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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先生0     注梦集txt下载     注梦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节 业火除孽

    哀嚎之声在村庄中不断徘徊,一条血色长河绕过间间小屋,其上映着火光冲天之景,也映着剑影刀光之下的道道贪婪目光,负着无尽罪孽滚滚灌入东海的浪潮之中。www.uu234.net

    村民们尽皆在村中四散奔逃,手头皆是抓这些贵重玩意,或是希冀着从此间修罗地狱逃出去后也能勉强讨两顿裹腹之食。却不料刀剑无情,利刃透背而过,他们这般举动倒是令那帮匪徒省了事情。往往随着尸体倒下,又是一道刀光过也,手掌连着断裂的骨节飞出,却是十分方便。

    敖灵缩在李嫂屋子里,冷眼看着这熊熊烈火焚尽这一切的罪孽。忽地她听见外头一男一女声音吵闹着朝这头来了。

    只听男子声音说道:“我们快往这里头躲躲,方才我见他们已然搜过了这里,定然不会再来寻!”

    那女子狐疑地问着:“这不是那李嫂的屋子?你和她生前纠缠不休便罢了,怎的她死后还要来这里?你是不是对她还有旧情?”

    “这些旧事又何须再提?”男子气愤地道,“如今都这样生死一线的时候,还盘拨你那心头的破算盘,有甚意思?是命重要还是那些琐事重要?”

    女子一听便是无言,木门吱呀一声响起,闻着二人细碎脚步,敖灵便也连忙钻至床下藏好身形,且看事情如何发展。

    只见眼前落下两双粗草鞋,一双粗大一双娇小,想来便是那夫妇二人的。

    只听女子刻薄的声音再度响起,“你道真与那李嫂没有什么干系?我怎的不信?”

    “现在还说这些干嘛?”他压低声音,生怕惹来匪徒,又做了禁声的手势对那女子道,“你小声些,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只听啪一声响起,女子打落了他的手,反而更加大声道:“那日我们在这屋子里翻东西,你倒是熟门熟路,你说说看,为什么?”

    男子眼珠一转,赶忙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了,“哎呀,行了!是那女人勾引我,来这里做过一次龌龊之事,后来再也没来过了!”

    “当真?”

    “当真!”

    敖灵听得心头发闷,直觉得喘不上气。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却把一个死人的清白污了个遍。世间恶毒,也不过如此吧。敖灵这般想着。外头海风吹动窗门噼啪作响,日光斜映进来,照得人浑身暖意洋洋。而这人依旧你一言我一语地搬弄亡者的是非,心头没有一丝愧疚。

    “只是奇了怪,我那日明明瞧见她还有些银钱,却是找不见了。”男子挠了挠头,细细思索着什么。

    女子一听来了劲,赶忙拉起他。“那还不快找找!”

    话音一落就是一顿翻箱倒柜之声响起,没多时整间屋子便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物件家居乱做一团,随处扔放着。敖灵只觉身后床榻几番抖动,面上扑来一阵飞灰,呛得人口鼻痒痒。她赶忙将小手往面庞一捂,将喉间一股咳意生生扼了回去。

    “没有找见,你呢?”男子问道。

    “你找不见,却指望我?到底是谁与那不要脸的女人有干系?”女子反问,竟又气从中来,奔到男子面前揪着他的耳朵怒吼着。

    男子自知理亏也不敢反驳,忽地听见又是细细脚步声传来。他赶忙挣脱了女子的手,将门窗一关,按着女子的后背便趴了下来。又对着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面目严肃,似是希望那女子不要再胡闹了。

    敖灵见了这番场景,又往里头缩了缩,暗暗观察着他们。见其面貌,昨日之景便在眼前划过,那女子不就是那信口开河的长舌妇吗?那男子不就是那日鬼鬼祟祟靠近李嫂屋子的人吗?她不禁冷笑一声,倒是歪锅配烂灶,地设一双。

    外头脚步声阵阵响起,他们操着古怪的口音不知在说些什么,渐渐脚步声走远了,只听一声咣当响起,若有若无的赤红自屋子缝隙里涌了进来,顷刻之间,一股灼热扑面而来,让人觉得身处蒸笼,苦热难耐。

    女子又焦急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他们烧屋子了!要不我们出去?”

    男子忙按住她的嘴,又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手头青筋爆出,手心冷汗直流。刻意压低声音说道:“你小声些!我们现在还不能出去!他们还在外头呢!我们这时候出去给我们的不就是一刀抹了脖子吗!”

    女子挣扎着推开了他厚重的手掌,也压着声音说道:“那可怎么办!出去被抹了脖子是死,在这火里葬身便不是死了吗?”

    火势愈大,蒸得男子头上汗液直流,噼啪之声再度响起,房梁上一根长木断碎下来,“砰”地一声砸在地上。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眼光不断扫着屋子里外。忽地听见床下隐隐发出的声音便爬到床下,“原来这里还藏着一人啊!”他兴奋地说着,一把将她从床底拽了出来。

    将她扶起,整了整衣衫,又柔声道:“女娃儿,现在叔叔要交给你一件事,做好了有糖吃,好吗?”

    敖灵却是不惊,想听听这狗嘴里能吐出何种象牙,便也愣愣点头。

    他指着房门说道:“你现在跑出去,若是外头没人便喊一声。”

    随着他手指之处望去,只见烈火成墙,燃烧不止。这叫一个小姑娘如何越过去。

    那若是有人呢?敖灵心头想,那也不用出声了是吧。她又点了点头,应允了。只觉背后一股大力,她这小小身躯竟被生生推了出去。只觉面上灼热翻滚,周身烈焰蚀骨,恍惚间已然身在火海。但却奇异地身上不沾一缕火星。

    也不容得她多想,敖灵俯身抱着头直往外头冲,只听“砰”地一声迅速撞开了门后,身子在外头一滚,怯怯地抬眼望了望,四下无人的景象令她放下心来。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沙土,回头看着这间烈火灼烧的小屋,心头恶念一动,“轰”地一声整间屋子顷刻倒塌。火海愈燃愈盛直冲天际,除去木块的爆裂之声,还有两人挣扎地哀嚎,宛如地狱中的恶鬼,正受着酷刑。

    “该有此报。”她喃喃自语,便朝着村字旁的丛林里走去。

    王明在大树后左右徘徊不止,直至见了村中燃起大火,胸口咯噔一声宛若心死。

    “走罢,那女娃活不成了。”王氏拉着他便往丛林中走。

    他愣愣望着,望着这一片熟悉的乡土化成火海,熊熊烈火片连成海,烧得空气中热气滚滚,眼前的景象竟有些恍惚。

    在这恍惚之境中缓缓走来一个娇小身躯,她的面容布满了炭灰,表情看不出悲喜。

第十七节 林中诡事

    身后烈焰炙烤着翻起热浪,敖灵无知无觉般向前踏去,几步间告别了人间地狱,告别了恶鬼哀嚎,更彻底别了东海。m.www.uu234.net几番刀兵相接之声由海风传到耳畔,仿佛刀山火海尽在眼前。她有些恍惚了,方才的恶意上涌,霎时间勾动天地灵力将那木屋掀翻。虽说那二人也是这世间恶鬼无误,可自己如此这般做……又与他们有什么区别呢?回想起这几日的状态,自己也隐隐有些后怕。

    只觉得一人迎面而来,接住了失魂落魄的她。“你去了哪?我们都好担心。”抬眼望去便是那张宽厚脸庞的主人王明。她也不知如何说,如何将她方才所做之事说出来,这般被他一点,心头罪孽再度上涌,更加沉默不答。

    见她不答,他只道是其还在余悸之中,有些后怕,便也不再问她。

    一旁王氏夫妇见了她过来,相望一眼。不必开口,仅看对方眉眼轻皱,便如心有灵犀一般一同闪现一丝不安。不安她会怪罪二人将她丢下,不安她会向二道长告状让他们不得好死。可他们不知的是,敖灵如今心头乱麻,难理难剪,如何有闲工夫同他们计较这些琐碎之事。

    他们二人也连忙殷勤地迎了上来,一者抚头一者拍背,赶忙安慰着。“许是受了惊了,来,我们快走吧。”

    王明回头看着村落里那些匪徒人影,似与什么人又厮杀着,刀光剑影在烈焰中忽闪来去,将匪徒的脚步紧紧拖住。“那些人是谁?游走江湖的侠客吗?”他望着这一幕怔怔地问着。

    王氏却一把拉过他的衣领便往丛林里走,“都何时了,还管这些事?”她头也不回,赶着所有人往里头走。“人家帮着我们,我们心头感念就是了,管他是谁呢?有何重要?”

    一行人在她推搡之下,踩着林中散落的碎枝发出吱呀之声,不断穿梭在烈日透过枝叶缝隙映出的光斑里,渐渐没去了身影。身后打斗之声愈发弱了,王明也不再回头,只教那两拨人独自斗个天昏地暗也无人知晓。

    日头在跋涉间,也落于山后,明月如勾挂上黑夜,稀星点缀,如织如网。

    林中全无灯火,林叶密集,只依稀见得些许月光点亮前路。幽夜之中,忽有星火闪动,几人见之则喜,一涌而去。拨开层层枝叶,一座破庙浮现眼前。过眼之处尽是残垣断壁,破砖碎瓦,只有着稳固的房梁撑着这残破的小庙。里头露出点点火光,似有人在里头留宿。

    王夫抬起手敲了敲破旧的木门,正待细听来人应答,却只听“砰”地一声,大门经不住这一击顿时倒了地,扬起尘烟四散。众人尽被被呛得弯下身咳嗽起来,王明率先抬起头来,眯着眼穿过尘土,只见一片灯火微明之中,却是一个人影也无。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又呛得自己咳嗽起来。王氏夫妇二人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地走了进去,王明只好拉着敖灵一同跟上来。进了破庙四处望去,只见其中立着四根旧木立柱,有着二人环抱之粗。房梁也十分古旧,灰土其厚可见,加之蛛网斑驳,应是许久没人来了。庙堂正中供着一尊神像,却缺了半副身子。几案之上供奉的瓜果、糕点却十分新鲜,仿佛刚有人来过一般。

    王夫走到前头,抓了个苹果,在身上擦了擦便啃起来,丝毫没有察觉异样,也丝毫没有一点敬畏之心。

    “爹……这应该不能吃……”王明细心发现此处诡异不禁背后发凉,小声提醒道。

    “你个娃子,都会教训你爹了?”他啃了一口苹果,不断咀嚼着说道,“这瓜果糕点放在这就是让人吃的?否则是用来供这破象?”他又回头看了眼只剩半副身子的神像,满是不以为然。

    王氏也不在意,上去抓了糕点便放在嘴里。“要我说,我们靠海营生的。不就信个龙王爷,其余的管他什么土地爷财神爷,倒不用在意。”

    一句“我们这可不是在东海了。”生生被王明咽了下去,他颤抖着不断环顾四周,好像随时会发生什么一般。破庙大门已然不存,阵阵阴风肆无忌惮地往庙里灌着,丝丝月光映在地上渗着点点寒意。时而鸟鸣凄惨一声,都有厉鬼哀嚎之感。

    背上不断渗出冷汗,他赶忙将四方门户尽皆关了起来。密闭的空间里,微弱烛火提供的暖意才能令他冷静些许。

    在他一阵关闭门窗之时,王氏夫妇也没有闲着,不知从何处角落里掏出几个蒲团掸去灰尘,又寻了些许稻草在地上一铺,倒也像是那么回事。王夫也不管其他,自己率先往上一躺,枕着蒲团安然闭上双眼,一只粗手在腰间掏了掏,想听听那银钱的定当脆响,不料却是一把抓了空。

    他顿时挣开双眼睡意全无,宛如垂死病中惊坐起,长喘着粗气。“孩子妈……你可有拿那……两袋子?”

    王氏听得云里雾里,“袋子?可不就是你别在腰间了吗?这一路上又没见着人,如何能不见了?”

