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迟来的歉疚(三更)
“二十三个。www.uu234.ccwww.uu234.cc早上刚刚又有几个重症送进乔姑娘的帐篷里了,但……”
张明琦的声音有些沉重,没有说完这句话,但他知道阿布必然明白他的留白是什么意思。
他以为是因为身上的牛皮甲胄太紧了一些,毕竟以前的他是根本不会做这种粗野的着装的,那时候的他,喜欢的是丝绸的衣服,摸上去,就好像建邺城邀月楼姑娘的皮肤那么光滑。
他用力地拽了拽,但仍然感觉自己有些透不过气来。
“按照乔姑娘的新方子熬药,可重病人还是有增无减,各营的病人情绪都不太稳定,他们都骂乔姑娘是个庸医,有些人甚至不肯喝药。”
他看向那正在累积的柴堆,那些尸体被一具一具地送进柴堆中,他知道,这些都是他父亲和那些人造的孽。
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此富庶之荆吴,竟然还会有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可当他真正亲眼看见那些住在大棚里相互依偎睡去的灾民的时候,真正地感觉到了天雷轰顶的感觉。
这些满身骚臭衣衫的褴褛的灾民们,他们就连一日饱饭都不可得,更不要说是一张柔软的床榻。
这些人早已经没有了尊严。
他路过这些灾民的时候,默默地想。
生存一事在这里,竟变得如此沉重,如此艰难。
当一个人需要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能握住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时,就没有可能再去顾及其他的旁枝末节。
即使一张落到地上的面饼,沾满了泥水,他们也能相互哄抢厮打上好久,军营里的猎犬,一时不察跑出放风,竟然引来成群的灾民们举着大棒追赶,险些被他们捉去炖了汤。
何以至此?
而当他站在这场灾难的中心之地,看着那些因为身患瘟疫挣扎于生死边缘的人们,眼神逐渐从希望转变为绝望,他莫名地攥紧了拳头。
他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手掌中,他皱着眉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找到了唯一可以让他轻松一些的方式。
“喝药很重要,就算他们不肯喝,也得给他们灌下去。”阿布点了点头,脸上同样有一些担忧之色,秦轲独身一人去中渝山那般凶险之地,约定的是三天之内他必须赶回,如今虽然只是过了一天多,可茫茫大山,要找到足够六千人使用的蛇胆制作药引谈何容易?
这营地里的形势越发严峻,他却只能闷声把这个沉重的担子一肩扛下。
高长恭在秦轲离去之后不久就离开了邬县,军队已经集结完毕,他自然要回去坐镇军中,大河郡周边因为闹灾而产生的匪患日益猖獗,如果不趁早荡平,只怕到时候会后患无穷。
而阿布一个人呆在此处,其实也颇为孤单,张芙之于他,并不算多么要好的人,又有男女之别,只能算是点头之交罢了。
现在多了一个张明琦,他突然感觉有种莫名的安慰。
虽然之前他和张明琦也不怎么对付,又打过一场架,却也不妨碍这时与他暂时结成“同盟”,共同应付眼下的困境。
张明琦身心俱疲,找了一处柴火坐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天际:“你我都知道,那些药根本只是一些清心安神的东西,根本不可能治愈瘟疫。你说秦轲已经去找药引子了,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阿布也坐下来,叹口气道:“还能怎么办,虽然有人不肯喝药,但毕竟大部分人都还是不愿意放弃那一线生机的,如果连药得没得喝了,他们只怕会更加绝望,到时候真闹起事来,我们该怎么做?跑是不能让他们跑出去的,一旦出去,瘟疫万一扩散到全县甚至整个大河郡怎么办?那我们这些人,就是将来荆吴的罪人。”
“罪人就罪人吧。”张明琦低头道:“总比在这里整天做些没意义的事情好。”
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歉疚,尽管他不断地在劝说自己:这些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毁堤淹田这事本也不是他做的,就算他的曾经父亲参与其中,可这些贱民……死得再多点又有什么关系?人与人之间从来就没有平等过,总会有人高高在上,冷眼看着下面的这些人,就好像看着一堆困在罐子里的蝼蚁一般……
高高在上
他突然想起来了。
他已经从高处摔落下来了,摔掉了他混身加持的光环,摔去了他本以为握在手中的万丈荣耀……
现在他也是贱民中的一员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脏又是一阵抽痛,赶忙用手捂紧了胸口,一边狠狠地用牙咬着嘴唇。
阿布紧张起来,看着他道:“你不会……是想做什么……”
张明琦嗤笑了一声:“我能做什么?我现在不过就是个小兵,唯一的权力就是……他们吃的是稀粥,而我能吃上白面馒头,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会当真?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动辄一掷千金的张大公子?呵呵,那我大可直接用两倍黄金的价码从各处购进锦鲤花,怎会坐在这里和你……”
张明琦没再继续说下去,自嘲地又笑了起来。
阿布听着他话语里面的孤愤之意,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讪讪地咕哝道:“我也是担心你一时脑热,怕你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放心吧。”张明琦的声音带着几分苍凉,明明是个宛如幼苗茁壮成长的年轻人,却有了几分老者的沉稳,“我还没那么傻。”
他站起来,道:“我走了,我还有得忙,想来你也一样。”
阿布追了上去,道:“我送送你……”
“送?”张明琦笑得更凄然了,转过头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阿布,冷冷道:“你在可怜我?”
阿布没有说话,或许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那么一点怜悯他的意思,从那天他跪在高长恭面前,一身泥水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那样的意思,尽管不是全部。
“算了吧。”张明琦摇了摇头,一边大步走着一边道:“我讨厌怜悯,就好像……我从前也不一点都不怜悯你们这些家里穷得叮当响的贱民一样,以前,我拿你们当一群狗,现在……我自己也成了一条狗,可就算这样,你们还是没有资格鄙视我……”
“不……不是这样的。”阿布连忙大喊道,却最终低声说了一句:“我们,我们是同窗啊……我们在一间学堂里上课的。”
张明琦全身一震,脚步顿了下来。
良久,阿布听见张明琦清冷的声音,很轻,但正好能让他听见。
“谢谢。”张明琦没有转头,缓缓地走远了。
“这是什么东西?”周公瑾看着那手里的黑色布片,疑惑问道。
站在他面前的,是高长恭一手提拔上来的一名将领,叫康利,为人谨慎持重,只不过身体差了那么些,瘦削的脸颊上看起来像是被刀斧劈了几刀,眼窝深陷,显出几分虚弱和疲惫。
周公瑾其实知道高长恭为什么会提拔他,不仅仅只是相信这个人能力和人品的可靠,更是看中这个人一直以来的病弱。
这种话说出来,只怕很多人都会奇怪。
任用将领岂是儿戏?怎会看中一个人身体上的病痛呢?
但周公瑾知道,既然建邺城中一切安定,接下来自然是原本就排上日程的那些重中之重的事情,最迟明年初春,整个军中就要开始裁汰老弱,提拔新军,荆吴所有的军备力量都会被整合起来。
既然眼下他还没看中一个真正适合的人,那么先把一个体弱多病的老实人放在这个位子上,等将来某一日撤换掉他的时候,也会少很多麻烦。
当然这种心思,不可能放到台面上来说。
朝堂上的波谲云诡,许多时候都是在无声胜有声之间,高长恭虽然治军,却也少不了要用一点这种手腕。
康利用力拱手,新被提拔的他正想要做些事情来报答高长恭的知遇之恩,这些天他甚至睡觉都不解甲,倒是让原本的那些“老兄弟”们嘲笑他是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不肯让那身“高高在上”的盔甲离开自己哪怕半寸。
对此,他也是大声笑骂回去:“去你们娘的!老子就是媳妇熬成婆了怎么地?你们这群混账王八蛋认命吧,这辈子也就只能当个受气的小媳妇喽!”
其实他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体,这个“婆婆”当不了太久,但至少能做一天是一天!
将来荣耀还乡的时候,至少也能和家里那群小兔崽子们吹嘘一番,出来之前他刚添了个大金孙,这把他乐的!
再过上十年八载的,当他坐在午后和煦的暖阳之下,靠着舒服的躺椅,也能好好地给孙子讲上一段当年爷爷做将军时候的故事了罢……
第一百五十二章 暴乱(上)
“大人,这是从今天的尸体身上找到的。www.uu234.cc如果只是一个人身上找到就罢了,偏偏其中有好几人身上都有这些布片,属下觉得有些奇怪,所以拿过来请大人看看。”
“哦?”周公瑾走到桌边,看到桌子上摊放着好几块差不多样式的布片,是麻布材质的,切口整齐,显然是用刀割开的痕迹。整张布片不过半个巴掌大小,上面并没有字,不注意的话,会觉得这不过就是一些裁缝用剩下的边角料。
只是裁缝的边角料……怎么会出现在瘟疫的隔离区域?又十分巧合地每一个死去的灾民尸体身上都有?
麻布触感粗糙,线与线之间并不如棉或者丝绸紧密,但他却感觉这件事情就好像宛如铜墙铁壁一般,难以深入。
“这好像是……灾民们手臂上的绑带?”周公瑾看向康利,询问道。
康利同样捏起一片,皱眉想了想,拱手点头道:“大人,没错,这布片确实是从绑带上割下来的。”
周公瑾点点头,乔飞扇诊断治疗瘟疫病情的时候,会把病人分出各种批次,疑似的病人会在臂膀上绑白色的布带,而确诊得了疫病但还不严重者则是用灰色的布带,那些显然病情有些危重,症状已经发于体表的病人,才会绑上一条黑色的布带,这些天里,日日都有一些灰色的布带被替换成黑色,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疫情正在往一个不妙的方向发展。
久而久之,营寨之中就流传起了这样的说法:如果一个人从灰色的布带变成了黑色,基本上就是给这个人打上了“必死”的烙印。
这种说法也并非空穴来风。
毕竟锦鲤花断供的这些日子里,很多轻症患者的病情都得不到治疗和控制,更不要说那些重病患者了。
周公瑾思索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有些寒冷:“康利,指派几个信得过的兄弟,让他们去暗地检查一下那些重症病人,看看能不能找到黑色布片。”
“是。”康利拱手,又疑惑地道,“大人,您是看出什么了吗?”
周公瑾面色凝重道:“我希望是我猜错了,但如果没有猜错……”
他摇了摇头,觉得这事儿还是先不要太过笃定,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摆了摆手,让老将军先行离开了。
然后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闭着眼睛,缓缓地捏着自己的鼻梁,希望缓解一下这些天有些疲倦的眼睛,阿布这时候掀开帐篷布走了进来,关切地问道:“大人,我刚看见康将军急匆匆的样子,是出了什么事吗?”
周公瑾抬起头,笑了笑转移了话题道:“哦,是阿布啊,外面……怎么样了?”
阿布一愣,眉宇间到底还是露出些许疲倦,但目光依旧明亮灼人:“城里那些趁乱囤积锦鲤花的商人都已经被抓来了,按照大人的安排,我们把他们‘请’到了客栈里,现在他们大概都在发脾气呢。”
“让他们发去。”周公瑾失笑道:“反正火发完了,最终还是得把那些东西吐出来。如今救灾是重中之重,就算他们背后是豪门士族撑腰,这回也一定不会为他们出头,虽说阿轲已经进山去找蛇胆,可我从来不会把鸡蛋只放在一个篮子里,该拿回来的总还是得拿回来不是么?”
阿布点头道:“是这道理,先生也经常这么说。”
“那是……毕竟我也曾是先生的弟子,只不过他一直没承认罢了。”说着,周公瑾似乎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站起来拍了拍阿布健硕的肩膀,“真是辛苦你了。”
阿布赶忙摇头:“大人才辛苦,我那些事……不难。”
“没错……”周公瑾叹了一声,喃喃自语道:“我是大人,你是孩子,做大人的如果不多做一些,那还叫什么大人呢……”
沉思了一会,发现阿布正在眨眼看他,周公瑾摆了摆手道:“去吧,去休息一会儿。虽说蒙住口鼻能阻挡瘟疫,可也不是什么万全之策,还是得靠人自己的身体好才行。别把自己累垮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你那高大将军和诸葛先生说不定会合力把我给分吃了……”
阿布有些羞愧地憨笑着,一手已经掀开了帐篷的门帘。
谁知,他只刚刚掀开门帘的一角,迎面冲过来一个急匆匆的身影,一下子撞进了他的怀里!
那是一个身穿甲胄的军士,身上盔甲的制式和兵器能看出他在军中的身份很低,应该只是个站岗或是巡逻的普通士兵,自然,他不可能有阿布这般的修行,所以当他撞到阿布的胸口之后,竟像是撞上了一堵石墙,险些没昏厥过去。
阿布赶忙地扶住他的胳膊,低头看见军士满脸的鲜血,吓了一跳,急问:“你怎么了?”
周公瑾从桌边走了过来,也一脸惊愕地看着那士兵。
士兵扶了扶歪掉的头盔,稍稍缓过劲儿来,眼睛发红,声音微颤道:“大人!不好了……北营的病人造反了,一千五百余人……兵器库被他们抢占了,康大人……康大人方才就死在我脚下……本来看守北营的五百弟兄听说围困在最里头,眼下大门口只剩下三百多人,都……都在拼命抵抗,但……应该撑不了多久了!”
阿布大惊失色,一把掐住了他的双肩,本来就因为紧张而双腿发颤的士兵差点没被他按得跪下去,他大吼着问道:“怎么会这样?”
