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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先生0     注梦集txt下载     注梦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节 酸腐透纸

    又是一日的天色微明,刘府的车马依旧踩着咯噔的轻响往寒山书院去了。www.uu234.ccwww.uu234.cc被这江南诗会的事情闹得心烦,平日里和这马车一样颠簸个不停的刘小少爷的嘴,今日总算是合了个紧。这让不擅言辞的王明心头松了一口气,日日陪着刘小少爷晨聊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候,比习字一个午后更加难熬。

    踏着晨露未干的青苔石阶上了书院,刘小少爷刚欲推开书院的大门,只觉臂弯间使着的力须比往日大了那么一分。赌着一口气,身子前倾往前狠狠一推。随着大门嘎吱一响,刘小少爷也在这微湿的石砖地上摔了个狗啃泥。一阵的刘小少爷吃痛爬起身子,轻轻一抖衣袍还是没法抖开其上污垢。长叹一声晦气,瞥见脚边有着一封信件,半湿半干的样子像是被夹在过什么地方。

    忙捡起信件拆开,里头的东西更是让他觉着晦气。“真是阴魂不散!哪儿都有你!”说罢一甩手急匆匆赶了进去,一边大吼着:“袁先生!”这声音在书院里外传了个通透,王明听着也觉着不妙,也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了上去。

    见着院中两人朗朗晨读,一点儿也没将他当回事。狠狠将这信笺拍在袁先生桌前,刘小少爷再也忍不住心头愤郁,“袁先生这个江南诗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几日搞得江城里乌烟瘴气,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总觉着有些变了味道,袁先生与这三人相处日久,自也没有什么拘谨嘴角流出一丝笑意地拿起信笺,一边打趣地调侃刘小少爷,“哦?这江流城中竟有比你还不成体统的人?”

    刘小少爷一听便着了急,抽出一把椅子便坐在一旁同袁先生说道起来:“这江流城自从这江南诗会开始便乌烟瘴气,成天见的便是这乱七八糟的诗画,酸腐味都透过纸飘出来了!我甚不喜!”

    打量着这邀请帖,又抬眼看了看愤愤不平一身污垢的刘小少爷,略一点头觉着自己明白他气从何处来。“这江南诗会往来是轮不到咱们这小城办的,也就当得如今天下大乱才有机会。我们且去见识见识这酸腐气息到底是如何酸腐的……可好?”语毕又打量了一下气鼓鼓的刘小少爷。

    “又何好见识的?不过是些文人整天闲着没事摆弄辞藻,伤春悲秋的调调,见着就让人心烦!若是平时倒也无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搞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真当自己是太平盛世里的富贵闲人?”刘小少爷愤愤夺过那封信笺狠狠摔在地上。

    袁先生却也不气,弯下身又将信笺捡了起来,又同他道:“学问这一门里,不止有刻板的义理,更有抒情婉转的诗词。这诗会在我看来并无不妥,怎的我们刘小少爷竟关心起这家国天下的大事了?”

    被这一句呛得也说不出什么道理,他本是不擅辩的人,只觉自己心头一股闷火烧灼四肢百骸,怎都觉着苦闷。索性也不再辩了,闷闷地出了一口怨气听袁先生如何安排。袁先生瞧他这一副受气包的样子也不理他,说道:“早上我们先多读几遍诗三百,午后我们便去这诗会,嗅嗅酸腐气。”

    早就料得如此,刘小少爷抓起书本托着腮,冷冷地念着那篇《关雎》。不喜诗词的刘小少爷却独独对这篇《关雎》情有独钟,但却苦于不会什么琴瑟钟鼓的机巧,每每读之心头便有些遗憾。

    这时间一晃便是午后,两列车马从寒山书院奔袭而出,不久便行至城外白堤。刘小少爷同王明下了车驾,见着平日里垂岸杨柳被这烟火人气压弯了腰,他复又攥紧了拳头。一旁袁先生同姬晨也一同下了车驾与他们汇至一处,“我们先且四处转转,待诗会开始我们便在那花圃处会和。”说着就拉着姬晨欲走,撂下一句,“你且随意看看,这回出来就当见个世面就是了。”

    刘小少爷愤愤,扯着王明便开始瞎逛。时不时瞅见两人青衣白衫,拉着一旁的花柳便开始吟些酸词,后又满脸笑意地相互夸赞,实在惹人不喜。他见了这样的场景都要过去呸呸两声,毕竟这江流城中还是刘家的名望大,顶着个刘府公子的名头也足以让他这般横行无忌。心头想着,人家花草才不乐意听你们这些酸词,隐隐有了些行侠仗义的快感让他点了点头。

    几声锣鼓声响,人群渐渐往那圆形花圃处围去。刘小少爷也扯着王明往那头赶去,初时没细看走得近了才瞧见,这一簇红花锦簇原是牡丹。时已至春末夏初,一团鲜红牡丹远远望着没甚不是,近处一看才知血红黯淡将败未败,这景象自是引得刘小少爷又呸了一声“晦气!”复又望向一旁河堤下的菡萏在缓流清风之中哆嗦身子,才是缓缓静下心来。又拉着王明一同低语了几句,只见王明的面色变化不定,有些心惊又暗暗咽下口水,“少爷,这般做真的好吗?”

    “有何不好?”刘小少爷一皱眉一手挂上了他的肩,“我当你是自己人才跟你讲这主意,怎的?你想在这嗅这些酸腐气?”见着王明脸上阴晴不定的样子似是有些心动了,他便笑着说:“你啊,就是不会做些背枉的事,无妨又不是什么大过,等会在袁先生那头我们演上一出就完事了!”

    人潮拥拥,一推一搡着二人的身子也轻飘飘的不由自主地往前靠。远远望着袁先生与姬晨的面容,便挤着人间的夹缝晃了过去。到了袁先生面前他忽地一捂肚子,蹲坐下来。“啊!”一声哀嚎好不生硬,“我我我……我要去躺茅厕……”

    姬晨与袁先生面面相觑,不知这刘小少爷又演的哪出戏。但瞧着他一脸狰狞欲泄的怪样,已然引得一旁众人纷纷退避,袁先生也不好不同意,当下点了点头。刘小少爷立时站起身拉着王明就破开人群往城中跑去。袁先生此时才瞧出不对,大喊一声:“怎的你们如厕还要学着姑娘家成群结队的吗?”

    远远传来王明捂着肚子生生从口中憋出的两声惨嚎,后又附着刘小少爷一声高呼“酸腐气酸得胃痛!我俩平日吃得差不离,定是都受不了了!”

第三十二节 秦楼楚馆

    拨开人群好不容易逃到了城门口,长长吸了一口这江城中微湿的空气,泛着些许泥土惺忪意味让刘小少爷终是缓了过来。www.uu234.ccUU小说“从没觉着这江城中的空气是这般迷人,那酸腐气真是闹得我心烦。”他靠着王明厚实的肩背不由得抱怨起来。

    远远闻得一声兴奋的“哎哟”,刘小少爷抬起眼皮见着来人,心头惊呼大事不妙,揪着王明刚欲走,只见来人已不知何时溜到身前一脸笑意地打着招呼:“这不是正辉兄吗?好久不见啊!”

    来人招呼打得殷勤,王明粗粗看了一眼却是没什么印象。此人年纪与王明刘正辉大抵相同,一身淡蓝色华服,腰间以锦带束起中嵌一枚圆形羊脂玉,左右腰间配着翡翠容臭,走起路来不止飘香更留了一串叮当。再看其面容也是珠圆玉润的富户子弟模样,只是一身懒散骨架子却不似刘正辉和姬晨那般身正体直。

    说起这人确与这刘小少爷有些渊源,早些时候刘小少爷闲来无事便与一群富家子弟斗鸡走狗,一回生二回熟便也认识了这位蓝衣的方雅之。自从去了书院便也没甚时间同他们胡闹,书虽是没读多少但多少听进去些圣贤道理,他也有心洗去这一身痞气,从此做个正经人。没曾想,自己没去找他们,他们倒找上门来。

    见着躲是躲不过了,刘小少爷也挥手与他打声招呼:“我说是谁呢,原来是雅之兄!”心里又呸了一声,真是浪费了这么个好名字。“怎么着?你也来参加这个……酸腐诗会?”

    “谁说不是呢?”这方少爷也是一脸烦闷回头望了望那拥着花团的人群说着,“这什么诗会请柬发了满城,我爹见着了非要我来沾沾雅士风韵。我呸!正辉兄你倒是说对了净是些酸腐味!”

    见他这话还算中听,刘小少爷点了点头。只听他又说:“我方才找了借口跑出来,想必正辉兄也是一样的吧?”他靠了过来耸耸肩顶了顶刘小少爷,一脸不可描述的笑意望向了刘小少爷,“既然大家目的相同,便一起去寻个乐子如何?”

    “……行,但请雅之兄带路了。”见他这般殷勤,索性自己也没带什么银钱,还不知去何处度过这个闲散下午,便拉着王明一同去见见世面。现在细细想来一年前那些斗鸡走狗的事也颇为幼稚,不知他们想没想出什么新花样。

    二人客套几句便踏上了路程,走没一会儿刘小少爷觉着累了,喊着方雅之弄辆车来。他却一脸故弄玄虚请着王明刘正辉二人在一旁茶楼歇了歇脚,又走上了路程,说什么也不肯弄辆车来。

    三人一路步行一路坐,在这江流城中闲晃了大半日。直至夜幕高挂,从来没些方向感的刘小少爷早就分辨不清东南西北,一些街景瞧着眼熟却又好似没见过。一手拉着王明暗暗道:“你来过这地儿没?我怎的见着好生面熟却又有些陌生?”

    王明摇了摇头,说道:“我们这一年几乎同吃同行,少爷你没去过的地方,我自然也没去过。”他总是这一副老实样,叫刘小少爷也乐意他跟在身边。

    隐隐间听闻前方人声鼎沸,歌乐悠扬。一行绕出阴暗巷子来到大道之上,光影骤然剧变。沿街红灯高挂烘出一片暖意流淌,人流熙熙攘攘时而于一旁摊贩驻足,更有舞刀弄剑的卖艺者,戏台上曲曲高歌唱着悲喜。刘小少爷有些讶异,“这江流城,竟还有这般地方?”

    方雅之得意地笑笑,“我们平时玩乐也不过是白天玩玩,自然是不知这城墙下还有这般地方。况且这地方本就偏僻,也是为了不扰平凡民众,来这儿的多是……”往后他也不再说了,又是一脸的不可描述。

    拖着这没见过世面的二人,又是一路晃悠到了一座楼阁旁。刘小少爷抬眼一瞧,楼阁间绸缎飘扬,细细一嗅这气味似乎……“阿嚏!”他实在经不住这浓香狠狠打了个喷嚏,惹得方雅之在一旁窃窃笑着。还没等他捏着鼻子回过神来,已是身旁花团簇拥,柔腻的香气似有着酥人骨肉的妙法,刘小少爷就这么任一旁的玉肌弱骨,在一片莺歌燕舞下给请进了楼内隔间。

    到得里头刘小少爷这才一拍大腿缓过神来,自己竟忘了看那门口的招牌,往后与人说起这风流韵事却不知这楼牌的名儿岂不丢人?随着方雅之一招呼,隔间进来三个女子手提玉壶琼浆,柔绸抹胸飘带披肩的模样让刘小少爷见了,忙在心里暗道非礼勿视可眼角余光却老实地瞄个不停。

    “来,正辉兄。有高人常道‘酒是穿肠毒药’。”方雅之举起小杯对着他一敬,刘小少爷眼角一抽,明知是毒药还敬我?而后方雅之又道,“在这温柔乡里,我却觉着酒是消愁仙酿,与我共饮此杯!”挨不住这一杯之敬,刘小少爷举杯饮尽,心头骂着这方雅之什么时候学了个先抑后扬的怪毛病。

    一杯清酒下肚,喉间如火烧灼,不禁觉着有些目眩,这从前颇喜斗鸡走狗的刘小少爷,初次饮酒却是不胜酒力。随着一旁柔声暖语与方雅之的反复推杯换盏,他的脑中也有些迷蒙了。迷迷糊糊里看见方雅之的手不安分地做些龌龊事,一旁女子也靠在自己身前让自己多喝些。

    刘小少爷却持身清正,一拍桌案站了起来把方雅之吓了个不轻。他正一腔怒火没处使,这几杯下肚,正借着酒力准备效仿那些起义者在这墙上题个反诗,以供后人缅怀。正准备嚷嚷一句“拿纸笔!”才想起自己满肚牢骚却没有诗才。

    “无妨!何须学那些酸腐诗人!”他提起酒壶,仰身灌了个满口。一旁女子尽皆拍手叫好。“袁先生瞧不起我,旁人觉着我就是个纨绔子弟,王明!”被他这一声大喝,王明顿时精神抖擞,酒似乎也醒了不少。“王明……你还不懂我吗?这家国天下的事!谁能避得?”

    王明有些讶异,原来这刘小少爷最近闷闷不乐竟是因为这般正经的原因。这层荒唐皮下究竟披了个什么样的人,他竟也有些看不透了。只能愣愣点头,以示应和。

    “你说那些酸腐诗人,除却会把这江流城搞得乌烟瘴气,摆弄那些花儿柳儿,还会做些什么?”刘小少爷一摇一晃地走到王明面前扯着他的衣襟怒道,“净是做些酸腐诗词,除去伤春悲秋、哀悼故国,还有什么?”复又将手头酒壶狠狠摔在地上。

    “这天下战乱,唯有那些奇人异士才有能力护一方平安。而他们?只会窝在这歌舞升平的一方安稳地,叨叨念念,他们算个屁!”他有些站不稳了,又回到座位上指手画脚接着念叨,“百无一用是书生!商?仕?有何分别!只要能做出事来有何分别!偏偏他们便觉着高人一等!凭什么?”他抓着一旁浓妆艳抹的妖艳女子大吼,“你说说!凭什么!”

    那女子被他这般怒斥吓着险些哭了,不知他为何要发这样大的火。只听他接着说道:“他们能够到的天下大势,我刘正辉!这辈子拼了命也要摸上一摸!我要让他们瞧瞧,什么叫做富可敌国!他们整天唉声叹气救不着的平民百姓,我来救!他们摆不平的天地动乱,我来摆平!”

