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柄破剑
家丁呆了呆,没想到自家少爷真竟然真要用这从来没有用过的巨型拍杆,可这拍杆之下,这梁子就大了,安家大少爷拦截朝廷命官,甚至还用巨型拍杆,这几乎就是谋杀!
“大少爷……还是……等等吧?两位先生总不至于输给那两个黄毛小儿。www.uu234.cc”
安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还是我知道?你会修行吗?”
“不……不……”家丁哪儿敢还嘴,何况他一介下人,哪里能接触修行?
“去!”安仁低喝道。
“是。”家丁一溜烟地跑了,不一会儿,水手们开始控制起巨型拍杆来,这巨型拍杆从建成之后只用来做威慑,还真没有真正用过,所以水手们都有些生疏,但很快他们手脚快了起来,机括咯噔咯噔地响,拍杆直直地撑在高处,随时都可以落下。
在这个角度,哪怕对方大船不会因为这巨型拍杆而倾覆,但船舱怎么的也得受不少损伤。
秦轲当然注意到了这拍杆的动作,他同样清楚这种巨型拍杆的威力,典籍中有十分清晰的描述:“拍竿者,施于大舰之上。每舰作五层,楼高百尺,置六拍竿,并高五十尺,战士八百人,旗帜加于上。每迎战,敌船若逼,则发拍竿,当者船舫皆碎。”
当前这艘楼船上的拍杆虽然要小一些,可这么砸下来,也不是他能阻挡的。
“认输吧。”鱼嘉泽也注意到了拍杆的动静,他冷笑一声,“趁现在拍杆还没有下来,让你们家主人出来好生道歉,然后把这船留下,还有转圜的余地。”
秦轲白了他一眼,心想那个回舱房里去的高长恭哪里是一个能吃亏的人?要他给这群纨绔道歉,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高长恭仍然没有出来控制局面,让秦轲有些担心,虽然说他和阿布等人能躲开这巨型拍杆,其他人呢?而且若这船真的被拍杆给击垮,他们所有人不是得统统下水游泳去?
他刚刚转过一个想法,巨型拍杆却已经是从高空之中落下来了!
秦轲骇然地看着那拍杆落下的气势,拍杆的顶端有沉重的岩石,落下之时,就好像一把巨大的锤子,狠狠地向着大船砸了过来,如果说这样的锤子砸在他的身上,只怕他整个人都得变成一滩肉泥,这些纨绔竟然如此不讲道理,就这么下了狠手?
“快跑!”秦轲大声喊道。
船尾还站着一些青州鬼骑,他们在之前就冷眼旁观,没有做出任何动作,而在这拍杆落下之时,他们像是吓傻了一般,站在原地没有迈出一步。
他们抬起头,看着那巨型拍杆气势汹汹地落下,眼神却十分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嘲讽。
船舱的门骤然洞开,秦轲只觉得眼前有一道凌厉的光芒一闪,凛冽的风割断了巨型拍杆扑面而来的气流,而后半空中一声砰然炸响。
鱼嘉泽、云正抬起头来,看见那道光芒穿透了巨型拍杆,直直地向天飞去,随后,巨型拍杆的根部开始断裂,整根拍杆却没有直接地掉到大船上,而是因为这股巨大的力量,在空中翻腾起来!
鱼嘉泽面色发白,看着那在空中旋转翻腾宛如被一个巨人握在手中舞动的拍杆,心想什么东西能做到如此局面?
楼船上的名媛们同样花容失色,安仁看着这飞上天空的巨型拍杆,震惊得几乎握不住栏杆,他嘴唇颤抖着,甚至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会发现这种情况。
巨型拍杆旋转着落入了江水之中,溅起巨大的浪花,不仅仅是秦轲等人,就连站在栏杆边缘的安仁也不免被扑了满脸水花,而等到他刚刚擦干脸上的水,正要看清楚情况,一道凌厉的锋芒却是掠过他的鼻尖,嗤地一声,刺入船板中猛烈颤抖。
安仁瞪大了眼睛,感觉浑身一颤,差点尿了裤子,一阵冷汗汹涌,打湿了他的衣襟,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地呼吸。
出生二十年,他从未体会过利刃擦过皮肤是什么感觉,而现在他终于体会了一次,那种毛骨悚然,让全身上下都动弹不得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
名媛们尖叫起来。反倒是那位身穿绛紫色衣衫的鹅蛋脸女子还算冷静,只是脸色同样发白,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安仁看清了面前的长剑,这是一柄荆吴军方普普通通的制式长剑,平时握着它的,不过只是普通的士卒。唯一有点特殊的,竟然是这一把长剑上满满的都是缺口,像是有一把斧头,在这长剑的剑锋之上,连续砍了不知道多少天。
如果秦轲现在站在楼船之上,站在安仁的面前,想必很快就能认出,这柄长剑正是他这些天用来抵挡木兰战刀的兵器,本来这柄长剑虽然谈不上神兵,但还算是锋利。
但在木兰这些天接连劈斩之下,外表已经破破烂烂,锋口迟钝得还不如一根烧火棍好用。
然而这破破烂烂的一柄剑却仍然斩断了那跟巨型拍杆。
他终于开始回想起那个背影是谁了。
鱼嘉泽和云正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看着那洞开的船舱,大气都不看喘。既然做了士族的鹰犬,自然也就学会了卑躬屈膝,何况能出这样一剑的强者,哪里是他们可以匹敌的?如果这个强者想要杀死自己等人,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吧?
“阁下……我们两人是奉命行事,若有冒犯,请……”
舱房里传来高长恭那闲散的声音:“秦轲、阿布。记得我怎么说的?”
秦轲和阿布反应过来,秦轲咕哝了一声:“高人风范倒是装得挺足的。”而后两人相识一眼,阿布伸出双手交叠,秦轲一脚踩在他的双腿上,而阿布一声低喝,向上猛然一抛。
秦轲如大鸟一般腾空而起,就这般直直地落在了楼船的船板上!
而阿布在抛出秦轲之后,也不管身旁两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向后助跑之后一跃,正好握住一根缆绳,向上爬去。
秦轲刚刚一落下,就有人迎面而来。秦轲的瞳孔一缩,摸了摸腰间,高长恭从白衣人手上找回来的匕首正在那里安静地躺着。
他抽了出来,抬这匕首,长剑压在了匕首上,两边锋锐相互摩擦,迸溅出火星。
匕首是他师父给他的一件念想,其锋锐非凡,能说削铁如泥都不为过。而在秦轲手上用力,匕首割开长剑的刀锋,嵌入剑身,卡住了常见。
来人惊奇地咦了一声,握剑一绞,剑尖直直地向着秦轲的右眼而去。
秦轲倒转匕首,剑尖刺中了匕首的根部,感觉到这一剑上蕴含的力量,他反而心里敞亮,手上一抖,匕首翻转下压,左手挥出,来人急急地用掌相对,却终究出手还是慢了一拍,秦轲击中了他的手腕,来人闷哼一声,秦轲抬头看去,一位两鬓有风霜的中年人正持剑再度而来。
然而秦轲已经看见了他的破绽!
这么多天被木兰用战刀劈斩,早已经锻炼出他敏锐的眼力。而这位中年人即使修为要比鱼嘉泽更强,但他心中却在不断地对自己呼唤:“刺出去,刺出去!”
秦轲踏出一步,追随着自己心脏砰然跳动的声音,气血灌满他的胸膛与右臂。
然而这时候身旁却传来了安仁的声音:“易叔……停手。”
中年人收回长剑,倒握身后,一副不屑的表情。而秦轲则有些怅然若失。
就差一点,他感觉自己就快要抓到木兰刀势中的秘密了。然而中年人在这时候收手,实在是让他有些难受。
他看向那满身是水的安仁,皱起了眉头。
第一百三十七章 傻瓜(二更)
“大将军是在船上么?”安仁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双腿仍然有些发颤,但他的声音已经正常了许多,只是也低沉了许多,他知道自己这回闹了多大的错误,只怕回了家非得被父亲好好一阵责罚不可了。UU小说
而最重要的是,他还得先渡过面前这个难关。
若说是铁板,他现在正一脚踹在整个荆吴最硬的一块铁板上,他真是想当场惨呼一声,然后抱着脚尖吹气。
秦轲点了点头,荆吴只有一位大将军,不过安仁就这么服软了多半让秦轲觉得有些滑稽,不过至少也证明了跟着高长恭到处走虽然不说是纵横天下,至少也是横行无忌了吧。
安仁恼怒起来,却不是对秦轲,而是对着身旁的家丁:“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搭一条船板,我要过去请罪。”他还没有那几位江湖人的修为,要让他跨越数丈一跃而至,只怕他会扑通一声掉水里。
家丁现在还在巨型拍杆的事情久久不能回神,现在安仁一声爆喝,他顿时一个激灵,弯着腰尽可能谦恭地去招呼水手了。
而秦轲心里其实还是带了一些气,干脆笑着道:“用不着那么麻烦。”
随后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伸手,就在安仁还没反应过来的那一刻,抓住了他的衣领
“阿布!”
阿布刚刚顺着船舷爬上来,看见那在空中掠过的安仁,无奈地笑了笑,又猛然一跃,正好接住了安仁,然后在船上安稳着陆。
安仁也顾不得心中惊吓,连滚带爬地向着船舱跑去,样子要多仓皇有多仓皇,甚至让那些莺莺燕燕都笑了起来。
秦轲走向那位绛紫衣衫的女子面前,从胸口抽出巾帕,疑惑道:“你是不是掉了这个东西?”
周围的女子都已经从刚刚的惊吓中缓和过来,听见秦轲这个问题,都是一阵娇笑。
秦轲挠了挠头,不明白这些女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身穿绛紫衣衫的女子则是用美目打量着他,捂嘴轻笑道:“傻瓜。”
在荆吴,若是一个女子心仪男子,就会把自己的巾帕从楼上扔下去,送给男子。而男子得到巾帕,自然也就知道了女子的情意,两人就会择地幽会,甚至到后来两家订婚。
这本是出自一个吴国的爱情故事,只不过现在,早已经深入人心,成了一种不成文的习俗。
当然绛紫衣衫的女子扔出这巾帕更多是一种开玩笑的意思,只不过秦轲出身墨家,对于这种荆吴习俗完全不通,就有些明珠暗投了。
绛紫衣衫的女子道:“不必了,送你了。”
看着满目尽皆美女,虽然除了紫色衣衫的女子之外,都差张芙不少,但也足以让他花了眼睛。
他有些尴尬地回笑了一下,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不过既然人家送自己东西,而自己与她也没有仇怨,总不能把这东西扔到水里去才是。
想了想,他只能是把东西塞回怀里,一跃就回了大船,身后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看着面前这位英俊男子,安仁从未想过自己竟然可以距离他这么近,早些日子他得到消息说高长恭离开了建邺城不知去向,他还以为高长恭只不过又来了兴致,跑去哪里打猎去了,结果竟然是不声不响地往这邬县来了!
“大将军……”
高长恭一笑,身旁的张芙缓缓地给他倒满了一杯茶,他喝了一口,道:“怎么,现在不想让我把船卖给你了?”
“说哪里话……”安仁慌忙赔笑道,“我哪儿能要您的船,再给我十个胆子也不够……我,我只是气不过那些人,弄垮了堤坝,冲了我家良田无数,所以来落一落他们的面子而已。”
安仁一面尴尬一面又有些义愤填膺的样子,惹得高长恭一阵发笑。
转而他又露出一副好奇的神色,问道:“哦?落一落他们的面子,这个‘他们’,都是谁呀?”
有意咬重了两个字,高长恭抬眼望向了安仁。
“孙毅!”安仁咬牙切齿道:“这一次毁堤淹田,孙家多少官员牵扯进去了,我就不信他们孙家自己不清楚!这些建邺城士族,向来看不起我们这些地方家族,可在老子的地界上,就算是一条龙,也得给我卧着!”
说到这里的时候,安仁骨子里的那点纨绔子弟的做派又上来了,但他马上意识到了高长恭正坐在他的面前,赶紧谄媚地低下头笑道:“当然……大将军您不是龙,您是……神,荆吴战神,谁在您面前都得卧着。”
高长恭笑了起来:“我看你怕的不是我,而是你家父亲的板子吧?”
“哪里的话?”安仁赌咒发誓,“大将军可是我们年轻人心中的大英雄,我们崇拜还来不及……就,就算不怕,那也是因为过于爱戴了……”
“马屁不错。”高长恭点点头,接着佯装出一脸不解的样子问道:“不过……你知道这个孙毅是什么人么?”
安仁愣了愣,不知道高长恭到底在问什么,缓慢地答道:“孙毅……不就是……孙家的人?”
“还有呢?”
安仁皱眉想着,却回答不上来。
高长恭的声音却立即从淡然转为严厉,怒道:“孙家?哪个孙家?孙毅身为刺史,这是荆吴给他的官职,你却说他是孙家的人,难不成,这荆吴都成了孙家的?”
安仁呆呆地道:“不,不敢,我没这么说……”
“没这么说?那你拦截孙刺史,甚至还要强买他的行船,干扰他的公务,你这落人面子,是落谁的面子?是孙家的面子么?”高长恭声音响了起来,“这是朝廷的面子!安仁,往日里你作威作福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可你这回伸手要往朝廷的脸上打,你好大的威风啊!”
安仁面色煞白,冷汗直冒,毕竟是士族子弟,从小接受的就是那般的教养,被高长恭一点,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所作所为到底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大将军,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安仁重重地跪了下来,“如果我说的是假话,就让天上下一道惊雷劈死我,再把我丢到船下喂……喂大鱼!”
高长恭嗤笑一声:“你不必跟我赌咒发誓,我信,因为你还没有那个脑子。”
明明是嘲讽他的话语,然而他听着却顿觉浑身舒坦,他眉开眼笑地道:“大将军懂我。”
“以后做事情,多动动脑子。”高长恭可没那兴趣懂他,一转眼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闲散笑容,一边挥了挥手,“滚吧!”
安仁转了个身,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尽管楼船是在用它最快的速度让开河道,甚至还在前方“保驾护航”,可经过这么一阵闹腾,时间还是拖延了下来。
下午的时候没有什么风,那干瘪的风帆显出几分颓丧的样子,无精打采得像是发育畸形的孩童昏沉欲睡。
就算说有水流的推进,秦轲等人终究还是没能按照原定的时间到达邬县。
等到天色逐渐暗淡,晚霞鲜艳如飘散的胭脂,夜色中的繁星与明月也逐渐冒出头来。
“前面就是港口了。”青州鬼骑正在收着风帆,准备抛锚,“准备停船!”
秦轲看着船上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就连阿布也在其中分离地拉扯着缆绳,但他不懂控船,也就没有过去瞎搀和。
安仁和众家奴先在前头下了船,那些随行的莺莺燕燕仍然有些兴奋地在谈论着那冲天而起的巨型拍杆,暗自猜测到底是荆吴哪位高手正在船上休息,接着被各家各户早已经等待多时的马车或者轿子接走。
而在最后一缕暗淡的天光之中,安仁也没有自顾自地离去,而是在港口拘谨地站着,背后站着的家奴们手里捧着各式的菜肴。
第一百三十八章 粥棚
安仁的楼船中,有数位来自各地的名厨,本来是负责在船上开办宴会之用,就在即将到港之时,他专门吩咐名厨们开火做饭,誓要挽回今天荒唐闹事跌掉的安家颜面。www.uu234.ccUU小说
高长恭缓缓走出船舱,顺着板条走下船,看着安仁那副懊悔的样子,笑了笑,道:“这又是在做什么?”
