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五章 匈奴陷阵
汉军神雷,烟硝腾云起,声震九霄外。
匈奴大军中,不少年长将士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惨痛回忆和恐惧心理被猝然唤醒,终是忆起往昔数场汉匈大战时,匈奴屡屡迅速溃败的主因。
栾提拘莫虽是面色阴沉,却也没太过惊慌失措,只是默默端着望远镜,遥望着前方景象。
对敌情掌握不足,乃是细作实力不足,并不代表匈奴统治阶层轻忽情报收集。
事实上,早在昔年的漠南之战前,国师中心説就已探知所谓的“神雷”,与鬼神无关,而是汉军以弩机等器械射出的轰雷。
漠南之战,匈奴大败,军臣单于仓惶西逃,中心説引颈自戮。
屠耆单于即位后,匈奴虽不敢再南下牧马,却也时刻想着如何对付汉军此等利器,以图他日马踏中原,复仇雪耻。
匈奴细作再差劲,大汉境内的各类书籍和报纸还是能买到的,甚或包括汉廷发往各郡县官府的邸报。
火器的存在,汉廷没刻意对臣民隐瞒,自也瞒不住匈奴统治阶层。
奈何汉廷对兵械素来管制严苛,便连强力军弩都不得流入民间,更遑论没有大规模列装的火器了。
匈奴贵族虽多闻火器厉害,却难以获得,栾提拘莫亦是今日方才亲眼见识到火器的威力。
莫要小瞧古人的智慧,莫说在华夏大地繁衍的炎黄子孙,便连匈奴这类化外蛮夷,能身居高位者,废材也不会太多的。
栾提拘莫素来谨慎小心,却不代表他怯懦畏战,恰恰相反,谨慎性格使得他足够的沉稳,能细致的观察,冷静的分析,不同于寻常匈奴将领的莽撞冲动。
事实上,若非栾提拘莫生错了年代,投错了胎,而是生在冒顿单于在世时的匈奴,抑或生在现今的汉廷,再多几分运气,他指不定也是一世帅才,怕不会逊色于现今的黄埔军学祭酒,大汉广川王刘越。
汉人虽足自傲,却莫要小觑天下人,更莫要小觑外族英才!
“临阵怯战,率部奔逃者,杀!”
栾提拘莫端是狠戾果决,当即下令亲卫,前去收拢整编仓惶逃回的溃兵,并擒拿两位千长,将之立斩阵前。
“吾观汉军火器,虽是声势不凡,实则射程有限,且或为避免误伤,远远避开汉军先锋所在之处,处处受限之下,我匈奴铁骑何须惊慌?”
栾提拘莫高声厉喝,遣传令兵传往全军,以稳定军心,且是对麾下的左大当户道:“麇胥,你可敢领我栾提勇士,前去破阵杀敌?”
“叔父何须多问?只消给侄儿万骑,必是全歼眼前之敌。”
初生牛犊不怕虎,刚行过成人礼的栾提麇胥抱拳道。
匈奴的社会体系不似大汉,与其说是国度,倒不如说是部族集合体,且素来奉行强者为尊和弱肉强食的法则,栾提部族身为匈奴王族,百余年来更是强者愈强。
历代大单于、诸王乃至大多数将领,多是出身栾提部族,最为精锐的匈奴铁骑也皆是栾提族众。
“好,便予你万骑精锐!”
栾提拘莫重重颌首,他晓得现下已非想着甚么诱敌之时,若不尽速剿杀前方的数千汉军“步卒”,全军士气便是彻底垮了。
他的应对不可谓不迅速果决,只是未免有些迟了。
待得万骑出阵,奔突而去时,已然过了小半个时辰。
虎贲火器部曲皆已摆好车阵,校尉郅涿更已命亲卫再扬旗号,令隘口山脊的辅兵暂时停止所谓的火力覆盖。
非是盲目自信,也非是想舍弃战场优势。
日常操演与投入实战,无疑有着极大的差距,此番实乃虎贲火器部曲的初战,郅涿见得匈奴大军仍未尽数来袭,只遣万骑出阵,实在是个阵前练兵的好机会。
若实在扛不住,抑或出现不小伤亡,再仰仗火力支援乃至命战骑出隘驰援,也为时不晚。
这不是轻忽将士性命,古往今来,凡赫赫强军,皆是自血与火的实战中不断锤炼出来的,在局势有利时若不趁机练练兵,让将士们对敌我战力有所掌握,待得真真要打硬仗时,伤亡无疑会更大得多。
事实证明,饶是匈奴铁骑再骁勇剽悍,面对厚实的武刚车阵也确是无计可施的。
万余铁骑马速尽提,又再无汉军“神雷”阻碍,瞬息及至阵前,期间也曾马上弯弓,朝汉军车阵射了两波箭雨,却几乎没造成甚么伤亡。
武刚车,车身覆着牛皮犀甲,且立有坚固的大盾,在摆成环阵且倾斜相当的角度后,敌军的弓矢无论是抛射还是平射,杀伤力都极为有限。
最领匈奴人绝望的是,直至疾驰至汉军阵前,他们才真正看清汉军的恐怖车阵,武刚车的辐辕皆捆扎着长矛,车盾更是简单粗暴的布满尖锐且密集的木桩。
不晓得匈奴人可曾见过刺猬,然此时此刻面对汉军车阵,再悍不畏死的匈奴勇士,也不禁头皮发麻。
换了寻常的盾阵,乃至长矛阵,匈奴铁骑若无法靠弓矢破阵,也没少硬着头皮冲阵的,几波冲下来,再精锐的汉军步卒也会虎口爆裂乃至手腕脱臼,再握不住长矛,顶不起大盾,战阵也就破了。
若非如此,历代汉帝早就发百万步卒踏平漠北了,也由不得匈奴猖狂数十载。
战争不是后世的网络游戏,没甚么骑兵克轻步兵,长矛兵克骑兵,更没甚么伤害加成,甚么伤害免疫。
后世不少人,非说汉代无马镫和马鞍,故骑兵只是“骑着马的步兵”,到了地方就要下马步战。
若真如此,匈奴阿提拉大帝能将东西罗马的重装步兵军团都打得屁滚尿流?
想想吧,成千上万的战马,提尽马速冲阵,步兵手中的长矛再锋利,握得住么?撑得住几波?
这种愚蠢的说法,非但是将华夏塞北的诸多游牧民族当菜鸡,更是将咱老祖宗都当蠢货了,就键盘侠最机灵,懂得用长矛阵对付骑兵。
历朝历代,对付骑兵的办法,就是尽量遏制战骑的冲击力,甚么陷马阵和战车阵皆不外如是,如若不然,就要靠地形限制骑兵的机动性,几乎没有将领会脑残到将步卒拉到旷野硬刚骑兵的。
亦因如此,饶是匈奴主帅栾提拘莫再谨慎多谋,也没想到此番列阵于前的数千“步卒”乃是汉军精锐中的精锐,以为他们仅是仗着汉军“神雷”的掩护,被推出来打头阵的。
换了后世的话,就是试探性质的“炮灰部队”。
悍不畏死的万骑栾提勇士,由骁勇剽悍的栾提麇胥统领,破阵必是轻而易举!
栾提麇胥原本也是这么想的,故而身先士卒,挥舞着弯刀,一马当先的呼啸而来。
“装弹!”
“上膛!”
“拉栓!”
五座车阵中,汉军将官纷纷抬手,高声喝令道。
卡啦~~
咔哒~~
脆响声声,虎贲将士皆是持枪在手,强自抑制着心中的沸腾战意,对战阵外轰隆隆的马蹄踏地声恍若未闻。
便连适才被流矢射伤的将士,也皆紧咬牙关,饶是唇齿溢血,宁可生生疼晕过去,也未闻得有人哀嚎呼痛。
梅花形的五环大阵,郅涿所处的环阵就在最前头,自然最先迎来匈奴铁骑的弓矢洗地。
通过车盾的射击口,郅涿见得匈奴铁骑如潮水般涌来,到得环阵前,却又如潮水被礁石拦阻般,向两侧往后方奔涌而去。
“呵呵,不敢冲阵么?”
郅涿不禁勾唇谑笑,晓得匈奴人是想寻找到汉军战阵的薄弱处。
只可惜,环阵这玩意,真就是“孤注一掷”的战阵。
没有破绽,却也没有退路!
守阵者,唯有死守!
掠阵者,唯有强攻!
两军已然相交,战局却是愈发诡异。
梅花大阵内外,里许方圆,万余匈奴铁骑呼啸奔驰,又玩起了匈奴人最拿手的“且骑且射”,从四面八方往汉军战阵中不住射箭。
战阵之内,却是鸦雀无声,就仿似汉军将士都已死绝了。
栾提麇胥愈发心急,且心生懊恼,心想早知汉军会这般避战死守,早就该准备些火把木柴,将他们活活烧死在阵中,就算烧不死,浓烟也能熏死这些懦弱的汉人。
汉人懦弱么?
当然不!
栾提麇胥虽是剽勇,然脑子不太好使,在懊恼之时,更难察觉到蹊跷之处。
战局,往往是瞬息万变的。
不到两刻光景,万余匈奴铁骑几乎皆已“陷入”汉军的梅花大阵中。
郅涿端着望远镜,远望山脊,见得那旗号不断急促变换,端是难掩喜色。
“鸣金!”
“擂鼓!”
“开火!”
郅涿高声喝令,不多时,便闻得金鼓铮鸣,随即五座环阵齐齐鸣金擂鼓。
尤是清脆且尖锐的金钲之音,生生力压万马奔腾之声,响彻方圆数里之地。
匈奴将士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得汉军战阵中飞出难以计数的黑影,巴掌大的物件,也不晓得是甚么玩意,总之是遮天蔽日,劈头盖脸的冲他们掷了出来。
躲也没处躲,只能用手抱头,尽量缩了身子,免得被砸着。
第八百一十六章 如虎贲兽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将帅之才,绝不仅止在个人武勇与谋略,更在于对敌我情势的精准掌握与临机决断。
栾提麇胥,或许真是栾提部族乃至匈奴年轻一代最为骁勇善战的悍将,然却对汉军火器缺乏最基本的认知。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便连匈奴主帅栾提拘莫也万万没料到,汉军阵前会再度炸响“神雷”,且是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如此的避无可避。
掌心雷,威力固然不及高爆弩箭,然其近距离投掷的精确度,亦是高爆弩箭远远不及的。
况且,万余匈奴铁骑已然陷入梅花大阵间,五处环阵中的虎贲将士几乎无须多作考虑,颓自拉开引栓,往外抛掷就是了。
数以千计的掌心雷,在方圆里许之地齐齐炸响,这才是真正的火力覆盖!
漫天飞溅的,不再仅止焦黑的尘土,更是滚烫的鲜血,碎裂的断肢残骸。
血腥!
惨不忍睹,虎贲将士亦无暇无心去看,早在部分袍泽投掷出掌心雷的同时,更多将士已端着来复长枪,从车盾的射击孔或车身间的罅隙,往外轮番齐射。
平日的演练成效,在此时得以完美展现。
装弹、上膛、拉栓、就位、扣动扳机、让位,再度装弹……
逐批轮替射击,端是井然有序,几乎毫无迟滞,更不见半点混乱。
雷声未止,枪声已起;
雷声止歇,枪声未绝!
砰砰砰~~
密集的弹幕,持续足足一刻的火力覆盖,待得枪声止歇,烟硝渐散,端是天地齐喑,遍地死寂。
确是死寂!
不闻伤兵哀嚎,不见战马痛嘶,万余匈奴精锐,瞬息尽殁。
事实上,早在掌心雷齐齐炸响后,饶是少部分没被直接炸伤的匈奴将士和战马,也扛不住爆炸波的。
炸药在爆炸时,会产生大量气体和热量(3000摄氏度左右),因为温度高,爆炸产生的气体进一步膨胀,所以压强非常高,往往达到几十吉帕,会产生强度超高的震波。
数千枚掌心雷,装填的高爆炸药近愈百石之多,在方圆里许之地齐齐炸响,饶是虎贲将士仰仗着战车遮蔽,且早在耳中塞入厚实棉絮,亦被震得耳膜生疼,心脏憋闷。
匈奴骑兵毫无防备,且就生生暴露在强烈震波中,莫说是人,便连战马,都是口鼻冒血,肝胆俱裂。
在此等情形下,又遭到无数枪弹反复洗地,焉能幸免?
即便真有漏网之鱼,此时怕也彻底吓疯,不晓得逃到何处去了。
实话实说,便连虎贲校尉郅涿,都没料到真能尽歼来敌,足足楞了小半晌,才缓缓回过神来。
好在麾下将士皆是令行禁止,齐射过两轮,就依早先的军令,收枪待命,没再浪费更多的子弹。
“哇哈哈……”
郅涿仰天长笑,几乎将眼泪的笑了出来。
祖父郅都领兵多年,为大汉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唯一憾事就是未能马踏漠北。
“今世,若不得见匈奴尽殁,吾必死不瞑目!”
祖父此语,自幼就深深在郅涿心中扎下了根。
阿父早亡,他是祖父亲手带大的,若不夷灭匈奴,如何得报孺慕之恩?
“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笑声止歇,郅涿颓自引吭高歌,万千汉军将士皆是面色激越,尽附之。
“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塞外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旷野、山脊、隘口,军歌嘹亮,声震九霄!
“撤兵!”
栾提拘莫面色阴沉,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颁下无比颓丧的军令,“后撤两舍之地,筑营寨,挖沟堑,设拒马,以御汉骑!”
一舍,三十里。
两舍,六十里。
后撤两舍之地,无疑意味着彻底放弃了在山隘出口阻击汉军的既定军略,要眼睁睁看着数以万计的汉骑进入谷间平原了。
匈奴大军早已士气尽失,此时闻得主帅下令撤军,将士们不禁庆幸不已,纷纷调转马头,乌泱泱的后撤。
“要撤了?”
汉军阵中,郅涿已爬上了一架战车的高处,端着望远镜,遥望匈奴军阵的动向,颇为遗憾的咂咂嘴:“行事如此果决,且还不忘留大批精锐断后,这栾提拘莫还真是谨慎,阖该请暗卫谍者将之早些弄死的。”
“饶是如此,吾麾下虎贲也不能让你撤得这般轻省啊。”
郅涿展颜谑笑,冲等候在侧的传令兵道:“鸣金擂鼓,号令左监李沮率两万战骑迅速出隘,追击敌军!”
金鼓号令,乃是华夏已发展千百年的独特指挥系统,及至秦汉两朝,已然十分完善了,对军令传达的准确度不逊于旗号。
金钲疾鸣,鼓点密集,远在后方山隘的李沮等虎贲将领,闻得校尉军令,端是激越不已。
两万虎贲战骑,早已上马执戟,几乎无须将官多作喝令,便连甚么鼓舞士气都是免了,迅速扬鞭打马,依序从狭长的隘口鱼贯而出。
猛虎出闸,自是要吃肉的!
前方十里外,是超过十万匈奴铁骑,两万虎贲战骑却如见到肥美的羔羊,悍不畏死的疾驰而去。
当然,李沮绝非贪功冒进的莽夫,虽是一马当先的挥军进逼,却也不忘暂且压抑速度,直至后方将士皆已出隘,所有部曲默契的汇聚成锋矢阵,身处箭锋位置的他,方才率先尽提马速。
若换做平日,领兵将领多是不宜率军冲锋的,然此时后方有校尉郅涿坐镇统御,他这虎贲左监实是无须考虑太多,领着将士冲锋陷阵便是了。
虎贲,若虎贲兽,虹虎舞跑!
“虎贲,虎贲!”
“杀!杀!杀!”
两万虎贲战骑高呼军号,十里坦途,足以让他们提尽马速,也不弯弓搭箭,皆是伏低身形,紧握战戟,直捣匈奴中军的帅旗所在。
虎贲战骑横空出隘,实是大出栾提拘莫的预料,他先前虽留下万余精锐断后,却也仅是出于谨慎,更多是想威慑和迟滞汉军“步卒”,并未料到真会被汉军尤其是大队骑军追击的。
待见得汉骑出隘,且数目愈发庞大,他再想后悔也是来不及了。
匈奴铁骑虽是剽悍,然其纪律性和组织性是远不及汉军的,尤是在已下令后撤时,令行禁止更是难以做到。
此时若下令停止后撤,莫谈甚么阻止反击,只怕会引发更大的恐慌和混乱,导致全军溃败。
栾提拘莫满心无奈,只能再多遣亲卫骑营断后,加上适才留下的断后军伍,足足两万精锐铁骑,且皆是栾提部族的儿郎啊!
再想到早先尽殁阵前的栾提麇胥及万骑精锐,栾提拘莫真真心如刀绞。
此战过后,饶是匈奴最终惨胜,栾提王族也必元气大伤,他愧对兄长,更愧对族中父老啊!
能得为匈奴主帅,栾提拘莫无疑足够的果决狠戾,此时虽是懊悔愧疚,却也没半分拖沓,既已决定付出大量精锐伤亡的代价,以为大军断后,就当加速后撤,早些重新整军布防。
被留下断后的两万匈奴铁骑,倒也无愧栾提勇士之名。
汉骑抵近,他们已然来不及弯弓搭箭,也不宜再玩甚么“且骑且射”的骑射战术,毕竟汉骑的目标很明显,就是冲着匈奴帅旗去的。
他们身为断后者,若是不能有效阻截抑或大幅迟滞汉骑,主帅怕是逃不掉的。
对策无他,只能正面硬刚!