    “好!”随着他这一番豪言壮语,一旁听闻的方雅之也忍不住拍手叫好。“今……今天的事,我……无论如何也会记着!正辉兄……我……当你的见证人!”王明倒是最清醒的,见他这副话都说不清的模样如何做见证人?

    “那些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刘小少爷趴在桌上愤愤拍桌,“谁知他们人前一番正气凛然的模样,背后是否也要来这烟花柳巷里寻欢作乐?”随后他又站起身,像是说气话一般冲出门去大吼着:“给我找你们这儿最美的姑娘!我要你们这儿最烈的酒!”

    那些个在场寻欢作乐的颇负名望之人,见着这满城闻名的刘小少爷尽皆以袖遮面,生怕被他认出来再到街巷里胡乱言语一番。而身后的方雅之则给他竖了个拇指,学着他的样子大吼道:“说得对!我们要你们这儿最美的姑娘,最烈的酒!让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人前享誉之后无乐可做!”

    又是一番闹腾之后不断地推杯换盏,觉着有些云里雾里的刘小少爷拉着王明稀里糊涂说了一堆,“王丞相!我知晓!你最懂我!别看我这样寻欢作乐!我心头最爱的还是……还是……敖……灵……”说完便趴了下去,不省人事。

    留下半醉半醒的王明一人对着三个女子愣愣傻笑,心中不断打鼓。他愣愣举起一杯猛地灌下,心头滋味难明,也不知如何表达。只得一杯接一杯地把自己灌醉,灌到自己不省人事,瞧不明白这人情世故的道道。灌到自己双眼迷蒙,看不清楚这烟花柳巷的歌舞升平。灌到自己脑中迷蒙,再也不想那些家国天下儿女情长的大小事端。

    但……正如刘小少爷说的。既在这世间,又何能避之?

第三十三节 此情难为

    三人在这烟花柳巷里一番胡闹,到得夜深正欲回家时,方小少爷一掏衣襟却没掏出几张银票。www.uu234.ccUU小说又瞧了瞧刘小少爷,他也一摊手表示没带半金。后还是托人传信到刘家,管家带着金银来买这一单烟柳豪情。

    几日后这事在江流城闹开了,几乎人人津津乐道。刘英豪得知这事气冲冲地回了家,抽起竹鞭就欲打他,口头嚷嚷着:“袁先生就教你寻欢作乐了吗?”一类恨铁不成钢的话语。刘小少爷扛不住打,只好编了个诗会后各大名流聚会的名头糊弄过去。刘英豪逮着管家这么一问,说那日赎人确实瞧见了这江流城中的名流以及些文人雅士,这才让他止住了手。一边拍着刘正辉的背一边语重心长地告诫他少些应酬。

    刘小少爷瞎编了个理由,没想到还真将那些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撞了个正着。心头暗暗窃喜,嘴上却是说着哑巴吃黄连的谚语打着哈哈。他自是没那么无趣,将这琐碎闲事在那街头巷尾随意糊弄一番,让那些长舌之人搅得这些个伪君子身败名裂。但这些个名流往后见了刘小少爷都是个点头哈腰的模样,这是后话。

    这日里刚挨了半顿打的刘小少爷,也正寻思着那日到底干了什么荒唐事。细细一回味,倒是想起了那日的豪情壮语,一拍脑门才觉大羞。后又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似乎同王明说了什么,但又细想不明白,心头打定主意决定隔天马车里诈一诈这个老实人,探探口风。

    隔日马车中的刘小少爷的嘴又和马车一般颠簸个不停,净是说些有的没的。而后话锋一转,说起那日烟花柳巷的事情,“那日我同你说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了。净是些胡言乱语!胡言乱语而已!”随后撇过头去想看看他的反应。

    不要往心里去?如何能够不往心里去?从前我只知这人心冷漠世事不易,活着便是最大的奢望。是她让我知晓生命的微薄与得之不易,是她叫我明白人情的暖,是她让我在这凉薄人世里有了那么一丝牵挂与期盼啊。不要往心里去!你叫我如何能够不往心里去!

    长冬玄冰消融,春水拍岸激荡。忽而烈烈长风一卷,霎时风沙漫天。万里黄沙飞扬,寸寸直如刮骨之刃削在他的身体发肤,割出条条血痕,划出一腔苦楚,汩汩成河。他望着这迷蒙的世间不知作何反应,又能作何反应呢?渺沧海之一粟,羡长江之无穷。本就无足轻重,又何人会在意呢?或许她会在意呢?

    可在意又能如何呢?不过是寄人篱下求得一世平安而已,她想要的我真能给吗?或是安稳无忧,或是山水诗情,她想要什么?我……似乎都给不了。

    王明回过神来,见着面前刘小少爷好奇的脸,方才心头的郁郁心事真令他有些怔忪。他忙抽出心思答了一句:“无妨。”后撩开帘子,默默无语地望向外头飞速倒退的场景。刘小少爷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当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让他这般失神,挠了挠头想了许久也没个着落,索性不再想,继续颠簸着嘴说些有的没的。

    这一日王明没心思听袁先生讲些什么,拿着本书心魂不定时不时身子晃悠一下,似要阴魂出窍。而其他人倒是如常,该是专心研读的专心研读,插科打诨的也接着摆弄他那些没个正经的道理。

    这魂不守舍的日子终是挂上夜幕走向终结了,刘小少爷一溜烟撞进了马车里。王明则在寒风中孤孤站了许久,望向这城中的亭台楼阁又陷入了深深迷妄。只觉冷月在心头洒了一袖光华,透着疏叶落英望见万家灯火浸透江流。一股萧疏落寞也随着悠悠卷过落叶的晚风愈发寂寥。

    我到底算个什么?我值得这灯火弥漫的小城吗?我值得这温情如水的关怀吗?我值得……拥有她吗?

    “愣着干嘛?还不上车?”刘小少爷等得不耐烦了,掀开帘子冲着他赶忙招手。“还是你想步行回去,体会一下这江城夜色?我同你讲,最近有些坊间传言说是夜里闹鬼,我听闻啊……”

    一边听他这般瞎掰扯着,一边缓步走上了马车。刘小少爷依旧叨叨念着他听闻的那些个坊间传闻,而马嘶长鸣,颠簸两下将他从愣神中给摇回了现实。他望向了这个眉飞色舞的小少爷,披了个纨绔的外衣心中的滚滚炽烈他也见识过了。

    他是个不错的人选吧。若我是女子的话,也该会喜欢更风趣些的。家财万贯,心胸宽广,志向高远,谁见了还不心向?他当是我比好了太多……太多……不是吗?

    他心头愣愣自问,眼神里突然起了变化。刘小少爷瞧着一惊,缩着身子靠在车驾的一角。“你……你……这个眼神是要作甚?该不会……”他面色上惊疑不定,眉头一皱。“是个断袖?”

    王明也被他逗乐了,咧开嘴轻轻一笑。“我知晓你心慕她。”他也向后靠了靠,望向各色丝线绣着繁复图案的车顶,不由得仿佛又陷入了一种彷徨与迷离。“我与她终是不成的,还是你好些。”

    被他说得有些愣了,什么她什么不成,刘小少爷又凝神望着他,不知他今日犯了什么病,竟说出这么多云里雾里的话。谁料王明也偏过头来一笑,像是释然又是悲哀,他复又望向车顶,“往后夜里的花园我不去了,你去吧。”

    刘小少爷更迷糊了,一摆手皱着眉头道:“什么跟什么啊?她?花园?”

    车轮骨碌碌停了转,王明丢下“敖灵”两个字站起身钻出了车厢。刘小少爷心中一凛,一拍脑袋终于想起那日同王明讲了什么,难怪这一日她这么闷闷不乐,但是……但是自己真的能不抓着这个机会吗?赶忙冲出马车,随意胡扒了两口,便钻进房里整理衣冠。对着铜镜又是打理又是换衣,不一会儿王明推了门进来,看他这副样子也颇为好笑。

    “王丞相,快看看朕的衣冠可还得体?”刘小少爷转了一圈,不时扭头看看身后。环佩一齐,容臭备好,他还是觉着有些不自信,拔开腿便溜到后厨拿了一壶酒往嘴里灌着。

    清风缓缓将窗扉推开,撩起王明的下人衣服微微摆动。他向外走着,银光泄地虫鸣声声。走到庭中缓缓闭上了眼,清风如许,明月如许,一地风华散落,当是个风流雅韵的意境。扑面寒凉,钻进衣袍。怎的会,怎的会如此难过呢?

第三十四节 作别烟雨

    几杯烈酒下肚,刘小少爷脑中嗡嗡,甩了甩头又洗了把脸,眼中迷离景象总算合拢些许,心头不安也总算安分下来不再蹦,努力克制自己的脚步走成一条直线,往后花园慢慢晃去。www.uu234.ccUU小说一路由着清风领路,灌木指点穿过层层门洞,终是到得花园。

    刘小少爷扶着门洞,悄悄探出头去眼前景象令他又有些恍惚。茉莉团簇起一身月白长裙,背影孤傲而清丽,层层月华勾勒起她的侧颜,几缕青丝飘散温柔如许。他深吸起这院中的茉莉清香,迈着步子走了上去。

    她的身影是那样孤单、彷徨,又如皎皎明月,晶莹剔透。他双手环在了她的腰间,静静不语,只是嗅着她发间的淡香想象她的明媚俏丽。她是他不忍玷污的剔透白玉,从初回见面便沉在心底。

    “你来了,怎的又喝酒了?是不是少爷又拉着你喝酒了?”她从袖中抽出小手捏着鼻子,似是受不了这浓浓的酒气,复又低下头去,一抹淡红更衬无暇面庞。“你今天……怎么有些不一样……”

    刘小少爷有些迷糊,不知她指的原是王明,只想着在这温香软腻里多待片刻,随口便答:“不同,有何处不同?”

    敖灵闻声一惊,转过身来,望着刘小少爷迷离的眼神顿觉大窘,双手忙撑在他的胸膛欲将他推开。奈何男子之力犹大她这不曾炼体的女子许多,只觉身子往他身上箍得越发紧了。“少爷……我……不知是你。”后又低下头去紧抿着嘴。

    “不是我?还能是谁?”他有些疑惑了,手头一松被她抓了个准,回身便跑出两三步。刘小少爷回过神迈着大步便抓着她的手腕,狠狠一拉再度拉回自己身前。“你跑什么?每次见我你都跑,我有这么惹人厌吗?”

    他口中酒气喷面,敖灵欲哭无泪,只得撑着他保持些微距离。

    “你说啊,平日里你与那些丫鬟不是常说道吗?怎么现在不说话了?”他低下头迫近她的面庞,眼神似乎不再迷离,直如一柄长刀要将她挖尽。

    心中一惊,自己平日里在府中没个大小,成天找那些姐姐聊天的事原来他早就知道。这般一想,心头更不是滋味,撑着他的手越发大力了些。

    “为何推我?”刘小少爷愁眉突蹙,酒精之力猛地上脑,他怒吼着:“你说啊!有什么话,你说出来……别搁着我一人啊。”

    心中恼恨不知从何说起,若自己还是东海九公主早就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定还要让父王治他个犯上的罪。她只得抬起头来,望着他眼中炽烈自己也觉有些茫然。他一手拉起自己的手腕,一手挽过她的腰,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局促。

    “我爹看不起我,袁先生看不起我,怎么连你都……看不起我?我就这么……糟糕吗?”他压抑了一年的心中话终是吐了个干净。见她一副委屈不答的模样,不断抿着嘴眼角泫即欲泪。他再也压不住体内的冲动,为什么?为什么?他在心中反复地问着,欺上那块他精心守护的白玉。

    他疯了似的撬开她紧抿的唇瓣,软腻入口理智全无。他的手顺着手腕缓缓下移,拨开这层自己赠予她的包装。

    敖灵心中大惊,而后恶念一动,天地灵力霎时聚集,凭空凝出一道水箭打在他的左手之上。一时碰撞激起水幕翻天,灵力震荡狠狠推开二人。只听花园一声轰鸣,二人尽皆昏迷过去。

    下人们闻声赶到,纷纷朝着刘小少爷的方向围去,抬人的抬人,叫唤的叫唤忙作一阵。只有一人望着一旁昏迷过去的姑娘不知作何感慨。鬓旁两只鹿角挂着水滴点点滴下,银鳞爬上了她精巧的双颊刺出道道血痕,映着月光透出点点寒凉,狰狞而妖艳。她紧闭的双目睫毛不断颤抖,仿佛仍有余悸。

    我到底做了什么?你……又是什么?

    这夜刘府上上下下忙活了整夜,气得刘小少爷的生母姬氏整夜无眠,差着下人打了个铁笼子将敖灵关了进去,又吩咐着府中所有人手去寻个厉害的修行人,定要将这妖怪挫骨扬灰。

    刘府的下人日头初照便涌出了刘府大门,满城地寻。可这江流城中无观无庙的,哪来的修行人?说来也巧,到得众人几近绝望,就要涌出城门之时,迎面来了一个驾着牛车的邋遢道士,留着些许胡渣披头散发,套了一件破旧道袍。瞧上去便不是得道高人的模样,奈何众人本是涸辙之鲋怎在乎水之清浊。

    一拥而上便把道人请回了刘府。二道长一脸茫然,只道人劫又至了,索性应下便是。

    甫一进了刘府大门,便被姬氏拉着往内里的卧房走。到了刘小少爷床前,还未等姬氏开口他便凝神细望,不足几息时间便明白了症结所在。正欲开口,姬氏便冲到他的跟前摇晃着二道长的双手,苦苦求着:“道长可要救救我儿啊!九代单传啊!”

    瞧着无语,本来到口的“只是灵力激荡入体,凡人身躯抵挡不住,昏迷几日便可醒转,身体虚弱不可用强。”的话完完全全咽进了肚里。随手抽出一张符纸,揉碎了扔在一旁的茶壶之中,学着那些江湖骗子的口吻说道:“此符水,一日一服,三日后便可醒转。”只是醒了会不会拉肚子,我可管不了。后半句又生生咽入肚中。

    一语方毕,只见姬氏跪倒在自己身前,抓着自己满是炭灰尘土的衣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自己抹了个大花脸,口头还模模糊糊地说着些,“道长神力无边。”的恭维话。后似乎又想起什么,站起身拉着二道长不让走,带着哭腔说道:“害了我儿的妖怪,道长还请替我除了!定有重金相酬!”