安仁低垂的头微微抬起一些,却不敢站直身子,像寻常家丁对待他那样佝偻着背,只用两只硕鼠一般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高长恭的表情,怯怯地道:“安仁自知自己的错处,就算是横死当场也难以弥补今日在大将军面前做的蠢事,好在安仁手下有这几位南北名厨,手艺还算不错,若大将军赏光,那便由在下为诸位接风洗尘了,您看……”
他突然不说话了,因为他发现高长恭根本没有在看他,而是斜斜地越过他的肩头,望向了那间给灾民施粥的粥铺。
此刻正是粥铺第二顿施粥,衣衫褴褛的灾民们面上几乎没有表情帝排着长队,手上捧着或完整或残缺的陶土碗,一双眼睛却是盯紧了那口冒着白烟的大锅,有人心中愤愤地骂着粥棚里的人手脚太慢,有的抱怨着排在前面的人脚步不够快。
秦轲怔怔地往前走了几步,看到有的灾民是一手拿着破碗,一手牵着孩子的,那些孩子的手上也端着碗,只不过小一些,更破一些,他们脸上脏兮兮的,鼻涕都要挂到嘴唇上了,可他们丝毫没有反应,只是忍不住地用娇小的舌头舔了舔碗边,看起来有些急不可耐。
“粥热着呢!别急着吃啊!好好吹吹,不然烫着了!”盛粥的人脸上蒙着一块布,声音显得有些瓮声瓮气,但仍然用力地扯着嗓子。
而腰间挎着刀的士卒则神情严肃地各处走着,一旦抓到那些试图插队的泼皮,毫不留情地就会一刀鞘下去,然后拎起他们的衣领将人丢到队列最后面去。
不过这种举动并没有遭来灾民的嫌恶,反而不少灾民都是幸灾乐祸地看着,时不时还发出一阵笑声。
那些泼皮也知道自己理亏,当场被抓了个现行,也只能讪讪地拿着碗站在队列的最后,摸着自己干瘪的肚子,露出的是和其他灾民一样期盼的眼神。
已经有人小心地端着碗从粥铺里出来了,一旁衙门搭建了几间大帐篷,虽然说四面透风,可好歹算是个能落脚的地方。
靠着柱子,他们缓缓地蹲了下去,嘴上却是一口接一口吹着气,没等热气散尽,迫不及待的他们凑到碗边就开始大口喝了起来,好像是婴儿贪婪地吸吮着母亲的**一般,然后,等喝到碗底的最后一滴银汤时,他们开始用脏兮兮的手扒拉着嘴角残余的几颗煮得烂熟的米粒。
就算米粥轻薄,只能喝个半饱,但至少他们又活过了一天,相比较那些在水灾中丧生或者熬不住饥饿而死去的人们,他们已经足够幸运。
一眼望去,帐篷里已经挤满了喝粥的灾民,有些则喝完了粥,开始躺倒到草席上睡熟了。
阿布儿时当过放牛娃,家乡未有遭受过灾荒,生活温饱还算过得去,但是看见这般的场景,也是被镇住了。
周公瑾呈到中央的书信说灾情已基本得到控制,也就是说这是稍微好一些的场面了,那早些日子,难道这里的灾情会比这还要恶劣?
想到这里,阿布皱了皱眉。
而秦轲这时候一言不发,他的双脚不受控制地走向粥铺的位置。
又是这般的场景……
秦轲回忆起当初跟着父母逃荒的日子,想到了遍地的死人,嘴唇逐渐变得煞白,曾经那些饿得发慌的饥民们吃完了草根,后来看着地上的泥土都像是白面,和上水揉一揉就当成了这世上最香甜的面饼……
好在,他如今看到的不再是那样近乎地狱般的场面了,这里有粥铺,还有这么多为灾民生计奋力做着事的人们……
希望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东西,没了它,人们是真的会盲了双眼的,他们的目光会像野兽一样贪婪,或者是像泥沼一样混浊而这里的灾民尽管一身狼狈,可他们脸上的笑容却是那般真切。
“阿轲。”阿布小跑几步,也跟着秦轲走了过去。
两人相伴着进了粥铺,借着太学堂的腰牌,很快接替了那位早已累得快要昏厥过去的小吏,开始甩开膀子给灾民们继续盛粥。
高长恭的眼神在灾民身上久久地停留,又看着秦轲和阿布两人满头大汗的样子,一边笑着,最终把目光转回到了安仁的身上。
他背后的家丁手里捧的菜肴着实精美,每一盘都冒着热气,大江里现打上来的大鱼咕嘟嘟地小火慢炖,散发着鲜嫩馨香的气味,蒸羊羔、烤乳猪、炸丸子、大焖菜也能让人闻了就食指大动,即使是最简单平常的青菜豆腐,都能从汤水中看出厨子对其别出心裁的改动,那大概是用的鲜肉汤,豆腐雕成鸟雀的模样,而青菜摆盘成了枝叶,看上去宛如一幅春日雀鸟站在树梢鸣唱的画作,不知得废多少功夫……
高长恭笑出声来,可笑声中却逐渐显出几分寂寥,他摆了摆手,道:“不必了。”
安仁猛然抬头,嘴唇颤抖着有些惶惶然,试探地开口道:“是……是这些厨子做得还不够好么?还是……大将军此时没有胃口,那……对了,我这里还有建邺城两仪斋运来的糕点,若大将军是习惯了建邺城的吃食,我现在就吩咐下人给您端上来。”
高长恭摇了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安少爷,别闹了。”
安仁惶恐地道:“可别,大将军,我算什么少爷,有什么吩咐您说话,您说话……”
高长恭扶着额道:“真是不必了,若你能把这些吃食换成大饼,施给这些灾民们一人一张才是最好,至于我,吃不吃都无所谓。”
说完,他与安仁擦肩而过,青州鬼骑缓缓地拉上了他们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牵着马匹,缓缓地紧跟在高长恭的身后而去。
安仁感觉那些戴着恶鬼面具的青州鬼骑每一个走过他身边的时候,都会看他一眼,看得他有些心惊肉跳。
虽说这些青州鬼骑中也有一些不会修行之人,可他也知道,以他那点微薄的本事,就算有点气血修为,在这群杀戮机器面前,也只有横死当场这一条路。
而最重要的是,青州鬼骑名扬天下不过数年,当年以八千杀数万,在横扫唐国境内的事迹至今连唐国人都还在口口相传,面对这样的一支铁血军队,谁心里能不畏惧三分?
而他顺着高长恭他们走过去的方向,自然也看见了那些那些灾民们的样子,立即明白高长恭话语里的意思是指什么了。
“去,把这些吃食都都散发给灾民们。”安仁对着家丁低声道。
家丁愣了愣,看着那些衣衫褴褛脏兮兮的灾民,眼神里露出几分厌恶:“发给灾民?少爷……这是……”
“让你去就去,废什么话。”安仁板着脸,他打定了主意要讨高长恭一个好,“再叫厨子做点吃食,嗯……船上不是还有几头猪吗?都宰了!”
“是……”家丁看着安仁的样子,自然知道这事儿没什么转圜余地,只不过想到这些由名厨做出的美食竟然要发给这些灾民,心里实在是有些难受。
原本这些由主人家享用的美味,如果上桌没有吃完,还有机会轮到他们这些下人大快朵颐,而这些灾民何德何能,也配吃这些好东西?
怀着几分憋闷,家丁向着灾民们走去。
高长恭前来邬县的消息,自然早已通过传信在数日前就下达,于是前方,不一会儿就有人前来迎接。
看着那些毕恭毕敬的官员,高长恭则是微笑以对,只是让他们负责领着青州鬼骑安排他们驻扎喂马,而后他则是四处转悠着查看。
纵然他一身灰衣,也掩饰不住他那完全区别于周边人的样貌。所以他干脆戴上一只斗笠,远远望着秦轲和阿布两人奋力地熬粥,忍不住笑了起来。
或许,他们都会有独挡一面的时候,就比如说现在,而将来……他们说不定还能比自己做得更好一些。
他坚信这一点,只是不知道那一天何时会到来。
越攀高峰,高长恭才越发觉得自己是如此低矮。
相比诸葛宛陵,或许他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那般逼迫自己吧?
只是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诸葛宛陵睡梦中所提到的……
神启……又是什么?
第一百三十九章 踩踏(二更)
安仁的家丁们仍然做着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明明是把手上的珍馐分发给灾民,可姿态高高在上,仿佛他们此时成了一群富家子弟,当路过一条街的时候,看见一群满身臭烘烘的乞丐,于是转手扔了几枚铜钱,任由他们去争抢。www.uu234.cc
灾民们这么多天难以吃个饱,哪儿还能吃上一顿荤食?
这种时候的人是完全没有尊严的,他们红了眼睛,哪怕争抢中的烧鸡落到了地面,沾上了污水,但他们仍然聚拢成群,把那烧鸡撕裂成了无数份,塞进嘴里的时候不少人甚至咬到了舌头。
这倒是苦了那些管理场面的官吏,好不容易维持好的秩序又乱成了一锅粥。
而安仁则是在指挥着那些名厨们挽起袖子,就在岸边架起了烧烤架,整头肉猪火焰上翻滚跳动,名厨们在上面刷上一层蜂蜜,撒上香料。
高长恭略微有些嘲讽地笑了笑,这些士族孩子,哪里真吃过那种苦头?自己让他去做点面饼发给灾民,结果这孩子竟然为了讨好自己在这里玩什么大烤猪肉?
这河岸受灾灾民不知道有多少,就算他再拿出十头猪,又能填饱几人的肚子?
何况……饿成这样的灾民,哪里还管什么好吃不好吃,就算是刷上了蜂蜜把猪肉烤得外焦里嫩,这些人又能尝出什么味道?
但毕竟……这对灾民也不是坏事,他也由着他去,至于明天河岸边会不会有人宣扬起安家大少爷爱民如子,亲自分发烤肉,他不在乎,他和诸葛宛陵要的都不是这种东西,一国万千黎民,若只着眼于一处,钻了牛角尖,都是走偏了路。
这时候,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笑,然后是兴奋的喊叫:“狗日的,你怎么来了?”
高长恭摇了摇头,不用转身,他已经知道背后来人正是周公瑾了。
于是他也笑着回应一句:“你这狗日的能来,我怎么不能来?”
转过头看到那张因为操劳赈灾而略显消瘦的脸庞,两人突然相视大笑起来,周公瑾几步上前,毫无预兆地用拳头狠狠地锤了一下高长恭的胸口,却在下一刻龇牙咧嘴地摸着自己的拳头骂道:“跟块铁一样,真他娘的无趣。”
高长恭哈哈笑着,他知道周公瑾这人平时说话并没有这么粗俗,相反,他在朝中一向有着“公子御史”的美称,现在也就是在老熟人面前要故意做出这副当初江湖人的模样。
从前大家聚集在吴地的第一江湖大帮,那时候他们四海为家,快意恩仇,打过恶霸、恋过花魁,只不过周公瑾总是抱怨最多的哪一个,因为每每有高长恭在场,就连那些街上闲逛的小娘子们,都没有一个肯把眼睛放在他身上哪怕一瞬,更不要说建邺各大楼馆的花魁们了。
不过如今,他们各自都有了官职,高长恭单人撑着整个荆吴的军部,而周公瑾则身为御史,监察四方,两人甚至逢年过节也未必能再见上一面了。
周公瑾伸手揽住了他的肩头,两人一幅哥俩好的样子并排走着。
“消息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谁这么大胆,敢造这样的大谣来诓我,结果你竟真的来了……怎么,建邺城容不下你这位荆吴战神了?躲什么呢?非得逃得这么远来放风?”
“我哪里在逃?只不过……现今的建邺城,的确是容不下我了,无论是士族还是宛陵,都容不下我喽……左右也无处可去,干脆就来帮帮你。”高长恭笑着锤了一拳周公瑾的胸口,这一下可是把周公瑾打得差点没把喉咙管给吐出来,不过两人还是相视大笑着。
周公瑾远远地看了一眼港口的船,低着头嘿嘿地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听说木兰将军也随你一路,就算先生拿缰绳捆着你,让你留在建邺城主持大局,你恐怕也得溜号出来,是吧?”
“来,跟我说说,这回你俩有什么进展?我可等着喝你喜酒的,虽说高老大人三番四次托我给你留意着那些大家闺秀,我却反复思量着不妥,这荆吴女子大多温婉如水,而你……则是个受虐狂,若家中婆姨不能举着战刀一天砍你八百回,你怕还不愿意回家了呢……”周公瑾的表情逐渐变得有些促狭,连笑容都带着几分恶作剧的意味。
高长恭微微叹了一声,苦笑道:“得了吧。你少搀和我的事儿……本来在建邺城我就糟心得很,你要是也站到我老爹那边,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周公瑾立即抬手赌誓道:“这哪里话。我发誓绝没有‘叛变’啊,我怎么可能站在高老大人那边……你爹那是病急乱投医,就想尽快抱上孙子,我比你还小几岁,哪里有认识那么多大家闺秀……况且,我可是知道你心里有人的,说说呗,你和木兰将军,如何了?”
高长恭看了一眼港口,声音变得有些凄苦:“如何?还能如何……”
周公瑾看着他,难以置信道:“不会吧?这么多天,孤男寡……呸,也不算,但好歹也算是双双携手泛舟江上,大半个荆吴都游过来了,你就没趁机做点什么?嘿,以前一起在花楼喝酒的时候我还骂你是个禽兽来着,结果没想到你这回连禽兽都不如啊……”
高长恭抬起一条腿,悄然地搁到周公瑾的身前,周公瑾忙着喋喋不休地说话,冷不丁就要绊上一跤了,只不过他竟然在即将往前倾倒的那一刻立即抓住了高长恭的衣领,随后借着力就站直了身子。
没能看见他摔个狗吃屎的模样,高长恭有些愤愤不平,蔑笑着道:“你以为都跟你似的?见着人家小娘子长得美,就要上去搭讪几句,结果还不都是些口花花,你不是也没成婚?”
周公瑾嘴角抽动了一下,无奈道:“那哪儿能一样……我要是有了仰慕的姑娘,还不得天天追在人家屁股后头,让人家看到我的诚心?总好过你这根木头,守着一朵铁血木兰花,守到今天都没开花结果……”
“哎?听你这么说……你是有能让你追在屁股后面的人了?”高长恭眯起眼,故意拖长了声音问道:“是哪家的闺秀呀?”
“还闺……呸,不算闺秀,就是一野丫头,脾气还臭的很。”周公瑾翻了个白眼,不过眼神却闪过些许温柔,赶忙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个了,你这趟来,肯定不会是因为想我了吧?”