而周公瑾只是闭上了眼睛,声音平静而略带疲倦地说道:“看来事情还是往最坏的方向去了……”
那些黑布,果然是那些陷入绝望的病人们相互联合起来的一种徽记,只不过不知是谁想出了这样的办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原本一盘散沙的灾民组织起来,还能行动如此迅速果决。
但如今该去考虑的当然不是这件事情。
“阿布。”
“我在。”阿布立刻应道。
周公瑾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扔了到了他的手中,“你领着我的令牌,带三千甲士去北营,平定暴乱,记住,不要让任何一人逃出营地,反抗者,杀无赦。”
望了一眼手里黑得深邃的军中专有令牌,阿布脸上一呆:“杀无赦?那,那可都是普通老百姓啊……还都是病人……”
周公瑾摇了摇头,目光沉重地看着他:“既然他们决心要反,自然就不再是我荆吴的百姓。”
阿布还想再替那些人辩解一句:“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周公瑾一声低喝:“阿布!听命行事!若是你不想听命,现在就可以回去建邺,回去你那太学堂,继续读你的圣贤书,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阿布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指头攥紧了手中的令牌,脸上神情慢慢由痛苦转向了肃穆,走出的每一步都觉得无比沉重。
等他带着军士们赶到北营的时候,营地里早已是一片喊杀之声,不亲眼看见甚至都不敢相信,这些得了瘟疫的病人竟也可以勇武到这种程度。
他们迎着刀枪,身上穿着抢来的甲胄,像是野兽一般狂吼着,这个时候的他们,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同样的,他们也不会在意别人的性命,一个一个双目赤红,利落地挥刀,手起刀落间,不断有士兵的头颅在他们面前飞扬到半空之上。
这些抵挡在门口的多半是大河郡本地的军队,虽有着一整套的装备,可毕竟缺乏真刀实枪的训练,更多的都是非战时便会辛勤耕作于田间的朴实农民,如今不得已拿起了长矛刀兵,可面对这些凶猛如野兽,狠辣如厉鬼般的暴民,他们反而是落在了下风。
如果不是荆吴军法严苛,临阵脱逃会累及家人受过,只怕这区区三百人的队伍早已经崩溃四散。
“凭什么要关着我们,老子如果活不下去了,你们也得给老子陪葬!”暴民中,有壮硕者额头青筋爆出,手上握着的刀身冒着热腾腾的血气,他残忍大笑起来,吆喝着大喊道,“乡亲们!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让这些当兵的也看看,咱们不是能让人随意愚弄的!”
暴民们此刻群起激愤,自然是同时响应,他们举着兵器共同嘶吼,宛如潮水一般迎头撞上那三百军士的队列,刹那间四面鲜血飞溅,飙上阴沉的天空。
“举弓!”阿布站在那队列之后,声音有些喑哑。
而随他一同站在此处的三千甲兵,虽远不如荆吴那些铁血练就的精兵,却也算是地方驻军中的精锐之师,他们举弓娴熟,动作一致甚至有那么一些整齐的美感,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眼神坚定,只等着阿布接下来的一声号令。
第一百五十三张 暴乱(下)
“再……等一等。www.uu234.cc”阿布还是狠不下心来,他猛地往地上跺了一脚,大步奔走上前,对着那些暴民们大喊道:“各位!各位!听我一句劝!不要再闹事了!很快就会有救了!真的!请各位再耐心等一等!”
营中的暴民们远远地看见他身旁巍然站立的三千甲士以及他们手中拉满的长弓,不由得沉默了下去。
对峙了不过半刻,当先站着的一名壮汉望着阿布,他显然与阿布是认识的,平时他们这些病人在营地里也常常见到这位身材高大、笑容憨厚的年轻人。
壮汉凄然一笑,语带讥讽道:“原来是小大人?怎么?还要说上一通大道理再弄死我们么?”
阿布呆了呆,“小大人”这个称呼,其实他也每天都能听到,据说这个称呼的起因是因为他是太学堂的学子,周公瑾又分派给他不少的事务,所有人都知道太学堂的学子将来是必定要入朝为官的,所以一边就戏称他为“小大人”了。
但此时此刻,这位壮汉喊出这个称呼,却怎么听怎么觉得像是一个大大的讽刺。
三百军士手上握着长矛,一脸警惕地看着暴民们,不敢后退一步,阿布拨开最前面的军士,站在队列之首说道:“我没有什么大道理,只想各位知晓,你们这么闹是没有结果的,如果真是有什么不满,可以上报给周大人……”
“周大人?”壮汉打断他,冷笑道:“这几天死了多少人了?周大人出面了吗?周大人来看过我们一眼吗?呵,我告诉你,我是逃不过一死了,但我也是个人,我也想死得像个人样!我绝不会被你们这些当官的,困死在这猪圈一样的鬼地方!”
“没人把你们当猪狗。”阿布声嘶力竭道:“我们一直在努力想要治好大家,大家要相信……”
“相信什么?”壮汉蛮横地往前一步,怒目瞪着阿布道:“相信你们端过来那一碗一碗比茅坑还臭的药么?”
壮汉向身后喊道:“乡亲们!别相信他!这些当官的都是一伙儿的!趁我们现在还有力气反抗,我们冲出去!到了外面,说不定瘟神就不找咱的麻烦,而要找这些当官的麻烦去了!”
整个营地里一片响彻天际的呼声,持着长矛的军士面色凛然,感觉到这些人大概又要开始往前冲了,看着那一张张暴戾的面孔,有人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让开!让开!”随着人群背后传出一声大吼,站在前排的人群慌忙让开了一条道路。
阿布瞳孔猛然一缩,从暴民人群之中,冲出了一辆手推车,车上载满湿漉漉的茅草……
不,那是火油!
当熊熊的火光仿佛一头咆哮的猛兽一般向着阿布这边冲过来的时候,阿布瞪大了眼睛。
“不能退!”阿布抬手一挥,可周围的军士哪里还听他的?见到势不可挡的推车被暴民们驾着直冲过来,最前面的三百军士终于握不住手里的长枪了。
无奈之下,阿布狠心地闭上了双眼,朝着后方高声叫道:“放箭!”
三千甲士端着长弓的手一直很稳,此刻同时松手,宛如一排排黑压压的鸟雀瞬间升上半空,而当它们落下的时候,已经成了一场致命的黑雨!
领头的那位壮汉首先被一箭贯穿了右眼,这些地方守军的长弓虽比不得墨家的手弩,可拉满了之后也同样能贯穿人的脑袋,而后两根、三根、四根……他健硕的身躯顿时变为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箭靶子,无数枝箭矢覆盖上去,他甚至连一声吃痛的惊呼都只能含在喉咙底,倒下去的时候,已然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了。
不知多少暴民在这场如飞蝗般的箭矢雨中倒下,仅仅只是一轮齐射,阿布的面前就倒下了足有两百人之多。
躲在手推车后方的暴民也有被箭矢射中的,却并未伤及要害,几个人只是躺倒在地,因为疼痛而翻滚嚎叫着。
整个营寨门口的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阿布看得心惊肉跳,还想开口再说点什么,然而紧接而来的一片嘶吼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乡亲们!看见了吗?当官的根本不拿我们当人看!现在他们杀过来了!跟他们拼了啊!冲啊!”
手推车再度被前赴后继的暴民们推起来,上面的熊熊火焰已如野火燎原般势不可挡。
阿布举着手,知道此刻凭他根本不可能再扭转局面,只能是哑着嗓子道:“守好大门!反抗者一律斩杀!不得让任何一人逃出这里!”
喊出最后一个字时,他几乎用了自己全身的力气。
这句话,与周公瑾先前的命令,何其相似。
简直,如同复刻。
三千甲士有一半整齐地背弓在侧,同时拔出了腰间的长刀,横档于身前,形成了一道寒芒四溢的铁壁。
那辆着火的推车纵然撞倒了数名甲士,却完全无法撼动这坚不可摧的刀兵关隘,很快,有甲士冲上前去踹翻了推车,执着车把手的几名暴民立即被斩杀在地,他们的眼神空洞,绝望地盯着灰蒙蒙的天幕,死不瞑目。
第二波箭雨随即而至,然后是执刀的甲士有序向前推进,整座营寨之中鲜血与断肢飙飞,哀嚎声不断,阿布整个地背过身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微微啜泣起来。
半个时辰后,整个营地里已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如山。
说是一千五百暴民,但实际其中仅有八百人可以称为壮丁,剩下的不是妇孺就是重病到甚至不能自理的垂死之人。
三千甲士层层推进之下,这些能举着兵器的反抗的暴民很快就被甲士整齐的阵形压垮斩杀,除了少数放下兵器投降的人之外,他们中的大部分居然奋战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甚至有些根本没有战斗力的妇女,颤抖着,却捡起了男人们掉落在地上的沉重利剑,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军阵之中,然后等待她们的命运却并没有什么不同,照样是被一剑穿过胸膛,仰面倒下,随后,甲士们无情地踩过她的尸骨继续向前推进。
她那同样得了瘟疫的儿女躲在墙角哭泣,阿布蒙住了他们的眼睛,心里却像是插满了利刃一般,疼痛难以抑制。
阿布知道,这些暴民们之所以会做出这种选择,当然不是他们的意志就有多么坚定,就算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也不是每一支都能这般视死如归。
他们只是绝望了,长久以来与死亡相伴,每天看着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而原本赖以支撑下去的那星火般的希望之光却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
他们宁肯去死,正如那位壮汉所说,他们想死在广阔天幕之下,死在熟悉的地方,虽说他们的家园全被大水冲毁,可他们依然想离开这里,离开这座被瘟神诅咒过的营地。
那位惨死的母亲,不过是希望让自己的儿女逃出去,毕竟他们年纪尚小……
“你怎么样。”张明琦的胳膊上绑着纱布,殷红的血有一些渗了出来,他的面颊上多了几道血口,但相比较那些已经死在营寨里的士兵,他足够幸运。
他是被围困住的那批守军里的一个。
阿布感觉到怀里的孩子正在用牙齿狠狠地咬着自己的胳膊,那种用尽全力的样子,像极了两只幼小的豺狼,他们瞪大的双眼中噙满了仇恨,在他们看来,自己不过是个杀死他们亲人的凶手……
他忍住了这阵疼痛,没有拿开他的手臂,反而觉得有那么一丝心安,“你还好吧?”
“还好,死不了。”张明琦抽了抽嘴角,指尖摸了一下脸上的口子,“想想这好像是我第一次挨刀,真特么痛。”
阿布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那是你以前过得太好,我五岁的时候就被狼咬过。”
阿布召唤了一名甲士过来,把怀里的一双孩子交到那人手上,说道:“把那些没了爹娘的孩子都集中一下,派专人照顾。”
甲士刚刚从杀戮中回过神来,此刻一双眼里布满了血丝,只不过蒙着面,看不出他的神色是不是也和阿布一样沉重。
他点了点头,弯腰抱起了两个孩子,大一点的那个孩子立即开始用拳头使劲地打他的头盔。
孩子柔软的拳头被头盔上的尖锐之处划破了皮,流出血来,可他还是不停地敲击,一边敲击一边哭着喊道:“我要妈妈!你还我妈妈!”
阿布有些虚弱地靠着一旁的柴堆坐了下来,张明琦陪他一起坐着。
他知道阿布心里一定不太好过,其实他也一样。
这些人本不必承受这些,即便是蝼蚁小民,他们本也应该有着属于自己的一份平安喜乐,如果不是他父亲那帮人做了毁堤淹田的事情……
“别想太多。”张明琦伸手按住了阿布的肩膀,“你只是做了你分内的事情而已。”
阿布神情黯然:“我知道,可是……”
“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张明琦突然道。
阿布愣了愣:“什么事情?”
张明琦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无奈地笑着道:“我本来是想用玩笑的语气说,但你这么严肃,我反而觉得说出来不太好。”
阿布露出了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其实……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把这过错揽到你自己头上,是吧?”
张明琦心中一紧,望着他道:“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就是知道……毕竟,你的脸上就像是写了那俩字。”
“什么字?”
“对不起。”阿布低头嘿嘿笑了起来。
张明琦先是一呆,然后拍着大腿哈哈哈大笑:“对不起是三个字……”
两人都捧腹大笑。
笑到几乎要呕吐出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山中归来(三更)
交还令牌的时候,周公瑾看着阿布,轻声道:“辛苦你了。www.uu234.ccwww.uu234.cc”
“我……”阿布有些艰难地低下了头。
周公瑾微微笑了笑:“你心里难受,就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我也不是那种要你讨好的上司,要是你想大哭一场,又怕旁人嘲笑,你就在这里哭也成,有什么话想说我也能听着。”
阿布摇了摇头,道:“我知道大人做得没有错,灾民一旦逃了出去,哪怕只有一人,也可能会酿成严重的后果。反倒是我,如果说我一开始就能强硬地控制局势,或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周公瑾抬手止住他的话语:“这种猜测就不必作了。反省可以,如果太过执着于此,不是什么好事。长恭把你留在我这里,也是希望你能有所长进,至少在我看来,你做得很好,很不错。”
他拍了拍阿布的肩膀,“把身上的血迹洗一洗吧,如果还难受,就睡一觉,别太苛责自己了。”
营寨中的鲜血被一盆一盆的清水冲洗干净,天空连日的阴霾也逐渐散开。
翌日,阳光暖暖地洒遍整个营地,让人慵懒得甚至不想动弹。
秦轲回营寨的时候,就连周公瑾都坐不住了,亲自到了门口迎接,接过秦轲递过来的袋子,他“嚯”了一声,赶忙打开一看,赞道:“这么大的蛇胆,你,你杀到鸠璃祖宗了?”
秦轲略微有些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左顾右盼地问道:“哎?阿布呢?”
“休息去了。”周公瑾把蛇胆交给了一旁的军士,吩咐道:“让乔姑娘尽早把药制出来,如果人手不够,你来找我。”
“是。”军士接过蛇胆,迅速离去。
“饿了吗?”周公瑾温和道。
“还行。”秦轲眯眼笑道,“回来的路上打了几只野味,一路吃着一路跑着,这就到了。”
“吃货。”周公瑾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锤了一拳在他的胸口,“去洗洗吧,瞧你这一身又脏又臭的。”
的确,在中渝山老林子里穿梭来穿梭去,又是上树又是钻洞,又是蛇血又是兽血,身上自然不可能有多干净,虽然路上他也遇到了一条小溪,有稍微洗过一回,但相比较满身的血污和泥土,实在是聊胜于无。
脱光了衣服坐在木桶里,秦轲搓洗着身上的皮肤,感觉全身都快要在水中飘起来了,连日的疲倦与肌肉的酸胀也在这时候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他舒爽地哼了一声,把脑袋靠在木桶的边沿,闭目满足地叹气。
小黑在水里缓缓地游着,时不时还钻入水下一阵翻腾,像个调皮的孩子似的,对水怀着一种十足的新奇感。
秦轲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小黑,突然道:“你是不是长大了一圈儿?我的天,这么快?”
