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无剑之道
琉璃黯淡月色薄情,狭长甬道内孤寂烛火跳动不停,白明歌身影孑然独行,脚步沉踏反复回荡在剔透大理石砖上,清脆刺耳。www.uu234.cc他双拳紧攥着颤抖不止,心口搏动总有着东西欲发而又止。
他一步踏出山庄大门,取了佩剑独自走进这萧索长夜。若说这沉寂黑夜,无非稀星朗月清风拂面,烛光摇曳而又逐渐暗淡的景,却总觉得有何处不同了。身形向前迈开几步,复又回望山庄,白石堆砌肃穆庄严。他叹惋一声又觉得有些不同,紧握着剑鞘,细听着其间反复悲恸哀鸣。
血染白裳随风一卷,转身步入无烛无月的阴影里,仅有着双目明光两点,暗里晃荡黑中探寻。只听一枯哑嗓音响起,“动手了?”
而后清亮声响回复道:“不曾。”而后口中轻咽再答,“明晚……动手。”
那枯哑声音不再追问,给他让出道来,自己去沉淀下至亲反目的错乱。白明歌的身形渐行渐远,在一个街角晃荡几下,没了踪迹。
枯哑声音的主人负着手走出了阴影,与皎月相望远隔万里对谈,“白宣易!人常言天道好轮回,而今也让你尝尝你亲手种下的业果!”他弓着身子眼中淡漠,步伐沉稳地朝谷地边沿走去。
浮光朝夕,日月轮转常如呼吸恍惚,又到了黑夜给天际蒙面的时候。万家灯火有如众星拱月与谷中山庄遥遥相望,却依旧照不开山庄寂寥。山庄外数十几名铁甲侍卫来回巡逻,金甲错动吭哧作响,按部就班眼神过处不余一点死角。
忽而一道明光在阴影间突显,霎时划过面前侍卫咽喉,一闪而没,血迹不扬。山庄大门缓缓开启一角,随后紧紧合上,雁过无痕,不留踪迹。又是几道明光隐没,尸首横陈,不得声响。他慢慢提剑归鞘,月映之光推入琉璃黯淡的甬道,步伐轻缓杀意深沉。
跳动烛火斜映出他的身影,持剑孤傲,凛然决绝。他站在门前,低头看着门缝之间点滴光华不漏,丝毫声息不发陷入长长沉默。手按门扉却是欲推未推,只听一句沉喝透门而过,“既然来了,何不推门?”一颗不定的心终是落下,缓推门扉。
天窗之中射下月色一缕,浮尘明晰。白宣易仍旧于其间正坐,目光来回打量这个推门而来的人。他站起身子轻抽巨剑出鞘,披风由座上滑下曳地而行。“不请自来,所为何事?”一声绝情明知故问,悠悠荡在这空旷的密室。
“杀你。”话音刚落,长剑出鞘凭空而飞。
白宣易巨剑横挡,只闻清脆声响,剑柄剑身相碰之间火花翻飞。白明歌一手紧握剑鞘欺身而上,二指轻捏剑尖反手一弹,长剑翻身再度飞出,此时剑尖直指白宣易。
他手持巨剑身法不乱,一步前踏紧握剑柄将其缓缓送出,巨剑势沉似有千钧。双剑对峙剑尖轻碰,一固执傲然不问黑白,一锐利凛冽偏辨是非。白宣易真气猛灌,巨剑身形咄咄逼进,如饥肠猛虎森然大口之下唯剩白骨。
白明歌指尖真气萦绕,轻点圆周。长剑之身忽弯,如蝮蛇般缠绕巨剑,蛇信轻吐毒液猛灌。待得长剑绕尽,他目光陡然一寒五指紧攥,剑身猛地紧缚向白宣易推去。白明歌推剑直逼,但直至白宣易身前三寸之处再难寸进。
双手握上剑柄,白宣易磅礴真气透出巨剑之身,平地惊雷兀自炸开。澎湃气浪在此地反复回荡,扬起二人衣袂翻飞。
白明歌胸腔之内血气翻涌,霸道真气顺着长剑之身涌入他的四肢百骸,与其体内真气对撞,经脉之间如绞如剥。他唇齿狠咬将全身真气猛然逼出体外,双指轻挑,长剑如得号令翻身上扬,一声清冽金铁错动之声好似凤鸣嘹亮悠扬。
巨剑难承此四两拨千斤之力,倒身飞出插在离地一丈的墙上。白明歌手中剑诀松开,五指微张向怀中一收。长剑身躯抖落几块,恢复直剑模样倒着朝白明歌飞去。人剑再合,他踏着碎步直指白宣易心口,锐意出鞘便再无收回之路。
剑尖破开风障逼近,白宣易长发飘散岿然不动,目光紧盯白明歌。白明歌步伐更速,手腕轻翻将长剑推出。人剑接触之时,长剑碎裂万千,铁树银花陡然炸开。点点碎片带着火星向着四面散去,没进黑暗之中又陷入沉寂。
白明歌紧握剑柄,指尖血流缓缓点地。他轻声问道:“金丝软猬?”