    二道长眼角一抽,真把我当成那些个江湖骗子了,我瞧着像缺钱的人吗?他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袍子,还真像。他长叹一声,在袖中幻化出纸笔,匆匆写了些时鲜果蔬,后又回想一下咂了咂嘴又写上些烤猪烧鹅的佳肴。“将这些东西准备好,待会儿我要开坛……请神。”请神二字出口,自己也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天上的神哪儿是人请得动的。

    “那个妖物在何处?且带我去见见。”听得此话,姬氏顿时止住了哭泣,拉着二道长急匆匆地奔出门去。来到后院花园,拨开看守的层层人海,便见着一个大铁笼子里头关着敖灵。

    他眉头一皱便觉不妙,到口中的九公主又缩了回去,想着她落得这番下场都是自己的过错,心头又骂了一句灼华。二道长走上前去袖袍一挥,众人只觉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划过,回过神时便看见二道长手头多了一个水泡,里头一尾白鱼沉浮不定,不时吐出两个气泡。

    对这妖怪的弱小原型的震惊之余,众人尽皆感叹二道长的通天手段。

    而他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想着这应该不算人前显圣吧。后又打量了众人一圈,见着有位熟人站在人群中,目光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道长快把这妖灭了!竟敢害我儿,我要她尸骨无存!”

    二道长却不理会,径自走向王明。一手托着敖灵放在他面前,“你说呢?你想如何处置她?”

    她是妖吧。也难怪她会说出那些话。可是那又如何呢?她依旧是这世上唯一挂念我,心系我的人。可是刘小少爷……他待我便不好了吗?终是人妖殊途?可要杀她……我……如何也做不到。但……我一个下人的心思谁会理呢?他是在问我吗?他是在问我吧。我该怎么说,主母看着呢,我该怎么办……

    见他愣愣不语,姬氏赶忙抓着二道长的衣袍又道:“我听说你们修道的会三昧真火对吗?那就用三昧真火将她焚尽!毁去三魂七魄不入轮回!”

    二道长一皱眉,思索着这妇人怎有如此歹毒心思,又看了王明那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说道:“那便引三昧真火焚其形体魂魄。”

    话音一落,王明抬起头望着二道长与姬氏,眼神中的光华霎时寂灭,嘴巴微张似是欲言又止,他抬起手想要抓着二道长的衣袖将敖灵夺过来,这念头在他心头升起而又消散。只剩手臂微弯五指轻颤地生生咽下一口气,复又低下头去。

    二道长轻叹一声,大步向外迈去。不多时便见大厅前的院子几案摆设完毕,贡品香炉一应俱全。香炉之上插着三根暗黄大香,燃起浓烟袅袅。他在袖中幻化一柄桃木长剑陡然抽出,学着那些江湖骗子迈着八卦步来回走了几圈,口头叨叨念着不知什么,长剑忽挥忽劈。在院中走了三圈后,他定定站在几案前,木剑绕腕翻转至身前,双手握柄剑尖冲天而立。

    “灭鬼降妖,除魔卫道!引我真火,惩奸除魔!”双指作剑在剑身一划,霎时燃起滔天烈焰直冲云霄。“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念着太上的名头忽悠人,心中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决定做些虚张声势的活儿尽早了事。

    烈火焚剑,桃木竟然依旧笔直,不腐不弯,众人尽皆大惊。二道长桃木剑前指,划出一道裂波将三根大香拦腰截断,复又剑势回收朝天抖出一串剑花,将手中水球也向上一抛。冲天赤焰翻卷热浪,众人只觉眼中炽烈滔天却什么也辨不分明。

    久久过后火势收于他的掌中只剩一点星火,手腕一翻一切绚烂终归于平静。只见他的手指微微搓动,点点灰烬顺着指缝滑落堆砌成一座小山。

    王明亲眼看着这一切,数次冲出人群的冲动尽皆被这副颤抖的身体抑制。唇齿不断轻颤,手头连握拳也难以握紧。我不配……我凭什么拥有她。心头落下这么一句,钻进人群里消失无踪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二道长也心中感慨,不知如何去说,缘分这东西,终归是说不得的。

    正当众人震惊之余,二道长又迅速一卷衣袖,潇洒踏步而去。姬氏第一个回过神来,心中正感叹真是仙人作风,复又瞧了一眼做法的几案,却是空空如也。只道是上神显圣,拿了贡品罢。

    二道长一出刘府大门,缩地成寸在这城中不断奔袭,终是在一处无人的小巷里停下脚步。“别抖了!别抖了!”他一挥衣袖,敖灵再度以那个半人半妖的模样出现在这个小巷里。

    “怎的是你?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敖灵见着二道长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再也不用如往常在凡人面前低声下气。

    “砰!”二道长气不打一处来,当头便赏了她一个爆栗。“我同你说不要随意使用灵力,你倒好,去了人间全忘了个干净!不仅用灵力伤人,还叫人看了你的原型!若不是我救你出来,这会儿你还给关在笼子里!”

    她只得低头笑笑,双手食指相互绕着。“那也是他先轻薄我,我别无他法……”

    “也罢。”二道长收了脾气又道:“龟丞相将你托付于我,我自是要保你周全。如今这人间事你已体会过了。尘缘既了,便随我修行学道,我传你一套吐纳法门,你且先练着。”刚欲开口,只觉周身灵力一窒,天地间的微薄灵力翻涌成海朝敖灵汇去。

    “便是这样?”她灿烂一笑问道,“若这就是吐纳之法,我在龙宫早已学会。不必你来教我。”

    这便是天龙吗?他在复又说道,“修行修行,便不止是修法,更是修行止。术法德行,二者缺一,都算不得修行。你既已明术法之修,便随我在这红尘游历,静静修心。”

    “心有什么可修?”敖灵不明所以,“况且我还不知你的来头,怎能跟你个不知名的道士走?”

    被她呛得无语,只好从腰间掏出一块腰牌对她道:“我乃不知观当代掌门,第二。若说道,这世上已再无人可教,唯有在红尘中历练,渡尽人劫方成正果。”

    一见是不知观的腰牌,敖灵终是能放下心。小时便听爹娘说自己同不知观有些缘法未尽,此时看来当是如此了。这一别凡人,她终是有些做回了九公主的感觉,忙又说道:“正果又有何用?我乃龙族,万妖之首,不必修行自可长生,为何要修你这凡人的道?”

    “爱修不修!”被她说得烦了,二道长索性撂下一句扬长而去。

    见他这般作风,敖灵也是有些心惊,方才还说龟丞相所托不敢相负,怎的现在又跑了!赶忙冲了上去,“别别别!我修!”眼珠子一转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们修道之人不都有些什么道号之类的?给我也取一个吧!”

    她复又端着下巴眼珠子转个不停,“就取一些清新高雅的名号,好符合我龙宫九公主的身份。最好再有些孤高冷艳的调调,那样便再合适不过。不如就叫……”

    一路走出小巷,她的嘴里已经蹦出了不下数十个奇奇怪怪的名号叫二道长听不下去。随手幻化一个面纱斗笠按在她头上,“静心!”

    “什么?为什么要戴这个斗笠!”敖灵抱着斗笠有些不知所措。“为什么要戴这个斗笠!我给你想了那么多名号,你随便选一个也能体现我高贵孤高的气质,你倒是选一个啊!”

    “我说你的道号就叫静心!”二道长被她这张嘴吵得颇不耐烦,只得迈开大步朝前走着。而后瞧见一大黄牛拖着的草车便坐了上去,随手拍了拍身旁的尘灰,示意敖灵坐上来。

    “喂!静心这么平平无奇的身份怎么能适合我?”她又低头看了一眼这辆脏兮兮的牛车。“你要我坐这个?”

    “爱坐不坐!”拿起一旁牛鞭一抽,黄牛仰天一啸发出“哞”的一声,作势欲走。

    “别别别!我坐!”她迈着小步冲上前来,也不管其他一蹦便坐进了稻草之中。刚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嘴又随着牛车颠簸了起来。“你们这不知观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你这样的道士都能做掌门?你瞧瞧你这一身上下,破破烂烂的。”

    “闭嘴!”二道长又不耐烦地吐出二字。

    没太听清,敖灵复问道:“什么?”

    “把嘴闭上!否则今后你的道号便叫做闭嘴!”

    “那怎么行!”

    二道长回过神狠狠瞪了她一眼,“闭嘴!”

    心头一惊,她赶忙闭上了嘴,四仰八叉地倒在稻草中望着浮云朵朵,心中发起牢骚。

    牛车吱呀吱呀地晃出了江流,别了这一层烟雨便能笼尽的小城。

第三十五节 知否知否

    身后天雷闷声阵阵,永无止息,三不庄的山道上缓缓驶出一辆破陋牛车,古旧车轮在崎岖泥路上来回抖动,腐朽木板上下错落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缓缓驶进树林。www.uu234.ccwww.uu234.cc二道长持者牛鞭,脑中依旧是那个不过相逢一日的师兄的一腔孤勇、以身全道的模样。即使消去往世来生也依旧不曾悔恼的觉悟……自己真的做得到吗?

    静心也窝在草堆中不发一语,东海龙族已然尽数亡绝,龙宫也不复存在。失去了那个捆缚自己的樊笼也失去了自己的至亲,这样的自有……真的快乐吗?萧如玉的话还在他耳畔回荡,这天地之大,我真能何处都去得?就算去得,又能如何?乘奔御风,遨游四海真是我的所求吗?当年龙宫里的情绪翻涌,竟与东海从此永诀。世间一游才觉人情也不是我的所求……那我的生究竟所求为何?

    牛车缓缓踩过地面上的斑驳光影,师徒二人各执心思只剩大黄不时“哞”地喊两声聊以解闷,心里也琢磨着这师徒二人又闹了什么别扭,往日里打打闹闹的才有些烟火气,这般坐而悟道的气氛倒是无趣。

    抱着头上斗笠在稻草中滚了两圈,还是想不明白这世间的是非。静心长叹一声问起:“师父,我们接下来去哪?”

    被她这番一问,愣了一愣。本想随意说句大黄领路,又觉察到她体内灵力已然圆转如意,而今只差一场人劫送她入妄明妄,细细思索平复心绪说道:“我们……再返江流。”

    春风过处万物复苏,杨柳抽出新叶长长枝条不断抚着白石长堤。适逢清明时节,城中人尽皆薄衫踏青。失了那声催天雨的琴音,江流的雨也恢复了常态,那些小贩们造多了的伞也做了青瓦红砖上的一个坠饰。牛车晃进了这座阔别已久的小城,在晨露微湿的青砖吱呀吱呀地前行。

    悠悠晃过喧嚣早市,缓缓步入店门紧闭的商街小道。江流的早晨总是带着些许慵懒,即使公鸡早已长鸣划出破晓,也少有商家在此时开门迎客。此时的萧疏之感,犹如深夜。忽地一旁嘎吱一声木门推开,里头走出一书生模样的中年人,方阔脸庞浓眉大眼一步踏出正迎上了缓缓驶过的牛车。

    大黄鬼使神差地缓缓停下脚步,二道长一偏头对着他一笑道:“好久不见,近年过得可还好?”

    那人心中一惊,呆立在原地。那个道士的邋遢模样反复提醒他,当年因为自己犹豫不决造下的孽障从未消去。山洪溃堤长卷泥浪,反复锤击他心中那个明媚无暇的向往。那些个难以入眠的寂寂深夜,总觉心中郁郁。原来啊……原来……自己始终在等她入梦,等她责骂自己是个将心中所爱拱手让人的懦弱伪君,等她咒骂自己是个贪生怕死的畏缩小人。而冷汗渗透衣襟的长夜,只有冷冷一轮孤月刺透心背,而她……连梦也不曾予他。

    二道长拉着静心下了牛车,站在他的面前一语不发。只待他回过神了,方才说道一句:“如何?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王明长长吸了一口凉气,被这一语从无法脱离的罪责中拉出。“自然……还请道长里边请。”

    师徒二人步入这家小店,嗅着满屋墨香环顾了一圈,一旁挂着的都是些名家仿画,纵使临摹之法入木三分,却总是在意韵上失了几分。他引着二人到了后庭一处石桌,点燃一旁的炉灶,从竹筒中缓缓引了一壶井水。未久陶壶缓缓喷出两道轻烟,滚滚热水涌入紫砂壶中舒卷蜷缩的茶叶渐渐喷薄清香。

    “你这的字画多是名家仿作,可有什么说法?”二道长望着王明问道。

    “自是才学不足,仅能模仿罢了。”他低下头去,长叹一声。

    二道长早知他会如此作答,便接着问道:“当年我走后,他们可有为难你?毕竟……那妖物是同你一起的。”

    王明眉头一皱,问道:“你可曾知晓她是妖物?”

    “这妖物法力高深,一时间我也未认出她将我侄女杀死并化身成她。”二道长随意扯了个慌瞒过这一问,又问道:“你且说说当年我走后发生了什么。”

    “当年道长走后,少爷三天后便醒转过来,虽手失二指难再握笔……但总好在性命无虞。”他的缓缓说着当年的事,斟满了三杯,提起一杯摇晃着慢慢饮尽。“虽然少爷不与我计较,但主母……依旧将我赶了出来。”

    “而后少爷不再去书院学习,却将我送到了袁先生门上。寒窗十年不过弹指,但我却先生所教,连乡试也不曾中过。”他闷闷又斟了一杯,“好在少爷又给了我一笔银子,让我盘下了这间店铺。不过我哪有什么大才,字画尽是临摹罢了。也多多少少接些替人拟书寄信的活计,倒也浑浑噩噩地混过了这么多年。”

    “那……刘少爷如何了?”二道长举起茶杯抿了一口,接着问道。

    “刘少爷……自从醒来之后便时时懊恼自己当时喝酒误事,平白害了一条性命。而失了双指之后便不再学习,随父从商。如今……他已然是江流城中有名的富商,声明犹在当年其父之上。”倒也没有负了当年烟花柳巷的一番豪言壮语,而我……这后半句与二人无关,他独自将这卑微吞入肚中化了一腔苦水。

    “当年你犹豫不决,害她性命。你可曾愧疚后悔?”此语一出,王明心神震慑,神魂几乎不稳。

    后悔?如何叫我不后悔!我悔这下人身份给不了她一世安稳,悔这庸碌躯壳里的无趣灵魂逗不出她的银铃笑意,悔这懦弱自私没法带她冲破这人情世故的框框条条!你叫我……如何不悔?