小黑当然没法回答他的话,它只会叫,叫声却像极了轻蔑的笑声。
秦轲一瞪眼:“什么意思,又鄙视我,我发现你现在真的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看来真得好好管教管教你,让你知道一下……嗯……”
挠头想了许久,他也没能想到适合的形容词,长兄如父?呸,他可不想做一只蜥蜴的同类。
主人的威严?小黑好像从没把他当作主人吧?
正当这时候,帐篷布却突然被掀开了,明亮的天光下,秦轲看见一个窈窕的轮廓,一时间有些发愣,而等到他意识到进来的人是张芙,他顿时傻了眼,几乎是慌忙伸手一把从木桶边沿抓住了澡巾,遮住了自己裸露的上半身。
“你……你怎……怎么进来了?”秦轲有些结巴,“我在洗……洗澡呢。”
“我知道。”张芙也莫名地脸红了一下,“周大人让我进来帮你搓背。”
“搓背?”秦轲瞪圆了眼睛,心想周公瑾这是玩的哪一出?虽说多一个搓背的人自己也十分乐意,可叫个女人过来是个什么意思?
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你……我……我不用搓背,我摸得到背后。”秦轲向水中下沉了一些,惹得小黑一阵不满,“就,就真的不用麻烦你了。”
“这是周大人的命令。”张芙低着头,举起手上的一方澡巾,“他说算是犒劳你这几天的辛苦,我不好违抗。要不你……你转过去吧。”
“你干嘛要听他的呀……”秦轲几乎是喊着说了一句。
张芙眼神凝望着他,眼里流露出些许不明的神色:“你,你是……讨厌我么?”
“没,没啊……这哪儿跟哪儿啊。”秦轲呆了呆,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行行,你搓吧。”
秦轲趴在浴盆边上,很快感觉到了张芙指尖的温度,她缓缓地把澡巾打湿,然后开始在他的肩膀上来回地擦拭,他身上还粘着一些鲜血,肩膀上也有一道野兽划出来的伤口还没愈合完全,他的身体虽然足够好,估计也需要一定的恢复时间。
张芙不敢去触那道伤口,只轻声问道:“疼么?”
“一开始疼,现在好多啦。”秦轲笑了笑,“练武之人,受伤在所难免,怕什么。”
张芙摇了摇头,她在群芳见过太多标榜自己是个“练武之人”的贵公子,名剑在他们的手中就如同玉佩,即使他们拔出来,也只不过是为了展现自己的几分所谓的“气度”、“英武”,若要说真的吃苦、受伤、流血,他们哪里肯?
更不要说去中渝山与妖兽以性命相搏,却只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病人。
“扇子已经在制药了,你带回来的蛇胆足够能用上好几天了,加上各地源源不断支援过来的锦鲤花,这次瘟疫应该很快就能过去了。”张芙欣慰道:“你也可以放心了。”
秦轲点了点头,心情大好:“哦!那敢情好!我还担心蛇胆用完了该怎么办呢……本来我要是多找几天还能再找到更多,可那样的话,我怕那些人会等不及……不过也没事,大不了快用完的时候再去一趟就是。”
张芙看着他,忍不住笑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中渝山是凶险之地,哪儿能让你随意进出的。”
秦轲毕竟是个少年,虽然说有些时候确实怯懦了一些,但在这种时候还是忍不住自夸道:“这有什么,我既然能去一次,就能去第二次,天下之大,再凶险的地方,只要我想逃,照样能逃得出来。”
不过他说完这句话,却又莫名地想到自己在鸠璃洞中无计可施的样子,那从上延伸而来的藤蔓,还有上去之后树后的那头死熊,那个帮自己的人到底是谁呢?
谁会那么无聊跑去中渝山这种人烟稀少之地?而那个人如果说只是路过,岂不是说……他就生活在中渝山里?
可谁有这样大的本事,能常年生活在那般凶险的深山老林里,他不怕那些妖兽么?秦轲皱了皱眉,觉得这事儿一直都是一团乱麻,完全抓不住一丝线索。
张芙纤细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背,给他一种挠痒痒的感觉,他龇牙笑了笑,却听见张芙突然悠然说道:“我是不想让你再去的。”
然后是一抹温润到了自己的肩头,他感觉到张芙呼出的热气,就在自己的耳畔,她的手环绕到了自己的胸前,轻轻地地搂着自己,似乎还有些颤抖。
秦轲顿时感觉身体有些僵硬,跟着舌头都僵硬了,“怎……怎么了?”
耳畔传来张芙的耳语:“没什么,就是有些担心你会出事,不过……现在你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
秦轲感觉到张芙把头埋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心里有些慌乱,嘴里说的却是:“你……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张芙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少顷,她直起身子,帮秦轲拿来了干爽的毛巾,然后提着裙子款款离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试药与练剑
乔飞扇的新药其实在秦轲出发之时就已经在调配,唯一缺乏的,只不过是鸠璃蛇胆,而此刻鸠璃蛇胆已经有了,自然没过多久,军营中很快就是一片烟雾缭绕。www.uu234.ccUU小说
熬药的人数一再增加,一碗碗汤药被端进了军营,在乔飞扇添加的安神药材效果下,那些喝下汤药的瘟疫病人很快就沉沉地睡去,整个军营之中一时寂静,只有巡逻的那些军士仍然坚守岗位,身上的甲胄轻轻摩擦着,发出嚓嚓的声音。
而就在这种宁静的时刻,洗完澡的秦轲却没了安静的机会。
简陋的演武场上,几只扎得简陋的稻草人像是静默的旁观者,秦轲面对着木兰,缓缓地挪步,眼神却没有去看木兰手里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战刀,而是看向了木兰的双腿。
木兰立于原地,纹丝不动,似乎如一颗扎根于地上的老松。
秦轲完全看不出木兰的重心有什么变化,而当他把目光渐渐上移,挪到木兰的战刀上时,木兰却猛然动了!
那是一道迎面而来的奔雷!
秦轲瞳孔微缩,手上的钢剑猛抬,战刀狠狠地斩在他剑刃上,顿时崩出一个深深的口子,那股巨大的力量震得他几乎握不住剑,他后退了一步,木兰就再进一步,他再退,木兰再进,两人就宛如拉锯一般,那股力量似乎根本没有尽头,让他无路可逃。
秦轲咬了咬牙,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逃避的余地,自己的实力在木兰面前微不足道,一昧后退,反而失去了自己的立场。想到这里,他的后退猛然在地上一顿,一声低喝,钢剑一绞之下,硬生生架开战刀,然后,他猛然地向着木兰的脖子,斩了过去!
他并不想伤到木兰,但他相信木兰不会被简单的伤到。事实也证明了他的想法的正确,就在他的钢剑即将触及木兰那光洁的脖颈时,他听见了风声。
那风声宛如旷野之中刮起的狂风,在墨家一马平川的地方,时常会升腾起这样的狂风,它席卷大地,卷起沙石、青草甚至是树木,当它卷过农人的屋顶,农人的屋顶就被带到了空中,没人可以阻挡这样的力量。
秦轲也不行。
木兰并没有用战刀回防,而是以战刀从他的侧方,猛然地斩了过来!
“这个疯婆子!”秦轲心里大声呐喊,心想长城里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怪胎?如果说自己这一剑真的斩下去,她就不担心自己这位长城大将军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死了,死得一文不值?
难道她根本就不怕死?
不对,没有人会不怕死。
平生最是怕死的秦轲这样想道,他咬了咬牙,心想再向前递一些!再向前一些,或许再向前一些,这个婆娘就会向后退了!
然而自始自终,木兰都没有向后退哪怕一步,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秦轲终于忍不住,手上钢剑回收,像是往空气猛插一般,狠狠地身侧一插,然后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再度撞击在他的钢剑上,他的手掌上包裹着布条,所以在这样的震荡之下,虎口倒是没有崩裂开来,但那股疼痛仍然是让他龇牙咧嘴。
他退了几步,出奇的,木兰没有追上来,而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为什么不敢再刺了?”木兰道。
秦轲揉着发麻的手,他知道木兰接下来还要对他进行长时间的“鞭笞”,所以能恢复一点是一点,听见木兰的问题,他皱眉看过去:“刺什么?再刺你就死了!”
木兰笑了笑,道:“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秦轲觉得这种问题实在让他有些不悦:“试什么,拿人命试,我又不是疯子。”
木兰摇了摇头:“你还是不懂。”
秦轲不明白。
木兰微笑着道:“再来。”
于是场上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只不过那个发出痛呼的永远都是秦轲,木兰……则永远如一座巍峨高山静静耸立着,似乎永远不会倒下。
秦轲不知道自己被劈倒了多少次,原本已经愈合的虎口再度崩裂,鲜血渗透进双手掌心,而战刀却威势依旧,根本没有打算放水的意思。
木兰的每一刀力量之大,都不是秦轲所能轻易抵挡的,而他每一次尝试着反击,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量,一身气血鼓动如滚烫的岩浆,他的身上蒸腾一些不可见的水雾。
这中间有几次,他再度找到了机会,向着木兰进行了进攻,但木兰似乎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快要把钢剑的锋锐落到她的身上,每一次,都只是面无表情,手上战刀再度挥动,最后反而是秦轲不得不在木兰的战刀下被打得满头包,只觉得这种打斗实在是憋气得很。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这样的情况之后,秦轲终于憋不住,大声道:“停一会儿。”
木兰看着他,他喘着粗气:“让我休息一会儿。”
木兰没有说话,却迈开了一步,这座大山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后退,而她这一步,自然是再度向前,然后,战刀再度破空,自上而下地劈斩而来!
“没完了!”秦轲瞪大眼睛,失声呼号,又是叮当一声,他手掌疼痛,没能握住钢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钢剑向着地上直直地落去,而他赶忙地伸手去握住那柄钢剑,战刀却已经直直地指着他的眉心,仿佛是在说,只要他敢向前一步,必死无疑。
秦轲像是个皮球一般泄了气,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先不打了。”
“为什么?”
秦轲斜眼看她:“不为什么,我现在没力气打了,再往后,也只能是越打越差,还不如先休战养会儿力气,不是有句话说嘛,磨刀不误砍柴工。”
木兰浅笑道:“你倒是道理一套一套的。不过……继续吧,这时候,正好。”
秦轲呆着看她,无奈道:“什么正好,我都没力气了,怎么挡你的战刀?”
“为什么要挡?”木兰反问道。
“因为我不挡就被劈死了呗。”秦轲翻了个白眼,心想这木兰将军怎么会有这么多白痴问题。
木兰笑了笑,又问:“那为什么我没有挡?”
“为……”秦轲想说点什么,长了张嘴,却突然失语了。他回想起木兰之前的动作,确实,她根本就没有抵挡过自己的钢剑,在她面前,好像自己的任何进攻都不存在一般,她就是那般平静,出刀,再出刀,似乎永远不会改变。
可这算什么?这毕竟是演武,自己也不可能真的用钢剑刺穿她的喉咙,反倒是她一直在借着这种规则,压制着自己的进攻,这让他有些不忿。
“你是想说,我利用了规则是不是?”木兰道。
秦轲看着他,沉默不语,但却已经代表了他的态度。
木兰微笑摇头道:“你觉得演武不能伤人,这是规则。可是,这种规则,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是从一开始吗?还是后来补充了?”
秦轲皱了眉头,确实,从始至终,木兰都没有对他说过,他们之间的演武不能伤人,可演武就是演武,既然有了一个“演”字,难不成还真要赤膊上阵,生死搏杀不成?这又不是战场,他和木兰也不是什么仇敌,研习武艺,哪里需要做到这种程度?
“你一共格开我的刀势四次,这四次,你都有机会刺中我,但每一次,你都退缩了。”木兰道,“而我险些被你刺中四次,每一次,我都没有去阻拦。因为我知道,这不需要。”
“什么意思?”
“因为你不会刺下去。你不会,不能,更不敢。”木兰看着他,“可搏杀是这样的事情,一个照面,你活着,对手就死了,而对手如果活着,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败了,或者死了。”
“可我又不是在跟谁生死搏杀。”秦轲也没起身,就坐在地上看着木兰道,“等遇到需要的时候,我就不会这样了。”
“等到那时候。”木兰嘴角微翘,“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能靠一时就能剥离么?如果我现在要杀你,你能做到么?”
秦轲沉默了下去。
“再来吧。”木兰道。
秦轲乖乖地捡起剑,只不过是刹那间,木兰的战刀又劈了过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好钢尚需锤炼(二更)
一连几天,秦轲真是进入了痛不欲生的境地,不知道为什么,木兰这些天对他锤炼严苛到了甚至阿布都有些心惊肉跳的地步,在他看来,木兰挥动着战刀根本不像是在演武,而是真的想要把秦轲劈成两半,而秦轲在木兰那暴烈的刀势之下,简直就像是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颠覆的可能。www.uu234.cc
秦轲的手已经血肉模糊,他的肌肉已经僵硬得像是石块,每天睡觉之前,如果没有人帮忙揉搓一遍,甚至会剧烈抽筋,疼得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
听着他躺在床上痛呼的样子,张芙甚至掉着眼泪让他别练了,但秦轲只是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坚持,但总觉得,或许自己如果放弃了这件事情,以后其他事情也就坚持不下去了吧?
可即便这样,秦轲还是没能做到木兰所说的“以攻为守”,虽然有句话说好钢千锤百炼,他感觉自己简直就像是个大铁坨子,而木兰就是个满脸黑漆漆的胖铁匠,举着一把锤子,在他身上一下接一下,他没被锤炼成好钢,倒是成了锤坏了的破铜烂铁,天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要做到不管不顾,看似简单,实则却需要一个人有那般的决心,甚至是……把决心都给抛开,不管不顾像是个疯子。
但那时候,他如果出了那一剑,还是自己么?