他们晓得,汉骑兵械无比精良,尤是此时面对的这些汉骑,便连胯下战马都披着马甲,以相近的兵力,与之正面肉搏,几乎没甚么胜面。
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悍不畏死的拚死迎战了!
身为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勇士,他们深知,骑兵对决时,马速是无比关键的,故他们并未傻乎乎等在原处,亦如汉骑般打马冲锋。
重骑兵与轻骑兵的正面对冲,虎贲战骑无疑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然而,想想数万骑兵尽提马速,迎面对撞的情形吧!
战马全力冲锋时,依照后世计量,瞬间爆发的时速可高达六十公里,彼此对冲就是超过一百公里的相对时速,虎贲战骑再强悍,也是难以避免伤亡的。
虎贲将士手中的战戟,在刺穿匈奴骑兵的一刹那,若是撒手不及,自身多半也会手腕脱臼乃至筋断骨折,更遑论直接与匈奴骑兵迎头撞上。
冷兵器,杀伤力或许不如热兵器,然在两军肉搏时,血腥程度也非热兵器可比的。
抛飞的头颅、迸射的鲜血、漫天的哀嚎,处处人仰马翻。
断臂残骸?
多半是不存在!
但凡倾覆的战马,落马的将士,皆是被无数马蹄生生踏成肉酱。
匈奴战马没钉马掌,威力倒还罢了,虎贲战马的马掌可都是上好精钢,一蹄子塌下去,再硬的头颅都如寒瓜爆裂般,迸出红白之物。
当然,两军相较下,巨大的装备差距确是无法忽略的,加之匈奴骑兵是仓促迎战,阵势薄弱,更不似虎贲战骑般早已摆好了最利于骑军冲击的锋矢阵。
经过初期对冲后,两军马速尽缓,陷入真正的白刃战乃至肉搏战,匈奴骑兵就更是难以匹敌。
事实上,虎贲左监李沮也没真狂妄到万军之中取敌酋首级,之所以摆出直捣匈奴中军帅旗的架势,就是想逼迫匈奴留下更多骑兵断后。
若虎贲此战能再斩获过万首级,他已然是很满足了,实在没必要贪功冒进,会否遭到敌军主力反杀且不说,累及更多将士伤亡,校尉乃至太子怕也放他不过。
战局的走向,几乎毫无悬念。
大半个时辰后,留下断后的两万匈奴铁骑,近乎全军皆殁,端是抵死不退。
大汉太子刘沐闻此军情呈报,由衷长叹道:“匈奴,无愧我大汉之敌!”
第八百一十七章 匈奴都尉
匈奴不擅筑城,居于狼居胥山的匈奴左部王庭,历来就是漠北最雄伟的城池。
历代单于庭常驻之地,皆称龙城,亦称龙庭,后世史家常因龙城遗址争论,非要证明自身考据无误,实则意义不大。
秦末汉初的近百年中,乃是匈奴最为鼎盛之时,其势力范围急速扩展到数百万平方公里,单于庭的位置自然不断变动,甚至曾驻在云中、雍凉乃至河朔,别说后世史家难以考据,就是同时代的汉人,也未必说得清龙城在何处。
老上单于在位时,单于庭常驻在燕然山(后世蒙古中西部的杭爱山)北麓,鄂尔浑河西面,和硕柴达木湖侧畔,故就地修筑了三座城池,三城排成一线,共用一条中轴线,故谓之“三连城”。
三连城中间的城池,城中心为超大型祭台,老上和军臣两代大单于,每岁正月在此举行春祭,为小会龙庭;每岁五月则祭祀祖先、天地、鬼神,为大会龙城。
每岁九月的蹛林大会,则往往挥师南下,“巡狩”漠南,狠狠敲汉廷一笔,满载而归,再回漠北越冬。
十余年前,汉军大破匈奴于漠南,军臣单于率麾下残部西遁,左贤王栾提呼韩邪返归漠北,就大单于位,自号屠耆单于,常驻狼居胥,过去的左部王庭自然就成了龙城。
现今莫皋单于即位,也从未打算再将单于庭移往燕然山北麓的三连城,盖因燕然山与狼居胥山相距近愈两千里,不利于单于庭辖制左部诸王。
事实上,就此时的匈奴,不管族众数量还是军力,都不适合再划地分置单于部和左右两部了。
此时此刻,龙城大殿内,匈奴君臣皆是面色惊惧。
左贤王他……
败了!
惨败!
非但栾提麇胥战死,更伤亡了整整三万精锐铁骑,皆是栾提部族的勇士啊!
莫皋单于身为胞兄,深知栾提拘莫的将兵之才,此时闻得心腹亲信呈禀的详细军情,饶是无比震惊愤怒,却也晓得,非战之罪啊!
虽未亲见汉军火器之威,然他却确信无疑,若非是栾提拘莫领兵对敌,换了眼前这群莽夫,怕是会败得更惨!
“战局败坏若斯,拘莫意欲如何?”
莫皋单于仰头长叹,默然良久,方才看向跪在殿前的亲信道。
“这……”
那亲信看向殿内群臣,面色颇为迟疑。
“但说无妨!”
莫皋单于终归也有枭雄之姿,晓得此时若再瞒着诸王,只会引得他们愈发惊悸疑虑。
局势本已糜烂,人心若再彻底溃散,队伍就没法带了。
那亲信只能硬着头皮,如实道:“左贤王恳请大单于聚拢族众,举族移师三连城,他愿率部断后!”
此言一出,满殿皆寂。
“他欲如何断后?”
莫皋单于微微阖眸,复又问道:“百万族众,且多有妇孺老幼,他能迟滞汉军几日?”
“左贤王有言,此时麾下尚有十万勇士,若拚死抵御,应可阻汉骑十日,十日内,若大单于已移师三连城,他可率余部退入龙城死守,在攻破龙城前,汉军必不敢分兵追击单于所部!”
“十万勇士,拚死抵御,据城死守!”
莫皋单于面露惨笑,沉声自语道:“拘莫,竟已心存死志!”
群臣皆是垂首不语,虽是满心屈辱,却不得不承认,左贤王绝非畏战怯战,实在是难与汉军匹敌。
毕竟,左贤王都想着用命去为他们争取“移师”的时间,还有甚么可以责怪的?
你行?
那你上?
“你等速速召集辖下各部首领,征调所有族众与牲畜,凡不尊王令者,就地诛杀!”
莫皋单于亦是果决狠戾之人,几乎没有再作踌躇,当机立断道:“明日午时,各部妇孺老幼先行启程迁徙,吾会率各部精壮暂留龙城。”
“大单于!”
群臣皆是瞪大双眼,面色焦急的想要出言劝阻。
依匈奴政体,单于座下有十大辅臣,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加之单于庭的直属将领,计二十四长,各将兵数千至万,立号曰万骑。
虽说尚有不少部族首领也封了王,譬如昔年的白羊王和浑屠王,然真正的核心,还是所谓的“四角”,“十辅”,“二十四长”,盖因他们统帅着绝大多数的精锐铁骑。
冒顿单于在位时,麾下四十万控弦之士,皆是由二十四长分而统御的。
现今的漠北匈奴,虽远不及昔年之盛,然若征调举族精壮和战马,二十余万男丁还是凑得出的。
左贤王栾提拘莫此时领了十余万将士在前方抵御汉军,莫皋单于尚可再征调十万男子,尽数整编成军。
“勿须多言,数十万妇孺皆乃我匈奴根基,若是将之抛下,我族永世再难复起,吾身为大单于,当率男子为之断后,即便拘莫抵御不住十日,但凡吾在龙城,汉军必不会舍龙城不顾,分兵追杀族众!”
不得不说,莫皋单于远较昔年的军臣单于有血性,只可惜生不逢时罢了。
“大单于,末将誓死追随大单于!”
座下都尉须卜屠泽迈步上前,单膝跪地道。
匈奴的二十四长多为贵族世袭,呼衍氏、兰氏、须卜氏,这三姓是匈奴的显贵家族,在匈奴中的地位仅在王族栾提氏之下。
须卜屠泽的出身却是不高,原本只是须卜部族的寻常部众,实际上连姓氏都不配有的,然他骁勇善战,屡立战功,一路在须卜部族爬到千长高位,又娶了部族首领的爱女,非但得冠以须卜氏,更得屠耆单于任为帐下当户。
待得屠耆单于猝然离世,须卜屠泽又全力支持栾提莫皋即位,率部迎击兴兵反叛的右贤王栾提且车,故也深得现今的莫皋单于信重。
现今的匈奴二十四长中,大半皆出身栾提部族,须卜屠泽能得为大单于座下都尉,位列二十四长,可见其地位之高。
须卜氏的老族长无比庆幸,自己昔年慧眼识英才,招了这么个好女婿,才没教膝下那几个不肖子,把族业给活活败了。
“屠泽忠勇,我是知晓的,然你膝下独子与你家婆娘,却该早些送走,免得到时难以顾及。”
莫皋单于举步近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是道。
“谢大单于体恤!”
须卜屠泽眼睑低垂,眼中微光连闪,确认莫皋单于此语由衷,便是仰头淡笑道:“末将会让我那崽子提早护他阿妈出城,哪怕是末将战死,也不愁无人收尸了。”
“这是甚么话,我若不死,必也不会让汝等去死!”
莫皋单于摇头苦笑,凝眸环顾群臣,如是道。
“臣等誓死追随大单于!”
群臣皆知,莫皋单于心意已决,且暗示他们皆可送最为看重的子嗣先行逃离,然他们这群人,必须尽数留下。
畏战、怯战、逃遁,杀无赦!
“如是便好!”
莫皋单于重重颌首,没在多说甚么,挥退群臣后,在殿门外默立良久,仰望遥远天际,直至夜幕西沉。
须卜府内,蒲娜茇亲手备了膳食,正等自家夫君回府。
在匈奴,不管出身多高贵的女子,皆是男人的附属品,饶是蒲娜茇身为须卜族长的爱女,然在她出嫁前,也真没想过,自己能嫁给一个这般疼惜她的好夫君。
成婚十余载,须卜屠泽从未打骂过她,甚至都没碰过旁的女子,更遑论纳妾了。
在须卜屠泽权势尚低时,要借助须卜氏的扶持,那倒还罢了,然待其权势愈重,反倒是须卜氏要沾他的光,他仍能这般疼惜蒲娜茇,就真是难能可贵了。
匈奴人,是无比崇尚强者的,且女子颇为大胆奔放,似须卜屠泽这般有权有势,且英武不凡的勇士,不晓得是多少女子的梦中人,乃至众多栾提贵女,都有不少想找机会将他灌醉,来个生米煮成熟饭甚么的。
饶是如此,须卜屠泽硬是片叶不沾身,闹得昔年的屠耆单于都摇头失笑,直道他是个痴傻的蠢东西,赐他美貌女奴都不去睡,若非他膝下已有子嗣,真要让人以为他是个无法人事的阉货。
然也正因如此,两代大单于都愈发信重他,常留帐下听用,一者无须担忧他被旁人用女色收买,二者也无须忧心自家会戴绿帽子。
要晓得,匈奴人的伦理观念不同汉人,睡阿妈,睡胞妹,睡嫂子,都实属寻常的,匈奴诸王乃至部将偷睡大单于的女人,过往可不少见。
须卜屠泽刚是回府,便见得自家婆娘急急迎上前来,忙是翻身下马,上前扶住她。
“明知自身体弱,受不得风寒,怎的又在门外等着?”
“不打紧的,今日暖和得紧。”
蒲娜茇俏脸微红,饶是成婚多年,然每每闻得夫君霸道却温柔的关切之语,她仍不禁羞怯欣喜。
她的心性,还真就不似寻常的匈奴女子那般**奔放。
“屠栾今日可有闯祸?”
须卜屠泽牵了自家婆娘的小手,边往府里走,边是出言问道。
须卜屠栾,乃是他膝下独子,今岁已是虚年十五,长得虎头虎脑的,若是汉人就该束发了,在匈奴人也早该行成人礼,然不知为何,须卜屠泽就是一直拖着不办,闹得小小少年很是烦恼,免不得终日闹腾。
蒲娜茇忙是道:“他今日倒是乖巧,老老实实在房中读书呢。”
须卜屠泽见她虽是急切,目光却不闪躲,显是说的实话,不由摇头笑道:“如此便好,慈母多败儿,你可不能总惯着他,多读些汉人书籍是好的,知己知彼嘛。”
是的,须卜屠栾自幼就学汉话,可书汉隶,读汉家典籍,须卜屠泽非但无所忌讳,更是颇为鼓励的。
事实上,自漠南惨败,军臣单于西逃,中行説自刎阵前,匈奴贵族就深切意识到,过往真是被中心説这阉货害惨了。
因为中行説的谏言,老上单于和军臣单于生生掐灭的匈奴变俗革新的苗头,禁止贵族研习汉家学问,连兵书都烧光了,闹得汉人甚么时候整出火器都不晓得,凭白被揍得屁滚尿流。
匈奴贵族们不蠢,吃一堑长一智,晓得长此以往,必是不成的,故屠耆单于和莫皋单于都多往汉境遣出细作,除了打探军情,也没少待会汉家典籍和新奇物件。
譬如现今的左贤王栾提拘莫,就是熟读汉家兵书的。
须卜屠栾身为贵族子弟,自幼研习汉家学问,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第八百一十八章 寄子归乡
书室内,须卜屠栾正在捧着兵书,全神贯注的研读。
毫无疑问,这兵书来自大汉,端看那以纸页装订成册的样式,就不是匈奴能捣鼓出来的。
汉廷非但对各类技艺书籍进行严苛的边禁管控,对有官府册籍的匠师更是重视无比,在未申领到公府核鉴签发的符令前,不得擅自离开汉境。
汉商欲在境外设立工坊,也有极为严苛的限制,譬如造纸或冶炼之类的工坊,若教汉廷知晓,便即视同叛国大罪,犯行最重者,一旦坐实,甚可举族株连。
对西域和中亚的诸多属国都如此,更遑论是对不死不休的漠北匈奴了。
近年来,匈奴细作不晓得付出了多大代价,才从汉境偷偷弄出些书籍来。
事实上,大部分技艺书籍,包括兵书在内,在大汉境内几乎没甚么管制,所有郡县的新华书局皆有贩售,饶是县城买不着,托人从郡城代购也不难,毕竟大汉的邮驿系统愈发的快捷,邮资也愈发便宜,对寻常百姓都算不得太贵。
所谓的外紧内宽,不外如是。
汉帝刘彻虽未明言,实则就是默默的“开启民智”,朝堂重臣和王侯权贵其实也是心知肚明的,只是没人会蠢得跳出闹腾罢了。
随着皇权愈重,诸多出身寒微的文臣武将纷纷冒出头来,无论在朝堂还是在军中,他们的势力和影响力早已不可忽视。
新势力的崛起,却未必代表着旧势力的彻底衰落。
刘彻向来奉行精英治国的理念,新势力再过些年,终究也会变作旧势力,实际上,只要占据统治地位的精英阶层不固步自封,懂得与时俱进,且让底层民众有努力改变命运的机会,有展示才能的舞台,不使阶级流动固化,也就可以了。
旧贵族们亦是发现,皇帝陛下除了大幅减少世袭取官的员额,倒也没想着太过打压他们,且高爵还是能世代传袭的,至于他们的子嗣能否入仕为官,就得靠自身本事了。
这倒没甚大不了,真正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多是枝繁叶茂,子嗣中终归能寻摸出不错的人才,足以沿袭家风,承继族业。
家世人脉和教育资源的极大丰富,本就让世家子弟较寒门士子占据更大的优势,这是无须讳言的。
世家子皆是酒囊饭袋,只知飞鹰走狗?
这是后世华夏公知才会宣扬的可笑言论,是真正的愚民,实则按照比例来算,世家子出头的机会实在比吾等屁民要大得多,就是赢在起跑点了。
诚然,龟兔赛跑的寓言很励志,然全天下的兔子不可能都睡着的,不是么?
且不提汉室贵胄,就说匈奴,不也如此么?
须卜屠栾,身为实打实的贵族子弟,自幼非但衣食无忧,更可读书习武,这才虚年十五,就能稍微读懂颇为深奥晦涩的汉家典籍,寻常匈奴少年比得了么?
“今日这般用功,着实难得,可有觉着晦涩难明之处?”
须卜屠泽举步入内,见得自家儿子竟恍然未觉,不禁老怀大慰,一改往日的疾声厉色,难得的柔声问道。
须卜屠栾猛地一惊,扭头见得是阿爸来了,慌忙起身,手肘不小心磕着案沿,却是不敢呼痛,颓自倒吸凉气。
“诶,怎的还是这般毛躁?”
