻正是天黑,又是这样的乱局之中,不会有太多人把目光放到他们身上。
他们装出巡视的样子,微微低着头,保持着一致的步调,向着同一个方向而去,有了之前迷路的经验,秦轲已经把王宫内的路线摸了个大概,许多路途与宫殿都已经能和那张地图重合,逐渐清晰起来。
只是他现在头疼的也是这一点现在东西已经到手,自己应该怎么出去?用不用那条直通宫外的密道?
如果自己用那条密道……自己身后这两人又该怎么办?怎么才能甩脱他们?
明明帛书已经握在手中,但偏生这情况下走也不得留也不得,实在让人难受。
芦浦倒是没想到过这宫里还有这样一条隐秘的通道,他进入宫中是路明一手安排,但与秦轲不同,他的进入方式远比秦轲要麻烦得多,可以说只要有半点差错,他和武庭都将面临惨痛后果。
而现如今宫廷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只怕路明原本进出宫禁的渠道已经无法使用。
武庭不知道这一点,所以肆无忌惮地跟秦轲搏斗,但他却知道现如今还不能下杀手,毕竟……就算他们不畏惧死亡,强行杀死秦轲抢走帛书,也没法确保自己能安然将之带出去。
他看着秦轲那穿着铁铠的背,露出一丝掩饰着的苦笑,这时候,或许得通过这小子的渠道,可这种奇奇怪怪的同盟关系,又能持续多久?
耳畔闹腾的声音从未停止,这让他有些没法静下心来思考,有些厌烦地看向那些来来往往、手臂上绑着红绸带的禁军们。
但很快,他心中一动,皱起了眉头:“有些奇怪,既然是要杀杨太真,他们为什么还在这里挨个搜寻什么妖人?”
秦轲脚下微微一顿,但为了保证不会引起怀疑,仍然是继续缓步行走着,他对唐国的局势把握也好不到哪儿去,只能是胡诌:“或许他们想的是顺便把那所谓的妖人给除了?说妖人……其实应该只是个蔑称罢了,杨太真是妖妃,她的同党自然是妖人,除掉杨太真的同党,不是再正常不过了?”
芦浦却不这么认为,他轻声道:“你认为他们有多少人?”
“啊?”秦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差不多数了数,这里的禁军至少有五百人,虽然攻入王宫必定不会只有这五百人,但这至少也是他们不可或缺的力量,既然他们的目的是杨太真,今夜是杨太真的生辰,他们应该直接架梯子抢攻内宫,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芦浦古怪道:“在我看来,他们好像是被特意安排在这里找那什么妖人的。”
“找妖人就找妖人,你管人家怎么安排呢。”武庭满不在乎地道,“人家自家内斗,就算死光了也不关我们的事儿,走快点!”
秦轲晃了晃脑袋,话糙理不糙,有些时候,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干脆也不打算继续想了,只要自己带着帛书出了宫,再把这两人甩掉,大不了离了定安城远走高飞,此间的事情跟自己再无关系,想到这里,他脚下也快了不少。
卫修站在夜色中,凝视着阴沉沉的天空,刚刚月光只是短暂地从云层中透露出一小会儿,很快,厚重如墨的云层就再度把它吞噬了进去,或许刚刚一时明亮的月,仅仅只是一场最后的挣扎。
而在这王宫之中,到底是谁在挣扎?是杨太真?还是自己这些始终忠于国主的臣子?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时候还是要相信那位大人的安排,如果他不是对那位大人有着充分的信任,他就不会认同这样近乎荒谬的策略。
即使有六千兵力,可内宫那高高的城墙仍然耸立,不去猛攻城门却分兵控制宫廷?可如果不能把坐在高台上的那个女人打落尘埃,即便他们的手触及了这宫内的各处,又能有什么用处?
距离定安城最近的军营也不过是几百里,急行军的话,用不了几天时间,就能回援定安城,到时候他们真成了瓮中之鳖……
“将军。”这时候,副将凑了过来,在他的耳边轻声道,“有发现……”
听到副将的声音,路将军顿时身形挺拔,如一颗直立的松树,握着剑柄的手也宛如铁石。
他听完了副将的话语,随后一声爆喝犹如雷霆:“整队!随我去捉拿妖人,扫清逆党!”
第二百七十六章 鬼火(三更)
唐国的大小官职最早传承自稷朝,但毕竟经过百余年风霜,又历经几代国主的励精图治,推行新政,现如今早已与那逝去的前朝迥然不同。
卫修站在太史局恢宏的大殿面前,抬头望了望殿门外挂着的那块匾额,不腐的金漆书写了“观象授时”四个大字,即使是在黑夜中仍看上去清晰无比,这座曾被称作钦天监的大殿,在王宫之中犹如一座昂然的大山,巍峨耸立,又像是一名深沉的长者,凝视着厚重的云层,不发一言。
对于其他地方的搜寻只不过是以防万一,而对于这座用于观星象的大殿,才是他们重点需要关注的地方。
就在大殿前,百名禁军手握出鞘的长剑,警惕地透过那道大开的殿门,注视着殿内仿佛无穷的黑暗,但没有一个人上前,好像是畏惧一般,似乎那里头潜藏着一头可怕的恶兽,随时会扑将出来,吞噬他们。
“什么情况?”卫修得到消息,很快便带着人到达了这里,看着领头的那名军士,低声问道:“台阶上那些焦黑的炭灰……是什么东西?”
领头的旅帅看见卫将军亲自带着手下赶到,顿时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眼里仍然充斥着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断断续续道:“按……按照将军您的吩咐,我安排了五名弟兄先进去搜寻,但他们方才刚刚推开大殿的门,身上就突然起了火……所有的事情都好像只有那么几瞬,我们连冲上去扑救都来不及,转眼他们……他们就已经烧成了那……副样子……”
卫修眼神一凝,不可置信地看着台阶上那些黑乎乎的痕迹,指着道:“你是说……这几团东西是……是人?”
微风吹过,那几团黑色的炭灰四散飘起,于风中变得如漫天黑雪,他站在原地久久不语,手指指向的动作也停滞不动。
而躲在队列中的秦轲心中同样也有些震惊,刚刚他和芦浦几人本打算趁着混乱离去,结果一句整队,他们也没能逃得出去,未免引起怀疑,只能是听着口号聚拢在这队伍之中。
靠着风视之术,他听清了两人的对话,暗暗咋舌,到底是怎样的火焰,才能把人转瞬之间烧成这样的炭灰?这怕是连骨头都没剩下吧?
片刻后,卫修算是回过神来,微微眯起了眼睛,对着身边的旅帅道:“你挑两队弟兄,让他们再上去试试看。”
旅帅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为难地道:“刚刚情况太可怕,只怕这些兄弟们都不愿意去,我之前也承诺给双倍抚恤,但毕竟……”
他没有继续说,但两人都知道,他们现在的行为,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夜,就算承诺给百倍抚恤,又有谁敢相信?
“那就从我的队列里挑。”卫修转过身,看着自己身后的五百名禁军,道,“风字旅,一队、二队出列!”
毕竟是唐国经受多年训练的禁军,虽然这些年因为久未经历战争,军纪有些涣散,但今夜的杀戮已经足够让这支军队再度染上几分铁血,随着他的话音刚落,两队共二十名禁军同时站了出来,向着前方靠近。
秦轲、芦浦、武庭三人面色十分难看地对视一眼,脚下也不敢停,只能是跟着队列走了出来。
“听我口令,进太史局搜捕,如若伤亡,只要过了今夜,军中会给你们家中五倍抚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这群人今夜所为,早已经被冠上了“叛逆”的名头,如果不去拼命,后续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拼命了,至少战死还能给家人一份稳定的生活抚恤……两队人顿时响亮地回应起来:“愿为将军效死!”
只是,秦轲、芦浦和武庭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们不是唐国人,更没这心情去造反或者是“清君侧”,可此刻他们又能怎么做?难不成大声喊着老子是混进宫里来的,吃饱了撑的才要给你们卖命?
那他们倒是不会死在那诡异的火里,而是会立刻被这几百把乱刀追砍在这座大殿的门口。
只不过秦轲的脸色更加难看一些,三人之中,也只有他利用风视之术听见了卫将军和那名旅帅的对话。
推门就被烧死?还是挫骨扬灰的死法?
那自己冲上去,进还是不进?
“你怎么了?”芦浦皱眉着,他感觉到了秦轲的不对劲。
“你还是不知道为好。”秦轲面色发白,握着手上的剑柄,队列向前,他也不得不跟着走了上去。
太史局仍然一片死寂,这种气氛让秦轲越发毛骨悚然,他甚至觉得自己现在浑身就已经着起了火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一面缩着脑袋,一面做着深呼吸。
禁军中有百名弓手,在这一刻同时拉开的弓弦,双臂坚硬如铁石,双腿仿佛要硬生生地在地上踩出一个坑来,而挂在弦上的箭在火光中微微闪烁,却并不怎么热切,反而是带着一股死亡的阴冷。
毋庸置疑,一旦当情况有变,他们就会在指挥官的命令中,好毫不犹豫地松开手指,任由那些致命的羽箭射向自己的敌人,或者……自己的同袍。
秦轲知道现在退不得,只能硬着头皮随着众人抽出长剑,剑上还粘着血液,只是在剑鞘里放了一会儿,已经开始凝结,带着一股恶心的腥味。
“进!”
几乎就在这一声中,两队人几乎是不分先后地向着前方冲了出去!