“是不是,太着急了一些?”再度结束一天的训练之后,周公瑾看着那被阿布张芙搀扶起来的秦轲,看着他那副狼狈得甚至走路都有些费劲的样子,心里生出几分怜悯。
虽然说高长恭提前跟他说过,训练秦轲是木兰全权负责,不管她怎么做,都有她的道理,可周公瑾还是忍不住道,“虽然我在修行上跟木兰将军您和长恭都相差甚远,可我也知道有句话叫欲速则不达,若是这么打下去,只怕秦轲撑不到那时候,就更不可能学会那种剑法和剑势了。”
木兰看着秦轲,轻声道:“如果说是其他剑势,高长恭不用我来教,他这个荆吴战神能用十八般兵器,更熔炼各方技巧于一身,大可以自己上阵。但他想让我教的东西,与修行的常理不同。”
“如何不同?”周公瑾问。
木兰没有回答,只是说着另外一件看似无关的事情:“有个人曾经问我,说,我可以提拔一个年轻将领,给他足够的势力,教会他与之匹配的本领,但能否教会他生死之间的事情?”
周公瑾苦笑道:“生死永远是生死,这种事情,只能是经历,而非言传身教。”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劝我?你该知道,如果不能把他逼至绝境,他不可能从中有所体会。高长恭也明白这点,所以让我来教他。”木兰道,“我只是在按照他说的做罢了。‘七进剑’,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学会的技巧,如果不能把生死抛开,就踏不进那道门槛。”说完,她转过身,向着自己的营帐去了。
周公瑾站在原地许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七进剑?真叫人意想不到。这好像是……那个人的……”
整座营中的灾民都在以一种十分迅猛的速度在恢复,鸠璃的蛇胆效果惊人,甚至已经有不少的重病者不再绑着黑色布条,这让营中原本的颓丧气息一扫而空。
同时,周公瑾从那些投机商人手中搜查而来的锦鲤花也已经入了营,加上远在数百里外的郡县也已经将药材装船,整个瘟疫的态势已经被完全控制。
但相比较那些病人,秦轲却是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就像是一棵原本轻壮的树苗失去了雨露,渐渐枯萎。每日被木兰“捶打”,就算是一个铁人也早已经变成了烂泥,秦轲所修行的气血也早已经在这样的连番锤炼之下,几近干涸。
一个气血修行者如果没有了气血,还能称得上气血修行者吗?
周公瑾一开始还每日旁观,到了后面,干脆也就眼不见为净。
而阿布和张芙几乎是天天在照料着这样虚弱的秦轲,他们也试过去求木兰,但木兰那张素净带着英气的脸上仍然平静,双眼宛如古井般深邃她拒绝了两人的请求。
秦轲仍然每日必须承受木兰的战刀,许多次,甚至都不用木兰动手,虚弱的秦轲都几乎拿不稳那柄已经满是缺口的钢剑,要迎接木兰那蕴含可怕力量的战刀,简直就像是一场天灾。
而就在某一天,秦轲终于一觉不醒,身体浑身发热,躺在床上因为一场重病而说起胡话来。
“药好了。”阿布几乎是在药刚刚煎好的那一刻就端了过来,滚烫的陶碗蕴含着烫手的热度,他两只手交换着去捏自己的耳垂,一边走一边掀开帐篷。
满面愁容的张芙正坐在窗前,清丽的面容也消瘦不少。
“我来吧。”她轻声道,接过药碗的那一刻,她分明眉头一挑,露出几分痛苦之色来,她那双娇生惯养的手少有做重活,在这种时候,甚至还不如阿布。
但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把药端到了床前。
秦轲的额头烫得吓人,双眼紧紧闭着,倒是嘴巴还张开着。阿布和张芙两人把它扶了起来,在他背后垫上俩枕头,张芙吹了吹,缓缓地给秦轲喂下一勺汤药。
秦轲却皱起了眉头,又像是个孩子一般把药给吐了出来,倒是让张芙慌忙地擦他的下巴。
秦轲嘟着嘴,脸上一副丧气的表情,说出几句让人有些哭笑不得的话:“师父我再也不偷吃啦,不能罚我吃黄连,很苦的。”过了我一会儿,他改了话头道,“爹我不饿……就剩下这么一张树皮啦,你给娘吃吧。”
接着,他开始嚎啕大哭:“娘,我妹妹呢?”
阿布笑着笑着,却莫名地红了眼眶,张芙坐在床沿,耐心地给秦轲擦拭着眼泪,这么看上去,倒真像是一位慈母了。她轻声地拍着秦轲的背,安慰道:“不怕不怕,娘在这儿呢。妹妹也在呢。”
秦轲神情放松了些许,咕哝着:“嘴里好苦,肚子好饿。”然后又昏昏沉沉地熟睡去。
张芙喂不进药,只能是先把药碗放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想额一会儿,她转过头,看着阿布,犹豫着:“他……的爹娘,还有妹妹呢?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起过。”
阿布摇了摇头,在树墩做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叹气道:“你当然没听他说过,我也是上次他跟我说了一些,才知晓的。他爹娘,在他小时候带着他逃荒,路上就饿死了。他妹妹……”他踌躇着,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说,沉默了下去。
张芙听见秦轲的身世,眼神一黯,她不知道树根树皮的味道,但秦轲应该是因为嘴里的汤药太苦,才会联想到树皮的吧?而即便是最后一张树皮,他却还是记得自己的爹娘,宁肯饿着肚子,也想让爹娘多吃一些。
“他妹妹怎么了?”张芙继续追问道。
“他只是提到过一点,不过我也是猜的。”阿布迟疑道,“以前我听先生说过,当年墨家地界上的那场旱灾和兵变,据说数千里满地都是饿死的百姓,树皮和草根都被吃光。百姓们吃完了草根,有的挖地上的泥土吃,有一种白色的,叫观音土,很多人吃多了那东西,最后活活胀死。还有的……就交换孩子,这才有了锅里的肉……”
“肉?”张芙显示愣了一下,然后震惊地捂着嘴,“人……肉?他妹妹……是……”
第一百五十七章 倒立的大海,山中的老人
屋里有那么一瞬间的死寂,寂静地好像连屋内三人的呼吸声都变得无比缥缈虚幻。UU小说
良久,阿布摇了摇头,道:“那种灾荒年景,他妹妹又小,还没完全断奶,可他母亲哪里来的奶水?保大还是保小,一目了然。我总觉得秦轲肚子里藏着事情,但有些事情,他想找人说,也不知道找谁说。他活下来得那么难,可说给我们听,又能怎样呢。他师父不见了,他来荆吴就是来找师父的,那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人啊,我要是爹娘突然失踪了,我也会满世界去找他们的……”
“相比较他来说,我家虽然穷,可最遭的时候也只是吃不饱吧?”说完,阿布似乎无法承受帐篷里的这股低沉气氛,转身向外走去。
张芙坐着沉默了许久,伸出手,细细地抚摸秦轲的眉毛和脸庞,感觉到上面的热度,她低低地道:“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一个人没有平白无故的怯懦,也没有平白无故的努力。他从那样的地狱里走了出来,自然知道人命之贵,所以他不喜欢死亡,那天在杀完山贼之后才显得那般难过。他练剑那么拼,自然是因为他需要有足够的能力去寻找他的师父。
如果说他是士族子弟,自有无数人在他的马蹄前供他驱策,但他只不过是个孤零零存于人世的孩子,除了自己手上的剑,他没有别的可以倚仗的东西。
就如同当年在遍地死亡的荒原之上。
张芙伸手抚摸秦轲的脸颊,让他重新躺下来,听着他嘴里时不时响起的胡话,伸出手试了试他仍然发烫的额头,伸手又换了一块冰凉的巾帕,整理了他身上的被子。
就这么一直注视着秦轲,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在不知不觉之中睡去。
秦轲睁开了眼睛。
天空就像是一座倒立过来的海洋,他在其中漂浮着,入眼之处尽是蔚蓝,而当他向上继续看去,发现是一片深邃的黑暗,其中似乎有巨大的影子在其中游动。
他曾经看过一本书,上面说有一种叫做“鲲”的鱼,身体之大,就连天下最大的舰船在它面前都不过只是像是一片落入水中的柳叶,而当它跃出海面,巨大的尾巴拍打海水,就带来了连绵万里的海潮,它发出的吼叫声在海面上卷起剧烈的大风,即使远在天涯,仍然能远渡海洋冲击陆地。
这是一种无可阻拦的伟力,任何挡在它面前的东西都会被摧毁成碎屑,海边的渔民把这称作“龙神发怒”,也有人说这是“海神在向岸边的人类要求贡品”。
于是海岸边的人们杀猪宰牛,将它们的鲜血放入海中。祭司站在高高的坡上,迎着暴烈的海风,向着海神乞求平安,期间不知道有多少祭司会在这样剧烈的风暴之中跌下山坡摔死,渔民们则把他们的尸体投入大海,一直到几天之后,这样的风暴才会停歇。
他心里莫名地生出几分恐惧,因为他感觉到那个巨大的身影的庞大,他在这样的存在面前,无异于一只蝼蚁一样渺小。但不知道怎的,他却感觉到那片深邃的黑暗正在召唤着自己。
来。过来。
他似乎听见一个女人的呼唤,那个人的声音像是母亲,温柔和蔼,如和煦的阳光,温暖着他的肌肤,他努力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想要看清楚那片黑暗,却根本没法做到。
来。那个声音更加急促了一些,似乎是在着急,尽管秦轲不知道这个声音到底来自哪里,又为什么急于呼唤他,但渐渐地,他感觉自己正在缓缓地下沉,那片深邃的黑暗距离他越来越远,而他距离海面越来越近。
女人的声音最终泯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巨大而沉重的声音,那个巨大的黑影在那片黑暗之中摆动,带来巨大的暗流。他被这道暗流裹挟着,开始急速向下。
他看见一片熟悉的荒原,那些稀稀拉拉的树木干枯着,显出颓败的气息,上面的树皮已经不知道为何被剥离了下来。他眼神一凝,不知道什么时候,荒原上来了一群人。
一群,衣衫褴褛,瘦骨如柴的人。他们三三两两,有人形影单只,有人聚拢成团,有孩子在母亲的怀里熟睡,有疲倦的老人在路旁倒下。
剧烈的阳光暴晒着,地面干得开裂。
“爹,娘……妹妹。”秦轲却惊讶地在这其中看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就在那荒原之上,有一位满面倦容的男子,长时间的行路和饥饿让他的脚步虚浮,但他仍然尽力地握着自己妻子的手,尽力地想要去接过妻子怀中熟睡的小女孩。
而在他的另外一只手上,同样牵着一只小手。
秦轲的手。
秦轲看见了自己。
秦轲破开水面,从空中坠落,蔚蓝的海洋扭曲着再度变成了曾经在梦境中见过的那张扭曲的巨脸。他睁着眼睛,看着荒原上的一切,低低地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
“自己”似乎是听见了什么,抬起了头,与空中的秦轲双目相对。
宛如镜子一般,突然碎裂。
一座山上,一位老人躺在光滑的青石上,看着茫茫的夜空,繁星如一对对眼睛一眨一眨,它睡在青石上,时不时还去挠挠腰间,似乎是有些受不了这山上又大又肥的蚊虫叮咬。
大概是辗转反侧了许久,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凝望天际,有些气急败坏:“吵什么吵?急急急,就知道急,心急能吃得了热豆腐吗?”
他身旁的一颗快要枯死的老树上拴着一头老黄牛,一边咀嚼着地上的青青野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似乎是在想这个人又开始发神经了。
而老人则瞪着眼睛,吹着胡子:“吃你的草去!关你屁事儿!”