高长恭笑道:“咳,我能帮上什么忙,那还得问问你这个监察使大人啊……我不管政事,练兵的那些本事怕是在这里也用不上,倒是后面还有百名青州鬼骑,过几日应该能到了,听你的安排吧。”
周公瑾点了点头,说到公事,他的表情平静而严肃,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时的他身上正泛起一股威严,他道:“跟我来吧。”
两人缓缓走过闹腾的人群,烤乳猪散发出来的香味已经让灾民们发了狂,就连小吏连连地用刀鞘阻挡,可还是有一大批灾民冲到了安仁的面前。
安仁和那些名厨们哪里见识过这般阵势?眼前这些灾民,眼睛发红,嘴里发出野兽般的怒吼,简直就像是狼群一般,没等安仁反应过来,他们就已经被灾民们围在了中间,烤猪已经被灾民们抢了下来,即使还没有烤熟,可灾民们仍然不管不顾地去用嘴撕咬流油烤猪的部分,就算嘴唇烫伤,他们也不肯慢人哪怕一口。
安仁被灾民的洪流席卷着,只感觉整个人晕晕乎乎,就算他还有那么点气血修为,可这洪流的力量实在强大,用不了多久他,就摔倒在地上,无数的脚丫子踩了上来。
高长恭面无表情,与周公瑾双双进入灾民群中,伸手抓住了两人,然后发力一扔,那两个嘴里还含着生肉的灾民便感觉自己升入了云端,瞬间又呜啦啦叫着往下摔去。
等到他们坠落到柔软的草垛之上,两颗高悬的心才算落了地,一边还赶忙把嘴里的肉食往肚子里咽了咽,生怕吐出来被人抢了去。
随着上了天的身影越来越多,许多人的面上都失了颜色,连滚带爬地往空地上逃去,结果不断地有哎哟声传来,又有数位灾民落到了草垛之上,表情与之前的那位如出一辙。
高长恭和周公瑾游走在灾民组成的洪流之中,却有如无人之境,没用多久,这群哄抢烤猪的灾民就被他们一个个地扔到了草垛之上,因为一时人数太多,不少灾民相互碰撞到一起,发出好几声惨呼。
场面终于安定下来,高长恭看了一眼吃了一嘴土趴在地上哭叫的安仁,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这会儿这位安家独苗大少爷已经被踩得浑身青紫,鼻涕眼泪糊在了一起,嘴里还不断重复喊着“娘啊,救我,爹啊……”
第一百四十章 瘟疫(三更)
高长恭伸手把安仁拉了起来,对着那匆忙赶来的家丁道:“把他带回去,好好照顾。”
家丁们哪里敢怠慢,先不说面前这位可是传说中那人,而且这个浑身是伤哭天喊娘的人正是他们的大少爷,老爷若是看见了,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罚他们呢。
安仁被带走之后,周公瑾对着身旁的小吏道:“带人把剩下的猪肉收起来,切成碎块,熬进米粥里。”
小吏领命而去,高长恭则是对着在粥铺里看傻了的秦轲和阿布,扬声道:“走吧,这里的事情都会安排别人去做,你们等会儿有其他事情要办。”
秦轲和阿布点了点头,走出粥棚,跟到了高长恭的身后。
高长恭与周公瑾走在前头,两人轻声细语地交谈,谈的每一句话都能点到这场大灾之后的重心。
秦轲与阿布缓缓地走着,在他们的身后,从下船之后便一直一言不发的张芙低着头亦步亦趋,不论是眼前的灾情还是刚才乱成一团的哄抢,似乎都没有给她造成什么冲击。
“现在邬县的情况基本控制得当,但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前几天灾民里已经开始有人发病,症状差不多都是发热,呕吐,到了后来就是浑身乏力,口水泛黄,眼睛发红,甚至七窍流血而死。”
周公瑾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拿出几条白色方巾,递给四人,看着高长恭道:“虽然我知道你的身体确实很强,不过瘟疫这东西往往像鬼神一般难测,多做点预防未必是坏事。”
“鬼神一般难测吗……”高长恭点了点头,正好他也不必再借着斗笠来掩盖面目,厚薄恰到好处的方巾在蒙住口鼻之后,他整个人的容貌也就没那么显眼了。
不多时,既然看见了前方正由无数蒙面士卒守护着的营寨,此刻天色暗淡,火把在营地里熊熊地燃烧着,映亮了那些简易搭建的帐篷。
秦轲的眼力在奇术的帮助下,能在夜间看到很远的位置,自然也就看见了营寨里有人正抬着用草席覆盖着的担架,然后将上面的尸体一具一具整齐地堆到了营地的一个角落里。
他当年是见过瘟疫病人的,当初他父母带他逃荒到中途,路上就有不少人呕出黄水,好像是什么东西附身在他们身上一般,有的人还会七窍流血,发着狂像是条疯狗一般嚎叫,他的父母说这是瘟神作祟,甚至不敢有片刻停留,连夜就带着他和他妹妹逃离了那处村庄,这才幸免于难。
等到跟师父读书之后,他自然也明白了瘟疫并非是什么瘟神作祟,然而这种可怕的东西,他仍然不想再见到第二次。
他感觉到自己的臂弯有一股热气贴了上来,微微侧头,原来是张芙身体有些发软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害怕了?”秦轲轻声道,也对,毕竟张芙只是一位女子,而且养尊处优的她估计也不会有机会见到这般的惨烈的情形,于是他道:“你要是怕,就别跟着我们进去了,你去驿馆吧。”
张芙看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但声音还是有几分颤抖:“我没事,你扶着我点就行,我……我只是有些累了。”
秦轲啼笑皆非地看着她,心想你明明都已经吓得双腿发软了,还强撑着做什么?等会儿要是近了营寨,只怕见到的情形要比现在更加可怕,别到时候真哭出来才好。
但想是这么想,他还是伸手搀扶住了张芙,他能感觉到张芙那柔软的手在紧紧地握住他的臂弯,仿佛这样能缓解他的一些紧张情绪。
“这些天没怎么死人了,得多亏一位来自群芳国的姑娘,自称名为乔飞扇,如果不是她提出赶紧先将发病者隔离起来,只怕情况要更麻烦一些。”周公瑾提到这位乔飞扇,眼里流露出几分欣慰与柔和。
高长恭则是看了一眼张芙,他分明感觉到这柔弱女子在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睛突然闪动了一下,只不过她的嘴唇仍然紧闭着,没有说出什么。
高长恭微微点头,若有所思道:“群芳国的姑娘?倒是有些意外……”
“原先打仗的事情,都是唐国和荆吴上层的事儿,群芳不过弹丸之地,这么多年唐国没顺手灭了它想来完全是看在那位杨太真的面子上吧?”
世人皆知,如今唐国集万千荣宠于一身的贵妃杨太真,就是出身于群芳国,传闻她的美貌出尘如仙,舞姿翩若惊鸿,出嫁之时,还有百鸟朝觐,堪称凤仪万千。
不过,显然这个百鸟朝觐是那些文人为了讨好唐国国主李求凰而编造出来的异闻,但至少对于杨太真美貌的描述还算是比较中肯的。
或许也正因如此,她只用了数年时间便独占了李求凰的后宫,甚至以女子之身掌握了唐国近半个朝堂,多少忠心耿耿的老臣们背地里都称她作“红颜祸水”,但一边又不得不去佩服这个女人操纵人心的手腕。
早些年荆吴与唐国的大战,就是由杨太真一派主导,如果不是当时的荆吴有高长恭和诸葛宛陵,只怕这偌大一个荆吴,会成为这片大陆上最短命的国家也说不定。
“你是怕我对她有什么看法吧?”高长恭笑了笑,挑眉道:“我还不至于……会因战事迁怒群芳国……”
周公瑾有些尴尬地笑着,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高长恭,继续道:“这些时日,我已经把周边郡县的药材都调了过来,按照乔姑娘开的药方,许多发病比较轻的灾民已经逐渐好转,可那些严重的……状况还是很不乐观,药物对他们基本起不到作用了,我能做的,也就是尽量让他们少一些痛苦……”
“已经做得很好了……”高长恭看得出形势的严峻,安慰道:“换做其他人来此,只怕这场瘟疫还会继续扩大,到时一旦成势,整个荆吴甚至都有可能因此大乱,到时唐国万一趁势入侵,真不知那时该如何收场……”
周公瑾点头,正要说些什么,营寨之中却突然有一位身穿铁铠的统领狂奔而来,一双裸露在外的眼睛里满是焦急,还没站稳脚跟,他就喊道:“报……报大人!出事了!”
他喊得太着急了一些,以至于一口气呛到了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
周公瑾皱眉看着他,脚下步伐已经往前走去,边走边问道:“什么事情这么慌忙?慢慢说。”
“慢慢说不了,总之……乔姑娘请您过去,赶快!有病人的状况出了问题……”统领急声道。
周公瑾不再多问,加快了脚步奔向前方的一间帐篷,他们的身后,秦轲和阿布紧紧地跟着,大概是因为张芙穿着女裙,身体又柔弱,实在不可能跑起来,于是秦轲便背起了她。
伏在秦轲背上上下颠簸的张芙红着一张脸,突然感觉心里那点畏惧在此刻消散得干干净净,她低下头,把下巴枕到了秦轲的肩膀上。
“什么情况?”周公瑾刚掀开帐篷,就看见三名病人躺在帐篷正中央的担架上,双眼赤红,嘴角流出腥黄的脓水,三人都被布条绑住了手脚,但他们拼命挣扎着,双眼瞪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目光显得空洞又惊惧,像是面前有什么恶鬼梦魇一般,可是自身却又无力逃离。
乔飞扇蒙着面,一双眸子宛如湖水般清澈,她低着头,也不顾这些发病者的癫狂,紧紧握着一人的手腕,切着脉搏,眼神满是凝重。
切脉许久,她摇了摇头,站起身道:“还不清楚,明明这几位病人吃药之后有所好转的,但今天,不知为何病情突然加重,甚至比那些先前的重病人状况还要猛烈。”
周公瑾明白了她的意思,朝外面几个下属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把这几名病人抬去重病区域,其实这就等同于让他们自生自灭了,可瘟疫至此,人力实难回天,他需要考虑的,是更多人的安危。
周公瑾问道:“其他的病人呢?有没有跟着一起反复?”
“也不太好……”乔飞扇的身高并不高,甚至只到周公瑾的胸口,可她仰着脸,说出的话却仿佛有千斤重,让众人心中一沉。
她道:“做好最坏的打算……”
第一百四十一章 听风之术
最坏的打算是什么打算?在场的众人其实都很清楚,无非是就是一个“死”字而已,可这一个“死”字又何其沉重!
得了瘟疫的灾民如今已达六千余人,其中病重者就有两千多,本来周公瑾心中挣扎了无数次,才下定了决心会在必要的时候放弃那两千重病之人。www.uu234.cc
可如今的这个噩耗是在告诉他,这剩下的几千病者也有很大可能保不住了?
他的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悲凉来,不经意与高长恭对视一眼,他发现对方的眼睛里同样流露出沉重,他们彼此都想得要比在场的众人更多,他们深知,若灾民们开始成批死去,原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希望就会变成绝望,甚至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那些暂时还活着的人们,必然不会甘心在这营中等死,只怕要闹出一场动乱来。
在此之前,周公瑾已经专门调集了一万地方驻备军前来,可不是真的为了防止那些泼皮无赖在粥棚插队闹事,而是为了以防这些病患自知无救之后可能做出的不理智之举。
要知道,这瘟疫传染犹如幽灵一般看不见摸不着,只要侥幸跑出去一个,这场瘟疫便会一发不可收拾,这不仅仅只是邬县的大灾,更是整个荆吴的灭顶之难。
自然,真到了那时候……这些守卫百姓的军人,恐怕得要亲手挥下屠刀,去杀死这些重病者了。
周公瑾闭上双眼扪心自问若是这营寨中的六千灾民闹起来,自己真能下得了那个狠心下那个命令吗?
可是……他身为监察使或许不得不面临这种道德抉择,哪怕他的所作所为必然会遭到史官们的口诛笔伐,可为了荆吴,为了苍生……
他别无选择。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高长恭盯着乔飞扇,语重心长道:“乔姑娘,那两千的重病患若是真的救不回来也不强求,可剩下那四千余人若也活不下来,周大人怕是对朝中难以交待啊。”
乔飞扇同时也感觉到了周公瑾投过来的灼灼目光,她下意识地避了避。
其实她的心里也不怎么好受,作为医者,看着病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却无能为力,这等于就是给她脸上一记接着一记地在扇耳光。
“我再查一查发病的原因。”乔飞扇模棱两可地喃喃自语,“只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那就麻烦姑娘了。”周公瑾拱手道:“如果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做的,必定满足你。”
帐中气氛凝重如一团粘稠的浓雾,覆上了每一个人的心头,秦轲却闭着眼睛,好像在感知什么。
随着气流柔和地在他耳畔拍打穿梭,他的风视之术逐渐展开,周围无数病人的呻吟声、军士巡逻的脚步声、伙房炉灶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都像是放大了数倍一般,钻进了他的耳中。
他想更多地知道营寨中的状况,所以下意识开启了风视之术,而当他真正开启风视并将其扩大范围之后,声音的洪流顿时充斥着他的脑海,让他几乎无暇思考。
在这样密集的声音交织之下,换做别人,只怕根本抓不到主次,只会觉得头脑繁杂,但秦轲却能感觉自己逐渐掌握那根线头,然后轻轻地一扯,这些声音各自归位了,在他的脑海中,一张图像在他脑海中呈现而出,尽管这张图像十分模糊,但他却足以分得清楚各种声音的来源,距离。
“今天吃什么?”
“还能吃什么,白菜粥呗,难不成你还想吃肉……”
换做高长恭,或许他的听力因为身体的敏锐也十分强大,但他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这是那些修行精神的修行者才有的异能,只不过这世上有天赋成为精神修为者的并不算多,但如果是精神修行者,在同样修为之下,多半会比气血修为更强大也更玄妙一些。
秦轲并不修行精神,但自从那天从叶王陵出来之后,他却生出了一种非比寻常的感觉,似乎自己的精神修为也在日渐增长,前些日子他尝试了好几次如此展开风视,才确定了自己已经能稳定地掌握这项异能,换做以前,他断然承受不起这样的力量。
但现在……
张芙靠在秦轲的肩膀,比其他人更快地感受到秦轲此时的异状,她细细看着秦轲,顿时捂住了嘴,她看见秦轲的胸口有一道微光一张一翕地闪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要冲破他的胸膛一般,可是很快又慢慢沉寂了下去。
秦轲皱了皱眉,有些认真地听起刚才那两人的谈话。
“又熬药?咳咳……呸,这药怎么跟一锅狗屎似的,太臭了……让我天天呆在这种地方,只怕一天得吐三回。”
这好像是刚刚那名统领的声音。
然后是另外一个低沉一些的声音道:“那也得熬着,死了这么多人,我现在睡觉都觉得有人在我耳朵边上说话,半夜去个茅房心里都得慌。也就周大人……还敢单人巡查营房,每次看他举着火把从我帐前过,我的心里就安定一些。”
统领苦笑一声:“可别,你这么一说我今晚上茅房也要多燃一根火把了……”
随后他叹气,有气无力道:“昨天死了八个,今天多了三个,这日子……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哎,你别说,这几天的药里好像没了锦鲤花……少了这味药还真是不行,你闻闻这药都臭了不少,也不知道那些病人到底喝不喝得下去……”
“应该没什么的吧,命都快没了,现如今就算告诉他们喝尿能活命,他们估计也得争着抢着去喝,管不到那么多喽。不过,还真是臭,你辛苦熬着吧……我去那头看看。”
秦轲突然睁开眼睛,口中念道:“锦鲤花?锦鲤花是什么?”