须卜屠泽摇头苦笑之余,却也心怀歉疚,非是真要责怪他。
十余年来,他为完成“头儿”重托,时时谨小慎微,刻刻如履薄冰,饶是闭目入睡,亦不敢有半分松懈。
对于妻儿,他亦无法卸下伪装和防备,自是心中有愧的。
“阿爸……”
须卜屠栾瞧着自家阿爸今日有些不太对劲,硬着头皮唤了声,却又不知该往下说些甚么。
幼年时,阿爸是很疼爱他的,自是随着他年岁愈大,父子间却渐渐疏离了。
父子连心,须卜屠栾能隐隐察觉,阿爸是刻意为之的,仿似“不愿”与他太过亲近,然而,阿爸却又更为严苛的敦促他读书习武,尤是对汉家学问,半点不得懈怠。
望子成才么?
须卜屠栾觉着阿爸是真的为他好,故才如此对他,倒也没甚么怨怼,反是更为崇敬阿爸了。
“嗯,今日怎的会这般用功了?”
须卜屠泽掩去真实的心绪,出言问道。
“阿爸久久不让孩儿行成人礼,不让孩儿入伍从军,每每皆说孩儿兵法和武艺皆是稀松,现今汉军已至,孩儿仍无法上阵杀敌,也只能更努力读书习武了。”
须卜屠栾闻得阿爸问及,不由硬着头皮,稍显丧气道。
“上阵杀敌……杀汉军么?”
须卜屠泽剑眉微扬,心中只觉哭笑不得,颓自意味难明的低声叹道:“诶,世事弄人,为之奈何啊?”
“阿爸?”
须卜屠栾听得满头雾水,挠头唤道。
“你速速收拾包裹,也无须多带些甚么,今夜便随你阿母出城,去寻你外祖父。”
须卜屠泽不欲解释甚么,颇为突兀的嘱咐道,语气中蕴着浓浓的不容置疑。
须卜屠栾的外祖父,就是须卜屠泽的岳丈,须卜氏的老族长须卜逐奢。
“为甚?”
须卜屠栾猛地抬头,惊诧出声。
“莫要多问,这半块玉玦你且收好,到时遇着执另外半块之人,两玦相合,若严丝合缝,则事事皆得听他吩咐。”
须卜屠泽摆摆手,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半块玉玦,塞到他的手中,沉声道:“不管那人是甚么样貌,是甚么身份,你都不得有半点违逆!”
须卜屠栾见阿爸说得慎重,只得重重点头:“孩儿醒得了。”
须卜屠泽颌首道:“如是便好,你阿妈向来体弱,受不得太大惊吓,你可要好好看顾才是。”
“阿爸放心,孩儿就是死,也不让阿妈有半分损伤?”
须卜屠栾将那玉玦收入怀襟中,如是道。
“死?”
须卜屠泽不禁摇头失笑,颓自拍了拍他的怀襟,意有所指道:“为父虽非经天纬地之人,却也是护得住妻儿的,你只须保管好这玉玦,牢记为父嘱咐,必是死不了的!”
须卜屠栾更是疑惑不解,奈何阿爸似乎没兴致再多说甚么,让他赶紧去用晚膳,并吩咐麾下亲卫为他们母子备车。
今岁,匈奴各部齐聚狼居胥山,欲举行蹛林大会,须卜氏作为仅次栾提王族的三大贵族之一,自也举族前来。
依常理,须卜逐奢身为须卜氏的老族长,阖该入驻龙城,也就是过去匈奴左部王庭。
然他年事已高,部族的事务多半交由几个儿子帮着打理,加上女婿须卜屠泽是大单于座下都尉,领着须卜部族的勇士们为莫皋单于征战,故他入不入龙城,意义不大。
匈奴素来讲究实力原则,莫皋单于真就不在意这群“老而无用”的部族首领,只重用手握兵权的青壮派。
现下汉军来袭,匈奴各部青壮皆被强征入伍,这群老东西就更没实力,多半都领着部族中的老幼妇孺,留在城外扎营。
“即刻举族迁往三连城?”
接到莫皋单于的王令,各部族的老首领们皆是面色惨白。
他们不蠢,瞬即就猜到前方战局定是失利了,然三连城距此地近愈两千里,各部非但仅余老幼妇孺,且战马和牲畜多半都被单于庭强征去了,如何能往三连城迁徙啊?
况且凛冬将至,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即便到得三连城,又如何越冬?
各部首领皆是哀嚎不已,却又不该违背王令,仍的速速聚拢部众,尽可能做好明日举族“逃难”的准备。
须卜逐奢却是面不改色,心中更是冷笑不已。
送走了前来传令的单于亲卫,他随即吩咐留在身边的小儿子须卜埙糜依王令行事,自身则留在大帐中,老神在在的煮着马奶酒。
夜半时分,迎来女儿和外孙,须卜逐奢更是欣喜不已。
“我那好女婿,终归是有情有义的,倒是没忘了昔年的承诺。”
老族长拈着山羊须,如是道。
非但是蒲娜茇和须卜屠栾母子,实则有许多大贵族的亲眷,今夜都已被送出龙城,且是莫皋单于特意准允的。
人类,是极度重视传承的物种。
莫皋单于深知,若不放这些贵族子嗣出城,让他们早点逃生,将领们就难以心无挂碍的随他留下断后,不愿冒着苗裔断绝的风险拚死阻挡汉军。
事实上,莫皋单于膝下尚是年幼的数个儿女,此时也都已在大批亲卫的护送下,启程往三连城转移。
如此众多的贵族亲眷,出了龙城,各有各的去处,莫皋单于不欲也无从知晓,都这时候了,就是有此闲心,也无此余力。
正因如此,外人几乎无从知晓,须卜氏的某处隐秘驻地,竟陆续迎来了百余贵胄子弟,加上他们的亲眷,足足近愈千人。
须卜屠栾护送着阿妈,被外祖父亲自送到此地时,险些惊掉了下巴。
此处营地中,有不少须卜氏贵胄就罢了,呼衍氏、兰氏,乃至栾提氏,都特么没少见,有好几个还是阿爸政敌的子女,过往可没少跟他厮斗,打得头破血流。
这是闹哪样?
更教他三观尽毁的是,拿出另外半块玉玦,与阿爸所赐玉玦相合之人,竟然是……在他家府上每日洗夜壶的聋子。
是的,聋子!
平日只会咿咿呀呀打手势的聋子,此时竟开口说话了。
聋子,不是哑巴,会说话也正常,可这特么满口纯正的大汉官话,你是闹哪样?
“呵呵,公子无须多疑,不日便可知晓真相。”
那“聋子”不再似过往般佝偻猥琐,却是腰身笔直,整个人如直刺苍穹的利剑,傲然道:“大事将成,当带汝等还乡!”
第八百一十九章 进逼龙城
汉八十三年,九月初二。
太子刘沐率汉军大部直入狼居胥山,作势进逼匈奴单于庭所处龙城。
大汉君臣虽欲诛绝匈奴,制定的军略却非分兵合围狼居胥,华夏兵法中最为阴毒狠戾的征伐之道,往往是攻心为上。
围师必阙,以溃敌军心,不使守军心存死志,作困兽之斗。
凡攻城拔寨时,汉军多采“围三阙一”,即兵围三面,留下一处方向供守军逃命。
当然,留下的“生路”是极有讲究的。
抑或地势险峻,道路崎岖,适合埋伏;抑或地势平坦,视野开阔,适合追击。
其次,必须确保其唯一性,以免敌军四散溃逃,不利于后续追剿,
此番汉军远征漠北,明面上没分兵合围,实则是利用天时地利,达成了“围三阙一”的实际效果。
南面,是无比荒凉的戈壁大漠;北面,是延绵不绝的丘陵沟壑。
凛冬将至,素来苦寒的漠北之地,估摸过不了多久,就要降下初雪了,匈奴若举族北逃,饶是能翻越北部丘陵,若不想冒然闯入广袤无垠的高寒带森林,就得往瀚海侧畔迁徙。
除非莫皋单于彻底绝望,肯如昔年的军臣单于般,抛弃举族部众,颓自领着骑军逃遁,如若不然,百万族众足以把匈奴精锐活活拖死。
后世的赤壁之战前夕,魏军南下攻击新野,刘备非得带着老百姓逃难,不是不晓得军队会被拖累,可若不如此,必是民心尽失,军心涣散,后果着实太过严重了。
此时此刻,汉军将帅亦是如此考量的。
太子刘沐在赌,就赌莫皋单于不敢抛弃举族部众,即便是赌输了,汉军也仍有无尽的后手在等着他。
待接获暗卫谍者传回的密报,得知莫皋单于的应对举措,刘沐就晓得自己赌赢了。
既是如此,就更可稳扎稳打了。
扎营,布防,接收军需补给。
只要粮道不断绝,北冀塞及各处边塞都会源源不绝的送来粮草和酒肉,便连御寒用的被褥和火油,皆是充足无虞的。
“勿急,让子弹再多飞一会。”
太子殿下心中欢喜之余,冲匈奴龙城所在的方向练枪打靶,还不忘向自家父皇学舌。
虎贲的火器部曲无有太大伤亡,却是歼灭了近愈三万匈奴骑兵,非但大大鼓舞了汉军士气,更是让汉军将士更为清楚的认知到拥有精良兵械的无匹优势。
“虎贲仍为前军,以战骑护着火器部曲,将战阵徐徐前推,日进一舍之地;中垒和宣曲分居左右两翼扎营,务必仔细巡视,提防匈奴来袭。”
刘沐与太子少傅赵立等人商议过后,决意继续采取阵地战,与此同时,将两万胃骑尽数遣出,保护后方粮道。
“若匈奴敢与我汉军正面决战,饶是胃骑不出战,我军也必能战而胜之!”
汉军将帅愈发自信,非是过于轻敌,实在是虎贲骑营斩获的战果太过震撼,莫说匈奴真正的精锐铁骑已不足十万,就算临时征调的二十余万精壮都是骁勇善战,怕是都难敌汉军的三大精锐骑营。
要晓得,不算火器部曲和诸曹辅兵,虎贲、中垒和宣曲光是精锐战骑,就已高达六万众。
刘沐虽是莽撞急躁的脾性,然此战悠关国运,亦是他自身的定鼎之战,自然是要力求稳妥的。
贪功冒进?
太子殿下身为主帅,着实没有抢功的必要,自然不会冒进。
“骠骑将军已呈报军情,已在半月前分兵,征伐屈射、丁令、坚昆、薪荤,想来再有十日光景,各骑营皆可尽数就位。”
太子少傅赵立颇为满意此时的局势,预定的战略布局几乎都得到了完美执行。
“十日么?”
刘沐微微颌首,复又道:“依少傅之见,可否传令卫青,让他亲率细柳骑营进逼三连城?”
“不急,三连城距此地近愈两千里,匈奴先行迁徙者,多为老幼妇孺,大半月光景都未必能到。”
赵立眸光连闪,不禁冷笑道:“如若可能,倒是希望这数十万老幼妇孺皆能入得三连城,为了越冬,怕不得在城中易子而食?”
刘沐自是会意,却又略带遗憾道:“可惜漠北距我汉境着实太远,我军劳师远征不宜久战,如若不然,将龙城和三连城都围上数月,匈奴必是不战而亡了。”
“殿下,漠北苦寒,眼下凛冬将至,无论对敌对我,皆是不利,为免徒生变故,也不可拖得太久。”
虎贲校尉郅涿此时亦在帐中,出言提醒道。
“匈奴大军退避两舍,虎贲骑营日进一舍之地,两日可抵近匈奴布防之处。”
刘沐屈指轻敲桌案上的匈奴布防图,不容置疑道:“三日,孤王到时会多给你虎贲骑营三日,击溃匈奴左贤王所部精锐,无须尽数歼灭,使其败退撤防即可,九九重阳之日,孤王当率大军,兵围龙城!”
“诺!”
郅涿毫不迟疑,端是信心满满。
盖因据谍者传回的密报,匈奴左贤王撤兵两舍后,正全力挖掘壕沟,设置拒马,欲以此迟滞汉骑。
盘算是不错,然却也是两面刃,壕沟拒马能抵挡大汉战骑,却也会反过来制约匈奴骑兵。
阵地战?
于火器部曲而言,简直正中下怀。
三日光景,虎贲骑营若还推不平匈奴左贤王的军帐,他郅涿就自刎阵前!
帐內诸将正要告退时,却闻得有郎官在帐外请见,守帐内卫朗声呈禀道:“殿下,郎中令有密函呈禀!”
太子刘沐倒也没避讳诸将,唤了前来呈递密函的郎官入帐,接过密匣,见得火漆上确是盖郎中令的印鉴。
当着诸将的面,取出匕首,刮去火漆,取出密函,对照着特殊列印的那卷《红楼梦》,颓自解读着密函的内容。
暗语的编译,在汉军中有许多不同的方式,是可不断变换的,譬如此时这道密函,除却太子刘沐和太子少傅赵立,饶是郅涿等人拿到,也必然解读不出。
“嗯?”
刘沐的神情渐渐转作诧异,讶然道:“郎中令竟欲亲自前来?”
诸将闻言,亦是尽皆瞪大双眼。
郎中令,位列九卿,虽说官位不及三公,然若论及其实权,未必在三公之下。
过往的历任郎中令,还仅是皇帝的保镖头子,现今的郎中令齐山则统掌内卫和暗卫,虽说郎卫已交由三大中郎将分掌,然其实权仍是有增无减。
放在后世,齐山等若是军情系统的头子,同时兼领中央警备机构。
除了皇帝刘彻,也就唯有尚书令主父偃,能对暗卫进行监管和制衡,便连御史府都是无能为力的。
正因如此,郎中令和尚书令皆是真正的天子近臣,其任用全凭皇帝信重与否,无人敢置喙半句,否则就是居心叵测。
此时闻得这位大佬貌似要来,诸将皆是头皮发麻。
到底出了甚么大事,要教郎中令离了未央郎署,“抛下”皇帝陛下不护卫,非得跑到军中啊?
说实话,大汉虽是军律森严,然军中将士多是糙汉子,近年又不断征伐外族,且连战连捷,每每战后,总少不得纵兵……
潜规则嘛,大家都懂的,便连军律官和军律监察史们都往往会视而不见。
总而言之,有些事若摆上台面,真要较起真来,谁的屁股也不干净。
眼见匈奴将灭,此时郎中令来了,诸将自然极不乐见。
太子刘沐出身黄埔军学,亦没少与军中将士接触,自是接地气的,瞧见诸将面色有异,不禁晒然失笑。
“无须多心,郎中令此番非是来监军的,而是来接人的,不会涉入军务,只求拨出一处临时营寨,就地接应暗卫谍者及其亲眷罢了。”
他摆了摆手,复又对赵立道:“烦请少傅督促此时,让胃骑将士莫要将山脉东麓的营寨尽数拆除,留下能容纳数千人的营帐,且提供充足的衣食被褥,莫要慢待有功之人及其家眷。”
赵立自是欣然应诺,莫说暗卫多是出身昔年的羽林卫,与他有袍泽情谊,光说这些谍者潜伏漠北十余载,为大汉立下的赫赫功勋,就该得到足够的尊敬和庇护。
诸将亦是深以为然,若非谍者不断在暗中呈报敌情,汉军此战也不会处处料敌先机,打得这般轻省,少不得要付出更大的伤亡。
“暗卫谍者潜伏漠北多年,为隐藏身份,多有娶妻生子者,无论其妻儿出身如何,皆为我大汉军眷。”
刘沐环顾帐內,沉声道:“凡辱怠军眷者,孤王必依律处置!”
“诺!”