    而到得嘴边却变成一句不足为外人道的“不曾想道长此来竟为诛心。事已至此……又何须再提呢?”

    望着师父与王明这言语来去的不知所云,她心中有万千疑问和一腔衷肠将吐未吐。可师父一手按着自己的手腕,竟一言难发,只得看着二人自顾演着一场对戏。

    “那你可曾爱她?”二道长不再举杯,定定望着他,只望他能如实回答。

    王明苦笑一声,轻轻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此情此意,在这世间当真在于我的心思吗?”他又在身前斟了一杯,“彼时寄人篱下,生存本就不易,感念少爷恩情,让我免去劳役之苦,并得了这谋生的本事。况且……”他也不管这茶水滚烫,一饮而尽。只望能以茶代酒,将心中那腔苦楚给浇散。滚滚热水入喉,心中苦涩却是更盛……此情此意,叫我如何割舍?“况且少爷他也比我好上万分,不是吗?”

    “我问你是否爱她?”二道长提气朗声再问。

    “就算当年我从你手中将她夺走,那又如何呢?人与妖……终是殊途,不是吗?”他再斟了一杯,滚滚热气冲出青瓷杯盏,再度被他一饮而尽。茶中苦涩香气簌簌而起,猛地冲进心头,本想浇这一腔愁苦竟越浇越愁。人常道茶味苦后回甘……怎的我尝尽苦楚,却不曾回甘。“她是妖,长我千百岁。当我垂垂老矣,她亦是少女模样。我何德何能,能将她留在我身边共我白头?”

    “你究竟……是否爱她?”二道长三问平淡如许,仿佛友人交谈。

    这一问彻底激起他心头波澜,他疯也似的笑了起来,“如何……不爱?在那东海之畔,我见她灵动的模样便心生倾慕。经历那些鬼怪之谈,她的明媚始终长留我心。但我……又算个什么,如何配得上她的柔情,她的玲珑剔透,如何值得她长长牵挂?我不过是个下人,脑笨嘴拙,前些日子我才明白那句夜色真美究竟何意。我不过是个自私小人,救她的机会近在眼前而我却在顾虑其他。我常想,若我能拿出那夜寺庙里孤注一掷的勇气,事情是否会不一样。你说呢……?道长。”他斟了第三杯,滚滚热茶再度一饮而尽。“事情……会不一样吗?”

    “若她还魂,如今你已脱去下人身份,你对她还否能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生死之别,如渊如海,何以回返?若她还魂……若她还魂……”他又掩面仰天长笑,“可是啊……可是啊……只是若,她还魂。我倒希望她能狠狠地骂我,指责我的不是。即使一柄弯刀捅进我的心头,我也甘愿。这是我欠她的。”

    二道长放开了静心的手腕,缓缓站起身子。

    “什么叫做你欠我的?”静心缓缓摘掉斗笠,“我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权势富贵,也不是什么快活人生。我曾以为花园里每夜望着愁云惨淡,听你说一句夜色真美已是平生之幸。你却……你却只知可是。”她的眼眶渐渐湿润,泪滴如珠缓缓划过脸颊上亮银鳞片,熹微晨光之中是如此晶莹,滴滴化珠。而后一甩道袍转身跑出院落。

    他看得呆了,她立在晨光之中的身影依旧那般明媚。没有我的时候,她的身形也没有变得更加瘦弱单薄。该作何心情呢……他突然有些恍惚了,只是低头苦苦笑着,任凭一旁烈火烧着的瓷壶盖子一蹦一跳地涌出滚滚热水,嘶嘶地发出声声不满。

    “别说可是。”话音一落,二道长缩地成寸消失无踪。

第三十六节 从前有座山

    压在静心心中的层层谜团,两天里拨云见日,这沉浮不定的世间……自己竟是这般茕茕无助之人。www.uu234.ccwww.uu234.cc往时观人悲喜,而今身在剧中,心中苦涩竟不知如何言语,眼角泪滴点点化珠,滴答滴答洒了一路。

    路人闻之,为之侧目又惊异于她半人半妖的面貌。二道长一路随行,随手抹去路人记忆。

    她也不知跑了多久,只是哭得眼前景象迷蒙,脚边一软跌在地上却不愿再起。她蒙着头不愿面对这世间的一切,冷眼也好,关怀也罢,都……随他去把。

    忽而觉得身后一只大手抚上她的右肩,接触之时炽热温暖,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们小灵儿又在哭什么啊?”阔别已久的声音再度响起,她竟有些恍惚。愣愣回过头来,敖广身着深蓝长袍半蹲着,依旧是那副花白长髯的模样,眼上笑意盈盈,长眉在风中不时抖动两下,温和慈祥。

    “父王……?”她转过身来慢慢抹掉眼泪,却将尘灰抹了满面。“你……没死吗?”

    “没大没小!”一妇人从敖广身后慢慢移出,拖着一袭水蓝长裙步步生莲。“我平时是如何教你的?怎能对你父王这般说话?”

    见她眉眼颦笑如常,静心也有些懵了,慢慢走了过去揪了揪她的衣角,入手之感依旧如此真实。“母后……”她扑了上去倒在龙母的身上再也止不住哭泣,又记起当时在龙宫里撒泼打滚的日子,又呜咽着说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小灵儿!”又觉肩头被轻轻一拍,静心再度回过头,八人迎面而来,身着各色衣衫形貌各不相同。“好久不见了,可有想我?”

    “大哥、二哥、三姐……你们……”都没死吗?忽觉头顶鹿角又被揪了揪,“八姐……别再闹了!”

    “要我说我们小灵儿何须化龙?这般样子谁敢说不可爱不水灵?”身后女声俏皮地说道,双手一边环住了她的腰。“谁要敢说一句不是,我们定要他提头来见!”

    “如今我们东海重聚,可别有那么重的戾气。走了小灵儿,我们回龙宫!”也未等静心反应,敖广身形一卷化作金色长龙腾空而起,龙爪一抓将她丢到背上。九龙翔空,地上民众无不震惊。

    只觉眼前云烟渺渺,天地难辨,九龙齐齐入水,一晃神间便已站在龙宫之前。依旧是那一座气派龙门立在面前,洁白萤石铺出一条康庄大道,一旁珊瑚叠簇澡荇起舞,守门的虾儿蟹儿见着他们尽皆下跪行礼。

    “往后我们便在这龙宫里,一同护佑东海的平安,可好?”敖广问道。

    不要。

    此念一过,龙宫之景霎时便如梦幻泡影消失无踪。既见世间繁华枯荣,悲喜浮沉,既在天地一局中难再旁观,又如何能够抽身?龙宫……已是云烟过眼,不可再追。

    水幕层层烟波浩渺,其间又走来一人方阔脸庞浓眉大眼。他拉起她的手便开始狂奔,后头追打之声不绝。眼前景象一晃便迈出了这缥缈虚无的境地,海潮起落带动沙石更替,时而海鸟翔集,鱼儿踊跃。

    王明半蹲下身,气喘吁吁地望着她,“我不论你是人是妖,我都心慕你!若你不介意这里的破旧贫苦,可否同我……?”话音一落,夜幕挂起星光漫天,海风呼呼长啸悲鸣刺耳。

    “我将一生都予你……而你依旧是这般靓丽的容貌,你……可满意了?”再望向他时已然是花白胡子,干枯身材的模样,似是被这海风一吹便散了骨架。“今晚……夜色真美啊,不是吗?”

    不是。

    一念再过,周身景象只剩混沌冥冥难辨方位。她静默地向前走着,望着空中浮动的明暗交错她渐渐静下心来。与东海龙族长别,心中有憾难以言喻,但他们心有所执并与我不同,我不能强求他们,他们亦如此。

    王明呢?我对他的执,只在于我想他为我做的事。垂垂老矣坐在小凳上望着海潮涨落感叹一句,是自己想要的吗?她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渐渐她望见前头有着一人身影,穿着破旧道袍同她一般在混沌中不断前行,那人步伐坚定方向从未改变,他似是知道这混沌不辨的空间里有什么是他在追寻的。他孤独、落寞、桀骜不屈,也从未迷失方向。

    她赶了上去,却如何也跟不上他的步伐。你究竟在追寻什么?长生、道义还是所谓真相?这人世间的悲欢起落,你到底为何能如此置于身外?我们都是这红尘里的旁观者吗?等等我……等等我啊!

    静心伸手一拽他的破旧道袍,人形散去复又聚拢,依旧孑然前行。她望着手中破旧道袍愣愣不语,似是明白了。是啊……我们都是这世间,茕茕彷徨的孤鬼。她释然一笑,跟上他的步伐却不再拽他,只是这般走着保持距离,听着他沉稳的脚步便觉得心安。

    忽而眼前光芒大绽。到头了吗?她这般想着一步踏出,只觉周身法力圆转如意,随心而动。

    她缓缓睁开眼,瞧见此处无色无景,天地尽是灰白。又回到这了,真好。

    二道长长叹一声,“跑着入妄,这九州修行界估计也就独你一人。真是不让人省心。”

    “师父……”她刚欲说话便瞧见二道长摇了摇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自古妄境不问,你在妄境中见到什么,悟到什么都与为师无关。”二道长拉着她站起身来,“如今你已然玄牝大成,从今往后的路你可自行选择。不论你想成龙或是成道,为师都不再过问。”他转身拉着她一步踏出这画卷里的灰白世界。

    二人凭空出现在江流城的一处小巷里,定睛一瞧竟是当年他们相逢的那个无人街巷。“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往后的修行我教不了你,我们就此别过吧。”话音一落,他收起画卷负于身后,缓步走出小巷去寻那辆破旧的牛车,一心想躺在草堆里消去这两日疲累,至于今后……再说吧。

    少了狗尾巴草刁在嘴里总觉着差点什么,只得哼着小调一步一晃地朝前走着。忽觉衣角轻拽,他回头望着这个化形完全的姑娘,眼中清澈明亮再无疑惑。她轻咬着唇瓣,犹豫许久吐了一句:“修,我修还不行吗?”

    二道长闻言有些愣了,不知作何反应。二人久久相觑皆不言语,二道长不知所措地挠挠头,“既选了这条路,往后修行不可停辍,不可再随意使性子耍脾气,你可明白?”

    她不答只是愣愣点头,双眼扑闪着依旧是那副灵动模样。

    大黄仰天“哞”地又长啸一声,路人纷纷驻足旁观。师徒二人倒是心觉无碍,慢慢爬上牛车,清亮鞭声抽响一声,大黄拉着牛车缓缓前行。

    “师父,你在渡的劫……是什么劫?”静心再度四仰八叉地倒在稻草堆里,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嘴。

    二道长眉头舒展,短叹一声道:“苦海。”

    “何为苦海?”静心再问。

    “世有悲欢得失,自有苦海。”二道长淡淡对答。

    “苦海沉沉,茫然无边,如何得渡?何不回头?”静心又问。

    “我已在这苦海中央,既不可回头,也不知如何自渡。”他摇了摇头,轻甩着长鞭。

    “彼岸是何模样?为何苦求渡之?”静心不解地坐起身来,爬到了二道长身旁。

    “彼岸?想是四时不辨阴阳不明,无欲无求无生无死的境地。若到那时……想是真正超脱三界,飘然物外。至于为何苦苦求渡……”他仰面望着天边浮云似是想起了什么,“因为师父的面前有一道……不成仙无以推翻的高墙。”

    她终于解了心中的疑惑,再度一仰身子倒在草堆里,闭上了眼口中叨叨念着:“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不知观……”

    牛车上破旧的木板随着车轮起落吱呀吱呀地不停响着,在这朗朗的歌谣声中,缓缓驶出了这一层烟雨便能笼尽的小城。

卷尾语·一番好戏已开腔

    又到了喜闻乐见的卷尾bb环节。www.uu234.ccwww.uu234.cc

    那么我们这一卷说了什么呢?卷首语我用的是“妄度人心是魔。”这句话出自徐公子胜治的小说《惊门》,当时看了深以为然。并且与本卷主题子非鱼非常贴合。

    那么子非鱼是何意呢?子非鱼出自《庄子秋水》,原文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焉?”主旨在于不要随意以己心度人心。妄度人心说的就是这么个道理。

    这一卷的叙事又有了很多变化。细心的读者已经能发现,这卷的主角不是东海龙族,不是渔村的王氏一家,不是江流城的刘家姬家,更加不是袁先生,而是敖灵也是静心。

    我颇费笔墨去描绘这一卷俗世绘卷究竟意欲何为呢?主要就是我开心{不,主要是通过这一卷俗世绘卷来衬托妄度人心之意。

    开篇我们讲到东海龙族,一是题接上文,二也是为了静心的身世。从龙门一跃之后万物生灵,敖广守护东海的责任感令他对这片海域不敢大意半分,甚至也如此教导后代。可偏偏出了一个敖灵,她不服管束不想修炼甚至不想待在东海。阴谋就此而始,往后灵珠破碎、妖塔大破、龙脉震荡、东瀛入侵的一系列矛盾炸开,成就了一个众生归寂的结局。

    是的,切勿妄度人心。人的本质与追求本就不同,故不能以老旧的那套高远响亮的宏图愿景去要求所有人。有人说,难道东海龙族英勇就义的情节不壮烈吗?为守疆土履行承诺的表现不英勇吗?是的,十分英勇壮烈。可我们能要求所有人都如此吗?强迫一个只知道满地撒泼打滚的小丫头去牺牲……就英勇壮烈了吗?