在军士嘶声的大吼之中,那太史局大门后的鬼魅似乎都在这一刻产生了畏惧,就在第一名禁军跨过高高的门槛之后,两队人竟然跟着鱼贯而入。
没有火,殿内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所有人在一时间都有些发愣,原本手上早已经蓄势待发的长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斩向何处。
相比较秦轲,周遭的禁军并不知道那地上的两团黑色是人烧成的焦炭,在接受任务的时候,他们只以为这太史局之中有人守着大门,难以进入,所以需要他们作为攻坚的队伍。
但本在他们预料之中可能会迎面而来的刀光箭影并没有到来,甚至就连一个鬼影都没能让他们看见,这让他们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相互对视,却不知应该如何进行下一步行动。
卫修看到了眼前的状况,一时间皱起了眉头,看向刚刚那名旅帅。
而那名旅帅被卫将军这一眼凝视看得有些发虚,额头坠落豆大汗珠,赶忙地赌咒发誓道:“属下绝对没有欺瞒将军,刚刚几个兄弟只是推开了大门,马上就浑身着火,几个呼吸间就成了焦炭!”
卫修点了点头,继续看向殿内:“没说你欺瞒我,只是现如今看来……太史局里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
“也许,是那个藏身其中,用妖法杀人的术士耗尽了力量?”旅帅灵机一动,试探着道。
“未必不可能。”卫修在乎的却不是这一点,“妖法?这种胡话以后不要再提了,里面那人想来只是个精神修行者,会一些墨家流传下来的特殊术法也不足为奇,但终究还是个人,是人……就不会不可战胜。”
“是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言辞会给下属带来恐慌,迅速点头应和着。
进了大门,秦轲这两队人的任务自然也就不可能仅仅是“冲进大门”这么简单,卫修扬声喊了两句,示意他们继续深入,搜查整座太史局,直到找出那个做法的“妖人”为止。
秦轲看着那越来越浓稠的黑暗,心中倒是觉得或许会有一线偷偷逃离的希望,再去看芦浦和武庭,似乎连他们的身影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这样的情况下,想来他们自身都难保,于是他攥紧了手里的军刀,随着队伍一起往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前行而去。
第二百七十七章 “浑天仪”
“老驴,你带着你手下的人,往左,我带着我的人往右,如果有什么情况,你喊一声。”
“好嘞。你也小心些。”
“知道。”
两名队正相互交换了几声言语,随后就带着人向着不同的方向而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芦浦刚好就分在另外一队,要做分兵,自然也就不得不两头分开了。
芦浦有些不甘地看了秦轲一眼,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着不然招呼武庭一起把这票人在黑暗中干掉,再想办法控制住秦轲,只是仔细一想觉得还是不妥,毕竟只要他俩显出异动,两队人会一拥而上,而秦轲那比泥鳅还滑溜的小子怎会放过这等脱身的好时机,到时候怕是只有他和武庭会陷入苦战,而那小子倒是可以悠哉悠哉地披着黑暗逃脱了。
看到秦轲跟着队伍像模像样的样子,芦浦心想他大概还没有找到什么脱身的好时机,于是赶紧上前拍了拍武庭肩膀,示意他看好秦轲,这一举动也没有什么不妥,两队人马平常交情很深,其他也有几人和他一齐做了相同的动作,他也就点了点头,转身随着那名队正一路消失进了另一边的黑暗中。
而那名被称作老驴的队正则是打了一声呵欠,带着秦轲等人,一路向着左方行去。
点燃的火把驱散了附近的黑暗,给人带来了几分温暖,也驱散了他们对未知前路的恐惧,秦轲微微松了口气,感觉大殿之内那股阴森的空气舒缓了许多,一队人逐渐向前行进,随着几名军士机智地找到了烛台,一盏盏点亮的蜡烛将整座大殿映得更加清晰可见。
“那是什么东西?”秦轲微微抬头,看着那在黑暗中展露出一角却已经足够显得可怕的庞然大物,一时几乎忘记了呼吸。
在他面前的,是一座足足两三丈高的球体,四角都有跃身而起的麒麟瑞兽拱捧着它,宛如众星拱月。
秦轲初时以为是用来测算天时的浑天仪,却又觉得与书上所描绘的有些不同。
至少,书上的浑天仪,构造可没有如此复杂,一眼望去也不知道它是由什么材质构成,看上去像是包着青铜,又好像有鎏金,但是隐隐却透着几分虚幻之感。
有无数的齿轮连接着整个球体,它们一个个地交叠在一起,像是交错的犬牙,在“浑天仪”的下方,被麒麟们踩着的,则是一座圆盘,显出一格一格的划分,每一格都标识着一个又一个的小字。
即使在黑暗中,这些小字也散发着幽幽的光芒,秦轲看了好几遍,却发现根本是看不懂的,与其说这些是文字,不如说这些比道士的鬼画符还要晦涩难懂,或许不能称之为文字,只是一些有含义的符号吧?
可偏生这些“符号”上却载着一股厚重威严的气息,就像是……神龙阁下曾经散发出的那种气息……
只是相比较神龙阁下,这文字上面的气息简直微不足道,可不知为何,秦轲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神龙阁下。
秦轲四下看了看,正好对上武庭那直勾勾的目光,皱了皱眉:“干嘛?”
“看着你,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就跑了。”武庭恶狠狠地瞪着他,理所应当地道。
“什么时候了,还有工夫闲聊?”老驴停下了脚步,这黑暗里,除了脚步声与火焰的噼啪声之外,再无其他声音,说是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也不为过,自然武庭和秦轲两人简短的对话也入了他的耳朵。
老驴转过头,有些不满地对手下军士道:“都把眼睛放亮一些,妖人必定就在此地藏身!”
众人齐声响应。
而老驴举着火把,一步步地顺着队列,缓缓行走,看着自己这只十人队,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
虽然说禁军久未经历战火历练,但毕竟是拱卫唐国王宫的主要力量,并没有在“屯田制”之内,自然农忙时节也不需要回家务农,甚至有“父传子”的制度,一代传一代都是军职,相比组织松散的唐国边军,他们的级别要更为分明一些。
只不过今夜的起事也有些突然,所以他和另外一名队正手下只能被分配到十个人,虽然还继续保持了“队正”的称呼,可按照唐国一队五十人的规制,这手下的数量就显得非常凋零了。
队正看了看这一列十人,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这哪里是个队正,倒像是个小火长……他自嘲地想着,却又很快地给了自己一耳光,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若是起事不成,他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还是个未知之数呢。
但当他的目光落到秦轲的身上,顿时生出一些疑惑,目光中带有了一丝审视的意味:“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见过你?”
秦轲心中有些慌乱,咳嗽一声,把头稍稍偏向了一边,轻声道:“属下刚入禁军不久……”
“刚入禁军?”老驴想了想,禁军近几年来何曾有新血液?但很快他又哦了一声,毕竟今夜混乱成这样,大概是那几家的私兵被强行编入禁军之中吧?
点了点头,他也就不再追究。
秦轲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简短的一个回答已经让他在暴露的边缘走了一圈,但他也立刻明白自己现在仍然身处险境,也不敢再轻易出声了,开始强打起精神,甚至真的像队正说的那样“放亮”了眼睛,去观望起面前这座巨大又古怪的“浑天仪”。
只片刻间,他越看越深入,越看越入迷,那些符号好像一瞬间飘飞了起来,在空中四处飘荡,他忍不住伸手去抓,但它们只要被自己的手指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成无数的星星点点,火光乍现之后,又在不远处再度凝结,好像活物一般。
而当它们以一种整齐的队列稳固在空中的时候,秦轲终于还是在迷迷糊糊之中出了声:“阿贡……拉布速……帕拉咕噜……”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些文字读出来的,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梦中,之前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个梦,长长的梦境。
否则自己的喉咙怎么会在这一刻好像变成了一处深渊,能吐出那些人类根本无法发出的语言?
他的眼睛直视着,双眼已经迷离,而此刻就在他的盔甲里,就在他的衣襟内,他的那颗心脏更加有力地跳动起来,随着血液被心脏澎湃地输送到四肢百骸每一寸血管,他的胸前有一道淡淡的光芒缓缓点亮。
他听见空气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沉闷、腐朽,但带着惊讶和惊喜:“阿贡……拉布速……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此等待,没想到余生……还能见到神灵的孩子。”
秦轲找不到那个声音来自哪里,但是很快,他的耳膜就被巨大的声音所笼罩,就在他的眼前,或者说所有人的眼前,那座巨大的“浑天仪”,突然开始了运作,齿轮戈登戈登地旋转,球体也跟着旋转,还没等秦轲反应过来,那些漂浮在空中的文字已经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就连格子里的文字符号也转而隐没在黑暗里,不留一丝痕迹。
可秦轲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在他的眼前,在“浑天仪”的旋转之中,明亮又耀眼的光芒刺射到大殿的宝顶之上,星星点点的光斑很快勾织成了一片图像,仿若天上的浩瀚星海……
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武庭已经忍不住扔掉了手上的长剑,换上了腰间他用得趁手的短柄斧,而老驴也僵着脖子震惊地望着“浑天仪”,一言不发。
“当他脚踏在一片荒芜,远方无风,有光芒照亮他的鞋履,日月匍匐在他的脚下,他斩碎了一切……包括他自己。”
那个沉闷的声音再度响起,众人这才发现,就在他们的面前不远,就在浑天仪的下方,那座老僧盘坐的雕像发生了变化……
“是个人!”有人吃惊地叫出声,眼睁睁地盯着那“雕像”慢慢地站起身来,他高大的身形宛如一座巍峨大山,“浑天仪”散发出的光芒照亮了他满是褶皱的脸颊,一件黑色的大氅披在他肩膀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庄严肃穆。
“妖人!”老驴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拔出剑来,他可以确信,自己刚刚触摸过这座沉浸在黑暗中的雕像,上面没有一丝温度,甚至没有一点类似皮肤的柔软,不过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当他喊出声的时候,他已经发现自己的身前飘起了莫名的火焰,那团火焰很小,很苍白,柔弱得好像被风一吹就散。
但他接着又只能无力地看着那朵火焰落上了自己的肩头,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一点避让的动作。
冲天的火焰一瞬间喷涌而起!