    王夫心头一抖,一股不祥之感涌了上来。“砰”外头突然吹来一阵妖风,生生将门窗吹开,月色微凉黯淡,却将小庙映了个透亮,也如一凉水浇在他心头。依稀间他看见外头丛林里有银光闪动,忽隐忽现,叫人注目。

    身子不听使唤地向门外爬着,那一点银光时而闪亮时而黯淡地不断引导着他,他咽了一口口水,心头寒意直袭却依旧没法止住身体的冲动。他缓缓站起身来,扶着门框,“银子……”他喃喃说着,着了魔一般往庙外走。

    “你……”王氏见着心头也觉诡异,什么银子,哪有银子,我怎么见不得。这些话尽被她的恐惧压在了喉间,变成了一道凉气,咽入心肺。

    她也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半滚半爬着走到门前,撂下一句,“我去寻他,你们……你们待着……别……别乱跑……”说罢也晃晃悠悠地跑出破庙。

    一夜月色微凉,阴风惨嚎,不断吹着王明背上的冷汗,他深深吸了一口凉气,站起身子挡在敖灵身前。

    呼一道林中清风吹来,烛火道道熄灭消去了暖意,唯有月色透着渗骨的凉,直透心底的凉。

第十八节 懵懂情真

    林中阴风吹着簌簌叶动,编排一曲诡乐响动,长鸣不止。www.uu234.cc只觉心头狂热牵着身体,王夫不断朝那银光闪动之处连滚带爬地寻着。眼前那光,忽明忽暗,忽远忽近地勾着他的魂魄,即使身上被灌木枝划出了许多深深浅浅的伤也不曾停止。“银子……银子……”他喃喃念着,双眼凸出,近乎发狂。

    王氏在一旁看着这副景象,咽了口口水,颤巍巍地跟在其后。“喂……孩子爹……”她轻轻唤着,却依旧没有用处。寒月落地,犹如冷雨,不断刺激她的脊背,一阵阴风吹来又令她顿了顿,环顾一周也仅是听见些林叶之声,不时有着虫鸣间奏,点点轻锤在她心头。“嘎吱”一声响起,“啊”王氏跌坐在地,冷汗直流,“别过来,别过来!”她倒爬着,也依稀看见前头一缕银光,却似催命的邪光,不敢靠近。

    落叶萧疏而下,寂静如许,叶落之声似也在此泛起涟漪,不断刺激着她。眼前已然不见王夫身影,唇齿轻颤之声也和着风声不适时地响起。她越退越快,死死盯着那道银光不敢回头。身旁之景似有若无地前进着,时间晃去多久已然不得而知,只是她的手掌早已磨出血迹斑斑,眼前银光却越来越近。

    “别过来……别过来!”她轻呼着,身体的本能迫着她倒退。

    “咚”背上忽地一凉,似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一丝温热缓缓从脊背爬上脖颈,她不敢回头,即使冷汗早已渗透衣襟,眼神也离不开身前忽明忽灭的银光。齿间颤抖不止,渐渐掩了风的声息。只觉肩头被沉沉一拍,又是一道凉风吹过,汗毛倒立,阴气吹进毛孔,她陡然失了力气,身子一软几欲倒下。

    努力克制恐惧,她缓缓偏过头,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只见视野边角之处露出五根枯槁瘦指,骨节分明几欲突出皮肤,指缝之间充满泥泞。齿间碰撞之声逐渐增大,她低着头生硬地拧着脖子,月色也适时地为了打上一道光,一双干瘦的长臂的主人映入眼帘,散乱地头发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嗜血双目狠狠瞪着前方。

    “啊”心头的惊惧再也按奈不住,一声尖叫从喉中破出,霎时树林摇动,飞鸟惊绝。

    一口心气再也吊不住她的身子,整个仰身而下,倒在那人怀里。

    双眼紧闭不敢再开,心头血腥场景不断闪过,她彻底放弃了挣扎。

    良久过后,身上也无任何感觉。她紧咬牙关,眼皮挣扎着颤抖轻启,眼前浮现一张熟悉轮廓,除去面容枯槁,不就是王夫?她赶忙起身摇晃着他的身体。“你快醒醒啊!”

    他依旧是双目直瞪前方,嘴中喃喃道:“银子……银子……”双手将她推开,一瘸一拐地再度往前慢跑起来,眼中狂热丝毫未减。王氏不敢再任他一人前行,冲上前去拽着他的手臂往回拉,怎料其手臂看似枯槁却巨力非凡,狠狠一甩将她摔在地上拖着。嘴中依旧不停念着,“银子……银子……”

    一路石子树枝崎岖不平,渐渐走出密林,水气扑面,海风狂卷,时有海鸟高鸣一声,海阔天高,眼前敞亮。

    王夫拖着她不断向前走着,银光不再隐现,一捆钱袋在其眼中落下,金银珠翠无所不有,任谁一眼望去尽皆深陷其中。

    王氏却依旧清醒,听着浪潮拍岸轰鸣阵阵,轻轻探出头去,只见崖下猛浪狂拍,其高渗人。连忙紧紧抓着他,“别!别再走了!”

    他依旧不管不顾,往崖外探出身去,一手猛抓着,“银子!银子!”狂热之声盖过海潮。

    破庙之中阴风鼓动,王明小小身躯挡在门前,一缕幽幽月光映出他的身形,完完整整地盖在敖灵身上。风吹叶动簌簌作响四面合围,庙前不知何时泛起白霜,尽皆大片嫩叶摇落,“咚咚咚”木杖驻地之声,忽远忽近,只见其声,未见其人。

    忽而一位老者,晃着身子从门边探出头来。借着月光细细打量他的面庞,只见其生得尖嘴猴腮,脸上厚厚褶子堆砌像是能夹死一只苍蝇。他眯着眼睛,缓缓开口:“小朋友,这里就你二人?”

    王明咽下一口口水,背后冷汗直渗。那老人声音缥缈忽远忽近,时而觉得远在天边,时而又近在耳畔。他不敢回答,愣愣地退了两步挡着敖灵。阴风阵阵吹动,地面落叶卷着白霜转起小旋风,簌簌作响不止。

    “小朋友怎么不说话啊?”那老人身形消失不见,忽地,庙内灯火再燃,霎时狂风再动,门窗尽皆关闭!

    只觉脖颈处一道凉气吹拂,他连忙转身。老人趴在自己身旁,轻轻嗅着。“童子,真香啊……”说罢又用拐杖杵了杵一旁的敖灵,却不见她动弹,只是蜷缩在一旁不发一声。“吓傻了?”

    一股热血上涌,王明心头惊惧已被按下,飞身一脚朝那老人踢去。

    但那老人身形一闪,再度消失不见。王明一脚踢空,跌倒在地上。耳畔又传来那道幽幽暗暗的声音,“小孩子都不懂得尊老?爹娘怎的教的?”

    王明转过身,只见老人蹲着身子一脸诡异微笑地又戳了戳敖灵。她抬起头来,一脸漠然,似是依旧被心头的杂乱牵扯着,不觉大难临头。

    “这女娃娃好,来,听爷爷的话……”话音未落王明再度冲上前来,飞身踢去。然,再度扑空跌倒在敖灵身前。

    “你小子却是不听话!看我教训你!”老人举起拐杖,斜劈下来,力道之大带起劲风阵阵,吹起尘灰四散。

    他闭上双眼,张开手挡在敖灵身前,没有一点犹豫。像是临死的觉悟,又像男人的责任。只是在他心头似乎还有什么遗憾没有了解,似乎还有什么话未说完。他那一刻突然想明白了,自己在心头缠缠绕绕的是什么,只待自己这一腔热血涌出,她也能够明白。

    “啊”一声惨嚎破天而去,惊走林间栖鸟。

第十九节 真心以待

    我该是死了吧,王明这般想着。UU小说心头惧意早已消散无形,一腔热血涌过全身。忽觉一只温暖大手盖在自己肩头,他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柄巨剑上缠着一串符篆,其下压了一只形容枯槁的老黄鼠狼,已然失去了气息。

    “小伙子表现不错,颇有我年轻时的风范!”一声粗壮话音在王明耳旁响起,“只是护着心爱之人是好的,可也得有实力才行。若不是我,你们恐怕是双双赴了黄泉。”

    王明转头看去,月光依稀映出大汉面容。其生得一双铜铃大眼,凶光直射,浓眉散发,面上刀疤剑痕交错,一副江湖侠客豪气凛然之态。那大汉接着说道:“这黄鼠狼在此为祸多时,害了不少人命,尤其像你们这样的孩子。”他又往后瞥了一眼,“你瞧瞧,这两人你们认识不?”

    他朝大汉身后看去,只见王氏夫妇蹑手蹑脚地从破庙旁走了进来。“爹,娘。你们没事就好!”王氏夫妇依旧低着头不愿答话,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颤颤地跟在大汉身后。

    “这二人是你爹娘?”大汉狐疑地回头望着这低头的二人。“虎子却有犬父,当真奇了。”言罢在腰间掏了个火折子点燃,屋内红烛再明,暖意滚滚溢散,驱走了寒月之光,赶跑了阴风阵阵。

    “方才……”大汉回头又望了眼王氏夫妇,依旧是那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不由得叹了一声,把要说的话吞进肚子里。“方才我奉庄主之命,带人下山抗贼,只是来时那村子已然被掠了个干净,只得杀了那帮贼寇抵命。适时……适时见你爹娘在林中迷了路,便将他们带到此处。还好有庄主的符篆,否则这黄大仙,我一莽夫也是难对付。”

    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夫忽地开口试探问道:“庄……庄主?可是那东海之畔的三不庄的庄主?”他唇齿打颤之急,与遇到灵异之事时只增不减。

    王氏也赶忙拉着他的袖子,低声问道:“三不庄,可是那……”

    王夫点了点头,面中苦涩之意难掩,“朱威海那恶鬼……又活了?”

    “什么朱威海!”汉子拔起巨剑一抖,破空之声呼呼作响,陡然往身前一插,破旧地砖块块碎裂,其力千钧,世人难敌。只见他威风凛凛之态尽显,沉声再道:“朱威海那恶鬼早已死在庄主手下,我们现任的庄主乃是一名道人,大名萧如玉!今后你们也无需惧怕海贼,我们三不庄会护这东海一方平安。”

    几人见之尽皆心头一震,此人有如此才能尚且臣服在三不庄之下,那萧如玉该有如何通天之能?王氏夫妇再度低下头缩进了一旁的角落,乖得像一对鹌鹑,不再言语。

    王明却是上前鞠了一躬,问道:“方才好汉救我几人性命,还不知您的高姓大名。虽说往日相报之事难料,但记在心头也能为好汉祈福。”

    汉子哈哈一笑,粗壮大手使劲拍了拍王明肩头。“你小子真不错,也知道知恩图报。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名朱瑞……”旋即一想,自呸了两下,想着往事早已过去江湖上的虚名也已不再重要,“既入三不庄,便不再是从前的我。小伙子可以同庄里的兄弟一同唤我疤面就是了!”

    听他言语停顿似有些苦衷难言,王明也不去挑开,又鞠了一躬道:“我叫王明,这便记下疤面叔叔的救命之恩了。”

    “你们且去睡吧。今夜有我守着,不必担心。明早之后,我再去向庄主复命。”他提起巨剑往门边一站,清风鼓动衣袍,散发飘逸,直如一位英勇大将,令人心安。

    王氏夫妇也不挑,靠在一旁稻草边低声不断嘀咕着什么。

    王明又捡起那几个蒲团掸了掸,便扔在地上坐了下去。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自己的心神晃动,起落不定,方才惊惧初定又如何睡得着?更何况……方才自己那举动……真是……他又将头晃了晃,赶去方才的心思,那一抹绯红却不合时宜地爬上脸颊。他低头想着,真想方才死了算了,也不至于现在这般羞了!

    只觉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拽了拽,他回过头,发现敖灵正拽着自己的衣角,水灵大眼扑闪着望向自己,嘴中轻声问着:“你……你方才怎么这样挡在我身前,你……你不怕死的吗?”

    听她这样一提,王明心头更是羞了。连忙转过头去,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只是讷讷吐了一句,“人……人哪有不怕死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敖灵坐起身来,搬着蒲团坐到了他的面前。“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死了便什么都没了。就像那李叔李嫂和他们的孩子那样,只有天地为葬,往后谁也不知有你这个人,也没有人会惦记着你。你可明白?”

    明白!我怎的不明白?他稍稍抬眼望着敖灵认真无比的双眼,心中有一句话欲言又止。“只是……你一个女孩子总比我这糙汉子娇贵些,我怎能看着你……看着你这样死了!”他复又低下头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即使我死了,那也不是无人记得,无人惦记的。这世间至少还有你知道我,知道我曾经在这世上过了平平无奇,碌碌无为的一生。这样……便好了。”

    敖灵愣了一下,看着他低下头去。心头这么多日的缠绕阴翳的心思,似被一道阳光轻轻拭去,忽地感到一阵明快清亮。人间真情便是这般吗?她想着,不禁笑了出来。她又狠狠点了点头,“嗯!我会记得你,永永远远地记得!”

    他看得呆了,这一抹笑容在黑夜凉月的景色里竟如此纯真,如此明丽,如此动人心魄。回过神来他哎呀一声,再度转过身去,抱着双腿说道:“你快些睡吧,这一路奔波也该累了……我……我跟疤面叔叔一起守夜。”

    她又轻笑一声,翻过身躺在蒲团上依旧笑着,双目似暇实则暗暗瞧着这身前的瘦小背影。

    王明缓缓站起身走到疤面身旁,靠在他的巨剑一旁。疤面惊疑一声,拍了拍他的后背便小声聊了起来。聊至兴起,不时粗狂地放出两声大笑。

    敖灵不知他们在聊些什么,只觉心头涌起一股暖流,怎也睡不去了。

    月朗星稀,清风拂过密林抖落簌簌声响,此夜几人无眠,各有所思。

第二十节 烟雨江城

    天边一道明光划出破晓,林中飞鸟高歌,奏了一曲欢乐。UU小说

    “噌”巨剑中地面拔起,带起阵阵劲风鼓动,在身前划出一个轮转,疤面将巨剑信手背在了身后,厚实双肩耸了一耸又紧了紧剑带,大脚狠狠一踩在地上抹去,裂地之痕顿时消失无形。他长吁一口气,“小伙子,虽已天明,但这林子里神神怪怪的事甚多,我将你们送到附近城镇再作别罢。”

    王明心头一暖,连忙躬身相谢。“那就谢谢疤面大哥了!”

