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七七(三更)
看到菜品没有受到一丝影响,那御厨才松了口气,看了老郭和秦轲一眼,冷声道:“险些坏我好事。”说到这里,他有些不耐烦地招招手,道:“走吧走吧,干自己的活去。那小子,刚进宫,勤快些,别劈个柴都磨磨蹭蹭的,还有,自己不懂,就别自作聪明。老郭,你也多教教他。”
老郭当然是千恩万谢,说了一通一定会好好管教的说辞,带着秦轲走了出去,两人一出门,老郭就郑重地对秦轲道:“这里是御膳房,不比别处,让你做的事情你就尽力,不让你做的事你千万别自作聪明,这些御厨都是讲究人,我们这些大老粗,不怎么懂火候,乱给人加柴火弄不好是要被打断腿的!”
秦轲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知道了?”老郭摇摇头,道:“得记在心里!表嫂是个苦命人,你从乡下过来投奔也确实不容易,既然跟了我,我就得照顾好你,以后多长个心眼,知道不?还有,劈柴动作利索一些,别老让人家说你偷懒!一把力气的……”
说完,老郭招了招手,往另外一处走去,秦轲站在柴堆里,看着四周的柴火,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其实哪里是他在磨蹭?
以他的修为,恐怕瞬息间就能劈好一箩筐的柴火,只不过那样显得太突兀了。
修行这么久,要想让他再把这个速度降回普通人的标准,他还真有些不太适应,也把握不好速度。
不过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在想另外一件事情。
“所以,到底谁才是……七七?”秦轲握着斧头,手上只用了弹指般的力道,顷刻之间,木头上便裂开一条缝隙。
景雨的安排只能做一个参照,荆吴在王宫内的探子们已经与外界断开联系一段时间,所有人都如过了夏季的蝉一般进入了蛰伏,谁也不能保证后续还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甚至就连这个叫“七七”的人,说不定也早已在宫廷之后的小范围清洗中出了什么事儿。
只是,自己总不能一直呆在御膳房之中劈柴,否则如何能尽快赶到那间案牍库?可是,景雨交代他的只有一个字。
等。
他只能等。
出神中,那边传来御厨殷勤无比的说话声。
“哎哟冯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御膳房,一队宦官队列低头拘谨,领先一人却是高高地抬着头,从正面看过去,那身宦官的官袍竟被他抖擞出不少威严,只是因为没有胡子,光滑的下巴衬托得他的笑容有些不阴不阳。
冯公公显然来过御膳房不少次,所以那些个御厨喊得都极为亲近,而他则是笑着闭上眼睛,细细地嗅了一下厨房里的味道,不一会儿,睁开眼睛,看着刚刚骂过秦轲的御厨道:“又是你的一手好绝活吧?这味道,真是如国主那句话说的‘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光是这么闻着都已经流口水了呢。”
既然是厨子,被夸自己做得菜好,当然是高兴的,不过这种时候可不是他自矜的时候,他伸出一根大拇指,道:“不亏是公公,能记得这么多国主的妙语小诗,我这样的大老粗,就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的。公公,饿了吧?不然也给您备些酒菜?”
在宫里,拍马屁几乎是一种必备的本事,贬低自己抬高他人也完全不会觉得丢人现眼,毕竟这些宫里的公公们个个都关系深厚,跟他们交好,不光是将来少些刁难这么简单。
冯公公低眉笑了笑,似乎有些满意,同时也摇了摇头:“不必了。一会儿宴席就开始了,我是来厨房看看菜做得怎么样了,今晚是杨贵妃的生辰,可怠慢不得。”
“那是那是。”御厨笑着拱手,“我们一定竭尽全力,一定让国主和贵妃娘娘满意,让各位大人满意。”
冯公公微微笑着:“你们有这份孝心就好。”
他迈开了脚步,一边走一边看着那些已经摆在盘子里,即将送出御膳房菜肴,指指点点,时而点头表示满意,时而皱眉。而就每当他摇摇头的时候,身后紧紧跟随着的御厨就会十分利索地把这盘菜给撤下,放到那专门给下人吃的盘子里。
而当冯公公看完了所有的菜肴,终于走到了尽头,他的眼睛似乎十分“自如”地落到了在院子里劈柴的秦轲身上。
准确的说,是落到了秦轲腰间挂着的饰物身上。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朴素又不起眼的编织物,也正因如此,这件饰物才没有在入宫门的时候或是与那些帮厨们一同干活时被人夺了去,毕竟这样的东西,价值只在于心意和手艺,换不了几个钱。
但冯公公微微失神,随后,他收敛眼神,好像一切如常,转身笑着道:“好了,我也只是例行看看,也没什么事儿,诸位继续忙自己的,别弄得好像我不让你们好好干活似的。”
众人又是一阵马屁,不过话还是要听,事情也还是要做,不然难免让冯公公觉得难堪。
而冯公公则是拍了拍手,道:“先把菜端过去吧,我再看看,路上可都得小心着些。”
“是,公公。”宦官们一声应和,厨房内略微有些混乱,而冯公公负手于后,似乎有些无聊,在院子里走了两步,指了指秦轲,道:“你,过来,给我揉揉肩,看起来该是有把力气的,而且样子……也长得周正。”
听见最后一句话,众人私下相视一眼,顿时脸上露出了几分怪异的笑容,宫廷里那点事儿……大家伙儿也都是心照不宣,宦官虽已经不是完整的男人,却不代表他们想要过过瘾的一颗心也会跟着在净事房一同被摘了去,而宫内喜欢男童的公公也不少,谁也都见怪不怪了。
冯公公大约也是此道中人,一眼就看中了秦轲清秀,想来是动了这方面的心思了。
所有人都是幸灾乐祸,觉得秦轲待会儿怕是要去被迫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而老郭却有些着急,赶忙扒开众人走到前面,道:“冯公公,我来给你揉揉吧,我力气大,这小子不行,你看他瘦……”
冯公公冷眼一瞪:“你?你算什么东西?你配么?”
老郭被那一双眼睛盯得双腿发软,他知道,这可是一言能定他生死的人物,只要他动动嘴,御膳房有得是人为了讨好他而给自己使绊子。
可是……这可是表嫂家的大侄子啊……
他咬了咬牙,正想继续说些什么,有人却拉住了他,道:“老郭,你喝多了么,公公让谁揉那是人家的福气,就算你想要表孝心也不该抢着做,来,咱们继续干活,继续干活。”
而秦轲这会儿已经低着头,跟在冯公公身后进了一间厢房,门砰然关上,震得老郭浑身一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二百五十六章 暗号(四更)
“你是谁?谁派你进来的?”就在厢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冯公公没有如众人预料的那样露出什么淫邪之色,而是低下头,低声道:“是哪个蠢货这般不顾大局?不知道现在联系不安全吗?”
秦轲看着冯公公,想到他刚刚在众人面前的表现,和现在的样子,觉得有些怪异。但他仍然记得高易水告诫他必须凡事小心再小心,于是他低声道:“公公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公公这边有何吩咐的话,小的可以……”
冯公公看着秦轲,轻哼一声:“别装了,春分里不播种,黄梅里不打伞,冬日里裤衩生风,夏夜里蒲扇飞天!我是七七,你腰上的东西,如今只有我能认得出来!”
秦轲一愣,有些难以置信地打量起这个和他身高差不多的宦官。但他刚刚分明听到眼前的这位说出了接头的暗号,甚至连他该作答的那部分暗号都说完整了。
他立即确认了冯公公的身份,点了点头,一边挽起袖子,就在他上臂靠近腋下的位置,印着一个私章的印记,是“雨景”二字。
看见这两个字,冯公公一声叹息:“原来是景先生让你进来的……老掌柜他?”
“老掌柜转移了,他现在的情况我也不清楚。”秦轲道,“不过他应该是安全的。”
冯公公微微点头:“想来这定安城,还没人有这样的本事能抓住掌柜的。说吧,你进来是要做什么?想必不是万分紧要的事情,景先生也不会冒这个险让你进来。”
“是这样的……”如果可以,秦轲也不希望进到王宫这样危险的地方来,只不过现在他没得选,自然是希望以最快的速度和面前这位代号为“七七”的人解释清楚,并且获得他的认同与帮助。
冯公公,或者说七七也确实符合一个探子应当具备的素质,首先第一点,就是对许多事情的接受速度远远超于常人,甚至可以说,他的一切蛰伏,都是在等待一道新的指令。
当大概了解了秦轲的需要,他皱了皱眉头,道:“要进入那座案牍库,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而且又是这种敏感的时节,这样的行动,很有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
“我当然也知道不简单,所以景雨先生才会让我一定要联系上宫中的人。”秦轲道:“那你会帮我么?”
“不会。”冯公公冷漠的声音让秦轲心中一颤,但转而他又说:“但我会服从你,你现在代表的是组织,代表的是整个荆吴在唐国的隐蔽力量,我可以不认同这项行动,但我必须执行。”
秦轲吞了口唾沫,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冯公公展现出来的是一种铁血意志,让他原本那种不阴不阳的宦官气息在一瞬间退却,此刻的他真就是一个潜伏多年,为国尽忠的义士,甚至秦轲不知道的是,当年他还是个铮铮男儿,为了蛰伏进宫,他毫不犹豫地舍弃了男人最不愿舍弃的东西,着实令人敬佩。
冯公公也不多说,只道:“一会儿你跟着我,我会把你带到差不多的位置,后面的事情,会有人接手。”
秦轲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于是冯公公靠在门口,用手戳破纸糊的窗,从那一个小洞向外仔细地观察了片刻,之后,他打开了门,秦轲低着头跟在他的身旁。
“这小子不错。”冯公公一边走一边对御厨笑道:“正好今晚活儿多,我那里缺个人用,我先把他带去我那儿,等明天早晨再把他送回来。”
缺人用?身为宫廷的宦官,虽然冯公公的地位只不过是个中下游的领事,但手下的小宦官也不少,怎么会缺人用?况且宫廷内部向来忌讳私自带男人行走,这样的举动,只怕有违唐国祖制。
不过所有人都清楚,这冯公公肯定不是要让秦轲去给他做什么活计,而且明天早晨送回来,那么这一夜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老郭当然是急得满面通红,想说又不敢说,而御厨们更是不会把话放到明面上说,找得又不是自己,和秦轲也非亲非故,凭什么去给人家出头?
因此,冯公公带着秦轲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御厨房,向着自己的住所而去。
唐国的王宫远要比荆吴王宫更大更恢宏,为了避免破绽,两人走得好像闲庭漫步,自然也需要更长的时间,冯公公没有回头,走在前面轻声道:“这座案牍库一直有李氏宗亲在看管,要从他们眼皮底下混进去有些不太可能。不过今天是杨太真的生辰,王宫内的护卫会少很多,这样的话或许有机可乘。”
“生辰宴会,看守案牍库的人也会离开?”秦轲低声道。
“不。”冯公公嘴角露出几分微笑,“但我们可以想办法把他们引开。”
“总之,你要做的,就是在我们的人把他们引开之后,趁势进入案牍库,这个时间很短,你最好快些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他没有多问那东西是什么,正如他所说,凡事他只需服从便是。
秦轲点了点头,这时候迎面而来一对宦官,领头的人与冯公公对视一眼,各自带着几分笑容,点头示意,只是看见秦轲的时候,露出几分怪异,秦轲低着头,跟着冯公公一路向前,大概走了一会儿,就到达了冯公公的住处。
“换上。”冯公公找了一身宦官的衣服扔给秦轲,动作干脆利落,“再有半个时辰,就是宴会开始的时候,我得去做我的事情,免得引起怀疑,你得自己到案牍库,一路小心些,别引起太多关注。”
“那我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能进去?”秦轲问。
“你问题太多了。”冯公公冷漠地道,“等你到了,自然会明白,我会联系他们,组织的规矩,都是单线,不该你接触的东西,你不要碰,不该你认识的人,你就别认识,宫里耳目众多,知道他们身份的人越少越好。”
说着,他打开门,兀自一人走了出去,只留下秦轲拿着宦官的衣服发了一会儿呆,但很快,他开始脱起身上的衣服来。
或许是因为秦轲的身材十分标准,也或许是因为冯公公一眼就已经判断出了秦轲身形大小,这一套宦官的衣服竟然十分合身,就好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一般,秦轲换好了衣服,触摸着宦官官服那细腻的面料,虽然同样是秋衣,可相比较自己那件衣服,这料子简直是上乘之品。
“就连宦官穿得都这么好。”秦轲不得不感慨,“唐国还真是富裕。”
他想到在街头许许多多穿丝绸衣服的行人,也难怪当初他跟着一起来唐国的商队里,有一大半都是运了丝绸这样的奢侈品。
看向自己换下来的衣服,他想了想,又转过头看向那角落里的炭火盆,虽然有些不舍,但他还是把衣服扔了进去,用火折子点燃。火光很快从炭火盆里亮了起来,秦轲看着那火焰逐渐舔舐衣物,小心地翻了翻,一直到整件衣服被烧得几乎不能再作为“证据”,他熄灭了火盆,打开门走了出去。
唐国王宫的地形他已经背在了脑子里,但面对这样庞大到遮天蔽日的宫殿群,可不是那么单纯靠一张结构图就能轻松辨认的。
“广化殿……容光殿……”秦轲低着头,微微缩着身体,学着那些宦官们拘谨的样子,在路上走着,一边走,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查看着周围的情况,中途经过了一队侍女、两队正在换防的禁军,他在一处转角转了个方向,朝着案牍库方向而去。
此处距离案牍库应该还有不少距离,秦轲看着一座又一座几乎连成山峦的宫殿,整座王宫在黑暗里变得寂静异常,黑暗里似乎有妖魔鬼怪张牙舞爪肆意嘲笑,路过一座阁楼的时候,还听到隐隐约约有侍女的哭泣声和巴掌声。
没有冯公公这样的人在身旁指点迷津,仅仅让他一人面对这样一座陌生的王宫,他的心中还是生出了些许担忧。
现在最让他觉得麻烦的是,夜色下的这座王宫于他来说太过陌生,四周的昏暗令他越发难以辨认道路,那些宫殿的匾额挂得极高,在阴影里更是模糊不清,虽然秦轲在黑暗里远比他人更能看清事物,却也很难在这样复杂的路况之中弄明白自己究竟身处何处,又要去往何处。
然而大概算着方向,继续转过一个转角,只是再看面前的大殿名字,他微微一愣。
“广化殿。”秦轲的头疼起来了,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件很令人沮丧的事实,那就是他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竟然迷路了。
只是这种时候,他能怎么做?找个人问路吗?只是,他环顾四周,杨太真的生辰宴会已经开始,宫里的下人几乎都在忙忙碌碌,这路上哪儿还能找到其他的闲人?找那些拱卫王宫的禁军吗?