“啊”
凄厉的哀嚎声响彻了整座大殿,整支队伍也因为突如其来的状况而陷入了混乱和恐慌!
然而跳动着的火焰却并不会因为他们的恐惧而饶过他们,随着黑色大氅的老人伸出枯槁的手指,在空气中轻轻一点,顿时又有两人浑身燃烧起来。
第二百七十八章 燃烧(二更)
两人是眼睁睁看着队正老驴浑身燃烧起来的,此刻那种灼热和剧痛却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包裹,两人疯狂地奔跑,可这大殿之内到哪里能找到半点水源?
稍显聪明的一人赶紧扑倒在地,顺势就打起滚来,却发现这妖异的火焰反而越燃越旺,有一人开始在惶然之中哭泣,嘶吼着:“救我……救我啊……”
绝望中,他狠狠地扑向了另外一名没有着火正呆立在旁的禁军身上,几乎是在片刻中,那名被他抱住的禁军身上也燃起了同样的火光。
未知的恐惧让禁军们几乎握不住手上的剑,那些在火光中哀嚎奔跑着的同袍此时看起来好像一个骇人的鬼怪般,令他们避之不及。
不止是一个人在绝望之中向着自己人跑去,这些军士早已因火焰的灼痛而丧失了理智,而其他军士眼见自己冒火的袍泽向着他奔跑过来,也是惶恐地抽出了长刀,狠狠地砍了上去。
血与火同时在一人身上绽放,仿若一朵灿烂的妖花,滚烫的血液一滴滴落在大殿的地砖之上,竟生出了朵朵由火焰构成的花型纹路。
尽管是被自己曾经的兄弟所斩杀,但此刻他们的脸上却显出了几分安详,好像一切痛苦都随着那些流淌而去的血液一般离他远去,他闭上了眼睛,任由身体逐渐被焚烧成一堆焦炭。
而当老人再度伸手,两名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的禁军顿时陷入了可怕的火焰之中,嘶声嚎叫着。
武庭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诡异的状况,但他的动作要果断得多,对于他而言,只要是想让他死的人,就算是芦浦,他也会闭着眼睛照杀不误。
何况他们只是与他非亲非故的禁军,仅仅只是一轮混乱之中,死在他手上的禁军就有两人,但这反倒是激励起了剩下几名禁军的士气,当他们看见那两名逃跑的禁军现如今已经几乎成为焦炭,他们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绝境之中他们握紧长剑,对准了老人。
“喂!小子!愣什么!杀了他!别让那老家伙再继续放火了!”武庭一声怒喝,把还在梦中的秦轲拉回了现实,话语之间,已经有禁军向着老人冲了上去。
其实老人只是刚刚站起来的一瞬看上去身形高大,此刻再去看时,他的身高比起武庭还要不如,大概是因为他干瘦的面容与手指都收敛在那宽大的大氅之中,才给了他这样伟岸的形象。
禁军们距离他不过是十几步的距离,真正奔跑起来,或许只是一呼一吸之间。剑光被火光映得通红,它们似乎也在迫切地渴望着那老人的鲜血。
刺进去吧!
杀了他!
杀了他一切都结束了!
禁军们眼看着剑锋已渐渐触及了老人的脖颈,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得逞的狂喜,原来老人也不是什么妖怪,更不是什么神仙,他只是一个**凡胎,纵然手段很可怕,但被刀剑及身,也应该只有一个“死”的下场。
但就在这一刻,大殿之中却有微风轻轻吹过,随着几声清脆的“砰”响,所有禁军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被掀飞到半空!
秦轲瞳孔微缩,不知什么时候,老人的面前站着一个人,他同样一身黑色,在火光之中他的眼神冰冷,他的目光甚至都没有瞥向那些升上半空的军士们,只默默地在老人身前站定。
秦轲是不认识他的,而武庭……则是有些眼熟他的身形,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李四。
老人被阻隔到他的身后,轻声道:“你来了。”
李四微微侧头,道:“主上。”
“呵,我已卸任很久了……不再是你,或你们的主上了。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个老不死,每天在这里看看星象,了此残生便罢。”老人摇了摇头,道:“你这次来,是有什么消息要带给我么?”
“是。”李四轻声回答,但他环视四周,道:“但是,或许现在不太方便。”
“你是谁?”武庭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也知道此刻的状况更加不容乐观,一个会诡异术法的精神修行者本就已经十分麻烦,但毕竟精神修行者在**上总是显得孱弱,如果秦轲能和他合力,杀死他未必不可能。
但突然又现身的这个李四,却是连路明都觉得深不可测的人物,这就成了死局。
在李四的身上,他感受不到一丝气息,就好像老人的面前站着一个黑洞,或是一个虚影,凭他,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
但他确实存在。
武庭已经有了拔腿就跑的想法,但他知道现如今根本跑不了,恐怕甚至连“拔腿”的动作都会引起面前这人的惊天暴起,他只能握紧了手上的短柄斧,尽量露出有话好商量的神情道:“阁下好生面熟,或许我们曾打过照面,山水有相逢,再见即是缘分,不如……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今天我叫您一声爷,爷您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如何?”
说服软就能服软,某种程度上武庭这也算是求生欲极强的表现了。
李四没有说话,只是用讥讽的眼睛看着他。
老人摇了摇头,随着他轻轻挥手,宛如驱赶蚊虫,顷刻间,剩下的禁军们竟然也全部燃烧起来!
军士们终于绝望了,但在绝望之间,疼痛却要比这来得更快,火焰如同一头头饿狼般撕咬着他们的身体,分食着他们的铠甲,虽不知这火焰到底有多热,但从那些逐渐融化的甲片和滴落下来的铁水,已经可见分明。
在这样可怕的火焰之中,人类绝无可能生还。
还没等到铠甲融化完,几名军士几乎都没了囫囵人形,四肢被焚烧成干枯的枝丫似的骤然断裂,他们站不住了,扑倒在地上,却仍然没有死去,一直抽搐着,到了这个时候,死亡对他们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
而在火光之中却仍有一人没有倒下,随着一声暴喝,浑身燃着火焰的武庭握着短柄斧,就这样冲了上来!
刚刚他身上亮起一点点星星点点的火光之时,他就已经在第一时间用手不断地拍动,但那火焰真就像是鬼火一般,即使在他重力的拍击之下都不会熄灭,顽强不屈地在他的衣服上越烧越大。
他伸手想要去解开禁军的铠甲,但火焰骤然加快了速度,刹那间吞噬了他的半个身体。
他瞪大了满是血丝的眼睛,他明白自己是要死了,虽然从当山匪的第一天起,他就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早已经做好了人头落地的准备,但这种窝囊并且苦痛的死法却是他无法接受的。
他咆哮着,不再去尝试扑灭身上的火焰,随着他右腿猛然跺向地面,他整个人腾空而起。
他几乎用尽了一身的力量,骨骼在咔咔地作响,右腿竟然是在这一跺之下弯曲出一个可怕的弧度,露出了半截断裂的腿骨。
但武庭已经不在乎了,既然要死,总要拉一个垫背的才行。
好歹是条汉子,断不能死得窝囊!
带着一身逐渐燃烧剧烈起来的火焰,他直接撞向了李四。
李四看着浑身都是火光的武庭,微微皱眉,相比较在场的所有人,他更清楚这由老人发出的火焰是怎样的存在。
而他手无寸铁,要阻拦显然有些麻烦。
武庭露出了几分狂乱的笑,他赌得没错,李四果然没有阻拦他,甚至还从让开了一些,似乎是畏惧他身上的火焰,想要远离。
他注视着那位全身笼罩在黑色大氅里的老人,他站在原地没有动,或许也是因为他已经太老了,此刻再后退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的身体形同枯槁,足以证明在多年的风霜之中,他已经衰竭到了一种几近油尽灯枯的程度精神修行者的身体一直都要比气血修行者的身体差,即使一个精神修行者已经拥有了强横得不似人的力量,一旦被斧刃砍中,也会和普通人一样流血,甚至死亡。
武庭浑身的气血已经在这短暂的一刻全部灌注到了双臂,纵然是短柄斧,在他双手握着的时候却有着带着万钧的力量,哪怕面前是一座大山,似乎都会被他这一斩所劈开。
“去你娘的!”武庭嘶吼一声,斧头从上往下,对准了老人的头颅,猛然地劈了下去……
第二百七十九章 妖人?圣人?(三更)
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就算修行者想要用精神力量抵挡,只怕也来不及吧?
他残存的最后一丝念头是这么想的。
但随后一声轰然,却湮灭了他原本的期望……
老人没有动,他只是微微闭上了眼睛,叹息一声,轻声道:“咄。”
仅仅只是一个字,却震动了所有人,宛若山崩!
一股可怕的力量,猛然扑向了武庭,就连他身上的火焰都被震散成了星星点点。
斧头早已脱手,双眼一片暗沉的武庭以一个决绝的姿态飞了出去,砰然撞在了大殿的石柱之上,等到他落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七窍流血,全身抽搐。
其实就早老人吐出那个字的时候,他全身的筋骨就已经因为那股剧烈的震荡而断裂,现在的他双目失明,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他想要伸手指向老人,却感觉这具身体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
他嘴唇颤抖着,喉咙像是一只破了的风箱,“嗬嗬”地想要说些什么。
“圣人……圣人……”
随后他的全身都渗出血来,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柱子之下。
也不知在他的最后一刻,是否有庆幸自己死得如此干脆,没有继续经受烈火焚身的痛苦。
李四摇了摇头,把目光从武庭身上收了回来,他在路明的山寨见过武庭一面,不过武庭的死活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只是带着几分讥讽想着:当年那位站在武道巅峰的银枪名将赵子云,想要接近主上尚且都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更何况是这样一个连三境都未破的普通山匪?