“凡铁难进。”白宣易抬起眼皮答道。“没想到?”
话音刚落只闻密室之中四方扑通声响,黑血成流向着中央涌来。“我本以为这是你我二人对决,确实没想到。”白明歌答非所问,手掌一翻沉沉向地面击去一掌,碎剑齐飞上下浮动。
“万剑归宗?”白宣易惊异,“没想到你竟同我一样练到了开天剑诀的第七层。”说罢他反手一招,猛然跃起接住巨剑,对着那天窗之间的光华猛地一斩,剑气浩然劈天裂地盖上白明歌面门。
他长叹一声,轻轻抬头望着头顶浩然明光被一斩而断,双手如被卸去一般沉沉下垂。只见空中碎铁一拥而上钻进巨剑,霎时巨剑亦是肢解千万,顺着白宣易身体发肤的千万毛孔鱼贯而入。
白宣易身体在空中陡然一滞,狠狠坠地。无有鲜血涌出,肢体残碎,他缓缓抬起头来,咧嘴一笑又转身爬去。爬上他自己砌起的高高石阶,坐上那个无人敢来触碰的王座。双手按在长椅的扶手之上,他扬起头满意地望着白明歌,缓缓吐了一句:“我没想到你竟练至第八层入微……”
白明歌拖着身子缓步走来,雪白长靴踩着血印,一步一个沉痛。他慢慢走到白宣易面前,低下头望着这不可一世的魔头,右手轻轻按在他的心口。“其实第九层无剑胜有剑……”白明歌掌中一道剑气迸出,直插白宣易沉稳跳动的心脏,他的眼角溢出两行血泪,缓缓瞑目。“我早已练成。”
熹微晨光渐显,他又走在那条狭长的琉璃甬道,前方大门敞开,阳光涌入。该是一个新的天地……他走出了门,在血河中一脚深一脚浅地前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血迹斑驳不堪的白衣,长喘粗气。
血腥伴着晨露的气味扑进鼻腔,他纵身跃起跳至山庄顶端,俯瞰着谷地中的人们,打着哈欠忙忙碌碌。
我定要给你们一个新的天地。
第十节 挑尽天下
且说一日南疆大山之中剑光开天,浓雾破碎万邪辟易。www.uu234.ccwww.uu234.cc此景引得附近守官尽皆派人来探,探子聚在一处同进了寒霜谷地。狭道尽头天地开阔,便见人群往来鸡犬相闻,农事丝织之术尽是百年前的旧法。谷地当中更是伫立一座白石山庄庄严肃穆,有如神匠鬼斧之工。
众人见之皆大惊,面面相觑互递信息,皆道从前并未见过这副光景。正当几人论不出个所以,一白衣男子从容而来,负手信步风度翩翩。只听闻他说道:“百年山庄,今日出世。特以一剑斩开结界,破开云霞,邀众人来观。”随后侧身扬手,邀众人一观。
虽有疑惑,但众人还是应邀而入。观尽这白石雕琢的恢弘建筑,绕到山庄之后,至寒至热两股神泉交汇令众人再度震惊。白明歌走至泉畔,拔出一剑掷于地面。红透剑身霎时冰凉,刃口寒光直射,随着他大手一招又凭空飞起,半旋于空中道道劲气轻击众人衣衫。又信手扯了跟长发,于刃口处轻吹,顿时两断。
“此剑之利,诸位共睹。”说罢双手奉剑于几人身前,“此剑之铸法乃我山庄之秘,今日奉上望诸位赏脸。”
几人凑上前来,相视几眼犹豫不决,仅是望着此剑寒光凛冽不敢伸手。沉默良久,只见一只手伸至剑身之上来回抚摸,触感光洁如绸不禁令他缩了缩手。皱眉之间又将脸凑了上去,见剑身如镜面反光,依稀间竟能看清自己的面容。大惊之下连忙倒退几步,一个不慎跌坐在地,仰头望着这把神剑吐不出一个字。
见他这副模样,其余人也凑上前去又是听又是摸,虽都不是剑道行家,但见了这般精妙的铸剑技艺皆是吃惊。随后半推半就地收下这柄不再悲鸣的神剑,便回身出谷交差去了。