张芙愣了愣,疑惑问道:“什么?”
然而秦轲朝她一摆手,一边却大步走向了乔飞扇,声音低沉道:“乔姑娘,会不会是药上出了问题?比如说熬制的时候?”
对于医术,他并未有过多涉猎,即便人们都说修武三分医,他却只是在经脉奇穴和跌打损伤上尚有几分概念。
至于药理、草药学问,他从他师父那里可是半点皮毛都没学到。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乔飞扇则是皱着眉头,转了几个念头,语气有些不确定道:“按理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这些草药只需煎煮时间足够便可,不过……”她看向周公瑾,一双弯眉拧到了一起,“也未必不可能……周大人,我能去看看熬药的地方吗?”
“当然可以。”周公瑾把目光从秦轲身上收回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勉强着笑了一笑道:“叫我大哥就好,乔姑娘,你本不是我下属,这次的事情我还得重重谢你才是。”
乔飞扇看着周公瑾的脸,感觉当前并不是什么能开玩笑的时候,却依旧淡淡地说道:“好吧,周大叔。”
这个称呼……
还不如周大人吧。
周公瑾变了好几个脸色,喉咙里像是噎住了一块石头,少顷,他摇头叹道:“走……走吧。”
若是放在平时,估计高长恭会笑得喷出来,可这回情势紧迫,他只是跟着摇头叹了一声。
第一百四十二章 锦鲤花、鸠璃(二更)
而熬药当然不可能放在帐篷里,否则烟雾缭绕,只怕人还没救活一个,熬药的人就得被呛死在里头,所以临时搭建的草棚便成了熬药的最佳之所。www.uu234.ccwww.uu234.cc
周公瑾领在前头走着,而秦轲和阿布则跟在高长恭的后面,乔飞扇故意放慢了脚步,落到了最后面,不过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身旁跟着张芙,两人好像还在窃窃私语。
秦轲刚刚用过大范围的风视之术,此刻正是疲倦的时候,也就懒得去听这些女儿家的悄悄话了。
“大人、大将军!”那名统领正靠在草棚的杆子上,看见一行人走了过来,赶忙站直了行礼道。
周公瑾点了点头,问道:“药怎么样了?”
“快好了。”统领看向桌子上已经一碗一碗摆好的陶碗,里面的汤药还冒着热气,“再过一会儿,就该给病人进药了。”
“先不忙。”周公瑾转过头,乔飞扇走了过来,“先让乔姑娘看看是不是得改改方子。”
乔飞扇径直走了进去,一边鼻子抽动着,草棚四周都弥漫着难闻的药味,她却是丝毫不介意,甚至伸手端起了一碗汤药,一旁的统领见状急忙去拦,结果她已经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哎哟!乔姑娘,那可是治瘟疫的药,你这好端端的,喝这药晦气啊……”统领想去夺乔飞扇手里的药碗,谁知道她一个姑娘家动作竟比他想象得快得多,仅仅只是向侧边微微一步,统领的手就落了空,他这才想起来,这姑娘可是独身一人行医天下,身上怎会没点功夫?
正愣神的工夫,周公瑾也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一面看着乔飞扇的脸色,见她含着一口汤药在嘴里细细品尝,仿佛在咀嚼蜜糖糕一般许久才咽下,他顿时眼神凝重:“药有什么问题么?”
“味道不对。”乔飞扇把药碗递给他。
“味道不对?”周公瑾皱了皱眉,接过药碗顺势也喝了一口,可在他看来,这汤药只是又苦又涩,不过嘴里含了一小会儿,便觉得几乎整条舌头都要麻了,他道:“没感觉啊,好像……更苦了?”
乔飞扇看着他手上的药碗,刚刚自己喝了一口,现在周公瑾又再喝,这算什么?
她转而翻了个白眼,嘟嘟囔囔道:“你当然尝不出来,你又不擅医术。”
周公瑾尴尬一笑,却立即转过头,换成一脸严肃的样子质问熬药的军士道:“乔姑娘说的熬药流程,你可有怠慢?”
其实熬药这活,本该交由随军的大夫来做,可惜随军的几位大夫因为接触病患最多最频繁,自然也很快染上了瘟疫之症,好几个人相继连命都丢了,才会沦落到让这些对医术一窍不通的军士负责煎药一事。
难不成真是熬药过程出了问题?
军士满脸无辜道:“大人,都是按照乔姑娘所说的法子熬药,没敢出什么差错啊。”
“不是熬药的问题。”乔飞扇又端起一碗,尝了一口,眼神逐渐笃定,“少了一味药,锦鲤花。”
“少了一味药?”周公瑾看向军士,眼神凌厉起来:“为什么会少一味药?说!”
军士终于明白过来,立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几乎是嚎着嗓子道:“大人,不是小的不放,而是锦鲤花早在几天前就用完了,属下,属下怕耽搁那些病患……也,也没有办法啊。”
“药材少了,应该及时上报,你知情不报,谁给你的胆子?”周公瑾厉声喝骂。
“是……”军士抬了眼睛,犹犹豫豫地看向一旁。
“大人,这错在我。”统领走到周公瑾面前,跪了下来,“是属下让他这么做的。”
周公瑾看着统领,莫名地笑了,可他的笑容里满是怒意:“好,真好!林奇,你跟着我也不是第一年了,如今竟也学会在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上打小算盘了?”
随即他重重地喝令道:“来人!”
棚外两名站岗的军士举着长戟,低头应道:“在。”
“除去兵器甲胄,关起来,听候发落!”
林奇统领倒也是个铁骨铮铮的人,此刻丝毫没去反抗,只一抬手阻拦了一下那两名军士,随后郑重地磕了个头,低声道:“大人!您让我全权负责收集药材,如今缺了一味,要罚要杀我无话可说,您怪属下无能吧,锦鲤花属下确实求不来……但,但灾情紧急,即便缺了这一味,药也得硬着头皮熬下去啊!”
周公瑾带着怒气道:“邬县没有药材,可以再去其他县采购,大河郡足足有二十个县,难不成连一味药材都寻不到?哪怕大河郡没有,你报到我这里来,我向其他郡发文调拨也可以啊……”
“大人!”林奇的声音盖过了周公瑾怒气冲冲的呵斥,他或许从未在这位周大人面前如此失礼过,但这一次他还是要辩驳几句。
“属下当然有向附近郡县征集药材,可这锦鲤花根本不是寻常药材,很多药农甚至连听都没听过,这边瘟疫的事情一传开,附近郡县更是人人自危,也不知道这药方是怎么传出去的,其他郡县的人们听说锦鲤花能防瘟疫,所有地方药坊里的锦鲤花几乎一夜之间被百姓哄抢一空……”
其实周公瑾并非不听分辩的蛮横之人,能在这里骂林奇,就证明他对这个属下还有情义,否则在这种紧要时候,早该派人一刀斩了他的头颅。
而当他嘶声把缘由喊了出来,周公瑾也沉默了下去,他的眼神晦暗,接着,林奇不再说话,低垂着双目任由两位军士不管不顾地卸去了身上的盔甲,看着他身着麻布衣衫的忠厚模样,周公瑾摆了摆手,让两名军士暂且停手。
“既然如此,你该早点告知于我。”周公瑾轻声道,“人命关天的大事,我就算是上报朝廷,也不至于匀不来一味锦鲤花。若非今天这位小兄弟提及此事,我们甚至都还蒙在鼓里,压根没想到问题竟会出在药材上面,拖一天得死多少人?你去那边乱葬岗看过没?你看过没!”
林奇沉默着,没有答话。
“知情不报,擅自做主,致使疫情加重……你一条性命本是赔不起的……但,我还是要正一正我荆吴律法,如此,你服么?”周公瑾语气森然,昂头俯视着他,面色冷得仿佛寒夜苍穹一轮寂寥孤月。
林奇跪伏下去,好像背上压了一个千斤重的包袱。
“属下服,但……”
“我知道,你家中母亲我会亲自差人照顾。”周公瑾转过身,说道。
林奇咬了咬嘴唇,身上感觉到一阵释然,一边又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直到额头鲜血淋漓才站起身来,随两名军士离去。
秦轲望着他的背影,低头不语。其实他大概已经猜到了这件事情的大致模样,甚至已经隐约预料到了林奇的结局。或许这就是选择?两条路,只要选择了一条,就必然会迎接那条路上必然要承受的答案,他之前一直站在路口踌躇不前,也是惧怕许许多多在前方等待着自己的事情。
但……他已经决定了走下去。
林奇被拖走了,但严峻的情况仍然没有得到缓解。
林奇说得没错,锦鲤花这种药材在平时用得的确不多,甚至乔飞扇在这一次瘟疫之中使用锦鲤花本就是兵行险着。
锦鲤花,药性猛烈,量重甚至可杀人,医家称之为“将军药”,没有被药农大量种植也不足为奇了。
就算他现在向朝廷发信,求朝廷调拨药材,从那头开始征集然后运输,到这里又得几日?
“有没有什么药材可以替代这一味药?”高长恭轻声问道,“一碗药里,总不至于缺了一味要就真治不了病吧?”
乔飞扇看见那名统领被拖去斩首,心里也颇不平静,听见高长恭的问题,她轻声回答:“药性能有锦鲤花这般猛烈的药材本就稀少,换做其他药材,未必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换一个药方呢?”周公瑾问。
乔飞扇点了点头:“也只能是这么做了,但要配出能治疗瘟疫的药方,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这个药方我也是早些年师父给我的,他试过了无数药方,才得了这么一帖,我的水平不如他,只怕就更难在短期内改好药方了。”
秦轲想了许久,突然插嘴道:“我记得我小时候逃荒的时候,有些得过瘟疫的人说他们吃了鸠璃的蛇胆,保住了一条命?”
乔飞扇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沉思片刻,伸手在灶台上的各种药材上拨弄了一段时间,嘴里神神叨叨地念了半天,终于抬起头看向秦轲,有些惊喜地道:“没错。鸠璃的蛇胆确实管用,甚至要比锦鲤花更好,这样的话,用量也可以减少许多,一条成年的鸠璃足以救百人,重点是……只要能撑过这些时日,我相信以周大叔的能力,总还是能调集一批锦鲤花的。”
可很快她又皱起眉头,面露难色道:“可那鸠璃凶猛异常,又藏在深山之中,时间紧迫,我们又上哪儿去找?”
第一百四十三章 姐妹
“我知道怎么找。www.uu234.ccwww.uu234.cc”秦轲听见乔飞扇的肯定,心里像有一块大石落地,欣喜道:“我来的路上有看过一些典籍,里面有提到鸠璃通常生活在深山老林,邬县周边的大山林地也不少,我可以带人去找找看,从前在村里的时候我也帮着找过这种蛇,还算有经验。”
周公瑾沉吟片刻,严肃地看着他道:“附近的中渝山或许会有……”
秦轲一听,立即更加兴奋起来。
“但是……太危险了。”周公瑾摇了两下头,沉声道:“你看的典籍中是否有提及这鸠璃的栖息之处通常会有妖兽出没?我曾看过地方志,这中渝山中确有鸠璃,可山中的妖兽也不容小觑,仅仅只是这次大水蔓延到中渝山山脚,就有不少不知名的妖兽流窜而出,附近靠山的灾民因此死伤惨重,我一共调来一万五千兵,其中拨了五千出去就是为了构筑抵御妖兽防线,你……仍然愿意进山去找鸠璃么?”
秦轲笑了笑道:“典籍上当然有说妖兽的事情,我会小心些的。”
“哪里是小心些那么简单。”周公瑾抬眼看他,有些疑惑这个看起来并不强壮的小子到底哪来的底气,“你若真进了山,会遇见什么麻烦意外都是有可能的……如果只是找找外围山下的东西,我可以派兵士们层层推进,搜捕网一旦展开,总不至于一无所获,可如果要找鸠璃,你必定得去到更深处……”
秦轲听到这里也是露出了小小犹豫,但很快他又自信满满地道:“我从小生活在墨家重山之中,上山下山更是像走路吃饭那样稀松平常,而且我……”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提一下自己的风视之术,想了想还是哼哼了几声,只是笃定地点了点头,“肯定能避开的。”
“我可以帮忙调配一些解毒草药,鸠璃毒素猛烈,最好是备一些,再……加一些掩盖人身上气味的草药,总能用得上的。”乔飞扇只当是秦轲有什么过人之处,她独行江湖,自然见多了有些人深藏不露。
“这事我不同意,就算要去,也不该是你这样的年轻人……”周公瑾皱着眉,看向高长恭,似乎是在征询着什么,“不然,由我们去?”
“让他去吧。”高长恭平静地笑了笑。
周公瑾张着嘴一脸不可思议,他盯着高长恭的眼睛,心想这种时候你这家伙应该跟我保持一致态度才对啊?这可是诸葛宛陵的学生……即便他一早知道高长恭把这两人带在身边的用意,可懵懵懂懂就让秦轲独身去中渝山找鸠璃,这事会不会有点托大了?
而高长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让年轻人历练历练,总是好事,何况秦轲的隐匿能力,我还是信得过的。”
他这么说,自然是想到曾经在那叶王陵中隐匿于黑暗洞穴,甚至能避过他的耳目,虽说他从没正经问过秦轲是不是身上还怀着什么绝技,但这回不知怎的他的确不怎么担忧。
一边还没等周公瑾再度说出反对的话,他已经朝着乔飞扇说道:“那劳烦乔姑娘调制草药了。”
“大将军客气。”乔飞扇看着高长恭蒙面之下露出的清秀又不失英气的眉眼,有些好奇这位荆吴盛传的“美战神”到底有一副怎样样摄人心魄的面容。
“那……那长恭大哥,让我和阿轲一同去吧?”阿布一直愣着神,现在看来秦轲似乎真的是要单枪匹马进山冒险了,他终于焦急起来。
“不不,你留下,”高长恭微笑着摆摆手道,“今天天色太晚了,夜路骑马也不好走,乔姑娘调制药剂也需要时间,明早吧,明早再走。”
阿布和秦轲对视一眼,刚才听秦轲信誓旦旦的样子,阿布其实也有些惊讶,但是转念一回想,当初在叶王陵墓里起到更大作用的,好像的确是阿轲而不是自己,这么细细一思量,他那一颗悬着的心也就慢慢放下了。
几人商谈完了细节,也就各自散去,秦轲和和阿布被军士领去了他们自己的帐篷,而高长恭和周公瑾则并肩在营房中巡视着。
周公瑾皱眉道:“你就这么放心?我本想说让你去,这样就算遇上麻烦你总也能解决。就算你刚刚说秦轲那小子似乎身怀奇术,可他终究只是个孩子,若真出了事,你怎么向先生交代?”
“孩子……孩子怎么了?总该长大的。”高长恭笑着道:“你呀,就是操心太多。我们这些人纵然能护住他们一时,可能护住他们一世吗?说到底,他们都没有那样养尊处优的命,将来都是注定得在人世间的战场上独当一面的,早早经历了,好过将来在战场上手足无措吧……”
“道理我当然懂。可毕竟中渝山不是什么试炼之地,太过凶险了,我说,你这是不是在拔苗助长呢?”