而这殿内的一切轰轰烈烈,又悄然恢复寂静,这期间秦轲站在原地,一步都未曾挪动过。
整个过程之中,他都像是一具石雕,不管是禁军被焚烧的时候,还是武庭向着老人发起那最后一击的时候,他恍若未闻。
但并不是他不想动。
他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给压制了。
老人的眼慢慢地看了过来,眼神是那般慈祥,但他心中却立刻生出了十足的恐惧。
记得当初在太学堂书阁之中,他也曾看过一些有关于精神修行者的典籍,毕竟不管在叶王陵墓之中见到的王玄微,还是在建邺城见到的盲眼二胡老人,都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象。
王玄微手中的玄微子、盲眼老人以二胡操纵的小剑,这些玄妙的手段在他的眼里始终带着几分神秘。
他并不通晓精神修炼,而且以他的性子,也很难做到十年如一日的枯坐,禅定,不断地锤炼精神,他也从未有过修行精神的想法,但是自从他决定踏上寻找师父的这条荆棘之路,他就知道与修行者之间的争斗在所难免,所以他必须对精神修行者做了更多了解。
他知道精神修行者并没有如气血修行那般“经骨髓三境”的说法,他们有着另外的三境:“无人境”、“无我境”、”无众生境”,而三境也没有如气血修行那般严格的界限,更不像气血修行者的修为那般一步一个脚印,仿佛登山,最终会攀升到一个高点。
修行精神,是无始无终的。
无数人,枯坐禅定十余年,或许一无所得,却在某个夜晚,看见一轮皎洁的明月,于是心中再无他人,也无自己。
这便入了无我境。
也有无数人,从修行精神的一开始,就平步青云,做到物我两忘,却一生再难向上行至一步。
这种完全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修行起来,似乎也真的是看不见摸不着。
但有一些事情他还是能有一个简单的判断。
如同盲眼老人那般,以精神力设下一层障壁,抵挡住自己的袭击,足以证明他已经进入无人境,即使在有外界干扰的情况下,仍然能灵活使用自己的精神力量。
而像是王玄微那般,眼睛一瞪,便在面前设下无数层屏障,甚至能暂时阻挡住高长恭宛若惊雷般的长枪一刺,至少也是无我境以上,再考虑到他能靠一人之力操控那如蜂群一般密密麻麻的玄微子,说不定实力要比他想得更高一些。
但现在这是什么?
秦轲感受着自己动弹不得的身体,他知道精神力量纵然可以画出屏障抵挡他人,却很难直接作用于他人并控制他人的身体,毕竟要造出一面盾牌只需敲敲打打出一面平板,而如果要做出一副镣铐,这过程要复杂得多。
所以哪怕是王玄微,也从未使用过这样的技巧,未必是他不能使用,而是这种事情太费劲,吃力不讨好。
可老人并不是这样。
他从刚开始就已经压制住了自己,并且在压制着自己的同时,甚至还能举重若轻地用火焰烧死禁军,以开口一句“咄”震死武庭,这得是个什么境界?
无众生境吗?
还是更高……
他想到武庭死之前嘴唇颤抖着说出的“圣人”二字,一股寒意就顺着脊骨向上直逼脑壳。
圣人,即使是精神修行者里,这个词汇都只是一个传说,有不少精神修行者甚至认为这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境界。
秦轲也不敢肯定武庭说的到底是对还是错,但至少一点,老人确实拥有着举手抬足就可以杀死自己的力量。
“李四。”老人轻声道。
“是。”李四点头道。
大殿内逐渐传来了另外一队人的脚步声,正是刚刚和老驴分开的那一队,大概是听见这边传出的异响,他们向着这个方向靠了过来。
老人微微抬眼,李四会意,双手拱手作揖行礼,然后一个转身,便消失在阴影之中。
随着李四消失,秦轲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重新可以动了,只不过被压制得太久,显得有些僵硬。
他本该夺路而逃,但理智却告诉他,这么做毫无意义,他现在可以动,只不过是因为老人松开了“枷锁”,只要他想,再给自己重新上一副枷锁也不是难事。
之前被禁军点亮的灯烛本就不长,这么一会儿,已经逐渐见底,有几盏更是直接熄灭了。
但地上散落的火把和剩余的火烛仍然照亮了老人的眼睛,秦轲从中看见了疲倦,看见了悲悯,看见了淡漠,看见了和蔼……却唯独看不见一点杀意。
老人向前走了一步,微笑着望向秦轲,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秦轲咳嗽了一声,这种时候还是不忘掩饰,连忙道:“我叫董大宝……”
“不。你不叫董大宝。”老人微微摇头,看着秦轲躲闪着自己的目光,轻声笑道:“你害怕我吗?”
“不……害怕。”秦轲心里自然清楚他现在怕得要死,但是就算此刻坦诚自己害怕,又有什么意义呢。
“别怕,我只是个快要死的老头子。”老人的声音很轻,轻到宛若一片鸿毛。
快要死的老头子?
秦轲嗅着空气中那股焦炭的味道,那火焰太烈,以至于他闻不到尸体被烧焦时本该有的臭味,秦轲心中无法放下畏惧,能做到这一切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快要死的老头子?
“哦……”这种话他当然不敢说出来,只能应和着点头,希望这个深不可测的老人可以放自己一马。
老人似乎也看出了秦轲的言不由衷,但丝毫不觉得恼怒,十分耐心地笑道:“没关系,你现在还不明白。”
“明白什么?”秦轲抬起头,有些疑惑。
老人站直了,秦轲这时候才发现他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要多,虽然枯瘦,却宛如一根笔直的毛竹,他的目光落到了在他身后不停运转的“浑天仪”上,咯噔咯噔的齿轮机括旋转声不绝于耳,他的眼神之中露出了几分释然。
“我们的相遇……或许是一个必然。”他缓缓开口道。
第二百八十章 既定之天命
必然?秦轲感觉眼皮跳着都疼,这个老人家……该不会是枯坐太久有些疯癫了?
老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回头指着身后巨大的球体轻声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秦轲顺着他的指向再度打量了一下直通大殿宝顶的“浑天仪”,想了想摇头道:“大概……是看星象的东西吧,书上说,叫浑天仪。”
老人将双手拢进了袖子,淡然道:“是,也不是。”
说实在的,秦轲真的没什么心情和老人这么对面而谈,特别是他的脚边时不时还会有焦黑色的飞灰飘过来,让他有些站立不安。
但他又不大敢表现出不安,甚至尽量希望自己的脸上露出一副勤学好问的表情他可不希望惹恼面前这一位,不管是被烧死,还是被一声轻呼给砸死,都不是他愿意接受的结局。
“这是……既定之天命。”老人顿了顿,忽然声音深沉地道:“当人行走于这片大地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于一处,并且不断地运转,周而复始,你现在看它,似乎静止,却不知那内里的世界是陷入了怎样一种飞速的变化,这都是神的意志,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宿命,我们都将踏上一条被选择的道路,在他们的注视之下,不断前行……”
既定……啥来着?天命?还神的意志?
秦轲挪了挪脚,免不了心中嘀咕起来,这老头怕是真的疯了,一个浑天仪,纵然是比书上描述的大了数十倍,可怎么就成了神的意志了?难不成道家三清和佛祖闲着没事儿干,造了个大铁球?
老人转过头,神情略变得有些严肃道:“你能看懂这上面的字,是么?”
尽管他的目光依然和蔼,却有如穿透了一切,秦轲心中慌乱,不知道怎么,他有种十分强烈的直觉,在老人的面前,他说不了谎,即使是编织得再完美的谎言,也会被他第一时间识破。
“是……吧?”他只能老实回答。
只是,对于看懂“浑天仪”上的文字这件事情,其实他自己也如在梦中,说到底,他除了能念出那些文字的发音,感觉到上面厚重的气息之外,并不清楚这些文字到底是什么意思,那这到底算看懂了,还是没看懂?
老人则是点了点头,但很快感受到了秦轲脸上的懵然,露出几分可惜,轻声道:“原来如此,是早了一些是么?”
随即他又低下头,喃喃自语:“也或许,是神对我最后的一点怜惜,让我提前遇见了你。”
他神神叨叨地说了一些秦轲听不懂的话,其中就混合着一些“浑天仪”底部的符号文字,那些文字发音沉重,带着一股莫名的威严,殿内不远处传来李四直面那支禁军队伍的打斗声,但想必以他的实力,收拾这区区十人实在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
只是,为什么大殿外的整支禁军不冲进来?
难不成他们都是聋子?
秦轲想到这里,忍不住心中对那些人劈头盖脸一阵痛骂。
老人说完了那些奇怪的话语,蓦地从袖筒里抽出了自己干瘦的手掌,秦轲下意识地去躲,但老人的速度远比他想象得快,在他神情微变身体尚未作出动作的时候,就已经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一道彻骨的冰寒渗透进了秦轲的身体,秦轲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在老人的手掌上,他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属于活人的温度,那只手粗糙且枯槁,骨骼突出,好像不知多久没有血液在其中运转了。
老人继续和蔼的表情:“确实有些早了,但未必是件坏事。一切都在天命的安排中,你只需记住,我们都是被选中的人,神灵,与我们同在。”
“什么是被选中的人?”秦轲想要躲开那只手掌,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出其他的动作,正如之前他像是被魇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老人笑笑点头,道:“这个……解释起来十分复杂,况且我现在给你解释,你也不一定会明白,有些事情,只有你亲身经历,才会真正领悟。不过……很多人倒是给了它一个命题,很有趣,他们将之称为神启。”
果然是神启!秦轲面色骤变,他终于开始相信老人所说的并非全是谎话,或许……这对他来说还是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急忙问:“什么是神启?”