    不喜这些客套话,疤面摆了摆手自顾往破庙里走。敖灵早已起身,拍拍身上灰尘一双大眼打量着疤面,眨了又眨,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他瞧着有趣也蹲下身看着她,一双铜铃大眼眨了又眨。

    二人面面相觑却是无言,场面冷了半晌,疤面终是忍俊不禁,终是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这小女娃真是有趣。你不怕我?”他一只粗手刮着敖灵鼻尖。

    “叔叔是个好人,为何要怕?”她认真地答着,不掺杂一丝犹豫。

    “真是奇了!”说罢他站起身来,叉腰大笑起来。“一日里竟让我人见人怕的疤面糙汉碰了两个人小鬼大的小娃娃。有趣,当真有趣!”

    敖灵却是莫名其妙,踩着碎步跑了出去找王明闲叙一场。

    王氏夫妇相偎着睡在破庙角落,二人大嘴张着,嘴角流涎的模样实在难看。轻轻碰了碰他们,疤面蹲下身来望着这二人,皆是眼眶微黑,想是昨夜惊悸一场近了黎明方才抵不住睡意睡去。

    “谁啊!”王夫被那么一晃,美梦中惊醒,破口大骂,恶臭口水唾了疤面一脸。他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疤面紧咬牙关轻拭着面庞。“大哥大哥!我的错!我的错!”王夫赶忙伸手帮忙,却不料被大手一挥给推开了。

    “昨夜真不该救你们二人!”疤面恨恨站起,想起方才之事胃中不断翻涌,一日未曾进食竟似乎还有东西涌出喉口。“还不快些起来!好人做到底,带你们到城镇我便走了!”

    王夫忙拍拍靠在其肩头的王氏,见其不醒又挥起大手在她面上来了咣咣两下。

    “谁啊!”终究是夫妻,这反应真是如出一辙。她狠狠盯着王夫,一脸怒不可遏,正欲伸手将方才挨的打回来。只见他忙按着她的手腕,缩嘴皱眉五官聚成了一团,眼珠转转挑向疤面所站之处,神情复杂。

    王氏纵有怒意也只得按下,却依旧狠狠瞪了王夫两眼。他心头暗笑,平日里都是你对我指手画脚,如今也叫我教训你一回,面上却不动声色,拉起了她。“疤面大哥,有劳了。”王夫向他鞠了一躬,疤面也不理他只是踱步出门。他见着疤面没有计较方才之事,似是得了什么便宜,心中一阵畅快,也拉着王氏往外头走去。

    三人出门,见着两个孩子正蹲坐在草丛旁手握一根小草,互相捉弄着,十分有趣。

    “启程了,两个小娃娃别再玩了。否则叔叔要把你们扔下了。”疤面快步走了过去,双手各提了二人衣背,随意抓到半空,有如提着两只小猫。“坐稳了!”疤面大喝一声,将二人放在双肩上,步伐稳健地走了起来。

    敖灵却是不老实,坐在疤面肩头依旧不停捉弄着王明,不时拍拍疤面的头,在龙宫里那一副撒泼打滚的脾性总是难改,缓过一时便又上了身。疤面一时无奈,也只得顺着他们,欢笑一时总好过大骂一时。王氏夫妇二人则跟在后头,一语不发。

    一路欢声笑语穿林而过,终是柳暗花明,众人眼前一条灰石长道笔直横亘眼前,随其势望去,道上路人尽皆着薄衣而行,虽是晴朗天气却手头提一柄油纸伞。目光过处尽是如此。

    “到了这里,我们便作别罢。这座城名唤江流与三不庄相近,不用担心有何战乱之事发生,几位便安心进城吧。”疤面不喜那些扭扭捏捏的作别仪式,扭了头便走。

    王明望着这虎背熊腰的大汉,心中涌出一股敬意,又朝着他远远鞠了一躬。

    “啪”一声脆响,王明摸了摸后脑勺只觉一阵阵痛。抬起头来便看见敖灵在一旁嬉笑不断,立时明白是怎么回事,直起身来便朝她追去。

    二人你追我赶到了城门之下,一旁沿河垂柳细叶轻摆,随风舞动。堤岸草坪抽出新绿,一片生机迸发之感清新几人耳目。忽而几朵浓云飘来,天边飘起点点细雨。朦胧间如絮成网,一层烟雨,笼尽江流。

    四人紧挨着进城队伍匆忙进城,不多时便至了一家客栈。随意找位置坐下后,各自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终是缓了口气。未久,小二一拍抹布便上前来。“几位,打尖还是住店啊?”

    王夫立时开口道:“给我来道你们店里最贵的……”却又一皱眉觉着不对,“炒青菜,再来四碗米饭。”

    此话听得小二眼角直抽,也只得应一声“好嘞。”连忙去后厨传话。

    其余三人看着王夫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无奈之下,他只得在腰间掏了掏,好不容易掏出两枚碎银和几枚铜板。“省着些用吧,没多少了。”

    一盘青菜四碗米饭迅速摆齐了,来了人间一段时日,敖灵下筷之时也学会了些谦让,许是看着那屈指可数的银钱有了些许节俭的意识,一盘炒青菜也吃得细嚼慢咽。四人一番好心情又被泼上一盆凉水,倒学会了食不言的规矩。

    长筷上下翻动,一盘菜也不过多久便被收拾干净。收拾一番,丢了几块铜板在桌上,几人也不顾外头细雨匆匆离开。这客栈的规格,终究是他们住不起的。

    甫一出门,便瞧着一旁有人在贩着油纸伞,大小种类各式皆有,倒像是早有准备一般。

    见了四人小贩脸上一喜,叫卖得更加卖力。王氏夫妇再吝啬也无法将其忽视,走了过去要了一大一小两柄纸伞,丢下铜板做贼般溜了。

    到得夜深,几人终是在城边寻着一个破陋客栈,要了两间房。寒风倒灌,细雨斜漏的感觉倒十分熟悉。

    初至江城,几人困倦上涌纷纷睡下。

第二十一节 声催天雨

    薄窗透出一缕晨光,寒风摸着门窗缝间偷偷溜了进来,打了个转转又从地面卷了出去。www.uu234.ccwww.uu234.cc

    “啊嚏!”一声喷嚏声巨响,本就老旧的客栈上下抖了两抖,几要倒下去。王夫哆嗦着套上外衣,摇了摇床上长涎三尺的王明,才扯断了他梦中绮思。

    王明慌忙坐起身来,只见薄窗轻启外头露了一线天光,依旧是阴云蔽日,微雨轻纱笼尽城郭的景象。深吸了一口气,雨水润湿的尘泥之气衬得此间格外清新。蹲坐床边整了整衣衫,房外敲门之声便如约而至。随意将鞋袜覆上便冲至门边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其人矮胖身材,圆脸络腮胡,一双小眼微眯却透着一股精明,手头捧着一把算盘不断拨弄来去,在这落雨可闻的清晨听着叫人心烦。见了有人开门,他忙摆出一脸笑意,鞠了个躬道:“二位客官休息得可好?”

    被他问得楞了,从未被这样问过的王明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只得点点头,“好,挺好的。”

    掌柜又拨弄起他那把破算盘,叮叮当当地不知在拨些什么。“我们这店乃是小本营生,虽是破陋了些,但只要客官住的舒服那便好了。那……”他欲言又止,抬眼看了看王明身后的王夫,那才像是拿的出钱的人。“昨日的住宿钱和饭钱可得清算一下了。”

    “咳咳。”王夫对着窗外轻咳了两声,仰起头望向天边薄云,微蒙天光映在他脸上倒真像个惆怅的羁旅之人。“劳烦掌柜的再备顿早饭,待会一同结了。”

    “得嘞!”他拼了全力躬下自己的圆滚身材,道了声好,又如一滚圆球匆匆忙滚下了楼梯,呼喝之声在整座客栈里皆可听闻。店里的伙计也没闲着,后头厨房的烟火也立时点起,扑哧扑哧鼓风之声和着雨声也略显悠扬。可楼上四人却没这闲心去听这交响。

    王夫拉着王明在踮起脚尖走在过道上,轻轻拍了拍敖灵与王氏的房门。敲了许久也不见反应,他赶忙往里头轻唤着:“快起来了!大事不好了!”

    房门发出嘎吱一声轻响,他才终于放下心来。见了王氏领着敖灵走了出来,一脸怒意冲着他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又不必劳作,那么早起作甚?”

    “快走吧!”王夫也懒得同她解释,拉着她便往楼下走。一行人垫着脚,与这破旧的楼道不断抗争,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犹如做贼一般。“嘎吱”一声响起,王夫一拍脑门也顾不得那么多,拉上他们便快步往下走。“嘎吱嘎吱”楼梯板不断地应和着几人急促的心情,扰得他们更加烦乱。

    “几位客官这般着急,可是要去哪?”掌柜站在台前一手不断翻弄账簿,一手依旧打着那算盘。昨日来时这间客栈本就空无一人,也不知其算了半天究竟算了个什么。“早饭已然备好,几位请用吧。”他一挑眉嗤笑一声,仿佛早已看穿几人心思。

    见此情状,万分无奈之下,王夫也只得拍拍几人后背,示意他们坐下再说。好不容易坐下,才看清桌前摆了四碗稀粥一盘花生米。王夫眉毛一挑,埋头便开始吃。王氏似是明白了什么,也不再言语埋头吃了起来。

    敖灵却望着外头出神,依旧是朦胧细雨无间无歇,落地亦是毫无声息。联想起昨日的事,她不禁开口问道:“这江城人人带把纸伞,可是预见了天会下雨?”

    掌柜的哈哈一笑,终是停下了手头拨弄的算盘,抬起头来答道:“小姑娘一瞧便是外地人,不知我们这儿的传奇人物啊。”

    她一听便来了兴趣,放下了碗筷对着掌柜问道:“是何传奇,说与我听听。”

    他清了清嗓子,拂了一把胡子已然进入状态。“这人啊,乃是江城里有名的书乡世家的少爷。欲说此人须得先说说这姬家,这姬家自乌有国建国起便是朝中重臣,只是玄都被破他们长途奔袭至了江城定了居。真是世殊时异,令人唏嘘!”

    王明见他几句之间净不说正题,便赶忙打断问道:“那此人到底有何传奇之处?”

    他又清了清嗓子,又变回了方才那副模样,不再感慨,接着说道:“这姬家近年来在江城愈发式微,直至这代的大少爷出生……”他卖了个关子不再言语,眼神一瞟众人尽皆是怒目直视不与他言语。他便又咳了咳接着说道:“这姬家小少爷出生之时,百鸟齐鸣,在姬家上头盘旋不止。姬老爷高兴坏了,便设宴邀请全城之人。适逢一道士路过,其断言大少爷定是惊天地之才。姬老爷还赏了他不少银子,如今想来,倒也确实惊天地。”

    他自顾摇头叹息,不禁扼腕,沉浸在自己方才的动情演讲之中。忽地又是王明的声音打断了他,“说了半天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到底奇在何处?”

    掌柜的被他一气,大手狠狠拍在案上,直拍得算盘一跳。不一会儿又缓过气来,正色说道:“且说这姬家小少爷,抓周之时几乎全城围观。那时地上摆满了四书五经,文房四宝,可小少爷却偏偏不抓这些纸笔一类。说来也巧,那日前些时候有一伶人去姬家献乐,却不慎弹断了琴弦被姬老爷匆匆赶走,连东西也来不及收拾。这小少爷啊,偏偏抓了那根没人收拾,随风飘进来的琴弦!”

    “说这是天命,倒也无妨。那姬家少爷长大之后,便沉迷琴音之中,苦心孤诣。还差人打了一把琴,将那根断线嵌了进去。待其弱冠之时,姬老爷见其长年无心学术之说,心头虽气却也无奈。那日姬家少爷用着那把新打就的琴在姬家院里奏了一曲,琴音袅袅空灵,百鸟齐聚闻之哀泣,天公落泪。竟以琴声催动天雨!”说罢,掌柜的便望着外头唏嘘感叹。“那之后每每他用心奏乐之时,天边都会簌簌落下细雨,这江城的人便也随时带了把油纸伞,以备不时之需。不过姬少爷也许久未曾这般用心的弹琴了,定是遇了伤心之事。”

    四人一听,惊异起来,这世间竟有这般奇人。敖灵捧起碗,碗壁之感已然冰凉,连忙朝嘴里灌下去,饮后一擦嘴角,完全没有女孩的样子。其余三人见了也赶忙草草吃下,一碟花生米转瞬便没了身影。

    掌柜的见了便走过来,不合时宜地反复拨弄着他的算盘。“几位客官,算上住宿和饭钱,共是……”他顿了一顿,装模作样地算了起来,“一钱银子外加四个铜板。”

    王夫闻言一惊,在里衣中掏了掏,许久掏出一钱银子丢在桌上。抬眼望向掌柜,却不巧与之眼神撞了个正着。计出无奈,又在袖中掏了掏翻出两个铜板,叮当一响丢在桌上。“实在找不出了,掌柜的。就两个铜板而已,要不……我们留下给你做工还债?”