七日之后各路人马相会此地,来观神剑。白明歌亦不吝啬,取出利剑七柄给予各方势力。既得神剑,也明白物以稀为贵,各方举杯为盟,共约以神剑为凭,气同连枝有难必会相助。随后各自归去,不再过问剑池之秘。
赠剑之法令得各方不敢擅动,相互牵制之下,也撑起一张和平表象。一时间神剑出世之说不绝于耳,寒霜谷地的铸剑山庄更是名声大噪。更有传言说着,昔年先帝一统天下使的王剑亦是出自此山庄之手,又给铸剑山庄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
天下武林之大,虽已不在乱世,但总会有人想争个天下第一、武林盟主的名头。手头功夫再好也总得有把利器傍身,如此便有人挑头开了个论剑大会,于时年冬至召开,地点正在寒霜谷地。
虽说论剑大会乃是武林之事,不少江湖人参与其中,但其间也有不少七剑同盟的暗子,借此大会一探铸剑山庄虚实。
是年冬至,寒风起卷林海涌浪,南疆天边也少有地聚了千里黑云,气势汹汹直往铸剑山庄压来。武林豪杰来自天南地北,身着各色冬衣结队而来。人群乌泱一片,在寒霜谷地外就地安营。有些年迈的剑客见着此时张口之间尽是热气凝露,也明白这个冬日恐是不太好过,紧了紧腰带呼上几口热气又随着人群安营扎寨。
隔日锣鼓声响,没有红绸招展,更无高台雅座,一场武林大会就这么在草地上召开。随着声响渐落,山谷之中走出一人,素雅白衣不坠不饰,雪白绸带轻挽发髻,双目苍凉如遥夜远湾令人琢磨不透。
见得他的身形缓步而来,各方豪杰尽皆凝神远望,却瞧见来人不曾佩剑。有的皱眉沉思,一位年轻气盛的便忍之不住,冲出人群便指着白明歌的鼻子骂道:“向来听闻铸剑山庄神剑削金断玉,吹毛立断。而如今白庄主论剑大会却不佩剑,可是瞧不上我们江湖好汉?”
“非也非也。”白明歌摇了摇头,又缓步朝人群走来。“实乃白某所练剑诀特殊,天地间的凡铁常兵实不得入手。”
“休再狂言,且与我比试一场!”那名青年飞步奔出人群,手边剑鞘一抖,长剑陡然飞出。随着手头剑诀变换,长剑转身剑尖直指,一道清绝剑气迸出,裂风之声如鹤唳云端,孤高而缥缈。
还未等一旁观战众人对此年轻剑客的修为赞叹,白明歌右手捏出剑指,凌厉剑气顺着指尖化出一道气剑,随意在身前一划。瞬间风声鹤唳尽皆散去,独剩徐徐清风拂动他的发梢。“风声鹤唳……?”他剑指再度归于身侧缓缓说道,“当年天枢门绝技,而今只剩得形貌,不值一提。”
“你……!”那名青年正欲反驳,只见手中长剑寸寸断裂,余下剑柄在手无有再战之力。
“白庄主无剑胜有剑的高招当真玄奇!”那青年跪倒在地之时,又是一声清亮响起,人群之中跃出一名女剑客身姿绰约,手中细剑之势却是咄咄逼人。“还请不吝赐教!”说罢细剑一抖,远隔十个身位转出一道漂亮剑花。
众人皆笑道女儿家别在此丢人现眼,却见白明歌眼中一凛,身子后仰只手撑地,一道无形剑意划过面庞,削断一缕发丝。而后他翻身后跃数次,地面枯草被连根拔起,一时泥土草根飞扬,难见其中景象。
白明歌几个翻身后初定身形,方一抬眼便觉眼前剑光漫天劈头盖面而来,匆匆挥舞剑指为盾,堪堪接下几招却是止不住身形,脚尖点地飞速倒退。谁料此一层剑光来势之汹非但不减,反而更甚。心下打定主意,白明歌剑指轻抖,其上剑气化作软剑渐渐缠上,而后稳住身形一脚为心微微侧身,却是使的一招四两拨千斤。
磅礴剑光收势不住,那位姑娘手持细剑跌进泥地里,旋即转身爬起躬身一拜。“小女剑招不精,败在白大侠手上心甘情愿。”
“时家剑意无痕你已然臻至化境,为何还要练这气势不绝的雪漫千山?”白明歌回过身来对她说道,“以细剑使此招实是难具其神,你当扬长避短才是。”