老人低头一笑,道:“你身上的先天风术,就是一种表现。这是神的馈赠,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接受。就比如……”
他伸出手,任由一团火苗在他的指尖轻轻跳动,宛如活物……
秦轲听不明白,看着那团火有些紧张起来,害怕老人一个失手就将那火苗抖到自己身上了,但他还是想要继续问下去:“我在找一个人,他也曾经得到过神启,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老人摇了摇头:“他的路,不是我应走的路。”
“什么意思?”秦轲愕然。
老人这话中的意思……是否坦言他与师父乃是旧相识?或者说,自己尚未开口说找的是谁,老人就已经猜到了?
“我只能到这里了,当既定天命再度运转的时候,一切都将成为一个轮回,犹如春夏秋冬,既然春可以再度来临,那么冬季的冰雪也应在温暖中融化,其实早在十几年前,我就不应该存于世上,但因为一些巧合,我至今还在苟延残喘。”老人伸手触摸秦轲的胸口,用指头虚空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叹道:“神龙阁下曾赠予你一份礼物,或许……我也应该给你一份。”
秦轲不明白老人说的是什么意思,虽然他有些震惊于老人为什么会知道自己跟神龙阁下接触过,还得到过一团“不知道未来有什么用处”的光团,但相比较所谓的“礼物”,他更想要知道神启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此他就能触摸到师父曾经的轨迹,进而通过了解神启,明白他师父到底在追逐着什么,现如今人又在哪儿……
然而就在他刚刚要张嘴说话的刹那间,老人的指头在他的胸口画完圈之后,却是轻轻地……戳了下去!
也不知道他的指头到底是什么做成的,明明秦轲身上还穿着禁军的铁铠,但在这只干瘦的手掌面前,却简直如同一层薄薄的丝帛,嗤地一声,老人的指头穿透了铁铠,继而深入内衬的皮甲,势如破竹,就在一瞬间刺破了秦轲胸口的皮肤!
直刺进秦轲的血肉之中!
“吱吱”的声音从秦轲的胸口响起,带着愤怒与惊恐,随着秦轲胸口衣衫一阵耸动,小黑从他的领口钻了出来,宛如夜色中的一道黑色闪电,向着老人扑了过去。
而老人眼神平静,只是轻轻地一挥手,小黑就停滞在了半空中,尽管四肢奋力划动着,却根本无法再前进一步。
老人看了一眼小黑,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眼中带着宽慰,轻声道:“请放心,守护者阁下,我,并不想对他做什么坏事。”
小黑当然不信,奋力挣扎着想对着老人的脖颈狠狠地咬上一口,然而不过咫尺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万道深渊一般无法跨越,它漂浮在空中,好似一团被泼洒开的漆黑的油墨。
因为愤怒,小黑的双眼竟顷刻染上了几分赤红,随着它一声尖锐的啸鸣,它的身体突然膨胀了三分,而从它的鳞片之间迸发出了一股凌厉的气流,“砰砰砰”地撞击在身体周围那无形的屏障之上。
老人看着它鲜红的眼睛,倒是有些意外,像是自问一般道:“这是……嗜血逆鳞?”
“不过你还远远没有成长起来。”紧接着,老人的另外一只手在空中轻微地一个滑动,小黑不由自主地倒飞了出去,砰然一声闷响,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钢钉,钉在了大殿的柱子之上。
秦轲能明显感觉到老人的手指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膛,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自然也没能看清楚小黑和老人之间短暂的较量,老人的手指不断地入侵他的心脏,他甚至能听到心脏剧烈颤抖的声音,他感觉自己或许快要死了……
秦轲双腿一软,已经脱力跪了下去,然而老人伸出手,一把搀住了他,声音凝重,道:“比较疼。”
比什么?比较……疼?
秦轲很想朝他翻一个大大的白眼,再吐他一脸口水骂一句:老子现在就很疼!
但他做不到。
剧烈的疼痛让他开始出现幻觉,即便闭上眼睛却仍然无法阻止滚滚的热泪如雨般流淌,他不知老人为什么要这般对他,或许之前他的和蔼可亲都是装出来的假象?
所以,自己是真的要死了么?
可他还没找到师父啊……
还有张芙和乔飞扇的信笺……不过阿布应该已经送过去了,以他的稳妥,不会出什么岔子。
只是……只是他为什么要死在这里啊!
他还想再吃一口建邺城老王家热腾腾的肉包子啊!
第二百八十一章 尘埃
老人的手指再度向内刺了进去,秦轲张大了嘴,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老人没有骗他,疼痛……这明明是剧烈无比的疼痛!
秦轲只觉得脑海中像是什么东西突然爆裂开来一般,原本还残留的几个想法也被这股疼痛撕扯得七零八落。
老人专注地看着秦轲,冷静得就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随着他手指刺入之后,就在秦轲的心脏位置,一道蓝汪汪的光芒从他的胸口闪烁起来,明明是密闭的大殿,却有一道风从无到有,呼啦啦地吹了起来,呼啸之中,宛如有野兽在低吼,又像是有什么鸟雀在鸣叫。
于是老人终于停止了深入,面对着劲风,他闭上了眼睛,似乎是感受到他的心念,他身后的“浑天仪”猛地一窒,随后加速运转起来,那些铭刻在上面的文字一一亮起,在旋转之中,好像漂浮了起来。
随后是一道如流水一般的光芒,天窗之外,乌云密布的天空在这一刻突然云层四散,整个苍穹一阵白光乍过,漫天璀璨星辰!
“将军!你看!”副将震惊地看着从太史局上方的天空,一道粗壮如巨龙般的光芒犹如实质,顺着天窗轰然落下,在这一刹那竟驱散了黑暗,让整座太史局显得无比巍峨庄严,宛如神迹。
无数的禁军想都没想就跪了下来,胆战心惊,两支十人队进去的时间说长不长,里面没有传来半点声音或是消息,后来又进去一队继续泥牛入海,而现在却突然呈现出这样一派恢弘之景,他们开始畏惧,开始胆寒,他们甚至为自己前来“叨扰”大殿之内的那人而感到后悔,那应该是一位降世的天神吧?而他们……全都是冒犯者。
卫修同样也震惊地看着那巨大的光柱,纵然以他的阅历,此刻也是摸不着头脑,究竟是怎样一种术法,竟可以造就这般奇异的效果,难不成里面的妖人……不,难道不是妖人,而是早已踏入世人无法企及的那个境界了?
不,不可能。
他用力地咬了一下嘴唇,直到把嘴唇咬出血来,总算将自己从震惊中拉回,他突然嘶声大吼道:“都起来!这不过是妖人的幻术!你们是唐国的精兵!都起来!”
他第一声显得有几分嘶哑,但很快,第二声就变得雄壮有力,虽然他的修为并没有多么强大,但气血鼓胀之下,也足以把声音放大许多。
无数禁军士卒听见了他的声音,就连跪在地上磕头乞求宽恕的士卒一时间也愣愣地抬起头来,看着卫修,有些愕然。
“都起来!这不过是幻术!”副将也回过神来,跟着卫修一同喊道,他手上握着连鞘的长剑,一个一个地重重敲打那些跪倒在地上的士卒,大声骂道:“都给我起来!别给唐国丢脸!一点把戏就把你们吓着了?如果妖人真那么厉害,必定借助幻术击退我们,可你们睁大眼看看,咱们不都安然无恙么!”
他这么一解释,不少人倒是面面相觑起来,而当他们发现那道光束闪亮许久却对他们没有丝毫影响之后,终于缓缓地都从地上爬了起来。
甚至有一些军士想到自己刚刚那副匍匐在地的样子,心中羞耻,骂出声来:“我就说嘛,这要是有那么厉害,把我们都当场杀了不就好了?还要弄这幅场面做什么?”
“对……估计这妖人也是心虚,怕我们冲进去,所以才用这光吓唬我们,这天下谁不是两个肩膀抗一个脑袋?嘿,老子一刀下去,都是碗口大个疤!”
众人纷纷应和,纵然他们心中还存着那么点疑虑,但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倒是不便说出口了。
而随着骂声如潮,这些禁军士卒们也是热血上涌,有人请命道:“将军!带着我们杀进去,把那装神弄鬼的妖人杀了吧!”
“对!将军!我们不怕!”
而卫修看着那巨大的光束,眼神中的震撼尽数褪去,剩下的,只剩下军人的刚毅,他看向那些嗷嗷叫着的士卒,沉声道:“山字营做前锋,火字营紧随其后,风自营护住两翼,步步推进!”