    画面一转,我们来到了渔村。我刻画了一群唯利是图的人。有人可能会问,你这是刻意抹黑人性吗?不是。一户贫苦的人家一夜暴富之后会做什么?酒肉奢侈,并且做足伪装,毕竟这始终是不为外人道的事,况且是个人吃人的地狱。吃了上顿没下顿,不知何日会命陨大海的日子你会去同情哪个突然死去的同行?除了感慨一下人命单薄……你,还能做些什么?至于李嫂的结局,这才是人性的恶。

    后来渔村被劫,几人逃亡到了江流,也是我有意无意地想写出一场荒唐闹剧,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人的所为实在是不依人心。

    后半卷整个场景变换,由贫苦的百姓到了富甲一方的大户人家。先是声催天雨的姬晨在鬼神与义理之间徘徊不定。而后是荒唐至极的刘小少爷。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这个配角,但是越下笔越是喜欢。荒唐人虽做荒唐事,但他心中关于大是大非的标杆却比任何人都要笔直。他也是个饱受误解的人,父亲和师长都瞧不起他,但也只能在每日的嬉皮笑脸里蒙混过关。

    直至青楼一醉,大吐豪言,说破了天下的是非与心中的道义,也令他和王明的关系变得有些尴尬。

    王明这个人,一开始是个啥都不懂的傻小子,以致有了林中破庙奋勇相救的场景。但他到了江流城,受人恩典才明白人情世故到底是怎么回事。爱,人情,阶级,类别的冲突不断在他心中碰撞,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如何能够想的明白?最终还是他的自卑打败了他,将敖灵拱手相让。他觉得,那才是配得上她的生活。

    是的,切勿妄度人心。他最后又在人与妖的殊途里挣扎不断,最终还是没有迈出当年那勇敢的一步。从前的他脑子里只有她,而现在他想不明白的东西太多,如何能够相提并论。

    在失去一切之后,敖灵又做了什么。她悲愤欲绝滴泪成珠,法力的圆转又逼迫她入妄,让她面对那些她完全不想面对的事,去反复探查她的内心所妄为何。

    明显,她在意的只是那份不告而别的遗憾与对自己犯下过错的悔恨,而不是东海龙宫。她在意的也不是那个不断纠结徘徊不定的男孩,她在意的只是那个破庙里为她舍身的少年。

    既已无牵无挂茕茕一人,那自己在意的是什么?此时混沌不开,天地冥冥,与她一同在这昏暗世间不断前行的人还能有谁?那个孤独落寞的身影便成了她的所妄。

    本书写到第四卷,我们也随主角经历了妖塔篇的人妖相恋,经历了东海篇的波澜浩荡又归于沉寂。这苦海沉沉如何得渡?又或者如何回头呢?

    虽然成绩惨淡,但我并不准备草草了事。就像《步戏》里唱的那样,一番好戏已开腔,管他几人听到曲终。我承诺这个故事的故事性只会逐渐上升,其深刻程度也会越发深入。我不想向垃圾文学低头,既已开腔我定会唱到曲终。

    敬请期待下一篇,王剑。【作者有点累,可能会休息一段时间,我们往后再见。

第一节 黄牛落泪

    炎夏的烈日蒸起雾气蒙蒙,遮天蔽日的浓林之中一辆牛车渐渐驶来。UU小说二道长轻甩着长鞭打出声声脆响,静心却不再倒在草堆中叨叨念着那首永不休止的歌谣。她坐在车后不断摇晃着小腿,不时捡起一块石子砸砸一旁树干上趴着休憩的异虫,又发起牢骚:“师父,我们冬日向北,夏日却往南,这岂不是自讨苦吃?”

    转过身去又摆弄起车上湿漉漉的草堆,想要钻进去,一躺下又觉浑身不适,即使用法力隔绝体感,也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哪有什么去北往南的说法,不过是时机到了,缘法推着我们在这世间行走,并无刻意为之,只是应该如此。”二道长一口吐掉口中稻草,身子垮垮地伸了个懒腰,背脊还是一般笔直。

    “师父常说天道、缘法,可为何我们不做不为,仅凭天道?天道之公当真无私?当真便能把世间所有事一杆秤平?”静心爬到牛车前头揪着二道长的衣角反复问着。

    “天道啊……”他仰起头来望了望,只瞧见细密枝叶里透出几点微光,难见青天浮云,“自是没法将这世间所有事全都端平,所以才有人。人将不平之事摆平,行人间的道义。”

    “人道或是天道……又有何不同?何为义何为贼,又如何分辨?”她望向二道长尝试从他的眼中获得一个明确的答案。

    “天道不足人道以补,只是其中因果缠绕不是所有人都承受得起。至于道之公或道之贼,仅凭当下却难以断定,只得留给后世来断。”这浓雾密林之中难见天光,二道长也有些郁郁犯困,身子向后一倒长吸了一口这林中浑浊不明的空气,缓缓合上了眼。

    见师父也不太想听自己这般叨叨念着,索性她也合上双眼。一片黑暗之中只觉面上明暗交错着,牛车起起伏伏间不知行了多远。久久过后她才回过神来,自己同师父都睡去了,那这牛车……是谁在驭着呢?

    “哞”一声长啸破天而起,林中高树簌簌抖落些残枝败叶。静心胡乱地抹开脸上那些枝叶,又被尘灰呛得阵阵咳嗽,费劲地睁开双眼才觉已然出了树林,天边烈日之光刺得眼珠生疼。使劲揉了揉眼,才勉力看清眼前壮观景致。

    艳阳之光拂过面前千丈高地,其拔地而起之势近乎竖直,岩壁光滑如丝如帛,叫人无法攀登。而其正中开出一道势头笔直的裂痕,岩壁却如犬牙差互狰狞而去。静心看得呆了,又揉了揉双眼,不敢相信这这世间竟有如此鬼斧神工之地。

    “哞……”大黄低低沉吟一声,牛头贴在地上似在嗅着什么,双眼紧闭左右不断探着。

    这一声沉沉低吟才将静心从方才的恍惚之中拉回现实,望了一眼一旁缩在草堆中仍在梦中游离的师父,不禁眼皮微挑暗道了声师门不幸,又揪了揪她的衣角,“师父,别睡了!”

    美梦忽破,二道长酣睡之中惊坐而起,“到了么?”皱着眉,慢慢抵抗艳阳的压迫拉开眼皮,终是看清了这拨开浓雾后的景象。

    “到了?到哪了?”静心看着这个糊涂邋遢却总是什么都知晓的师父,又疑惑地问着。这地儿,难道不是大黄带我们来的?怎的像是目的便是这似的?

    二道长又悠悠伸了个懒腰,长叹一声身体乏累,“到了这开天一剑挑破的裂谷,天地第一剑的熔炉铸剑山庄。”

    他又甩起长鞭,抽出一声清脆。大黄依旧紧闭双眼,低头嗅着什么,拉着牛车缓步前行,三四步便一停,沉沉地“哞……”上一声。静心不解地一路抱怨,说着什么还不如自己下来走一类的话,连蹦带跳地下了牛车。

    二道长却是淡然,又仰身倒进了草堆中,眯眼望着一线之天的模样,口中哼着小调渐渐应和起大黄不时的沉吟。静心往前跑了两步四处瞧瞧又等着他们跟上来,几个反复自己也倦了累了,再度气鼓鼓地坐上牛车,看着一副悠然自得模样的师父,嘟着嘴自己生闷气。

    未久狭长裂谷走到尽头扩出一片圆形谷地,此处岩壁依旧光滑,只在相对的另一头开出一条同样的狭长裂谷。谷地东边飞流直下,清泉汩汩叮咚向中央流去。谷地西边却是一道炽烈岩浆沿壁爬下,岩浆带起石屑缓缓灌入中央。静心放下环视的眼神望向了谷地中央,其间伫立一座山庄,只是……已然是残垣断壁,只能从遗迹中依稀窥得其当年风貌。

    “哞……”大黄依旧紧闭双眼,但似乎见到了什么悲戚之景,长长悲鸣一声,缓缓抬起蹄子步步前踏。

    二道长闻声从牛车上一跃而起,轻轻解开挂在大黄牛腹之上绳索,随他缓缓前行。

    师父不说,静心也早已明白,这便是缘法到了。

    二人一牛,缓缓穿梭在这巨型白石堆砌而成的山庄中,只是如今尽是炭灰战火的痕迹,不复当年的气派圣洁。随着大黄步步走过那些倾倒的楼阁,日头也渐渐西落,岩浆长流便成了此处唯一的光源。火星翻涌映出此地一边猩红,几处楼阁将倾未倾,此时看着颇有残阳落幕之感。

    终是穿过长长废墟,来到一处空旷平地。此地中央再度裂开一道圆形谷地,其外插满各色残剑,皆未铸成。残剑围着中央谷地砌起一个钢铁王座,清流岩浆在此汇聚,层层浓烟冲天而起,森然狰狞。

    大黄依旧紧闭双眼,步步踏去。静心正要阻止,却被二道长伸手拦住。

    只见他再度低沉地“哞”了一声,身前残剑似有感应,颤栗不止最终脱出地面冲天而起,炸出千树花火,铺就一条长道。他摆动着壮硕的身子缓步向前,在冲天的焰火里形单影只,落寞非常。

    “哞……”他晃着头长啸起来,渐渐睁开了双眼,眼眶转着泪珠从脸颊两侧缓缓滴落,而后义无反顾地跃进了中央的大熔池,只听扑通一声,岩浆与清流的撞击之中再无声响。

    “师父……?”静心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紧紧抓住了二道长的手臂。

    只见岩浆渐渐往源头凝固,只余一路黑灰残渣。一旁飞瀑也逐渐不留点滴,长长溪流之中露出些许光滑的鹅卵石在月光下闪耀。其中一人半躬着身子缓缓立起,半身岩浆作披,围起清流长衫,湿透的长发委地不止。他缓缓撇过头来,眼中尽是冷漠的月色,“你们……是谁?”他缓缓开口。

    “许久不见,天地一剑白潇。”二道长满不在意地挥挥手,恭迎这天地之间最利的剑。

第二节 白衣剑神

    几声叶笛之音远近悠扬,偶有数只林鸟略过,高鸣一声应和。UU小说拨开浓林的交错枝叶,便瞧见一人背倚参天古木枝干,手中捏着一片嫩叶悠悠吹着,时而长风轻抚林顶,参差绿叶簌簌作响为其伴奏。

    缓缓吹完一曲,那人沿树而上几个呼吸之间便登至树顶,身子一横懒懒卡在交错的粗枝干之间,长叹一声闭上双眼享受午后的柔和日光。

    本是晴空万里无有片云的碧蓝长空,忽而云团忽聚由白转黑,几声闷雷作响,阵阵在他耳畔炸开。耳廓轻轻颤动,他慢慢睁开合拢的双眼,从眼缝只见稍稍瞥见黑云压城之景,右眼皮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半立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口中轻声低喘自己听了也不禁红了脸。

    若是挨过这一劫定要去城里寻那花满楼的柳姑娘,想来这躲进南疆已然过了大半年之久,不知柳姑娘是否想我?他搓着下巴心思早已飞到万里之外。

    忽地天边一阵沉闷轰鸣,一道更胜古木粗细的惊雷直朝他的面门劈来。摇了摇头,脚踏双叶飘身倒退。两片青叶暗合在其脚底,似是飘叶托人而动。天边浓云再聚,电闪雷鸣之间再劈下数道惊雷。

    他随意挪动身子,在林子顶端不断闪动。未久雷鸣停息,森林之间烈火已然将其包围。他眉头一皱惊觉不妙,料想此劫定是躲不过去了,便朗声道:“前辈来访,何须如此偷偷摸摸在背后施法?”

    话音刚落烈火层围之中有一人影渐渐实化,忽而长风烈烈吹动破开火墙,随着一只布鞋踏出才彻底瞧清来人模样。此人一身整洁道袍纤尘不染,玉冠束起长发,宽松袖袍之间落出一手,二指相并掐着一符随风抖动不止。瞧这道人面貌不见年岁,只有双眼神色凌厉而固执,他便开口问道:“前辈找白某有何指教?莫不是也想学那开天一剑?”

    道人一挑眉微微一笑道:“如今天下虽万法齐出,但白先生当年于寒霜高地坐而悟道,自创开天一剑将一处不整的高地劈得四四方方,叫天下人谁不想学?”

    自称白某的男子嗤笑一声,指着道人大骂道:“天下人整天净是想着争霸也就算了,怎的你个道士也要来趟这一趟浑水?我见你的手段可不比我这剑差在哪里,何为要学?”

    “自当年先生开天一剑,破了九天裂出高谷,天下人尽皆心向往之。”道人手掐一符落于身前凭空而立,“但我所求非是剑法,而是剑意!”

    “你这人好大口气!”他本想着求和但未曾想来人胃口如此之大,“剑法尚不得外传,你这一开口便要我的剑意!若我不给呢?”

    “那自然……”道人一抖衣袍张张符篆依着袖袍飞出,环于其身前随着长风猎猎而动,“只能请当今天下功夫第一的白衣剑神白殊赐教了!”一语方毕万符齐出招至电闪雷鸣,风火狂动,天边也疏疏落下细雨,不多时便暴雨倾盆。

    白殊眼见符篆齐出遮天,捏出剑诀运气于指尖凝出一道细小气剑。猛地几道暗黄符篆之上喷吐火星,道人身影在其之后一闪而过捏着一道符篆轻轻吹气,忽而狂风大作,卷起一道烈焰龙卷,森然大口直吞白殊。

    见势不妙,白殊另一手按在凝聚剑指的手腕之上,随着指尖一翻,霎时劈出滔天剑气割裂烈焰龙卷。火龙消散只在片刻,瞬间便只见火羽点点残存,但却不见其人只瞧见一道霸道雷罡吸取残留火势,其势如龙破空而来。

    一式方破一式又至,攻势连绵不绝,白殊心头暗暗赞叹,而后双手凝出气剑在身前交错并作剑盾。剑势冲天而起竖起一面无形巨盾,只能依稀看见虚空之中波澜不断,真气凝绕不断攒动。

    雷罡之势不止猛然轰在剑盾之上,只见雷电花火闪动沿着剑盾边缘溢散,雷龙攻势已破但长龙依旧如赴死一般不断撞去。直至尾部雷罡也缓缓散去,其中渐渐显出道人身形,其双脚亦是猛踏雷罡破风而来,双指并作剑诀,欲以剑对剑!