老黄牛哞哞叫了一声,硕大的牛眼中显出几分不悦,它转过身,用肥厚的牛屁股对着老人,噗噗两声,拉出两团牛屎。
老人正想破口大骂,然而这时候天际乌云凝聚,响起隆隆的雷声。
老人站起身来,对着天空,长大了嘴。
如果说是道家有识之士此刻正站在此处,在这半夜之间看见一位老人对着天空张嘴欲呼,定然会大惊失色,古传有道者,能吞吐日月,呼吸之间有一生一灭。
然而下一秒老人的举动只怕要让那些人大失所望,甚至是大煞这青山绿水的风景。
只见老人对准了天空,喉咙发出嗬嗬嗬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呸!”,老人的浓痰划破夜空的天际,在空中显出一条很没品的抛物线,结果这条抛物线也并不怎么高,而是直直地向着山谷中坠落而去。
“整天就知道对年轻人唧唧歪歪,你不嫌烦我都嫌烦。”老人骂骂咧咧地踹了老黄牛一脚,准备继续躺下睡觉。
然而就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刻,空中的乌云却像是无法控制一般,纷纷崩解,雷声都像是被什么惊吓了一般,消失不见。
第一百五十七章 倒立的大海,山中的老人
屋里有那么一瞬间的死寂,寂静地好像连屋内三人的呼吸声都变得无比缥缈虚幻。www.uu234.cc
良久,阿布摇了摇头,道:“那种灾荒年景,他妹妹又小,还没完全断奶,可他母亲哪里来的奶水?保大还是保小,一目了然。我总觉得秦轲肚子里藏着事情,但有些事情,他想找人说,也不知道找谁说。他活下来得那么难,可说给我们听,又能怎样呢。他师父不见了,他来荆吴就是来找师父的,那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人啊,我要是爹娘突然失踪了,我也会满世界去找他们的……”
“相比较他来说,我家虽然穷,可最遭的时候也只是吃不饱吧?”说完,阿布似乎无法承受帐篷里的这股低沉气氛,转身向外走去。
张芙坐着沉默了许久,伸出手,细细地抚摸秦轲的眉毛和脸庞,感觉到上面的热度,她低低地道:“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一个人没有平白无故的怯懦,也没有平白无故的努力。他从那样的地狱里走了出来,自然知道人命之贵,所以他不喜欢死亡,那天在杀完山贼之后才显得那般难过。他练剑那么拼,自然是因为他需要有足够的能力去寻找他的师父。
如果说他是士族子弟,自有无数人在他的马蹄前供他驱策,但他只不过是个孤零零存于人世的孩子,除了自己手上的剑,他没有别的可以倚仗的东西。
就如同当年在遍地死亡的荒原之上。
张芙伸手抚摸秦轲的脸颊,让他重新躺下来,听着他嘴里时不时响起的胡话,伸出手试了试他仍然发烫的额头,伸手又换了一块冰凉的巾帕,整理了他身上的被子。
就这么一直注视着秦轲,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在不知不觉之中睡去。
秦轲睁开了眼睛。
天空就像是一座倒立过来的海洋,他在其中漂浮着,入眼之处尽是蔚蓝,而当他向上继续看去,发现是一片深邃的黑暗,其中似乎有巨大的影子在其中游动。
他曾经看过一本书,上面说有一种叫做“鲲”的鱼,身体之大,就连天下最大的舰船在它面前都不过只是像是一片落入水中的柳叶,而当它跃出海面,巨大的尾巴拍打海水,就带来了连绵万里的海潮,它发出的吼叫声在海面上卷起剧烈的大风,即使远在天涯,仍然能远渡海洋冲击陆地。
这是一种无可阻拦的伟力,任何挡在它面前的东西都会被摧毁成碎屑,海边的渔民把这称作“龙神发怒”,也有人说这是“海神在向岸边的人类要求贡品”。
于是海岸边的人们杀猪宰牛,将它们的鲜血放入海中。祭司站在高高的坡上,迎着暴烈的海风,向着海神乞求平安,期间不知道有多少祭司会在这样剧烈的风暴之中跌下山坡摔死,渔民们则把他们的尸体投入大海,一直到几天之后,这样的风暴才会停歇。
他心里莫名地生出几分恐惧,因为他感觉到那个巨大的身影的庞大,他在这样的存在面前,无异于一只蝼蚁一样渺小。但不知道怎的,他却感觉到那片深邃的黑暗正在召唤着自己。
来。过来。
他似乎听见一个女人的呼唤,那个人的声音像是母亲,温柔和蔼,如和煦的阳光,温暖着他的肌肤,他努力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想要看清楚那片黑暗,却根本没法做到。
来。那个声音更加急促了一些,似乎是在着急,尽管秦轲不知道这个声音到底来自哪里,又为什么急于呼唤他,但渐渐地,他感觉自己正在缓缓地下沉,那片深邃的黑暗距离他越来越远,而他距离海面越来越近。
女人的声音最终泯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巨大而沉重的声音,那个巨大的黑影在那片黑暗之中摆动,带来巨大的暗流。他被这道暗流裹挟着,开始急速向下。
他看见一片熟悉的荒原,那些稀稀拉拉的树木干枯着,显出颓败的气息,上面的树皮已经不知道为何被剥离了下来。他眼神一凝,不知道什么时候,荒原上来了一群人。
一群,衣衫褴褛,瘦骨如柴的人。他们三三两两,有人形影单只,有人聚拢成团,有孩子在母亲的怀里熟睡,有疲倦的老人在路旁倒下。
剧烈的阳光暴晒着,地面干得开裂。
“爹,娘……妹妹。”秦轲却惊讶地在这其中看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就在那荒原之上,有一位满面倦容的男子,长时间的行路和饥饿让他的脚步虚浮,但他仍然尽力地握着自己妻子的手,尽力地想要去接过妻子怀中熟睡的小女孩。
而在他的另外一只手上,同样牵着一只小手。
秦轲的手。
秦轲看见了自己。
秦轲破开水面,从空中坠落,蔚蓝的海洋扭曲着再度变成了曾经在梦境中见过的那张扭曲的巨脸。他睁着眼睛,看着荒原上的一切,低低地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
“自己”似乎是听见了什么,抬起了头,与空中的秦轲双目相对。
宛如镜子一般,突然碎裂。
一座山上,一位老人躺在光滑的青石上,看着茫茫的夜空,繁星如一对对眼睛一眨一眨,它睡在青石上,时不时还去挠挠腰间,似乎是有些受不了这山上又大又肥的蚊虫叮咬。
大概是辗转反侧了许久,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凝望天际,有些气急败坏:“吵什么吵?急急急,就知道急,心急能吃得了热豆腐吗?”
他身旁的一颗快要枯死的老树上拴着一头老黄牛,一边咀嚼着地上的青青野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似乎是在想这个人又开始发神经了。
而老人则瞪着眼睛,吹着胡子:“吃你的草去!关你屁事儿!”
老黄牛哞哞叫了一声,硕大的牛眼中显出几分不悦,它转过身,用肥厚的牛屁股对着老人,噗噗两声,拉出两团牛屎。
老人正想破口大骂,然而这时候天际乌云凝聚,响起隆隆的雷声。
老人站起身来,对着天空,长大了嘴。
如果说是道家有识之士此刻正站在此处,在这半夜之间看见一位老人对着天空张嘴欲呼,定然会大惊失色,古传有道者,能吞吐日月,呼吸之间有一生一灭。
然而下一秒老人的举动只怕要让那些人大失所望,甚至是大煞这青山绿水的风景。
只见老人对准了天空,喉咙发出嗬嗬嗬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呸!”,老人的浓痰划破夜空的天际,在空中显出一条很没品的抛物线,结果这条抛物线也并不怎么高,而是直直地向着山谷中坠落而去。
“整天就知道对年轻人唧唧歪歪,你不嫌烦我都嫌烦。”老人骂骂咧咧地踹了老黄牛一脚,准备继续躺下睡觉。
然而就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刻,空中的乌云却像是无法控制一般,纷纷崩解,雷声都像是被什么惊吓了一般,消失不见。
第一百五十八章 胸中的一线光(二更)
突然,趴在床头静静沉睡的小黑睁开了眼睛,警觉地四下张望起来。www.uu234.cc
已经沉沉入睡的张芙似乎感觉到有一股热量在自己身前蒸腾了起来,懵懵懂懂地揉了揉有些发酸发胀的眼睛,微微地抬起了头,想要看清楚面前的情况。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她一下子惊恐地站了起来。
她瞪大眼睛,一面用手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如果她不是在做梦的话,那现在秦轲的胸口,为何会泛出那般明亮的光芒!
这股光并不是从什么地方照射到秦轲身上的,而是从他的胸腔里亮起来的,在这道光芒的闪耀之下,张芙甚至能看出秦轲胸腔中那些脏器的阴影。
这团光并不是静止的,而是在其中游动,像是一条小蛇,寻找着突破秦轲身体的道路。
张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恐惧让她忍不住后退,但对于秦轲的关切又不断地催促她向前。她咬着牙,想要去触摸秦轲的胸口。
“最好不要碰他。”张芙突然转过头,帐篷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掀开了,外面的天空正暗,而木兰刚一进帐篷,就拉上了帐篷布,似乎是不想让帐篷内的情形被外人看见。
“木兰将军,秦轲他……”张芙急声道。
“我看得到。”木兰注视着秦轲胸口那团光亮,想了许久,轻声道,“原来是这样吗。”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高长恭敢于放手让自己以这样的方式教授秦轲:“真是个幸运的孩子,能得到神龙阁下的垂青,这天下近千年来也只有一个人……当然,现在还得加上一个你。”
张芙不明白,看着秦轲胸口的那团光亮,嘴唇颤抖着道:“将军,他还有救么?”
“救?”木兰笑了笑,“他就在这里,谁能杀死他?”她走向前,小黑跳到了秦轲的身前,冲着他吱吱地叫着,尽管听起来就像是一只小老鼠的鸣叫,然而张芙却莫名地感觉胸口一窒,双腿有些发软。
木兰眯着眼睛,低下头,似乎想要看清楚小黑的模样,而小黑看着木兰的靠近,感觉到那颗跳动的强大的心脏带着巨大的脉动力,它的声音越发尖锐起来。
“原来如此。”木兰重新站直了,看着秦轲胸口的光亮,转了个身,缓缓掀开帐篷向外离去了。
张芙追了出去:“将军!”
木兰没有回头,只是负手于后,渐渐远去:“你留下来陪着他吧,但不要轻易地触碰他的身体,否则你的整只手都会被‘它’扯下来。虽然它还很小,但你在它面前太过脆弱。还有,这件事情,不必让秦轲他自己知道。”
秦轲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但却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再度充满了力量,原本被木兰打熬得近乎干涸的气血竟然也已经恢复,甚至相比较原来还要强大几分。
“看来是睡了挺久。”秦轲依稀还能记得自己似乎是病了,但他这会儿没感觉到身体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甚至感觉精神百倍,双手能开弓,握剑能打虎,就算在木兰的手下再撑他几个时辰也不成问题。
这么想着,他支撑着想要起身,触手所及的,却是一句柔软的身体,秦轲皱了皱眉,扭头一看,张芙正趴在自己的床沿,她睡着了,梦境似乎并不香甜,眉头微微地皱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桌上还摆着一碗已经凉了的汤药,秦轲向来不喜欢喝药,但也能猜到张芙显然是照顾了自己很久。想到这里,他心里微暖,小心地缩了缩身体,从床上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尽力地不想吵醒她。
只是事与愿违,张芙还是醒了,就好像她刚刚根本就没睡着过一般,仅仅只是一点动静,她那原本微微颤动的睫毛猛然地张开,就像是一对蝴蝶惊恐地张开了翅膀。
她伸手猛然地握住秦轲的手臂,似乎是怕秦轲突然就消失了一般。
“秦轲……”她有些头疼,轻声道。
“我在。”秦轲轻声回答。
张芙抬头,正对上秦轲的眼睛,她惊喜起来:“你醒了?没事了?”
“什么有事没事的?搞得好像我要死了一样。”既然张芙醒了,他也就顺势从床上爬了下来,伸手扶着张芙,让她在床上坐着。她打了个哈欠,却又很快因为没有遮挡而脸红了。
“没事就好。”她想到木兰让他保密的话,皱了皱眉,也就略过不谈,伸手抹了抹秦轲的额头,又放在自己的额头上试了试,“真退了。也不发热了。”
秦轲其实也很久没生过病了,自从他开始修行气血之后,虽然不算是百病难侵,可毕竟身体要比普通人康健许多,不过这一次的重病也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想到那些说书先生说的那些情节,有些担心地道:“我该不会那什么……睡了三天三夜吧?”
张芙抿嘴轻笑:“是呀,你睡了十天十夜,再过几天,周大人都打算给你做一口棺材埋了。”
秦轲呆了呆,但看出张芙话语里的玩笑意思,无奈地笑道:“十天十夜,我怕不是得饿死在梦里。”
说到饿,他这会儿肚子还真的咕咕叫了一声,张芙赶忙地站起来道:“你也睡了一天了,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然而就在她刚刚迈开脚步的时候,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秦轲一把握住了,而当秦轲随之发力,向后一拉,她顿时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倒在了秦轲的怀里。
从小到大,张芙都没有这样接近过一个男人,而感觉到秦轲身上的体温,他的心跳,他的呼吸在她的耳畔似乎被放大了数倍,顿时心里有些慌乱。
她本想要挣扎,但却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发软,她低着头,长发遮住了她通红的脸。
“做什么……”
秦轲也没想那么多,轻轻地扶着她让她坐在床上。
“不用啦。”秦轲道,“我自己去吧。你也照顾了我一天,看你困得就跟我老家的猫一样,先在这睡会儿吧。”
“在……这里?”张芙离开了秦轲的怀中,心里本来就微乱,一边整理着头发企图借此来掩盖自己通红的脸颊,而听见秦轲的话,顿时有些发愣,“在你床上?”
“对呀。”秦轲理所应当地回答,片刻,他觉得或许是有些不妥,又有些不确定地道,“要不然我送你回去?”
张芙咬着嘴唇,轻轻点头道:“好。”
张芙这些日子一直是跟乔飞扇同吃同睡,秦轲也大概知道了张芙跟乔飞扇两个人本来就是亲如姐妹般的同乡,对这也并不稀奇。只不过送张芙回去的时候,乔飞扇并不在营帐中。
秦轲大概猜到乔飞扇还在为瘟疫的事情奔波,也就在营帐门口微笑道:“进去吧。”
“你确定你身体没问题了?”张芙狐疑地看着秦轲,相比较前些天秦轲的虚弱样子,秦轲现在哪里还像是个病人?甚至,他的精神好像要比几天前还好一些。
张芙想到昨天晚上的光团,眼神有些迷离,也不知道那条在秦轲胸腔里游曳的光芒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木兰将军不肯明说?她好像说到了神龙……
可这世上哪儿有神龙?不都只是那些皇族用来标榜自己的东西?
“放心吧。”秦轲伸展了一些筋骨,身上骨骼发出咯咯咯的声音,他感觉到自己全身充满了力气,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至少是好事不是坏事,“我现在可有劲了。就算再让我打一架都没问题。”
第一百五十九章 放松
就在营帐一侧的道路上,阿布气喘吁吁地跑来,一看见秦轲,就是眼神发光:“木兰将军说你已经没事了,我还不敢相信,没想到你真起来了?”
“还行。www.uu234.cc可能是睡饱了吧?”秦轲哈哈地笑起来,阿布用力地拍了他肩膀,疼得他龇牙咧嘴地,然后他又一巴掌用力地拍回去,阿布同样疼得皱起了眉头。
从秦轲手上的力度上,阿布感觉到秦轲确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也是为他高兴。
两人对视大笑,看着这样的融洽局面,张芙也忍不住捂嘴轻笑起来。
“木兰将军找你。”阿布有些犹豫地道。
“干嘛?”秦轲有种不好的预感。
也或许是他的乌鸦嘴真的起了作用,接下来阿布嘴里说出的话就是让他心中一跳:“木兰将军让我跟你说,她已经在演武场等了一会儿了,问你今天为什么还没有过去。”
“啊……”秦轲长了张嘴,想到木兰那势大力沉的战刀,感觉原本已经清醒的头又疼了起来,“那……我现在就去?”
“不要。”秦轲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张芙站在营帐门口,微微躬身握住他的手,颦眉道,“病刚好,就多休息休息吧,这么练下去,身体哪里吃得消?”
秦轲想到这几天的状况,说他不难受是假话,毕竟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那几天,他的身体就好像是干枯的树干一般难受。只不过,相比较这种恐惧……秦轲更害怕感觉到自己的无能。
高长恭在山贼营寨时候确实骂醒了他,从那天之后,他也不想再继续逃避。师父如果真的是在麻烦之中,自己哪怕是强一点点,也能多帮到他一点吧?
他微微地笑了笑,安慰她道:“没事啦,生病嘛,病好了就行了。就好像我以前种庄稼一样,插秧插累了就躺在田边看会儿天,人也就渐渐觉得不那么累了。”
“哪里是那么轻松简单的事情。”张芙仍然不肯放开他的手。
“不用担心我。而且……我感觉我快要抓到那种感觉了。”秦轲正色回答道。
清晨的空气微凉但十分干净,呼吸之间,能让人感觉到身心舒畅。演武场上,木兰静静地跪坐在蒲团之上,双目半闭,似乎在静思,而秦轲到的时候,她也没有抬头,只是轻声道:“来了?”