高长恭摇了摇头,轻笑道:“那是你还不清楚这小子的能耐,论打架,这小子着实谈不上出类拔萃,可论到隐匿踪迹和逃命,荆吴少年之中,无人可出其左右,命还在,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希望如你所言。”周公瑾看着高长恭胸有成竹的样子,苦笑道,“真出了事,先生那里我可不担待。”
“放心吧。”高长恭安慰道。
作为军中唯一的“女眷”,周公瑾当然会给乔飞扇安排独立的帐篷,虽说里面的铺设同样简陋质朴,但相比那些普通军士的营帐,这里足可说是有些奢华了,首先床铺就不是用稻草堆的,而是棉被铺盖,一小块皱巴巴的兽皮垫子,一个麻布和木架子搭成的屏风,后面摆着一个雕工精美的木制浴桶这可是周公瑾之前查抄一名涉案官员时候,从那人九夫人房中抬出来的。
门口站着三班倒的周公瑾亲卫,不分昼夜守护着这座帐篷的安全,主要是为了防止闲杂人等随意进入,毕竟他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周围,这满是男子的军营之中,万一出了一两个图谋不轨之辈,只怕后果会不堪设想。
张芙没有跟着秦轲他们去扎帐篷,而是自愿与乔飞扇同用一间帐篷。
帐中,乔飞扇点上烛台,灯火照亮了不大的空间,她的眼神里满满噙得都是喜意,迫不及待地拉着张芙道:“甄姐姐,坐这里。”
甄芙四下看了看,露出几分苦笑,她当然看得出,乔飞扇在这军营之中算是得到了最高级别的待遇,可相比较她从前的居所,这里简直比她那院中的狗窝还不如,真不知她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想到这里,甄芙的眼睛忍不住有些发红,喃喃问道:“离家几年,你都住这种地方?”
乔飞扇看着甄芙情绪有些低落,顿时慌了神,赶忙凑上去半搂着她,安慰道:“也不是,风餐露宿的时候极少,我总不至于整天呆在那些荒无人烟的地方不是?我可住过建邺城的大客栈,那布置,那气派,绝不逊于咱们群芳的任何一家官宅,真的。哎呀,你别哭嘛,我这不是好好的?又没少块肉。”
甄芙抚摸着乔飞扇变得略有些粗糙的手掌,又怜惜地抚了抚她的脸颊,微微嗔怪道:“还没少块肉呢,都瘦成这样子了。还有你这手,哪里还像个闺秀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做惯了农活的村野丫头呢。要是让乔大姐知道了,得多伤心,多难过?”
乔飞扇满不在乎地嘻嘻一笑,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碗水,边喝边架起了腿,说道:“哪里会?我姐的性格我还不清楚嘛,她多要强……小时候不管是谁欺负我,她都会第一个站出来,嘿嘿。”
说到这里,乔飞扇脑海中浮现的都是自己姐姐双手叉腰,指天骂地的泼辣模样,有些好笑。
如今,那一直护着自己的双手已经接过了群芳一国的朝纲大政,心思也变得越发深沉,倒让乔飞扇越发地觉得陌生无趣了。
甄芙白了她一眼,说道:“当年你不辞而别,乔大姐平日里看不出有什么担心的模样,可私下里,我们不知见到多少回她在你的屋子里暗暗落泪……她还后悔说,不该总管着你,你这一走,也不知银两带了够不够,一路上有没有遇到歹人,独身一人的时候会不会害怕黑夜和打雷……”
听着甄芙温柔的叙述,乔飞扇感觉自己仿佛被拉回到了自己素雅馨香的闺房之中,而她的姐姐,群芳一国的国主乔鲤跃,正默默地站在窗边,抬手去接屋檐上滴落的雨水,她的背影看起来是那般寂寥,那般孤独,那般单薄……
第一百四十四章 逃婚(二更)
第144章逃婚
想着想着,她慢慢地喝着手中的热茶,眼眶也有些红了,良久,她低着声音:“其实……我也想多写几封信回家的,只不过路途遥远,能不能寄到姐姐手里,也未可知……我包裹里还存了好几封家书,都没寄出去……那个,姐姐她,现在还好吗?”
“还好。UU小说”甄芙温和地看着乔飞扇,“只是越发忙于国事,群芳虽小,可事事都得她一人说了算,她又是个倔强的人,这方面你俩真像,从来不喊苦与累,其实我们这些姐妹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心疼。”
乔飞扇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找了找,从怀里找出一张帛书来,赶紧塞到甄芙手里道:“我这些年心无旁骛,倒是余出不少时间整理了一下师父留下的医学心得,这个方子是我拟出来的,或许能治她的头疼症,甄姐姐,你要是有机会,帮我带给她吧。”
“你还不肯回去么?”甄芙问道。
“我……我还想在外面多走走,何况这次的瘟疫想要了结都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甄姐姐你不知道,我出来之前,真以为天下就只有我们群芳那么巴掌大,但等我出来了,才一下子开了眼,哎……群芳可真是弹丸之地,唐国、沧海、墨家、荆吴,不管哪家,就算纵马狂奔个几天几夜也不过是走了地图上的一小格。我不想回去,这一回去说不定姐姐得给我的房间打上一把锁呢……”乔飞扇调皮地笑了笑。
甄芙却摇了摇头,把药方又送回到乔飞扇的手中道:“我可能也回不去……”
“怎么了?”乔飞扇疑惑问道:“难道你……不是来找我的么?”
甄芙叹了口气,幽幽然开口道:“我倒是想,可我哪儿有你那些本事。”
于是,她把自己跟着商队一路到荆吴,结果被山贼劫持的事情说了说,其实这件事情到今天她回想起来还是一阵后怕,如果说那天秦轲没有发现自己,高长恭又没有在清剿山贼,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当了那些山匪的玩物,只怕还不如一死。
乔飞扇听了之后大惊失色,听到紧张处,她牢牢地握住了甄芙柔软的手掌,惊道:“怎么会这样?甄姐姐,你出来一路到荆吴,怎么不带些护卫在身边?”
甄芙低头一笑,道:“我还不是跟你一样,一路逃出来的。”
想到自己在船上和高长恭说的那些话,心下无奈,没想到这一路,她竟要跟两个人重复说一遍自己的遭遇,只是这种回顾只能让她心情越发沉重,怀着几分悲伤与歉疚,她轻声道:“杨太真逼迫乔姐姐,想让我嫁给沧海的曹孟,她打算用联姻来巩固沧海和唐国的联盟……”
“杨太真!”乔飞扇还没听完,却已经是勃然大怒,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又是杨太真!是,她嫁给了李求凰,成了唐王身边最得宠的女人,可她不要忘记了,她生是群芳人死是群芳鬼,如今帮着外人找自家人麻烦,这算什么?”
“也别这么说。毕竟我们群芳本就孱弱,没有杨太真的庇护,早就在唐国铁蹄之下亡了也说不定。”甄芙摇了摇头。
“其实……我不应该走的,乔姐姐悄悄告诉了我这个消息,或许只是希望我暂离群芳避避风头,可现在想想,我也真是傻,我这么一走,置乔姐姐于何地?真不知道她该如何面对杨太真的诘问……曹孟虽然年纪大了些,可毕竟也是当世英豪,嫁给他,未必是件坏事,至少,我也算为乔姐姐、为群芳分忧了。”
“别这么说。”乔飞扇握着甄芙的双手,她当然知道甄芙现在心里的苦楚,“不论那曹孟,是当世英雄还是枭雄,于你而言都不算良配?我听说,曹孟有数位姬妾,我们群芳姐妹和睦,互相照拂惯了,心思远比不过那些活在深宫里的女人,你本不擅权谋,一步差错你可就万劫不复了。姐姐肯定也赞同你一走了之,否则又怎会私下给你消息?正好,我在荆吴一个人也孤单,有了你,晚上也能多个人陪我说说话了。”
“恐怕用不了几天,你就会嫌弃我累赘了。”甄芙感受到了乔飞扇掌心的热度,心里一暖,抿嘴笑道:“我可什么都不会,最多帮你熬熬药。”
“不用不用……”乔飞扇露出笑颜,“熬药是个苦差事,烟熏火燎的,甄姐姐你向来喜爱干净,我可不想你跟我一般村姑模样,到时候……那位叫秦轲的小公子只怕都不喜欢你啦。”
刚开始甄芙心中甜丝丝的,只是听到最后一句,她脸上“腾”地升起大片大片的红色,她瞪大了眼睛,结巴道:“什……什么喜欢……你在说什么呀。”
“不是么?”乔飞扇揶揄道:“我可是看见你靠在他的身上,一幅小鸟依人的样子,你刚刚也说是他从山贼手里救了你,这还不算英雄救美?好不容易脱了险,正好遇到的就是一个喜欢的人,这么想想,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甄芙甚至不敢用眼睛与乔飞扇对视,低头嗔怪道:“别瞎说。我跟他……什么都没有,那会儿我只是有些害怕,一排一排的死人,太渗人了。”
“可我怎么感觉你靠得心花怒放啊?”乔飞扇坏笑着道:“你都快把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了,平日里你就算害怕,也不至于这样吧?”
被乔飞扇戳穿后的甄芙越发羞恼,虽说乔飞扇一直没有写信回来,却并不代表乔鲤跃没有派人去搜寻过她,一早甄芙也有收到传书,知道乔飞扇或许正停留在荆吴的邬县一带行医,可也没有想到真的会在灾区的军营里遇见她。
而现在被乔飞扇这么一点破,她只感觉自己那些小心思一瞬间都暴露在阳光之下,无处可藏了。
“怎么,现在知道害羞了?”乔飞扇故意把甄芙的脸捧起来,非要和她对视。
“你还说。”甄芙干脆捏了一把乔飞扇的两颊,转过头假装生气的样子。
乔飞扇可有的是办法与她相抗,她站起身来,像一只可爱的小老虎,张牙舞爪地向着甄芙反抓回去,甄芙惊叫一声,转身就跑,好在帐中总共也没有多大的地方,乔飞扇追了两步就追上了甄芙,将她成功地按倒在床榻上,开始用力挠着她的腰间。
甄芙笑得快喘不过气来,断断续续地求饶道:“我错了……放过我……”
而乔飞扇则是满脸的得意:“怕了吧?有了情郎就对自己妹妹动手,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不敢不敢。”甄芙笑得完全没了大家闺秀的样子。
两个女子在床上翻滚闹腾,最终精疲力竭地躺着喘气。
秦轲看着天上的月亮,不远处的营寨中火光升腾,映亮了半边天空。
他知道,那是焚烧尸体的火焰,中了瘟疫的尸体必须尽快焚毁,不然会成为新的感染源头,这种事情几乎天天都在营寨里发生,所有军士脸上都是麻木多过于悲伤。
阿布从帐篷中走了出来,与他并肩而立。
“你真的要去?”阿布问。
“要去。”秦轲道:“毕竟这件事情除了我,应该也没有其他更好的人选了。”
阿布只能点头,他知道秦轲说得是实话,只不过他宁愿秦轲不说:“那天之后,你真的变了很多。”
“可能吧。”秦轲声音很轻,轻到仿佛一片翻山越岭的羽毛,他笑道:“以前,我一直在逃,但现在,有些事情我应该是逃不开了。”
他想了想,突然望着阿布道:“我跟你说过我以前的事情么?”
第一百四十五章 良驹名为“萌”
以前有听阿轲提起自己的过往么?
“有……过吧?”阿布愣了愣,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UU小说www.uu234.cc
其实在荆吴这么多天,他们同吃同睡,一起在太学堂里上学,一起去茶楼听书,偌大个建邺城也逛了一小半,说秦轲没提到过自己过去的事情,那是假话。但阿布总觉得秦轲肚子里埋着许许多多的事情尚且还未让他知晓。
他自己的过去,他自己知晓,虽然穷困,但也就是日子苦了一些,肚子饿了一些,衣服破了一些,偶尔还需要跟着家人辗转各地躲避当年吴国的战乱,可也谈不上说“挣扎求生”。
如果没有诸葛宛陵,他也不会认识这么荆吴顶峰的人,也不可能在那样敞亮宽阔的太学堂里念书,更不可能修行气血,所以他十分感激,并坚定着将来有一天,必然要报答诸葛宛陵。
而秦轲那透露出一角的过去,却是阿布自己也没接触过的,因此他有些好奇,但又觉得随意询问这些事情有些不太礼貌。
不过秦轲这会儿显然打算跟他说些什么,所以他挠了挠头,有些傻愣地道:“你是不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秦轲看着他,无奈地道:“不然呢,难道我现在是在跟鬼说话?你别说,这营地里天天死人,到处都可能飘着鬼魂,要不然为什么烧尸体的时候,周大人还得找几个僧人在旁边念经?”
阿布感觉脊背有些发凉,埋怨道:“别说得这么可怕,大人只是怕那些灾民们会这么想,所以特意请来法师超度安他们的心而已。瘟疫如此暴烈,整个营中都人心惶惶,甚至不少人认为这是鬼神附体,天天求神拜佛。有了法师,至少他们晚上也就睡得着觉了。”
秦轲点了点头,帐篷门口摆放着一些还未劈的圆木,他随便搬来两个,就摆在帐篷门口树立着,一屁股坐在上面撑着下巴看星星,阿布也坐了下来,两个人面前有军士巡逻而过,看着他们两人的眼神里都带着几分有趣的笑意。
翌日。
秦轲揉着自己有些睁不开的眼睛,昨天晚上跟阿布一说就没个完,一直到三更才沉沉睡去,而且帐篷简陋,里面的床铺又小了点,所以他又跑去马棚抱了一捆稻草回来临时打了个地铺,这才完成了一晚上“恶鬼追人”的噩梦,此刻天色渐渐亮起,而他也应该出发启程,也不知道那位乔姑娘的药剂调配好了没。
临走前,阿布问他道:“要不要我陪你去?多个人也多个照应。”
“不用了。”秦轲笑着道,“你知道的,我有巽风之术,就算打不过,逃跑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多了你,我还多了个累赘,到时候反而更麻烦。”
“你还真是嘴上一点都不留情。”阿布无奈地说,一晚上的谈天说地,他也算是了解了自己这位好朋友一些过去的事情,大概也理解他对这些灾民们的同情心从而来,这么多人在承受病痛折磨并且死去,换做普通人尚且有怜悯之心,何况秦轲当年是从那场大饥荒和瘟疫之中逃生出来的人?