诸将皆是躬身应诺。
汉人对军眷向来优待,饶是近年归化的外族将士,譬如那数万乌桓骑射,其家眷也是待遇优渥的。
此乃涉及全军将士的大原则,诸将亦身在其中,饶是太子殿下不出言警醒,他们也不会违背的。
况且,郎中令为此事履及漠北,绝非是能自作主张的,必然代表了皇帝陛下的意志,容不得出半点差池。
若非如此,太子殿下也不会将此事直接交办给太子少傅了。
第八百二十章 迎汝还汉
虎贲骑营徐徐推进之时,在西面百余里处,聚集在龙城外的匈奴各部,已纷纷拔营,踏上了遥远而艰辛的迁徙之路。
凛冬将至,天候愈发寒凉,近愈两千里的漫长路途,数十万老幼妇孺缺衣少食,不知几人能活着抵达三连城。
路途中,不少部族纷纷散去,显是不欲迁往三连城,而是各自寻找活路去了。
没人阻止他们,也阻止不了,所有人都不傻,如此众多的族人,若都跑到三连城越冬,实力弱小的部族怕是要被强大部族活活逼死的。
须卜氏乃是大族,固然无须忧心,然其诸多附属部族却也多有散去者,须卜族长亦是持默许的态度。
许多部族皆选择往西北迁徙,试图穿越丘陵地带,抵达余吾水流域。
余吾水源出狼居胥山,不同于寻常河川的由西向东的流向,余吾水出高原丘陵,向西北蜿蜒流淌千余里,汇入浩渺的翰海。
只要抵达余吾水中游,不管是就地越冬,还是沿水而行,去往瀚海侧畔,等待来年草长莺飞的驻牧时节,皆是这些小部族更好的出路。
然而,偏生有数支须卜氏的附属部族背道而行,选择往西南方行进。
瞧在旁的部族眼中,倒也不觉讶异,甚至颇为艳羡。
西南方的窴颜山距此虽有千里之遥,然天候却也相对没那么酷寒,亦是漠北难得的驻牧地和越冬地。
只不过,若无栾提王族或三大部族的庇护,寻常小部族是不敢到窴颜山越冬的,更遑论去驻牧了。
这数支部族显是得了须卜族长的应诺,保管没人敢在窴颜山对他们动手了。
匈奴就是如此,素来以强者为尊,遵循弱肉强食的原则,手中若无有实力,连活下去的资格都要祈求强者施舍。
亦因如此,但凡没遇着灭族大祸,就别指望匈奴各部会真正的齐心协力。
前方路远且岖,山麓车马粼粼。
简陋的车驾上,须卜屠栾坐在驭者身侧,眼中满是迷茫和忧虑。
事实上,非止须卜屠栾,整个车队中的百余贵胄,都已生出深深的猜忌。
这百余贵胄,有男有女,出身也不尽相同,那日到得须卜氏的临时营地后,吃喝不虞短缺,却也一视同仁。
饶是出身栾提王族,抑或须卜屠栾这个须卜老族长的嫡亲外孙,都没甚么特殊优待。
倒是须卜屠栾的阿妈蒲娜茇,因素来体弱,得遣来个侍女伺候,还不忘送来药膳。
百余贵胄中,不是没有自幼养尊处优的,也不是没有不服管教的刺头,然但凡有人试图闹腾,都被须卜族长亲自教训了。
这却更教众人惊疑,盖因须卜族长竟也“偷偷”跟着他们上路了,连带须卜氏的诸多嫡系子弟亦是如此。
或许外人瞧不出,只道这支两千余人的车队,仅是须卜氏的某支附属部族,实则除却百余贵胄和他们的亲眷,便连侍卫和侍女,多半都也是须卜嫡系族人临时充任的。
可以说,若此时遭遇敌袭,须卜氏嫡系怕是会惨遭灭门,除却老族长那几个尚留在龙城的儿子,没人能得幸免。
须卜屠栾不是没向自家外祖父探问过,奈何外祖父反问一句:“你阿爸没向你明言么?”
须卜屠栾默默摇头。
须卜逐奢见状,果断道:“既是如此,我亦不好说与你知晓,只管听季宿……大人吩咐就是了。”
须卜屠栾更是惊诧莫名,只为外祖父口中的“大人”二字。
在汉人称谓中,“大人”是为家中长辈,匈奴却因昔年习东胡风俗,以“大人”称部族首领。
匈奴愈发强盛后,官制虽不断完善,册封诸王,设二十四长,然底层军职和各部族内部的阶级与昔年东胡仍无太大差别,同于鲜卑和乌桓。
(ps:后世华夏以“大人”称官员,估摸就是五胡乱华时,鲜卑南下带来的。)
外祖父口中的“季宿大人”,分明就是指在他家洗刷了十余载夜壶的下人,那个分明比寻常人更为耳聪目明的“聋子”。
连姓氏的没资格拥有的下人,外祖父竟称之为“大人”,且阿爸那日拿出玉玦时,还极为郑重的叮嘱,让他对其不得有半分违逆?
“他到底是甚么人?”
须卜屠栾忍不住追问道。
“你莫再多问,只须知晓,便是你阿爸,对此人也得事事遵从。”
须卜逐奢摇摇头,本不欲再多说,却又唯恐自家外孙儿继续深究,只得欲言又止道:“昔年若非此人暗中授意,我未必肯全力扶持你阿爸,更舍不得让你阿妈下嫁你阿爸,便连你那些舅父们,也是不晓得他,唯有我这老不死却又颇为识相的,才有幸得知内情,且还能……好好活到今日。”
“……”
须卜屠栾只觉这话太过荒诞,若换了旁人来说,他必是要将之当成疯子的。
然而,他深知自家外祖父素来老谋深算,论起狡诈圆滑,整个匈奴可没人能比得上,亦因如此,历代大单于都是不待见外祖父的,反倒颇为信重“莽撞耿直”的阿爸。
只不过,就现下看来,自家阿爸怕真不是外人看来那般莽直的。
事实上,须卜屠栾的疑惑和猜忌并未延续太久。
九月初二,车队从龙城外启程,花了两天两夜,抵达了戈壁大漠的边缘地带。
原以为是要沿着大漠边缘西行,一路去往窴颜山,岂料车队继续南下,直入荒凉大漠。
要晓得,大漠北缘非但沟壑众多,更是遍地砾石,非但车驾窒碍难行,便连牛马都不好落脚,过往饶是匈奴骑军,都不会轻易横穿大漠,毕竟匈奴战马没钉马掌,马蹄是很容易损伤的。
须卜屠栾自身倒还罢了,奈何阿妈实在经不得车马颠簸,大半日下来,已是吐了好几回,几乎快要晕厥过去了。
须卜屠栾是个大孝子,实在不愿见阿妈受苦,便去寻外祖父,奈何外祖父也是无法可想,只得去央求真正能做主的季宿。
季宿闻之此事,不禁眉宇紧皱,随他去瞧蒲娜茇。
“诶,不可耽误行程,只得给你匹好马,你且抱着你阿妈上马缓行,马背虽也不免颠簸,终归比乘车要好些。”
季宿亦是无可奈何,百余贵胄加上亲眷,近愈千人,加上须卜氏的老幼妇孺,两千余人的车队中,真正能出力的人手,也就不到五百青壮,光在短时间接应齐这些人都已绞尽脑汁,实在难以事事准备周全。
须卜屠栾不敢闹腾,却又不禁恳求道:“垦请大人明言,还要昼夜兼程多少时日,我只怕阿妈难以为继。”
“无须太过忧心,用不了多久了!”
季宿抬手遥指南方,沉声道:“可看到群鹰盘旋不去?”
须卜屠栾循之望去,确是见得远方天际,有诸多几不可见的黑点,在夕阳的余晖下不断盘旋。
“鹰翔于天,引吾归乡,奈何望山跑死马,饶是今夜继续赶路,估摸也要到明日午时,方才能到那处。”
季宿无奈的耸了耸肩,叹息道:“汝等阿父皆为吾之袍泽,更为吾之手足兄弟,他们将妻子和儿女皆交托于我,我必得护得你等周全,自也不忍你阿母受苦,奈何此番准备不及,确是有负托嘱了。”
须卜屠栾张了张嘴,却终归没再多问,盖因他心中已有所猜测,且是无比令他慌乱无措的猜测。
事已至此,他反倒不想探究了,是恐惧,还是逃避,他自己也不清楚。
况且,车队依旧在不断行进,从未有半刻停歇,若再耽搁下去,他们就真要落在后头了。
季宿或许不会抛下这对母子不管,可须卜屠栾终归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且此时心怀猜忌,也就难免以小人之心,度“大人”之腹了。
在匈奴,弱者难存,尤是会带来拖累的弱者,往往都会被无情的抛下,任其自生自灭已算是无比仁慈了。
非但须卜屠栾这般想,实则整个车队中,绝大多数人都是这般想的,且皆认为理所应当。
进了大漠后,平日再嚣张跋扈的贵胄都不敢再闹腾了,一旦被弃而不顾,在这茫茫大漠,没有坐骑、饮水和干粮,就算勉强撑过半日,到得入夜,饶是不遇着狼,也得活活冻死。
季宿自然没有他们想的这般无情,甚至宁可舍弃自家性命,也要将这群人半个不落的带回去。
入夜后,他终归是叫停了车队,让所有人稍作休歇,到得明日拂晓,再度重新启程。
因着夜里耽搁了数个时辰,故翌日虽是加紧赶路,到了预定的接应地点时,又是日暮西垂之时了。
三日有余,自龙城南下两百余里,车队中的所有人几乎都已累瘫了,若非每每望见不断盘旋在天际,且愈发瞧得清楚的那群鹞鹰,怕真是撑不下来。
瞧着那座愈来愈近的小山丘,众人未及欢呼出声,却突是闻得前方雷声阵阵,但见无数玄甲战骑现于丘陵侧畔,策马奔驰而来。
“暗卫!暗卫!”
“为国暗翼,如鹰之爪!”
战旗之上,玄鹰扬爪;
战旗之下,玄骑奋蹄。
“大汉郎中令,奉天子召谕,来迎汝等还汉!”
第八百二十一章 兵临城下
(外派两月,项目完结,荷囊略有小补,接下来有半月长假,恢复更新,生活所迫,断更许久,大家多包涵,写作乃兴趣,非本业,万望勿怪。)
汉八十三年,九月初九。
重阳佳节,汉人无分高低贵贱,皆是早早祭祀过祖先,但凡家有余赀者,尚会到坊市酒肆沽几壶菊花酒,虽未必是甚么上好佳酿,然能与亲朋好友举樽欢聚,却也已深感岁月静好了。
却也在此日,大汉太子已率部进抵匈奴龙城,在城外安营扎寨,竟摆出长久围城之势。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
然此时城外的汉军战骑不足十万之数,却是逼得近愈二十万匈奴大军不得不困守孤城,便连出城骚扰都是顾忌难决。
城头处,莫皋单于遥望汉军营寨,但见主营坐南望北,端是连营接天,相较之下,东西两侧的汉军阵势稍为薄弱。
汉军明摆着围三厥一,端是狂态尽显,倒也符合匈奴细作打探到的情讯,大汉太子素来暴烈狂傲,此番得为汉军主帅,必是急于建功的。
“黄口小儿狂妄若斯,恁的小觑我匈奴勇士,王弟以为,是否有可乘之机?”
莫皋单于微是侧身,摒退诸将,唯留下左贤王栾提拘莫,出言询问道。
栾提拘莫默然良久,方是重重叹息:“大兄,为今之计,唯聚我栾提精锐至城北,早早移师北往瀚海之畔,方可得留几分元气,以图日后。”
莫皋单于骤是颦眉,沉声低喝道:“你是要为兄不战而逃,抛下祖辈基业和各部勇士,做举族唾弃的懦夫?”
栾提拘莫单膝跪地,却不乞罪,反是坚持道:“情势使然,不得不为,想我匈奴昔年亦不过游牧瀚海之畔的小族,历代先祖皆忍辱负重,默默厚积实力,直至冒顿先祖即大单于位,方得雄踞漠北,东击东胡,西驱月氏,率控弦之士四十余万,南下牧马。
现今汉军势大,借助火器之威更是如虎添翼,大兄身为大单于,当留有用之身,为我匈奴尤是栾提部族长久计,莫说舍弃漠北,便是向汉廷乞降称臣又何妨,待日后窃得汉人技艺,未必不能如昔年对东胡和月氏般,一朝大兴,尽雪前耻!”
栾提拘莫确是由衷而发,懂得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更因熟读华夏经典,晓得华夏在春秋时,那位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终是成了一世霸主的。
可恨啊!
若非往昔的老上单于和军臣单于皆被阉人中心説蛊惑,严禁匈奴贵族习汉室礼仪学问,匈奴绝不会固步自封,更不至落得今日这般地步。
莫皋单于缓缓转身,垂眸俯视着自家王弟,良久无语。
锐气尽失,英雄难复!
短短数日光景,栾提拘莫两度大败,麾下十万精锐铁骑硬是被汉军的虎贲骑营逼得不断败退,饶是且战且退,伤亡亦已过半。
“城中尚有二十万勇士……死守不能?”
寒风凛冽,嗓音嘶哑。
栾提拘莫垂首,苦笑道:“莫说二十万勇士,但凡是二十万精壮,亦有几分胜算,只可惜……”
言犹未尽,却已道尽不甘。
莫皋单于不怒反笑,只是笑容苦涩,带着浓浓的自嘲。
是啊,何来的二十万勇士?
现下城中,多是胆气尽丧的乌合之众,勉强强征的各部族众,有的都没车轮高,有的老得连步子都迈不动。
匈奴,终归不如大汉,非是匈奴人不如汉人剽勇,追根究底,输在难以齐心啊!
饶是他这大单于,饶是面对举族之祸,不也存着私心,优先要保栾提部众么?
各部男子皆已尽可能的征召,留守在这龙城,却让妇孺早早迁徙,绝非甚么仁慈远见,实是担忧栾提精锐若伤亡过大,而各部实力未曾大损,他日再不肯奉栾提氏为王族。
宁予外族,不予家奴!
说难听些,若他率余下的栾提精锐突围,抛下城中大半守军,等同坑杀各部男子。
匈奴,仍是栾提氏的匈奴!
这倒也不是太难理解,事实上,饶是昔年的汉帝刘启,在面对蔓延大半个汉帝国的吴楚之乱时,不也暗中授意大将军周亚夫,迟迟不出兵驰援梁国,就是想趁势坑死梁王刘武乃至更多的诸侯王么?
当然,匈奴的底蕴比不得大汉,匈奴人的民族观念更不似华夏人般厚植了千百年,若说汉帝刘启是秉持着大一统的宏愿,莫皋单于的作为无疑是落了下乘,少了几分长远大局观乃至……历史高度。
毕竟,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罢了,你且去将我栾提精锐尽皆调驻城北,准备弃城北往。”
莫皋单于亦是果决之人,没有迟疑太久,如是道。
“大兄,此举不宜张扬,免教外人提早知晓,否则城中必是大乱,臣弟当率麾下亲军,留在城中督战,稳定军心,与各部将士死守龙城,饶是难以长久,却也足以牵制汉军,使其不敢分兵追赶大兄所部!”
栾提拘莫猛地抬头:“臣弟连番大败,葬送数万精锐,愧对大兄,亦无言苟活,唯有死守龙城,以身殉之,也教汉人晓得,我匈奴饶已衰微,也非区区黄口小儿能随意拿捏的,更莫妄想夷灭我匈奴!”
莫皋单于沉声闷吼:“你为我胞弟,亦非战之罪,无须如此……”
“大兄!”
栾提拘莫直视自家兄长,眼中满是执拗和疯狂,再不似往日的沉稳冷静。
莫皋单于紧握双拳,额间青筋暴出,心中的不甘和屈辱难以抑制,似乎下一刻就会喷薄而出。
咚~~
他猛的转身,放眼城外的汉军营寨,抬手狠狠捶在城垛之上。
“此恨难消,此仇必报!”
寒风依旧凛冽,搅碎了这声满是恨意的怒吼。
便在此时,汉军的中军大帐内,气氛却是大为不同。
远征漠北的大军略,大汉君臣早已推演多年,加之暗卫谍者不断传回的密报,领兵将帅只须根据实际战局,随时进行细部调整即可。
要晓得,暗谍就在匈奴单于身边,便连现今龙城内的最新情势,乃至各处布防,就在昨夜都已以鹞鹰传出城中。
此时此刻,汉军诸将早已对自身担负的任务了若指掌,各营只需依照既定战术就位布防即可。
“太傅以为,匈奴可会出城袭扰?”
太子刘沐抿了口烈酒,出言笑问道。
依大汉军律,将士战时不得大肆饮酒,却也非要求滴酒不沾,在天寒地冻时,反倒会分发些活血驱寒的水酒,饶是在南方,因天候潮湿,军中将士对水酒也有不小需求,精锐骑营甚至能分到不少造价不菲的特制药酒。
漠北苦寒,汉军此番虽是劳师远征,然后方粮道畅通,无数军需补给从北冀塞乃至北方诸郡源源不断的运送来,被褥火油皆是不缺,粮草酒肉更是充足。
此时兵临龙城,汉军将帅又已成竹在胸,在帐中烤烤火,呷呷酒,只要不贪杯误事,倒也无妨。
事实上,虎贲骑营的火器部曲已然分出大部分,直面各处城门将武刚车连接,辅助各营布下数道防线,匈奴人若要出城奇袭,多半也会忌惮汉军火器,得从城北饶道。
汉军的游骑斥候四处撒开,昼夜不停的密集巡视,匈奴想袭营,可没那么容易。
此时的汉军战骑,多半反倒在养精蓄锐,做着战前休整,安营扎寨甚么的皆交由诸曹辅兵去做了。
运送来军需补给的各郡府兵亦没回返,尽数留下辅助,故此时营中战骑虽不足十万之数,但辅兵数量可不少,人力无虞之下,营寨搭建极快,还搬运了不少先前刚打造大型军械。
云梯车是没有的,汉军将帅也没打算让麾下战骑去爬城墙,实在没必要,骑兵也干不来。
太子少傅赵立深悉弟子兼女婿的脾性,晓得他非是真的要讨主意,无非是在随意谈笑罢了。
“匈奴若是不断出城袭扰,且不惜付出伤亡,我汉军就可趁势破城了。”
赵立昔年尚为羽林卫时,也曾潜入漠北,与匈奴人打过不少交道,晓得匈奴贵族的尿性,“匈奴不擅死战,更不擅守城,此时坐困孤城,若是遣大股兵士出城送死,多半是那匈奴单于意欲弃城而逃,以此牵扯我军了。”
“呵呵,季将军潜伏漠北多年,依你之见,那匈奴单于可会在三日内弃城北逃?”