随着“砰”地一声响,太史局的大门被禁军们推开到最大,宛如一张大张的口,整支禁军,携着铁血的杀意,就这么缓慢地向殿内进发。
“这样好么?”李四从背后看着枯坐着老人,轻声道。
光束逐渐变细变暗,最终成为黑夜中的一缕清烟,星辰再度隐没入了云中,大殿之内,依旧是被一片黑暗笼罩,只剩下一些即将燃尽的烛火照亮了老人疲倦的脸。
明明只是很短的时间,然而此刻的老人相比较秦轲刚刚见到他的时候已经能用面目全非来形容。
原本他头上稀疏的发丝已经从黑灰全数转为苍白,皮肤紧紧地贴在骨骼上,生出无数黑色的斑纹,褶皱遍布各处。
若说他之前枯瘦宛如风烛残年,那么现在的他跟坟墓里的干尸相比较也好不到哪儿去。
唯一不变的,是深陷的眼窝中,那双眼睛仍透着深邃闪亮的精光,他看着躺在地上的秦轲,露出了一个艰难的微笑。
秦轲还在昏睡,他皱着眉,好像仍在承受着痛楚。
老人缓缓开口:“没什么好与不好,只是我终于完成了一个心愿,此生足矣。”
“但他未必会成为我们的人。”李四看着老人,实在无法理解,他摇头,“您不要忘了,他师父是诸葛卧龙,是那个……叛逆的……”
老人盘坐下来,用手制止住李四继续说下去,他干枯的嘴唇弯出一些弧度:“即使如此,我仍然相信神灵不会选错人,这么多年,我也想了很多,甚至,我想会不会……是我们错了……”
李四浑身一震,忙道:“主上!切莫多思!”
“我说过了,我已经卸任很久了……”老人闭上了眼睛,“从当年第一天见到那孩子,我就知道我的使命已经完成,诸葛卧龙……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神选中了他,必然有他们的考量,在神灵的脚下,我们不过是一群忠诚的仆人,除了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过多的自我意识,只会成为障碍。”
李四神情复杂,“可当初也是您亲自下达了追杀诸葛卧龙的命令,如果他足够资格成为主上,您又为何要这么做?”
“过去的事情……唉,不提也罢,追悔莫及,追悔莫及……”老人疲倦地道:“当初我确实下达了那道格杀令,但也正因如此,我主动卸任了那个位置,一直在这里枯坐直到今日。我们只是凡人,是凡人就免不了会犯一些错误……”
“我不明白。”李四继续摇头,“难道我们秉承了千年的信条,是错的?”
“我不知道。”老人低声道:“但万事万物都在变化,或许……神也会改变最初的想法。而我们……却还在执着一些过去的东西。”
李四皱眉道:“您的意思……是要我们迎回诸葛卧龙?”
“诸葛卧龙已经死了。”老人道:“既然这孩子得到了神启,诸葛卧龙自然不可能还活着,我的存在,只不过是一个巧合,但现如今看来,这个巧合最终也该回归天命。”
大殿外传来嘈杂的声音,禁军冲了进来,一路向前,已经近在眼前。
“你去吧。”老人道:“把这孩子带出去,有些事情,我也无法回答,但或许将来,他会给出一切的答案。”
“那您呢?”李四道。
“我已经完成了使命。”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足够了。”
说着,他微微转过头来,看着李四。
李四眼睛中闪过一点异光,在他的眼前,老人的脸颊上竟然散落着尘土。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老人身上的尘埃自然不是沾染来的,而是他的身体,已经开始逐渐崩解,以半死不活的状态下过了这么多年,最终他还是安然地迎接了死亡。
李四背起秦轲,很快隐没进了阴影之中。
“浑天仪”也慢慢停止了运转,当禁军们冲进来的时候,只看见了那些尸体形成的焦炭,还有一地的尘土,那些尘土随风飘散,无所不至,像是一只只终于获得了自由的笼中鸟,欢欣雀跃。
第二百八十二章 雨夜,马棚中的男女
定安城的今夜本该又是一个热闹的夜,但随着兵变的事情逐渐传播开来,霎时间,全城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有人说在定安城大营驻扎的一万军队已经奔出了大营,向着王宫的方向而去,而在更早之前,无数穿着黑衣蒙着面的人则是攻袭了武库,换上了铠甲,现在恐怕已经站上了王宫的大门前的台阶。
百姓们对于上层之间的博弈与斗争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在这样严峻的形式之下,也顾不得分成“杨太真派”和“清君侧派”,纷纷急匆匆地回了家,用最沉的木栓锁住了大门。
店铺也不再正常营业,只不过是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整座定安城竟然一片死寂,而终于落下的倾盆大雨,宛如老天的狂怒,狂风席卷,要把整座繁华之城,淹没在水中。
阿布奔跑在黑夜的巷子里,狼狈得就像是一只刚钻出下水道的老鼠,他身上的衣襟早已经湿透,奔跑在雨夜之中的靴子里也满是湿滑,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就在此刻,就在这片街区的各个巷子里,那些巡防营的人正像是循着味道而来的鬣狗,随时可能从巷子尽头出现,对着他撕咬上几口。
而在他的背上,已经醒转过来的婵儿同样显得狼狈,风雨之中,她的发髻早已经歪歪扭扭,身上穿着的薄纱更是阻挡不住这满城的风雨,在被充分浸透之后,她柔美的身形若隐若现,带着一股诱人的味道。
只不过阿布此刻可没那种男人都会有的心情,他喘着气,低声对冷得牙齿格格打战的婵儿道:“你还好么?”
婵儿冷得牙关都在打颤,秋夜的雨显然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想法,无情地落在她裸露的胳膊和肩头。
但她仍然倔强坚持着说道:“我可以,你继续跑,只要我们能把人引开,姐妹们总会安全一些。”
阿布微微扭头,看着她的侧脸,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抓紧。”
在这一路奔逃之中,婵儿早已经和阿布有了几分默契,随着话音刚落,她立刻奋力地握起拳头,扯住了阿布衣襟,随着阿布猛然地一跃,他伸手抓住了墙上的屋檐,顺势一撑就上了墙。
只是雨天湿滑,屋檐砖瓦上更是覆盖上了一层青苔,还没等他站稳,脚下一滑,带着婵儿,两人顿时又从墙头滚落了进去。
“你没事吧。”阿布奋力地把婵儿从茅草堆中拉扯出来。
“没事。”婵儿有些弱弱地道,她头顶的簪子坠落了,发丝散落开来,披在他的肩膀上,锁骨凸出,脖颈欣长,只是在这其中点缀了几根不太知趣的稻草。
前面是一处马棚,就在黑夜之中,一匹马正站在里头,那不算健壮的马匹略微抬着头望了他们一眼,显出百般聊赖来,顺口从地上咬住了几根干草,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咀嚼起来。
不过阿布也没什么多余的选择,拉着婵儿赶忙躲到马棚里,虽然里面马粪臭烘烘的气味实在不怎么好闻,但毕竟有方寸之地遮风挡雨,总好过两人继续在雨中奔走。
“这么下去不行……”阿布低着头,这种时候,他也顾不上太多男女之防,只不过看着婵儿薄如蝉翼的舞裙,还是免不了露出几分脸红,“我们先在这里躲一会儿,他们封锁了街道,但也没法马上找到我们。”
婵儿瑟缩着身体,只觉得寒意从四面八方渗透了骨髓,强撑着点了点头。
她看见阿布正在解开自己一直背在背上的包袱,有些奇怪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阿布没有回答,随着包袱内金属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响起,他解开了那个结,将里面的东西纷纷倒在了草垛上,随后他把包袱的布展开披在婵儿的身上,道,“这料子防水,不过小了点,先这么用着吧,现在这状况,也不方便生火。”
只是这样……仍然不会有太多温度,而婵儿的身体虽然因为常年练习舞艺素质不错,但这么冻着,迟早会出问题。
他想了想,似乎是做了个重大的决定,一咬牙低声道:“婵儿姑娘,得罪了。”
“嗯?”还没等婵儿反应过来,一阵暖意已经笼罩住了她。
气血修行者的身体强健,更能随着心意控制身体的反应控制着身体的气血运行,阿布锤炼筋骨已久,自然不会畏惧这点寒冷,在他血脉不断地地涌动之下,他紧紧地拥住了怀中的她。
“这么一直冻着,不……不行。”
阿布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让婵儿不要以为自己是想占什么便宜,可他绞尽脑汁想了很久,竟是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雨是冰冷的,秋日里的夜雨更是冰寒彻骨,然而阿布的身体却如同一座火炉一般温暖,其中蕴含着他气血修为给予他的能力,更蕴含着他此刻滚烫的少年情思。
原来她的头发这么好闻……阿布红着脸想,尽管雨水打湿了那些长发,稻草让她看起来十分狼狈,但在阿布眼中,她仍然是万千人群无法掩盖住的启明星。
因此他有些惶恐,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样唐突到底是不是真的合适?虽然他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但如果放任她在寒冷之中颤抖,甚至生病,他不能坐视不理。
婵儿在阿布的怀抱之中,一时间同样脸上泛红,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跟一个男子这般亲近过,一股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让她有些慌乱,甚至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但那股温暖又让她觉得不舍,她确实很冷,或许之前一直凭着意志还能撑得住,但此刻她在这温暖之中就好像卸下了沉重的行囊,再想要背负起来,并不容易。
在这样寒冷的雨夜之中,黑暗和那些黑暗中嘈杂的脚步声仿若猖狂撕裂天幕的恶龙,或许只有这样一个怀抱能让她小小地休憩一会儿。
她微微叹息一声,也知道这种时候不是顾及这些事情的时候,作为一个舞者,她也十分明白继续受冻对自己身体的影响,说不定将来筋骨受损会让她永远无法迈出舞步。
想到这里,她不再挣扎,只是红着脸,眼睛低低地望着那顺着马棚屋顶滑落而击打在地面上的水花,默然不语。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在马棚之中相拥,彼此虽然都没有说话,却都在心中各自有各自的千言万语,纠缠在脑海之中。
那匹瘦弱的老马是这一幕温情的唯一见证,它睁着硕大的眼睛,有些好奇地看着这对男女,却还是觉得地上的干草更有吸引力,低头继续咀嚼起来。
阿布不知道婵儿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在这样沉静之中,他心中的慌乱不断攀升,如果不是靠着心中那点仅存的勇气强迫着自己,只怕他现在会立即松开怀抱。
他忍不住开口,想要转移一下两人的注意力,问道:“你为什么非要坚持跟着我?”