    “谁……谁要养你们这帮闲人!”掌柜的一拍桌案,熟练地摸走了银钱。“滚,还不快给我滚!”说着拿起算盘便赶起几人出了客栈大门。外头细雨依稀飘着,像是小了些。几人狼狈地出了客栈只听得掌柜嘟囔着,“还让我如此费心思与你们讲这江城传奇,真是晦气。”

    “呸!”客栈木门嘎吱关上,似是不准备做生意了一般。

    待几人走远之后,掌柜的赶忙将木门缓缓推开,轻叹了一声:“生意还是得做下去。”又想起几人方才模样,又呸了一声晃悠着走进店门,不耐烦地拨弄他的算盘。叮叮当当在这无人的客栈里响个不停。

第二十二节 命不由人

    江城的雨依旧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滴滴答答拍在青石地上倒也清脆,但几人却不曾闻有什么琴声。www.uu234.ccwww.uu234.cc王夫嘟囔着:“定是那掌柜的胡说,怕被我们识破了这才匆匆赶我们走。”他撑着伞在前头陪着王氏漫无目的地走着,明明街道之上行人稀疏,少有摊贩,依旧瞧得津津有味,随手指指点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是啊,这行云布雨是龙王爷的工作,若是有人能替了,这天地间不就没有大旱了吗?这天地秩序不就乱了。”王氏在一旁应和着,随着他的手指点之处看去,也装模作样的点评一番。

    王明支着伞与敖灵共撑,只听着前头自己爹娘在这空旷的街巷里吵吵嚷嚷,却无甚话好说。不由得又担心起往后的日子,今早这一番逃帐没逃掉,将身上的银钱尽皆丢了出去,却不知今后该如何了。

    敖灵听着他们念着龙王爷,面上不作表情。其实东海龙族不曾行云布雨,也不曾执掌东海浪潮,这些莫须有的神能不过是凡人的想象而已,这风雨雷电,浪潮起落,终究是归老天管的。东海龙族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镇东海一方平安罢了。不过出来许久确有些想念那龙宫的家了,那个可以任她随意撒泼打滚的地方。也不知道父王是否又在东海四处奔波,处理些琐碎杂事。

    几人各怀心思,漫无目的地走着。每走至一家店面,王夫便进去问问,是否还缺人手。店家看看他的模样穿着,无一不认为他是逃难者,尽皆大手一挥将他扫地出门。此时难免引来王夫几句骂骂咧咧,目不识珠一类的话语。发泄过后又沿着街道寻了起来。

    半日过去,天边依旧是阴云蔽日的景象,几人腹中的咕咕作响却是不合时宜地提醒着他们此时已然是日照当头了。

    步行了半日,也不知是这城里青石地踩着不舒服,或是这几日“娇贵”日子过得惯了,王夫来到一处屋檐下蹲了下来不想再走,将纸伞往身前一放,长吁一口气,眼神木木地望着前方,再捧个破碗倒真像个乞讨者。

    “这海边的日子难,没想到这城里的日子也这样难。连份糊口的工都寻不得。”王夫靠在墙上抱怨着。

    王氏在一旁应和着:“要不,咱们再回海边得了。总好过在这受人白眼。”她扭头看去,却被王夫直直白了一眼。

    “你愿意去过那生死不知的日子?我可不愿。”他低头沉思着,“况且那海贼凶悍无匹,虽有三不庄庇护,但你看看前些日子活下来几个?”

    王氏低头不答。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便是这个道理吧。她又抬起头来四处寻着,想在狭窄眼界之处找样东西以供温饱。心之所至,眼神飘去便看见一女子身着缟素跪在街旁,身前用石子摆了些字,王氏不曾识字故也不知她在干嘛。转念一想,平日里村里妇人聚在一块闲言碎语有提过几嘴城里轶事奇闻。

    她悄悄靠在王夫耳边说起了她的主意。初时王夫又白了她一眼,后转念一想一不做二不休,便同意了她的主意。随后二人带着两孩子,在城中兜兜转转,见着石子便揣在兜里。一番忙碌已至黄昏时刻,王氏夫妇寻了一大户家门前跪下,歪歪扭扭地学着方才女子在面前摆了两个大字卖身。

    敖灵也不曾认字,不晓得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只是抬头望着。面前府邸倒是颇为气派,牌匾上的字笔力沉劲颇有大家之风,想来也是个大户人家。

    几人匆忙跪好,王氏忙收起纸伞,跑到一处无人小巷一丢,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回来,与其他人一同跪下,低下头不再做其他动作。细雨轻点在四人衣衫之上,渐渐润湿。但之前得了王氏夫妇的警告,不得随意说话,敖灵与王明虽不知这一出是唱的什么戏,也依着他们的话照做了。

    时光转瞬便是夜晚,大道之上依旧行人稀疏,无人看他们一眼,更无人施舍任何一点银钱。而面前府邸的大门如常紧闭,里头一点声息也未传出,似是没人一般。王夫偏过头又瞪了王氏一眼,似是在说:“你看看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再这样等下去,不仅病了,还没得混口饭吃!”

    王氏则也回过头对着他挤眉弄眼,似是在回:“我听村子里那些人说了,城里人出于无奈时是会这样的,且再等等!”

    万家灯火齐齐点亮,温热火光烘干了这座冰冷的小城,雨势渐渐消失了。除去行人的阵阵脚步,又有一声响从远处传来。王明抬眼望去,只见一马拉车,车轮在石板缝隙间起落不停发出咯噔之声不断,前头骏马仰天嘶鸣,似踏青云步伐如飞。到得府邸近前,马夫一拽缰绳,马儿再度朝天嘶鸣一阵,缓缓停下脚步。

    只瞧见里头先走下一人,殷勤地探出双手去迎那后头一人。后头那人体态匀称,一身深红华服,蓄着长须,厚唇宽鼻,眼下沉着大大眼袋,满面风霜的样子看着也是个劳碌人。先前走下来那人却是黑袍黑帽,眉眼之处隐隐已有皱纹。

    黑袍那人对着红衣中年人使了个眼色,余光瞥向敖灵一行四人。红衣中年人轻踏脚步走了过去,反复打量着四人,以及他们身前的两个卖身大字。眉头紧皱,鼻腔怒气一呼,一挥大手怒喝道:“晦气!来啊,把他们给我赶走了!”若是旁的日子便也无妨,只是今日不论何种原有,在他府前卖身,想来也不是什么吉利的由头。他连忙呼来下人,欲将几人赶走。

    只见王氏赶忙抱着他的大腿一副眼泪欲垂的模样,带着哭腔祈求道:“若不家乡被毁,战乱频发,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还望老爷收留我们!我们什么都能干!挑水劈柴,什么都会!”

    后头那黑衣人走上前来,冷哼一声。“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刘府在江城里是什么地位,还需要你这种下人?”他回头拍了拍手,呼喝着下人。“来啊,把这几个要饭的给我赶了去!”

    敖灵不知做何表情,只觉着今日怕是又要饿肚子了,哀怨地抬头望了望那红衣中年人,旋即又低下头随着王氏夫妇离开。

    “等等!”那红衣中年人忽地喝止了几人行动,又绕到近前打量着敖灵和王明,拂着长须不断点头称好。“这女孩长得真水灵,这男孩也老实。王桂,要这两个孩子。”

    王桂一脸殷勤地躬身走到红衣中年人面前,点头哈腰连忙称好,又一挥手将下人喝退了。在衣兜里掏了掏,摸出四锭明晃晃的银子,朝脚下一丢,又恢复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对着王氏夫妇冷言道:“拿了便滚吧,还不快谢谢老爷施恩?”

    王氏夫妇从未觉得这银子这般明亮,皎洁之貌更胜月光,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咽下了口水,匆匆忙忙地将四锭银子抱在怀中,完完全全忘记了二道长之前对他们说的话。只知道一个劲地点头,嘴里反复念着:“多谢老爷施恩,多谢老爷施恩……”匆匆忙地回头跑了。

    “随我来吧。”红衣中年人拉起敖灵与王明便转身朝府中走去。

    长跪多时,两人难免膝盖疼痛,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只得互相扶持着才能把路走稳了。

    随着大门轻启,只见里头宴席早已摆好。庭院当中坐着一水蓝长袍的男子,长发以一青色发带束起,其肤洁白如玉,面庞如雕棱角分明,薄唇高鼻,一双狭长俊目微眯,眼上飘逸淡眉如鹏展翼。他手抚一张古琴,轻捻慢挑,琴乐幽幽有如溪流潺潺,又如百鸟空中齐鸣,悠远空旷。忽地骨节分明的十指急奏起来,猛浪翻舟,激流拍岸,气势磅礴震人心魄。

    只见他完全合上双目,只有手指翻飞。一首琴曲奏至**忽地戛然而止,他手抚着琴身,忽地眼中热泪两行。在场宾客早已泪流满面,似是为琴音所动。

    雨势又渐渐大了,院中宾客感动之余,无一不啧啧称奇。

    那蓝衫公子站起身来,向着院中宾客微微躬身,正欲说话。头上一盆凉水微倾,正正好好泼在了他的身上。

    姬家大少爷姬晨,长至此时,不仅琴音声声催天雨,今儿更是催得一盆凉水把自己泼了个通透。

第二十三节 故魂托梦

    众人见着这一幕尽皆震惊,一时间也不知做何是好,只是呆呆地看着,或低下头去,或与旁人交谈几声,硬是把庭中这么一个大活人给无视了。www.uu234.ccwww.uu234.cc

    姬晨却也一点也不生气,一抽发带将头发披散下来,颇有一副狂生韵味。但其终究还是书香世家的独子,骨子里终有着儒生的拘礼与恬淡。他只是抖了抖衣袍将其上沉沉凉水抖落,轻轻抹了一把脸,双眼缓缓张开。回头想着房檐上招呼道:“正辉弟弟快些下来吧,我不怪你。”

    众人这才怯怯地往上瞟去,只见房檐上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身前放着空空的木盆,一手撑着下巴叹了口气道:“姬晨哥哥还是这样好脾气,真是无趣。”

    “刘正辉!”红衣中年人猝不及防一声暴喝,手指颤抖着直指屋檐上的小童,“今儿好不容易请你姬晨哥哥来奏一曲,你可知道人家这一曲够买你几条命!”

    那被称作刘正辉的小童一听此声浑身抖了一个激灵,丢下盆就往后头跑。“爹,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红衣中年人面上暴怒,捋起衣袖手头依旧比着食指颤抖不止,快步往后院走去,嘴中切齿咬牙几声怒意脱口而出,“你这小兔崽子,今日不收拾你,往日还不让你把我这辛苦经营的家业给尽数毁了!”