昨晚最后一句,他说:“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如果没有师父,我早就死了。我现在想,他们的心情大概也跟当初的我一样吧?靠在树上,无力反抗,只觉得死亡一步步靠近,我现在回想起来都怕。我只是见不得那么多人到死的时候还等不来一个救他们的人。”
阿布眼神柔和起来:“那好,你自己小心。如果真的不行,别勉强,人能回来就好。”
秦轲点了点头,掀开帐篷布,明亮的天光照射了进来。
邬县向南十几里是中渝山的边界,然而要出邬县,同样也需要半日的路程,但好在秦轲座下的马匹是周公瑾的爱驹,叫“萌”,自然要快上许多。
萌,大意是是绿绿如芽,象征新生的嫩芽一般茁壮成长。
它并非是一匹绿色的骠马,这世上也没有绿色的马匹,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是因为它虽然一身棕色的毛发,在它出生之时,正好马棚里长了一颗“绿荫草”,这种草药并没有什么治病救人的功效,也没有什么毒性,只是它的汁液是这世上最好的染料,即使是用皂角粉搓洗,也不会有半点掉色。
萌刚出生,在地上打滚之时头上沾上了这株草的汁液,自然头顶上也就染上了一点去不掉的绿色,一时成了笑谈,毕竟不管是荆吴还是沧海,甚至这偌大的天下,“头顶一点绿”,都不是什么好话,若是对那些达官贵人用这话嘲讽,关系差了估计还得结个仇,关系好了,人家也得笑骂一句“你才头顶一点绿”。
不过萌在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了它那惊人的天赋,它的马种本就是荆吴重金从沧海求购的一匹神骏,其威势甚至能号令马群。除了这匹“萌”之外,它还生过另外一匹“赤炎”,如今这赤炎是高长恭最看重的坐骑,奔袭如火,一日一夜奔走而无疲倦之色。
而这匹名为萌的骠马,则有人称赞它:“骁腾超迈,凛凛遒劲,足不践土,奔越飞禽,野行万里,逐日而征,毛色炳耀,一形十影,逸然军中骐,所向无夭阏。”
虽说这样的夸赞,更多是那些文人骚客夸张的说法,但也足以证明这匹马的速度。
莫约是一个上午的功夫,秦轲已经能看见那高耸如云的中渝山。秦轲放缓了萌的脚步,听着他的马蹄踢踏踢踏地在官道上行走着,抚摸着它的马鬃,他赞叹道:“真厉害啊。”
可以说,这一路而来,如果说他是骑乘普通的战马,估计只能行出一半的距离,这种速度,足可以说是快如迅雷了。而且,萌的身上虽然出了些汗水,可脚步仍然稳健,就连喘气都十分平和,这让秦轲越发喜爱,心想如果将来如果有可能,也得为自己找一匹好马才行。
当然,如这般的神骏,他是不敢想的,毕竟他也不是周公瑾或者高长恭那般身居高位的人,对于他来说,荆吴的本土战马也已经是十分不错的坐骑,稻香村在墨家的马政之下为官府豢养的那些马匹虽然说也膘肥体壮,可毕竟没有专门的跑马场用以锻炼脚程,中看不中用,而荆吴的战马则有专门的马场培养,耗资巨大,一匹马匹吃的是细料,一天少不了豆子、燕麦、高粱,而他现在虽然在太学堂有每月的月钱,只怕要养这样一匹战马也困难得很。
“在荆吴呆得越久,就越觉得自己是个穷光蛋。”秦轲惨兮兮地道,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有一匹只属于自己的马,哪怕懒一些,脚步慢一些,那总是自己的。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萌轻轻地向前踏步,逐步接近中渝山。有风吹动他的鼻尖,带来几分青草与泥土的辛辣香味。
中渝山并非只是一座山,而是一片连在一起的山群,最高的部分甚至感觉能直入云霄,最低的部分则像是发育不良的侏儒,在高山中间昏沉欲睡。
他现在放缓速度,倒不是怕萌撑不住,而是这速度实在太快,而他的马术说好也谈不上好,这样剧烈的奔走之下,他的屁股已经酸疼无比,就快被撞得成了四瓣,只能是先休息休息。
第一百四十六章 巨虎(二更)
周公瑾安排的五千军队就在前方安营扎寨,周围一圈都是削尖了头的木桩插起来的护栏,一座临时搭建的哨塔高高耸立,上面从早都晚都会有军士轮值,而每一名站在上面的军士,都会用最肃穆的神情望着远方。UU小说www.uu234.cc
“到地方了。”秦轲拍了拍身下的萌,“饿了吧?到时候会有人帮你安排吃喝,咱们俩可得分别啦。”
山中路途复杂又崎岖,这种血统来自沧海的奔马并不适应,而且就算是能在其中奔跑,他也担心萌会引来藏身其中的猛兽甚至妖兽,把它留在外面,是最好的选择。
还没等他掏出腰牌,萌头上那一点绿让那些防守的军士看出他的身份,听说他要入山寻找鸠璃之后,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吃惊的表情,看着这位面容干净,显得过分年轻的小伙子,他们甚至有些怀疑秦轲是不是被谁坑了,要把他送进山里寻死?
但想到周公瑾在这样的情形下,绝非还会有什么玩闹的心思,那么看起来,眼前这位来自太学堂的小伙子必然有几分过人的本事。
秦轲把腰牌塞回到腰带中,有些无奈地迎着那些目光,逐渐走出关卡,然后听见守将大声喊道:“最好不要进得太深,否则就算你能升起烟信,我们也不可能进去救你”
本来就没指望你们救。
既然下定决心,秦轲当然不可能只是在外围转转,毕竟鸠璃的活动区域一般都是在猛兽集中的地带,这种蛇身体里有剧毒的肉瘤,猛兽吃了它哪怕能填饱肚子,也很快会中毒身亡,所以在猛兽成群的林中,这种蛇反而不容易被捕捉。
六千多染了瘟疫的灾民,掐头去尾来算,最少也得要找六十个鸠璃蛇胆才够,光靠游离在外围的鸠璃,根本无法满足他的需求。
想了想,面对远处那山林之中的寥寥腾起的瘴气,他缓缓地吃下一粒药丸,只是一掠,就在丛林中失去了影子。
茂密的山林中有着一股危险的味道,行走不了多少步,秦轲就发现了脚下一团不知道什么野兽的粪便,但以这种量和个头来看……绝对是个大家伙。
乔飞扇给他配好的药材能够隔绝他身上的那股人气,借此避开那些猛兽的敏锐嗅觉。
但他还是需要小心再小心,毕竟这里相比较稻香村那边的大山要危险太多,他现在的气血虽然已经开始锤炼骨骼,可猛兽的筋骨天生就要比人强大许多,妖兽的身躯就更是普通刀剑都难以刺入。
在这样复杂的林中,一场打斗的动静足以引起其他猛兽的警觉,血腥味也更会引来其他贪婪的掠食者。一旦被拖住,他都会死在这里。
这些大树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几年枯荣,高大得难以想象,就连灌木因为荆吴多雨的缘故,长得十分茂密,风轻轻地吹着,叶子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秦轲眼神微微凝聚,知道这种地方简直就像是那些猛兽的天然隐藏所,难怪能成为那么多妖兽的栖息之所。
不过,好歹自己也是熟悉山地的人。秦轲安慰自己道。
这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一阵耸动,从他的怀中钻出一个黑色的小脑袋来,睁着大大的眼睛。
小黑似乎是嗅到了什么,也不肯再继续如往日那般沉睡,长着嘴露出鲜红的舌头,明明只是一只小蜥蜴,可他的眼睛里蕴含的那种怒气,就好像是一只凶恶的猛兽。
秦轲好笑地摸了摸它的脑袋,轻声道:“你凶什么?真遇上麻烦事儿,我们俩还不是都得逃跑。”
小黑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忿他对自己的轻视,轻轻地叫了一声。
秦轲也不管它的小脑袋裸露在外,而是再度向着大山深处走去。
但只刚刚迈开脚步,他立刻又俯下身,整个人尽可能低地埋没在灌木从里,风视之术早在之前就已经展开,只不过对于他来说,要大范围地感知周围负担太大,所以只能是把这个范围压缩到周身的三丈距离,却也足以让他预先了解到周围的情况。
就在微风吹动树叶之中,秦轲的双眼在灌木丛中一眨不眨,有低吼在附近传来。
大概等了十次呼吸的时间,秦轲耳朵里那个声音越发地接近,一头体形足足有一丈多长,四尺多高的老虎悠闲地出现在不远处,它的体形壮硕,毛色光亮,微微张开的嘴巴露出的牙齿上还沾着上一头猎物的血迹。
秦轲控制着气血,把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降低到了最低的程度。
这只老虎显然刚刚吃过东西,当它伸出长满倒刺的舌头舔舐着自己的嘴唇时,正午的天光将它口中的鲜血映得十分醒目骇人。
这头老虎显然已经超出了普通猛兽的范畴,虽然还不算化妖,但换做普通人来,只怕是一个照面就会被撕咬致死吧?
可他也不算是说书人口中的那些毁天灭地的主角,他要是真能够脚踢南山拳断江河,对天一吼神佛退散,他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蹑手蹑脚了。
秦轲心中七上八下,胸口的小黑则是眼神灼热,它警惕地看着那头巨虎,竟伸出了一双尖锐的爪子,连他的衣衫都刺破了。
他呆呆地低头看着小黑,心想我的娘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自不量力了?看着它一副想要冲出去跟巨虎大战三百回合的样子,他缓缓地伸出手,按了按它小小的脑袋,示意他安静一点。
小黑的爪子这才缓缓地收了回去,只不过眼神仍然警惕,甚至带着几分怒意。
等到巨虎慢悠悠地迎着暖阳走远后,秦轲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他又望了一眼小黑,想到他那之前有些反常的动静,摸了摸它的脑袋,古怪地道:“你是早就察觉到那老虎了?比我察觉得……还早?”
毕竟,在他风视之术还没感知到巨虎的踪迹时,小黑就已经露出了一副凶相,一边联系起它刚刚露出爪子的举动,难不成这小家伙的警觉性比自己还高?
小黑转过头,似乎也是在沉思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少顷,他竟然学着人类的样子,脑袋一上一下地动了动,似乎是点了点头。
秦轲瞪圆了眼睛,看着小黑,又是惊吓又是惊喜。惊吓的是,小黑拥有着这样的异能,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只普通的小蜥蜴,而惊喜的是,如果真是这样,在这茫茫山林之中,他岂不是多得了一个帮手?
秦轲研究了了一下,伸手不断地触摸它那眼睛下方两个小小的鼻孔,小黑打了个喷嚏,用力晃荡着脑袋把它变成了拨浪鼓,而秦轲的手在他头颅的两边去掏他的耳朵时,它终于有些愤怒起来,大概是因为秦轲这样傻兮兮的动作让他有些不太舒服,他张开嘴,一口咬在了秦轲的虎口。
“哎哟……”秦轲痛呼了一声,手往后缩的同时,把小黑长长的身体从怀里拉了出来,在半空中像是一根又黑又丑,光秃秃的柳条一般乱晃,秦轲用左手把它扯下来,看着自己虎口上渗出血丝的印记,对着小黑怒目而视,“懂不懂轻重!不就折腾你耳朵嘛,至于咬我吗?”
小黑高傲地抬起了头,一副谁让你在我身上乱折腾的表情。
秦轲也不知道小黑到底是通过什么办法感知到周围有猛兽,但在这种时候,也不是一会儿能研究清楚的,他缓缓地把小黑塞回到胸口里,小黑再度钻出一个头,高高地抬着。
“那……如果说附近又有什么东西靠近,你就告诉我。”秦轲认真地看着它,想到自己虎口的疼痛,他又故作凶巴巴的样子威胁道,“要是你不好好干活,我就……我就……”他想了想,“就不给你东西吃!”
小黑“吱”地一声,大概是表示自己听见了,可从他那圆圆的眼睛里,怎么看都充满了不屑。
秦轲哼了一声,这小家伙,随着它睡觉的时间越来越短,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已经越来越不把他放眼里了,如果它不是一只蜥蜴,秦轲准能把它跟那些在太学堂里的耀武扬威的士族子弟联系起来。
要不是现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真得好好地“管教”一下这吃货。
第一百四十七章 洞穴
又往前行了一段路,秦轲才发现了小黑的警惕性的确要高过于他,只要有一点点猛兽接近的迹象,小黑就会提前对他发出预警,虽然它每每都是用爪子狠戳自己的胸口,真的有些简单粗暴,但一想这家伙毕竟也属于小兽,天生不会说话,如果发出叫声,又容易被察觉到,也就勉勉强强地忍了下来。www.uu234.ccwww.uu234.cc
连续好几次秦轲凭借自己的风视之术验证了小黑的警觉之后,他终于对小黑的能力完全放下心来,逐渐散去风视之术,让那些原本环绕在耳畔的风,一下子又变回了原本那般无拘无束,四下飘荡的样子。
虽然风视之术可以让他的感知力增强到一个十分夸张的程度,可伴随而来的,则是他需要耗费更多的体力和精神去维持风视的状态。
如今已过了半日的光景,而他仍然是在中渝山的外围转悠,等到进入山林深处,只怕遇上的凶险会更多,这种时候,每一分体力对他来说都弥足珍贵。
秦轲嚼着嘴里的半块面饼,低低地咒骂了一声方才他刚拿出食物的瞬间,小黑就张嘴过来抢夺,差点没把他手指头都一块咬了去。
越往深处,山林的茂密几乎已经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人在其中行走,最害怕的已不光是随时可能窜出来的猛兽了,人们会更害怕失去方向,害怕陷入到原地打转的死循环当中。
所幸秦轲并不是那种只知宫阙巍峨却不知群山险恶的富家公子,向着深处又走了一个时辰,一边继续避开那些气息越发令人惊惧的丛林猛兽,一边见到了不少造型古怪的参天巨木,他知道自己正在逐渐接近中渝山最危险的区域,满满地精神也跟着紧张起来。
不过幸运的是,他很快发现了一条盘踞于树梢的鸠璃,这会儿已是晌午过后,耀眼的日光正奋力地想要钻进层层叠叠的树冠之中,这些冷血动物也就懒懒地从蛇洞里爬了出来,在阳光下展示一下浑身五彩斑斓的花斑。
秦轲心中一喜,几乎是抬手之间,就握住了那条鸠璃的七寸,动作娴熟近乎完美,足可以看出他在稻香村上山下山锻炼出来的“好本领”。
三尺多长的鸠璃被秦轲抓到了手里,还在奋力地挣扎着,它一面盘上了秦轲的手臂,一边寸寸地收紧全身的骨骼,然而秦轲轻声一笑,手上先一步发力,大拇指用力一捏,猛地掐断了它七寸处的血脉,顿时,整条鸠璃瘫软下去,一下子变成了一条山野老农常系的破烂裤带的模样。
秦轲小心翼翼地把鸠璃的身躯扒拉下来,这种蛇的毒性之强,足可以毒死一头牛。有的时候这种蛇看似已经死了,蛇头却还具有极强的攻击性,他不得不防。
秦轲很快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顺着它的腹部轻轻一划,随着一股难闻腥臭的味道四散而开,他立即辨认出了一小块紫红色的蛇胆,锋利的匕首稍微往上一挑,蛇胆落到了他掌心的一块红布中,随后,他赶忙把鸠璃的尸体远远地扔了出去。
一道黑影竟也跟着他的动作像箭一般蹿了过去,在半空中就咬住了鸠璃的尸体,秦轲大惊,手上的蛇胆都因为惊吓抖落到了地上,他顾不上去捡起蛇胆,一跨步冲了上去,伸手一把提溜住小黑的尾巴往回一扯,顺带着把那鸠璃的尸体也跟着又带了回来。
秦轲定睛一看,那条鸠璃已经快被小黑一咬两截了,满嘴满脸都是蛇血。
“什么东西你都吃!”秦轲怒火上涌,一把掐住了小黑的“脖子”,把它的身体放到空中晃荡,小黑用两只前爪使劲地挠着秦轲的手指头,显出很不耐烦很不舒服的样子。
秦轲继续吼道:“有毒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小黑艰难地挣扎着,秦轲最终心下一软,渐渐松了松手,可又想到鸠璃不同于一般的蛇类,它们的腹中常常还存有蓄满毒素的肉瘤,他不禁有些担心,急忙把小黑倒拎了过来,开始顺着它肚子往下方捋。
换做是人,只怕这么折腾一下怎么也得吐了。
但小黑却死死地咬着牙,丝毫没打算吐出它已经吞下喉咙的东西,除了挣扎得更激烈之外,它甚至从喉管里发出了低低的吼声。
秦轲努力了半晌,还是没能将它“催吐”,只得无奈地把它往地上一丢。
掉到地上的小黑先是对他张牙舞爪了一阵,紧接着又扑向了那几乎断成两截的鸠璃尸身。
据说鸠璃的毒性之大能见血封喉,小黑却能挣扎这么久,完全没流露出什么负面反应,或许,这小家伙还挺耐毒?