虽然只是明知故问的话,秦轲却还是点了点头,回答道:“来了。”
“坐吧。”木兰面前同样摆着一个蒲团,似乎是给他准备的。
秦轲没有预料到她会这么说,皱眉道:“什么意思?今天不打么?”
“自然是要打的。”木兰微笑,“不过,先坐坐也无妨。”
秦轲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但看着她一副闲散的样子,就连战刀都没有放在手旁,也确定了她并不是想玩什么突袭的把戏,也就半信半疑地在蒲团上跪坐下来。
“坐好。坐直。”木兰半闭着眼睛,却似乎看见秦轲那一副歪歪扭扭的难看坐像。
秦轲挺直了腰杆,做出一副太学堂的“正襟危坐”,然后看着木兰,道:“你……”
木兰却又道:“太紧绷了,放松一些。”
秦轲心想不是你叫我坐好坐直?也不知道这个婆娘在搞什么名堂,他想了想,又放松了身体,再度回到了那种歪歪扭扭的坐姿。
然而木兰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又再度道:“坐好,坐直。”
“什么意思?”秦轲看着木兰,心想你该不会是想拿我寻开心吧?
“坐直你不会?”木兰笑着问。
秦轲眼神古怪,又再度坐直了,脊背挺拔,宛如一颗笔直的苍松,只是对于木兰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他也越发地感觉古怪,但这些日子下来,他也知道,只要木兰自己不想说的事情,他也不可能逼他说出来,也只能是静静地等着她主动开口。
木兰摇了摇头,再度道:“放松。”
秦轲终于忍无可忍:“干嘛。你想叫我干嘛就直说,不要搞这么多弯弯道道,要打就打,反正我现在病也好了,再被你劈上一天也成。”
“知道你好了。”木兰笑着道,“可既然被战刀劈上一天你都能承受,现在让你坐坐有什么?难不成光坐坐能让你屁股上生疮?”
她果然一点也不害臊,屁股生疮说得这么随意。秦轲哼哼唧唧着,也不知道能怎么回答,也只能是按照木兰所说,开始放松,于是原本的坐姿又变得不堪起来。
估计这会让如果黄汉升看到,非得拿着戒尺打他手心才行。
黄汉升的戒尺可不是什么木质戒尺,其材料是生铁,浇筑之后重达五斤,加上黄汉升本身的修为深不可测,就算是个修行者,也得被他拍得痛不欲生,自然,秦轲也是在这样的“棍棒”教育下,学会的许多“礼法”。
当然,他也不是唯一一个受过教训的人,至少太学堂里,他的那些同窗们,提到黄汉升的戒尺,都是满脸的惊惧。
木兰睁开了眼睛,看着秦轲,微笑道:“为什么你的坐姿会变成这样?”
“不是你要我放松的么?”秦轲无奈地看着他,“放松,不就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么?我又不是那些达官贵人,就是个平头百姓,这就是我最舒服的姿势了。”
“坐姿和达官贵人并不是什么紧密的联系,放松也不是一昧地放纵。”木兰平静地坐着,身形没有一丝倾泻,偏生秦轲却丝毫感觉不到她的刻意感,“如果放松只是为了舒服,那么你为什么要坐着,怎么不躺着?坐着总不如躺着舒服。”
“是你让我坐着的。”秦轲回答,低下头,像是一只老鼠一般偷偷地看了木兰一眼,其实他这句话还真不是什么玩笑,如果说木兰真让他躺着,说不定他还真的就躺下了。
木兰似乎也是看出了这一点,忍不住笑了笑,眼神看着秦轲,就像是在看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她笑着道:“能看出我坐着和你坐着有什么不同吗?”
“唔……”尽管秦轲刚刚已经看了一遍,但现在木兰突然闻起来,保险起见,他还是再往木兰身上审视了一遍。
“虽然你坐得很正,很直,但感觉……”秦轲试探地问。
“我很松散,是吗?”木兰微笑道。
这时候,阿布端着一只木托盘缓缓走来,托盘上摆放的是一只紫砂茶壶,还有两个茶碗,还有一壶显得滚开的热水:“木兰将军,这是你要的茶叶。”
木兰微微点了点头,道:“谢谢。”
阿布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哪里话?大人说让我满足你一切需要,这只是我分内的工作而已。”
木兰微微点头,也不多说什么,而是伸手把面前的热水从壶中倾倒而出,清亮的热水宛如瀑布一般倾泻入紫砂茶壶之中,她端了起来,盖上茶壶,轻轻地晃荡着。
她的动作很轻柔,但偏生又能让人感觉出其中的力度,明明只是十分随意的动作,其中却带上了一股金戈铁马的意味,好像他握着的不是茶壶,而是一柄出鞘的战刀。
“我木家先祖一直崇尚静坐,尤其是在大战之前,如果不能把身上的负担都给卸下,而是带着一身的累赘走上战场,也只会是自掘坟墓。”大约是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她倒出已经茶香满溢的茶,把一只茶碗推到了秦轲面前:“喝口茶,再坐直了,这一次试着一边吐出气息,一边把自己身上的力量卸下来,但坐姿保证不变。”
秦轲狐疑地看着她,实在不明白她到底是在弄什么名堂。他喝了口茶,闭上眼睛,试着按照木兰的说法,缓缓地吐出热气,感觉自己的头颅到脖颈,再到肩膀,一直顺着他的胸腔向下都开始放开了力量。
茶水的热气在他身体里像是一条直直向下的线,他满足地叹了口气。
木兰的声音却打破了他的美好享受:“再来一次。”
第一百六十章 坐(二更)
尽管一面要摆正坐姿,又说要放松全身,这事听起来似乎并不难,但当秦轲真的想去尝试的时候,却发现这件事情简直像是在耍弄人一般。
如果要坐得一丝不苟,人总需要用上力量,否则怎么挺直腰杆,怎么稳固肩膀,又怎么支撑着头颅?
但木兰偏偏要他把这一切力量都给散去,这就好像让人站起来却又不让人用腿一般,难不成还得倒立么?
“不是用力量。而是用你的‘意’。”
秦轲坐直了身体,仍然找不到那种感觉,皱眉问道:“什么是‘意’?”
“‘意’这个字,解释起来太冗长,先不说你不会想听,我也懒得去说。”木兰笑着道,“既然如此,我就只说一句。‘意’其实就是你在想什么。你要正襟危坐,不能靠你的力量,而是要让你的身体自己学会思考。”
“学会思考?”秦轲瞪着大眼睛,有些怀疑木兰是不是在开玩笑,“身体怎么学会思考……如果他们都会思考,那我身上岂不是有很多个我?”
“如果你是想让你的身体去想今天中午到底吃些什么,那只能证明你是个蠢材。”木兰看着他道,“我说的,当然不是让你做到这种不可能也没有意义的事情。我只是在教你在掌控你自己的身体。”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木兰继续道,“静为文,行为武。只张弓而不射箭,弓弦会因此而损坏,可如果一昧地松弛,就失去了弓箭本来的锐利。这些天,你执着于要刺出那一剑,可这一剑里裹挟了太多东西,反而变得拖泥带水。”
她从平平地抬起右手,一直到与肩膀同高,并指之时,带着几分凛然,却又宛如松散得轻如无物。
“看清楚了。”木兰轻声道。
话音刚落,秦轲就已经感觉到一道迅猛影子在空中一瞬间割裂了空气,直直地向着他的眉宇间而来!
惊骇之下,秦轲甚至都来不及向后退却,只能是伸出双手,交叠在面门,希望能够借此来抵挡木兰的这一记袭击。
但仅仅只是一瞬,他又看见那道黑影停了下来,木兰举着手,指尖的指甲似乎在闪烁着如钢刀一般的光,她就这么平静地把手平伸在了秦轲的眉心之间,那种速度,让人甚至怀疑她的手从一开始就是摆在那里一般。
“看清楚了吗?”木兰的手仍然悬空,纹丝不动。
秦轲陷入了沉思。
如果说之前他对于木兰的“放松”完全没有概念,然而就在刚刚,木兰出手前的那一刻,他确实触摸到了一些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东西。
气血修行者的力量来源于身体,而身体的力量则来源于气血搬运,血液是人体运行的根本,只有血脉强大了,一个气血修行者才可以说真正的登堂入室。
然而木兰刚刚的出手,他却根本没有感觉到木兰气血的涌动,甚至连一点气息都没有感觉到,那只手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就好像是,她看向哪里,她的手就到了哪里。
这是一种怎样的速度?
“不着急。”木兰缓缓地站起身来,笑道,“晚些你就会知道了,时间也不早了,开始吧。”
所谓的开始,自然是秦轲又一日“挨刀”的开始。
当演武场上再度响起兵器碰撞时,阿布也就离开了演武场,虽然这些天瘟疫已经完全被控制下来,但他总觉得自己如果不做点什么,就对不起那在暴乱之中丧生的灾民。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至少,他应该尽量帮现在的病人痊愈吧。
秦轲双手握着钢剑,这柄破破烂烂的钢剑在战刀下发出嘶哑的呻吟声,甚至还因为剧烈的摩擦跳动出火星,而他咬着牙,双手一抬一绞之下,卸开了木兰的战刀,却并没有趁势反击,而是向后大大地跳跃了一段距离。
木兰没有追来,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好像……她出刀也是这样?”秦轲皱眉看着木兰那站得闲散的样子,之前他一直都被木兰的刀势压得抬不起头,所以一直没有注意,而这一次在静坐之后,他却突然发现了几分端倪。
与其说木兰的出刀速度迅猛如雷,但更让他应对吃力的地方在于木兰出刀完全没有预兆,等到他反应过来,战刀已经直直地到了他的面前,他只能是按照本能地去抵挡,虽然说他每一次还是能抵挡住战刀,但毕竟失去了主动权,他必然成为一个“靶子”。
她跟苏定方不同,好像每一个动作,都让人看不透。秦轲心想。但他又想到,或许,她并不是让人看不透,而是她根本就没有在想?
苏定方固然刀势猛烈,但至少可以从他的脚步和重心上把握他的出刀节奏和方向,然而木兰身上的一切变化都已经收敛,挥手便是出刀,抬脚便是猛攻,他要怎么应对?
“身体……思考……”秦轲突然明白过来,她说的让身体思考,或许就是这种,心念所至,刀势紧随的感觉吧?
但他又应该怎么做?秦轲咬着牙,顺着自己的想法,用力地刺出一剑。
木兰没有阻拦,甚至就好像没有看见这一剑一般,战刀横空而至,卷起的风汹涌如潮。
秦轲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被这战刀劈中,只怕整个人真是凶多吉少。想到这里,他向后退了一步,手上的剑刃自然就不可能在碰到木兰的身体。
而木兰向前一步,战刀紧随而来!
秦轲整个人被迎面劈中,尽管有钢剑在中间挡了一下,那股力量仍然让失去平衡的他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看着他有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木兰面无表情地问:“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什么放松都是扯淡。”秦轲低沉地道,“干脆什么都不想,只管刺就行了。”
木兰抿嘴微笑道:“答对了一半,不过能有这一半,暂且已经足够。”她举起战刀,道,“来,再来。”
秦轲深深地看了木兰一眼,其实他也是胡诌的,当然这种胡诌也是来源于他思考之后的揣测。
什么叫放松。
放下也是放松,只要不管不顾,抛开自己脑子里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也是一种放松。
如果他真能做到不管不顾,刺出那一剑还会困难吗?
第一百六十一章 军演(三更)
七月中的时候,天气只是偶尔会有几天连日炎热,大部分时候已然能感受到秋日的凉意了。www.uu234.ccwww.uu234.cc
绿叶在枝头摇曳,像是在欢唱着,却丝毫不知自己即将在秋风中泛着黄色,翩翩而落的命运。
邬县的瘟疫最终还是被控制住了,虽然这个过程中仍然是死了不少病人,可乔飞扇也在实验之后改进了药方,最终六千灾民中有近半的病人痊愈,除却当时暴动被杀的八百余人,营寨中留下了七百余人还在观察康复情况,其他都已经陆陆续续加入了重建家园的队伍之中。
大河郡那些决口的堤坝也在后来的不断修缮下抵御了水流的冲击,虽说下方的良田今年很难再有收成,但毕竟水土流失还不算严重,过了一个冬季,总能再度播下种子,结出穗穗的稻子。
这场劫难的平息少不了众人的努力。
当然,秦轲带回来的鸠璃蛇胆算是立了个大功,尽管秦轲并不怎么乐意,但周公瑾还是把他的功劳写进了折子,差人发往了朝中。
周公瑾对秦轲和阿布的原话是:“荆吴向来奉行‘有功便赏,有罪便罚’,我身为监察使,有责任把这些事情报告上去,至于到时候先生怎么赏赐你们,那就不关我的事儿了,反正你们跟先生走得近,要是觉得不想要,自己跟他说去。”
说不想要赏赐,那是假话。
只是当听了赏赐这件事情之后,总觉得好像自己做的事情只是为了邀功请赏,有些奇怪而已。
不过周公瑾这么一说,他反而有些安心下来,甚至隐隐有点向往起诸葛宛陵即将给他的赏赐了。
或许可以奖励自己一年份的大肉包子?
想到这里,他马上就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什么肉包子,一听就一股小家子气,既然是荆吴要赏赐,怎么也会赏赐些更好的东西才对。
或许,自己可以趁机向诸葛宛陵要一匹不错的马?