    正向后头走着,只觉腰间被轻轻一拦,止住了他前去的身形。撇过头一看原是浑身湿漉漉的姬晨,见着姬晨这副模样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今天也别拦我,我非得替你教训这个兔崽子一次!也算给我们两家的世交之情一个交代!”话音一落便欲推开他。

    怎知姬晨绕至他身前,双手按着他的肩头,长吁一口气,缓缓说道:“伯父莫要生气,想来正辉也只是一时孩儿脾性,喜玩闹也非是不能理解。”见他依然怒气上涌,想要一把将自己推开,他赶忙又说:“伯父,今日答应您前来奏一曲,不止是因为我们两家的世交之情,更是有一事,我想向城中各大族说明……英豪伯父,也一同来听罢。”

    刘英豪见他一脸严肃的脸上竟有些悲戚,不像是为了帮他那顽劣儿子躲一顿毒打想的主意。终是缓下心来,拍了拍姬晨的肩头,“走吧,你有什么话就说吧,伯父给你撑腰。”

    姬晨略一鞠躬,走向了庭院中央。此时雨势再度减小了,除去零星一点雨,天边已只剩朵朵薄云,几乎盖不住明月。他缓缓步至庭中,立身站于琴旁,朗声道:“今日刘伯父设宴,宴请全城乡绅显贵,特邀我前来为大家奏上一曲。”他再度坐在琴前,顿了一顿又说,“除去庆贺之外,今日我还有一番话想与大家说。”

    只见他指尖挑起根根细而韧的琴弦,根根挑断,手头也流下如注鲜血,打湿琴身。“滴答滴答”眼眶几滴热泪反复打在琴身,姬晨趴下身子,轻轻抚着琴身似在作别。稍后又站起身来,无视满座宾客的讶异再度朗声道:“我,姬晨。生时百鸟齐鸣,乐感通天,可招鬼神……”

    他这一番话出口,在座之人尽皆惊叹,拉着邻座讨论起来,眉飞色舞的样子像是印证了他们心底早有的猜想。

    姬晨也不理会接着说道:“我生而知音律,三岁能抚琴。每有阴魂入我梦,同我讲他们凄苦的故事,我皆感泣,为之谱曲。常动天听,以致天公落泪。也幸得各位给了一个‘声催天雨’的薄名。”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再度哽咽,后复说道,“其实姬某之才,不过是靠着神鬼之事,实当不起这称号。我本打算就如此,将往后如梦的阴魂尽皆化为琴音,替他们诉说不公,但……”他的眼神黯淡下去,略一低头,又叹一声。

    众人没有打断他,依着他接着说:“但一月之前,我偶得一梦……”他复又闭上双眼,似在回忆什么。“我见东海之上月辉斜洒,惊涛拍岸,狂风猛浪。有一长龙出水,与外敌相抗,却难以为敌。而后九龙齐出,东海波浪之上兵将亦是战成一片。而后……”他似是说不下去,一手在胸前紧紧握拳接着说道,“而后长龙身化烈日之火,与敌……同归。梦中所见,烈日东沉,荡起层层气浪,东海之潮染血,十日方散。”

    “故而有感而发,谱了方才一曲。然,奏至**之处,内心凄苦难耐,难以为继。”他躬下身子向在场众宾客一抱拳。“那日之后,鬼神不再入梦。而我这一曲也再难谱成,私以为姬某往后之曲,难以超越这曲。虽有不舍,终弃琴道,以全家父夙愿。”

    敖灵听了他这话,不禁嗤笑一声,反驳道:“我问你,你可曾真的见过海潮?可曾真的见过长龙出水?不过是一个梦而已,竟敢妄言东海龙族生死。”

    在场宾客闻之皆转过头去,望着这个小姑娘指指点点,尽是批评她的胆大妄为。刘英豪见了也正准备冲上前去让她闭嘴。不料姬晨又再度拉住他,又柔声地回道:“姑娘教训得是,姬某不才,不曾见过东海浪潮,更未见过长龙出海。只是一梦如此,真切之感,如刀剜心!琴技恐是就此止步,难以向前。心虽遗憾,但只能如此……”

    见他句句说得恳切,敖灵也不再逼问,却也没把一个凡人话语放在心头。一旁王明却是十分心惊,此人不曾至东海,怎会知晓东海十日红潮之事?莫非真有通灵之能?这么说来,东海十日红潮非但不是龙王爷发怒,更是龙王爷为了保护我们……而牺牲了自身吗?心念至此,他亦是心头一紧。东海畔的人还在不断以恶意揣测着的龙王爷,竟是这样的人吗……

    听闻姬晨这番动情之语,刘英豪只得拍拍他的后背,邀其同坐宴饮。但此夜的宴会之上早已没有欢声笑语,杯杯咽下尽是苦酒。

    而敖灵王明二人,则是由那个黑袍管事带到了下人住处,早早睡下了。往后便告别了生死未卜,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在这刘府中开始下人的生活。

第二十四节 寒山书院

    且说这江流城中的两大望族,一户姬姓,一户刘姓,家底渊源不分上下。但姬家的渊源追溯起来,可以回溯到前朝,加上其族上出过几个高官显贵,又是书香世家,自然就比那刘家略微高了那么一头。

    再说这刘家,也是数代传承的商贾世家。适时玄都大破,姬家举家逃至江流,亦是刘家接待助其稳住脚步,在江流深深扎根。彼时姬家的家主也十分开明,没有拘泥于什么仕商之别,留下一条家训,令后代与刘家好生相处。故两家在江流城中通婚往来,相互扶持至今。虽有困苦之时,也未曾出现互相不待见的情况。

    奈何城中闲人总是喜欢在茶余饭后议论个高下,总是被他人压下一头的刘老爷心头也不是个滋味,便日日想着将这商贾的底子洗白了去。然自己在这商道上征战多年,走南闯北结交各色奇人。每日不是应酬便是处理生意上的事务,改行实不是个好主意。这般一思索,这沉沉重担便落在这代的独子刘正辉身上了。

    说起这刘正辉,也是奇人一个。寻常纨绔也不过喜爱斗鸡走狗罢了,而他除却斗鸡走狗外,独爱捉弄人,其花样百出令知晓之人尽皆瞠目结舌。他还专门拿了个簿子,没想至一个主意都得在其上记下,若是实施完成,在其后做个标记才算满意。时至今日,这刘府上下,除去其父刘英豪,其母姬氏,尽是被他整蛊过的人。前些日子,刘英豪大摆宴席,庆贺自己购得一块绝世玉璧,将姬家独子邀来演奏一曲,却被此人从头到脚泼了个通透,实是令其父面上挂不住。

    若说是这刘正辉胡作非为,其父不曾管教却是假的。能令他如此安稳度日,还得多亏他那一点没有书香世家样子的母亲姬氏。且说那年姬家搬迁至江流,得了刘家的扶持,愿已通婚交好。正巧这姬家小姐二八年华,刘英豪彼时也弱冠未久,两户家主一对眼便定了这事。却不知国破家亡之感于心中未定,又要下嫁商贾世家的她心中是作何感想。

    再后来,姬氏为刘英豪育有一子后,愈加泼烈。不但护着自己的孩子胡作非为,更不准刘英豪纳妾。这命苦的刘老爷也是个能忍之人,摊上了这么个苦命冤家,还得看在姬家面上,心头苦楚自是咽下不说。后便常年在外奔波,一心打拼自己的事业。近年兴起了令子读书的想法,不知交在谁手头教育才好,但总是不能让他这泼烈妻子教的。

    这日里,刘老爷闻得姬晨欲去寒山书院就读,心念一转又回到家中。晃晃悠悠来到后院,眼前一幕令他十分震惊。

    只见刘正辉跪坐地上,面前摆了一古琴,作了那日姬晨的扮相,装模作样的弹着古琴。只闻一曲不成调的琴曲奏毕,旁的一众下人尴尬地鼓着掌交口称赞。若是有被发现不走心的,敖灵立在一旁提着根竹竿,随她一声令下便会抽在那人小腿之处。其中最不会演的,算是王明了,但他却没有什么伤痛。得亏众人即使被竹鞭抽了,也不敢有任何叫喊哀怨,否则敖灵这样替他着想,反而更会害了他。

    这刘小少爷,也不知是情窦初开或是其他,那日宴会过后,便在府内见了两生面孔,又掏出自己的簿子瞧瞧是否有什么遗漏。谁知敖灵一个回身与王明打闹,竟让这只知斗鸡走狗与整蛊人的小少爷给看呆了。与管家说了两声,这二人便成了随身服侍他的下人。如此,在这刘府之中,仗着小少爷的名头,二人也未吃过苦。

    众人一番打闹之后,随着刘小少爷哈哈大笑一声也算终了。忽地一声暴喝随着一阵沉稳脚步随风袭来,“刘正辉!”

    刘小少爷慢慢睁开笑成月牙的双眼,才瞧见自己怒意沉沉的老父亲,似是脚踏雷霆而来。不及反应,耳朵便被那只青筋暴起的大手抓了个正着。

    “爹!爹!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被揪得耳廓通红,刘小少爷赶忙踮起脚尖,双手扒着刘老爷的手腕苦苦哀求。见了刘老爷驾临,众人便知晓会有这么一幕。这样的场景平日里见不着,但刘老爷每次一回来,嚣张跋扈的小少爷定会被他教训一顿,也算见怪不怪。

    “你真是出息了!还懂得学你姬晨哥哥?”刘老爷将他提到面前怒斥道,“我为你取名正辉,是想要你为人端正光宗耀祖,谁知竟是这般品行!今儿我定得好好教训你!”说着便蹲下身,将刘小少爷的身子在腿上横放,瞪了一眼敖灵,“那个!把竹鞭给我!”

    敖灵被他这怒斥之下,一时慌了神,愣愣走上前去将竹鞭给了他。

    刘老爷大手扬起,正欲抽下。只见刘小少爷,抱着脑袋竟发出阵阵抽泣之声,“爹爹别打我了……我只是仰慕姬晨哥哥的风姿,但又无其琴技。只得如此胡乱演一场,才能平平心中遗憾……”

    竹鞭在空中抖动一番,竟也不忍打下。也不知是怒其不争,还是被其可怜之态打动,刘老爷也只是叹了口气,将他扶起。为其稍整衣冠之后,对其正色道:“你想学姬晨是好,但不可取这徒学其形的方式。若你有心,这里有个机会……”

    不及说完刘正辉便破涕为笑,叫人分辨不出方才是装的还是真情流露。“是何机会!我定要与姬晨哥哥好好学学!”

    见他有心,刘老爷便安下心来与他道:“你也知姬晨往后再不抚琴,为全其父夙愿,他近日便要去城中的寒山书院读书,我今天来便是和你说这事。”

    一听书之一字,刘小少爷心头便不是滋味,耷拉着脸不知做何表情,只得叹了一声,“哦……”后勉力答应下来。

    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倒是被刘老爷看在眼里,为放着他反悔,刘老爷心念一动说道:“你在这下人里选个伴读,去书院也好有个伴。”

    刘小少爷一听又喜笑开颜,想也未想,一手指去便点向了敖灵,“我要她!”

    这刘老爷好歹也是个男人,瞧着自己孩儿这年纪也该是春心萌动的时候了,若是往常便也由着他。但那寒山书院的先生,据说是个老顽固,如何能见得书院里男女打闹不成体统之事,便一口回绝。“这伴读……何曾见过女子伴读?你挑个男的。”他回头望去,便瞧见当日一同带回来的老实憨厚的王明。“就这孩子吧,看着老实。”

    刘小少爷转念一想,这王明与敖灵平日里的关系自是不言而喻。若是王明来伴读……心念至此,心头早已笑开了花,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暗暗低下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应了下来。

    众人散去后,王明被刘老爷拉到一旁单独谈了几句,便也回了屋。

第二十五节 车中闲话

    说起这寒山书院也算是江流城中数一数二的名书院了,其建于城郊,环以青竹翠柏,又有溪泉相伴,风吹鸟鸣林叶生动,奏的都是自然之乐。www.uu234.cc在这江流城里总是个令骚人墨客向往的风雅之地。但他的创始人,袁贤华袁先生,却是个十足的老古板,内心情绪不定,叫外人难以琢磨。偏说这读书之地要那么舒服作甚,便刻意差人将这书院的做得有些破陋。夏热冬凉,不少富户子弟去了一年便叫苦不堪,尽皆收拾行囊回家。

    这脾气古怪的袁先生却是不稀罕桃李满天下的虚名,近年来所教学生甚少,更是撂下一句狠话教江流城中老少议论纷纷“我这破书院没有什么特别的,虽然夏日里热些,可冬日甚是凉快。”

    闲话说着,这日寅时过半天还未明,刘府的马车便已在外头等候。刘小少爷一脸睡意惺忪,四肢瘫软着难以挪动半分,嘴角还挂着长涎,眼皮半开半闭着透出一副生无可恋。被下人一路半扶半扛着,不情不愿地请上了马车。

    王明却是起了个大早,洗漱之时抬起头来,就在眼前水幕里看见了敖灵的身影。道了几句关怀话,又一缩身影不知去了哪儿。他摸不着头脑,其时挠了挠头,一撇嘴便听着门前人声叫唤着,立刻擦了擦手,快步冲出门去,紧赶慢赶还是赶上了少爷的马车。

    不巧的是瞧见了少爷那副瘫软模样,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怯怯地撩开了马车的帘子钻了进去,一道凌厉的眼神令他愣了一愣。“少……少爷……”他咽了口口水,方才还那副泼皮模样的刘小少爷现在已然整好衣冠,眼神明亮通透地望了他一眼,一手懒懒地掀起一旁侧边的帘子,做贼似的往外头偷偷瞧着。

    这刘小少爷的心思难测,做了不久下人的王明也明里暗里地听人这么说着,这时也不好揣测他是做个什么心思,只得在一旁悄悄坐下。

    不多时马夫也已就位,马鞭轻轻一抽一声清脆声响起,达达马蹄伴着车轮在青砖间来回起落,眼前的景也是自觉地倒退着。这时刘小少爷才一脸不情愿地放下一旁的帘子,不甘愿地缩起脖子向后靠着,双目微眯似在养神。

    马车里久久沉寂,王明眼神飘着,看哪儿似都不对,只得望着红布帘子愣愣发呆,看这绸这料,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有一个字在心头不断徘徊,好。刘小少爷忽地抬起眼皮瞧着他这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打了个主意决定逗逗他。“方才你看到的事,可不准说出去,否则……”刘小少爷忽地坐起身子,严肃地望着他,五指作刀在脖子前一抹。“你可明白?”