“谢过白庄主,我也是气不过那些瞧不上我时家剑术的男人……才决定使此剑招。而今得庄主一番教诲,裨益终身。”她持剑倒退,渐渐没入人群。
而后一男子手持黑剑缓缓步出人群,他双手握拳躬身一拜道:“白庄主海量,胜人之后不吝指点。”又一挥黑剑在草地间划出一道深深裂痕,“秦门秦泽,还望指教!”说罢扬剑直指白明歌。掌心真气灌注,舞起长剑,倏忽间迸出三十六道黑色剑气,绝去生气直扑白明歌。
白明歌见此漆黑剑气,眼中警惕更甚,双手剑指齐出共舞一曲。只见场间剑气对轰,忽而细密而狂绝,倏而磅礴而孤傲。斗了许久双方僵持不下,只见白明歌勾动指尖,天地灵气霎时变作利刃涌入秦泽之体。未久,秦泽单膝跪地嘴角涌出一道鲜血抱拳而去。
旁人皆知天魔九剑,有攻无守,以攻为守,却难以在接下天魔剑气的同时攻向施剑者本体。但白明歌一式剑意入微,万物为剑更是控制精妙绝伦,仅是打断秦泽体内真气循环,不伤其身。
此后群雄逐一亮剑,白明歌一一接招。
论剑大会开了三天三夜,白明歌打了三天三夜。三日之后体内真气绝尽,尚有不少豪杰跃跃欲试。只见他抱拳躬身,朗声呵道:“若不嫌弃,还请各位……一同上吧。”
此时大会落幕,还未出招的哪还管得了什么道义公平,尽皆按剑欲出。却发现手中之剑再剑鞘之中反复嗡鸣,如何也不肯出鞘。这时众人才知,剑之畏剑当是如此。
三日大会终是闭幕,很少下雪的南疆迎来了一场阔别千年的重逢。簌簌白雪落尽,白明歌手捏剑诀步入山庄,直至身影消失后才猛地呕出一口鲜血。连战三日,纵是当年剑身白殊也无以为继。
论剑大会终是结束了,铸剑山庄美名远播,白明歌一剑挑尽天下英豪的传说也在江湖中散来。
第十一节 蘅皋之岸
一剑挑尽天下英豪,白明歌虽不称雄却亦是众心所归的当代剑道宗师,每当人们回味起那时万剑嗡鸣的景象皆赞叹一声剑神再世。UU小说www.uu234.cc
七剑同盟而今才算稳固,那日暗子回报详细描述了三日里白明歌所展现剑术,与众高手过招皆是点到为止借力打力,长久鏖战所展现实力十不足一,引得诸方势力皆大惊。未久又暗中会面交谈,反复交换信息才明了为何白明歌敢独会天下群雄,又在几方势力中周转得如此自信。
最终江湖之上的好事者又将天下高手排了个榜,白明歌却不在其上,唯有榜名之下一行大字白明歌剑术通玄,似是昔年剑神白殊嫡传,开天之剑可破千军,人间之榜不容其剑。
铸剑山庄出世数年,其中走出几名炼器大师,所铸之器或刀剑弓弩,或铲镐锤钉皆是精工巧制,天下势力皆以揽之为傲。虽有能人巧匠,但天地之间再无人铸出能与那七柄神剑相比肩的利器,众人皆知为何,却无有一人敢打铸剑山庄中阴阳神池的主意。
再说寒霜谷内,那夜山庄血染白石也由着白明歌振臂一呼,接过庄主大位而就此揭过。毕竟日落月升,寒来暑往里百姓过的平凡日子,与谁掌权谁在位又有什么干系,总归是日子过好了茶余饭后有个聊头,苦尽甘来有个盼头就是了。
为破阶级之制,白明歌更是迎娶农家之女芷兰以身作则。二人婚后亦是如胶似漆恩爱非常,成了寒霜谷中的一段佳话。经年后育有一子,取名白潇。
夏木茂盛,莺燕啼鸣婉转常绕枝头。疏叶落影,光华萧条之下匆匆跑过一个身影,身罩一袭白衫背心汗水渗透,脖颈之上亦是水珠细密。他几个横跳落进阴影之间,沿墙踮脚缓步,眼珠四处辗转全一副做了贼的模样。
只见他又是几番躬身匍匐,晃过了禁地前巡逻的守卫,一溜烟进了铸剑之地才挺起腰板,三步一晃显得十分悠然。过了半晌走到深处,面前熔流滚滚与冷冽冰泉的交融之景,无论看上几次都觉震撼非常。