刘沐微是颌首,复又看向季宿,举樽笑问。
季宿可不似赵立般地位超然,闻得太子问询,忙是起身避席,朗声答道:“回禀殿下,匈奴若要北逃,须穿越北部丘陵,眼下凛冬将至,匈奴必不敢久拖,否则待得大雪降下,山道更是骑兵难行……三日不敢说,定是不出十日。”
季宿曾官居羽林右监,掌肃羽林卫之军律法纪,后迁调郎署,居暗卫郎中将之首。
郎中将者,秩比千石,三大中郎署所设车、户、骑,三名郎中将,皆为中郎将辅官。
然内卫和暗卫归郎中令直辖,所设中郎将人数鲜少明示于众,其位秩亦高,皆为秩千石,位同下卿。
秩千石,秩比千石,两者看着只高了半阶秩俸,每岁多得百余石粟谷,地位却是天差地别的。
正因如此,季宿乃是统领百名暗卫谍者,潜伏漠北十余载的幕后操盘之人。
百名谍者,彼此之间未必尽数认识,盖因力求稳妥,避免其中出现叛国通敌者,使得谍者皆遭一网打尽。
唯有季宿,这个洗刷了十余载夜壶的“聋子”,负责与所有谍者暗中联系。
数日前,季宿带着诸多谍者亲眷南下大漠,得郎中令齐山亲自领兵接应,遂往大军辅助太子,片刻不敢耽搁。
齐山倒是没来,此时应是在狼居胥山脉的东麓之外,临时安置那些谍者亲眷。
郎中令,不涉征伐军伍,不履别家军营,此乃分际所在,情报系统兼中央警备的首领插手作战部队,在历朝历代都是大忌,是取死之道。
齐山精明得很,刘沐也不蠢,平时两人遇着,都是还刻意保持距离,更遑论此时了,两人压根就没打算照面。
在大军班师前,估摸齐山早就带着那群谍者家眷回到长安,将之好生安置了,绝不可能随大军返京的。
季宿却是有大用,还得留下,除却为太子殿下做做随军参谋,也避免仍潜伏城中的暗卫谍者死在汉军手中。
谍者无惧牺牲,但若因身份难辨,死在自己人刀下,也未免太过冤枉了。
第八百二十二章 踏破龙城
九月的狼居胥山,天候变幻莫测,尤是瞧在汉人眼中,着实诡异得紧。
在匈奴龙城所处的谷地平原,冬季的天候较山脉外暖和不少,然每岁皆会比丘陵地带和大漠更早迎来初雪,或许,是因此地乃数条河川的源起之地,湿气较重的缘故。
事实上,最让汉军将士不适的,绝非夜里飘落的小雪,而是白日间总会莫名降下的雨夹雪。
雨不大,雪不寒,端是来去匆匆,雨后往往没甚么积水,更留不下积雪,却是阴湿得紧,亦烦人得紧。
大汉最精锐的骑军将士多是出身关中的良家子,且常驻京畿之地,关中冬季降雨较少,可不似狼居胥山深处,每岁九月往往会有小半日子都在飘着夹了雪花的小雨。
此地,乃匈奴人眼中的圣地,降雨乃长生天的恩赐,然教汉人看来,就真是苦寒的蛮荒,该死的鬼天气!
在此等天候下作战,攻城方多半是居于劣势的,就如后世隋朝,数度远征高句丽,每每入冬后,就不得不撤兵,非但难竞全功,更屡屡被敌军趁势反击,在撤退过程中伤亡惨重。
所幸,现今的汉军拥火器之利,压根就没打算用步卒强攻。
九九重阳,汉军兵临龙城,围三厥一,在城外安营扎寨。
接下来的两日间,大量投石机与简易城弩陆续运抵,陈列于武刚车阵前,虎贲火器士每每“兴致所至”,机括扳动,弓弦紧驰间,炸药包和高爆弩箭便朝着城头乃至城内抛射而去,但闻雷声滚滚,但见烟硝腾空,随后多半能遥遥望见匈奴守军的混乱,隐隐传来苦痛哀嚎。
昼夜不停,时辰不定,不时就轰几下,弹药充足,就是这般任性!
“果不出殿下所料,栾提莫皋那厮撑不过三日,打算今夜便弃城出逃。”
太子少傅赵立阅过城中谍者传出的密函,捋着美须笑道,倒也不吝于往自家女婿脸上贴金,说半句好话。
“哈哈!”
太子殿下颇是自得,谁都喜欢听好话,况乎是历来不喜溜须拍马的老丈人都夸他“料事如神”,意气风发的半大少年自是难掩得色。
“既是如此,便传令全军,战骑尽皆备战,今夜城中若有动静,孤当踏破龙城!”
“诺!”
帐內诸将皆是领命,纷纷告退归营。
日暮渐渐西垂,汉军营寨飘起炊烟袅袅。
漠北虽是十月才正式入冬,然九月中旬已然昼短夜长,且寒夜是真的长,夕阳每每就似被狗撵着般,日落速度快得离奇。
汉军将士逐批用膳时,夜幕已悄然降临,天穹隐隐现繁星点点,今夜倒是没太多阴云,着实难得的好天气。
“殿下,匈奴应要出城袭扰了。”
中军大帐外,已然甲胄着手的赵立出言道。
“嗯,通令各营,依既定战术应对即可,城中有大响动前,莫要动静太大,免得打草惊蛇。”
太子刘沐微是颌首,边是传下军令,边是亲手为自家那匹照夜玉狮子系紧鞍辔。
莫皋单于今夜要弃城北逃,却非选在夜半时分,而要选在汉军埋锅造饭和大批用膳之时,留守的左贤王栾提拘莫更会先遣兵出城,从另外三个方向袭扰汉军,虽未必能惑敌,却也能大为牵制汉军。
汉军将帅已提早知悉匈奴人的诸般打算,又岂会没有准备?
数万战骑早已吃饱喝足,秣兵历马多时,人着甲,马覆鞍,默默的等待着金鼓号令。
约莫在辰时,龙城紧闭多日的城门嘎吱作响,四面皆有大队铁骑鱼贯而出。
霎时间,汉军直面城门的各处武刚车阵绷响弓弦,弩箭齐射,雷声轰隆中,更闻得阵阵清脆枪响。
城门外,门洞中,烟硝腾起,血肉飞溅。
枪声不息,哀嚎不止,端是惨不忍闻。
汉军火器士不再使用高爆弩箭,仅靠来复长枪就硬生生将剽悍的匈奴铁骑压制得无法出城,各处城门出渐渐垒满尸骸,受伤的战马四处奔突,却也逃不过汉军骑队的射杀。
太子刘沐翻身上马,抬手传令,命人擂响中军战鼓。
鼓声响起,缓慢而沉闷,各营亦是随着擂响战鼓,鼓点齐整,全军皆闻。
“出营,整军,上马!”
汉军将官纷纷喝令,战骑将士纷纷牵马出营,随直属将官整军结阵。
城头之上,左贤王栾提拘莫端着望远镜,遥见汉军各营顷刻间燃起无数火把,先是狠狠颦眉,随即双眼骤是瞪大。
不对劲!
饶是汉军要应对匈奴袭扰,也不至闹出如此大动静,眼见火光遍野,已然映红了天穹。
“快!去禀告大单于……”
栾提拘莫大惊失色下,只觉阵阵心悸,刚要喝令随身亲卫,却被再度响起的轰隆雷声打断。
雷声炸响处,非是城外,却是城中。
王宫之处,王殿轰然坍塌!
城北之处,城楼崩碎,土石飞溅!
“莫皋单于已死!”
“栾提精锐已逃!”
“城门已破!”
城外,汉军骤然齐声怒吼,高呼着刚学到的几句匈奴话,声震云霄。
“啊~~~”
城头处,栾提拘莫仰天嘶吼,端是目眦欲裂,通红的双目几要崩出血泪来。
汉人!
何其阴损,何其毒辣!
谣言诛心,更甚于刀戟杀人!
城外,杀声震天;城内,军心溃散。
隆隆轰雷再度炸响,却是遍布各处城门,唯余北面无有太大动静,无心死战的匈奴守军纷纷奔突而逃。
龙城虽是漠北雄城,然若放在华夏相较,真真算不得甚么坚城深池,千百石炸药定点爆破,各处城门顷刻崩碎,周边城墙更是大片坍塌。
“汉军威武!”
“杀!杀!杀!”
轰雷止歇,金钲却是鸣响,汉军声威号随之响彻夜空。
“虎贲!虎贲!”
南面,两万虎贲战骑率先出证,尽提马速,手执战戟,挥舞马刀,穿过崩碎的城门,跃过坍塌的城垣。
“中垒!中垒!”
“宣曲!宣曲!”
东西两面,中垒与宣曲两大骑营亦是挥军入城。
“犯我强汉,诛绝!”
“纵火,屠城!”
“杀!”
火把飞扬,引燃营帐,腾起半城烈焰,城中恍若炼狱。
城外,莫皋单于疯狂打马,领着万余铁骑,宛如丧家之犬,仓惶北逃。
无尽的惊恐,使得他无暇多想,为何刚出城,身后不远处的北城门便炸响轰雷。
更多的栾提精锐未及出城,尚被堵在城里,他却再也顾不得了,领着早先出城的将士玩命奔逃。
他更是察觉不到,诸多清冷目光,正从四处死死盯着他。
须卜屠泽,虽非栾提氏出身,却是单于帐下都尉,深得莫皋单于信重,此时自是肩负“护卫”之责。
“嗯?”
策马奔驰间,须卜屠泽举目四顾,却远远瞧见老对头呼衍樊烈右臂系着一袭红巾,在火把的映照下,分外扎眼。
呼衍樊野出身呼衍氏,官居大当户,亦在单于帐下听用,与须卜屠泽斗了十余载,端是水火不容,真真恨不得弄死对方。
孰料……
“直娘贼!”
须卜屠泽震惊之余,不禁口吐芬芳,低声啐了句多年未说的关中粗言。
呼衍樊野似有所感,也扭头回望,见得须卜屠泽右臂也系着红巾,铜铃大的双眸更是几乎瞪出眼眶。
天杀的!
你说咱俩这十余载斗个甚?
季宿那厮真真不当人子,饶是要保密,也不该如此恶趣味,让两个大暗谍蒙在鼓里,互斗十余载啊?
若非两人旗鼓相当,怕不得活活折腾死一个?
相望无言,目光难免尴尬,彼此遥遥颌首示意,满脸皆是无奈,却也难掩骄傲。
这,便是我大汉谍者!
身后的龙城,杀声临霄,彻夜不息。
翌日,九月十三。
拂晓时分,天色渐亮。
二十万匈奴守军,虽已屠戮大半,却也免不得有溃兵趁乱逃出城去,亦有不少躲藏于各处断壁残垣,汉军的各营辅兵也已入城,正提着刀剑在四处清剿漏网之鱼,搜寻值钱财货,顺带四处纵火焚城。
依着大汉君臣的意思,朝廷短期内无力经营漠北,亦无意筑城驻军,却又不乐见漠北再有外族涉足,故要将现有城池都尽数焚烧摧毁。
狼居胥山,燕然山,窴颜山,乃至瀚海之畔,但凡适宜驻牧之地,遇城摧城,遇人屠人,皆要彻底杀成无人区。
战旗高扬,雪雨蒙蒙。
大汉太子率郎卫入龙城,马蹄每每踏下,便是溅起暗红色的血水。
龙城王宫,在昨夜幸免与难,唯是大殿早先已被谍者用高爆炸药炸塌。
汉军擒获的匈奴贵族皆被押送到此,连带被莫皋单于抛下的不少亲眷,尽数捆缚,由虎贲骑营分兵看押。
太子驾临,虎贲校尉郅涿自要迎候,近千战俘更是被押到殿前,强按在路旁,跪迎大汉太子。
不肯下跪的,皆是被生生敲碎膝盖骨,趴在地上。
太子纵马直入宫门,虎贲将士纷纷执戟挺身,齐行军礼。
刘沐翻身下马,亦向将士回了军礼,他既为汉军主帅,亦仍是黄埔军学的学子,在返京复命前,在完成学业前,他皆仍为军中之人。
将马缰交由亲卫牵着,他信步而行,淡淡扫过大殿的废墟,扫过路旁跪伏的战俘,神色不似平时般狂傲,反是渐渐肃穆。
“这是……”
见得一个战俘趴伏在地,不断挣扎,却被虎贲军士死死踩在背上,刘沐不禁剑眉微扬,出言问道。
郅涿躬身道:“回禀殿下,此獠正是栾提拘莫!”
“哦?”
刘沐唇角微勾,饶有兴致道:“竟是没死?”
他摆摆手,示意那虎贲军士收脚。
栾提拘莫翻过身子,布满血丝的双眼逼视着眼前的少年,晓得他便是大汉太子,汉军的主帅,脖子和额间青筋暴出,嘴里虽塞着破布,却是闷声怒吼。
“噗嗤~~”
刘沐不怒反笑,此时方是体味到父皇的那句至理名言。
见人恨我如骨,偏却拿我无可奈何,最是愉悦吾心。
缓缓抬脚,轻轻落下,战靴踏在栾提拘莫脸上,少年张开双臂,骤是仰头长笑。
狂如何?
傲如何?
人不轻狂枉少年!
“刘沐敬告,刘氏列祖列宗,大汉历代忠魂,今日我汉军马踏龙城!”
“国耻,已雪;匈奴,当诛!”
“诛绝!”
第八百二十三章 去病擒酋
(嗯……汉匈大战到本章结束,写得不好,大家将就看吧。)
莫皋单于亡命奔逃,待得进入丘陵地带,才是心下稍缓,回首南顾,龙城已不可见。
匈奴乃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马术的精湛毋庸置疑,过往在平坦草原上作战,机动性和骑速无疑要高于汉骑。
现今汉骑普遍装备了高桥马鞍和马镫,战马钉了马掌,大幅降低了过往差距,甚至尤有过之。
然相较匈奴铁骑,精锐汉骑无疑要算重骑兵,譬如虎贲战骑,将士非但配齐强弩、战戟和马刀,且人着盔,马覆甲,故要长久作战,不只要备骑换乘,且要配以极高比例的辅兵。
论起爆发力和冲击力,精锐汉骑远胜匈奴铁骑,然若比起脚程耐力,那自然要差些的。
莫皋单于此番弃城出逃,带着的都是栾提部族最精锐的勇士,故汉军将帅压根没打算遣三大精锐汉骑分兵追击,难度实在太大,却有不少轻骑斥候远远坠着。
匈奴骑军亦早已发现了这些汉骑斥候,只得不断分出骑队驱赶,奈何汉骑斥候数量众多,又大范围散开,处于奔逃状态的匈奴铁骑实在无可奈何,端是逮不住,甩不掉。
如是折腾下,待得天色放亮,万余匈奴铁骑已然人困马乏。
饶是人还勉强受得住,胯下战马却早已难以为继。
最精锐的战马,或可日行千里,但那是在备马换乘,且耗尽马力的前提下,实际情况下,战马每每全力奔驰,半个时辰就是极限,必须停下缓缓,否则只须半日光景,再好的战马也要口吐白沫,生生跑废了。
彻夜狂驰,足足逃出两百余里,已属极限,此时已进入丘陵地带,前路崎岖,战马难行,不得不暂作休整。
然而,匈奴骑军驻马未久,便闻得远处隐隐传来清脆的鹰笛声。
鹰笛,乃是以雄鹰翼骨制作而成,在草原上,既是牧民演奏的乐器,亦可用来召唤自家豢养的猎鹰。
鹰笛悠扬,举目四望,但见不远处的天穹,竟有群鹰在朝阳下盘旋而起,遂结伴东来。
“大单于,只怕是汉军追兵,臣愿领千骑前去,拚死阻截追兵!”
大当户呼衍樊野主动请命,神色无比决绝,满脸的视死如归。
何等忠勇之士!
莫皋单于只觉患难见忠臣,满心感慨下,自是无有不允。
呼衍樊野的麾下多是出身呼衍部族的勇士,然此番随单于弃城出逃,仅是带了两百余亲卫,此时欲带千骑阻敌,莫皋单于自然要划再拨一支栾提嫡系骑队由他统领。
风萧萧兮,北风寒,千骑一去兮,不复返!
须卜屠泽目送着呼衍樊野那厮领兵远去,大有慨然赴义的架势,不禁面皮抽搐。
若非你胳膊上系着红巾,老子就还真信了你的邪!
且不提须卜屠泽心中如何腹诽,莫皋单于却是不敢再多做耽搁,传令将士上马,继续北逃。
随后的半日光景,却又遇着了数波追兵,且非止东边,西边亦有大股汉骑,直至北面也现出汉骑踪迹,莫皋单于方才惊慌失措的察觉,这压根不是追击,而是以逸待劳的阻截!
莫皋单于愈发的惊惶,除了更为玩命的逃窜,也无心再去思量,好在每每现敌,皆有忠勇之士愿领兵断后,阻拦汉骑追击。
如是数次,余下的匈奴铁骑已隐隐不足五千之数。
须卜屠泽身为单于帐下都尉,驱策着战马紧随莫皋单于,不时侧眸顾盼,已然再瞧不到胳膊上系着红巾之人。
“诶~~”
须卜屠泽看向莫皋单于的背影,颇是慨叹。
多年来,这栾提莫皋无疑对他颇为信重,虽是出于对须卜氏的拉拢,以制衡呼衍氏和兰氏,然终归对他不错。
此时见栾提莫皋宛若丧家之犬,且已步入绝境而不自知,尚且徒自奔命,不免有些可怜。
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且不说须卜屠泽本就是大汉暗谍,对汉室忠心耿耿,单说他出身军中遗孤,父兄昔年皆战死沙场,命丧匈奴之手,此仇便是不共戴天!