    雷光在其指尖不断闪动,明光一绽狠狠点在剑盾之上,却不见丝毫动静。

    白殊嗤笑一声说道:“论剑,这天下无一人比得过我。不论你是火剑还是雷……”

    话还未说完,却见道人嘴角扬起一抹轻笑,指尖雷光再度绽放,无形剑盾之上各处皆有光芒相应和,似一人揭竿万众响应。听得一声轻飘飘的“水雷术”响起,万道细小雷光附着连绵雨滴骤然炸开!剑盾防御由内而外轰然崩解。

    雷电之势不止,霎时间聚积一处再化雷龙。道人凭空而立手中剑诀朝天一指,猛然划下。浓云之间再度劈下一道惊雷,如一柄长枪被雷龙握于爪中,空中忽而翻出一道气浪,时空似乎在这时停顿。“吼!”一声嘹亮龙吟震人心魄,雷法之狂暴于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白殊却是轻轻一摇头,放弃双手并作的剑盾将手缩进衣袖之中,紧闭双眼微微颔首。狂暴雷龙步步紧逼从未作停,空气间的狂躁不断涌动,气压骤然提升将白殊的身形锁死。“吼!”又闻一声嘹亮龙吟扑面而来,他却依旧紧闭双眼似是隔绝外部所有信息。

    雷龙猛然举起电光长枪,在这黑云压城昏暗不明的浑浑黑暗之中,电光缓缓散出一片光之海,如日如昼,划出破晓。长枪骤然劈下,刚猛之势破灭万法。

    白殊缓缓抬起头,双眼微眯缓缓睁开,其间淡漠疏离似与人世隔绝。雷暴之声在空间里阵阵闷响,只瞧见他嘴唇轻动,眼角一抬,顿时天地之间剑势凝聚化成一把长剑拔地而起,雷光瞬间寂灭无形点点散去。其眼中光芒大绽不止,猛地仰头朝天,黑云压城之势被缓缓破开,其势不止往九天之上接着破去。直至一缕阳光射进他的眼中才算止住。

    他长喘着粗气,贪婪地吸收着天地灵力。却觉肩头一沉被什么东西一拍,一声轻飘飘的“土雷术”响起,脚边土龙带着电光攒动狠狠咬住白殊的脚腕,猛地扯下。

    一片尘灰四散之间,这场惊动天地的比斗也尘埃落定。

    只听见白殊倒在泥地之中拍着地面恨恨喊着:“你耍赖!这次不算我们再来比过!”

    “兵不厌诈。”道人缓缓从尘灰中走了出来,一身道袍依旧纤尘不染。白殊看了一眼自己满身泥泞的模样,却是成了黄衣剑神。

第三节 开天之剑

    见着道人一副笑面虎模样缓步走来,白殊随手抓起一把烂泥便往他面前丢。www.uu234.ccwww.uu234.cc

    道人见之一笑,口中轻念咒诀清风一卷,甩开的烂泥反往白殊面上扑去。白殊眼中剑意一挑将泥团劈做两半,但依旧溅了自己一身。道人忍俊不禁,广袖遮掩半脸怯怯笑着。

    “你……”白殊心头怒意翻涌,却又一时词穷不知该骂些什么,“你一个道士整天玩些小孩子把戏也不知羞!”

    “究竟是谁玩小孩子把戏?”道人走到他面前蹲下望着他,浑身以灵力包裹,泥泞难以寸进。

    “你倒是珍惜羽毛。”索性脏了衣服,白殊也不起身就这般躺着,翘起二郎腿问道:“你究竟是谁?天下间有这般术法修为的人可不多。”

    “我是谁并不重要。”道人摇了摇头定定望着他,“重要的是你是白殊,拥有开天剑意的白殊。”

    “你要这剑意何用?”白殊疑惑不解,“莫非你也要争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有何意义?你方才也看见了,这一剑耗费精力灵气,副作用甚大,还不如你那雷龙来的厉害。”

    “我不争天下第一,我本就是天下第一。”道人却是有耐心接着同他闲扯,“我为了这天地间的道义,需要你为我铸一柄剑,融入开天剑意的剑。”

    白殊疯了似的仰天长笑起来,再度开眼之时眼中尽是冷漠,只听他说:“我这一剑上开九天,下裂深谷。但却连世间的一团烂泥都劈不开,你要用这东西维护道义?”

    道人耐心地回答道:“世间刚柔自有冲克,柔者行柔法,刚者有刚道。我见天下之势纷乱欲将之收束,需要你这一剑。”

    “你当真以为这一剑能将黑白劈个分明?”白殊依旧难忍嘲笑之意,“若真能,我早就做了,何苦躲在这大山里避世?”

    “你做不到只是你力有未逮,但若将此剑意予我,我便能做到。”道人自信地笑笑,“我只有一求,请你替我铸剑。”

    望着他那副自信的嘴脸,白殊心中居然渐渐信了他的话,回道:“也罢,你们术法界的神通不是我随意能揣测。方才的雨是你特意召的?”

    “是了,如何?”道人问着。

    白殊笑笑撤了二郎腿,半坐起身子解释道:“方才你召来雷云没劈到我,却是劈到这儿的花花草草,多可惜。而后大火忽起,若不是这场雨,恐怕这片山头如今已是光秃秃的一片。我勉强信你是个心怀天下之人。”

    “草木亦是生灵,年岁之久或也可能生出灵智,这一场大火就烧了,甚是可惜。”道人抬起头望着这片被劈得半焦的树林,心中也有些愧疚。

    白殊彻底坐起身来,向着道人伸出一手,并对他使了使眼色。

    道人一惊,心中暗道,你不会自己站起来吗?转念一想罢了,便当这是同盟之礼吧。随之灵气覆于手掌,伸手便欲将他一把从泥地里拽起。忽地觉着手头之力竟沉若千斤之坠,不仅拉之不动,甚至还将自己往泥地中拉。

    白殊一笑,见自己也拉不动他,另一手也攀上他的手腕猛然站起。体内剑气催发,透体而出迅速凝结成一把短刃,迅速劈开道人周身真气。

    心中一惊,道人暗道不妙,真不该如此信任他。见其眼中凌厉,一手直取自己心口,当下左手翻作掌刀凝聚全身灵力,便欲往右臂砍去。壮士断腕,舍身自保。

    谁知灵力长刀还未劈下,面上便被糊上一团烂泥。道人愤愤闭上双眼,鼻间尽是那股恶心的泥土气息。双手指节爆响,齿间错动,他生生从喉中挤出几字:“白殊……”

    白殊却不以为然,趁着他此时全身灵力尽数褪去,双手抹满了泥巴在道人身上胡乱抹了个遍。而后一擦鼻间,点了点头道:“小孩子把戏?那又如何?赢了便是!”转身便朝密林中拔腿奔去,留下悠悠一句“兵不厌诈!”

    脚下奔雷涌动,缩地成寸术法展开,三两步间闪至白殊身后,捏起一道土雷之术便砸在他身上。白殊也运气剑气为盾,脚下轻身之法不停,在林中反复纵跃。往时寂静如一滩沉水的密林中,泛起阵阵波澜。若是叫人知晓这天下间武道术法最强的二人,拿此生绝技在林间如此儿戏,定是大跌眼镜。

    明月似钩,夜色如墨,点缀几片薄云,几点稀星便是一层晴空幕布挂起。

    月色流转洒了一地,宛若寒霜,寒霜高地便是自此得名。白殊此时坐在高地边上轻吹着叶笛,道人于一旁打断道:“考虑清楚了?只需为我铸一剑,我可保你一生安稳,无人打扰。”

    将叶片往高地下轻轻一丢,“往日仇人在此高地之下杀我父母为夺剑谱,却不知剑谱同我被一同藏在这千丈高地之上。我眼睁睁看完了这场血腥杀戮和他们反复的逼问,我那时想着人心冷漠不过如此。便在此坐悟剑道,一日睁眼便开九天裂深谷。”他站起身来,望着幽深夜空又说道,“后来我花了十年寻仇,手起刀落、血流成河,也不过如是。却没曾想那一战竟是名声大噪,天下之人又来寻我夺这剑谱。”

    “可这开天一剑的谱子……却是寻常人家都瞧不上眼的剑法入门八十一式。”他回过头来眼中尽是与这尘世的疏离与冷漠,“我的剑是杀人的剑,你却要用它卫道,是否有失偏颇?”

    道人摇了摇头说道:“我便是用它来杀人……除非逼不得已,我答应你不用此剑。”

    “铸剑可以,但我只能向其中融入一道剑意,仅让你使用一次。”白殊长叹一声,见他这般执拗也放弃了改变他的心思。

    “行,可需要我做什么?”道人问着。

    “给我带些人来便是,工匠、壮丁还有……”白殊转过身去又望着单薄月光欲言又止,他挠了挠头又说“还有……”

    “还有花满楼的柳姑娘?”道人轻笑一声,“你可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她不同的!”他复又转过身来眼神真挚。

    “倒与她说的是一般模样。”道人一甩衣袍,脚踏虚空乘风便走。

    白殊说完一句便觉大羞低下头去,听闻无声深夜忽而猎猎风动。抬起头来,只瞧见他御风而去的背影,心中想到什么,站在断崖边上大喊一声:“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浩渺天地之间恍惚见得他瘦弱的身影转过脸来,似是说了什么,过了许久渐渐传到白殊耳畔,仅有二字便是不知。

    “怪人。”白殊笑笑,仰面躺下,手头随手扯来一片绿叶,悠悠吹起叶笛。

第四节 孤围之城

    据传天下一统之前,武林纷乱之时,曾有一剑于南疆大山中铸成。www.uu234.cc此剑开刃之际,金光通天彻地劈开云霞。无数武林豪侠寻迹而至,却只见大山茫茫,眼过之处尽是苍翠,无有任何人迹。后一道人提剑出现,世人观之如见神君,虽未出鞘,但其间威势远传数里。后有闲人重金悬赏之,经数年未果,遂无音讯只余传奇。

    数十年后天下大定,乌有国始建。天下共主身旁常配一剑,出鞘之时寒光凛冽,肃杀之意令人俯首称臣。久而久之,街坊之间盛传此剑乃当年剑神白殊所铸的剑中之王,持者掌龙脉为人皇,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是夜,月光斜洒高地之上,霜白之影斑驳散乱。皎月光辉走至半途,生生被幽深裂谷斩断,其间幽暗深邃不可视物。若细细听闻,便可听见此谷地有着轻轻脚步回荡,往下望去却依旧不可见一人一影。

    细碎话语声如蚊蝇振翅夹在脚步之间,谷底几人手持火把来回巡着。火光黯淡照着崎岖岩壁与面前一丈小路。清风倏忽吹过,火苗跳动几番,渐渐勾勒了巡逻人的面庞。领头的人身材修长,一副清瘦模样微驼着后背,穿一袭灰白麻布短衫,右臂紧紧卷了一条红巾,随着微风上下抖着,轻轻蹭着皮肤叫人瘙痒难耐。

    领头人忍不住拿手搔了搔,火把也没规律地抖着,划着怪异的弧线朝着后头那人戳去。只听“哎呀”一声,脚边石子使绊,后头那人身形一个不稳便仰面倒去,火把骨碌碌地滚到谷地一旁。

    “你可长点心吧小弟,巡夜的活既然轮到咱哥俩,定要好好做了。不然给少主瞧见了,老哥我可保不了你。”“老哥”转过身来,一肩扛着火把又掏掏鼻孔,真一副教训小弟的模样。

    后头那人摸爬着捡起火把,这才将他的面容照了个分明。此人亦穿个灰白麻布短衫,身型微矮肌肉却是结实,看样子年纪约莫十五六。他挠着头尴尬笑笑说道:“大哥教训的是,方才是小弟没瞧好路,自己摔着了。”而后暗暗挪开火把,嘴角轻抖,细细低语:“哼。也不知这巡夜队长究竟是如何排的,怎的次次让他来当?也不过比我虚长十多岁,那皮包骨的模样……真出了事回去报信都跑不动。”

    “你说什么?”瘦高者回过头来,火光映着的脸庞却格外阴鸷,细长双眼微眯,目光利刃直刺低头发着牢骚的他。

    他又抬起头傻笑地挠挠头说着:“我说这夏天的夜晚真是不好熬,白日里热气升腾,夜里却是寒风渗骨,还有这……”还未说完便对着空气中狠狠一拍,却是拍了个空。“还有这蚊蝇声嗡嗡烦人!”

    听他这么说着,“老哥”又伸手挠了挠后背,似被这一句点出了许多痒处,越挠越是起劲。而后索性将火把递给后头那人,双手在全身上下搓弄起来,不时呻吟两声表情沉醉。

    “哥,咱们该接着巡逻了。”他咳嗽两声,望着幽幽小道还未走出一半,又转头看向这个猴儿一样反复挠着自己的人,心中不禁叹息。又扯开话头问着,“老哥你说我们这寒霜谷地,外有结界山庄内又有无数卫兵把守,为何要叫我们这些杂役夜里来这山道巡逻?”

    这个话头挑出来,“老哥”立时回了头眼中精光直射,微微笑道:“你巡夜未久,自然不知。”他索性也不走了,贴着岩壁坐下翘起二郎腿,头颅微仰着望着一线深蓝幽夜中的点点星光,似在回忆一般接着说道,“自古咱们铸剑山庄巡夜,不是为了防他人突袭而是……”他眼角微眯着,嘴角露出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苦笑。

    “而是什么?”被他说得好奇,小伙子又开口追问了一句。

    “而是……”他继续卖着关子,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而是怕人逃跑啊。”

    小伙子不禁背后一凉冷汗直渗,轻皱其眉头想着,为何?为何要逃?我竟不曾想过要从这无忧无虑、衣食皆足的地方逃跑。他也学着前辈的模样抬头仰望这一线幽夜,霎时凉意透骨寒毛倒竖。这竟是一个……堕人意气的牢笼吗?

    “老哥”突然站起身来,一手夺过他手中的火把,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生怕隔墙有耳。又接着打起架势巡逻,不再说些胡言乱语。

    小伙子生生咽了口口水,回头望了望狭长的山道,尽头那座洁白庄严的山庄依然灯火通明,不见一个人影才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身前火把点亮“老哥”的背脊,不知为何此时觉着他微弯的背脊似乎挺直了些许,宽厚而又寂寥。

    就这般走了小半时辰,总算见得天地开阔,林海翻涌。几缕银光衬着苍翠枝叶显得格外生动,小伙子从未觉得外头这般好,愣愣向前走去。忽地一只干枯长手将他拦住,耳边缓缓响起“老哥”枯寂的声音,是死后重生的淡漠,也是求生不得的绝望。“莫要再往前走了,再出去一步便是死路一条。我们……往回走。”

    小伙子怔怔定在原地,也不知方才是否鬼迷心窍,竟想去瞧瞧这大千世界与这孤围之城有何区别。又暗暗咽下了口水,轻拍着胸口叫自己回复心绪,山庄有何不好?衣食自给自足,只要干干杂活便能安稳一生,偶尔去瞧瞧隔壁姑娘,顺道调笑两句,这充实又愉快的一辈子不久这般过了吗?