“唔……嗯……”婵儿先是愣了愣,脑中混乱的思绪在这会儿慢慢整理起来,她想到自己那些在使馆里的姐妹们,眼神中闪过几分忧虑,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是不是在保护之下离开了这是非之地,鱼儿呢?鱼儿又怎么样了?
“我可以帮得上忙。”婵儿低声道:“我没你想得那么一无是处。”
“呃……”阿布微微顿了顿,心想这是哪儿跟哪儿,怎么就扯上一无是处了?
“以前一直都是姐姐们保护我的,国主、琳姐……后来国主又专门把鱼儿派给我做贴身护卫。”
“贴身护卫?”阿布点了点头,看鱼儿的样子,倒确实像是个护卫的样子,看待外人都像是在看贼一般。
“嗯。其实我跟她一起长大,说是护卫,那也只是国主的安排,我跟她一直都是好姐妹。”婵儿有些沉默,“其实我挺羡慕她的,从小她就有很好的修行天赋,什么兵器在她手上都能耍得有模有样,最重要的是,她在箭术上的造诣极深,说百步穿杨都是小看了。”
顺着话说下去,婵儿似乎变得没有那么尴尬了,笑道:“你知道的……我们群芳,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国家,嗯……你知道的是吧?”
“知,知道的。”阿布使劲点头。
婵儿也点了点头,轻声细数着:“沧海、墨家……还有唐国,还有此前大大小小的诸侯国,他们都想过吞并群芳。或许,只需要有一个合适的契机,我们群芳就已经不存在了,不过就算如此,群芳也在征伐之中经历了数场战争,国内男丁死伤不少。我、鱼儿,还有不少姐妹,其实都是将门女眷,后来被老国主收养为义女。”
“老国主……”阿布想了想自己在太学堂学到的东西,问道:“是已经去世的国君乔玄?”
“嗯。现在的国主是他的女儿,乔鲤跃。她虽然只比我们长几岁,却已经在朝堂上理政了。也正是因为她一手主导了和唐国的联姻联盟,这些年群芳国才能在这乱世有难得的太平安康。”
阿布点了点头,他听说过一些有关于这位“女爵”的名声,有人说她若非是生在了群芳这样的小国,而是换一片天地,那么以她的能力,必然能在乱世之中大展宏图。
第二百八十三章 守护(二更)
“这么多年,乔姐姐一直把我们当亲姐妹看待,尽力照顾着我们。而我们也一直想着报答老国主和乔姐姐的恩情,大家齐心协力,说不定群芳还能在这乱世之中多撑一段时日。”说着,婵儿有几分忧郁,“我年纪比们其他姐妹们都小,乔姐姐因此也对我格外关照,只不过我什么也不会,也没能帮上她什么。鱼儿将来尚且还能披甲为她征战,我却只能是在舞坊里跳舞……”
阿布却不这么看,他看着在自己怀中显得十分柔弱的婵儿,安慰道:“你也做得很好了,之前我还听你说要入王宫献舞,想来你也在这上面也下了不少苦功。”
他想起那天在舞坊看见婵儿那柔美之中却又有跳脱,宛如一朵青莲盛开的舞姿,露出笑容,坚定地道:“你的舞,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真的,我从不骗人。”
听见阿布那般坚定的语气,婵儿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见过很多人跳舞?”
“那倒没有……”阿布挠了挠头,道,“不过也见过一些,在建邺城的时候,跟着先生一起入宫,见过几次庆功宴的歌舞。”
“先生?”
“诸葛先生。他是荆吴的丞相,也是他把我招进太学堂的。”阿布的声音中透着对先生无比的尊敬和向往。
婵儿摇了摇头,道:“能入荆吴那位丞相的眼,想来是很好的歌舞,我比不了的。”
“也不是。”阿布想了想,“先生对这些事情并不怎么在乎,唯一的喜好,也只是一个人的时候偶尔弹弹琴。”
“是了……”婵儿也不太意外,“乔姐姐说过,诸葛丞相是个胸怀天下的人,如果说这天下会在某天大一统,诸葛丞相很可能会是那位天下共主……歌舞娱乐只不过是小道,不足挂齿。”
阿布倒是没想到那位群芳的女国主会对诸葛宛陵有这么高的评价,不过听到这样的话语,他的心中也难免生出几分骄傲来,笑了笑道:“先生他……是个很神秘的人,我很难评价。”
“话说回来。”阿布道:“我不觉得你跳舞有什么不好,武士沙场征战,谋士朝堂谋国,都是为国效力,你能代表群芳入唐国王宫献舞,也算是出了一份力了。”
“但还是不够的。”婵儿幽幽地道:“不够的……这几年,群芳的地位越发尴尬了,天下群雄逐鹿之心已昭然若揭,太平日子必然不会持续太久,即便我群芳不愿涉足这天下大潮,可不说墨家、沧海、荆吴都将我们算成了唐国的一份子,就连唐国朝堂之上,也有一派主张吞并我国,或者逼迫我国出一万军士与唐**队合兵一处。当初杨姐姐被迫嫁入唐国,就是为了能与唐国建立关系,缓和唐国对我群芳的征伐之心,但这几年,杨姐姐越发让人看不明白了,甚至还提出了送我去沧海与沧海世子成亲的说法……”
“让你远嫁沧海?”阿布心中一紧,忍不住手上也用力了一些,似乎是害怕婵儿突然消失一般。
“嗯。”婵儿点了点头,她感觉到了阿布手臂的力量,但没有多想,“后来是甄姐姐帮我挡了这一次,她主动站了出来,说愿意与沧海和亲,嫁给那位年过四十的沧海国主曹孟,所以我的这件事情后来也不了了之。而甄姐姐在数月之前,当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甚至沧海和唐国都已经派了仪仗准备交接……”
“后来我知道,是国主不忍,所以送走了甄姐姐,让她一路南下去找扇子,荆吴毕竟跟唐国交恶,唐国也不好要求荆吴做什么,反倒安全。”
“但说到底……这件事情是因我而起,甄姐姐是为了我才去挡的,国主也是为了我才在这件事情上跟杨姐姐交恶,并且得罪了沧海使者的。”说到这,婵儿脸上露出几分哀怨和自嘲,“我真没用,真的,周围的所有人都在保护着我,乔姐姐、甄姐姐、鱼儿、琳姐……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张芙的本姓是“甄”,阿布也有所耳闻,就比如乔飞扇在军营之中,对张芙的称呼一直都是“甄姐姐”,所以他倒不至于满头雾水,甚至终于明白了张芙为何会一路逃离自己的国家,来到荆吴。
而在一通讲述之下,阿布终于明白婵儿为何急于要证明自己可以帮上忙,或许也是因为这种心情,所以她一直不愿意一个人逃走吧?毕竟,如果她就这么逃走,岂不是代表着她又一次让别人去为她挡事儿?
只不过……还是太天真了一些。
她一个女儿家,又没有武艺傍身,如何能在这乱局之中帮上鱼儿和自己?只怕自己和鱼儿还得废心思去保护她,等于越帮越忙。
不过有这颗心,阿布也是觉得不错,自己和秦轲、高易水这一路出荆吴到唐国,路上所见背信弃义的人实在太多。
即使是在太学堂里,也有不少太学堂的寒门子弟受不住那些士族子弟的钱财诱惑,成了依附他们的狗腿子,能像婵儿这般心思纯净,又有舍身勇气的女孩,足够让他敬佩。
他当然不清楚自己现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其实如果是高易水在侧,只怕会忍不住嘲笑道:“这还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要心里喜欢,人家身上哪怕是一根小指头都是美的。”
而现在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婵儿很好,情人?他不敢妄想。
自己只不过是个穷小子,倚着诸葛宛陵才得以进入太学堂修学,这么些年,他从不敢有所懈怠,可还是力所不逮。
他想要达成诸葛宛陵和高长恭的期待,却最终发现自己更多地是在原地踏步,或许自己这一生也只能是个平凡的小人物?或许最多是在军中当一介小将,又或者分配到地方去当一县县丞?
而婵儿……她是群芳老国主的义女,身份尊贵,她又怎会看上自己?
阿布微微叹息了一声。
婵儿听见阿布的叹息深长,略微地抬起头,看着阿布,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阿布情绪有些低落,“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有他做得了和做不了的事情,你还是不要太勉强自己比较好。”
“唔……”婵儿低下头,想了想,还是认真地道:“我是真的可以帮上忙。”
“也许吧。”阿布微笑,只当她是一种另类的坚持。
两人在风雨之中相拥不过只有一刻的时间,等到阿布听见风雨之中那些嘈杂的声音逐渐逼近,他猛然放开双臂站起身来,道:“你藏起来。”
婵儿抬头看他,眼神露出紧张:“怎么了?他们找到我们了?”
“还没有,但没什么时间了。”阿布解开自己的外衣,拧干了水,披在婵儿的身上,虽然仍然是湿透的衣服,但总比没有好,然后他又搬起一些稻草,覆盖在婵儿的身上,“稻草可以多塞一些在衣服里,虽然不太舒服,但总能暖和一些,我走之后,你得在这里面多藏一会儿……”
“去哪儿?”婵儿声音急切起来,“你要一个人走?不行,你不能把我放这儿……”
阿布摇了摇头,道:“其实有一件事情,我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儿?”