“别傻了阿轲。”秦轲低头对自己小声道,“找他们不是等于把自己的脖子往刀口上送么?”
第二百五十七章 花匠(五更)
话虽如此,要他一个人在偌大的宫廷中找到路也不容易,他一路走一路绕,不断按照着记忆复原着整座宫廷的路线,试图尽快到达案牍库,只是这样看似简单的事情却怎么也无法做到。
大概走了一刻钟,秦轲最终顺着院墙,走进了一处繁花锦绣之处,虽然是半夜,这些花朵仍然开得旺盛,除去那些在秋季已经开不出花朵静默在黑暗里的植株,最多的是菊花,各色兼有,红如跳动的火焰,黄如一轮朝日,显然经过了精心照料和培育。
但秦轲要找的自然不是这里,他现在最想看见的,不是这些花,而是一座满是书卷油墨味道的案牍库。
“该死的,这李求凰住在这么大的地方也不怕迷路?”秦轲咕哝着,伸手用食指弹了弹一朵不太安分向着道路延伸而来的菊花,花瓣四散。
“走多了,当然就不容易迷路了。”
就在秦轲所弹的花瓣纷纷坠落之时,黑暗中突兀地响起了一个清淡的声音。
秦轲心中猛跳,几乎立即就要蹲下身子拔他靴子里的匕首,但他还是很快压低了头,做足了谦恭的样子,偷偷侧着脑袋,向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那是一个背对着他的人影,皎洁又清冷的月光下,他穿着一身沾满了泥土的麻布衣衫,长袍的下摆被他高高撩起,打了个结束在腰间,虽说是夜晚,可这人头顶还戴着一顶斗笠,弯腰下去的同时,手上拿着一把剪刀,对准了一盆半死不活的菊花,微微用力,将菊花残败的分支剪切下来,另一只手擎着丢入泥土间。
然而他又是向后退了几步,对着菊花左右审视了几下,摇了摇头,叹息道:“好像还是不行。”然后再度上前,拿着剪刀在菊花的枝干上修剪着,其实这一大盆花已经濒死的状态了,叶子和花瓣蔫到了一起,好像是受过什么样的重压或重创,但他似乎并不在乎,仍然在上面捣鼓着。
秦轲平复了心情,心想这大概是花园里的花匠,只是不知为何,这么晚了他还独自留在这里修剪花草。
不过好在他没有对自己直呼国主“李求凰”大名而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难不成……他是受了什么罚处,才会在贵妃娘娘生辰的良辰美景之夜继续做着这修剪花草的粗活?
或许他也对李求凰心怀怨气呢?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至少自己现在是遇到一个绝佳的问路人,看他动作迟缓中还带着几分力不从心,想来年纪应该不小了,但这对秦轲来说如获至宝年龄越大不是越代表他在宫里的日子待的久么?
真是老天保佑。
想到这里,他缓缓地凑上去道:“这位老伯。”
“老伯?”花匠似乎有些奇怪这个称呼,转过身来。
胧月的华光照亮了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几岁的脸。
他留了胡子,但却并不显得老态,光滑的皮肤和裸露在外的矫健手臂能看得出他其实正当壮年。
他眼神中带着几分少年的天真,却也带着一种看淡世情的冷漠,中和这两者的,是一种无拘无束的潇洒,鼻梁笔挺,眉宇如翼,顷刻间似乎要展翅高飞。
他微微笑着,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看着秦轲的同时,把玩着手上的剪刀,让它在指尖来回旋转。
秦轲一时间愣在那里,知道自己喊错了称呼,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或许是因为自己在荆吴见过的负责修剪花草的人,都是垂垂老矣的关系?就比如说高长恭府上的那位管家……
不过一个花匠,有如此英俊,实在让他吃了一惊。
唐国奢靡大气,该不会连筛选花匠的时候也得带着一颗“求美”之心?
“你是谁?”花匠看着秦轲,打量着秦轲身上的宦官衣服,微微笑道:“这里是御花园,不是你能随随便便进来的。”
秦轲赶忙点头,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刚来宫里,所以不大认路,师父又在贵妃娘娘的宴席上忙碌,我一个人实在是……然后走着走着就到这儿了。”
希望这样的理由可以帮他过这一关吧,秦轲低头想道。
花匠倒是没有太多介意,似乎除了身旁的这株五彩绣球菊之外,什么都不重要,他继续转过身,用起了他的剪子,继续修剪起来,微风吹过他清淡的笑颜:“看来,你的师父可一点也不称职,他没教会你该如何在宫中谨慎行走么?”
“可能吧。”秦轲干笑一声。
他师父可不是宦官。
看着花匠又开始不断地修剪起那棵濒死的绣球菊,秦轲觉得有些奇怪,自言自语似的嘟囔了一句:“这花死都死了,还修它有什么用?”
花匠的手微微一窒,原本如翼的眉宇也皱了起来,秦轲声完全细如蚊蝇般的嘟囔他听在耳中,只觉得无比尖锐,只不过他并没有发怒,也没有让秦轲见到他此刻的神情,他只是伸出手,抚摸那朵被他修剪过几次的植株,有些出神,少顷,他叹息一声道:“是啊。既然已经死了,修剪又有什么用?”
秦轲心中一惊,他听到了花匠这一句明显是在回应他的话语,暗暗自责怎么总是改不掉多嘴多舌的坏毛病。
只不过,这花匠的耳力也太好了些。
花匠这时站直了身子,这会儿,他终于开始仔细打量秦轲了,也是当他完全站直之后,秦轲才发觉这人身高竟要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只不过宽松的衣服让他显得有些慵懒,而非伟岸。
他眯着眼睛笑了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有缘相见,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
“不了不了。”秦轲也不知道花匠怎么突然来了饮酒的兴致,但他现在有自己怠慢不得的要紧事情去做,连连摆手道:“我我得赶紧去做事,不知您……怎么称呼?”
“称呼?”花匠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他沉吟片刻,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笑道:“我叫关山月,你呢。”
“董大宝。”秦轲脱口而出,仿佛这就是他的真名一般,“那关先生麻烦您……”
“别叫我先生。”关山月打断他,继续笑道:“听着像是个教书匠,可要说诲人不倦,我自认无能为力,误人子弟的事情,我倒是能信手沾来。你是想找我问路吧?那倒是找对了人,这地方我熟悉,你只要说出个地名,我都能给你指出一条路。”
秦轲大喜过望,道:“真的?感激不尽!我想去……”
“不过呢,你得叫我一声叔叔。”关山月又一次打断了秦轲的话,手上把玩着剪刀,一脸轻松。
好像还带着几分玩世不恭。
秦轲的后半句被打断,此时却是卡在了喉咙里,看向关山月的眼中满是疑惑。
这是唱得哪一出,叔叔?虽然看他的年纪,做自己的叔确实没什么问题,只是他为什么要占他这么一点便宜?
仔细看了看关山月,感觉他虽然笑得淡然,却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秦轲深吸一口气,老老实实道:“关……叔叔。”
“嗯。真乖,侄儿。来,告诉叔叔,想去哪儿?”关山月走过来,伸出手抚摸了一下秦轲的脑袋,动作轻柔,但秦轲却分外窘迫,只不过这会儿也顾不了许多,就询问起路来。
他当然不敢直接问案牍库的所在,那是唐国宗亲才能去的地方,万一引起怀疑,后果不堪设想,不过他只需要询问案牍库附近的一座宫殿,他大概也能摸着黑找到案牍库,总没大碍。
而关山月也确实是个不错的指路人,仅仅三言两语,就把路线说得清晰无比,好像他真的是在这宫廷之中住了很多年,而且那些路径他也行走过无数次。
或许,他是个深得大人物喜爱的花匠吧,比如,贵妃娘娘?看他对那盆已经半死不活的花都那般认真地修剪,足证明他是个多么精益求精的人。
问清楚了路,秦轲终于有底气迈开大步离去,花匠望着他微微笑着,秦轲心中高兴,回头冲着他用力摆手,语气中略带雀跃地喊了一声:“谢谢关叔!”
关山月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御花园的转角,他轻轻地丢下花剪,低头去看那盆被他修剪了许久的菊花,轻声道:“能做叔的年纪了,倒不如一个孩子看得透彻。不过……一个宦官孩子却身负气血修为,想必进宫是怀着什么使命来的?”
他想了想,摇头轻叹道:“由着他去吧,反正这宫里的事儿,与我何干?”
“也算是占了回便宜,关叔叔?有意思。”他脸上露出极富童趣的笑,耸了耸肩,看着头顶上皓月当空,轻声吟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第二百五十八章 孤君、老臣(四更)
“国主。”
这时,花匠身后传来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关山月,或者说李求凰,云淡风轻地转过身去,看着那身穿一身正装朝服的官员,笑道:“蔡邕啊,你怎么突然知道到这里来找我?”
蔡邕双膝弯曲,沉重一跪,甚至将上身匍匐在地,道:“老臣是请罪来了。”
“请罪?”李求凰摇了摇头,道:“蔡柱国老成持重,数十年来兢兢业业,未有一日懈怠,何罪之有?”
蔡邕没有抬头,只是微微睁开老眼,道:“国主钦点小女入宫伴驾,然而老臣教子无方,小女顽劣,趁老臣一时不察,逃出了宅邸,至今不见人影,请国主治罪。”
李求凰看着跪在地上的蔡邕,脑中已经浮现出蔡琰狡黠一笑逃离蔡府的俏皮模样,一下子失笑道:“小琰儿又偷跑了?真有意思……起来吧,无罪无罪,跑了就跑了,也不是第一次了。”
“臣惶恐。”蔡邕却坚持道:“老臣应了此事,却是如此结果,罪同欺君,却得此赦免,实在有违朝廷法度,还请国主收回成命,严惩老臣,方能服众。”
李求凰有些无奈,道:“蔡邕啊。孤都不在乎这事儿,你又何必非得对这件事情如此重视?我请小琰儿入宫是私事,与朝堂无关,她来还是不来,都无关紧要。”
“国主的话,老臣不能认可。”蔡邕仍然没有起身,“国主身为一国之君,便是事无公私,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皆是我唐国的公事,老臣……”
“好了好了好了,别说这么一大堆听得孤耳朵都疼,也难怪小琰儿整日想着翘家。你呀,太较真,小琰儿想出去走走有什么的?非得把人家关在宅子里。”李求凰的印象中,这位老臣似乎永远都钻在牛角尖里,无论他多少次拉他,他都不以为意,反而钻得更深。
就好似那土壤中的蚯蚓……
李求凰轻轻咳嗽一声,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摒弃了这个念头,他也接着叹息了一声,心知这会儿要是不让他遂意,只怕他能在这里一直喋喋不休下去,看到蔡邕又要张口说话,赶忙说了一句:“那就……罚俸三月,以示警戒,起来起来,地上凉,你又是这个年纪,到时候得了病,国家大事无人处理,反而是我唐国的损失。”
“谢国主。”蔡邕终于站起身来,一举一动可谓是礼法典范,倒是李求凰此刻根本懒得去看,直接背过身去,缓缓地往前走,“蔡邕啊,你为官多少年了?”
“回国主,老臣二十四岁为官,至今已有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三朝元老。”李求凰叹息着:“罢了,不说这个,宴会要开始了吧。”
“是。”蔡邕回道。
“你随我一起去吧。”李求凰道。
“是。”
李求凰撇撇嘴:“能不能别一个劲地是是是,孤现在穿一身破衣烂衫在这里剪花,你还非得弄那些君臣之礼做什么?你就不会说点别的?”
“老臣谨遵君命。”蔡邕低头道。
“呃……”李求凰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半晌,摇了摇头:“你真是……罢了。”
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了,蔡阳今天回定安是吧?”
“是。”自己那领军的二儿子,现在应该已经带着人马出了军营,直向王宫而来,但蔡邕脸上依旧表情不变,恭敬道:“该当在军营中休整。”
李求凰点头,一边走一边问:“边境情况如何?荆吴有动静么?”
“没有。”蔡邕道:“从当年那场大战之后,边境基本都是些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至于荆吴……老臣收到线报,如今高长恭已经把三支青州鬼骑全部驻扎到建邺城外,筛选其中精锐,组成一支强兵,大概是为了不久之后换上那批从北蛮来的战马。”
“北蛮战马……”李求凰轻叹道:“确实是好东西,没想到长城求援,结果最后却让荆吴占了个便宜,太真她……终究还是短视了一些。”
蔡邕眼中精光闪烁,但很快收敛。
“罢了,不提这些。”李求凰做了个手势,道:“别让蔡阳在军营中休整了,让他入宫来吧,好好热闹热闹,孤也许久未见他了,也想看看这臭小子如今是如何地威风凛凛。”
两人走出御花园,有宦官在门口等待多时,一看见李求凰和蔡邕一前一后走了出来,立刻就要下跪,李求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问道:“王贵妃还是不肯赴宴?”