靠着池壁他从怀中掏出几张粗纸,又取出一支笔端嵌着一缕红缨的云纹檀木笔,从角落里扯出一墨一砚当即磨了起来。他拿着笔在嘴边润了润,沾墨便写,口中还喃喃念着:“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兮若轻云之蔽月……”
粗纸之上字迹洒脱轻扬,笔至顿转又温婉清丽,构字之上依旧是少年稚气不甚成熟。他却不太在意,落笔至情提笔至性,全在心意流转之间。又听他口中自语着:“飘飘兮……飘飘兮……”眉头蹙起,星目沉凝,沾满墨汁的嘴角依旧匝个不停。
思索良久没个结果,正准备提笔跳过这句,他的耳边却响起一声缥缈之音,“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当时用心之至,他也无暇管这声音从何处起,只是自顾点头又说着:“是了是了……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正欲提笔落字,却觉得指尖一空只余清风。心头猛地一抖,后背冷汗直渗,他缓缓转过头见着来人面貌咧嘴一笑,墨黑的两排牙齿毕露无疑。“爹……”
白明歌捏着毛笔随意转着,墨汁不洒半点。他蹲下身说道:“练功时又偷跑出来,记得我上次如何同你说的?”说罢指节紧绷暗劲内蕴,笔杆在他手中已是将死之物,只待那咔嚓一声脆响便可结束这一世寿命。
白潇猛地起身死命按住他随时可能弹动的手指,唇齿颤抖着哀求着:“爹要罚我打我,孩儿自是无话可说。”又无奈地望着白明歌,眼中乞求无助几欲化泪而下。“可千万……千万别折了它……”
见他这副模样,白明歌长袖一挥将之狠狠甩在地上。“我教你多年便是让你儒懦至此?”他对着白潇怒斥,手中毛笔随手往剑池中一甩撂下一句,“跟我出来!”便白袍起卷,身影消散。
白潇却是不理他说了什么,踏上剑池之壁脚尖运劲飞身而起,又凭空虚踏捏住毛笔后稳稳落地。轻拍了拍胸脯轻叹声好险,便把毛笔又塞进衣袍之内,低着头怯怯随白明歌出去。
刚觉天光微明,眼界开阔起来,白潇眼前又顿时一黑,只觉身子一轻不知被白明歌拖着去了哪里。脚边清风缓流良久,才终是踏上几寸方圆之地。白潇皱眉思索,也不摘下眼前黑带,缓步前踏又落在了另一处方圆之地上。
“接着!”白明歌声音响起,又夹着呼呼破风之声席卷而来。
耳廓微动细细辩位,白潇抬手接住来物,又翻腕旋上两周,紧紧握住剑柄,熟悉的触感透过掌心直达心头。又随意在梅花桩上走了两步确定自己的位置,这才轻踮脚尖,木剑横于身前作着防御之姿。
微觉后脑风动,白潇旋即俯身重心低垂,堪堪躲过一击发带却被一挑而破。而后白明歌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你便要这样在书画里躲一辈子?”
他弓步前脚作心,委地一扫挡住白明歌追击脚步,忽地纵身后跃,木剑挥舞轻挡攻势不断晃开白明歌的攻势。“为何非得以杀止杀?铸剑为犁共享盛世有何不好?止戈方才为武……难道不是吗?”
白明歌剑势忽而下移横扫其脚踝之处,白潇无计可施只得纵跃而起。白明歌剑势圆润还转继而上挑,“你不杀人,人便杀你!”
白潇木剑下挡,借力旋身侧过这一式必杀,复又落于梅花桩之上。感到凌冽剑意扑面而来再不敢大意,微微侧头再度闪过一击。“天地之间,王土之上皆有法。擅动杀念法不除之,道亦除之!”