想到这里,他流着口水,望着屋顶,傻傻地笑了起来。
“阿轲。抓紧点,再不弄好,就算先生不责罚我们,那些老大人们也得指着我们的鼻子说几句竖子了,何况军中那些个统领,最见不得就是迟到……”
秦轲回过神来,看着阿布,哦哦啊啊了两声,继续打理着身上的牛皮甲胄。
整座屋子里,放眼看去,竟然有数十人都在做着一样的动作。
回建邺城之后,木兰回到了住处,便没再跟他们一路。身为长城大将军,此次出使的时间眼看也快到了尽头,既然荆吴已经把粮草调拨的事情完成得差不多了,她自然也要回长城主持大局了。
而为了在她临走之前表示一下荆吴的礼节,那些朝中的大人物们也就商量制定了一场军演,一头是包括秦轲阿布在内的太学堂里那些寒门士子,另外一头,自然是那些士族子弟了。
虽然秦轲总觉得这种安排像是上层刻意在挑拨太学堂内的关系,不过阿布认为太学堂内两派分立的状况也不是一年两年,许多人老早就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想看两方有一场相对正式的对决,加上这一场军演的开展本就是为了让荆吴展现青壮派的风采,这么安排也算是合乎常理。
秦轲对荆吴的了解还是有限,但也同意了他的这种说法。
“这皮甲总觉得尺寸不大对劲……”秦轲龇牙咧嘴地套了半天,对着众人问道,“你们谁的皮甲大了?”
立刻就有人响应:“我的大了,你试试看我的……”
“还有我的……”
荆吴军的牛皮甲胄材质讲究,更在风干之后浸泡过无数轮药材,就算是换做利刃也不至于轻易地被劈裂。
当年,八千青州鬼骑就是穿着这样的牛皮甲胄纵横唐国境内,若是没有这般好的装备,或许荆吴百姓不见得能见到剩下的那四千鬼骑凯旋的场景,据说回来的时候一路上血腥味蔓延,惨烈无比。
然而这场本就是军演,所以给他们派发的甲胄尺寸许多都对不上,许多人穿得不是大了就是小了,只能互相之间调剂一下。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太学堂的人,也就是秦轲这个“太学堂学子”的头衔还有待考究,不过他好像也慢慢有些融入这个集体之中了。
整个屋内气氛倒是十分融洽,平时与他们经常厮混的大楼正在其中,只不过他一直在骂骂咧咧抱怨给他的铁甲小了一号,绑带绷得他就好像是被捆起来的粽子。
众人都是一阵笑,阿布其实跟他一样,也感觉到身上的甲胄紧绷,不过比起他们,只不过相比较大楼那个步军先锋,他却更多是在中军掌握大局,运筹帷幄,所以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抱怨。
这时候突然暴起一阵笑声,大楼笑得都流了眼泪,指着小千:“哈哈哈哈哈……你们看,猪都穿皮甲了!”
胖胖的小千好不容易系好带扣,这一身甲胄还是专门给他找的一副大号,穿在身上却依旧显出臃肿和迟钝,顿时让众人一阵捧腹大笑。
“笑什么笑!”小千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众人,却根本无法止住众人的笑声,看了看自己身上那怎么看都不像样子的牛皮甲胄,有些委屈道,“我明明负责推演军阵,非得逼着我着甲……”
阿布笑着道:“还是穿着吧,到时候打得乱起来,谁管你是负责军阵推演的,虽然用的都是演武的长木杆,被捅一下也不是好受的。”
“知道。”小千嘿嘿地笑着道,“这回我可得好好教训教训那群家伙。”
等到所有人穿得差不多之后,门口走进来了禁军统领朱然,看着众人的样子,他皱了皱眉,不悦道:“动作快点!如果按照你们这速度,打仗的时候早早就该让人割了脑袋!”
屋内立即噤若寒蝉,没有人再敢闲聊。
军演的场地设置在禁军原本训练的场所,因为在王城之内,自然禁军统领全权负责这场军演,相比较那散淡爱笑的高长恭,众人对于这位禁军统领更为惧怕一些,被他一声低喝,手上的动作都快了许多。
城墙之上,百官或坐或立。
其实从这样的坐立之中,就可以看出荆吴朝堂的权力分布,那些坐在软垫上,身前摆着精美点心,几个人轻谈带笑的,大多居于荆吴朝堂举足轻重的位置。
而那些站在一旁倚着城墙,小声交头接耳的,则都是资历尚浅或者说在朝堂之上话语权还不够的官员,城墙之上毕竟不比宫阙之内,所以显得有几分拥挤。
在人群中心,则是有一张高高的座椅,有侍女握着扇子面色平静,有侍卫腰间挎剑严肃如生铁。
那是小国主的位置。
在其下,木兰和高长恭两人相对而坐,高长恭喝着茶,轻声道:“苏定方的悟性不错,虽然要把‘虎牙’磨练圆润尚欠一些锻炼,但想来长城不会缺少对手,所以我倒是不担心我的东西在他身上发挥不出来。”
木兰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你的东西,只能给你一半,剩下的一半,或许他有朝一日可以自己来取。”
高长恭笑了笑,看着下方那在人群中显得有些紧张的秦轲,他穿着的甲胄显然不贴合他的身材,显得大了一些,不过看上去倒是精神不少:“足够。比我想象得还要好一些。这小子的运气不错,‘七进剑’的七进能学到一半,至少将来出了荆吴,总不至于会被人打得满头包。”
木兰凝视着他:“你想让他离开?”
“也不是我决定的事儿。”高长恭笑了笑,“他要去找自己追求的东西,就算荆吴要留他也留不住。游历天下,有什么不好?”
这时候,有宦官尖声尖气地喊道:“国主驾到!”
第一百六十二章 虎豹骑
身高不过四尺的小国主脚步走得急,冕旒则是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他身后的老宦官紧跟其后,有些担心地伸手想要扶着这好动的小国主,但小国主显然不愿意被人搀扶着,只是几次蹦跳,就上了台阶,左顾右盼问道:“相父今日没有来么?”
“丞相说身体有些不适,就不来看这场军演了。www.uu234.cc他让老奴给国主带一句话:谨慎持重,少言多虑。”老宦官在后面佝偻着身子尽量让自己的头低一下,好让小国主听得清楚。
小国主皱了皱眉,这种大场面,没了诸葛宛陵他总觉得自己有些担心,但此刻已经到了这里,他也不可能调头回去,只能是硬着头皮走了上去,在众臣恭敬的礼节之中,坐上了最高的座位上。
不过,小国主很快也发现了诸葛宛陵不在时的一点好处,那就是他不必在乎那么多关乎礼节的事情,于是他俏皮一笑,道:“今日军演,也不是在朝堂大殿之上,就不要那么多礼节了,众卿……自便吧。”
大臣们纷纷答应下来,三三两两地各自散去,在长长的城墙上找着自己合适的观看位置。
说到底,这种热闹场面,臣子们在国主面前总是难以放开的。
当然换了小国主也一样,没了拘束,他显得欢快许多,伸手从老宦官手中的托盘摘下一颗葡萄,向上一扔,然后抬头一张嘴,葡萄便落进了嘴里。
动作之娴熟,显然平时没少干这种事儿。
老宦官看着小国主晃荡着双腿,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论身份,他也不是能指责小国主的人,何况小国主今日也是难得能松散一些,荆吴虽然没有太师,可诸葛宛陵毕竟平日对他稍显严格。
小国主四下看了看,发现有些异常,又转过头问:“相父今日没来,怎么也没见那位沧海的……沧海的……哦对……刘军师怎么也没来?”
老宦官笑容可掬地伸手接过小国主吐出的葡萄皮,似乎一点也没觉得这从嘴里吐出来的东西脏,轻声回答道:“刘军师说沧海国来了信件需要处理,也就派了副手替他观战,那位站在城墙边的蛮族勇士就是了。”
小国主看了看,那位蛮族的将领面容肃然,身上不但套着一层皮甲,外面还笼罩了一层生铁的铠甲,上面铭刻着的,是一头豹子的头。
他想了想,猜到这位蛮士一定来自于那天下第一重骑的虎豹骑,这只骑军出战不过数次,但每次出战都战绩斐然,天下间,也只有荆吴的青州鬼骑和墨家的黑骑能与之齐名。
只不过这么厚重的铠甲,重量不下四十斤,穿在身上该是一种折磨吧?
小国主吐了吐舌头,他倒是没怀疑刘德这个“处理信件”的理由太过奇怪,只是惊叹道:“真威猛。听说蛮族人从小就练习骑术和刀法,气血修行者更是数不胜数……你说,大将军能不能比他厉害?”
小国主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老宦官还没有说话,高长恭却是轻声笑了起来:“武道修行只是小道,臣可不敢小觑天下英雄。何况沧海使节来此是表示友好的,臣更不可能与之一较高下。”
小国主点了点头,却是跟高长恭交换了一个狭促的眼神。
其实他也明白,高长恭身为荆吴战神,而这个蛮族将领只是一位普通将领,哪里有可比之处,只怕一个照面之下,这位看起来远比高长恭威猛的蛮族武士就该败了了吧?
他听说刘德也有一身好武艺,腰间的森然古剑更是一把天下有名的君子之剑,以这位刘军师的实力来说,或许还能有得一战。
他突然兴奋起来,伸手又去摘葡萄,看着城下,问道:“什么时候开始?”
“快了。两边都在布阵,等到阵形排布完毕,双方随时就可以拼杀。”高长恭看着城下那两边加起来千余人的队伍正在列队布阵,阿布居于中军,旗语兵在他的身侧挥动旗帜,整只军队在盔甲碰撞声中迅速展开。
然后是盾牌在咚咚咚的声音中狠狠地架设在了地面,包裹了布料的木质长杆虽然没有枪尖,却似乎能让人感觉到上面的锋芒。
秦轲则稳稳地坐在骑军的最前方,身下的马匹有些不安分地扭动,他似乎也在紧张,伸手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战剑。
高长恭轻声笑了笑,然后又把视线放到那位虎豹骑将领身上。
“天下第一重骑么……”高长恭看着那一身生铁的沉重盔甲,与年幼单纯的小国主相比,他并不关心这个虎豹骑的武艺如何,毕竟一个将领的武艺再强,又能匹敌多少人?十人?百人?
就算是被誉赞为荆吴战神的他,在上万铁骑的冲击下也只能是暂避锋芒,至少他还没有见过单凭一己之力就能匹敌上万军阵的人。
而这样一身沉重的盔甲,足足有四十斤,加上蛮族武士那魁梧的体形与定然不会轻了的兵器,得有什么样的马匹才能承受这样的重量?
但沧海就真的有着数万这样如铁兽一般的骑军,他们冲锋的时候宛如钢铁的潮水,战马嘶鸣声中,大地都要为之震颤,他们碾过的地方,只能剩下累累尸骨。
他脸上露出几分担忧,将来荆吴和沧海的一战是免不了的,可荆吴的骑军步军,要如何面对这样一支重甲骑军呢?
这时候,那位蛮族的武士似乎感觉到高长恭的目光,缓缓地转过头来,犀利的眼神像是刀子一般,对着高长恭狠狠地刺来。
高长恭微微笑了笑,似乎丝毫不在意他的无礼,但就在片刻之后,他的眼神骤然锋利起来,一股杀意猛然升腾而起!
“扑通”一声,原本正在给高长恭上菜的小宦官双腿一软,整个人直直地跪了下去,宫廷精美的菜肴一下子坠落下来,随后是一只粗糙但白皙的手接住了盘子,在空中晃动了几下,接住了那些即将落地的菜肴。
木兰缓缓地放下菜盘,饶有兴趣地看向高长恭。
而高长恭收敛了杀意,微微笑了笑,伸出筷子,缓缓下筷,轻轻咀嚼,顺手拍了拍小宦官,道:“再帮我端一壶酒来,我要跟木兰将军对饮。”
小宦官颤抖着,正因为自己犯错而胆战心惊,高长恭没打算责罚他,他顿时大喜过望,连声应答便去了。
而那位身穿重铠的虎豹骑则是满眼的惊惧,双手微微颤抖,他下意识地想要去腰间拔刀,却发现在入宫之前,他的武器就已经上交给了那些宦官。
看着高长恭平静的样子,他沉默片刻,转过了头,看着城墙下的军演却再也没法平复那颗惊惧的心。
繁华的街道上,有一个身穿青衫的身影缓缓前行,在一个转角之处,走进了一间毫不起眼的酒馆。
酒馆的大堂简陋,只不过是八仙桌和长凳,有不少都是干苦力活儿的轿夫在其中坐着,抠着脚丫子说着一些达官贵人家中的新鲜事儿。
青衫人直直地走向包间,有小二帮忙掀开包间用来遮挡视线的草席,刘德仍然是一身闲散的儒袍,腰间古剑森然,喝着小酒一边还哼着民间的小调。
“来了?”刘德笑了笑,问了一个上次他问过的问题,“酒,还是茶?”
“茶。”诸葛宛陵的回答同样没有改变。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个故事(二更)
一个是在荆吴总览朝政,几乎算得上只手遮天,就连士族都得礼让三分、小国主都得以“相父”敬称的诸葛丞相。UU小说UU小说
一个是受沧海国主曹孟万分器重,甚至奉为“平生知音”,以军师祭酒官衔相托的刘军师。
这两人同时出现在一间再平民不过的小酒馆,并且还相对喝淡茶饮劣酒,只怕整个荆吴都没有人会相信。
当然,从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刘德和诸葛宛陵就在一间茶馆里相对而坐,也正是那一次,两人轻描淡写地就敲定了荆吴对长城的援助事宜,也才有了后续荆吴一系列的粮草调动,直到今日,十万担粮食已经成功抵达了长城,剩下五万也不日就能抵达。
而这一次,两人又会商谈些什么大事呢?