宦官低声道:“王贵妃说受了风寒,不去了。”
“风寒?”李求凰微微苦笑,“你去和她说一声,她的那一盆‘绣球’怕是救不活了,不过孤会让人去别国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同种的菊花,等找到了,就给她送过去……今日太真过分了些,毁了她的花,孤也有些过意不去。”
宦官没有应承,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支支吾吾地开口道:“国主。王贵妃说了,即便花开依旧,情却已不复在,就不必……不必烦劳国主了。”
李求凰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意兴阑珊:“是么,她这样说么?”他叹息着捏了捏眉心,摆摆手道:“你下去吧。”
“是,国主。”
本来宦官知道自己要来传话,也是胆战心惊,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基本已算是大不敬,虽说他只是个传话人,但宫廷宦官身份低微、性命轻贱,谁知道国主会不会一怒之下把自己给斩了?
只不过王贵妃平日里待下人一直宽和,他也受过不少恩惠,如果可以,他总想做点报答。他想到那个总在深宫之中美丽却孤独的背影,只觉得国主实在偏心,纵然杨贵妃很美,可难道王贵妃就不值得他亲自去哄一哄?
但似乎李求凰并不打算责怪他,反倒是让他有些迷惘。
宦官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李求凰,却发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眼睛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好像在深思什么,又好像只是在纯粹地发呆。
宦官再度低下头去,按照礼仪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离去了。
蔡邕则轻声开口道:“国主,后宫之事,臣本不该插嘴,但唐国祖制,国主该当雨露均沾,开枝散叶,延续国祚,而非把满腔热情尽数给了杨贵妃才是。”
“满腔热情?”李求凰转头看了一眼蔡邕,似笑非笑,“是殷勤吧?蔡邕,你不如直接说孤是个荒淫之君,昏庸之主得了。”
“臣不敢。”蔡邕道。
“是不敢,但却不是不想。”李求凰想了想,突然道:“蔡邕,你说,若我退位……”
“国主不可妄言!”就在李求凰一句话还没说完,蔡邕却已然是一声如雷爆喝,随着这声爆喝,他五体投地跪了下去,以头点地,声音颤抖道:“国主乃唐国一国之君,万千黎民的君父,唐国可以没有老臣,却不可一日没有君父!国主应谨慎自持,不可说此失重的话!”
李求凰被他这一声吼得愣了,一时间又沉默在那里,似乎是在沉思什么。
只是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来,心中仿佛有一处失望之地,此刻再一次覆上了一层冰雪,他叹息,自嘲自己这个所谓的“诗仙”、“酒仙”,听起来万分潇洒,甚至有几分超然脱俗,但谁又知道,他其实是这定安城里最大的一个囚徒……
“蔡邕,是孤错了,你起来吧。”李求凰道。
蔡邕仍然跪在地上。
“起来!难道还要孤求你不成?”李求凰一声低喝。
蔡邕这才动了,颤巍巍地站直了身体,他确实已经老了,加上年轻时上战场还带回了不少旧伤,现如今受了些寒气,都会有些隐隐作痛。
李求凰却看也不去看他,径直地朝着一个方向飘然而走。
第二百五十九章 宴会、城门口(三更)
宴会过了时辰已经有一会儿了,却还没有开席,除了一些盘子下面有炭火的菜品,其他的菜多半都有些凉了,满朝文武静静地坐着,甚至有些大臣为了迎合“礼法”,过午便水米未进,却没有人真的敢不知死活地去动筷子。
大殿的最高处,杨太真静静地坐在珠玉编织的帘子后面,众人都看不清那张传闻中倾国倾城的脸,只有殷红的嘴唇,宛如涂了鲜血一般在珠帘之间若隐若现。
场中的舞女们舒缓地舞动着,却也因为这股凝滞的气息有些放不开手脚,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笨手笨脚的鸭子,在跟着鸭群难看地扭动身躯。
所有人都听说了今日后宫的那场闹剧:杨太真杨贵妃与王嫱王贵妃在经过这几年的冷战之后,终于因为一点星火小事而点燃了滔天大火。
后宫受到牵连的宫女和宦官一共十六人,两人直接下了死牢,七人被庭杖打得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剩下侥幸逃过一劫的人也都是战战兢兢,不敢轻易插言半句。
只不过现如今坐在上方的杨贵妃倒是看起来十分平静,好像这件事情完全与她无关。
终于有人开始交头接耳,毕竟高官朝臣们总不至于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于是议论声渐起,而蔡襄坐在较高的席位,神情平静,不动筷,也不说话,只是注视着前方,似乎是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就在这股深沉的气氛到达顶峰的那一刻,舞团中突然传出“哎哟”一声惊呼,似乎是承受不住这样的气氛,不小心走了神,以至于跳跃的时候扭到了脚,摔倒在地,顿时,整个舞团的队列乱成一团。
站在杨太真下方一直默默盯着群臣的大内总管先是一惊,然后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杨太真的反应可惜杨太真依旧是如同木偶一般,既没发话,也没动作,这总管只好收回目光,厉声呵斥起来:“什么情况?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拖出去,乱棍打死!”
舞女身体本就柔弱,乱棍加身恐怕不消片刻便会面目全非、筋骨寸断了。
摔倒的舞女这时吓得几乎傻了,忍着脚脖子的剧痛,她赶忙跪了下来,惊慌失措地喊道:“娘娘饶命,娘娘我知错了……娘娘饶命。”
杨太真仍然没有说话,除了眨眼她甚至连动也未动分毫,而大内总管又怎会顾及这舞女自顾自的求情,继续厉声道:“拖出去!”
门边的两位宦官上前,身子弯下来开始拖曳舞女的胳膊,可就在这时,大殿门外的宦官高声喊起来了:“国主到”
群臣轰然站起了身子,纷纷看向殿门,而就在李求凰踏过大殿门槛的那一刻,群臣百官一下子跪拜下去,殿中整齐地响起了一片衣袍声:“参见国主。”
换了干净衣衫的李求凰只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很快放到了舞池中心那名跪在原地不敢抬头的舞女身上。
“怎么回事?”李求凰微微皱眉。
大内总管疾步走到李求凰身前,躬身道:“回禀国主,不是什么大事,舞女殿前失仪,正要按照规矩责罚她呢。”
李求凰“哦”了一声,也不理会大内总管,直接从他身侧走了过去。
长长的地毯上,纹绣着唐国李氏的家纹图腾,每一寸都精细到了极致,而李求凰走得漫不经心,就在这条百官叩拜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一直走到舞池中心,看着那名啜泣的舞女,竟露出了几分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舞女已从宦官的喊声中知道李求凰来了,但此刻她连性命都已经难保,哪里顾得上行礼问安?
等到感觉到有人在搀扶自己的时候,她才微微抬起头,眼泪划过她的脸颊,胭脂水粉在她的脸上渲染开来,像是一幅被雨水破坏了的水墨画。
“国主……”
李求凰仍然是笑,重复了一遍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舞女顿时被那笑容迷住了。
要知道,在唐国,没有哪个女人不幻想自己能与国主有一段情事,只不过幻想归幻想,也没有哪个女人真的认为自己会有那样的一天,对于许多女人来说,能够四目相对,有片刻的眉目传情大概足让人一生难忘了吧?
舞女呆呆地看着李求凰的眼睛,有些结巴地道:“江……江小月。”
“江小月?好名字,待月月未出,望江江自流……”李求凰松开了她,脸上笑容真就宛若当空皓月,“回去罢,好好养养脚伤,冷敷易消肿,假以时日还是能跳舞的。”
舞女张了张嘴巴,不知道如何作答。
而在一旁的大内总管瞪了一眼这个不知好歹的奴婢,低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国主开恩,饶你一次,还不谢恩?”
舞女惊醒过来,赶忙跪在了李求凰身前,死里逃生的狂喜和与李求凰双目相对的砰然心动让她几乎语无伦次,但她到底还是稳住了心神,拜谢道:“谢国主。”
李求凰却已经不再看她,拂袖而去,这让她多少有些失落,只是顺着李求凰的目光,舞女知道他正注视着那位真正能让他心动的女人,只得在舞女姐妹们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大殿,消失在宫殿的转角之后。
即使刚刚群臣叩拜,她却是纹丝不动的。
李求凰突然笑了起来。
先是小声地笑着,上身颤抖,仿佛自嘲。
随后放声大笑,如痴如狂。
“众爱卿平身!”李求凰振臂一挥,朝四下喝令道:“喝酒!喝酒!把凉了的菜都撤下去!难得今夜有明亮月色,岂能辜负?”
今晚的月光确实不错,只可惜,对于连附庸风雅都有些困难的大老粗来说,除了有些晃眼睛之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宫内宴会正盛,丝竹声不绝于耳,而王宫顺义门的守卫禁军却是无聊得发慌,虽然平日里也是这般无事可做,可今天听着那一声声美乐,他们难免生出几分寂寥来。
“哎,哎哎哎。”一名弓兵摸着自己的硬弓,问自己的同僚道:“换防还有多久来着?”
“快了吧。”身旁持刀的人回答:“算算时辰,也该在路上了。”
“那就好。”弓兵点了点头,向着城门内那高耸的宫,感慨道:“不知道殿内是一派怎样的景象,要是咱也能进去看一眼,再喝杯酒该多好。”
此言一出,四周所有的禁军卫士都笑了起来,一名校尉笑得最响亮,他大声骂道:“不好好守门,光在这里做梦,你进去看一眼?只怕你前脚进了门,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脑袋就先掉了,你个衰货!”
弓兵这时也有些尴尬,挠着头道:“我这不是说说嘛,说说又不当真,谁还不能做个梦啥的?我做梦的时候,还梦见自己就是国主,天天写诗,怀里抱着几个唇红齿白的小娘子,脖子上都是胭脂印呢……”
“得了吧!”校尉一巴掌拍在弓兵身上,道:“还写诗,你也就会写你的名字!还想抱小娘子?行!今天换了防,我带你们几个去青楼逛逛,那里的小娘子也唇红齿白,最重要的是……”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眼里尽是明了之色。
然而正在此时,离着顺义门不远的大道上却突兀地出现了几个身穿黑色大氅的身影,他们走得悄无声息,就好像夜色中的鬼魂,慢慢地向着城门口飘来。
“站住!”校尉立即收敛了笑容,双目圆瞪道:“干什么的?此乃宫门禁地,若再往前一步,我可就不客气了。”
他手上微微用力,腰刀吐出一丝光芒。
然而那几人却似乎听不见他说话,脚下甚至没有一点停滞,依旧向着这边走来。
“他娘的,遇上几个不知死活的。”校尉抽出刀来,骂骂咧咧地向着那几人走去,一边走一边骂,“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
突然,那几人纷纷从大氅里,亮出了明晃晃的刀光!
校尉的头颅几乎是在一瞬间离开了脖颈,冲天而起,碗口大的伤口像是一口血泉,不断地向外喷涌着鲜红的血液,校尉的身体还向前走了几步,手上的刀一甩一甩,似乎就要拿黑衣人开刀。
可他终究没能说完最后的那句话。
第二百六十章 夜色下的杀戮(二更)
所有禁军卫士都在这一刻石化了一般,他们甚至怀疑自己刚刚看见的场面都是假的,原本还跟他们说说笑笑的头儿,打算在换防之后带着他们去逛青楼的校尉大人,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死了?
但很快,城门口的寂静被打破,率先反应过来的弓兵几乎是用尽全力在嘶吼,所有人手上的羽箭已经搭上了弓弦:“敌袭!敌袭!放箭!发警报!”
话音刚落,一众弓兵松开了手,羽箭被弓弦巨大的力量带动,齐齐地激射而出。
但那几个全身笼罩在黑衣里的人,真就像是夜间的鬼魅,他们踩着极快的步伐,总是在毫厘之间避开了羽箭,当他们手上的刀光再度张开时,已经是杀入了禁军的人群之中。
立刻有两条握刀的胳膊飞天而起。
“是修行者!是修行者!”有人呐喊着:“快发警报!”
但黑影如影随形,一刀斩入了那名正在向着城楼上跑去的禁军的后背,一下子连他的脊椎骨也一同斩断,他连一声痛呼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成了一具尸体。
所有禁军收拢了队形,都在向后退却,如果说只有一名修行者,他们尚且可以齐心协力地对付一下,但显然这几人的修为都不弱,而且还能看出他们有被专门训练过,进退之间颇有法度,甚至相互配合,仅凭他们禁军普通军士的力量,实在无法匹敌。
“结阵!结阵!”有人嘶吼起来。
但几个黑衣人在混乱的人群之中左右厮杀,唐国多年未经历战火的禁军根本无法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他们只能像是一群瑟瑟发抖的绵羊,任由几匹恶狼肆意屠戮撕咬。
而就在他们几乎绝望的时候,道路上传来了铠甲的碰撞声,有一支足有百人的禁军队伍正迈着整齐的步伐,向着城门口奔跑而来。
“是我们的弟兄!”弓兵在后面连发了三箭,但都被黑衣人用刀直接斩断,心中绝望的他看见这这支队列,顿时大喜过望,大声地道:“守住城门!援军来了!我去发警报!”