    可是为何……为何会这样不甘心啊。

    他将火把递给了一旁的“老哥”,站在山道的出口看了一眼轻轻摆动不断翻涌的林海,又仰头看了一眼明星点点,浩瀚沉夜。他闭上眼感受着轻风徐徐,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又夺过“老哥”手上的火把,默默不语,领头往前走去。

    “老哥”也苦苦笑着,望着他这样孑然前行的身影竟不知说些什么。想明白了好,想明白了就……好吗。

    “我才是领队的!你可别抢了我的功劳!”说着小跑地跟了上去,在小伙子身边叨叨念着什么,却是听不清了。

第五节 不足为道

    几缕微光在狭长山道中反复跳动,寂寂深夜里再无话语。UU小说www.uu234.cc二人仅是来回走着,脚步阵阵声响,偶尔踢到一颗石子咯噔几下复又陷入沉寂。

    壮实的小伙子数次想要开口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仅是一路长吁短叹的尽是不足说道的人尽皆知。他高举起火把将自己找了个通透,灰布短衫粗编的草鞋,一切如常。但又觉着自己哪儿不一样了,即使一觉睡醒新了天地,也未曾改变的不一样。

    “老哥”回过头来,一副枯瘦面容颧骨高突,火光之下映出片片黑影。他强挤出几分笑意拍了拍小伙子的肩头,俯下头盯着小伙子说道:“怎的年轻人这般唉声叹气?人生才过几个年头,怎么不盼些好的?”说罢瘦长手臂一揽又低语了几句,“你且与我说说,这些年哪家姑娘好看些?”

    扭头瞥了他一眼,小伙子对他这脸笑意满心不适,皱着眉骂道:“我从前没瞧出来你这老头竟是这样不正经!都一把年纪还惦记着人家小姑娘。”与自己比起来,当真是差远了。不过被他这么一说,倒是宽心了不少,何必求远呢?看清当下便是。

    二人又勾搭着巡了一路,偶尔打趣两句哥俩间才说的闲话,终是一缕晨光照进山道。熄了火把后的两人再度勾肩搭背地往山庄里走。小伙子思索良久终是忍不住开了口,问道:“老哥可曾有人从这山庄中出去?后来……如何了?”

    “老哥”停了脚步抚着胸口咳嗽不止,似是咳出了几滴泪,再抬起头来时眼眶有些朦胧,却是不再言语,装作从未听见。

    忽地后方传来一阵达达轻缓马蹄,步步沉稳。“老哥”扭头望着,只见一线狭长山道之中迎面驰来一骑。壮硕的高头黑马目露精光,上头骑着一人雪白长衫纤尘不染,腰挎一剑,剑柄尾端镶着两寸黄,懒懒地搭他的腿上随着马蹄起落。

    二人见了迅速退到山道两旁,单膝跪下,俯首不语。待得马蹄声渐渐近了,一道高大阴影落在小伙子身上,二人沉声高呼一句:“参见少主!”之后不再说一句。

    马上那位翩翩公子也不发一语,驾着骏马缓缓行过二人身旁。沉稳马蹄之声不断回荡在狭长的山道之中,清寂而旷远。小伙子耳廓微动,似是又闻见一丝不寻常之声。迫于身份高下之别,他亦不敢抬起头来张望,生怕被治了个以下犯上的罪。

    马蹄声近了又远,四个铁蹄在眼前晃了过去,一双亮银长靴轻轻夹着马腹。小伙子抬眼望了一望,又低头看着自己草鞋上露出十个污垢厚叠的脚趾,正准备感慨一下少爷的生活就是不一般。忽而眼前又略过一双满是污垢的脚连草鞋也不曾穿,尖锐的碎石蹭破了其上老茧,丝丝血腥滴过一路。

    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微微抬起头来偷瞄一眼。眼光微抬,一双健硕小腿之上亦是大小伤痕斑驳不堪,深者几可见骨。咽了口口水,紧咬着牙关提起勇气缓缓扬起头颅,眼中之景令他触目惊心。

    他打量着一身同自己一般的灰白短衫几多破漏,腰间束着一条麻布腰带,紧紧勾勒起那人单薄的身形。那人身子前弓着,双手间束着一条粗大麻绳,十指弯扭血肉模糊。

    小伙子半跪的身体不断轻颤起来,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发出其他声音。他又缓缓仰起头,准备看个仔细。再一抬眼便见那人披着头发干枯散乱,其间夹着碎叶泥泞,掩住了他半张面目。

    他轻喘一声,那人似是听闻了一些声响,生硬地转动脖子缓缓回过头来。苍白面容之上伤痕驳杂,嘴唇尽是死皮,鼻梁歪扭,唯有双眼圆睁如初。那人望了一望小伙子,眼中深邃的绝望又含着视死如归的决绝,失落也圆满。顿时相望却似千年,眼波流转之间似是讲了一个令人叹惋的故事。

    那人嘴角轻轻勾起,脸颊几滴鲜血顺着那抹笑意缓缓滴下,滴答一声细不可闻。他再度转过头去,赤脚踩踏着尖细的碎石却如履平地,一步一个血脚印深深踏着,踏出一条无归血路。

    小伙子呆呆跪在原地远望着他渐行渐远的微弯身躯,不时便已成了点影。他又咽了一口口水,颤抖地站起身来,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目送他远行,如送故人。

    忽觉自己肩头被轻轻拍了两下,这才彻底回过神来。“老哥”枯瘦面庞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叫人得慌,再度勾搭过小伙子的肩膀靠在他的身上,晃晃悠悠地走着,嘴中问道:“怎的?跪傻了?”又低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见他不作反应又打趣道,“哟呵,这不没事吗?”

    小伙子轻皱着眉头一把将他拉起,暗骂着都一把年纪怎么还一副顽童模样?嘴中却说道:“你可好了,这路不平到时候摔了可不得怪我!”

    “老哥”嘿嘿一笑便让他搀着,学着跛脚模样一步一拐地往前晃着,嘴中念着“物尽其用,物尽其用!”地享受着这跟“人拐”。

    走出山道眼前庄严肃穆的山庄傲立眼前,高大巍峨的白石建筑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般地压在面前,叫人喘不过气。小伙子呆立住了,今朝再望着这圣洁的建筑,心中不再是憧憬与期盼,却觉得污秽不堪难以入目。心中气愤郁郁不得发,他长喘着,胸口起伏不定。

    “老哥”又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背,一副安慰小孩子的模样说道:“哦哟哦哟,缓缓气~缓缓气~”

    撇过头见他这副模样心头的气也消了,挣脱了他挂在自己身上的手,小伙子说道:“你住在那头,我家在这头,我们到这分别吧。家中还有些活计要我帮忙呢。”

    “好了,好了。就在这分别。”他笑呵呵又依依不舍地别了小伙子,微弓的身形转了过去,双手负于身后还是一步一晃地向前走去。

    小伙子挠着头,想着这位老哥似乎无有亲人,长久一人独居。天天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也不知晓山庄安排下来的活计他能否干完,怎还这般轻松?左右思索不出,他也迈着长步往家中走着,又反复回味着那人嘴角一抹苦涩的弧度。

    好像……好像在哪见过一般?

    清晨微风吹进衣衫,一身大汗令他觉得有些透骨寒凉。他搓着手臂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没头脑的事。一日之计在于晨,可得好好把握。

第六节 神池炼魂

    白衣少年于山庄之前翻身下马,丈高大门不推自开,显出一条白石长道铺进山庄之中。www.uu234.ccwww.uu234.cc两旁持剑守卫单膝跪地,右拳撑地俯首高呼:“恭迎少主。”他依旧不语,神色淡漠地走在石道之上,除去马蹄与脚步之声错杂,再无其他。

    马鞍之上拴着长长的粗麻绳,拖出一路鲜血淋漓。只见那名囚犯双肩轻颤着,微弓的身子蜷缩得更甚,发间烂泥叶缓缓抖落,散发之间暗暗传来一阵嗤笑。其声逐渐变大,囚犯仰面朝天再也不顾什么位阶之分朗声大笑着,爽朗而又凄苦,渗入众人心肺。

    白衣少年依旧在前缓步走着,对这放肆的笑声充耳不闻,只是紧紧拽着马匹的缰绳,不让它随意跑动。囚犯一笑方毕,低下头来打量着四周,渐渐直起了腰背俯视两旁侍卫,不由得哂笑两声。他再度一仰面,口中浓痰狠狠唾在了一旁侍卫头上。

    那名侍卫身形抖动,怒意上涌却依旧单拳按地,不敢擅动分毫。囚犯见了狠狠一脚踹去,正中他胸口之处。几个摇晃之后,那名侍卫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头上冷汗直渗,又觉面前一股恶臭扑来,再也坚持不住原地呕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囚犯疯癫般地笑着,被麻绳牵着的残碎身形几乎要跌倒在地,却依旧痴笑不停。“你们……你们真是当了一条好狗!”他挣扎着甩起被捆缚的双手,想要挣脱这麻绳捆绑。前方黑马被他这么一甩,前蹄高扬摆动不止,马首昂立长嘶不止。

    他甩着手朝周围指了一圈,眼神间的滔天怒焰喷薄欲出。他大吼着:“你们!敢不敢挺直腰板!从这个吃人的地狱里出去!假的!都是假的!”话还未完,他的声音颤抖不止渐渐有了哭腔,两道晶莹热泪划过他满是伤口的面庞,血泪滴答不止却不曾闻见一声哀嚎。“假的……你们知道吗……都是假的……”

    听闻他这声声悲戚诉求,两旁侍卫依旧不动分毫,俯首跪地不言不语,仿佛一排石雕为这山庄而生一般。“我早知道……早知道的!”囚犯又笑了一声却不知在嘲笑谁,复又弓着身子双臂前屈,散乱的头发披散下来挡住半张面容,一步踩出一个深深的血脚印,扎在洁白的石道之上格外刺眼。

    石道一行不一会儿便到了头,九州少有的白石圆顶形制的巍峨山庄,对着二人投下一片阴影。两名侍卫走上前来,白衣少年双臂展开不做反抗。一名侍卫抽出其腰间佩刀,双手朝上捧着,另一名上下摸索着他的周身,待到检查完毕才推开内门放他进去。

    白衣少年从马鞍上取下麻绳于右手腕上绕了几圈,牵着囚犯缓步进去。甫一进门便又见一副新天地,清晨微光透过七色琉璃壁映出一片缤纷色彩,雪白大理石地砖光洁如境,二人身影倒立与地下。脚步声声回荡在这空旷狭长的甬道,应和着昨夜点着的烛火,将息未息地轻轻起舞。

    “少主……我如今还能唤你一声少主吗?”囚犯的嗓音不再如方才一般爽朗,而是一口枯井哑哑的近乎冒火,“你如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还能无动于衷吗?不……应该说从白……”

    白衣少年转过身来,剑眉倒竖喝道:“不许你提他的名字!”

    囚犯低下头去,阴惨惨地笑着:“也是……也是。你和庄主都一样……为了自己的地位不惜欺瞒大家,生人铸剑……哈哈哈哈哈!”他缓步逼近了白衣少年,慢慢抬起黯淡的双眼,不再有神不再咄咄逼人,“是吗?少爷?”一字一顿不断锤击在白衣少年的心头。

    白衣少年低头不语转过身去,牵着麻绳接着往前走着。雪白长靴反复点地的达达声叩问着他,我这么做真的错了吗?囚犯踩着一路血脚印,步步沉稳,如赴归途。

    最后一扇大门推开,开阔的圆形空间顶部开了一道暗黄之窗。一抹柔晰光影不偏不倚打在当中高座之上。其间坐了一人长髯垂下,发鬓灰白。他单手撑着下巴,微眯着双眼懒懒道了一句:“抓回来了?”

    回头望了一眼囚犯,白衣少年缓缓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朗声道:“幸不辱命。”

    其中那人站了起来,一身无暇雪白长袍挂一袭暗红披凤,座椅旁一柄虎头巨剑被他随手抽了出来,划地而来。他走至囚犯身前,巨剑一挑划破那根粗制麻绳。双手紧握剑柄倒插在面前,长吸一口气问道:“铸剑师西岐,你可知罪?”

    “既无罪,如何得知?”西岐拨开乱发,双目神光再复。“你是要怪我多年来为你杀人铸剑,又私自逃出寒霜谷地,以此治我一个不仁不义的罪名?”

    “铸剑山庄承袭百年,谨遵祖训。任何一人不得踏出寒霜谷地一步,违令者……神池炼魂。”他一把抓起身前巨剑向后甩去,不偏不倚正入剑鞘。“但我决定给你一个机会,打赢我,放你出去。”

    西岐嘴角一扬,似哭似笑,指着面前那人大骂道:“白宣易……我家祖上世代为你们做这不仁不义的勾当,如今想要杀我,便知道寻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就是因为我知道了神池的秘密!知道了这山庄的秘密!”他疯也似地步步沉稳走向白宣易,“围起一城,让人为你卖命给你做奴仆,许给他们虚伪的荣誉和期望?不敢让他们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你的心胸究竟有多狭窄!”