木剑脱手凭空旋起,白明歌意念驱剑反复斜扫,迫得白潇身形直退,复又以弹腿直追。“法?道?身陨之时你同何人去说?这寒霜谷的数千百姓又同谁去说?”他掌中运气排山而出,直击白潇胸口。“法道之所缚,人性之恶也。恶念至极,唯武可缚。”
再三退避,白明歌依旧木剑紧迫,白潇刚欲缩脚再退,却是踩至空处无可借力。忽地又是一股破风之感袭面而来,无奈之下他只得托出木剑横挡胸前,不料其来势锐利,白潇手中木剑之身从接触那点寸寸断裂,眼前黑带也瞬间断裂。
只见白明歌手持木剑直取自己心口,心脏猛跳,白潇不再挣扎仰面倒下,狠狠摔在地上。
再起身时已然不见白明歌身影,只余一句话语在耳畔回响。“练至晚饭时分,待我来检查。”
耸了耸肩,白潇悻悻摸了摸胸口的毛笔,弯身捡起白明歌落下的那柄木剑,再度站上了梅花桩。深吸口气,木剑斜指心神似与那个被放逐的落魄王侯相合,脚步在梅花桩间来回踏动,似是踟蹰彷徨又是多情回望,嘴中又念着:“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第十二节 残缺剑诀
炽烈夏阳将这寒霜谷蒸成了一个火炉,滚滚热气蒸腾而上,只有些许茂密夏木成林之处或得幸免。www.uu234.cc白潇在梅花桩上来回跳动着,脚腕微旋竭力地控制身形去向。一双纯黑布鞋反复在木桩上搓动,眼见就要磨破了底,却是日头西落,山庄之中晚钟敲响救了它一命。
晚钟之音叮咚悠扬,缓缓击谷回荡。自从白明歌当上庄主后,便废了那不可理喻的工制,每至夕阳落山便有钟声从山庄之内响起,通彻谷地,以示一日辛劳到此为止,不可再做工了。自夕阳落山之时起,至隔日旭日东升,此间时段私事不问工事不谈,长久而来被寒霜谷的民众交口称赞。
听得钟声白潇也终于松了口气,弓步踏出的双脚划出半个圆弧而后一收,手中木剑翻腕一旋别在背后。他轻喘着,脸上细密汗液落珠如瀑,嘀嗒嘀嗒地轻点在衣襟之处,白衣上打出一片起伏暗潮。正当他准备一步踏出,下了梅花桩,忽觉凛然杀意如芒在背,穿肺透心之感令他行动一滞,还是求生本能令他飞身起旋,木剑横挡。
只见一把相同制式的木剑破空而来,剑身飞旋利刃直指白潇,有如狂风起卷激流破浪。白潇见之不再躲避,复又落在梅花桩上抖出一朵剑花,沉步稳踏直取那木剑而去。双剑交锋,白潇柔剑轻挽,低身借力便将来势汹汹的木剑拨开,却依旧是被划开袖口,扯下一条白布。
“白潇!你可知错!”白明歌裹挟真气的一声呵斥从四面八方传来,震得白潇几乎身形不稳,又强撑起身子转了过来。面向一变便见白明歌提剑踏上了梅花桩,缓步轻踏而来。
见白潇不答,白明歌眉间一凝,双目涌出怒意。剑的事终究还要在剑上解决。他提起木剑指向白潇,忽而双手离去,木剑凭空再度高速起旋,俨然又是刚才那一式暴风剑。白潇低身沉势,手握木剑前指。
木剑飞旋带起劲风道道,拂动二人衣襟,却迟迟不肯再出剑。白潇持木剑对峙,在这位剑神再世面前不敢有一分大意。霎时木剑停转,迸出道道无形剑意,好似落叶飞花无声无响。
白潇只觉面前空气透着刺骨寒凉,随着身体本能立即收剑,翻身横跃飞踏梅花桩而去。每每随他脚步落下,皆有一道无形剑意劈落脚边,瞬间横斩梅花桩。一番激斗过后,梅花桩斩尽,白潇后跃而起只觉面前又是一道锋利剑意逼近鼻尖,冷漠寒凉不留情分。
正欲脚踏虚空,再度借风之力起飞,白潇的脖颈之间又现出一层透骨冷意,迫得他不得不停下身来,双眼紧闭大喊一声:“爹,孩儿知错了!”
一语出口,天地间剑意顿时消弭无形,又恢复到了那个热气蒸腾的炎炎夏日。再度被温热的暖风包围,白潇从未觉得夏日是这般亲切,即使身背早被不知冷热的汗浸透。
“你说说看,错在哪了?”白明歌的声音又从身后响起,缓缓托着白潇从空中落下,别在他脖颈的木剑也抽了出来,随手丢进了一旁的武器架上。
白潇一听这话更是面容愁苦,低下头想着平日只知剑道的老爹怎会如此刨根问底起来。支支吾吾地答道:“孩儿错在行功一半而废,半日努力终成流水。”
“还有呢?”白明歌再问,咄咄逼人。
怎的还有?白潇耷拉下脑袋,唇齿轻启再答:“孩儿错在不该擅自还手,有悖伦常。”
忽地背心一股巨力拍来,白潇一个趔趄险些倒了下去,又向前缓了几步,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却见白明歌早已背手走在前面,朗声念叨着:“不知悔改,不知悔改!”便也没再理他,径自走进山庄。
白潇长喘一口气,揉揉胸口也慢慢跟了上去。
其夜深沉,虫鸣嗡嗡又衬着静谧,颇让人觉得闲适。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踏入厅堂,一昂首一低头,一白衣翩翩一衣衫不整。室内温暖的烛光驱散了二人身上的疏离,又听饭桌前一女子开口道:“你们这又是去干嘛了!”说着起身绕到了白潇身旁,掀起衣袖左右查探,一边问着身体情况之类的问题,小嘴碎碎念个不停。
白明歌充耳不闻,自顾坐下双筷一夹便扒起饭来,塞了满口饭菜才喃喃道:“芷兰、潇儿还站着干嘛?”