他的喊声惹来了一名黑衣人,那人手握着满是鲜血的长刀,向着他狂奔而来,弓兵咬了咬牙,一边奔跑的同时一边转头,羽箭再度发出,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少了几分准头,斜斜地掠向了黑衣人的肩头,被他一刀斩断。
但弓兵毫不气馁,他发箭本就不为伤敌,这样修为的修行者也不是他一个人能轻易伤到的,他现在要的,只是能阻住黑衣人片刻,给自己腾出时间,现在禁军的队伍已经加入战团,这几名黑衣人就算再厉害,也很难解决这样庞大的百人队,而他只需要发出警报……
他一边向前奔跑,一边临时回头发箭,一直到射空自己箭壶里的羽箭,他才终于来到了城头,此刻他的手已经被弓弦绞得血肉模糊,但他却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城楼就在前面,近了,更近了。
弓兵兴中的喜悦也越发浓烈,只是,他的胸口猛然一痛,一柄长刀的锋芒突兀地从他的甲胄里露了出来。
黑衣人猛然把刀一抽,长刀离开了他的身体,随手一挥之间,在地上留下一滩迸溅的血迹。
弓兵只觉得有什么滚烫的东西顺着他的心口不断地往外流,到后来,他开始寒冷,哆嗦,身体不断地发软,直至整个人跪倒了下去。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兄弟袍泽们已经正在做最后的抵抗,只可惜仍然是困兽之斗,那队禁军百人队很强大,冷静,举止如一,组成的阵列一丝不苟,每个人都宛如一颗齿轮,而当他们相互咬合旋转,所带动的,就是一头令他难以置信的野兽。
但这头野兽却把爪牙朝向了自己人。
“你……你们是谁……”弓兵面色抽搐,他看见黑衣人在一双冷厉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他。
“你不需要知道。”黑衣人一脚把他踹下城楼,看着他在地上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才冷冷地哼了一声:“唐国,要变天了。”
城门口奋起抵抗的禁军卫士终于被清理干净,两名黑衣人托起沉重的铜门巨栓,不远处一阵马蹄声如雷渐渐逼近,趁着夜色,一支骑兵千人队带着滔天的杀气,涌进了这座雄伟的唐国王宫。
隐没于黑暗中的秦轲蹲在墙角,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不远处案牍库的大门。
原来冯公公所谓的“引开”,竟是这样的手段。
那几个常年看守案牍库的人,此刻正捂着肚子提着裤腰带,明亮的灯火衬着他们有些发绿的脸庞,显然那些混杂在饭菜里的巴豆已经狞笑着开始起作用了。
这种手段着实下作,而且听起来就好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一般,可依旧是百试不爽,切实可用。
对于那几位李氏宗亲而言,恐怕只会以为今天的饭菜不大干净,吃坏了肚子,这些宗亲贵胄在此幽守多年,早已经不耐烦得很,现下正拉着肚子,看门不看门的早被他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这之前,其实还有一队禁军的卫士沿着专门的线路在这周边巡逻,但也已经被所谓的“娘娘的猫丢了”这种看似蹩脚,却又天衣无缝的理由给调走了。
而秦轲遥遥看见远处有一道火光,一闪,一闪,连续闪了大概三下,秦轲点了点头,巽风之术展开,加上气血贯通全身,他的身体顿时变得无比刚硬这是为了以防内里有什么机关暗器袭来。
随着他整个人轻轻一跃,一下子跨越了一丈的距离,几个跳动之下,他已经闪身转了进去。
进去的那一刻,秦轲先是一惊,黑暗笼罩下的案牍库里,无数的书架延绵成山,上面摆放的案卷更是层层叠叠,好像根本没有尽头,更重要的是,就在秦轲的面前摆放着一方桌子,那儿正趴着一个人,打着轰天响的鼾声。
秦轲皱了皱眉,原来案牍库不仅仅只外围有人看护,就连里面也有人值守,不过好在这人现在已经形同虚设,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被迷晕了。
但这都不是秦轲需要考虑的问题,既然冯公公安排的人能在外面那两人的饭菜里下泻药,自然也能在这人的茶水里下迷药。他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要在这一堆案卷之中,找到自己所需要的那几封书信。
“玄字号……”
书信只有可能占据微不足道的一小方区域,就连景雨他们也不知道更准确的位置,秦轲借着火折子微弱的亮光,对照书架上挂着的木牌,不断地向前,一直到案牍库的深处。
然而等秦轲真正体会到“大海捞针”这四个字的含义时,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娘的……这么大的地方,得找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但骂归骂,事不宜迟,秦轲还是飞快地在书架上翻找起来。
虽然现在巴豆正在坚定地发挥着力量,可谁也不能保证他们回来的具体时刻,而秦轲不光要找到书信,还得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脱……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不想用那条密道,虽然高易水之后又叮嘱了他数次,凡事要以自己的性命为重,可他依旧无法抑制自己不去感慨那些在深宫中丢了性命的“七七们”。
有一点好处就是,那几封书信都是轻软的帛书,而这案牍库摆放的大多都是竹简,这就帮秦轲筛去了不少麻烦,自然,秦轲可以专门在那些帛书堆里翻找,也尽可能地加快了浏览帛书内容的速度。
第二百六十一章 再见山匪(一更)
一堆堆文字,就好像一群群小人在帛书上蹦跳,看多了之后,秦轲甚至感觉那一群小人活过来了,正在到处起舞,秦轲知道这是自己看得太多太快,但眼下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好在他自小受师父诸葛卧龙的教导,再加上后来太学堂里繁重课业的磨练,他逐渐养成了一种能与文字抗争的能力,即使苦累,他揉揉眼睛,还是能继续往下看着,不一会儿,他已经看完了几座书架上的所有帛书。
但同样很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发现任何有关神器所在的线索。
正当秦轲拿起帛书,打算继续浏览下去的时候,案牍库的门口却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
秦轲的风视之术从未有一刻停下,这样细微的声音纵然对其他人来说不怎么明显,但对他来说却是如雷贯耳,他立刻蹲了下来,熄灭了手上的火折子,有些惊疑不定。
难道是那两个人回来了?
怎么会这么快?
就在秦轲脑中刚刚转过几个想法的当儿,门口又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黑暗中,有一人低声道:“这就是那座据说很难进来的案牍库?就这么一个废物看守?”
显然他们是听到了那震天响的鼾声。
另外一人笑道:“大概是唐国人日子过得太逍遥,脑子里塞满了金钱美酒,一群废物。”说完,两人同时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笑声。
秦轲蹲在书架后,一手摸上了靴管中的匕首,他已经听出来了,最先说话的那个人,就是之前灯会夜里对他穷追不舍的武庭!
这个山匪怎么会来这里?追着想砍死他也不用追到王宫里来吧?
“不可能。”
秦轲第一时间就下了定论,就算他们有仇,也不至于追进王宫这种虎狼之地,而且景雨的计划周密,不至于这么快就泄漏了。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有着跟自己同样的目的。
推测出这个可能,秦轲却并不开心。
如果两人真的是冲着书信来的,那么两方就必然要有一场争斗,他知道武庭的实力,相对来说,只要他花些力气和时间,要胜过他也不算难,至于要在短时间内胜过他,倒也可以用上七进剑。
不过七进剑虽然强大,但木兰当初也说得清楚明白:“以你现在的修为,尚且发挥不出这套剑法的真正威力,只要对手有了准备,七进剑很难保持原本的锋锐。”
这也是秦轲一直不肯滥用七进剑的原因,武庭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如果用出七进剑,即便能击败武庭,但有一人在旁边帮助,就很有可能无法一击必杀。
等到武庭缓过来,与另外一人联起手来,加上心里有了准备,自己很有可能就此被缠上。
而在这种情况下两方一旦打起来,谁能保证自己可以控制招式?虽说王宫不是自己的家,打砸不需要赔偿,可若是打斗起来,动静引起守卫们的注意……
只怕他们三个人都得把命搭在这座案牍库之中。
转过几个念头的时间,两人已经越靠越近,秦轲知道自己没时间犹豫,趁着两人还没靠近之前,他抬起头,看着高高的书架,轻轻一跃,就跳了上去。
这座案牍库里书架很高,约莫都有三丈余,最高的几层甚至需要人登上高高的梯阶才能触摸到,但秦轲这样的修行者跳跃能力惊人,只需轻轻地在书架格子上一踩,就可以直登到最高处,而这书架的顶端,显然是一个绝妙的藏身之处。
黑洞洞的案牍库让秦轲找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正身在叶王陵墓中的那座幽深溶洞中,虽说心中一直滋生着几分不安,但黑暗同样也是他最好的掩护,他控制着气血,放缓了心跳,巽风之术更是尽量地隔绝了他呼吸的声音,现在的他好像是黑暗中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令人难以察觉。
而两人在前方捣鼓了一会儿,也目的明确地向着秦轲这个方向走了出来,一路上时不时听见书简被摔在地上的声音。
秦轲心中暗骂,山匪到底是山匪,他们这么搞,难道不怕事后被守卫案牍库的那些察觉么?
即便被他们找到书信,他们又有什么把握可以轻易离开?总不至于他们也有一份标识着王宫暗道的地图吧。
“爷说要找几封书信,你觉得那几封书信有什么用?”武庭翻找着,他并不识字,但据说那封帛书上画着一个勺子一样的图案,只要按照图案来找,应该不会弄错。
而在他身旁的,则是同样在那日跟踪秦轲的山匪芦浦,他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道:“我怎么知道?爷的心思一向难猜得很。”
武庭翻完了一座书架,轻声笑道:“也是,我总感觉,爷找到我们,用我们,只是为了他自己的一个目的,我们这些,不过是他的垫脚石罢了。”
芦浦笑了笑,道:“难道你不是自愿当这垫脚石?”
武庭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哼了一声道:“自然是自愿的,能在爷手下办事,远比以前当那蛮力山匪舒服得多,也风光得多。”
芦浦苦笑了一声,不知道应不应该赞同他的说法,只能继续翻着面前的书架,道:“你这家伙,肚子里没点墨水,凡事就想着舒服,风光。”
“哈哈。”武庭笑道:“我是家里穷,没能识字。要是从小有人教着,说不定现在也是个大官,不然就是将军……”似乎是觉得没什么代表性,他想了想突然高声道:“就跟高长恭大将军一样!”
虽然世人对高长恭的印象是他领军百战百胜,然而他毕竟出身士族,自幼饱读诗书,也算是儒将风度,所以武庭举这个例子倒是没太大问题。
芦浦赶紧去捂他的嘴,一脸惊愕又鬼祟地四下望着,埋怨道:“小声点!你胆儿也忒大了!行了行了,知道你一直敬仰大将军,但为什么我总觉得人家很难领你这份情呢?你这家伙,手上沾的血只怕比我还多,高大将军说不定哪天带着兵马的时候,就顺道把你这个山匪给剿了去!”
黑暗里,躺在书架顶端的秦轲嘴角微微翘起,莫名地感觉这两人很有意思。
不过有意思归有意思,他此刻如果露面,可没机会跟人家和平共处,只怕武庭会当场抽出他腰间的短柄斧朝自己砍上十几二十下。
“不过像是你这样心思简单倒是少了许多烦恼。”芦浦轻声道:“我只是有些担心,像爷那样的人,迟早有天会把我们全都丢掉的。”
“那是以后的事情。”武庭懒得思考,“或许可以追随他去长城,反正肯定有口饭吃。”
芦浦笑道:“还去长城呢?你想得美,你去干嘛?去打家劫舍?”
“为什么不?”武庭理所应当地道:“老子这辈子只会抢劫,让我上到长城城头去跟那些冷血畜生厮杀?老子可不傻,凭什么老子要护着屁股后面的人,他娘的老子又不是老母鸡。”
“就是因为你会这么想,所以我觉得你这辈子都当不了将军。而且我现在觉得你根本就是个傻子……”
芦浦耸了耸肩,也懒得跟武庭多加争辩,两人又翻过一处书架,缓缓朝着秦轲这边走了过来。
第二百六十二章 夜斗
两人速度说快不快,但相比较秦轲,他们得到的消息精确得多,甚至已经知道了书信上会有勺子的图案,也就方便不少,不过几刻钟时间,就已经翻了数座书架。
秦轲也是在言语之中差不多明白两人在寻找书信上的“勺子”,而秦轲想到的是老掌柜盒子里那“五行司南”那勺子一般的指针,几乎已经是可以肯定这两人跟自己有着相同的目标,心中有些担心起来。
如果被他们找到了书信,自己难不成要强抢么?
怕什么来什么,也就是在这年头刚转了半圈的功夫,秦轲就已经听见了芦浦狂喜的声音:“找到了!勺子!”
武庭听见声音,立刻就把手上的书简扔回架子,跑了过去:“给我看看。”
火折子微弱的光芒忽闪忽闪,但两人借着这一点光亮却十分清晰地看见了帛书上那清晰可见的勺子图案,在其下方的,则是北斗七星图,纵然两人看不懂这上面的文字,却也足以肯定,这就是路明要他们找的东西。
“没错了,爷要的就是这个!”武庭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喜意,道,“就这一封?”
“不止,还有一小叠,都放在一起,但我不认识字,也不知道这有没有关联。”
“那就全部带走!”武庭的风格,向来都这么简单直接,“让爷看就知道了。”
芦浦点了点头,也认同了武庭的说法,两人各自把书架上摆放在一起的帛书拿了起来,准备塞入胸口直接带出宫去。
秦轲躺在书架顶端,睁开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现在如果自己还继续无动于衷的话,只怕书信就真归了他们的了,如果没有书信,五行司南的下落如同大海里的针,他要去哪里找?
想到这里,他身体里的气血已经重新激发起来,沉寂如石头的身体在短暂的时间里已经恢复了力量,他双手在书架上一拍,整个人腾空而起!
武庭和芦浦被这一声一惊,正打算举起火折子查看,然而秦轲已经从空中落了下来,不重的身躯却如同巨石一般直接撞击在武庭的肩膀上,登时把武庭撞得仰天倒地!
而秦轲却是借着武庭的身体,双腿在他身上一蹬,顺手捞起了武庭手里的信件,在半空中一个旋转,直冲芦浦身前。
芦浦一时间也没得准备,只觉得眼前黑影忽然一闪,手上一空,就知道自己手上那一叠帛书已经被抢了去,一声怒喝之下,双拳猛出,直直地向着秦轲打了过去。
秦轲本想着靠着他们没反应过来之前抢到信件就跑,但显然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速度,也低估了芦浦的反应能力。芦浦双拳带着呼呼的风声,显然含怒而发,所带力量不小,至少秦轲自认自己不敢靠身体硬抗,而他双手都握着书信,只能是以双臂交叉格挡。
“嘭”地一声,秦轲感觉到小臂一阵疼痛,又因为来不及稳定身形,被逼得退了几步。
而武庭已经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冲着芦浦喊道:“老芦,拦住他!”