想到这里,秦轲自嘲地笑了,心想自己这操得是哪门子的心,这小家伙虽然爱吃,可智力倒是很高,而且极通人性,它当然也不会在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不能吃这样的问题上犯迷糊。
否则带着它岂不像是带着一头猛兽?之前在太学堂的时候,不也没见它去吃桌子凳子铺盖书本么?
看着小黑沉浸在“美食”之中的满足模样,秦轲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我错了我错了,你喜欢就好……”
只是接下来,他花了不少时间去清理小黑身上沾的鸠璃血,因为毕竟待会儿他还得把小黑揣进怀里的。
经过这一番闹腾,秦轲眼见天光有些暗沉了,一边顾不上再跟小黑计较什么,他捡起了掉在地上的蛇胆,放进专门准备好的药材口袋之中,然后左右警惕地观察着,担心血腥味会招来一些不好应付的不速之客。
小黑见秦轲打算把剩下一小块鸠璃尸身埋到土里,赶紧又从他身上跳了下去,秦轲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去抓它回来,故作想要一个人走掉的样子回头道:“那你慢慢享用,我先走一步了啊……”
于是他真的迈开了一步,为了刺激小黑,他这一步迈得特别大,特别夸张。
然而仅仅只是这一步。
下一瞬间,秦轲愕然地发现,自己似乎正在失去平衡……他踏入了一个完全无处着力的地方,原本如果是平常的一步,他肯定能稳住身形往后倒去,可这一回他的重心完全放到了身前,还没等他喊出声来,整个上半身已经翻滚进了一个大坑之中!
光滑的岩壁让他的手脚无法攀附,即便是触摸到一些野草藤蔓也好像难以承受他的重量,一下子寸寸断裂,站在小黑的角度去看,秦轲好像整个人是被郁郁葱葱的灌木给“吞噬”了一般,转眼消失了踪影。
“啊咳,咳咳……”秦轲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都堆积到喉咙里去了,他紧闭着嘴唇,极力控制自己没有再发出声音,他需要缓一缓。
这个洞穴像是天然形成的,毕竟这样危险的山中也鲜少会有猎人过来设置陷阱,他在几个瞬息之后就一路滑落到了洞底。
疼痛感随着意识的恢复一下子爬遍了全身,秦轲仰面朝天,望着离自己足有三四丈高的洞口,哀怨地叹了口气。
怎么会这样?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洞口投射进来的微光并不足以照亮整个洞穴,他警惕地打开了风视之术,一边嗅到了洞穴里阴冷潮湿的味道。
大概是中渝山雨水丰富,灌木生长密集,结果逐渐覆盖了洞口的周围,他刚刚注意力都放在小黑身上,结果一脚踏空稀里糊涂就踩了进来。
他缓了好一会儿,扶着地慢慢爬了起来。
透过火折子微弱的火光,他赫然发现,虽然这洞穴从上到下的高度不算太高,但就在他的身后,有一个深邃幽黑的洞窟,以他超强的夜视能力,他竟只能看清那洞窟之中三尺开外的地方,而当他努力开大了风视之术,便能隐约听见洞穴深处传来扑腾扑腾的翅膀拍打声。
或许这是一处地生蝙蝠绝佳的栖息之所?
再仰头看向洞口的那点天光,好像比刚才又暗了一些,他比划了好几下终于摇了摇头,就算他是修行者,道行也还没有多深,不可能仅仅凭借弹跳力一下子飞起三四丈之高。
他咕哝着:“早知道就把勾爪带来了。”
说是这么说,他在来时夸下海口,标榜自己多么多么地熟悉山林地形,是进山的老手,又怎会想到自己能出这样的意外。
正一筹莫展之时,洞口突地传来啾啾的声音,缕缕天光抖动了一会儿,一只黑色的小脑袋探了进来。
秦轲看着小黑那双在黑暗中闪亮的眼睛,赶忙喊道:“别下来!你先在上面呆着,别乱跑,我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的路。”
如果这里真的是地生蝙蝠的老巢,肯定不会只有这一处被灌木遮蔽着的出口,秦轲如此分析着。
谁知,洞外传出一声兽类的吼声,小黑把头别过去看了好一会儿,尖利的爪子噌地一声亮了出来,只一个闪身便从洞口上方掠了过去。
秦轲相信小黑的机敏与速度,所以没去过分担心什么,反而现在最需要担心的是他自己。
于是他转过身,举起了火折子,向着洞穴的幽深之处缓缓走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鸠璃化妖(二更)
洞穴深邃如行走在茫茫夜色之中,秦轲很快便感觉到了它的阴冷和原始,一些有关于叶王陵墓的记忆又在他的脑海重现起来。www.uu234.ccwww.uu234.cc
当然,他安慰自己这回肯定不一样,所以他很快把那些胡思乱想抛诸脑后,只专心应付眼下的意外情况。
但他忍不住又要做一些分析。
洞穴如此之深,除了生活着那些地生蝙蝠,或许还会有其他的生物,比如,蛇?
蛇。
秦轲又想到了叶王陵墓里那些近乎妖邪一般的大蛇,心中微微一缩,如果,在这里也有那样的妖兽,以他现在的实力只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别怕……”他对自己道:“我可以的,我……我不再是从前那个我了……既然是自己选择的事情,就不能畏首畏尾。”
简单的两句自我激励好像真的起了作用,也或许是因为他刚刚用力锤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给自己增添了几分勇气,总之现在他强劲的心脏正鼓动着全身的气血,这些气血翻腾着,贯通到了每一处经脉之中,修行者的自豪感和自信心让他的脚步越发坚定。
黑暗伴随的是一片死寂,但秦轲逐渐地能从这片死寂中感受到一些极其轻微的响动。
那是蛇信子,很多很多的蛇信子。
秦轲脚步一顿,他知道真实的情况已经越来越接近自己的分析了,毕竟这种地方,正适合蝙蝠、蛇之类的冷血动物繁衍生息,只不过他听着这种声音,却感觉有几分熟悉。
它们似乎是在黑暗中沉睡,气息缓慢悠长,如山中安静无声的小小溪流。
“是鸠璃!”
秦轲的眼神大放异彩,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难怪他在那棵树梢上能找到一条鸠璃,或许这地方正是一处鸠璃的聚集之地。
相比较那些土蛇只会在土壤里钻个小洞做窝,这里简直就是一处龙楼宝殿了鸠璃的宝殿。
想到这里,秦轲的眼中泛起一丝清亮的光芒。
这项技巧他已经很久没再使用,他能将微弱的光源在自己眼中无限放大,于是,借着火折子鬼火一般摇曳的微弱亮光,他终于看清了洞穴深处的景象。
这个洞穴完全由天然水流冲刷而成,但时间一久水流或许改道而行,因此这里的潮湿气息很浓,脚下却已在逐渐变得干燥。
阴暗,又略带几分潮湿的地方,正适合鸠璃。
不一会儿,秦轲就在前方的岩石上找到了一条静静盘着的鸠璃,自己的脚步声虽轻,依然吵醒了它,它微微抬起蛇头,突然大半个身子都直立了起来,好像一根拉满的弓弦一般,蓄势待发。
鸠璃的毒牙朝着他迎面扑来,速度快得惊人,可他的手,却要更快!
随着手腕一转,他的五根手指已经顺着鸠璃的蛇头绕了到了它的脑后,再往下方略略一捋,猛地一把握住了它的七寸,与洞外那条鸠璃一样,即刻被捏断了血脉死去。
秦轲切割蛇胆的动作也十分娴熟,他也想带一些蛇身子回去给小黑存着吃,只不过接下来他至少还要找五十多条鸠璃的蛇胆,如果带着那么多三尺长的蛇身子,不要说脱身了,恐怕连路都走不动了吧。
接下来的一段路,秦轲的心情简直能用心花怒放来形容了,刚才从上面跌落进洞穴的郁闷转眼一扫而空,这洞中的鸠璃成群结队,一条接一条地吐着信子朝他过来,简直连四下寻找的工夫都省了。
乔飞扇给他的时间是两天,因为两天之后,可能许多灾民的病情就会恶化,到时候不要说鸠璃蛇胆,就是太上老君的九转仙丹,或许都救不回来了。
一开始他还有些担心,毕竟鸠璃在山中的数量他也无从估量,要在两天之内找到六十多条只能说是尽人事,安天命。
而现在,短短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他已遇见了近三十条鸠璃,任务算是完成了近半,他如何能不高兴?
想到自己很快就可以带着这些“救命之物”赶回去,他甚至高兴地哼起了小调。
只是他在音律上确实没什么造诣,太学堂里教的一首好曲子在他这里被哼得断断续续,从一开始的“青青子衿”,不知怎的就变成了“野有蔓草”,再往后更是穿插进了一段“啦啦啦嘿嘿嘿”这样不明所以的调子。
一边顺手丢掉一条鸠璃的尸体,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无奈道:“饿了……”
于是他脱下手套,从干瘪的行囊中拿出水袋和干粮,脑子里开始回想起建邺大都满大街的肉包子香。
在太学堂的日子总的来说喜大过忧,不但结交了不少朋友,更是长了见识,他想到了又胖又碎嘴的小千,看似沉稳实则脾气火爆的大楼,还有十分谦恭却隐隐有一股子霸气的阿布……
和他关系要好的都是穷苦人家出身,跟秦轲的身份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想到在建邺大都里四处游荡,一起吃肉包子、听书、打架的光景,他竟傻傻地笑出声来。
然而,笑容在他脸上逐渐收敛。
风视之术仍然在坚强地发挥着作用,但相比较之前,他却听见了一个并不怎么和谐的声音。
那个声音沉重,有力,似乎带着几分怒气,而当它在地上游动时带出的风声,让秦轲感觉一股子从脚心到头顶的寒意。
相比较先前那些鸠璃,这条蛇的吐信显得更加有力,也更加狂暴。而那种游动发出的摩擦声,绝不可能来自一条宽不过两寸的鸠璃。
秦轲退了两步,立即转身向来时的路狂奔而去,但他跑了几步才想起来,自己是因为没有办法跳上那三丈高的洞口,才会选择往这深处走的啊……
既然背水,那么除了一战,他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
他一手握着火折子,高高地举了起来,另一只手上,沾满蛇血的匕首已经横在了胸前。
这是师父留给他的匕首,锋利得让人看不出它究竟是什么材质锻造而成的。
结果等他看清了微弱的火光下,一条立起来足足有一人多高的庞大鸠璃时,他差点没把手中的匕首抖出去。
“我……去你娘……”秦轲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骂道。
这条鸠璃丝毫没给秦轲思考和躲闪的机会,直接张开血盆大口扑了过来,它那两颗儿臂粗细的尖牙简直像两柄锋利的短剑一般。
秦轲一声闷哼,慌忙避开毒牙的扑咬,狠狠地往另一侧的岩壁撞了过去。
可还没站稳脚跟,鸠璃巨大的蛇尾像一根倒下来的老树干似的扫了过来,他脚尖点地,高高地腾空而起,这一两招之间,他已经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条鸠璃,也深深地感受到了来自它阴冷目光中的愤怒与凶残。
他这才明白过来。
“这些鸠璃,该不会都是它的娃吧。”秦轲生死一线还不忘嘟囔一句。
一边赶紧用手中的匕首挡了过去,随着手臂猛一发力,鸠璃咝咝一声,一颗蓝幽幽的毒牙在空中旋转了半圈,带出了一道黑紫色的毒液,毒液喷射而出溅落石壁之上,顿时整个不大的空间里充满了腥臭刺鼻的气味。
而秦轲也在这一瞬间,看到了鸠璃断掉毒牙的地方,似乎隐隐还有几根如倒刺一般直立着的细小毒牙,黝黑如墨。
这只鸠璃化妖了!
所幸它并不像叶王陵墓里的那条独角大蛇那样难以对付,只是现在他身旁没有王玄微,没有黑骑,没有高长恭,只凭他自己一人的力量,凡事还要多加小心才是。
能在毫厘之间,削断鸠璃的一根毒牙,原因之一是因为他手上的匕首足够锋利,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当他面对鸠璃撕咬的那一刻,早已察觉到了它宛如迅雷而至的速度,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地就把它当成了木兰的战刀,仿佛本能般地做出了接下来的一系列反应。
虽然他在木兰的“残暴训练”之下遭了不少罪,但显然木兰所教的精髓已经以一种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刻进了他的骨脉之中。
而鸠璃失了一颗毒牙,显然变得更加狂躁起来,但毕竟是一条已经化妖的鸠璃,或多或少超越了冷血动物的思维和智慧,它歪了一下脑袋,感觉到面前的这个人类似乎有些危险,不是那种能够随意杀死的存在,于是它缓缓地蠕动着身子,盘起了巨大的蛇阵。
秦轲的面前很快堆起了一团足有一丈之宽的蛇阵。
“这……这得有多大的蛇胆啊。”秦轲感慨一声,吞了吞口水。
第一百四十九章 蛇胆
一人一蛇就这般在无声之中对峙着,秦轲畏惧与鸠璃正面交战,毕竟这化妖的畜生已经拥有了可以不断再生的毒牙;而鸠璃似乎也毕竟谨慎,望着秦轲手上锋利的匕首没有再往前一步,一时竟是陷入了僵局。
鸠璃吐着蛇信子,嘴角因为毒牙被切断了一根而不断溢出漆黑的毒液,随着毒液浸透到它的脖子顺流到地上,它整个脖子都生出了暗黑色的藤蔓样花纹,地上更是很快长出了红黑相间的蛇果花。
或许是因为失掉一颗毒牙让它疼痛得不耐烦了,也或许它残暴的本性再度占据了它的理智,秦轲见到面前这只蛇妖的眼珠好像一下子也爬满了暗黑色的花纹,立刻嗅到了一股即将到来的危险讯号!