    白宣易微眯的双眼陡然睁开,右手指节爆响捏成铁拳陡然上勾,沉沉打在西岐的下巴之上。他仰起身子倒飞出去,身子瘫软地倒在地上,鲜血随着白沫从嘴角流出,一只手依旧重重指着白宣易不曾偏移。

    “机会,我给你了。”他回过头,缓步走向了自己的王座,一袭暗红披风曳地而行,孤傲无情。“来人,将他拖进地牢,明日……当众处刑。”

    黑影之中蹿出四人,分别架着他的肢体又没入了那条琉璃光影的长道,只是血迹斑驳又上一层,久久不消。

第七节 神魔剑池

    百年前一道人为铸神剑,取九天冰眼为泉,夺九幽地火之源,于寒霜谷地造出一冰一火两个泉眼,清泉岩浆汩汩流出,永世不息。UU小说又聘请数百天下工匠,于此地建成一座巍峨山庄,山庄之后冰火交融,以九天之清交杂九幽之浊,成就一口神剑之池。

    神剑铸成之后,道人遵守承诺,于此地布下障目结界,凡人无可扰之。数百工匠皆在此地繁衍生息,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座小小城池。开天剑神白殊临终留下一言,“白家后人,若非天地大乱不得出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持剑杀人,亦遭杀祸……”说罢便合上眼,尸身羽化而去。

    送别之人尽皆大惊,并将此话写入族规之中,违者杀无赦。

    如今寒霜谷地的人民皆以山庄中的白氏一族为首,阶级森然。圆形谷地之中,住处越接近山庄者,位阶越高。位于山谷边缘者,多干些杂活农活,以供众人生计。好些的便作了持剑侍卫,再高贵些的会被庄主亲自赐予神剑象征身份,而其中最尊贵的当属铸剑师。

    不过近些年铸剑师的人数持续下降,众人也不知是何缘故,只是听了庄主那一句“只要努力工作便能晋升,年轻时候不努力什么时候努力,工作是福报,是大家的福报。”有的便开始没日没夜的工作,又地方差人手的时候便去帮上一把,也不管是倒忙还是添乱。

    许久之后便有了没日没夜的工作者,几乎一刻不停。旁人去问他如何能坚持下来,他只说着:“年轻时不九九六,什么时候九九六?你一辈子不九九六,你就很骄傲了?”众人只觉摸不着头脑,何为九九六?乡里都谣传他是魔怔了,没出半年便骨瘦如柴,满头斑白,走个平路都需要人搀扶,嘴中还念着:“九九六……九九六……”

    这日里的寒霜谷地十分热闹,所有人都放下手头的工作团簇着往一处走去。常常组队巡夜的小伙子和“老哥”跟着人流,好巧不巧地碰了个面。二人一摸脑袋见着熟人了,皆是一笑问道:“今天怎么这般热闹?”

    此语一出,不仅二人相觑尴尬,更是招了众人的一顿白眼。不过人群大了总有些好心人或是好事者,也不知晓从人群哪头传来一个声音嚷嚷着:“这都不知道,今天山庄后的禁地开放,听说要当众处置一位犯人,还要选出一位当众赐予神剑。”话音刚落,便又淹没在吵嚷的人群之中。

    小伙子眉头一挑,指了指人群涌过去的方向,“老哥,去瞧瞧热闹?”

    “老哥”愣愣望着人群涌去的方向,好半晌才回过神。小伙子疑惑地在他眼前摆了摆手,他才咳嗽两声慢慢点头,一手又跨国小伙子的肩头,拄上这根许久不用的人拐。小伙子倒是不介意,纯当作日行一善了,庄主也说过要多做好事才行。

    由于来得晚了些,小伙子与“老哥”便只能在人群外围远远望着里头,好在一旁有人搬来几张桌子,离得远些的都站在桌上观望,颇有些居高临下的观感。小伙子搀着“老哥”好不容易站上了桌台,前头好戏便已开腔。

    只见一人衣衫褴褛,浑身血迹,弓着身子被二人架到了剑池之前,随着二人松手,便如断线木偶,沉沉跪倒在剑池前。身后冰泉冷冽,凭空凝晶,又有熔池滚滚,蒸发水汽。二者交错之间完美相容又隐隐隔出一条弧线。

    小伙子看得呆了,虽说那人俯首低眉,散发遮了半张面目,但他却仍然记得那日清晨见到的那个囚犯,仍记得那苦涩一笑后的萧索身形。他究竟犯了什么错,需要被这样对待?

    正当他思索着,白宣易单手握在腰间虎头剑柄之处,红色披风曳地而行,威风凛凛地走上“刑台”。转过身去面向众人,朗声高呼道:“各位安静!听我一言!”霎时人群寂静,再无任何言语,他紧接着说,“今日邀大家前来,一是为了处置叛徒铸剑师西岐。二是要当众选出一人赐予神剑。三者便是邀请大家一同观赏这铸剑山庄的绝密阴阳神池。”

    说罢他一步向前,站在了西岐的右前方,既能正对着他又不遮挡周围人的视线。他抽出长剑,剑身出鞘发出阵阵轰鸣,寒光一凛之间便立在西岐身前。“铸剑师西岐,你可知罪?”他沉声怒斥,犹如昨日叱问西岐一般,不过今日这话却不是说给西岐听。

    西岐依旧不答,头也不抬仅是冷冷嗤笑,身子轻颤散发反复抖动。

    “铸剑师西岐,有违祖训私自出谷,妄图将此地隐秘公之于众,坏此一方安定和谐。今按律处以斩头之刑,可有异议?”白宣易双手持剑,绕着虎口一转,不再剑身对着西岐,而是冷冷一道剑刃直指西岐喉间。

    “哈哈哈哈哈!”西岐再度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声穿云扬波起澜,是无畏也是临死的狂欢,止住笑意他再度抬起头来,双目凌冽寒光不输神剑,他用着沙哑的嗓音大声喊道,“你们去过外面的世界吗!那里与这完全不同!别被那些耸人听闻的言论给陷害!别沉溺于他给你们的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全是假的!你们只不过是他的奴隶!巩固他高高在上地位的奴隶!”

    他复又转过身去,指着剑池大喊:“这个剑池!哪是什么神池!吃人的……地府之门才是!”这话说完,全场依旧肃静,无人言语无人讨论,只有无数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眼中的不解与迷惑将他千刀万剐。

    “是了……是了……”他的笑声渐渐消了,只余一段低唱说与自己。“我同井中之蛙论什么天地!井中天地自是天地……为何……为何要去接受新的天地!”

    白宣易高扬巨剑举过头顶,一道日光斜映在西岐血泪满布的面容,自嘲的绝望的赴死之相。

    “当年你也是这般斩了你的手足兄弟?”他抬起头来狠狠盯着白宣易,“他的目光可是和我一般!”

    剑尖冷光一闪,划出一道月弧,人头落地骨碌碌地滚进剑池。“你怎么能同他比,至少他现在还活着。”白宣易手持长剑,剑身再翻,横挑他的尸身飞入剑池。几个岩浆气泡砰砰地炸开,几个呼吸间便尸骨不留。

    他走至剑池边上,俯身伸手探去。一柄烫红长剑由清泉之间拔出,却是鲜血淋漓颤抖不止,与空气碰撞之时不断发出呜呜哀鸣,如泣如诉似怒似悲。白宣易走到了台前,高呼道:“今日就在此地,将要诞生一位神剑之主!”

    众人屏息凝神,心跳之声交错杂乱,炎炎夏日有如冰点。白宣易随手将神剑一掷,长剑在空中不断回旋劈出道道劲风。人群顿时被拨散开来,独独一人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噌地一声长剑深入地面一尺,正立在那人双脚之间。他猛地拔起长剑,高举起来大声高喊着:“我就说了!九九六是福报!”

    众人望向他的眼神里,有着嫉妒羡慕,却忘记了这柄人血命魂铸成的剑,悲鸣之声从未停止。没有人往剑池看去,无人知晓那至阴至阳的泉水之中究竟有多少尸骨。他们只是一个劲地想攀上一层,受人蛊惑或是拼上性命又有何妨?

    小伙子怔怔望着那口吃人的剑池,背上冷汗直渗。方才他隐约之间听闻了些西岐与庄主之间的对话,庄主的手足……说的是谁?

    正当他想问问“老哥”时,想着他年长些总该知道久远的事,撇过头的功夫却再也不见“老哥”的身影,这行动宛若老年的人究竟是怎样一溜烟跑了个没影?他挠着头想不出个所以然,转身跳下了桌子,缓缓走回了家中。

第八节 父子之情

    日月轮转,光华透过天窗由柔暖变得冷冽。www.uu234.ccUU小说白宣易手持巨剑于身前倒插,双手紧握剑柄,俯首枯坐。空旷厅堂内侍卫来回传讯,“庄主,少主在外跪了一日,只求见您一面。”

    “让他……进来。”其声枯哑,久久徘徊。而后沉沉脚步缓行而来,踩在光洁的大理石上,幽火摇曳琉璃无色,寂寥而旷远。依旧是那套无暇白衣披身,身上仍然不见任何外物,他弯下双膝跪在白宣易面前,双拳紧抱道:“参见庄主。”

    白宣易轻轻抬起头望着他,月色映进眼中,冷漠而孤寂。“你来……”白宣易沉沉地咳了两声,依旧双手不离剑柄。“所为何事?”

    白衣少年重重磕了一头,不敢抬头只是沉声问道:“庄主做事为何如此决绝?”

    “我怎么教你的?”白宣易十指扣入肉中,怒斥道,“和我说话,要把头抬起来!”

    “明歌有愧,不敢抬头。”白衣少年头颅轻俯微微点地,依旧不敢仰起头来。

    巨剑撑起身体,白宣易站起身子,金铁错动之声吭哧作响。“抬起头来……”他缓步向白明歌走去,铁靴震地似要踩破这一方天地。“我让你抬起头来!”说罢右脚扬起狠狠踹往白明歌的下巴踹去。

    毫无反抗,白明歌倒身飞出,重重砸在墙上。月色斜洒点亮他眼中悲戚,脸上青肿起伏,嘴边鲜血如注。他扶着墙缓缓站起身来,面上鲜血点滴灌进白衣,红在了一片赤诚心口,狠狠咽下心口欲出之血说道:“庄主究竟为何……如此心狠手辣?非要以人命立威,铸这是非不明之剑?”

    “白家祖训,若非天地大乱不得出谷。我只是谨遵祖训,有何之过?”白宣易铁靴再踏,重击地面缓步朝前。“心狠手辣,是非不明?我教了你二十年,便是让你如此指责我?白家铁律,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白明歌挺直腰背,仰天长喘着。“这便是你打断三叔的脊梁骨,让他在谷地边缘一辈子抬不起头的原因吗?”

    “饶他性命,供他吃穿,安乐无忧,平凡一世,有何不好?”白宣易倒握巨剑,拖于地面,拇指轻扣剑柄上的虎头。“是他私自出谷,违反祖训在先,煽动人心在后。如此刑罚,已然仁至义尽。”

    “明歌年幼不知,但闻人言,昔年庄主出谷,走遍十万大山寻踪索迹,抓回叛徒。便是为了这么一个仁至义尽?”白明歌渐撑起身子离开墙壁,他抚着胸口强按血气接着说道,“这冷血规条都不惧人命,我们铸剑山庄究竟在害怕什么?出世、入世又有何不同?凭我们的铸剑之法、开天剑诀还愁不能立足于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持剑杀人,亦遭杀祸。”二人相望,眼神对撞间火星直冒。“白家祖训你抄得还少吗?”

    “剑神先祖一剑开天裂谷,招致杀祸故有此感叹。此去经年,世事不同人心不同,先祖当年留下谷地山庄,可没有料到你会如此刚愎自用!”白明歌缓步向前,又向他靠得近了些。“白宣易……你还执迷不悟吗?”

    白宣易右手反握巨剑,手腕轻翻,剑身绕臂而起。他粗壮臂膀朝天而指,巨剑飞旋而起,应月玄光在这个密闭空间中反复轮转。二人面庞时明时暗,眼眶间的暗潮却是分明。巨剑坠地,其声铿锵,横亘于二人之间划出一条楚河汉界。

    “此地护他们一世平安,吃穿用度皆能自足,不须困扰于豪强掠夺,这有何不好?”白宣易也缓步向前,紧握剑柄。“无忧无虑究竟哪里不好了?非得去见识那些尔虞我诈,血流漂橹的世事才算完整吗?”

    “我到底哪里做错!究竟何处有错!”他紧皱着眉头,疑云徘徊,复又轻扣着自己的心口问道,“你觉得呢……?”

    巨剑坠地激起的劲风涌浪,不断吹拂着白明歌的衣角。他盯着这个扣着心口,字句铿锵的魔头竟有些疑惑。从小教导自己的慈父与眼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竟是一人,但他句句肺腑,似不在妄言。这世事是非……究竟该如何分辨,又如何……能够分辨?

    “权位与神剑之秘……你当真不曾在意?”白明歌心中乱麻,唯有一问方能解。

    “人血命魂铸剑……向来不是隐秘,今日公之于众,你可见到他们眼中有一丝一毫的恐惧?”白宣易苦苦笑着轻轻拔出巨剑,“至于权位……往后你也会坐上这个位置,我相信你会明白的。”

    我要如何才能明白骨肉相残,忠良倒戈的各中缘由?我宁可不要这权位,不要这安乐一生的美好愿景,将这谷地大门敞开,用这开天剑诀护佑此地一方平安。人之去留各凭己意,难道不好吗?

    白明歌正欲上前再辨,白宣易巨剑直指他的面庞,剑意顺着脸颊荡开。凛然决绝,步步紧逼的杀意将他的身形彻底遏制。忽觉脑后发带崩裂,长发散落披肩盖面。几缕发丝垂至眼帘之间令他有些恍惚,而恍惚之间只见得剑尖寒光凌冽,绝去了亲缘血脉不留一丝情分。

    “原来你从不曾信我……”白明歌自嘲地笑着,“从前见面不得佩剑,如今更是严格搜身。你是怕我练至了无剑胜有剑的层次,翻手便可取你性命吗?”

    “那你可曾练得?”白宣易目中寒凉正似皎月阴光。

    他摇了摇头,径自跪下,沉沉磕了三个响头。额间通红渗出点滴鲜血,顺着大理石地砖的缝隙环环萦绕,圈起一个血牢。“爹……”他闷闷吐出一声,而后起身走出这只有一窗一座的空间。

    白宣易长喘着粗气,抬起头望向那月色流光射进的天窗,月明星稀却是个难熬的夜晚。他将巨剑随手一丢,不偏不倚正入剑鞘,缓步走回了中央座椅之上,微合双眼再度陷入枯坐。月色冷漠……人情亦然?他晃了晃脑袋,轻轻靠上了椅背终是沉沉睡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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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梦集介绍:
玄京历187年,玄京十日暴雨,镇妖塔失守,龙脉震荡,皇族王公一日之间暴毙而死,外族入侵,妖孽作乱,天下再度陷入纷乱之势。这是一个苦涩的梦境,若你愿意,便让我同你讲个故事……注梦集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注梦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注梦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