芦浦冷哼一声,道:“你不说我也在做。”
说完,他再度向前,双拳再出,誓要逼得秦轲无处可逃。
秦轲也是没什么法子了,前方是芦浦,后方又是武庭,说是前有狼后有虎也不过分,两边又都是书架,几乎等同于绝境了,只不过他很快想到,既然两边是书架,为何是绝境?
想到这里,他把两叠帛书硬是塞进了胸口,直至胸口都鼓起了一个包,矮身躲过芦浦的双拳,双腿一跺,直接跳跃起来,书架与书架之间的间隙说大不大,秦轲伸出一只手,猛然地握住了书架的一个格子,用力一扯,借着这股力量,就直接向着书架的顶端而去。
既然前后左右都不通,那就从上面走!
就差一点,秦轲就能上到顶端了。
但就在身体不断向上之时,秦轲面色一变,就在他即将逃出“笼子”的时候,却感觉到了自己的脚踝上多了一只大手!
“下来!”芦浦瞪着眼睛,猛然用力,秦轲无法维持上升的势头,只能下坠回到地上,而后武庭手握短柄斧,狞笑着贴了上来,一斧子就是砍向了秦轲的脖颈。
秦轲落了地,已经感觉到斧子的风声不断地吹动脖颈的汗毛,心中紧张但却不慌乱,他腿上还绑着那柄师父留给他的匕首,菩萨剑太大不方便携带,但匕首却从未离开过他的身边。
虽然唐国宫廷宦官的衣服布料很好,远比秦轲之前穿得棉衣要耐扯得多,但当秦轲气血贯通手臂之后,迸发出来的力量不是常人所能比拟的,随着“嗤”的破裂声后,一块布料被秦轲生生地扯了下来,随后是一道寒芒闪动,秦轲没有转头,凭借着风声,高举匕首,已经拦截在了短柄斧的面前。
短柄斧砍中了匕首,两者相交,相持不下,武庭非但没有能斩下秦轲的头颅,反而因为秦轲手上匕首过于锋利,短柄斧的斧刃被匕首切入了约一指宽的距离。
武庭低哼一声,他当然也感觉到了秦轲手上匕首不是凡品,然而却没有把斧头及时收回,反倒是再度鼓起一股力量,向着秦轲的匕首压了下去。
而秦轲也是有所准备,他当然知道武庭还有一把斧子,在上次交手的时候,武庭就是借着一把斧子压制自己的菩萨剑,然后用另外一把斧头砍向自己的脑袋,如今故技重施,却已经不再新鲜,变成了老掉牙的招数,实在没什么稀奇,只不过秦轲现在还必须面对从正面重来的芦浦,许多招数也难以用上。
他单臂一震,匕首一绞之间,已经掠过了斧刃,向着武庭的手腕割去,武庭只要动作再慢一步,他的手就会被这柄锋利无匹的匕首其腕切断,不得已向后退了一步。
而秦轲借势一个侧身旋转,匕首如电一般斩出,如未卜先知一般,直直地斩在了武庭即将出手的第二柄斧头之上,一声响亮的叮声后,武庭再退一步,知道自己的所有动作竟然被秦轲预先察觉,室内昏暗,他看不清秦轲的脸,不知道面前的竟然是一位熟人,一时面色阴晴不定。
而秦轲根本不去管他,劈开武庭的空隙,芦浦已经再度到了面前,他的拳头很稳,随着他的每一步踏出,隆隆如滚动的石头,只要不傻,大抵都能猜到被这样的一击砸中胸膛,不断个几根肋骨基本不太可能。
而就在芦浦拳头直冲面门的时刻,秦轲却突兀地像是一只乌龟一般向后缩了一尺,同时顺势还抬起了一条腿,但不是对着芦浦,而是对着刚刚连退了两步的武庭!
“嘭”的一声,本以为秦轲会面对芦浦的武庭被这突兀的一脚踹了个正着,整个人止不住地向后退了七八步才止住了退势,而秦轲也终于从两人夹击中喘了口气,踹出的脚向前猛然踏出,迎着芦浦的拳头,气血贯通全身,几乎毫无保留地一拳打出!
两人的拳头在空中碰撞,带着轻微的骨骼咔咔声,芦浦痛哼一声,向后退却。
而秦轲嘴角微微一笑,知道芦浦的修为毕竟还是差了自己一个层次。或许他鼓胀的气血或许可以让他的身体强大不少,但仍然不可避免骨骼受到损伤,在这样一击下,自然吃了个暗亏。
而就当秦轲打算乘胜追击,直接打垮芦浦,并且找机会从案牍库逃出去的时候……
门口突然又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第二百六十三章 无声的博弈(二更)
秦轲,甚至狂怒如武庭,都不得不在这一刻安静下来,武庭慌忙地捡起地上的火折子,猛然熄灭了火光,而芦浦则是静静地沉在黑暗中,不发一言,揉着自己疼痛的拳头,默然不语。
从门外走进来的是刚刚捂着肚子奔向茅房的两人,他们吃下的药量说大不大,正好能让他们腹痛拉稀,但又不至于感觉到异常。
而秦轲也是提前知道了这两人是修行者,所以也明白他们为什么上完茅厕还能这样活蹦乱跳,甚至一边走一边骂娘,就这么点巴豆,想要让他们虚脱实在不太可能。
只不过,现在他们是放声骂娘,而秦轲是心里骂娘,骂的是这两人回来得太不是时候,如果说刚刚自己打垮了芦浦,现在或许自己已经逃出了案牍库,现如今……
“他娘的。伙房那群王八蛋现在真是越来越糊弄事儿了。今天是杨贵妃生辰,老子摊上这事儿没法去一醉方休也罢了,偏偏端来的饭菜还不干净,等抽出空来,老子非得让这群混账知道,这唐国的天,还是李氏的,那个姓杨的妖女再猖狂,那也只是国主纵容,敢欺负到我们这些王室宗亲头上,找死!”
“小声点。这是在宫里,不是自己家,隔墙有耳,万一被那妖女的耳目听见了,你就等着吧!”
“难受怎的?老子姓李,难道她还敢杀了我不成?国主不理事儿,可不代表他手上没有权!老子还真想把自己这一身血肉豁出去不要,正好让国主好好看清楚那妖女的真面目!”
当先一人身穿着一身紧身衣服,外面则套着一身禁军的牛皮甲胄,像是刚刚褪下铁甲的禁军卫士,刚打开门就骂骂咧咧,走到桌子面前还顺便拍了拍趴在桌子上的那人,道,“老多!老多!”
这几声拍打,顿时让秦轲三人心中都吊了起来,他当然知道那人为什么趴在桌上,如果这时候他醒了过来,只怕后续的麻烦会一桩接着一桩。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那趴在桌上的人并没有因为这两下拍打而苏醒过来,仍然不省人事,而拍打他的人也只是试了试,就没再继续,骂道:“他娘的,睡得跟死猪一样。”
他搬了椅子和另外一人相对而坐,一边从桌子底下的暗阁里拿出几壶酒,一边喝了起来。两人闲聊着,但基本上都是些抱怨的说辞,有时候是对这宫廷,更多的时候是对杨太真,显然这积怨已经不是一日两日。
他们没有点灯,或许是因为嫌麻烦,也或许是因为这屋子里都是书架书简,也没什么可看的,又或许是不想让外面绕圈巡逻的禁军看到他们在此饮酒,但不论如何,这对秦轲三人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他们三人现在就好像是阴影里的老鼠,一旦照见了日头,虽不说会当场龇牙咧嘴地蒸发成一团雾气,但恐怕也得像见着了老猫一般仓皇逃窜,而更遗憾的是,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并非老鼠洞,而是猫窝……
窗外明亮的月光随着时间的推移微微透了进来,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突然,武庭微微咬牙,手上的短柄斧向着秦轲砍了过来,秦轲不敢用匕首去接,否则金铁相击的声音便会传到那喝酒的两人耳朵里,他向前连进了两步,抬壁格住武庭的手腕,刚刚一碰,立刻变招捏住武庭的拳头。
他感觉到武庭的一只手向着自己的胸口抓来,心中一凛,知道武庭依然怀着抢回帛书的想法,连忙拉着武庭一扯,然后侧过身子用肩膀一碰,武庭胸口挨了一下,又向后退去。
两人都怕引起响动,所以都没有敢下过大的力气,自然秦轲肩膀这一顶只能让武庭疼上一疼,实在难以决定胜负。只是当武庭这般动作之后,芦浦也不愿意再继续甘于平静,看他的样子,也有些蠢蠢欲动。
三个人就在这样的黑暗与沉寂之中交起手来,却都有同样的默契尽量地保持沉默,明明是三个修行者,动作却都好像是老鼠一般瑟缩,秦轲不敢轻易地挥出匕首,武庭也不敢轻易地在斧头上用力。
打了一会儿,武庭终于觉得这种时候斧头反而没什么用处,干脆把斧头插回了腰间,而秦轲也是直接把匕首收回了袖子里。
空手搏击。
尽管他们已经竭力地控制力道,他们的动作到底还是引起了一些细微的动静。
如果是普通人,或许只觉得是一根针掉在地上,但那两人既然是修行者,这声音飘进他们的耳朵里,就要大上不少。
“什么声音?”仅仅只是一句话,就让秦轲三人都停下了动作。
“你问我,我问谁去?”另外一人戏谑道:“这库房这么些年过来了,也该是时候闹一回鬼了。”
“哈哈!闹鬼?我倒希望是个女鬼,正好咱哥俩还能找点乐子……要不然你去看看?”
秦轲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他发现正在与他肢体交缠在一起的武庭和芦浦同样也是一样的紧张,一时间有些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看什么看,老子没那力气。”那人喝了一口酒,靠在椅子上一副慵懒的样子。
秦轲、武庭、芦浦各自对视了一眼,默默地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句话又让他们的心重新吊回了嗓子眼儿。
“总得看看,既然干了这鸟差事,授人以柄就不好了。”
“要去你去,我是不想挪屁股,这鬼地方,我看不会闹鬼,倒是一直都闹老鼠……呵,怕是那些阉人拿来的鼠药也不大干净,连老鼠也越发受不住了。”
“也是。那咱们……继续喝?”
“喝!喝他娘的。”
等到两人交谈的内容再度变回了刚才的抱怨之词,秦轲三人已经感觉背后的冷汗止不住地冒了出来。
但秦轲还是感觉到了武庭那卡着自己手臂的手正在发力,他的眼神凶狠,一只手已经再度向着秦轲的胸前递来。
这场暗地里的交锋竟又一次来得如此突然。
武庭和芦浦都想要夺回秦轲胸口塞着的帛书,而秦轲自然也不可能让他们得逞,三双手在空中交缠,碰撞,像是蛇群在阴影中交配,又像是妇人在家中织布机上的丝线。
三境之中,境界与境界之间差距的鸿沟说深不深,所以这两名山匪的实力相加起来足以与秦轲势均力敌,两人平时修行更偏向于大开大合的招式,而秦轲却相反,即使是七进剑,也是精妙多过蛮力。
武庭是个急性子,眼见久攻不下,自然免不了更加用力,而秦轲为了保护胸口的帛书,当然也无法再留手,这场斗争就宛如一壶架在火上的水,不断地升温,一直到沸腾。
“停……”秦轲终于忍不住出了一声,却宛如孩童呓语般轻微,如果不是仔细听甚至很难察觉。
但武庭和芦浦两人距离他这样近,还是能听出个大概,两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秦轲也停了下来。
“我们这么打下去,迟早会惊动那两人。”秦轲夸张地动着嘴巴,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小声地说过话。
他们三人毕竟在案牍库的深处,又有数十排高耸到天花板的书架遮挡,这细微的说话声当然比不得先前动起手来的争斗声。
芦浦也知道再像刚刚那样打斗下去,只要谁稍有失手,发出的动静就绝不会再让那两人认为是“老鼠”了。
他稍稍拽了一下又想冲上前的武庭,也用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对秦轲道:“把帛书交出来,饶你不死。”
“那不能交。”秦轲双手交叠护着胸口,像个大姑娘似的摇摇头。
芦浦冷冷地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第二百六十四章 谈判(三更)
武庭这时候却有些不满:“老子凭什么跟他一起死?”这时候,他终于借着那么点月光看清了秦轲的脸颊,瞪大眼睛,满是怒气地道:“是你!你是……”
“嘘……”秦轲把指头放在嘴唇边,示意武庭噤声,然后低声道:“或许我们可以等出去了再争。”
武庭手上加了点力气,想要冲上去压倒秦轲。
“我还正愁找不到你臭小子呢,现在你倒是直接撞到爷的跟前来了。小东西,你是嫌命长了是吧!”
他说话时表情丰富,吹胡子瞪眼,只可惜却也是用着老鼠般的声音,突然就好像没了气势,只让人觉得滑稽。
秦轲感觉到武庭再度向着自己的胸口抓来,双腕一绞,硬生生地拦截了他的两只手,又抬起一脚,正好踩上了他的脚背,一阵剧痛让武庭憋红了脸。
秦轲转过头,看向芦浦,示意让他劝劝武庭,芦浦沉吟片刻,对着武庭道:“傻子!先别动手。”
“你才是傻子呢!凭什么你说不动手就……”武庭几乎要忍不住喊出声,秦轲急忙地用肩膀顶住了他的下颌,他的所有话语都被封锁在了嘴里。
他一怒之下,拳头向着秦轲的脸上挥去,秦轲抬起手,用肘部格挡,两人就好像一对你侬我侬的眷侣紧紧相拥,但彼此之间却没有半分柔情,只是如犬牙般相互撕扯。
“武庭!先停手!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芦浦压低声音道,
“出去争?王宫内到处都是巡逻的禁军,以你刚刚展现出来的身法,只怕一出案牍库就跑得不见人影了,我们要怎么追得上?”