芷兰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又牵着白潇上了饭桌。“这衣服不要了,娘给你做新的。”说罢又瞪着白明歌不动筷子,“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整天欺负孩子,寒霜谷的绸子可不够我们一天做一身衣服的。”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白明歌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扒开嘴往里头塞着饭菜,塞满了便说不出话。
见他这副模样,白潇也知这事到了这时便算彻底过去了,胳膊顶了顶芷兰,微微侧头给了她一个灿烂微笑便学着白明歌的样子狼吞虎咽起来,时不时夸上一句这菜真不错的话。
这幅场景芷兰也有些忍俊不禁,轻动双筷同二人一同吃了起来。
一番狼吞虎咽之后,饭桌之上一片狼藉。白潇拍拍衣袍,对着芷兰、白明歌鞠了一躬便自己回了房。白明歌顺着他离去的方向望去,便见一盏昏黄烛火燃起,人影映在窗前伏案勤学。
白明歌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也站起身来便要出门去。身后忽然一声“少爷!”喊住了他。
他一挑眉毛侧过身来,神情温润似玉,气质如兰吐芳,不提剑时又变回那个翩翩公子模样。“我都同你说了,不论什么场合都不要唤我少爷了。”
芷兰也起身轻轻揪了揪他的袖口,“我喊习惯了,改不得。”
“倒也无妨,一个称谓罢了,随你开心便是。”白明歌一扯袖子便又要走。
“你还要去钻研开天剑诀吗?”芷兰没有再跟,只是站在原地唤他。“九层剑诀当真不够?你这般夜以继日……劳形伤神。加之剑气破体……大夫也说了……”
“我都知晓……”白明歌脚步一顿,复又前行而去。“世传的开天剑诀有误,我必将其拨乱反正,福泽后人。不论这最终的结果如何,我都要一试。这事关寒霜谷地往后兴亡,须有一人出来承担,既无前人又暂无来者,那……便只能是我。”
第十三节 烛影摇红
烛影摇红,薄窗浅映。燥热的暑气阵阵地闷在屋内,白潇一手握卷一手走笔,额上汗珠细密成帘一副将滴未滴的模样。饶是如此,他依旧没有打算开一门一窗,不时眼珠轻抬盯着门扉那处,如做贼一般小心翼翼。
脚步碎碎由远及近,其声缓而轻柔渐渐敲进白潇耳畔。他皱眉凝神,透过窗上薄纱望去,手中走笔缓了下来却是不停,笔势提顿依旧有模有样。脚步声再近了,被蝉声裹挟着却依旧是那般清晰可辨。他屏息沉意,手中行云之势再缓,全身紧绷似做困兽之斗。
缓缓窗边走来一个黑影,白潇忽觉房内气息凝滞,呼吸不可。一笔顿下,竟穿透纸背。他虎口一抖,指间相错之力过猛,手中毛笔应声折断。咔嚓与吱呀声同时响起,房间大门被轻轻推开。
一只青色绣花鞋带着素白裙摆踏进这个闷热的四角屋子,还未等第二只脚踏进来,白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桌上纸笔收拾了个干净。待那人身子踏进屋内,撇过头看着一脸失魂落魄的白潇盯着桌子不知做什么,便广袖掩嘴一笑说道:“潇儿,新衣我给你做好了,快来试试合不合身。”
白潇粗气长喘,两股战战而起,才觉已然汗湿全身,低着头轻轻一抖衣袍才怯怯道:“好的,娘。”说罢离了桌案朝芷兰走去。
看他这副模样,芷兰也不知如何开导,手头替他脱下破烂的衣裳一边说道:“虽说是夏日,但入夜了难免有些寒凉。你啊……”一语至此也忍俊不禁,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倒是懂得照顾身子!”