汉匈敌对近百年,两族间早已结下不死不休的血仇,匈奴祖辈造下的杀孽,尽数报在现今的匈奴人身上,也是理所应当。
须卜屠泽虽是颇为感慨,却不会因此而对栾提莫皋有半分心慈手软,若让匈奴大单于逃出生天,汉军此番远征漠北便算不得完满。
依着圣意,最好是能将之生擒,押回长安,方且诛之,以告先烈,以慑万邦。
莫皋单于自是无从知晓帐下大将的心思,更未察觉追击的各支汉骑实已隐隐合围,之前不断故意现踪,实是刻意的打草惊蛇,就如驱赶野兽的猎户,一步步将猎物逼入早已布好的天罗地网。
山隘处,玄甲着身的少年将军半蹲着身子,闻得阵阵鹰笛由远及近,伸手稍微安抚了那数只躁动不安的猎犬。
“该收网了!”
霍去病猛地起身,鳞甲哗哗作响,“传令下去,尽皆上马,随吾迎敌!”
“诺!”
诸位郎将躬身应诺,不因其年少而有半分轻慢。
此番太子亲征,皇帝陛下着郎署抽调两千五百骑,计两千郎卫,五百内卫,以护太子万全。
现今的郎署将士,多是从各支精锐军伍选拔的,尤以老羽林和老虎贲为众,堪称优中选优,乃是精锐中的精锐,忠诚更是毋庸置疑。
为了生擒匈奴单于,太子刘沐特意将两千郎卫都调拨给霍去病,此时身边唯有五百内卫随扈。
于霍去病而言,此乃太子信重,亦是不得有失的压力。
事实上,此番出动的,尚有两万毕骑,然毕骑乃是归化骑营,营中将士多为混编的归化外族。
擒拿匈奴单于,意义何等重大,朝廷自然不会让人随意攫取此等大功。
莫说归化之人,便连此番随军出征的殿内中郎将仓素、太子少傅赵立、各营主将,都是心知肚明,没有半点觊觎。
太子殿下以千乘之躯,不惜万里亲征,就是为立威。
甚或说,皇帝陛下亦有意让自家独子树立威信,建立不世武勋。
汉人尚武,昔年陛下少年即位,真正定立无上皇权,慑服朝堂重臣和军中将帅,正是亲征漠南,大败匈奴之后。
定鼎之战,何其重要!
旁人若生擒莫皋单于,等若夺了太子威名,实乃作死之举!
霍去病,世家跟脚,河东霍氏却非公卿世家,朝中与军中皆无势力,且霍去病自幼为太子伴读,接连在宫邸学舍和黄埔军学就读,亦领太子中庶子。
换了后世的话,实打实的根正苗红,且是皇帝自幼为太子挑选,一路苦心栽培的左膀右臂,嫡系中的嫡系。
今上子嗣单薄,膝下唯有独子,但凡太子没蠢到弑父篡位,承继社稷几成定局,霍去病这类嫡系亲信,便是未来执掌天下的得力臂助。
种种权衡下,霍去病无疑是替太子擒获匈奴单于的最佳人选。
没甚么可讳言的,黑幕、妥协、潜规则,任何时代都免不得,甚或是有其必要的。
现今的霍去病,不也正如昔年的张骞、公孙贺和李当户么?
当然,若是自身无有才能,烂泥扶不上墙,饶是得了天家信重,又焉能有所建树?
霍去病虽未及冠,却也展现出足够的军事才能,故才得太子刘沐乃至皇帝刘彻委以此等重任。
霍去病执缰策马,两千郎卫列阵完毕,端是煞气凌霄。
“此番要生擒敌酋,勿要动用弓弩,更切勿斩杀猎犬围捕之人!”
霍去病传令全军,虽已得了斥候禀报,匈奴尚余五千残兵,然以精锐之师,击疲敝之敌,何惧之有?
两千郎卫,足矣!
却说莫皋单于,正在山间纵马奔逃,突是见得前方骑队大乱。
轰鸣的马蹄踏地声,不似匈奴骑军般凌乱而无力,震得山梁都在颤动,多有细碎土石滑落。
山道狭窄,仅容数骑并驰,狭路相逢,勇者胜!
栾提勇士再剽悍,此时却已军心溃散,又是人困马乏,见得前方有汉骑杀来,除却少数打马迎敌,更多的是甚调转马头,疯狂奔逃。
眼见前方大乱,后头的将士便也纷纷调转马头逃窜,恐慌和混乱如瘟疫般迅速蔓延。
莫皋单于见状,端是又气又急,奈何身处中军,此时在狭窄山道中,端是进退不能。
“大单于,汉军早有埋伏,唯有弃马翻山,方可逃过汉骑追击!”
须卜屠泽早已策马在侧,此时见得他面色煞白,已然六神无主,忙是出言劝说道:“臣必誓死护主!”
莫皋单于慌乱间也没了主意,忙是重重点头,翻身下马,在须卜屠泽和诸多亲卫的扈拥下,往山脊逃窜。
却是无人察觉,须卜屠泽一路撒下的浅淡香粉。
莫皋单于这一逃,余下的匈奴将士更是大乱,五千匈奴铁骑,在狭窄曲折的山道蜿蜒里许,却是不到半个时辰,便被两千郎卫硬生生杀穿,斩杀大半,侥幸逃出生天者,竟不足千骑。
莫皋单于亦是没逃多远,刚翻过山丘,便是被数只猎犬追上,待得亲卫将猎犬尽数射杀,身着玄甲的大队汉骑已然赶至山脚,将山丘团团围住。
便如昔年,匈奴铁骑将大汉高祖困于白登山!
第八百二十四章 勒石封山
九月十六,霜降。
汉太子刘沐登临狼居胥主峰,于山巅筑坛祭天,以告此战功成。
此战,踏破单于王庭,自莫皋单于以降,擒获匈奴贵族近千,所谓“四角”、“十辅”、“二十四长”,大半就缚,余者亦皆命丧,生见人,死见尸,无有漏网者!
此战,杀敌二十万,虏敌三万,缴战马十万,牲畜数十万,珍宝财货无算!
此战,大汉定鼎漠北,雪尽前耻!
祭典毕,太子命人封山刊石,勒将士之功,敕令万邦,凡大汉勒石之处,方圆千里之地,外族不得踏足。
但有违逆,族灭之!
九月廿十,汉军班师,东出狼居胥山,欲沿大鲜卑山麓南下北冀塞,略作休整后,再入右北平边塞,回京献俘。
瀚海之畔,四野苍茫,唯见漫山桦乔撒下金黄落叶,在萧瑟寒风中飘舞。
瀚海非海,湖周虽长达四千里,然真正适应长期驻牧的湖畔不算广阔,盖因瀚海的湖盆乃因地裂生成,尤是北部地带,就如将一座山脉纵向撕开,再将裂谷灌满湖水。
北部是裂谷地带,加之地处极北,瀚海每岁冰期长达五个月,从腊月至来年四月,湖面皆是冰封,然最寒冷的时节,反是湖面开始化冻后。
正因如此,先秦之时游牧于瀚海之畔的匈奴,在崛起后举族南迁,唯留下丁令等数支小族在此驻牧,每岁向匈奴进贡。
每岁的**月,丁令等族都在尽力多多狩猎和砍柴,为即将到来的漫长凛冬做足准备,更须向贪婪而残暴的匈奴送去贡品。
到得今岁,他们再不必为越冬而烦恼,且是子子孙孙都不必再烦恼了。
八月中旬,大汉骠骑将军挥师北上,出阿尔泰山脉东麓,十余万汉骑由西向东狂扫各族。
瀚海侧畔,叶尼塞河流域,非我族类,尽皆诛绝!
屈射、丁令、坚昆、薪荤,四大族尽皆夷灭!
九月下旬,卫青接获漠北大捷的军情,侥幸逃亡的匈奴溃军不满万,遂传令娄骑、奎骑和昂骑分路南下,清剿沿途所遇匈奴残兵和自漠北迁徙的匈奴部族。
卫青自身着继续统率细柳和建章两大精锐骑营,转往西南面的燕然山。
十月初二,三连城破!
骠骑将军卫青传令屠城,休整三日后,纵兵焚城,领兵东往。
途中,所遇匈奴各部,老幼妇孺以十万计,皆斩于马下,割其头颅,以石灰硝之,系以绳,携之。
十月初七,细柳校尉栾延马踏夫羊勾山,杀敌万余!
十月初九,建章校尉彭策血洗窴颜山,杀敌两万!
便在同日,沿途屠戮了大量匈奴流民的娄骑、奎骑和昂骑,穿越戈壁大漠,入阴山关塞,分往朔方、云中与上谷三郡,各自归营囤驻,将十余万匈奴首级点算记功后,皆是交由当地府兵,尽速运送入京。
十月中旬,太子刘沐率军入右北平边塞,毕骑就地囤驻郡治平刚城,胃骑东往辽东郡囤驻,待得明岁开春,两大戍边骑营将再分遣部曲,巡视姑衍、漠北、瀚海,以清北地。
十月廿十,骠骑将军卫青率细柳与建章两营入朔方边塞,与早已等候在此的太子刘沐合兵。
十月廿六,汉太子刘沐统领五大精锐骑营,自朔方城转往古思旺渡口,趁枯水期以浮桥横渡大河,至西河郡,欲沿北方大道返京。
押送大批战俘的府兵早已先行启程,更有满载首级的千余架大车,若非冬季寒冷,哪怕用了大量石灰硝之,覆以厚重油毡,只怕也要**不堪,甚至会引发疫病。
之所以如此费事,自是要构筑京观,扬大汉军威,慑服四海!
冬月初三,大雪。
太子刘沐的班师之路足足走了月余光景,方才返抵京畿,实在是俘虏和缴获太多,虽已提早赏赐给各支戍边骑营不少,然返京献俘是必不可少的,许多珍宝也要进献给皇帝陛下。
事实上,早在九月末,漠北大捷的喜讯早已传回长安,更迅速传遍各郡县,引发举国欢腾。
十月初一的祭祖节,多年未曾主持祭典的太上皇刘启,硬是在极易犯病的秋冬时节,亲自露面,与皇帝刘彻一道,领着诸多刘氏王侯往西郊太庙,以祭告刘氏的列祖列宗。
各郡县,诸多世家大族的家主纷纷携妻儿,赶往京城。
太子亲征,夷灭匈奴,何等的大事?
朝廷必定举行盛大庆典,王侯勋贵和公卿将相也必定齐聚京中,当可借机拜谒结交,至不济也混个脸熟,指不定还能让子女联姻。
经营人脉,也是要找机会,借由头的,时机难得啊。
大农令孔仅更是翘首以盼,此番大汉骑军几乎倾巢而出,足足十支骑营,战骑外加诸曹辅兵,高达二十五万骑,战马近愈四十万匹。
后世史上的汉匈漠北之战,汉武帝虽也出动了十余万骑兵,辅以四十万步卒和民夫,但却是彻底掏空了国库的,非但耗尽文景两朝攒下的家业,更是大举加征税赋,闹得民不聊生。
现今的大汉,远征漠北非但没增加税赋,大农府更是依着既定的国策,继续降低田税,丁税和口赋更已在举国范围彻底免除。
国库岁入虽已超过八百万金,十数倍于汉帝刘启即位初期,然每岁的开支也不小,光军费就高达百万金,若非汉军多年来连战连捷,每每征伐外族皆能满载而归,刘彻也真真算是穷兵黩武的。
大汉现今自然不“穷”,没穷尽兵员,亦没穷尽国库,然汉军将士的待遇极高,出征的开销且不提,战后抚恤和军眷优抚皆是耗资巨亿。
大农令孔仅拨拉了数月算盘,此番征伐漠北匈奴,各类开支粗估下来,势必要超过两百万金,再加上日常的军费支出,汉军今岁足足吞掉了四百万金。
若非国库多年来攒下不少盈余,亏空早就突破天际了。
更何况,遇到此等大胜,皇帝陛下必定要大赦天下的。
所谓大赦,非止是赦轻罪之人,更会为天下万民减免徭役和租赋。
依着过往惯例,少府更会出赀,赐各县里的三老、孝子每人五匹布帛;赏赐乡里的三老、爱护孩童者、努力耕田者每人二匹帛,三斤絮;赏赐年龄九十岁以上的老人以及鳏、寡、孤、独者每人二匹帛,三斤絮;赏赐年龄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三石米。
少府乃皇帝私府,孔仅管不着也不想管,反正大农府是拿不出这般大的手笔,就指着太子殿下守规矩,把相应比例的缴获送入国库。
孔仅没法不急,这批财货若不及早入库点算,估出价值几何,待得腊月,各郡县主官仆射返京述职要上计,各府署更要提交来年预算,他这大农令敢核准么?
若国库亏空太大,来年各府署和官府就得削减预算,找他闹腾也没用!
孔仅真真恨不能出京千里,去迎回太子殿下这小祖宗,每天看着账册发愁的日子着实太过难捱了。
不求太多,找补回百余万金,他就知足了。
翘首以盼的,自然不止孔仅,最为甚者,无过于小小太子妃。
三月末,太子大婚,七月初便领兵出征。
少年夫妻,新婚本就如胶似漆,短短三月光景,最是甜蜜难离之时,夫君便即领兵出征,与妻子而言,自是无比的思念和担忧。
虽说刘沐贵为储君,不至亲自上阵杀敌,然漠北苦寒,天候不同关中,若是有个头疼脑热,也是教赵婉揪心。
反倒对自家阿父,赵婉是没怎么挂怀的。
有了夫君忘了爹?
倒也算不上,实在是赵立在自家女儿心中的形象很高大,自幼没少听军中叔伯提起昔年南征北战的峥嵘岁月,在这些难免美化过的故事中,长辈们自然是神勇无比的,敌人自然是不堪一击的。
简而言之,在赵婉心里,自家阿父更稳当靠谱,犯不着操心甚么。
非止是赵婉这般想,皇后阿娇亦是日夜操心。
说实话,若是刘彻御驾亲征,阿娇反倒不会如此担忧,顶多是思念记挂,实在是自家儿子脾性莽直,又是年少气盛,就怕他突是热血上脑,非要亲自披挂上阵。
直至捷报传回,阿娇才稍稍安心下来。
汉八十三年,冬月初五。
太子刘沐率军返京,至长安雍门献俘于天子。
皇帝刘彻颁布圣旨,将莫皋单于等千余匈奴贵族押往西郊太庙,并三万余匈奴降卒,尽数斩杀,再与运回的数十万首级垒筑京观,封土夯实。
复又敕令,大赦天下,举国欢庆十日。
臣民山呼万岁,齐声赞颂皇帝圣明,太子武勇。
西郊太庙,鲐背之年的老宗正刘通,执意随太上皇刘启亲为京观添土,主持祭礼,告慰列祖列宗。
是夜,德候刘通含笑而终,宗亲悲恸不已。
太上皇闻讯,遂摒退众人,独自默立良久,双目泛泪,无声而泣。
翌日,皇帝刘彻颁旨,为其追封王爵,谥“孝德”,以亲王形制行大葬,牌位入供太庙副阁,随历代先帝受宗亲香火供奉,以为宗室典范。
生,匡扶四朝;死,尊荣万世。
汉臣,当如是!
第八百二十五章 冬月气象
汉军大胜而归,自是要论功行赏,尤是身为主帅的太子殿下不分功,只取声名,使得那实实在在的战功都分摊在诸位将领身上,封赏就更为丰厚了。
军功爵制,实是极为简单粗暴的封赏制度,就是点算人头。
若非如此,骠骑将军卫青不会在战争末期分兵,让三支戍边骑营先行南下,再领细柳和建章攻伐三连城,随后更是让这两支精锐骑营分自血洗了夫羊句山和窴颜山。
主帅吃独食,是不得军心的!
况且卫青已然贵为定南侯,依“异姓不得封王”的铁律,他的爵位已晋无可晋,若再不肯分润战功,等若凭白挡了麾下诸将的晋爵良机,真真就损人不利己了。
两路大军的主帅皆不贪功,麾下将领自是战功惊人。
五大精锐骑营的校尉,除却宣曲校尉刘塍早已爵居列候,此番论功过后,郅涿、栾延、李陵、彭策亦皆晋列候之爵。
参战的五支戍边骑营,其校尉则皆赐爵关内候。
最为令人惊叹的,乃是虚年十八的太子中庶子霍去病,因生擒匈奴单于及多位匈奴大将,亦得赐爵关内候。
除却皇亲国戚,举国年岁最小的关内候,非此子莫属。
未曾及冠,便以军功觅得封侯,堪称少年得志,横压同辈天骄。
事实上,对霍去病的封赏实是偏低的,皇帝刘彻权衡再三,念及此子年岁尚幼,过往在军中也没甚么威望,若冒然抬得太高,形同捧杀。
况且,霍去病乃他为自家儿子培养的左膀右臂,若现下就赐爵列候,将来刘沐承继社稷,此人又立下更大的功勋,就封无可封,怕是要功高震主的。
出于此等考量,霍去病虽成了关内候,军职却是不高,今岁完成黄埔军学的学业后,将往虎贲骑营担任军候,掌一支火器部曲,对其长远发展也是好事。
霍去病却已欢喜得紧,虎贲与羽林乃两大强军,有志入伍的少年多是向往,相较于羽林,霍去病无疑更喜欢虎贲的作战风格。
若虎贲兽,何其暴烈!