刘德这一次喝的是黄酒,荆吴地处南方,黄酒是荆吴的特产,相比较沧海那入口如刀,下肚如火,后劲如山的烈酒,这种带着微微甜味的黄酒更受口味清淡的荆吴人喜爱。
只不过这家酒馆的黄酒是土家自酿的黄酒,哪怕是过滤了几次,糟糠仍然不少,味道也不甚纯正,相比较宫廷中的黄酒有天差地别。
但刘德闭眼闻了闻在酒壶中咕噜咕噜作响的黄酒,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嫌弃,反而是见猎心喜般地倒出半碗,端到唇边吹了吹,尝了一口。
“不错。”刘德轻轻笑道:“还是当年的味道。”
这间酒家开了十几年,老板从当年的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变成了他那正值弱冠,手臂精壮的少年。但毕竟酿酒的工艺未变,所以味道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想到当年,自己正是跟面前这位“诸葛丞相”,还有现今依旧跟在身边的两位结拜义弟,还有子云……
他们五人,那时同坐在外面的那张八仙桌上,天寒地冻,狂风呼啸着灌进他们单薄的衣袍之中,漫天鹅毛大雪,而那时的他们,年轻气盛,都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身上穷得叮当响,一桌人围着一壶酒,互相争抢着、调笑着,仿佛天下之大,尽在他们的一言一笑之间,古往今来,似乎都沁进了那壶热酒之中。
刘德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追忆的神色。
那时候的他,还不是沧海的军师祭酒,身上一件单衣破破烂烂,脚上一双草鞋陪着他寒来暑往,可那些日子,却是他生来至今感觉到最为温馨平和的一段时日。
但今日不是冬日,外面也没有下雪,桌边两位义弟没在,子云……更是逝者已矣。
却有着一位早已经面目全非的老友或者非友是敌。
诸葛宛陵看了一眼刘德碗里的黄酒,沉默不语。
反而是刘德率先开口问道:“今日军演,你不去观战?我如今算是闲散之身,可你却是荆吴朝堂的主心骨,你不去,只怕荆吴国主镇不住场面。”
诸葛宛陵摇头,轻声道:“不过是场面大一些的演武罢了,并不需要镇什么场面,就算我在,也不会有什么分别。”
或许,他不在的时候,小国主反而能更轻松愉快一些?
刘德点了点头,转而又好奇问道:“你真打算将来把荆吴交给这孩子?”
刚才还称呼荆吴国主,突然又在他的话中变为了“孩子”,这种称谓,在荆吴已经可以称得上大不敬,按照荆吴律法,轻者可流放千里,重者甚至可能株连族人。
但刘德不是荆吴人,他身为沧海使臣,想来这荆吴的律法也管不得他,除非荆吴真要跟沧海撕破脸,想舍了这么些年难得的太平,不过,那也就不是闹着玩的事儿了。
“未尝不可。”诸葛宛陵缓缓地喝着茶,虽然这茶叶不好,但好在是热的,太医一直督促他要多喝些热茶,这有利于他的气血循环,“如果他将来真有那个能力的话。”
刘德轻嗯了一声:“你倒是没有说些假话搪塞我,这个如果……看来你还是有那个打算啊,你想把荆吴国主的位置牢牢握在手中?”
诸葛宛陵看向刘德,知道自己解释也没有用,有些事情……
只要被认定,便无从申辩,从子云离世的那天起,他和刘德已经形同陌路,他也不是没有解释过,但当他发现事情失控甚至越描越黑的时候,他安静地闭上了嘴巴,默默地接受了刘德以及世人对他的一切苛责。
“你会与木兰将军一路同行?”诸葛宛陵问的当然是沧海使团接下来的行程。
眼下长城已经确定下来,今日军演结束再一场大宴之后,他们就会离去了,但刘德一直没表示自己的打算,荆吴朝堂也以为他是想要留在荆吴多观赏几天南方风情。
刘德却不正面回答,而是轻声道:“我想先知道一些事情,然后再考虑这些。”
诸葛宛陵缓缓地眨眼,呼吸散淡:“既然如此,你问吧。”
刘德摇了摇头,把酒碗中的黄酒一饮而尽,用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眼神之中露出几分倦意,他轻声道:“我想先跟你说一个故事,希望恰当的时候,你会告诉我答案。”
他叹了口气,缓缓开口,而诸葛宛陵也就这么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喝上两口茶,两人之间看起来到倒真像是融洽的朋友了如果说刘德肯放开古剑那一直散发着森然冷冽气息的剑柄的话。
“我想跟你说一个人的故事。”
刘德道:“这个人……出自荆吴,名字叫姚离。四年前,这个人在荆吴也算是有那么点才名,但四处碰壁,想找那些大士族收留,却根本没人看得上他。他那时已经快三十岁了,胸中壮志却不得施展,很快又花光了积蓄,只能在酒肆里当个店小二,做着他平日最看不上的跑堂之事。”
“他本以为自己这一生也就如此度过了,毕竟在荆吴,选官用官都与士族背景息息相关,他这样的寒门布衣,要想有朝一日进入朝堂,也必须依附于这些士族。”
“可就算是追述到祖上十代亲戚,也跟那些士族大家扯不上关系,而在士族的眼里,像是他这样的人,就如同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就多花时间看他一眼的耐心都奉欠。想要出头,几乎就是痴人说梦。所以他也就安心地坐着个店小二,每个月拿着那点月钱,喝着自己酿的烈酒,骂骂当朝者,甚至一气之下,打算把自己那些书籍都给烧个精光。”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有人却找上了他。那人刚刚进客栈的时候,姚离还在火盆里拨弄着自己正在焚烧的‘圣贤书’,万念俱灰之下,只想一头就撞死在酒肆里。那人当时就说,自己可以提供帮助,让他实现抱负。姚离当然是大喜,以为自己这匹好马终于遇见了伯乐,然而这个人下一句却是让他愣了。那人说,自己确实可以帮助他实现抱负,但却不是在荆吴,而是在北方。”
“换做其他人,只怕当时就会觉得这个人只是无聊拿他寻开心的,毕竟他每日在歇息的时候总是会高声说些旁人听不懂的‘政典’、‘兵法’,左邻右舍都说他是个‘嘴上丞相’,就连酒肆老板也时不时地骂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的郁郁不得志,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他当时听见那人的话,也一下子以为来人只是想拿他寻开心,正好他喝了不少酒,当即就想戒酒发疯,跟来人打上一场。可或许看着自己烧掉的那些书籍,或许是心里的那些坚持还没真正死去,他没有贸然下手。他问:如果他愿意去北方,是否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那人回答:只要你去,你得到的东西会比你想得还要多。”
“那天姚离真就抛下了一切,就连自己在客栈干了半月活计的月钱都没有要,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建邺城里,整个荆吴都没有了他的音讯。”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几个月后,长城却多了一位同样叫姚离的士兵,这个士兵虽然出身低微,但却通读兵书,胆大心细,很快就被上面的看重,不出一年,他的职位竟擢升到了射声校尉,然后他的才能慢慢被路明所看重,再过一年,就成了路明的副手。”
“路明那时候已经是木兰将军的得力下属,领卫将军衔,可参与长城军政。而能被他看重,足可以证明这个姚离确实是胸有壁垒之人。而正因如此,路明每次谈及军政,都会召他一起商量,两人关系亲密,足可以称得上是手足兄弟。”
“那时候长城的粮草已有不济,木兰将军则是派出路明,先是拜访我国,然后又拜访了墨家,最远还到过唐国。然而除了我国之外,墨家忙于内斗,晾着路明三天,竟连召他进殿的意思都没有,唐国虽说待若上宾,却绝口不提任何有关于粮草援助的事情。”
“路明一气之下回国,这才有了木兰将军亲自南下。而路明不忿这天下对长城的冷漠,便与姚离拟定了计划,想要引得这天下再度生乱,借此来加快统一的速度。路明是主谋,而这位姚离则是执行者。”刘德说到这里,深深地看了诸葛宛陵一眼,“这个计划最终导致了路明被木兰将军流放,你知道的吧?”
这个计划,自然说的就是高长恭从木兰那里得到的答案。
“听说过一些。”诸葛宛陵平静道。
第一百六十四章 你的人
“那……大殿之上,那两位刺客出自长城,你知不知道?”刘德再度发问,他刚刚的叙述宛如连珠炮一般,一句接着一句,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www.uu234.cc
他的这些话一旦传扬开来,恐怕会立即在荆吴再掀一场大风浪!
“只是猜测,但这两人都死了。”诸葛宛陵毕竟不是普通人,旁人或许会因此而心防出现空隙,但他甚至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平静地再度回答。
“都死了?”刘德顿了顿,突然笑起来,他先是小声地笑,然后再是开怀大笑,甚至笑到捧腹,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突然,他的眼神一凝,却已经没有了笑意,满目的肃杀!
“他们当然会死。因为他们活着,就有可能泄密。”刘德看着诸葛宛陵,“我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古怪,为何长城的人会参与到对你的刺杀之中,可我顺着一路查了上去,却正好查到了这个姚离……”
他猛然一拍桌子:“别人或许以为这姚离只是听路明的命令行事,可我却查到了,当初出现在酒肆,带走姚离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手下的得力大员周公瑾!他是你的人!而姚离……他同样是你的人!”
他压低声音吼道:“你在利用长城,利用木兰将军,利用路明……你为了能压制荆吴那些大大小小的士族,让姚离在一天天的伴同中慢慢影响路明,最终让他一念之差做出惊天刺杀之举。长城的势力与荆吴毫无瓜葛,自然也没人能顺着这条路查到你的身上。而当他们查到木兰将军身上,又只会以为自己家里有人想趁着木兰将军来荆吴的时机,把脏水泼到她的身上,却根本没人想到,这件事情,本就是你的手笔!”
茶馆中的气氛一度凝滞,而宫墙内的军演场上,也是战意四起,剑拔弩张。
秦轲用力地握了握手上的战剑,这是训练用的木剑,但用的材料考究,在浸泡药材之后,沉重不亚于铁石,如果真的砸中人的身体,就算不会重伤,也至少会伤筋动骨。
不过他担心的倒不是自己会不会把人砸出问题,更大的担心则在于他看见了对面那宛如铁桶一般的军阵,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这样的阵形能如何突破。
双方的人数都控制在五百人,步军与骑军的数量也相同,唯一不同的只不过是一些阵形上的细微区别,但尽管只有五百人,这经过高长恭调教的军队在这样的状况下也展现出了他们强大的意志。
或许他们并非荆吴军的精锐,但他们的战意同样昂扬,当盾牌底部击打在地面上时,他们低低地喝了一声,交织起来却如同一头狮子在相互咆哮。
双方都在等待着信号,钢铁的交织之中,马匹发出嘶鸣,已经因为这股无形之中的杀气而感觉到兴奋。
“看来双方的斗志都很高啊。”城墙上,孙家现任家主孙既安轻声笑道。
“那是自然,这一千军队虽然不算是我国精锐之师,可毕竟也在大将军手上调教了数月,耳濡目染,也该学会点东西。”孙既安的身旁是少府卿刘奕,从血缘上来说,他可以说是小国主的叔叔辈,只不过远房一旦隔得远了,关系也会疏远许多。
当然他的能力还是让他登上了荆吴九卿之一,手里握着的是荆吴皇室的钱袋子,地位尊贵。
“不过,孙大人……这次令郎得以挂帅军演,亲自统帅一支兵马,足可证明……令郎确非池中之物啊。若赢了这一场,我们这些人可都得去您府上讨杯喜酒了,如何?哈哈哈。”
听刘奕这么说出来了,周围也有几名官员跟着一起笑了起来,纷纷称是,不少人还顺势地拍了几个马屁,大多数是“孙大人教子有方”、“孙家果然人才辈出”或是“令郎将来必定能建立一番功业”之类的官场常用恭维句式。
孙既安倒是没太多感想,只是轻轻地笑笑,也立即用上一段标准答语:“哪里那里,不过是一场五百人对五百人的小打小闹,哪能扯上什么建功立业,犬子当不得这番赞誉,当不得啊!说在下教子有方……那就更是惭愧惭愧,孙青这孩子,从小都是在我父亲膝下长大,我这个当爹的,着实不怎么称职。”
“诶,哪里话?”刘奕扇着扇子哈哈一笑,“五百人对五百人在大人眼里是小打小闹?噢,那在大人眼里令郎该当更大的功业啊……孙大人日理万机,一时照顾不上孩子也在情理之中,真说起来,是我唐突了唐突了,孙老大人教出来的,哪是我们这些人有资格评判的?”
众官员又是一阵笑声,对于孙钟,他们有着打心底里的崇敬,自然是赞誉之词如海潮一般涌出,这让一向冷静持重的孙既安一时都有些汗颜,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秦轲看向对面骑着战马稳坐中军的孙青,看他仍然是那一副冷漠的表情,虽说两人遥相而望,但怎么着都觉得他是在居高临下看一群渺小的蚂蚁。
秦轲皱了皱眉,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其实他还记得那天,自己和阿布两人被围困之时,孙青是如何帮他们两人解围的场景,只不过对于孙青而言,他的出手,仅仅只是在维护太学堂的尊严,而非看在同窗的情谊上,所以秦轲倒很难对他生出什么报恩的感情。
不过眼下竟要与他面对面地打上一场了,他还是觉得分外古怪。
想到自己辛苦从木兰的教导之中学会的那四式“七进剑”,不知道如今的自己,是否能在孙青的手下多支撑几个回合?
至于军阵变化、战局推演,秦轲只能望洋兴叹,他知道自己是个十足的门外汉,一点帮不上忙的。
不光是在太学堂里学习时日尚短,而是他本就对此不甚有兴趣,要让他来临场指挥,只怕是会越帮越忙。
他看向阿布,阿布同样也皱着眉头,可以看出他和小千两人此刻心中都不怎么平静。
毕竟对于他们来说,平日里对于军阵战局的推演都算是纸上谈兵,这样大规模的对战他们还是第一次接触,而且城楼上还站着坐着那么多荆吴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想到这里,他们的手心就忍不住冒汗。
“阿布!”秦轲喊了一声。
阿布转过头去,看见秦轲用力地锤了一下胸口,然后握拳举起了右臂,一直举过头顶。
他脸上表情舒展开来,不知为什么,心里的压力似乎一下子小了许多。
“没事的,没事的。”他轻声地对自己道,而这时,开战的号角终于吹响,整个场上兵甲摩擦和马蹄踏地的声音逐渐密集和清晰了起来。
秦轲张了张嘴,他对阿布说的话几乎一瞬间被两军冲锋的声音所淹没了。
纵然双方的人数加起来不过是千余人,但当这千余人相互结成了阵形,手上握着盾牌与长木杆冲锋的那一刻,秦轲眼前好似是一片千军万马,宛如一线大潮般隆隆地卷起场上的沙尘,随后一声轰然巨响,无数盾牌与盾牌撞击到一起,军士们的齐声怒吼冲上云霄。
这些声音在他的耳畔盘旋,回响,钻入他的鼓膜,敲打着他的心脏。
他的血液沸腾起来,城楼上那些达官贵人的笑声早已经无关紧要,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感觉整个世界只剩下了眼前的一切。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困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仅剩的力气只够他去握住腰间那柄训练用的战剑,他拔出了它,感受着它地重量,好像除了这样东西,再无其他的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