    王明暗暗点头,“明白。”若说这刘小少爷在府邸里确实无恶不作,上蹿下跳地斗鸡走狗,捉弄下人。但要一个不明白生死为何物的小少爷做出妄夺人命的事,是万万不能的。所以王明也不惧,知他是想要逗逗自己,但实在苦于不会伪装,他那副老实模样能做到的唯有处变不惊罢了。

    “无趣。”刘小少爷双手一合,弯在后脖之间向后一靠,轻嗤一声又失了声息。或是觉着无聊,刘小少爷没过多久又睁开眼,有一句没一句地找着王明搭起话。“我瞧你和敖灵倒是亲近得很,你们可是什么远房亲戚?”

    王明一挑眉,想起二道长那来去无踪的神人模样,又望了望刘小少爷,决定将这个谎接着扯下去。“少爷真是……真是明眼直断。”他憋了半天,想不出什么恭维话,只依稀记得前些日子听着其他人说起过,这下便套来用用。

    “哼,还须你说?”刘小少爷又抬眼上下打量着王明,“瞧你们这模样差的,也不可能是近亲。闲来无事,与我说说她的故事呗。”

    无奈地挠挠头,王明只得从东海边的故事讲起,索性别了那两个倒霉爹娘,他也不避讳,将那渔村里的丑陋事,那晚的鬼怪之事,尽皆对着这个没出过大城的小少爷吐了个干净。

    马车轻微颠簸着,却不及刘小少爷眉眼间惊疑起伏。听着这长长一串故事,被这一位不善言辞的渔村少年讲来,却有着身临其境的感受。他或惊疑,或悲戚,或感叹,一路上作了无数表情。王明也是过瘾,这么多日来,憋屈与牢骚一同对着这位小少爷一同吐了干净。

    故事说完,刘小少爷拍着王明肩头啧啧称奇。“瞧不出来,真瞧不出来……这世上原来真有这么神神怪怪的事。”他搓搓下巴,又打量起王明。“我也真是走眼了,你个渔村里出来的小子,讲起故事竟不比那些酒馆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差几分。让你给我伴读倒也不错,到那书院里,你多学着些,往后爹爹那里有一大排奇闻野史的书,你看完后当故事给我讲讲。”

    主子吩咐,王明也只得应了。听完故事的刘小少爷倒是来了精神,不再是初时那一副随时要合眼去了的模样。最终喃喃自语着:“真难怪,真难怪。我初时看她便和府里的丫鬟不太一样,有着一股……一股……”

    “灵秀?”王明不经意间答了一句。

    刘小少爷一拍大腿,“是了,灵秀!”却是不理王明自顾自地搓着下巴,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明笑意。“原是经历了这么多神神怪怪的事,实是与那些莺儿燕儿不同,一个劲往人身上蹭,叫人遭不住。”

    二人一番言语之下,倒也打发了路上的琐碎时光。马达达蹄过城中大半来到郊外,尘泥的味道渗入空气,渐渐听得几声虫鸣鸟语。正在这露水未被蒸干的破晓之时,刘小少爷掀开马车一旁的帘子,望见一座小小院落从视角中闯了进来。

    那院落伫立在城郊一片竹林之中,竹叶轻摇娑娑作响,在日月光华交杂之下,在门庭前映下一片竹影。二人下了马车,细细看去便能瞧见这院落门庭整洁,但门前石阶上斑驳着苔痕点点,一旁乱草丛生。想是为了效仿那“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意境。再抬眼一看,门上牌匾书了四个大字,毫不张扬,温厚端方寒山书院。

第二十六节 易学之辩

    二人推门而入,门后一左一右栽着两株翠柏,夹道而植好似迎客。www.uu234.ccUU小说越过浓荫,一路又见了许多花草盆栽,形致各异,想来这位袁先生也是位颇爱花草之人。未走两步便闻书声朗朗,其音清朗端方,透过矮矮院墙传了过来。

    刘小少爷面上一喜,便循着声在宅院里弯弯绕绕地寻着。没多时,翻过一圆形门洞,便瞧见一露天庭院里整齐列着数张桌椅。一青年正坐于其上,双手扣着书页,朗朗念着。“姬晨哥哥!”他却不顾什么打断别人不礼之举,三步并作两步便冲了上去。

    庭院之间还坐着一位老人,正摇头晃脑地默读着。其人黑发间夹着些许银丝,唇上两撇八字胡到得嘴角懒懒垂下,下巴也蓄着不长不短的须,随着他摇头晃脑的姿态在空中轻轻抖动。再细细看去,这人圆眼目光温和,眼角之纹似是带笑。一双弯弯长眉依着其兴致起落,上下晃动。王明见之便觉舒心,不似外头传的那般是位古板严厉的老人。

    “正辉来了。”姬晨从书中抽出神来,替他拉开一旁的座椅,“坐吧,今日我们要读周易,你且先熟读……”说罢又翻起了一旁的周易,示意他坐下。

    刘小少爷瞧着内心却不是那么个滋味,我来寻你玩了你却叫我念书,这儿的先生都还未说话呢。心中这般想着也不作声,一挑眉坐了下来,翻看几页。他虽是个纨绔子弟,但好在生在了富户大家,即使不情愿也会被他那忧心忡忡的父亲按着头学会些许大字。见着眼前文言苦涩,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个什么来,索性一撇嘴念了出来:“乾卦第一,乾上乾下:‘乾元亨,利贞。’初九:‘潜龙勿用’……”

    一卦念完,刘小少爷只觉脑中闷闷,不会其意,便随手将书籍往一旁丢去。趴在桌上看着一旁的姬晨接着诵念,此时恰逢破晓,一缕熹微晨光斜斜打在他的面庞之上,柔光侧影显得他的面庞是如此的温柔。要自己是个女子估摸着恨不得现在靠在他肩上蹭吧,和那些莺儿燕儿一般,刘小少爷这般想着,也懒得理会他在念着什么,只觉得他的声音都这般悦耳。

    “咳咳。”一声轻咳从前头传来,那位老先生站起身,提起桌旁一根木拐,一摇一摆地拄到了二人跟前。见了一人诵读一人瞧的样子不禁噗嗤一笑,“你小子,为何不读啊?”说着拿手指戳了一戳刘小少爷的头。

    被他这么一戳,刘小少爷缓缓抬起头,望着他那副样子,虽是初时没有在意,但此时一看,就算是再没心没肺,也能知晓他是这书院的主人。刘小少爷嘟囔着嘴:“我既不卜卦,学这爻辞之说,有何之用?”

    袁先生哈哈一笑,将他身前的周易再度翻开,朗声说道:“子曰:‘洁净精微,,《易》教之。’周易之说,在人间自有其哲理教化之功,其阴阳之论更是辩证之启蒙。至于这爻辞之说,子曰:‘《易》之失,贼。’说的便是在这人间不可妄论鬼神迷信之说。不过世俗人间不需这卜卦之学,在这茫茫九州,是否有些隐士仙人以此卜天算卦,从而改动天地大势便不得而知。私以为爻辞之说,实称不上这句‘贼’!”

    刘小少爷一皱眉抬眼望着这笑眯眯的老人家,一时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索性撇开话题,问道:“都说袁先生是位刻板严肃的先生,现在却当着学生的面对着孔圣人明朝暗讽起来,当真无事?”

    “何谓明朝暗讽?”袁先生提着木拐杵了杵他,又笑着说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说出的话竟是这般诛心之语。《易》之学在世俗人间的主义本就在理而不在占,孔夫子说的何错之有?只是后一句贬其之弊未免眼界过窄。况且我们看待典籍的态度怎能过于守旧,应在现有基础上不断创新,而非前人说如何便是如何。况且……我看着像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吗?”

    定定望着那笑眯眯的老先生,刘小少爷搓着下巴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久久过后忽地脱口而出:“像!”彼时露水凝重,彻夜寒凉还未散去,王明站立一旁都觉着背后忽地生出一股寒意,激得他抖了一抖。

    只见袁先生举着木拐便要敲刘正辉的脑袋,刘小少爷成日里上蹿下跳的功夫又岂是白练的?一个闪身蹬开木椅,抱着头便在这偌大庭院中里外蹿去。时不时高呼一声“倚老卖老啦!”“仗势欺人啦!”一类的话,引得姬晨那一副刻板君子的模样都忍俊不禁。

    “刘伯父同我说过,你们似是从东海的渔村而来?”看着二人上蹿下跳,索性闲来无事,姬晨便试着挑起话题。“那东海的十日血潮,可为真?”

    见他又提起这事,王明心头不禁一颤,又想起平日里他们不断骂的拜的龙王爷,竟是这样一个舍己为民的赤胆忠肝之人,心中总是浮着一丝苦涩与自责。他只是愣愣点点头,答道:“确有此事,但东海龙族的生死……”他又想起了敖灵那副认真模样,也不知道这小丫头哪来的那股子自信,但她说的话他总相信。“我不敢妄言……”

    “也是……”姬晨再度沉吟一声,“这鬼神之说就如这爻辞一般,如今提及复又回想。想来年幼时鬼神入梦,可直至那日大梦,一切又消失如梦幻泡影,除我之外再无人知。可那些凄凄肺腑之语,犹萦耳畔,叫我如何视其为伪?”他复又望向王明,“这世间神鬼之真假,到底该如何辨别?其之存,于我梦中如刀剜心。其之伪,又在于梦中真假难辨。究竟是我之梦鬼神,或是鬼神入我梦?”

    王明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或是劝慰。姬晨稍平心中之气,又摇了摇头道:“是我太过着急了。我都想不出的答案问你又何能有答案呢?就当这一场大梦,碎了便是。在这世俗人间,终是在理不在占的,你说对吗?”他自顾地问着,心头仿佛已然有了答案,又捧着那本周易念了起来。

    刘小少爷纵是猴儿转世,也有筋疲力竭的一时。倒是袁先生读书之时倒也保持了一副好身体,没过多时便把他逮了个正着。被揪着衣领的刘小少爷,气喘吁吁地指着袁先生怒道:“好你个袁先生……既不跛脚……柱个拐作甚!”

    “拄拐如何?我乐意!”说着便在一拐抽在其大腿之上,“你却是顽皮,我真得替你爹好好训训你!”

    股间吃痛,携着怒气上涌,一时面色通红,却是紧咬牙关不喊一声。久久过去只是恨恨吐了一句:“你个糟老头,坏得很!”

第二十七节 青团与情

    一身细皮嫩肉的刘小少爷哪遭过这种毒打,眼眶里的苦楚来回打转,又不肯低头认错,只得一句一句地反骂回去。www.uu234.ccwww.uu234.cc这几句不但骂得不开心,更被袁先生揪着毫不尊师重道的名头,又是重重几拐抽在他的股间。便这样,在这两种声响的交替起落间,日头缓缓挂上了树梢。

    终是刘小少爷放弃了抵抗,哀嚎着求饶,捂着大腿一摇一晃地扶着一旁木桌回了座位。定定坐下,手又不安地去碰了碰痛处,一丝长痛钻心而来。他又是长长地“哎哟!”一声,面上愁苦,五官似要挤在一起。忽又侧身挪了挪,在反复地哎哟声中,怎也找不着一个舒服的位置,只得恨恨趴在桌上,将头埋进书页里。

    袁先生也不理他,随他独自置气。“姬晨,方才你已熟读周易六十四卦爻辞,我们现在便来说说其中义理。所谓‘潜龙勿用’意指……”话未说完,刘小少爷又是一声惨嚎响起。其声幽幽透着彻骨的哀怨,听得袁先生眉头不禁一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轻咳一声缓了缓心绪,接着阐释其中义理。谁知刘小少爷又一次哀嚎起来,用着这样的方式不断反抗着。

    袁先生依然不加理会,搬了张椅子坐在姬晨面前,与他解释爻辞之义。刘小少爷就这么嚎着,嚎了半日自己也累了,不知不觉间清晨积累的困意霎时爆发,他便趴在桌上沉沉睡去。这表面光鲜的刘小少爷睡起觉来却是没个模样,嘴角流涎沿着桌面长长流着,呼噜声此起彼伏倒是真正让袁先生头疼。

    抓着刘小少爷面前的周易便往王明处丢去,袁先生道:“这口水流得……也不晓得梦见了什么。可别把我的书给弄坏了。”王明听得一愣,双手摊开欲要接着飞来书本,却不料这书飞势不止,扑了个满怀。听了袁先生的话,王明不禁一惊,连忙将其在手头放好,反复检查着书页,生怕弄皱了一张。

    “哈哈哈哈,你这小子倒还老实。”见着他这副紧张样子,袁先生眼角的笑纹更深,不时还拿手拭了拭。“别翻了,第十页。”又回过身对着姬晨,“方才我们说到泰卦第十一……”