羽林虽也强悍,然此强不同彼强。
譬如潜伏漠北十余载的暗谍,绝大多数出自早年的老羽林,此番也都加官进爵,虽对其功秘而不宣,然所获官爵和赏赐也是实打实的,公卿将相们对此也无异议。
有些人和事,高层心知肚明便是,没必要公之于众。
季宿、屠泽和樊野,皆赐爵列候,入中央郎署,同为暗卫郎中将,秩比千石。
余下的百名暗谍,皆得五大夫之上的高爵,可世袭,可荫妻蔽子,他们部分入郎署训练暗卫,部分则调往黄埔军学教导学子。
军情谍报,亦正式成为军学的教授课业。
太子少傅赵立却是请辞督学之职,盖因太子殿下今岁也将完成学业,他身为太子师,又是太子岳丈,不宜再涉入军务,更不宜再涉足军学,专心辅佐太子,督导太子府事务才是正理。
太子太傅郅都年事已高,除却偶尔入府教导太子,旁的事务也无意过问,皆交由赵立这太子少傅掌肃。
匈奴既灭,四海靖平,施政重点自也有所移转。
朝堂之上,皇帝陛下的一席话,令大农令孔仅欣喜不已。
“边军维持三十万足矣,每岁须服兵役之男丁,若为数过众,择壮健者往戍边,余者仍留作府兵。今后凡有灾祸,各郡县可向朝廷请调外地府兵行救灾事;农忙时节,府兵为家中独男,或家中无有壮劳力者,可向官府请准归家,待农事妥帖,再行返归。”
皇帝刘彻虽没提出甚么“人民子弟兵”和“军民鱼水情”,但也就是这意思。
一年府兵,一年边军,此等全民兵役制度是不可能取消的,但因人口逐年暴涨,使得适龄的应役人数过多,偏生早年已将边军从六十万裁减到三十万,闹得太尉府和大农府近年愈发无从应对。
皇帝陛下如此示下,孔仅几要高呼“陛下圣明”。
边军和府兵的粮饷花销差距不小,戍边部队可是有正式编制的,府兵实是等若后世的民兵,待遇自然大不相同。
采取募兵制的精锐军伍,军费支出就更是惊人,光五大精锐骑营的日常开销,就远超文帝朝的六十万边军。
当今之世,唯有人口高达八千余万,国库岁入无比充裕的大汉,才敢玩此等“精兵”政策。
饶是如此,皇帝刘彻也不敢再增加兵员数量了,否则迟早要拖垮财政的,军费若是充裕,倒不如发展水师,多训练些楼船士,多打造些新式战舰。
各支精锐骑营皆配备火器是不可能的,尤是来复枪和加农炮,换装和后续维护耗费太大。
饶是在后世,不管华夏还是欧美,新式武器也不会尽数列装,老型号的战机或战舰,一用数十年,都是颇为寻常的,能维持战力优势就成。
皇帝摆明要与民生息,短期内不会再大动兵戈,公卿将相们自是会意。
文臣们颇为欢喜,武将们却也无甚怨言,毕竟在连年征战中,他们已攫取了大量好处,该加官的加官,该晋爵的晋爵。
现今的汉军,阖该稍作淀,好好消化战果,养兵以待来日。
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非止汉军如此,太子殿下更是如此,得了皇帝老爹的圣谕,待今岁完成军学,来年便入大农府,协从大农令和八部少卿,学着打理政务。
刘沐不禁仰天长叹:“孤王此生,怕是再不能领兵征战了!”
太子妃赵婉笑道:“若能如此,妾身倒是欢喜的。”
刘沐没好气的斜眼觑她:“孤王尚有数月闲暇,可好生宠幸于你,若能有孕信,孤王亦是欢喜。”
赵婉骤是俏脸通红,顾不得甚么仪态,伸出小手去捂他的嘴。
随侍的宫人纷纷垂首,恨不能闭绝五识,非礼勿视,非礼勿闻啊。
冬月下旬,欢腾多日的长安稍稍沉静了几分,非因天候愈发寒凉,而是京畿百姓皆在为即将到来的年节做准备。
泬西邑和塬南邑的诸多工坊内,工匠们在加班加点的赶工,依往年经验,再过得大半月,到得腊月中下旬,百姓会大量购置年货,各处坊市的好货必定供不应求。
况且,得胜而归的汉军将士们已得了丰厚赏赐,皆是荷囊满满,五大精锐骑营的将士更是待遇优渥,其军眷多已迁居京畿各郡,今岁年节又有长假,必会轮番离营探家。
入伍从军,那是刀刃上搏富贵的行当,且鲜少与家人团聚,但凡得着探家的机会,且是恰逢节庆,将士们自是舍得花销的。
首饰、布匹、吃食,都舍得给父母妻儿买,旁的亲朋好友多半也能沾光,绝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再有,各郡县的主官仆射会在腊月陆续抵京,待他们述职上计结束,能安下心来,自也会大笔花销,尤是不少携妻儿进京过年的,各家夫人和公子小姐可是出手大方得紧。
现今的大汉虽是交通便利,却也远远不及后世,饶是贵胄子弟和官家夫人,平日也没甚么机会来此“说走就走”的旅行。
各郡县的官员进京,若是携了妻儿,勉强算是公费旅游了,只要不耽误时程,饶是御史府,也不会不近人情的纠核此举。
作坊忙着赶工,商家忙着囤货,冬月下旬的长安周边,就是如此忙碌而沉静,便连章台大街上,时常晃荡的世家子弟,此时也在忙着应付官学或各大学府的年考。
若是没考好,腊月开始的漫长寒休,估摸是过不安生的。
近些年,愈来愈多的寒门学子冒出头来,世家子弟又不能再袭官,想要入仕任官,只能靠自己用功,长辈的督促自也愈发的严厉了。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考前几日,废寝忘食的读书,多少还是有些成效,至不济,要教长辈瞧见,咱也是下过苦功的,奈何天分不足,非战之罪啊!
当然,同辈中的佼佼者们,此时反倒颇为悠闲惬意了。
譬如霍去病和刘典,皆是早早定下了出路,霍去病将出任虎贲军候,刘典却是无意入仕。
昔年晋学时,刘典就没选政经官学,而是入了太学的汉学院,过得年节,他便可结束学业,又因课业优异,将晋为博士助讲,待再有建树,便可得为博士。
太学博士,自然不同后世所谓的博士,不是学而专精的宗师,就是博闻广识的大家,含金量极高,地位也颇为超然。
昔日东方朔在丞相府小遗席间,东郭老爷子为何没收拾他?
正因他是太学博士,是齐地士族在太学中的代表,轻易动不得,免得坏了东郭氏“礼贤下士”的名头。
梁王刘武自恃文武双全,尤爱舞文弄墨,喜诗词歌赋,不在意自家孙儿入不入仕,反正将来是要承袭王爵的,然若能在汉学院谋个博士乃是博士仆射,他日得成一派文宗领袖,那真有“乃祖之风”,给他大大长脸了。
身份地位不同,人生追求自也不同。
第八百二十六章 贵女愁绪
入得腊月,官学与各学府皆闭馆歇课,迎来长达两个月的寒休。
章台大街仅是稍稍冷清了几日,便又恢复了往昔的喧嚣繁华,贵胄们呼朋引伴,揣着大把钱票吃喝玩乐,但凡不做出有辱门风的丑事,长辈们是鲜少过问的,甚或是颇为鼓励的。
人脉的建立在吃吃喝喝间,此乃华夏优良传统,古外今来莫不如是。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埋头苦读,只会学成书匠,读再多的圣贤书,也成不了真正的贤才。
人情练达即文章,世事洞明皆学问!
当然,非是所有人都擅长交际,亦非所有人的喜欢交际,若乘氏侯嗣子刘典那般,天生就是清冷脾性,又是跟脚尊贵,自然有资本玩孤傲。
却也有不少人,极想融入某些人脉圈子,却始终畏足不前。
譬如樊霜,这年近及笄的小贵女,寒浞侯府嫡长女,为人也算乖巧机灵,然面对有意亲近的别家贵女,她总是有些畏缩和迟疑。
寒浞侯樊野,正是潜伏漠北多年的百余暗谍之一,昔年娶了呼衍氏的贵女,得了匈奴贵姓,以“呼衍樊野”之名,一路爬到大当户的高位,为汉军夷灭漠北匈奴立下了大功。
归国后,樊野非但爵封列候,更得天子继续委以重任,晋任暗卫朗中将,堪称大汉新贵,多年的付出终归得到丰厚回报。
与他肩负同样使命的百余谍者,昔年皆出身羽林卫,潜入漠北时,皆是少年郎,想往上爬,想掩人耳目,自然要娶妻生子,总不能人人如季宿般,装聋作哑的洗了十余载夜壶。
在匈奴,寻常平民是没资格拥有姓氏的,想获得更高的地位,除却展现自身武勇,更要想法子入贵族的眼,娶贵族之女,冠上贵姓。
这些谍者虽非人人都在匈奴娶妻生子,也有如季宿般的潜伏方式,然十余载下来,他们的子嗣也已两百有余。
谍者,本就是不择手段的,谈甚么光正伟岸,多半是刻意美化了。
对暗谍而言,此乃忠君报国,成就大功业,然对他们的妻儿而言,却是大为不同了。
诚然,季宿在汉军兵临龙城前,已将这些谍者的亲眷尽可能接应出来,然人数总归有限,除却早已暗中投靠大汉的须卜氏嫡系,旁的拢共不过千余人。
这意味着,大多数谍者,皆将自己的岳家几乎“坑杀”殆尽!
譬如樊野,为保万全,除却保下妻子和一双儿女,甚么岳父岳母,大舅子小舅子,大姨子小姨子,一个都来不救,也没法救。
郎中令齐山亲自将这千余谍者亲眷迎回长安,至今已两月有余,然想让这些人彻底融入大汉,尚是任重道远。
谍者的匈奴妻子,要安抚归化,谍者的儿女,却不宜用“归化”一词。
至少,皇帝陛下及绝大多数公卿将相,皆是认可这些孩子乃是汉家骨血的,若不好生善待,未免让有功者寒心,对谍报系统的士气也是打击。
千金买马骨,虽不宜大肆张扬,却是要格外优待。
然而,这些孩子自幼以匈奴人自居,短期内要扭转,实非易事。
三观尽毁,绝非最难面对之事,真正令人崩溃的是,三观被完全颠覆,必须进行彻底翻转。
他们猝然知晓,自傲多年的所谓贵姓,全然是假的。
他们的阿爸,皆是血统最为纯正的汉人,且曾为诸多外族闻之色变的羽林卫,在历次汉匈大战中,斩获了无数军功。
须卜氏、呼衍氏、兰氏,乃至栾提氏,在阿爸心中,皆是鄙夷不屑甚或极端仇视的姓氏,盖因阿爸的出身汉军遗孤,每每想起死在匈奴人手中的父兄,皆恨不能将匈奴举族诛绝。
汉人,他们自幼敌视的对象,原来竟是自家的阿爸,甚至是他们自身。
多么的可笑?
暗谍们自身也颇为无奈,更是发觉,往往儿子最难转变心态,妻女却好哄。
在匈奴,无论出身多高贵的女子,皆会被视为男子的附属品,甚至是货物,父死子继,兄死弟及,在汉人看来,真真有违人伦。
毫无疑问,大汉女子远比匈奴女子要更为刚烈,自主意识更是强得多,若非如此,史上大汉的四百余年国祚中,也不会频频出现极为强势的太后。
相较汉家女子,匈奴女子无疑更为乖顺,实打实的践行着“出嫁从夫”的人生观,加之没有太多的家国观念,饶是晓得自家夫君帮着汉军灭了匈奴,乃至坑死了自己的父母兄弟,也顶多默默垂泪,倒也没人生出谋杀亲夫的心思。
谍者的女儿们,心思就更简单了,甚么国仇家恨实在离她们太过遥远。
“长安物美繁华,人人锦衣玉食,处处是人才,汉话又好听,超喜欢这里。”
樊霜时常如此想。
她降生时,匈奴已然势微,不敢南下牧马,西域更已附汉,不可能再向匈奴进贡,使得漠北匈奴的物资颇为匮乏。
香料、茶叶、糖、烈酒、布匹,便连匈奴贵族都难以获取。
樊野现今贵为列候,且得了丰厚赏赐,自是不吝于花销在妻子儿女身上,皇帝陛下更是赐了府邸,公府也送来不少婢女和仆役。
此等生活水准,远非樊霜在漠北时可以比拟的。
旁的不说,成匹的绫罗绸缎堆满库房,若在漠北,纵有金山银山,也是无处寻摸,饶是大单于的阙氏,都不敢奢望。
哪怕再大胆的汉商,也不敢冒着枭首夷族的风险,往漠北走私汉货。
唯是她对汉礼尚不熟识,与正统的汉室贵女相处时,言谈举止难免有失仪之处,使得她愈发有些胆怯和自卑。
过往十余载,樊野倒是想多教儿女些汉家事,奈何他出身军中遗孤,教教汉话和汉隶尚且可以,但要教汉礼,且是女子举止仪态,那真真为难他了。
况且,为免暴露身份,也不好真将自家儿女教成汉人做派。
事实上,主动与樊霜亲近的贵女,多半也非她所谓的“正统”汉室贵女,而是樊野昔年羽林袍泽的后代,父辈皆是出身卑微的,也就是所谓的新贵阶层,不是甚么累世公卿的名门望族。
然相较于樊霜,这些贵女的素养无疑高出不少,毕竟是自幼开蒙,一路接受上好的女学教育,虽未必皆如太子妃赵婉般,接连在长安女学和宫邸女学就读,却也是合格的高门贵女。
樊霜瞧得出,这些贵女是真心实意的想与她交好,没半分鄙夷嫌弃,然每每相聚,众人谈笑间,她总是插不上话,张不开嘴,既是心焦,又是尴尬,真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此等烦恼,非止樊霜独有,却因阿父樊野封了列候,使得她接触到的贵女往往身份更高,毕竟那百余暗谍非是人人封侯,亦非人人的府邸都在北阙甲第南坊。
要晓得,当今太子妃,昔年也曾在这个圈子混,只不过赵婉路子更宽,圈子更广。
想要融入更高的交际圈,对自身的要求自然也更高,无人可以例外。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谓“人人平等,无高低贵贱之分”,仅能用以愚民,抑或也是屁民的自我安慰。
便在樊霜愁眉不展时,太子府的宦官却是登门,送上了太子妃的请柬。
太子妃将在腊月十五,邀些年岁相仿的王侯贵女到承乾宫御苑,飨宴赏梅,樊霜身为寒浞侯府嫡长女,亦在受邀之列。
樊霜既是欢喜又是担忧,唯恐自身到时会在太子妃面前失仪,惹来祸事。
领兵夷灭匈奴者,又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少傅,是太子妃的夫君和阿父,也不知对身怀匈奴血脉的她,会如何看待?
消息传开,京中宗妇与贵女皆是瞩目不已。
皇后固然时常邀各家宗妇入宫飨宴,太子妃飨宴贵女却属首次,得着请柬的自是欢天喜地的好生准备,没得着请柬的自是羡慕,心中是否有所怨忿,却是不得而知了。
宫外喧嚣尘上,宫内却是不同景象。
椒房殿内,皇后阿娇看着难掩忐忑的儿媳妇,不禁摇头失笑:“不过是办场宫宴,你慌个甚?”
“臣媳只怕出了岔子,有损天家颜面。”
赵婉乖巧得紧,不轻不重的替自家婆母捶着腿,“此事又是父皇特意交办的,若是办得不妥帖,臣媳万万吃罪不起啊。”
对皇后婆母,赵婉甚为亲近,然面对皇帝公爹,那真真是敬畏得紧。
阿娇瞟了瞟她,却是笑而不语。
“母后……”
赵婉抱住自家婆母的大腿,打定主意,不达目的不撒手。
阿娇伸手抚着她的小脑袋,默然良久,方是坦言道:“诶,本宫知道太子府缺人,然你阖该着手栽培些信得过的人手,若皆是本宫从长秋府调拨的,你与皇儿将来用着不顺手,亦用得不安心。”
“母后,臣媳断断不会……”
赵婉猛地瞪大双眼,慌忙间想要否认,却是被阿娇摆手打断。
“你既已得册太子妃,就当学着打理宫闱诸事,如若不然,今后如何执掌凤印,母仪天下?”
阿娇是过来人,晓得赵婉尚未彻底摆正心态,更不懂体察人心险恶,然身为长辈,有些话也不宜明言,只能让她多多经历,自行体悟,“来年开春,本宫会着永巷令往民间采女,添些内宰宫婢,你到时挑些入眼的,莫要时时指望着长秋府。”
“臣媳醒得了。”
赵婉难掩委屈,仍是抱着皇后婆母的大腿,娇声道:“可此番宫宴,臣媳真是没主意。”
阿娇无奈道:“罢了,本宫会让长秋府遣去内宰,从旁指点。”
“多谢母后!”