“其实在我看来,你的姐姐们为了照顾你挺身而出,并不是为了让你感激甚至心怀愧疚,而是她们愿意那么做。如果你觉得这是你的无能,反而是辜负了她们对你的情意。”
而他也有情意。
顿了顿,阿布蹲下身来,开始捡起只是他抖落包袱掉到马草堆里的东西,是四根一尺多长的短棍,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所制,还有一把……短戟。
婵儿看着阿布宽阔的后背,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风雨中,他正在拼凑起那些短棍,这些两头有精铁包裹的短棍相互之间有机括,当阿布将他们拼接,这些机括就宛如活物一般紧紧地咬合在一起,再难分开。
很快,四根短棍变成了一根长棍,阿布握着短戟,抚摸着那锋利的刃口,这是高长恭给他选的兵器,四根短棍可以随意拆解拼接,方便携带,长戟比长枪虽然更沉重,却能在劈斩与挥舞之间卷起如狂风一般凌厉的锋芒。
阿布手上微微用力,最后将短戟和长棍组合在一起。
他站了起来,长戟昂然直立,甚至比他的身高还高出一些,在风雨之中,好像要穿透云层。
他一步一步地踏入雨中,低沉着声音道:“我会把他们引开,如果可以,我一定回来找你,但如果我回不来……天一亮你就去找鱼儿姑娘她们吧。”
“别……”婵儿还没喊出声,阿布已经走出了马棚,大雨顿时劈头盖脸淋了他一身,豆大的雨点打在锋芒之上,发出了连续不断的叮叮当当声。
婵儿低下头,喃喃自语般问道:“你说我那些姐姐们是自愿守护着我……可你呢……我们非亲非故……你……”
第二百八十四章 画戟指天
冷冷的夜雨拍打在阿布的脸颊上,没有了外衣的他只着了一件单衣,显得十分单薄,但他浑身气血已经充盈,经脉之中流淌着的是滚烫的血液,那股寒意根本无法入侵他的躯体半分。
他眯着眼睛,长戟被他拄在手中,造型特异的几根锋锐直指天空,雨水在他的脚下形成了一圈一圈的水花,四散而开。
这时,巷子的两头分别走出了两名腰挎钢刀的军士,他们身穿精铁铸造的盔甲,夜色之中他们的面容模糊不清,但随之一阵阵无声的闪电照亮了他们身上滴落的雨水,带出几分冷厉的气息。
隐隐的雷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到了阿布耳中,已经听得不大真切了。
阿布知道他们不是普通人,也只有身负修为的人,才能以这么快的速度追上自己,唐国到底是人才济济,即便是一个负责治安的巡防营,都能卧虎藏龙。
他们几乎是同时从巷口出现,不知道是预先的约定,还是巧合,但不管怎样,至少阿布现在无路可走了。
“封死去路了么……”阿布低声喃喃。
风雨雷电越发大作,而阿布仍然没有动,只是拄在地上的长戟微微有些颤抖,他把手掌缓缓握到了中段。
这是他发力最好的位置。
一次要面对四名不知深浅的修行者,他并没有太多的信心。
但既然已经上了悬崖,再想下去就不太容易了,与其在悬崖边上哭泣,倒不如试试看能不能英勇一些,跳下去,看看底下到底是能摔死人的山地,还是能活命的水潭。
当然,这句话不是他自己想的,而是高长恭说的。
很多人觉得高长恭是天降的将星,八千青州鬼骑横扫唐国境内,是怎样的英雄壮举,然而很少有人知道,一开始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连三成的胜算都无。
但既然他已就任了荆吴的大将军,有些事情,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阿布自认没有高长恭那般强大,更没有高长恭从始至终恣意飞扬的心性,但贫寒的家境与太学堂诸位名师的谆谆教导,早已在潜移默化之间给他的筋骨刻上了一层不屈与坚毅。
当然,这种不屈不代表他是个傻瓜,宁死不屈固然壮烈,可那也得是在必要的时刻,如果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只怕将来到了忌日的时候,高长恭会连一杯酒都懒得在他坟头洒上,说不定还要痛骂几句白痴呆子缺心眼。
“还是想法子冲出去。”阿布暗暗做了决定,同时他微微斜眼看了看那紧闭的院门,只要自己能把注意力吸引走,她躲在里面就会很安全,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巷口,四名定安城巡防营的修行者终于开始了奔跑,他们的黑色靴子跟阿布一样,早已经在奔袭之中湿透,但他们整齐坚定的步伐仍然是那般势不可挡。
只不过是十余丈的距离,对于他们来说仅仅是短暂的几个呼吸,而就在他们距离阿布不过三丈的距离的时候,四人手上的长刀在这一刻悍然出鞘!
长刀是唐国铁匠废了些心血锻打出来的,出鞘无声,却能在这雨夜之中闪出一道阴冷的白光。
雨水拍打狭长的光滑的刀脊,却无法粘连成片,只能顺着刀锋滴滴滑落。
滴答。滴答。
啪嗒。啪嗒。
在阿布的耳朵里,雨水滴落的声音和靴子踩踏在水洼的声音连成了一线,直冲而来。
而深藏其中的,却是两声在雷声之中响起的尖锐呼啸声!
弩箭!
在前朝稷上学宫百家争鸣之中,与时俱进的不仅仅是学术和思想,像是手弩这样的机括,在天下各个军队之中早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物事。
荆吴的青州鬼骑、墨家的黑骑,可以说是人人配弩,唐国虽然在弩机上的研究并不如两家强大,但在军中也装配甚广。
巡防营的军士虽然一般不会佩戴弩箭,但这些既然是其中的修行者,他们装备的规格显然要比普通军士好得多,手弩自然也是在长刀之外,一项冷厉的杀人兵器。
阿布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心中并没有太多惊慌,他双目猛睁,看清了那黝黑弩箭的箭头正不断刺破雨幕,而随着他一口呼吸,几乎把肺部盛满,他低喝一声,手上青筋骤然暴起!
举戟!
挥戟!
一人多高的长戟在他的手中立即带起了一股旋风,拍碎了连绵成线的雨滴,更是直接在空中就把迎头而来的一支弩箭打得飞向半空!
而后第二支弩箭到了阿布的身前,他扔出长戟,弩箭激射在他那长戟的木杆之上,正好击中包铁的位置,随着叮当一声脆响,弩箭折成两段,落入了泥泞之中。
阿布顺势跳起接住空中转了半圈的长戟,双腿下沉,一声大喝,长戟竟然是随着他的双臂反向旋转,转了个方向,自上而下地劈出。
长戟沉重,在阿布的手中更有如开山巨斧,威势惊人,就算再给面前两人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就这么硬接,于是两人毫不犹豫地用双腿猛然在地上一跺,借着从大地上逆推回来的力量,他们整个人向后倒飞了出去。
阿布手上的长戟仍然没有停下,他咬了咬牙,抬起一脚,再度向前进了一步,靠着长戟的长度,硬是追上了后退的两人,再度猛劈了下去!
两人在退回的半途之中,已经避无可避,虽然面对的是阿布这样神勇的一击,换做是普通的江湖中人,难免会有几分慌乱,然而他们显然不是那些不入流的江湖中人,而是巡防营精锐之中的精锐。
他们相互对视一眼,手上长刀十分默契地一振,相互交叠,向着长戟正面迎了上去。
三人在短短的一个呼吸之间都连续劈出了三刀,六声铿锵有力的金属碰撞声几乎要连成一线,而阿布的长戟也在这样的力量之中阻了一阻,缓慢了些许。
但阿布气血鼓胀已经到了全身,即便如此,仍然是在一声爆喝之中,把长戟劈了出去。
漫天的雨水之中,两道人影倒飞了出去,很快就跌落地面,在地上翻滚起来。
而阿布却没有乘胜追击,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就在他的身后,另外两把刀已经如同蛇信子一般纠缠了上来。
定安城的巡防营,既然负责全城的治安,自然少不得会面对修行者,而在许多年的时间里,他们早已经总结出一套经验,并且研究出了一套攻势。
先用弩箭逼迫敌人抵挡,然后长刀紧随其后进行第一轮抢攻,不管第一轮抢攻结果如何,刚刚使用手弩的人同时会再度缠上来,进行第二轮抢攻,三轮攻势几乎密不透风,没有给敌人半点喘息的时间,不知道有多少高手就栽在这样的攻势之下。
不过阿布并非没有防备,荆吴和唐国是老对手了,自然针对他们的任何战法都有所研究,阿布在太学堂修学,自然也有所涉猎,他之所以一开始不惜力气地劈飞两人,就是为了求得一点空档,能够有时间再应对另外两把长刀。
两把长刀破开雨幕顷刻到了面前,一把斩向脖颈,另外一把则是十分阴险地刺向裆下。
而阿布劈斩的去势已尽,新力未生,怎么看都像是即将死在长刀之下的样子。
然而阿布手臂微抬,却已经把长戟横着提了起来,没有转身,直接以长棍的后端向后直插而去。
在长戟的长度之下,那名军士十分明白长棍会在自己的长刀斩中之前先戳中自己的喉骨,虽然不是锋利的那一端,但这样一击蕴含的力量,足以让他喉骨尽碎。
不得已之下,他收回了长刀,斩向那根直戳而来的长棍末端。
阿布却猛然地向着前方走了两步,趁势转身,长戟随着身体猛然旋转,以横扫千军的态势握刀刺向他裆下的军士,只听得闷哼一声,纵然那名军士反应极快,已经用长刀去格挡长戟,但长戟上蕴含的力量,仍然是让他吃了个小亏。
几乎是在一个照面之间,阿布就已经逼退了四人,但此刻的他却没有太多欣喜,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轮试探,而这一轮试探的结果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上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