    有些不明所以,他只得愣愣翻到第十页,又抬眼望了望袁先生与姬晨二人。姬晨也是明白这孩子心子直,这样说也不明白,便朝他使了使眼色,唤她过来。思索一番,他终是怯怯地靠了过去,只见袁先生每解一句,姬晨便手指划过书页。他愣愣看着心中也稍稍明白了二人是何用意。

    在这般诵诵念念里,日头便已正中高挂。这院子虽也植了些许盆栽,日头直照蒸起热气滚滚,迫得人直喘长气。姬晨一如早晨时正襟危坐的模样,背心手头已然沁出些许潮汗。面庞上也布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结队成群沿着鬓边滑下,而他依然没有一句怨言。

    袁先生看在眼里,心头暗暗赞叹,嘴上却不言一句。又望了望王明,这傻小子倒是吃苦惯了,没有一丝不满的表情,只是似懂非懂地不时挠挠头,一副傻样子。

    几人各自揣着心思听的听,讲的讲也默契地未有停下的意思。一旁刘小少爷却是挨不住了,一声熟悉的“哎哟!”高呼,终是忍耐不住从桌上仰起头来,再度揉着股上痛处,一脸狰狞不满。“袁先生你这院子怎的这般热?这汗都渗到我的痛处,真是叫人睡个觉都不安稳。”

    袁先生眼里早已没了这个人,迤迤然站起身抖了抖衣袍。“好了,今日我们便讲到这里,你们且先各自休息,下午再上课。”

    “喂,老头。我问你话呢。”刘小少爷一拍桌案,十分不乐意又追声道。

    袁先生依旧不理,自顾地用木拐在原地拄了拄,回身便晃悠悠地离开了。那噔噔两声传到了刘小少爷的耳畔,他的心头也不禁噔噔两声,浑身一抖背上沁出一层汗,也不知是怕的还是热的。回过神来,袁先生的背影已经近乎消失,他刚欲撑着桌案站起,股上的生疼又将他的身子狠狠按了下去。

    “这日头,还得受多少罪啊……”刘小少爷无奈地懒懒一仰身子,望着顶头刺目艳阳一副生无可恋。未多时,只听小院的门咚咚响起。他面色一转,仰着身子又是一副享受姿态。“定是家里人来送饭了,王明快去开门。”

    一旁捧着书还在认字的王明,听了这话连忙放下周易,迈着长步便去开门。到得门前,轻轻推着小门,还未到一半便瞧见一个娇小身影从门缝中钻了进来。只觉衣角被轻轻扯着,一双小手抓着他的衣襟往她的身前拉着。细细一看便是敖灵,她手指放在嘴前作了个禁声的手势。

    她缓缓从衣袖中掏出一个青色糕点,双手捧着托到王明面前。他虽未见过,但这糕点明显变了形状,皱巴巴的不成样子。“这东西听说是前些日子寒食节他们城里人吃的,近日想起来便又做了。我费了好大劲才管糕点的姑姑那顺过来的,这城里却是麻烦,不像……”她刚欲出口龙宫二字,便觉着不适宜。自己终是沦为下人了,在这人间这龙的身份也无甚益处便改了口。“不像我家乡那头糕点都是随意吃的。”

    王明犹豫了一会儿,又看看敖灵咬着嘴唇不忍去接。她轻笑一声,“这东西我早已吃的不爱吃了,这个偷来给你尝尝鲜,你且试试?”

    王明这才点点头,接过她手头的青色糕点。不知如何吃才好,便大口咬了下去。只觉齿间飘香,唇舌过处尽是软糯,点点香甜流出,在这夏日里透着格外清凉。他满嘴尽被那软糯糕点纠缠,吐字不清,只得捂着嘴兴奋地点点头。

    敖灵瞧着也再难忍俊,银铃笑意清清亮亮。

    “哟,青团啊。你想要多少,我吩咐下人做了便是。何须这样偷偷摸摸的?”不知何时刘小少爷已然靠在门边,满不在意地打着哈欠。

    闻言一惊,敖灵丢下手中饭盒一推门转眼便溜了个没影。“这丫头,是怕生还是如何?”刘小少爷撇撇嘴,看着她的背影觉着无趣又挨着痛蹲下身来,在饭盒里反复翻看。

    刘小少爷不知的是自己轻描淡写的一句“吩咐下人”,却是沉沉压在某人的心头。他狠狠地嚼了嚼,复又平下心来,自己哪能与他比呢。

第二十八节 贵贱与人

    风吹叶落尚无声,稚子心思谁人知。UU小说刘小少爷在饭盒里来来去去翻了半天,不一会站起身时口中已然叼着个鸡腿,抹了满脸油渍。嘴中不知嘟囔着什么,一手招呼着王明,似是股上苦楚消失全无,再没哀嚎一声,但依旧一摇一晃地走回了书桌前。他又对着姬晨招呼一声,瞬间荤素米面摆了一桌。竹筷倒是用不利索倒腾两下后就扔在一旁,刘小少爷倒也不顾什么形象,一手一抓便往嘴里塞着。

    他从小就是个野脾性,由姬氏惯着,下人也不能说些什么,便也不晓得那些所谓规矩。只会顾着自己的习惯,做事全凭好恶。姬晨见了也不说什么,平日里所见所闻的都是知书达理,恭俭礼让之人。有着这么个大过不犯小错不断的弟弟,倒也十分有趣。

    这二人在桌前对坐,却似天地之别泾渭分明。一是温良君子,一是任性纨绔,二者同座倒也十分有趣。王明在一旁看着,空中空空却反复咀嚼,心头反复回想着方才青团的滋味,似乎还带着淡淡女儿家的香气。想到这里他傻傻地笑着,腹空又似温饱。

    姬晨的眼神倒是细致,看他这副傻模样,也招招手让他坐下。索性这书院也没甚多规矩,不曾着人耳目,下人粗人又能如何?往常见惯了秩序分明,纲常礼法,今日姬晨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想将他们一同破了去,哪怕只是在这一处小小院落里。

    刘小少爷只顾着自己满嘴塞着,见这二人一招呼一呆立不动,也抽出了些嘴上功夫,与他嘟囔着:“里快组下,反憎也没别棱,我不缩也无棱滋晓。”王明听了也拘谨地坐下,拿起刘小少爷扔在一旁的竹筷,时不时捡些剩菜往嘴里放。姬晨也不点破,毕竟事儿从没有一步就位的。

    酒足饭饱,刘小少爷便懒洋洋地靠在游廊旁的栅栏处,悠哉地享受一旁树荫再度鼾声四起。王明立在一旁,悠悠翻着那本周易,虽一早过去只习得些许字,但回想着袁先生说与姬晨的释义,心头也慢慢沉淀其间感觉。忽地觉着腰间被什么东西杵着,回头一看便是袁先生一脸笑意,眼角笑纹仿佛又深了几分。

    “我听那姬家小子说了,你是那刘家小子的伴读?”袁先生收起木拐,语气间没有一丝客气,对着刘姬两家也没有捧得过高,颇有些狂士风度。“我看刘英豪那个老小子就是怕我看不住这小崽子,派你来一旁看着,好每天给他汇报,是与不是?”

    见他一语中的,王明也不反驳只是点点头示意,又赶忙合起书页负于身后。

    “不必藏了,在我这儿没那么多忌讳。况且伴读本就是让你也跟着读。”袁先生愤愤提起木拐往他腰间负着的双手狠狠一敲。“不过我看你却是大字不识?”

    王明又缓缓点点头,依旧不言语。

    “无妨,识字的事见得久了便也会了。我看你小子虽是傻里傻气,但却是肯用功。比起那刘家小子倒是强上许多。若是肯坚持,不说为仕为官,这人间黑白也能辨个分明。”袁先生双手于身前拄着拐,抬眼望着这个面色凝重的朴实孩子。

    “可不敢这么说!”他赶忙摆摆手,“他是少爷,我是下人,哪能相比的。我在这世间也不求什么富贵荣华,也不指望能将这是是非非道个分明,做那些江湖人口里的奇人谋士。我只愿……”他眼色一暗,东海之畔发生的事历历在目,浪潮起落从不停息。“我只愿这平凡一世,有人值得我挂念着,那人过得安好,有人也将我挂念着,便无所谓苦楚,这样便好了。”

    谁知袁先生冷哼一声,木拐沉沉往地上一拄。地砖上点出一声清脆之音,应和着他那声不平之声。“人与人生来哪有什么区别,所思所想才能将人分个高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为何要看轻自己而抬高他人?无非是几个臭钱,几匹布帛的差距罢了有甚重要?出身这等事,又不能供你一生,理他何用?”

    理他何用?这句轻描淡写又一次沉沉砸在王明心头。您无忧衣用,不求功名,自可看轻天下人,辨明黑白是非。可……还有多少人在这碌碌红尘里随波逐流,站不稳脚跟,自是做不到这般随意看淡世俗之物。有些事……真是生来便定了,纵是插翅也难以赶上。他又望向一旁酣睡的刘小少爷,嘴角流涎不止。回过头来,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对着袁先生一拱手,满腹感慨顿时消化了个干干净净。“袁先生教训的是,晚辈受教了。”

    这才让袁先生收了脾气,拄着拐戳醒了酣睡的刘小少爷。又一次从梦乡中被叫醒,刘小少爷忍不住破口大骂,定睛一看肩头的那根木拐,顺着其势往上瞧去又是那张袁先生独属的笑面虎容颜。到口怨气也随着紧咬的牙关松开消散天地之间了。他站起身拍拍衣袍,长叹一声:“这就又要上课了?又要学些什么?”

    “午后,我们便来习字。”转过身瞧着姬晨已然正坐桌前,细细研墨。他满意地摇晃着走回庭中,待到三人尽皆坐好,他又道:“今日不练别的,我们便练一个‘永’字。这永字八法侧、勒、弩、、策、掠、啄、磔,习得便算得上书法入门。”

    其余二人尽在研墨,听着袁先生讲解。独独这刘小少爷不知哪根筋抽了,嘴上又闲不住犯浑,“早上学卜卦,现在又学写字。有甚好学的?写字无非照猫画虎,谁还不会了?”

    “哦?”袁先生这回倒是不生气,拄着拐走到他身旁。“那你且写个永字来瞧瞧?”

    “写就写,小爷我又怎会怕?”说罢拉过王明桌上的砚台,抓着一支笔蘸了两下,按着纸便写了起来。只瞧见纸上墨迹过浓,笔势晕开,整个永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刘小少爷撇了撇嘴又道:“不算不算,且再让我试试。”后又写了几字,皆是如此,愤愤将粗纸揉成一团丢在一旁。

    见着好笑,袁先生也激他道:“古有字如其人之说,你这字,倒真是像极了你。”

    这话一出口,刘小少爷再度一拍桌案,愤愤瞪着袁先生道:“这等鬼话袁先生也能信了?莫不是我字写得丑了,人也能丑了去?字写得好看的,也未必长得好!”

    本就憋着笑的袁先生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双手撑在木拐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边拭着眼角旁的笑泪一边道:“字如其人,当真是字如其人!这里头人字本就说的是人之秉性,何时说是容貌了?也就你这歪心思能想歪了去!哈哈哈哈哈!”

    “你……”被呛得一时无语,刘小少爷憋红了脸又说起,“你这什么书院!真是误人子弟!我不学了,回家从商倒好!没有这些虚头巴脑的门门道道,听了便让人心烦!”

    “你爹好不容易把你送来,便是想洗了这商贾的底子,让你们刘家在那些闲人的嘴里也好听些,你却不懂珍惜。再说这读书的事,与从商也从不冲突,为何不肯读?”