几乎只有一眨眼的工夫,它庞大的身子慢慢散开,逐渐地隐匿到秦轲目视之外的黑暗之中去了。
“不好。”秦轲大惊,随之一阵劲风袭来,他捏在手里的火折子跟着骤然熄灭,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他知道留在原地一定凶险万分,于是立即下意识地往身侧打了个滚。
果然,那妖物巨大仿佛一只铜锤般的头颅从洞穴上方落到了他刚刚的位置,因为扑了个空,它口中流出的毒液淌了出来,滴落时发出了清晰的滴答声。
秦轲又是往刚才鸠璃盘阵的位置滚出了近三尺的距离,可凭借过人的听力,依旧感受到那妖物已如跗骨之蛆一般紧贴了上来。
这种时候最需要冷静,他强行逼迫自己尽快冷静下来,风声呼啸,他的脑海中立时形成一幅印有鸠璃行迹的图画,他索性闭上双眼,凭着感觉凌空猛地一抬手,竟一拳刚巧打中了鸠璃的下巴!
鸠璃的皮肉完全不像是爬行动物能有的感觉,秦轲一拳打过去,就如同打中了一口铁锅的锅底,假若他不是修行气血已经锤炼到了骨骼,怕是这一下手指头都能尽数粉碎了。
鸠璃却也吃痛,发出了咝咝的声音,毒液的腥臭味离他很近,秦轲这种时候也顾不得是不是身上会沾到毒液了,最起码他现在还没有什么中毒的迹象,他现在更需要顾及的是如何顺着这一拳的力道摸准这家伙的七寸,即便是妖物,也总有它的弱点,他手中的匕首削铁如泥,只要寻到机会他有信心直接能用匕首将这妖物开膛破肚。
谁知鸠璃没等他顺着脖子摸下去,整个身子灵活地一卷,居然顺着秦轲的身体缠了上来。
这妖物之庞大秦轲刚才借着火光也没能看清到底有多大,可秦轲毕竟不是什么巨人之躯,一条普通的成年蟒蛇也足以将他捆得严严实实。
此刻,他已经明显感觉到全身皮肉和骨骼相摩擦带来的紧缚感,甚至连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秦轲只能奋力地先抽出一双手臂,艰难地去抵挡鸠璃的头颅,免得被它一口咬中,而他手上的匕首则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变化结果一时没能握住,此时,正插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他能感受到那匕首散发出的熟悉的寒意,腾出一只手想要去摸,可那妖物则是更加收紧了身子,让他始终差了那么一些距离,没法向前一步。
尝试了几次,他都没能摸到匕首,而单手撑住鸠璃坚硬的头颅却已经逐渐力不从心,他只能暂且放弃去摸匕首,专心用双手控制着鸠璃的头颅。
秦轲感觉到内脏好像都在向它求饶哀嚎了,刚刚吃下的干粮受到这样的挤压,毫无悬念地被他吐了出来。
可他不能屈服,抹了一把嘴,他双臂猛一用力,狠狠地以自己的胳膊肘掐住了鸠璃的脖子,从胸腔中爆发出一声大喝,他顿时整个人翻腾而起,一下子将鸠璃的头颅压到了手臂下面,另一只手飞快地找到了它的七寸。
结果当他手指发力想要捏断这妖物的经脉时,脸上表情立即变得不大好看了。
刚才有匕首,一下子插进去说不定还能切断经脉,现在仅凭几根手指头?秦轲比划了好几个手势,都发觉无从下手,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句道:“咱们……非得……这么……你看,你也……活了这么久……和气……生财不好么?”
当然,这只是他发泄紧张情绪的碎碎念,他知道鸠璃十之**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也不可能和一条蛇之间有什么和气生财的可能性。
秦轲身体的气血从心脏沿着血脉迸发,慢慢地强行让自己猛烈挣扎起来。
“松点,松点……我又……要吐了。”秦轲咬紧了牙关,想到之前对小黑进行的“催吐手法”,居然这么快就报应到了自己的身上,简直令人唏嘘。
但此刻情况紧急,他不能如此放任自己再这样胡思乱想了,血液翻腾的力量帮助他竭力地将身体弯曲起来,再缓缓地将身子打开伸直,尽量平伸向前,再弯曲,再伸直,这么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笨拙的蠕虫。
其实这一系列的丑态或许只帮他挣脱了一丁点的蛇缠,但这就足够了,他终于摸到了匕首,猛地从地上拔起,随后将整个气血充填到了右手手臂、手腕,甚至是每一根手指头,然后,他狠狠地把匕首刺入了鸠璃的喉咙……
鸠璃身体猛地一震,鲜血喷涌而出,溅了秦轲一脸,所幸这些蛇血似乎没有见血封喉的恐怖功效,情况危急,他当然也没有时间去关心蛇血的毒性或腐蚀性问题。
他只是再度发力,手起刀落,匕首虽短,却足够锋利,一声利刃破风的尖啸声之后,鸠璃的头颅旋转着在空中打了个转,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许久,鸠璃庞大的身躯仍然保持着生前的态势,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
秦轲却是松了一口气,随即撤去了大部分的力量,好像一只已经被缠绕致死的猎物一般,耷拉着脑袋道:“唉,真不容易……”
又休息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双手开始扒拉起鸠璃无头的身子,略微有些辛苦地把自己从蛇缠之内抽身出去。
这一系列事情做完之后,秦轲一下子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他举起双手放在眼前,虽然周边还是一片漆黑,但他能明显感觉到双手和脸上的腥臭黏腻,他知道鸠璃的血液和毒液肯定都沾上了不少,或许过不了多久,他还是会死在这里吧。
结果躺着歇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秦轲猛地一跃而起,惊讶地发现自己好像完全没事儿人一样,心中不禁疑惑起来,他摸索着在地上找到了刚才掉落的火折子,点亮之后开始仔细地观察起周围的情况。
鸠璃被切断的头颅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甚至如果秦轲走近去看,它还会张嘴咬住这个杀死自己的家伙。
老人们都说蛇的身上附着在山中死去的游魂,一时半会儿不会死透。秦轲也十分熟悉它们的这种特性,不会贸然地走去欣赏自己的战利品。
不过他还是有些相信老人们的话,远远地朝着那安静的蛇身双手合十拜了拜,轻声说道:“对不住,对不住,知道您老一定活了不少年头,只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老这回捐了蛇胆,下辈子再投胎……呃,做条神龙!对……神龙。”
想到叶王陵墓中惊天一见,想到神龙那令人叹为观止的如山岭一般的身躯,秦轲觉得自己的这番祈祷真是无比虔诚。
秦轲咳嗽了一声,发现自己手臂上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出现了一些若隐若现的暗黑色藤蔓花纹,他连忙抬头看向了蛇妖身上与之相似的花纹,心里顿时好像打起了鼓一般,也不知是福是祸。
只是到底没伴随着什么样的痛苦,他劝说自己道:“或者,这条鸠璃常年吃素……一心向善……”
秦轲挠挠头,觉得刚才那个想置他于死地的蛇妖实在算不上什么一心向善的主,索性不再多想了。
一颗冰凉的蛇胆带着腥味被他用匕首切了下来,竟有他掌心那么大,反正已经沾满了蛇血,他也不再顾忌什么,直接用肉掌捧着那颗蛇胆,观察了一番。
这蛇胆看上去很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墨绿色的,如果不是沾满了黏腻的蛇血,真能媲美任意一件珍贵的宫中藏品。
或许是穷人家孩子的心理作祟,他刚迈开脚走了几步,又转回头,然后弯下腰,把整条鸠璃的身躯给背了起来。
既然鸠璃的毒血都不能让他怎样,待会儿到了上面和小黑一同来点加餐岂不快哉?
第一百五十章 死去的黑熊(二更)
可惜秦轲只尝试着抬了一下妖蛇的身子,就立即露出了一脸“抱歉打扰了……”这样的神情。www.uu234.cc
这条大蛇的身子实在太沉了,表皮还覆着一层铜甲般的鳞片,秦轲叹了口气,看来把整条蛇都带出去的这一想法有点天方夜谭,或许割上一大块蛇肉才是比较容易实现的上佳之选。
秦轲还挖了一大块蛇油,给自己做了一个临时火把,当更多的光线照射到洞壁四周,他的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只是,从这条化妖鸠璃被他杀死之后,一路上他竟连一条鸠璃都没再遇到了。
他闻了闻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心下揣测着是否因为自己刚才宰掉了它们的老祖宗,惹得其他蛇类都躲藏进了岩石的缝隙中?
果然,当他撬开了一个比较可疑的洞壁,真的在里头拽出来一条一尺多长的鸠璃,可惜这条鸠璃已经奄奄一息,等他划开蛇腹想要取走蛇胆,却发现原本该长着蛇胆的地方只剩下了一摊黑紫色的臭水,这是
吓破胆了?
秦轲只能苦笑着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慢慢地继续往前走去。
结果转了许久,他又转回到刚才杀死妖蛇的地方去了,整座山洞难道是完全封闭的?
即使他发现了一些小小岔路,在里头听见了地生蝙蝠扑腾翅膀的声音,可那挤着眼睛才勉强能看清的小洞,他这么一个大活人又怎能塞得进去?
呆立了好一会儿,他沉默着回到了最初跌落下来的地方,抬头望着离他依旧不近不远的洞口,他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然而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竟猛然发现有那么一条手指粗细的藤蔓从洞口缓缓延伸下来,他能清楚地看到藤蔓之上还有很多鲜嫩的叶子,藤蔓一路垂到他脚边,终于没了动静。
秦轲的眼里顿时满是惊喜,仰头看着洞口喃喃道:“什么人这么靠谱?”
一个黑影一闪,他只觉肩头一沉,扭头望去,小黑正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他的肩头。
一对黑色的眼珠闪烁两下,小黑立即发现了秦轲拴在腰带上的妖蛇肉块,吱溜一声便蹿了上去。
秦轲把肉块解下来放到地上,摸着小黑的头问道:“是你找来的人吗?”
小黑没去理他,显然对面前鲜红的肉块更加感兴趣。
秦轲翻了个白眼,叹道:“至于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虐待你,常常不给你饭吃呢。”
洞口上方安静地出奇,并没有人说话的声音,秦轲有些疑惑,看了一眼小黑,心想先别管其他,既然有人愿意放下藤蔓救他总不至于是想“钓”他上去再害他……
干脆先顺着藤蔓攀爬上去再说。
藤蔓很是坚韧,与这洞口四周生长的完全不同,他好几次担心藤蔓不够结实自己会再次摔落下去,可最终他还是安全地爬出了洞口。
然而当他从洞口辛苦爬出之后,却根本没在周围看到任何人影,只有悠然的风声,婆娑的树影,还有透过重重茂盛的树冠,投射下来的清冷的月光,远远地,他能清楚地听见山中的狼嚎和虎啸的回音。
秦轲四处张望着,一路顺着手里的藤蔓走到一棵参天巨木旁边,蹲下身子去研究那个难看粗糙的结扣,这结扣起来已经有些松散了,如果不是秦轲爬上来的时候手脚还算轻快,说不定真的会再次摔回去。
“什么情况?”秦轲丢掉藤蔓,一脑子迷惑不解。
等他刚想靠着大树坐下来休息一会,却突然感觉身后有些不对,想着,他便绕了一圈走到了树后,却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眼前,一头高大的黑熊正仰面倒在地上,瞪着两只铜铃一般大小的眼睛,一声低吼之下,秦轲看它抬了抬熊掌,似乎就要爬起向他冲刺而来!
他下意识地从腰间抽出匕首,整个人更是灵敏地向树后退去,他呼吸急促导致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心想刚才救他的人莫不是看见这头熊所以吓跑了?
他警觉地持着匕首,站在树下静静等了一会儿,那头巨熊却并没有爬起来,甚至逐渐地连低吼声都听不见了。
风视之术下,他听见的呼吸声极其微弱,这不像是一头猛兽,反而像是一头垂死的老熊。
可接着火把的光亮,他分明看到那头熊的鬃毛油光顺亮,身形也高大壮硕,应当正值壮年才对。
秦轲一直等到那头熊的呼吸停止,终于忍不住,皱着眉头靠了过去,他检查了一下这头熊的身子,却没看见什么伤痕。
火光下,他有些艰难地把头凑得更近了一些,终于在它的胸前,看见了一个十分微小的伤口,这个伤口几乎没有涌出多少鲜血,只有一小撮毛发上沾染着已经干涸的血痂。
“这么小的伤口能致死?”秦轲有些难以置信,但又不得不相信这应该就是导致这头黑熊死亡的唯一原因。
可如果说有这么样一个高手,能以利器一招刺穿妖熊的心脉,断绝其生机,再扔下藤蔓救了自己,为什么会不肯出来相见呢?
秦轲脑子里越发糊涂。
小黑这时应该是在洞里吃饱了,顺着藤蔓也爬了上来,秦轲看着它满足的样子,突然灵光一闪,问道:“哎?你刚刚是在上面吧?”
小黑看他一眼,歪着脑袋有些莫名其妙。
秦轲郑重其事地问道:“小黑,刚才杀了这头熊又丢下藤蔓的人,你看见了是么?”
小黑低低地叫了一声,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反而一溜烟钻进了他胸前敞开的衣襟之内,蜷缩成一团,很快闭上了眼睛。
秦轲无奈地扒开衣服望着它,轻声道:“你不是能听懂我说话吗?看见了你就点个头,没看见你就摇摇头,行不?”
小黑却呼吸绵长,早已平静地睡着了。
秦轲恨得牙痒痒,也知道这家伙每次大吃一顿之后都要发困,也拿它毫无办法,只能暂时把心中的疑惑压了下去。
蛇胆是收集了一大半,还得了个化妖蛇胆,算是意外之喜。不过,眼见这漆黑的夜色,秦轲知道这种时候不宜再四下走动,于是爬上了一棵大树,准备简单地睡上一觉。
邬县,营地。
“昨天死了几个?”阿布向面前一人发问道。
如果秦轲此时在这里,一定会万分惊讶。因为站在阿布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之前太学堂里最大的“死对头”张明琦。
只不过,“毁堤淹田案”之后,张家一夜之间从云端衰落尘埃,这位原本的“天之骄子”现在也已然近乎一介白衣。
虽说他那位老父亲如今出了大狱,朝廷念他当年之功免了他一死,可他张家的豪宅大院是再也回不去了,只能是住进了一间简陋寒酸的的四合院土基房子里。
这种穷人的四合院简直说不上是鱼龙混杂,而该说是鱼虫混杂才对,其中大多数是一生碌碌无为的普通老百姓,当然还会有一些,混迹市井的地痞无赖,甚至是四处盗窃为生的小偷飞贼。
家道中落,一生心血化为乌有,他的父亲难以排解心中郁结,在大牢之中就已经一病不起,现在整日只能躺在床榻之上,望着黑乎乎的床顶苟延残喘。
张明琦这一次接了上面调拨的军令,跟在高长恭的船后晚了半天出发,临走前,他用身上仅剩的一些钱,找了一位还算信得过的老仆人,照顾老父的日常起居。
结果那位看起来憨厚的老仆人领了定钱之后,第二天就不见了身影。
要不是邻里间还是有着几位好心人,愿意轮流帮着照顾,只怕他真是没法放心随军出发。
他跪在父亲的床前,狠狠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立誓一般说道:“爹,儿迟早有一天会拿回属于咱家的东西。”
或许这句话永远没有实现的一天,可他如果不给自己留下这一份念想,怎能强迫自己在那些势力眼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怎能毅然舍掉自己曾自以为是的“张公子”身份?又怎能,在这残酷冷血的人世间继续摸爬滚打下去??
可到了邬县之后,他感觉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份卑微的信心,轰然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