秦轲好不容易从武庭的纠缠摆脱出来,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
武庭哼声道:“反正还是靠手底下见真章,老子从来不跟娘们一样婆婆妈妈,谁敢拦着老子,老子就砍死谁……”
“这老鼠越来越闹腾了。”
正当武庭说话的当儿,那坐着的一人却突然感慨起来,武庭顿时寒蝉若惊,不发一言,就连背部都佝偻了起来。
“下次叫那些个阉人再进来放点鼠药。”另外一人叹了一声,“这屋子都多少年了?估计是我爷爷辈的,没被虫子蛀坏就算不错了。”
“得了吧。宫里每年都打药,要蛀坏这案牍库,什么虫子有这么大本事?”
两人一阵大笑,然后又道:“不过要是能蛀坏倒也不是坏事,也免得我们总得过来看着。”
等到那边两人平静下来,秦轲才忍不住调笑:“你不是说谁拦着就砍死谁么?你倒是把那两人砍死啊?”
武庭涨红了脸,但还是不敢大声说话,咬牙低声道:“老子早晚要砍死你。”
秦轲低声道:“你们还想不想出去了。”
武庭一瞪眼:“我们三人联手,把那两人砍死然后出去?”
秦轲无奈地道:“你除了砍死砍死砍死就没别的招儿了?”
“老子要是能想到那么多,不早去读书当官儿了?”武庭义正言辞,但显然这会儿他也想要出去,只能是道:“屁话少说,你有办法就说,再藏着掖着老子就砍死你。”
秦轲看向芦浦,头疼地道:“你有没有怀疑过他脑子里装的全是水?”
芦浦捂着额头,喉咙管里咕哝着:“有时候我也怀疑过。”
“砍死你!不!砍死你们俩!”武庭愤怒地道。
“要不然……还是去看看能不能把老鼠逮了?”门口一人又说起话来,武庭立刻像乌龟一般把自己的头往下瑟缩了起来。
“要去你去,我又不是杂工。”
秦轲低声道:“我外面有人,应该不会坐视我被困在里面,他们肯定会在某个时间想法子把人引走,然后……”
他没有说下去,但武庭和芦浦两人应该都明白他什么意思。
只不过芦浦摇了摇头,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武庭和秦轲异口同声道,但很快,两人又对视一眼,彼此眼睛都带着几分不屑。
“到时候你的人来了,我们怎么留住你?”芦浦冷笑道:“到时候你拿着帛书一溜烟就跑了,我们怎么办?”
“那你要怎么办!”秦轲低声:“就这么耗着?”
“你把帛书给我,等会儿出去了,你再来抢。”
宫中为杨贵妃庆生,宫外却是不必。
不过此时的唐国大街上,依然热闹非凡。不得不说唐国人在享乐这方面似乎已经形成了习惯,前几日才刚刚过完几近彻夜不眠的灯节,如今满城又是繁华喧嚣、车水马龙。
街头的小吃已经早早地摆好了摊位,光是抢这点地盘就不知道引起了多少争执,相比较之下,倒是沿街行走、边走边叫卖的挑子们显得安逸不少。
一根扁担挑着两头木工精细制作的箱子,上面冒着热气,“酸辣面片汤”几个字醒目亮眼,走到哪儿卖到哪儿,有人喊就停,哪里人多就能往哪里去。
阿布走在街上,摸了摸怀中的一小卷羊皮书信,眯着眼睛看着街道,却显得有几分忧心忡忡。
秦轲进王宫已经有一会儿,至今没有半点消息,虽然他知道这是因为宫内宫外的消息线在之前的清洗中被切断了,但从杨太真的宴会开始时间上来算,秦轲进入案牍库该有不少时候了,这么久还没出来,难道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儿?
想到这里,他暗自安慰自己道:“没事的,没事的。多花些时间也没坏处,欲速则不达……”
只不过那颗心还是吊在半空中,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过了街,喊住了一位头发虽白但身形矫健的挑夫,买了两碗酸辣片面汤和一碗鱼肉丸汤,又小心地装到随身的竹筒里,捧着回了米铺,进门的同时,就有景雨的手下关上了门,紧紧锁上了门栓。
虽然街上人潮涌动,但显然米铺不需要在这种时刻参与其中,酒楼客栈也很少会绕过几条街巷,来这样的小米铺买米,这个时候关门无可厚非,不至于引起什么特别的注意。
阿布将竹筒里的吃食分别倒进了三只海碗,一路端到了地窖里,热腾腾的气息和食物的香味自然引起了地窖内两人的注意,或者说热烈欢迎,酸辣面片汤是高易水的,而鱼丸则是蔡琰的,几个人其实都是在等待秦轲入宫后的消息,一直拖到现在,早已经是肚子咕咕叫。
而景雨则是皱眉看着地图,想着之前一名手下在耳边对他通报的的事情,极度地心神不宁。
蔡邕的二儿子蔡阳带着一千骑兵离开了大营?这种时候,他要去哪儿?
显然不是趁着天黑出城打猎。
可惜蔡阳的一千骑兵都是唐军的精锐,里面难免会有些奇人异士,自己的手下不好过度紧跟,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
“难不成蔡邕……”景雨想到一个可能,低声喃喃道。
“景先生,先吃点东西吧。”阿布道:“现在着急上火也没用,还是安心等消息比较好。”
景雨微微抬头,看了阿布一眼,笑了笑,道:“我没事,还不怎么饿,之前指挥那次行动我连着两天两夜吃不进东西,习惯了。你们先吃,想来秦轲进宫去做那凶险之事,你们心里也万分担忧吧?就不必强撑着安慰我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小打小闹(四更)
“呃……”阿布端着酸辣面片汤的手僵在远处,一时间好不尴尬,虽然他心中却是十分担心,但景雨这样直接说出来,倒是让他没料想到。
蔡琰这时候突然好奇地问道:“傻大个,你为什么只买三碗?是数术不好么?”
高易水“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酸辣的汤水,笑得腹疼,想要捧腹偏偏双手又捧着海碗,腾不出手来,只能是前仆后仰,东倒西歪,也亏得他这时候还不忘记维持着海碗的平衡,竟然没能把整碗面片汤撒了。
蔡琰看着他的样子,伸出一只脚,猛然地踩在了他的脚背上。
于是高易水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变成了一种痛苦,泛着青色,他忍了许久,最终还是发出了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也好在这地窖处于地下,声音难以传导到外面,否则非得引起周围邻里的注意不可。
“喂,你笑什么?”蔡琰瞪眼道。
高易水绿着脸,像是个苦瓜般道:“没有……我没笑……女侠,你不让我笑我保证不笑……”
蔡琰翻了个白眼,道:“说事儿。别弄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
蔡琰一瞪眼,他顿时老实地道:“我在笑,荆吴太学堂育才向来不拘一格,不仅是诗书礼仪,儒法兼修,数术也是其中一科,如果说阿布的数术能弱到几口碗都算不清楚,只怕早就被扫地出门了。毕竟太学堂虽不拘一格招入穷苦孩子念书,可以诸葛宛陵一人之力要兼济天下也不太可能,总不能把白花花的银子浪费在那些没有资质的孩子身上。”
蔡琰点了点头,笑着道:“那好,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瞧把你瑟的!”
蔡琰平时说话的声音清脆,但在她细声细语的时候,则犹如风铃在微风之中轻轻奏鸣。
她突然凑近了高易水,轻轻地在他耳边道:“所以,你是在笑我没出过定安城,所以不知道天下事?”
说着她抬起了一只脚,重重地向着高易水的脚背踩了下去!
高易水被这一脚踩得几乎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再也握不住手上的碗,如果不是阿布赶忙地伸手接住,只怕这一海碗的酸辣面片会硬生生地砸到景雨的脸上。
高易水瞪大了眼睛,疼痛让他一时间憋住了气,想叫叫不出来,眼睛爆出,就好像一只金鱼,半晌,他才终于从喉咙里吐出一声惨呼,却已经不如第一次响亮,带着那么点凄楚……
蔡琰施施然收回了脚,得意地轻哼了一声,坐回了位子继续喝她的鱼丸汤,笑道:“没错,我就是在欺负你。”
高易水当然不至于被一个女人踩两脚就痛不欲生,只是地窖里总共就三男一女,他却是受欺负的那个,怎么想怎么觉得憋屈。
但他想着秦轲既然能从蔡柱国府带回蔡琰,必然也还是与蔡琰有几分交情,此时也不好发作,只幽怨地看着蔡琰,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往外吐:“好男不跟女斗……”
“你也不是好男,至少你身上有一股很淡的味道,也只有琼音坊的歌姬才会用那种异域风的胭脂。”蔡琰懒得看他,从碗里夹起一颗鱼丸,看了看,道:“你说你来定安城没几天,就这么急着去逛青楼?”
高易水猛然站起身来,义正言辞:“谁说逛青楼就不是大丈夫?小爷可是风雅人,自然有风雅的去处……”他脸上露出几分猥琐,笑道,“当然了,像是你这样的小姑娘,肯定是没法理解我们这种男人的风雅的。”
蔡琰翻了个白眼,道:“说得好像我没去过一样,我扮男人进青楼的时候,那些莺莺燕燕巴不得往我身上贴呢。”
“不不不不。”高易水摇头晃脑,看着蔡琰,竟然露出了几分怜悯,“你毕竟不是男人,没那种感觉……”
“好了好了。”阿布无奈地看着两人,“就这么点小事,你们倒是吵起来了,我等会儿要出去帮阿轲送封信,所以我就先不吃了,你们吃吧。”
“信?什么信?”蔡琰咀嚼着鱼丸,也没太多大小姐的规矩,甚至还因为鱼丸很烫发出了几声唏嘘。
高易水了然于心,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眼神促狭道:“是那位叫张芙的姑娘让送的信?”
“张芙又是谁?”
高易水呵呵一笑,忽然感觉找到了可以挤兑蔡琰的机会,清了清嗓子道:“人家可是来自群芳国的大美人,端庄娴静,气质高洁如白鹤,超凡脱俗,最重要的是,她对秦轲情根深种,不像是某位没点自知之明的大小姐……”
蔡琰一瞪眼:“你说谁没有自知之明?”
高易水看着她那抬起的脚,这回机敏地端着碗缩到了景雨身后,低声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蔡琰皱眉道:“什么情根深种?什么自知之明?我跟秦轲什么都没有。”
“好好好,没有没有。”高易水喝着面汤,用海碗挡住了脸庞含糊道。
阿布看了一眼景雨,见他仍然眉头紧锁,坐在椅子上好像闭目沉思。
阿布走过去道:“阿轲进王宫之前把信给我了,这本来该他自己去送的,但他怕自己进了王宫出不来,所以把信交给了我。听说城中有群芳的使馆,我现在呆在这里好像也没什么作用,不如把这件事情办了,也免去他的一桩心事。”
高易水抬头看着阿布,哈哈一笑:“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给阿轲安排后事了?”
蔡琰白他一眼:“乌鸦嘴。傻大个,秦轲不是你好朋友么,你就对他这么没信心?”
“我对他很有信心。”阿布摇摇头,“只是我自己有些坐不住了。”
高易水也不拦着他,嬉笑着道:“也好,你去吧。正好替我跟那些姐姐妹妹们问声好。告诉他们,有一位英俊潇洒豪放不羁的俊男叫高易水,现如今还孤身一人,尚未成亲,要是他们有兴趣,可以出来见个面喝一杯。”
阿布苦笑一声,他已经察觉到了蔡琰在听到这一句话之后露出的轻蔑表情,心想这一对真是活宝,也就跟景雨打了一声招呼后,走出了地窖。
街市灯火明亮,宵禁令在唐国的许多时候不过是一纸空文,就连衙差都懒得去喊上一声。
阿布吸进了一口夜里微凉的湿气,一步一步地走进了人潮之中。
秦轲留给他有两封信,一封信是张芙所书,另外一封则是那位暂且定居在建邺城的乔飞扇所书,大概都是报平安的家书,不过阿布没有拆开看过,更没那恶趣味想要去偷窥,自然也不知道张芙和乔飞扇两人与群芳国那位女国主之间的关系。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举手之劳把信送到使馆去。
在定安城中,群芳的使馆坐落于城南一隅幽静,这么多年,这座使馆翻新数次,却从未有一次说要迁移。
这座使馆能在定安城这么多年,自然跟两国之间的关系密切有关系。
群芳的国土不大,更没有什么军队,甚至在许多年前它并不存在。
第二百六十六章 群芳使馆(五更)
在稷朝兴盛的时刻,群芳国所在之地被称之为“杨江原”,只因是一处平原,又有一条名为杨江的河流横穿而过,不但撑起了两岸茂盛的谷子,更滋润了这里水灵的姑娘们。
稷朝的一位君王在出游的时候,路过此处,感叹庄稼繁茂的时候,也感慨此处美女众多,因此流连忘返。
只不过,自古多情君王大多没有什么好下场,这位君王虽是个有情之人,却不会理政,仅仅只是他来到杨江原两月,稷城就已经被王侯攻了下来,那座大殿也在短时间里换了一个主人。
有人建议他以天子声威,号召各地起兵勤王,结果他却在慌乱之中跌进了茅坑淹死了。这样的事情,在当时沦为笑谈,而那名陪伴他两月的女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自然也就成了孤儿寡母。
新朝皇帝为了安抚宗亲,专门把她接到了稷上好生供养,而那女子也是刚烈,女儿刚出生不到半月,就在宫中悬梁而死。
皇帝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就封了那尚在襁褓中的女孩一个“女爵”,并划杨江原等三城之土为诸侯国,赐名群芳。
直到今日,群芳国已历经百年风霜,与唐国之间关系密切,犹如唇齿。
但遗憾的是,群芳并非是唐国的所有牙齿,而只是其中的一颗,甚至是一颗即将掉下来摇摇欲坠的牙齿,若是某一日唐国心情不好,想把这颗牙齿敲下来丢出去,那也只是一个念头的事儿。
群芳地小人单,举国之土几乎都是平原,甚至都不需要重兵去攻,只要一万骑兵冲锋,便可以直到群芳国都之下,群芳也是知道这样的处境,所以早早就抱住了唐国的大腿,年年进贡,又不断地指派女子和亲,这才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勉力维持。
杨太真,就是当年从群芳嫁到唐国的,只不过这些年她逐渐掌权,成为唐国一颗政坛新星,群芳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现如今唐国已经少有人敢视群芳为偏僻小国,反而都向往群芳美女如云,总想着一生总要去游历一次才好。
阿布一路走一路把自己在太学堂里学到的东西如同书本一般在脑海中再度翻开,感慨了一声,心想群芳这样的小国还真是难做,它们就好像是乱世之中的零散的绵羊,在一群狮虎狼的注视下静静地吃草。
即便他们未必没有牙齿,却根本不敢露出半分,因为他们一旦不自量力起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狮虎们就不可能再容他们继续生存。
他们用来咀嚼草料的细碎牙齿在那些尖牙利爪的面前,就如同螳臂当车,根本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已经到达了群芳的使馆,使馆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灯火明亮,却没有看见有门房的存在。
阿布本想把信件交给门房就走,但现如今倒是不进去也不行了。
“有人吗?”他轻声呼唤,但似乎使馆并没有设防,他抬脚跨过门槛,进了院子,走向了里间。
他的耳畔逐渐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宫里的人怎么说?”