    刘小少爷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低下头去思索片刻,又扯出些在商便要言商的道道与袁先生瞎掰扯起来。

    他有他的家底,是不太在乎这薄本厚籍里的微末东西。王明心头感念,又晃晃头也歪歪扭扭地写起了永字。

    这书院里的日常有了刘小少爷之后,就这样胡乱地又是晃过一个午后。

第二十九节 风也温柔

    到得日月轮转,天地昏暗灯火微明之时,这一日里的书院行程才算了了。www.uu234.ccwww.uu234.cc王明扶着刘小少爷瘫软的身子出了书院,便有人前来相迎。虽是漆黑长夜天光不明,但闻着声音便是早晨的马车夫,此时听了他的声音,犹觉得那声中气十足的“驾”还在耳畔回荡。

    二人搀着刘小少爷一瘸一拐地上了车驾,王明又撩开帘子与姬晨作别。姬晨月白长袍直立月色之下更显风雅,抽出手微笑作别后也上了自家的马车。

    纵是从小干惯了苦累活的王明,在这起落摇晃的车箱里也有些挨不住这一天的疲劳,长长地打起了哈欠。瞥了一眼在一旁酣睡着的刘小少爷,心中也有些感念,这大户人家的子弟却也不太好过。只这刘小少爷倒是个富户身子的皮赖心,但凡有点倚靠的东西沾着就睡,百无禁忌。

    不多时萧瑟风中一声马嘶长鸣,车轮又在青砖间上下起落咯噔咯噔,在这月朗星稀偶有凉风一卷的夜里远近悠扬。王明也松了身子向后靠了靠,听得车前一声中气十足的“驾!”声响起,马鞭抽得清脆。一切都没变,若是日子能过得安稳,这样便好。他暗暗想着,缓缓合上双眼养神,却不敢睡着了去,毕竟自己是下人,怎能和主子睡在一块。

    江城入了夜几乎就是镜湖一片,除去一处夜场里依旧歌舞升平的烟柳巷子外不得一丝波澜。只有到得深夜才有打更人提着梆和锣扯开嗓门念叨两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一路车马过境尽是挑的绕过夜市的大道,不时有客栈上窗子轻启,探出几双好奇眼睛,看着这一路喧嚣富贵的车驾留下长香一缕又没进黑夜难辨行踪。

    刘家府邸的寂静是一同的,只是其间的灯火通天而亮,在这江城的黑夜里透出一角赤红。马车靠在刘府门前,刘小少爷似是得了什么信号,双眼陡然睁开,猛地跃起吵嚷着跳出了马车。几声叫唤之下立时下人丫鬟前后拥簇着,手中软糯香米、醇厚羹汤、鲜色佳肴围着刘小少爷上了饭桌。

    到了刘府这么多日,早已见惯了这般阵仗。马车车夫同王明在耳边窃窃两句,他领了意思也走进府中。索性这阵仗前也用不着自己,王明便摸着这明明灯火下的阴暗角落藏着身形到了后厨。

    这其中漆黑一片也不敢以明火相照,只得摸着黑在一旁桌台边摸摸寻寻,好不容易摸到个冷硬窝头便急忙往嘴里塞着。细嚼之下只觉生硬无味,远不及中午那青色的点心来得甜美。这般想着,忽有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肩头。

    口中窝头还没嚼尽,这一拍之下激得他心头一紧,手中的剩余的窝头也不顾其他便往嘴里塞。转过身来依旧是一片漆黑,什么也没瞧见便长跪下来,低着头狠狠嚼着。只觉身前之人蹲下身来,手掌又轻抚上了他的背。他赶忙磕头不止,嘴中依稀嘟囔着什么饶命、再也不敢的话语。又扬起一地尘灰溜进鼻腔,呛得他连声咳嗽又不敢张嘴,生怕嘴中那冷硬的窝头一不小心给吐了出来,不仅得挨一顿打,连个裹腹之物也无了。

    一串银铃笑意夹着他的闷声咳嗽从耳畔传进。这声音听来十分熟悉,王明忙抬起头来依着窗棂透进来的冷冷月色,依稀看清了面前蹲着的人。视线缓缓上移,一身淡青小袄裹着素白长裙,双唇丰而不厚似初桃着水,微显贝齿皓明。小巧鼻梁两旁嵌着一双狭长明目,其间月华流转柔情溢满。眼上一对素淡柳叶眉弯弯垂下。背后垂了一肩不及笄的长发,随着凉风飘散几缕。

    “别跪了,快起来,是我。”敖灵俏皮一笑,双手扶着他站起身来。

    王明瞧得有些楞了,久久过去才将口中的窝头慢慢咽下。缓过神来就已被敖灵领着出了后厨的大门,二人晃晃悠悠地来到刘府里的一处庭院。庭中栽满茉莉,白色花蕊在风中悠闲晃荡,抖了满庭清香。偶有一只流萤扑闪着翅膀,没入灌木之中。不知觉间眼前景色倏忽而过,二人来到了一张石桌前相对而坐。

    “我知晓你们这么晚回来定是错过了晚饭时候,我又求着后厨的田婶婶给了我两个……”她又在衣袖里掏了掏,两个皱巴巴的青团裹着粽叶便放在桌前。“这点心听那小少爷讲了,叫做青团。”她复又撑着下巴定定望着王明,见他还未定神的样子一挑眉又道:“快吃吧,我看你都饿坏了。方才狼吞虎咽那样子,要是别人撞见了还以为是外头来的贼!”

    可不是贼吗?那就是贼。王明心头怔怔自问,手边也缓缓捧起粽叶咬了两口,依旧是那股甜沙涌入口中香气萦绕之感,他慢慢品味着这其中滋味,不似午时那般狼吞虎咽却没吃出什么细致滋味。

    长风悠悠卷过,刮动林木叶动萧疏而响,又有几声蝉鸣清亮,知了知了地框起这月华洒了满地的庭院。这夜里浓云遮天,星辰尽挡,唯有明月透出一丝轮廓。二人对坐互相瞧着,初时不太在意。吃完一个青团后看着敖灵望着自己的眼神,王明忽地觉着有些尴尬。刚要开口说些话,敖灵便抢过话头。

    “你瞧……”她一抬眼望上了天空,一时浓云惨淡不知如何出口,又咬了咬牙关。“你瞧今晚这夜色真美。”

    王明也抬眼望了望,见着明月只依稀辨明轮廓的样子,心中嘀咕不断。

    这夜色哪儿美了?

    他哪里明白什么“风也温柔”的道道,只是见她这般问了,自己也不好反驳点了点头道:“嗯,很美。”

    敖灵心头泄了气。她这整日缠着刘府里的姐姐问些城中轶事,好不容易晓得了些隐秘情话。这对着木头一吐,他自是没个反应。这般想着倒还好受了些,又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咳咳。”轻咳声响起,这二人幽会又被吃饱了撑着的刘小少爷撞见了。本是吃撑了来这花园里头转转,倒也想沾些风流雅士的韵味,谁知这一晃悠竟吹破了一个由粉转黑的气泡。

    敖灵想也没想,听了声音便撒丫子溜了个没影。刘小少爷看得有些吃惊也不知该如何,自顾自定定走到石桌前坐下,刚准备拍拍王明的肩膀同他说些男人私话。却不料他也站起身来,一拍脑袋似是想到了什么,抓着青团也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这夜里有两个摸不着头脑的人,一个是门口饥肠辘辘等着王明的马车夫。

    还有一个怔怔望着一庭茉莉飘香皱着眉苦苦思索,我这刘府里的下人何时这般随便了?

第三十节 江南诗会

    那日书院之行后,股上之伤虽已好了个完全,但刘小少爷见着袁先生还会对他那手头的摆件有些恐惧。www.uu234.cc除却这事以外,刘小少爷倒是对书院没什么反感,每日清晨几乎都与王明起了个同时。到得书院里听课时也不忘与袁先生调侃两句,不时插科打诨引得姬晨也忍俊不禁。

    袁先生对这书院里这代的三个弟子做了个评价。其中一位不是治世贤臣也是奇人谋士。再一位却不是读书的料,若是去戏台上演上两曲倒也能搏个名满天下。还剩一位,袁先生常道其刻苦足矣,只是缺了心中有话敢言的志气,只能庸庸碌碌一生。至于这三人究竟如何,便是后话。

    一年光影匆匆而逝,玄都大破的由头牵起了这天下群雄割据的大势。唯有几个实力强盛的诸侯国能站得稳脚跟,这江流城在三不庄一众奇人异士的庇佑下,也侥幸逃了战火的余焰,虽失了烟雨相笼,却依旧是一处迷离朦胧的风雅之地。许多文人墨客也都在此驻足,一来躲避战乱,二来也是因为这地适合他们动辄伤春悲秋的情调。

    这年的江南诗会便也由着一些颇具名望的文人在江城举办。

    近些日刘府去寒山书院的车驾,早出晚归都能瞧见街上四处有人在张贴江南诗会的布告。这日晚归之时,刘小少爷闲来无事叫停了马车,蹦了下去随手扯了一张便走。掀起帘子依着月光与王明细细瞧着,上面绘着一幅微雨朦胧的烟柳堤岸,还以行楷拟着四字“江南诗会”

    刘小少爷见着嘴角一抽,心头不是滋味。随手揉皱了便往窗外丢去,还恨恨骂了一句,“什么玩意,擦屁股都嫌脏。”

    王明有些不明所以,不论画或是字都还可圈可点,到底是什么惹了这位小少爷这般生气。当了一年下人他也明白什么该说,又有什么是不该说的,此时也缄口不言。

    到了府外甫一下车,便有一人从暗中奔袭而来,其人来势之快几个呼吸之间便到了刘小少爷面前。他呼吸一窒,灯火里只能瞧见那人黑衣黑巾不显面貌,手中拿着什么气势汹汹地便朝自己奔来。

    刘小少爷的脑子里此时沸腾了,平日里看的些野史传奇霎时在心头翻了个遍。望着这人身手步法路数竟与那些杂书无一能对上的,心中暗骂了一句闲书害人。又想着是不是自己的倒霉老爹干了什么缺德事惹得江湖仇家寻上门来。心中又暗暗骂了刘英豪一句家门不幸。

    说时迟那时快,蒙面人已然扑到了面前。刘小少爷见着也没有反抗余地,索性闭上双眼好让痛苦少些,并学着传闻中那些大侠一般高呼一声:“吾命休矣!”他这一声高呼倒是没有引得山摇地动林鸟高飞,却是令让那黑衣人身形一窒,后回过神来将手中东西塞进刘小少爷的怀中便隐进阴影中消失无踪。

    刘小少爷眼角颤颤,等了许久的痛处似乎没有如约而至。又觉着怀中揣着什么,心头又是一抖,双手止不住地将其往外抛出,后又蹲下身抱着头又是一声“吾命休矣!”蹲下马车旁瑟瑟发抖。等了许久依旧无恙,他才缓缓睁开眼睛,一旁王明早已将那包袱捡起,拆开一看里头只是一封信笺,也不知为何做得如此神秘。

    被刘小少爷这两声大呼惊出了不知几数下人,看着他安然无恙也依旧跪了下来,嘴中嚷嚷着什么“救驾来迟”的话。王明眉间一挑嘴角一抽,不用想也知晓这又是刘小少爷平日里调教下人的手段。

    自知晓了玄都大破,天下即将纷乱之时,刘小少爷窝在被窝里几日不敢出门,说着什么“战火纷飞砸到我头上该如何是好?”的话名正言顺地在宅邸中颓废了几日。后来也不见战火不见纷乱,有人告知是三不庄的能人异士挡住了灾劫。他便披起床单大声吵嚷着要称王,一年中断断续续地教了下人许多规矩。连王明这个伴读的,都快被他封到丞相的高位。眼前这番跪拜场景,不用问也知晓是如何发生的了。

    轻咳了两声,稍微整理了一下衣冠,摆出一副傲然之态,刘小少爷一挥手装作方才无事发生的样子道:“无妨无妨,寡人……寡人已将刺客击退。免礼平身,哈哈,平身。”见他话语间还糊弄着平时荒唐笑话打着哈哈,众人也如潮水般退去,又各忙各的了。

    恨恨将那让自己丢了大人的书信拆开,便是一张请柬。不必多问,近日里江城闹得沸沸扬扬的也只有那所谓的江南诗会。刘小少爷将其双指夹着在耳旁扇扇凉风,长喘了一口怨气,抱怨着:“定是那些发请柬的看我们这府邸大门常闭,也不接客,只能出此高招了。哼,真是有趣!”言语间浓浓反讽也是他这一年中从书院里学来的为数不多的招式。

    “劫后重生”的刘小少爷拉着王明一同上了饭桌。自那日王明后厨摸黑又被刘小少爷撞见与敖灵幽会。刘小少爷便思索着是什么勾得二人要在这聒噪非凡的花园相见,后来一拍脑袋明白过来原来是没吃晚饭!后来有刘小少爷的饭桌,便要有王丞相的座位。

    一番胡吃海喝之后,王明总会带些好携带的糕点一类,说是晚上肚子饿了不好意思再去后厨摸黑。刘小少爷也没想甚多,反正多了也是浪费便随他去了。夜里大家都睡下之后,总有二人在花园中幽会,也只是吃吃糕点,看看时而被浓云遮住的月亮,男子还会叹息一声:“今晚夜色真美。”两人尽皆开心,也只是开心。

    有些起夜的下人匆匆路过,碰着两个人影觉着阴森森的怪吓人。后在每个阴云密布的夜晚都能听见些什么“今晚夜色真美。”的话语更是叫人害怕。不多时刘府中便传出了鬼怪之说,版本各异但说的总是府中夜晚能瞧见两人在花园中幽会。

    偶然回一趟家的刘老爷听闻了便将这谣言止住,他终是个不信那些神佛鬼怪之事的人。先前姬晨提及鬼神,刘老爷见他神情真切也不与他分辨,只是安慰。刘老爷在商道上打滚多年不仅练就了一双辨得人情世故的眼,更是铸了一颗除了双手外什么也不信的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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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京历187年,玄京十日暴雨,镇妖塔失守,龙脉震荡,皇族王公一日之间暴毙而死,外族入侵,妖孽作乱,天下再度陷入纷乱之势。这是一个苦涩的梦境,若你愿意,便让我同你讲个故事……注梦集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注梦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注梦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