滴答滴答,白潇面庞之上的汗珠终是坠在地上,粉身碎骨后打出一滩死寂。他不知如何回应,只得挠了挠头下颔轻点,不敢出声。
若不是人的躯壳限制了他,芷兰毫不怀疑他会缩进龟壳中不问世事。为他宽了衣衫,见他早已汗湿全身这才准备同他说道说道。“以后别再把门窗关得那么紧,你那么点事,真当我同你爹不知晓?”
白潇呼吸一窒,齿间错动轻抖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道:“爹……也……?”
“自然。”芷兰拿着衣衫在他身前比了两下,却没给他穿上。“你也知晓,你爹是个号面子的人。若让外人都知道我们铸剑山庄的少庄主,平日里不习剑诀,不研剑法,偏偏爱这诗书笔墨一道,岂不得给你爹扣个教导无方的帽子?”
“是了,孩儿知错……”白潇向后退了一步,鞠了一躬。“爹娘良苦用心,孩儿……孩儿定不辜负。从今往后……”说至此处却迟迟顿顿,难再说下去。
芷兰一笑,轻轻按下了他抱拳为礼的双手。“书读得多了,却还是不懂人情世故!我且问你,你在房里挑灯夜读多久了?你爹可曾冲撞进来,将你的笔墨全都扔了?”
白潇凝神思索片刻,倒是一点就通,喜上眉梢便要跪谢。
“你这孩子别的没学,倒是学了你爹的耿直。”芷兰再度双手提起他的身子,“诗书可读,剑诀也得好好习练。这寒霜谷地的数千百姓,数百年来都是历代庄主剑剑保下,到了你这……可不能断了传承。”
说罢又提起白潇的右手,依着烛火看了个仔细,掌心猩红点缀,刺在他的掌心却扎在她的心口。芷兰又怒又怜,只得伸手狠狠一下打在他的手腕,“往后不要再用那些普通笔了,你的手是提剑的手,寻常的笔承不了你的力道,被断笔扎坏了手可怎么办!”
她又抬起头看着这个已然比自己还高的大小孩,一皱眉又道,“我知道你去库房偷了那支笔,今后就用那支吧。多少也是个祖上传下来的,也适合你们白家人使。”
听到这话,白潇悬着的心才终是放了下来。“爹……都跟您说了?”
芷兰眉头轻蹙,狠狠瞪了一眼白潇,“你们父子俩,真没一个省心的!”说罢转身又要出门去,“你早些休息,每日我只给你一支烛,用完便要睡。若是让我知道你去库房里偷,定要叫你爹好好教训你!”
“娘……”她刚踏出一步,便又被白潇叫住。“爹还在研究开天剑诀?”
白潇望见她的背影生生一滞,久久沉寂不语。“你爹习武成痴,非要练那开天剑诀的第十层,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她压着心口的悲伤不行于色,只如平日里的抱怨一般,将那些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咽进肚里。而后缓步离开了。
望着她渐行渐远,白潇也踱步回了桌案,从桌下再度掏出那叠粗纸,见其中一点黑墨晕开,穿过数张纸,不免惋惜。再翻书卷,按墨轻研,嘴中朗朗诵读出声。
连声珠坠,暴雨倾垂。一室的燥热终是被这雨打风吹去,刚开不久的门扉又被白潇轻轻掩上,回到桌前再看红烛已燃过半,灯油缀在烛身之上造型也甚是独特。收了心神,白潇再度握卷执笔,耽搁不起这半烛时光。
他执笔行云近乎忘我,灯烛渐矮,火光昏黄也浑不在意。
倏忽间窗外凉风吹拂,烛火轻微抖动几近熄灭,而后眼前一暗惹得白潇抬眼起来。依着月色只瞧见眼前一只长袖掩着灯烛,未及看清此人是谁,白潇便松开手中书卷一手顺着衣袖而去,欲将那人手腕按在桌上。
谁料那人长袖轻拂,手腕微抬便错开了他的擒拿手,向后飘去两步,形动无声,仅有风随。
白潇一惊,踏桌案而起,有如猛虎下山之势欺近那人身前,几式擒拿却都扑了个空。心急之下,脚下步伐也难随意动,错杂纷乱。此一乱反而令人琢磨不透,二人招式闪躲之间,白潇狠狠踩住那人裙摆。
“哎呀!”一脆生生的女子声音在这落针可闻的幽闭房间里格外刺耳。
白潇心头更是大惊,脚底功夫也随着心乱而乱,一瞬气息不稳下盘失衡,也随着那女子一同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