“不知道。”另外一女子跳脚道:“这眼看着我们献舞的时间都过了不知多久,结果我们连宫门都进不去了,这是演得那一出?”
阿布缓缓推开门,两位女子顿时把目光扫了过来,两人的目光里都是带着几分诧异:“你是谁?”
其实阿布反而更加诧异,刚刚他在门外听见声音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熟悉,现在,就在此刻,就在他的面前,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婵儿姑娘?”
名叫婵儿的女子此刻一身的裙装,但不是平日里穿着的裙子,而是舞台上的薄纱裙,屋内燃着炭火,所以她也没有加以掩饰,雪白的脖颈、柔美的香肩、精致的锁骨,红色的裙装宛如火焰绽放。
阿布看得有些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婵儿捂着嘴,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个男人会说出自己的名字,但上下打量,仔细地想了想,终于回忆起来:“你是……那天晚上的……”
阿布连连点头,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一缕锐利的风声,他眉头一紧,身体已经自然做出反应,随着他双腿一跺,他整个人顿时在地上滚成一团,一点寒芒穿过他的身侧,然后是“咄”地一声。
一只纯白的羽箭,在门板上兀自颤抖。
然而阿布还远远没有到松口气的时候,这也不是下雨,不是劈完了雷泼完了水就雨过天晴漫天彩虹,一支羽箭的背后,往往藏着的不是逢迎的笑脸,而是另外一支潜藏在暗处的羽箭。
阿布没有说话,但无声之间气血已经贯通全身,筋骨甚至在咔嚓嚓地作响,从建邺城到邬县,再从邬县回建邺城,这一路高长恭虽然没有专门教如七进剑一般强大无匹的招数,然而在高长恭的打熬之下,他的气血修为却远比秦轲进步更快。
如今他已经感觉自己的筋骨逐渐打磨圆润,再往上走一步,只怕就要触摸到那一层“锤炼骨髓”的境界,身体在他的心念之中猛然动弹起来,他单手在地上一拍,整个人离地而起,第二支羽箭则掠过他的发间,带着锐利的尖啸,再度钉入门板,发出一声闷响。
而后是第三声、第四声、第五声……
羽箭来得太快,一直到婵儿朝楼上喊道:“鱼儿快停手!”时,阿布身后的门板上、墙上,已经丁钉入了整整八支白色羽箭。
阿布的额角缓缓地流下汗水,刚刚剧烈的动作让他也耗费了不少力气,这名箭手显然不是泛泛之辈,每一箭上附着的力量如果是朝着他的要害,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只不过从第一箭开始到第八箭,都只是射向他的手脚或者是肩膀,并未有一支去往他的心脏或者头颅,从这一点看,箭手还是留了点手的。
但是阿布平白无故受了了八支箭,还是感觉到愤怒难当,他站了起来,抬头怒视那在楼上的箭手,正打算破口大骂,但等到他看清楚,却是微微一怔。
屋内的灯光照亮了楼上那名箭手的脸颊,却是个女子,身穿一身劲装,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显得干脆利落,姣好的脸蛋上没有笑意,嘴唇紧闭,眼睛出露出几分凌厉。
而她所持的弓箭,弓长四尺,与她那显得纤细的身躯实在有些不搭调。
不过阿布也不敢有什么以貌取人的心思,从刚刚她发出的八箭,他就可以断定这个女子必然不会是个普通人,至于修为……两人并未交手,单凭此还很难摸清楚底细。
“鱼儿,他不是那天拦着我的公子哥,你弄错人了。”婵儿看着在楼上的箭手颦眉道。
随后她走了上去,关切地看着阿布道:“对不起,我朋友是个急性子,做事过火了些,你没事吧?”
“没事。”阿布低沉地道,他的呼吸还没有平复,经脉里的炽热的血液正在随着他心脏的剧烈跳动而震动,但看着婵儿,他莫名地有些平复下来了,面对这个女子,他没法再宣泄自己的怒气。
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呼吸,气血随着他的心意流转,经脉里滚烫的缓缓冷却,随后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婵儿看着他这幅样子,微微放下了担忧,但还是道:“处理一下伤口吧,总不好就让你就这么走了。”
伤口?他怔怔地望着婵儿握住了他的手,这时候他才感觉到有几分疼痛,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一条被箭矢锋芒所割裂出来的口子,血液在上面流淌着,很快地就沾染了指尖。
第二百六十七章 剑拔弩张
婵儿拉着他,一路往里,似乎是想到什么,转过头对刚刚与她交谈的女子道:“明姨,我先带他进里屋处理一下,如果宫里有了什么消息,你就喊我。”
那名女子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我先托人去看看,是不是宫里有了别的安排,你也别太久,万一到时候宫里来了旨意让我们从速入宫,那可拖延不得。”
“我晓得。”婵儿点了点头,打开了房间的门。
房间自然不可能是婵儿的香闺,不过阿布看着房间里那挂满了各色裙裾的架子,心里有几分诧异。
婵儿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脸红,这些衣服虽然未必涉及到什么私密,但作为舞者,却很少有让人进入到这,这让她有种小秘密被人看光了的感觉:“这里是专门放舞裙的地方,不过我的药箱也放在这里,你先坐下,等等我。”
阿布听着她的话,安静地坐下了,而婵儿则开始在屋内四处走动起来,左翻右翻,一会儿掀开衣服,一会儿又蹲下来看箱子底,但总没个结果,嘴里一边喃喃道:“诶,奇怪了,我明明放在这里的……”
阿布看着她这样子,倒是有些好笑,相比较普通人,他作为修行者的恢复力本就不错,这样的伤口虽看起来不小,但其实擦干净血迹也只不过是一道小口子,现如今已在缓缓闭合,血也逐渐开始凝结,他站了起来,低声道:“我其实……”
婵儿却突然抬高声音喊了起来:“鱼儿!鱼儿!你在吗?”
阿布感觉到背后微微一寒,刚刚的箭手从身后闪出身形,一双鹰眉微挑。但她在门口似乎是站了有一会儿,只是一直没露面。
虽然她没带着弓,但腰间仍然别着一柄镶嵌了各色宝石的金色匕首。
就在外人看来,这匕首如饰物般华美,但阿布经过刚刚那连环八箭已经知道这女子不是俗人,加上她浑身干净利落,头发也只是用一条带子绑紧,没理由带上一把中看不中用的破铜烂铁,这么想来,这把匕首必定有它的厉害之处。
鱼儿看着婵儿那副模样,眼神中的冷漠消融了不少,无奈地叹道:“迷糊鬼,药箱昨天不是拿去给琳姐用了么?”
婵儿这才惊醒过来,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连连拍打着自己的额头,道:“对哦,我忘记了,看我这脑子。”
“你呀。”鱼儿摇摇头,“整日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天天都似没睡醒一样。”
婵儿露出几分娇憨看着她,娇声道:“不是有你嘛,有你在,我就不用想那么多了。”说着,她张开手臂,像是个孩子一般讨好地去拥抱鱼儿,倒是鱼儿被这股热情弄得往后退了一步,叹息道:“服了你了,你先去拿药箱吧。”
婵儿点点头,又看了看阿布,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公子,你再等我一会儿,我去拿药箱。”
鱼儿则是露出几分不屑:“婵儿,你跟他这么客气做什么?就算他不是那天晚上拦着你的公子哥,但找上门来,估计也只是个贪恋美色的家伙,这种人,中一箭也是活该,让他疼一疼最……”
婵儿连忙地捂住鱼儿的嘴巴,两人一阵纠缠,以鱼儿的身手,要摆脱婵儿容易得很,只不过姐妹之间有情谊,她也不愿意用力过于猛烈。
“胡说什么。那时拦住我的几人应该都是修行者,你又不在身边,我可真是无计可施,多亏了他呢。”婵儿用眼神制止着鱼儿,“现在人家平白无故被你连射了那么多箭,手上还受了伤,你不得跟人道歉?”
鱼儿将婵儿的手扒开了一些,哼声道:“我道什么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谁知道他会不会是在玩‘英雄救美’的把戏,说不定那几人都是他请来的托,我们一起这么多年,这种事情见得还少吗?你太单纯,又不懂人心险恶,这些公子哥儿,表面上看着老实,满脑子塞的却是见不得光彩的下作念头,呸。”
这话一说出来,等于是直指阿布是个别有用心的人,这种无来由的揣测和指责让坐在椅子上的阿布一阵无奈,心想自己难不成长了一张坏人的脸?
但明明蔡琰一直都喊他傻大个……
婵儿看着鱼儿那副认真的样子,也不知道怎么劝说,毕竟鱼儿这么多年一直护着自己。她性子清淡,也体谅鱼儿的心情,只能是避而不谈道:“好了,你先在这里等着我,我去拿一下药箱,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她已经走了出去,外面很快传来了楼梯板被踩踏的声音,但她半路似乎绊了一跤,“哎哟”一声之后,鱼儿翻了个白眼,一阵摇头。
阿布则是顺其自然地也向外看去,眼光却很快落到了门边的鱼儿身上。
鱼儿感觉到他的目光,右手顿时握住了匕首的把柄,瞪着眼睛,凶狠道:“你看什么?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阿布立刻低下头去,但想了想又觉得这样弄得自己真像是个采花贼,所以又抬起头道:“鱼儿姑娘,其实我……”
“鱼儿也是你叫的?”鱼儿打断他道。
阿布刚说了一半的话被她硬是堵了回去,一时涨红了脸。
不过鱼儿倒不是个小心眼的人,看着阿布这样子,她哼声道:“我姓虞,虍吴虞。”
原来是虞儿姑娘。阿布点了点头,道:“虞姑娘,不知我是做错了什么,让你……有这样一番成见?”
“哪里都不妥。”鱼儿冷冷地看着他,“你的举止暗合礼法,必然不会是什么普通百姓,又身负气血修为,婵儿她心思单纯,我可不是瞎子。”
“原来是这样。”阿布半闭了眼睛,大概明白了鱼儿对自己的怀疑从何处而来,举止暗合礼法……想来是自己在太学堂呆了几年,所以许多习惯早已经融入骨髓,难以改变,而鱼儿的双目如电,上下审视更如同鹰般敏锐,自然也注意到了自己的这些细节。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拱手道:“在下确实不是普通百姓。”
“你承认了?”鱼儿冷声道,“所以,那天晚上阻拦婵儿的那几人也是你的人吧?”
“这……我承认什么了。”阿布哭笑不得地道:“我确实不是普通百姓,但也不是什么士族贵胄,父亲不过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家母替人织布,说那几位公子是我的人,只怕我还没这么大的本事让他们帮我演这一出戏。”
鱼儿凝望着他,面无表情道:“继续说,我在听,让我听听看你的诡辩有多拙劣。”
事已至此,阿布也不打算再隐瞒,反正从一开始他就打算说明自己的身份,于是把没受伤的手伸到了胸口,打算拿出信件。
但他却没想到仅仅只是这个动作,却引起了鱼儿的剧烈反应,一声金铁摩擦的声音,她腰间的匕首已经出鞘,锋芒冷厉映照着烛火,伴随着鱼儿的低喝:“你要做什么?”
一时间,阿布的手继续伸也不是,不伸也不是,这误会竟然到了刀兵相见的地步?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两封家书(二更)
“鱼儿,你做什么呢。”这时婵儿捧着药箱回来了,一看这样剑拔弩张的场景,赶忙地放下药箱,伸手去按鱼儿握着匕首的手,“怎么还把匕首抽出来了?别闹了,快收回去。”
她手上发力,想要按下鱼儿的匕首,然而鱼儿的力量何其大,她怎么可能按得动。
“鱼儿,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婵儿不由得加重了几分语气。
阿布苦笑着看着鱼儿,心想这算什么事儿,但事情该做还是得做,他还是将手伸到了衣领内,摸出了那两只塞着羊皮卷的小竹筒,道:“鱼儿姑娘,我只是来送信的,再见婵儿姑娘完全是巧合,你误会我了。”
鱼儿等了许久,却没想到阿布是真摸出了信件,她将信将疑地打量着竹筒,心想这里头该不会有什么机关,一触碰就会激射出毒箭吧?
婵儿却是看着竹筒,好奇地问道:“给谁的信件?”
阿布自顾自地打开了一只,从里面抽出羊皮卷,展开之后摊到了桌上,婵儿凑过去看了一眼,立即惊叫了起来:“这是……是甄姐姐的字!”
不只是婵儿,就连鱼儿也远远地看到了羊皮卷上工整的字迹,这纤细却流畅的笔法,她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也只有那位温软可人的甄姐姐,才写得出这样一笔好字。
鱼儿把匕首收入鞘中的同时,婵儿已经捧起了书信,仔细地阅读起来,看她的样子,竟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深深映入脑中,鱼儿则站在婵儿身后,她比婵儿要高出一些,歪着脑袋,正好可以从她肩膀旁边看见。
“甄姐姐到荆吴了?住在建邺城?”婵儿脸上露出喜意,回头看着鱼儿道:“这么长时间没个信儿,我还以为出事儿了呢。”
鱼儿也松了一口气,道:“还好。总算是安然到达,荆吴毕竟跟唐国之间关系没那么好,就算唐国想要派人去抓甄姐姐也不容易。”
“那这另外一封?”鱼儿没了心防,一下子从阿布手里拿走另一只竹筒,打开一看,忍不住笑出了声,“这狗爬字,也就扇子写得出来,这么些年了,还是一点没变,这信要是交去国主面前,只怕国主又要皱眉头了。”
婵儿也忍不住笑道:“你就知道笑人家扇子,能有信报个平安已经很好了,这下国主的担忧也能少一些。”
看得出,两人心中都十分喜悦。
等到她们上上下下又看了好几遍信件,鱼儿的眼神终于变得柔和了,婵儿这时赶忙走过去扶着阿布坐下道:“我都忘记了你伤口的事儿。对不起,我总是这样笨手笨脚的……”
“没事。”阿布当然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反而安慰道:“这只是小伤。”
“小伤也得好好处理一下。”说这话的却是鱼儿,她弯腰捧起药箱,把药箱递给婵儿,想了想,似乎是在考虑什么,随后一鼓作气道:“刚才是我错怪你了,我道歉。”
“没事……你也是好心。”阿布摆摆手,她这一句道歉显得异常诚恳,这让阿布原本被连射八支箭的怒火转瞬间消散于无形。
她很直率,敢爱敢恨,就连普通的一句道歉都透露着这么一股子爽利,没有半分扭捏。
“你是荆吴人?”婵儿一边清洗着他的伤口一边道:“信上说你叫秦轲?”
阿布愣了愣,摇了摇头,这才想到自己好像从头到尾都没说过姓名,而书信上显然有提到秦轲,所以他们两人误以为自己是秦轲也就不奇怪了,他解释道:“我不是阿轲。婵儿姑娘,我,我叫吕奉先……不过,大家平常都叫我阿布。”
“吕公子。”
阿布并不习惯“公子”这样的称呼,憨笑道:“你还是叫我阿布吧。”
婵儿笑了笑,道:“那你也就叫我婵儿吧。”
阿布点了点头,心中有几分踌躇,可踌躇之后他依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所以,那位秦轲秦公子呢?”婵儿奇怪地问道:“信上说他会把信带来,怎么没见他人?”
“他有些事情,所以托我把信带过来。”阿布道。
“又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鱼儿哼了一声道。
“鱼儿。”婵儿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伤口被撒上了药粉,婵儿又给他裹上了一条白色的巾帕,这伤口也算是处理妥当。阿布感觉到那些药粉带着几分清凉,渗入伤口之中,就连原本的疼痛都消弭了不少,微微有些惊奇。
婵儿解释道:“这是我们群芳一种特有的花做成的药粉,能散瘀止痛。”
阿布点了点头,没有唐突地去问到底是什么药材,但此刻他迫切地想找到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岔开自己有些不安的心思。
因为现在婵儿正穿着一身舞女上台的裙装,香肩袒露,更有好几处裁剪夸张豪放,而婵儿现在正收拾着药箱,弯腰屈身之间他好像看到了那领口里有……
鲜红色,是肚兜吧?
他刚刚转了这个念头,就立即涨红了脸,强行控制着自己僵硬的脖子,把头扭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好在鱼儿正听见外面有人喊她所以刚刚走出了房间,不然只凭这一点,她恐怕又要把他当成什么好色之徒了。
而婵儿收拾好了东西抬起了头,一眼就看到了阿布涨红的脸,顿时关切道:“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没……没有……”阿布怎么可能把真话说出来,只能是假装轻咳两声,想要掩饰尴尬,结果一口口水吞咽得不好,一下子被呛得整个人剧烈咳嗽起来,假咳嗽变成了真咳嗽,就连眼泪都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婵儿伸着白皙的双手轻拍他的背,又从一旁的桌上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让他顺顺气,看他眼泪止不住地流了满脸,嘻嘻笑了起来,想着帮他擦拭一下,顺手就把自己的手帕拿了出来。
只是拿到一半才觉得有些不妥,男女授受不亲,而她和阿布又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不管在唐国还是荆吴,女子赠送手帕难免带上了几分别样的意思,若是让人误会了又如何是好?
只是这会儿手帕已经递到了一半,再要收回去,又显得有几分小气,一时间,婵儿心中踌躇万分,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过阿布看见这手帕反倒是比她反应更激烈,还没等婵儿把手帕递到面前,赶忙地站起身子,往后退了好几步摆手道:“婵儿姑娘,这万万不可,男女授受不亲,你的贴身用物,怎么能给我用。”
看着阿布那般着急躲避的样子,婵儿反倒是笑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一方面是笑阿布的慌张,一方面也是笑自己的小气,人家连着帮了两次忙,而自己不过是一方巾帕,有什么好纠结的?
想到这里,她也不再扭捏,反而大方地笑道:“你慌什么?我手上拿着的又不是蛇蝎,只是一张手帕而已,本来这件事情就是鱼儿的错,我总得弥补一下。只要你我没那些意思,何必拘泥于世俗?”说着,她上前一步,握着手帕在阿布的脸上擦拭起来。
阿布受宠若惊,只能是赶忙握住手帕,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第二百六十九章 开门(三更)
擦着眼泪的功夫,楼上传来了一阵笑声,隆隆的脚步声震动了天花板,婵儿听见这声音,赶忙道:“你先喝口水,顺顺气,我出去一下。”
阿布点了点头,看着婵儿那纤细却柔美的背影,她的长发及腰,随着走动微微晃动,舞裙让她看起来有几分成熟的妩媚,她就这么一步一步地离开了,阿布却花了好一阵才回过神,看着手上的帕子,他竟忍不住凑上去嗅了嗅。
花香味,像是桂花,又好像是百合,但阿布没有细闻,因为他很快就又红了脸,他知道这种举动实在有些不敬,自然也没敢用帕子继续擦脸,只用袖子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两下就算完事儿。
群芳的舞团刚刚结束了一轮排练,清一色的鲜红舞裙随着她们的动作轻轻摇曳,红艳如火。
其实她们的舞步早已娴熟,只不过一时入不了宫门,闲着也是闲着,觉得多练习一次也能解解闷,就顺势在专门的舞房内练了起来。
几位高个一些的舞女看见婵儿,笑着走了过去道:“婵儿,宫里怎么说?好歹是贵妃娘娘生辰,总不至于让我们这些人一晚都呆在使馆里才对。”
婵儿摇了摇头,道:“琳姐已经出去打听了,也不知是什么状况。”
她本想说阿布被鱼儿射伤的事儿,只不过想到此刻那位伤者正坐在衣帽间里喝着茶水,觉得这事儿还是不提为好。
“唉,琳姐也真是不易,身处异国他乡,不断想法子让唐国庇佑我们群芳,其中艰辛可想而知。今晚虽是庆典,想必也多了是非,万一出了纰漏,给唐国那些主张强兵打下我们群芳的人有了把柄,国主那边就不好做事了。”舞女安慰地抚摸了几下婵儿的头发,眼神关怀:“其实能不进宫最好,不做事,也就不容易出事,是不是?”
婵儿苦笑了一声,道:“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想到自己母国在天下诸侯之间左右支绌,心里免不了又生出几分悲哀。
如今这天下已是大争之世,纵然现如今唐国、沧海、墨家、荆吴四国在经历这些年的几场大仗之后有了难得和平,但谁都知道这四国不可能永久地沉寂下去。
几年的休养生息效果明显,墨家现如今再度拥有了数十万的雄兵,荆吴如今已经有了建制完善的军队,青州鬼骑声震天下。
沧海虽然无声无息,但草原之上,时常有人能听见如雷一般的震动,那是重骑兵重重踩踏在草地上的声音,这支被称为虎豹骑的骑军,从建立以来,还未有过一次败绩。
而一直与群芳交好的唐国也从未停止过备战,军队入伍最低年龄已经降至十八岁,田亩的税赋较往年也提了一成,无数的铁矿被唐国朝廷收购,傻子都知道这些铁矿不可能是用来铸造农具。
以小国寡民的群芳国,根本无法聚拢起上万的军队,就算最后靠着酷烈残暴的刑罚征召那些十五六岁的孩子从军,难道就能有与这四国争锋的能力?
所以,最好的生存之道,是依附一个大国,纳贡朝拜,若是这个大国最终能夺得天下,将来的君主自然不会吝啬地保留群芳不过三城的国土封地,说不定还会看在群芳的忠诚上,多封一些土地以扩充群芳的实力……
只是……唐国就真的能胜么?或许,这也是那位日夜操劳呕心沥血的乔大姐所在思考的问题。
婵儿突然想到那位在自己小时候也曾抱过自己的杨太真姐姐,现如今她成了唐国的杨贵妃,唐国尚且没有王后,而杨太真把持唐国朝堂数年,已经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是自己每每进宫,却再未见过她脸上的笑颜,不知她现在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为了群芳,领着唐**队一统天下?还是早已忘记了母国,单纯只是为了自己日益膨胀的权力**去向上攀爬?
曾经她也有一位钟情的郎君,那位跟她已经定了亲的男人,现如今正葬在群芳的国都郊外,但她和亲之后,再也没有回来看过他哪怕一眼。
世道无常,就连人也会面目全非,群芳这弹丸之地,又能在这样风云变幻的乱世存在多久?
“婵儿?婵儿?”
她回过神,发觉舞女正在轻轻地摇晃着她,看见她总算双目焦距,看向自己,娇嗔道:“你怎么了,想什么呢?”
婵儿摇摇头,道:“没什么。”
舞女却突然笑了起来:“没什么?不会是动了什么小心思了吧?我可是听鱼儿说,你把一个男人带进了衣帽间……”
婵儿窘迫起来,脸颊也忍不住红了:“他是来送信的,别乱想,鱼儿刚刚不小心伤了他,我只是给他受伤的手包扎一下。”
舞女却自顾自地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婵儿你也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也该是准备出嫁的时候了,我听说国主已在给你物色合适的世家子弟,你就没有一个中意的?”
婵儿终于急切地跺脚,娇嗔道:“我没有!”
舞女看着她的样子,咯咯笑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不过这事儿,你还是该早做打算,毕竟自己有准备,总比……”她突然把声音压到了最低,“总比甄妹妹和贵妃娘娘要好一些。”
婵儿一时间也沉默了,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何尝不清楚这些事情?只是许多时候,她不愿意想。
其实国主对她够好了,这些姐妹,当初聚拢到国主身边,只不过是因为一个又一个的机缘巧合,但国主从那以后一直把她们当成亲妹妹看待,甚至吃穿用度都不比亲生妹妹乔飞扇少了半分。
如果说某一日,国主不得已要让自己为国出嫁,自己又该如何应对?是像甄姐姐一样远走他乡么?还是,如杨贵妃一般?
正当这时,使馆那紧闭的大门突然爆发出了一阵轰然剧烈的敲门声。
“开门开门开门!”门外是一个带着几分暴躁的男声,他用力地拍打着木门,一连串拍击把门打得“嘣嘣”作响,似乎愤怒都宣泄到木门上一般。
方才和婵儿说话的舞女当然也听见了门外的声音,皱着眉显出几分不满之色:“这谁啊,一点规矩也没有,使馆的门也是能这样敲的么?”
婵儿他也没听过这个声音,显然不是什么熟人,微微摇头道:“我去开门。”
舞女却一把拉住了她,有些蛮横地道:“你去什么,这种事情,让下人去就好了,万一是个醉汉,把你弄伤了就不好了。”
婵儿还想说些什么,舞女却是尖声高喊了起来:“人呢?使馆里的人都死光了?难不成什么事情都得我们这些人来做?”
她喊了几声,但除了那些叽叽喳喳的舞女,实在没有人站出来,婵儿这才有时间插嘴道:“这会儿仆人们应该都在后院整理入宫的那些箱子,你在这里喊,他们也听不见呀。”
“我来吧。”这时候,阿布走了出来,轻声道,“我是男人,我去开门总好过你们。”
“你可以么?”婵儿有些担忧地道。
“放心。”阿布咧嘴笑了笑,能被婵儿担忧,心中莫名有些满足感,“刚刚八支箭都没射死我,还会怕一个醉汉?”
他这么说,婵儿倒是忍不住笑了,而鱼儿则是站在楼梯口,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阿布一路出门向着大门走去。
“开门开门!”
“来了来了。”阿布一边回答一边伸手去摸门栓,道,“是谁?”
“废什么话!我们是京兆尹手下的官差!快开门,不然我们要强行进来了。”
“知道了。”阿布的手已经摸到了门栓,然而却心里多了几分疑惑,官差来这里做什么?而且这气势汹汹的样子,总像是哪里不对。
但他既然人都已经到了门前,来者是客人还是恶客,他也总得开了门才能辨别,他转过头,看见婵儿也微微点头,也就准备拉开门栓,让这些人进来。
只是,当他刚刚拉开门栓的同时,门外却传来了一声急切的呼喊:“别开……”
阿布心头一紧,他记得这个声音,这好像就是刚刚他刚进门时候跟婵儿说话的那个女子,也就是婵儿口中的那位琳姐?只是就在这一瞬间,琳姐声音变成了呜咽,像是被人用手强行捂住了嘴。
阿布几乎是下意识地鼓起了全身气血用力地顶住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