赵婉欢喜不已,乐呵呵的继续捶腿,端是孝顺得紧。
第八百二十七章 如此母子
腊月,岁十二月。
腊者,猎也,言田猎取禽兽,以祭祀其先祖。
腊八要合聚万物而索飨之,其源起正是古人冬季无事,却又食物匮乏,故外出狩猎或采集植物,用以祭祀列祖列宗和诸位家神,以祈来年。
祭祀过后,祭品总不能留着**发臭,自是要聚众分食之,华夏民族自古就不喜浪费。
京畿百姓生活富足,又多务工为生者,腊月乃是最为繁忙之时,故狩猎是不可能狩猎的,也难寻到狩猎之处,总不至为打只野兔跑个数十里地,真要有这闲工夫,到坊市搬货物,手脚利索的少不得挣个百余钱。
百余钱,割两斤猪肉,买数斤粉条,回家让婆娘炖锅猪肉粉条,不香么?
长安坊市,民夫们在搬货挣钱;宫邸学舍内,不少贵胄却是鼻青脸肿,在扛着圆木,吭哧吭哧的绕着校场跑圈。
贵胄们满心哀怨,宫邸学舍歇馆寒休,他们正在吃喝玩乐中堕落沉沦,孰料才过了没几日,就被太子殿下尽数召回。
太子相召,本是荣幸之至,然被召来在雪地里与人互殴,就另当别论了。
互殴也罢了,打输了还得扛着圆木,饶校场跑圈,这是甚么道理?
“以忠君报国为荣,以祸国殃民为耻!”
“以奋发勤民为荣,以好逸恶劳为耻!”
“以坚守诚信为荣,以见利忘义为耻!”
“以遵循律法为荣,以违法乱纪为耻!”
“以克躬克俭为荣,以骄奢淫逸为耻!”
“以追寻真理为荣,以愚昧无知为耻!”
跑圈就算了,还得边跑边高呼口号,乃是皇帝陛下为宫邸学舍新批的训语,名曰“六道荣耻”。
检阅台上,太子刘沐却是席地踞坐,边是毫无仪态的涮着火锅,边是与数位臣子兼好友闲扯。
“大雪新停,汤油滚沸,狗肉配香菜,积雪共长天一色!”
太子殿下突是诗兴大发,没来由的作辞半阙。
“太子表兄,好诗词,好文采!”
公孙愚忙是放下象牙箸,击掌而赞。
刘典掩面,苏武默然,张笃面部抽搐,唯有霍去病满脸深以为然。
非是霍去病谄媚,实因在黄埔军学内,比太子更会作诗,实在不多,况且这半阙辞确是应时应景,气势不凡啊。
“嗯,好表弟!”
刘沐咧嘴大笑,伸手拍了拍小狗腿的肩膀,“既是如此,孤便给你个出彩的机会,去将那两个嚣张小子揍趴下,你今岁也才刚束发,不算欺负他们。”
公孙愚彻底懵圈了,本想拍拍马屁,孰料拍出麻烦来。
说好让他来看乐子的,怎的要亲自下场?
“快去吧,别磨蹭,你今岁虽已结束学业,然勉强仍算宫邸学舍的学子,去将那两人揍了,免得让宫邸学舍弱了威名。”
刘沐见他满脸不乐意,突是敛了笑意,沉声道:“孤尚在时,学舍可不是这般情形的。”
宫邸学舍,立学十三载,前身乃为刘沐特意创设的宫邸蒙学,召宗室子弟入学伴读,发展至今,已分蒙学、预学和女学三馆。
学子,收虚年六岁至十五岁者,皆为王侯及公卿将相府中嫡子嫡女。
夫子,皆是从太学或长安女学调任的博士,抑或是黄埔军学的顶尖教官,分别教授文武课业。
最高统治阶层的继承人,最好的精英教育,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自应培养出栋梁之才。
面对自幼长于漠北那蛮荒之地的同龄人,竟然打个旗鼓相当,尤是那屠栾和樊风,竟是无人可敌?
太子殿下适才虽是脸上带笑,心里实已恼火至极!
若非自身行将虚年十八,比屠栾和樊风大了两岁有余,适才早就下场,将他们尽数揍得哭爹叫娘。
父皇特意交代,这群暗谍的子嗣对大汉缺乏所谓的“认同感”,若不及时收服,长此以往,于国不利。
譬如为首的屠栾与樊风,两人年岁最大,皆是刚满虚年十五,他们的阿父皆爵封列候,皆为暗卫朗中将。
暗卫,乃帝之鹰犬,国之爪牙,忠心何其重要?
父皇虽是用人不疑,却也要防微杜渐,若这群暗谍子嗣仍摆不正心态,指不定会累及他们的阿父。
刘沐深以为然,却又有自身主见和行事风格。
少年多叛逆,一味怀柔安抚,多半是不成的,打服再说!
诚如昔年的西域、乌桓、朝鲜、东瓯、闽越、滇国、夜郎,皆是被汉军收拾过后,才懂得敬畏,现今不是老老实实的,半点悖逆之心不敢生,人人求着归化汉籍?
正如父皇私下常言,人性本贱,一棒子打下去,再给个甜枣,就会感恩戴德。
太子殿下的想法是极好的,只恨学弟们不给力。
遥想昔年的宫邸学舍,先有丹徒候嗣子刘塍,后有太子刘沐,皆是横压同辈的存在。
只可惜,这群暗谍子嗣中,年岁最大的也才虚年十五,若非如此,拉到黄埔军学,能一拳砸死他们的不在少数。
未曾及冠的太子殿下,竟是莫名生出“后继无人”的感叹。
奈何孤王太优秀,前不见……只见父皇,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怅然而泣下!
“快滚下去!”
刘沐见得公孙愚仍是不情不愿,呵斥道:“你等年岁相仿,他们阿父昔年又曾为羽林卫,乃是舅父麾下最早的将士,你若是败了,丢的是舅父的颜面,公孙氏的颜面!”
公孙愚满腹苦水,心道也就与人肉搏厮打,怎的就上纲上线到关乎家族荣光了?
若真如此,小爷过往在宫邸学舍揍翻了那么些刘氏子弟,你老刘家不是早就颜面扫地了?
当然,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否则太子表兄怕是要挥动巨阙剑,将他活活拍成肉泥。
只见他从席垫上起身,晃晃悠悠的迈着四方步,走下高台。
张笃见得他这副架势,晒然失笑,摇头道:“瞧他这惫懒模样,来年入了军学,怕是要吃不少苦头,也难怪南宫姨母舍不得,已去渭北甘泉宫寻太后诉苦了。”
闻得这话,素来不喜多言的刘典却是接了话,满脸的苦大仇深:“族姑哪里是去诉苦,分明又是找由头去扒拉宝贝了。”
“……”
大汉重孝,晚辈是鲜少当众指摘长辈的,尤是刘典素来笃守礼仪,突然这般说话,估摸是真有些恼了。
苏武和霍去病都是“外人”,只能自行封闭六识,权当自己又聋又哑。
刘沐却是无所忌讳,饶有兴致的问道:“姑母又做了甚事?莫不是又到梁王府借了甚奇珍异宝?”
刘典默然少顷,方是叹息道:“一尊……珠襦玉匣,说是瞧着颇为……合身。”
咳咳~~
刚呷了口佳酿的刘沐险些没活活呛死,用力拍着胸口,满脸涨红。
珠襦玉匣,用金丝连接玉片,行同铠甲的玉衣,汉代最高形制的丧葬敛服,传言能保尸身不腐,乃是高贵的礼器和身份的象征。
皇帝、诸侯王及少数功高德勋的元老重臣,其玉衣方可用金线缕结,称为“金缕玉衣”,其他贵族则使用银、铜线缀编,称为“银缕玉衣”、“铜缕玉衣”。
譬如刚逝去的老宗正刘通,便是追封了王爵,着金镂玉衣下葬。
华夏素来看重身后事,多数权贵在生前就早早定下自身墓葬所在,备妥棺椁敛服,更有不少皇帝,刚登基就已大兴土木的修筑皇陵。
便连勤俭爱民的汉帝刘启,亦是如此,即位第四年,就已着手修筑帝庙和帝陵,位于渭水之北,与长安遥遥相望,因着刘启还活着,自然需要忌讳,不称帝庙和帝陵,而称德阳宫。
说句玩笑话,刘启若是清晨薨逝于甘泉宫,想赶在黄昏送到德阳宫下葬,都来得及,甚么都不缺。
珠襦玉匣的打造极为费工耗时,若在玉片的材质和厚度下大功夫,非但耗时更久,更会耗资巨亿,以梁王刘武的身家和脾性,绝对是精益求精,一身玉衣不知要匠师精心研磨多少年。
若梁王妃也合葬,那就两身,估摸还有“备用”的。
饶是多出几身,南宫公主将之扒拉走,那也真是太不见外了。
谁家晚辈会向长辈讨要敛服?
虽说珠襦玉匣是礼器,拿出来也不会不吉利,但若梁王夫妇下葬时用不完,有得剩,梁王嗣子刘买,也就是刘典他老爹,将来也能用不是?
没法说!
太皇太后窦氏在世时,南宫公主就没少到长乐宫扒拉宝贝,太皇太后薨逝,更留下遗诏,将生前所有财物分作三份,尽数分给馆陶公主、皇后阿娇和南宫公主。
太上皇刘启和皇帝刘彻确是遵循遗诏,半点都不含糊,故阳信公主虽为大汉长公主,家赀却是远远不如南宫公主。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会拍马屁的后辈得遗产,就是这么个道理。
“有其母,必有其子啊。”
刘沐缓过气来,看着高台下,故作嚣张的以一敌二,故意卖了破绽,将屠泽和樊烈接连撞翻在地,正自抬腿狂踹的公孙愚,无奈摇头道:“不怕狠人,就怕狠人扮乖卖丑,浑不要脸啊!”
第八百二十八章 长安会谈
见得公孙愚威震校场,尚在耀武扬威,刘沐唤来随侍宦官,让他们生火燃柴,将五尊青铜大鼎中的火锅汤油煮沸。
此类鼎内里皆分五格,中间是圆格,外面再分出四格,将鼎分成不同的烧煮空间,既可避免不同味道的料汤串味,亦方便有酸、辣、麻、咸等不同饮食习惯的食客。
大汉最早的火锅雏形便是如此的,乃贤王刘非首创,后传至汉军之中,深受将士喜爱,相较于尖顶炭锅,还是大鼎豪气,吃着爽快。
此时校场中的少年约两百之数,五尊火锅大鼎,足够他们涮肉了。
酒肉朋友,酒肉朋友,无有酒肉,不成朋友。
少年心性,实是没太深城府的,彼此间的冲突和隔阂,没甚么是打场架解决不了的,若是有,那就再加顿酒肉。
若是这样都不成,还记恨在心,那此人就是心胸狭隘,不宜深交了。
太子殿下年岁也不大,自也理解同龄人的想法,思维模式就是这般简单、粗暴和狂野。
况且,他贵为大汉储君,不可能真的屈尊纡贵,与那么些暗谍子嗣搞甚么单独性的促膝长谈,作出几分“孤王看重你等”的态度便是赏脸了。
孤意如此,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这就是大汉储君的霸气,在自家父皇面前尚是只没长牙的小奶虎,然在外头,超凶的!
不得不说,大汉太子对这群暗谍子嗣的震慑力确是极大的,毕竟他亲率大军,将漠北匈奴近乎诛绝,匈奴素来崇尚强者,追随强者绝不是耻辱,而是荣耀,这些自幼生长在匈奴的少年自也深受此等影响。
与他们说甚么民族大义的道理,他们多半听不懂也不乐意听,以成年人的思维方式去揣摩他们的想法,也无怪季宿和他们的阿父花了近两月光景,硬是无甚成效。
皇帝刘彻却是隐有所觉,换了自家的莽儿子出面,或有奇效,故才将此事交办下来。
刘沐缓缓起身,欲要往高台下走,却望见得远处有宦者疾趋而来,却是宦者令滕驭。
“奴臣见过殿下!”
滕驭举步登台,行至近前,躬身见礼,遂道:“陛下口谕,着殿下速往大行府。”
刘沐微是愣怔:“可知所为何事?”
此间众人皆是太子心腹,且陛下吩咐之事亦非不可外传的隐秘,故滕驭也没刻意避讳,答道:“回殿下,仍是罗马与安息两国特使相持不下,依陛下圣意,当教两国在正朔前彻底议定,方才恩允两国特使于大朝会登殿朝拜。”
刘沐听得满头雾水,挠挠头道:“此乃大行令职责所在,于孤王有甚干系?”
罗马往大汉派遣了使团,刘沐是晓得的,对罗马特使的来意,也很清楚。
值得一提,罗马遣使来汉,非如后世史上般因丝绸之路的影响,而是借着安息巴勒弗家族的管道,找上了大汉驻阿帕麦亚使馆的副使东方朔。
两年多年,克奈乌斯·屋大维大肆清洗政敌,自封永久独裁官,遂发兵二十万北上,从匈奴与色雷斯的联军手中夺回波河平原。
此战结束,屋大维已形同罗马君主,罗马的共和体制形同终结。
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然罗马终归元气大伤,匈奴虽已转往高卢地区,去祸害凯尔特蛮族,然色雷斯人却是退守巴尔干半岛北部,与马其顿和斯巴达两族相互守望,使得罗马投鼠忌器。
尤是马其顿人的战船,不断从海上袭扰亚平宁半岛东南沿海的布林迪西等富饶大城,罗马端是顾此失彼,不胜其扰。
罗马使者之所以找到巴勒弗家族,乃是看上巴勒弗家族在安息堪比王族的影响力,欲与安息达成盟约,共同对付巴尔干半岛的“叛军”,却也晓得米特里达梯王野心勃勃,唯恐与虎谋皮。
巴勒弗家族不同,其祖地阿帕麦亚城的历史比安息王都泰西封更为悠久,相较帕提亚人占绝大多数的泰西封,阿帕麦亚的居民有大量希腊族裔,文化更为开放包容,巴勒弗族人也更为“希腊化”。
旁的不说,不少巴勒弗子弟会说希腊语和罗马语,拥有往罗马通商的船队和马队。
(ps:真实历史上,阿帕麦亚城确为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节点。)
屋大维遣来使者,意欲请动巴勒弗家主撒普尔,由他出面说服米特里达梯王出兵,协助罗马大军“平叛”,东西夹击巴尔干“叛军”。
屋大维固然想玩远交近攻的套路,却也怕玩火烧身,故须巴勒弗家族担保,安息大军不会趁势占据巴尔干半岛。
巴勒弗家族不白帮忙,罗马家底厚实,其国多金银奇宝。
夜光璧、明月珠、骇鸡犀、珊瑚、虎魄、琉璃、琅玕、朱丹、青碧、刺金缕绣,皆为罗马盛产之物,在安息颇受贵族追捧,近年更是经由阿帕麦亚的汉商,大量输入汉境。
只不过,罗马近年兵灾连连,汉廷也没主动遣使罗马,两国无甚往来,巴勒弗家族这“中间商”也乐得两头挣差价,赚个钵满盆满。
正因如此,罗马大贵族皆不知汉疆之广大,不知汉军之壮盛。
待到罗马使者求见巴勒弗家主,道出自家君主的打算,撒普尔觉着此事必得先知会汉使,商议出个章程,免得引发汉廷乃至大汉皇帝不满,导致家族过往对汉廷的诸多“表忠”行为前功尽弃。
撒普尔先是找了与巴勒弗家族极为亲近的东方朔,东方朔听罢,觉着很有搞头,即刻禀告正使徐隅。
徐隅得知此事,与撒普尔再三确认,又亲自接见了罗马使者,特意去了趟安息国都泰西封,与驻泰西封特使薛嵇密商。
徐隅与薛嵇,两人皆为大行少卿,皆是汉廷的执节特使,在安息境内,两人商议妥当之事,便有临机决断之权,能全权代表汉廷乃至大汉皇帝行事。
当然,若是两人做出卖国之举,汉廷也是可以不认的,然这几乎不可能,里通外国是要夷族的重罪,能派驻外邦的大汉使臣,饶是忠诚出了问题,脑子也不会出问题。
两人商议过后,请巴勒弗家主次子埃霍斯带着罗马使者去了趟大夏国都,让他真切了解到,大汉在东方的威慑力强大到何等程度,同时遣人急报大行府,奏禀天子。
罗马使者深切认识到,大汉能靠拳头,说服包括安息在内的所有东方国度,遂领着巴勒弗家族的使者埃霍斯,屁颠屁颠的跑回罗马城复命。
屋大维闻知,自是大为震惊,又听闻罗马现今面对的匈奴恶魔,仅是被汉军击溃的小股败军,远遁数万里,逃到阿尔卑斯以南,却是打得罗马伤筋动骨。
屋大维行事果决,又见巴勒弗家族愿意牵线作保,便应诺遣使大汉,请大汉从中斡旋罗马与安息的盟约。
毕竟,汉人提出的要求不多,奴隶、金银、通商、减免关税,在罗马全境开放大汉钱庄,区区五道条陈,相比富饶的巴尔干半岛和罗马君权的稳固,实在算不得甚么。
直至罗马使团不声不响的抵达阿帕麦亚城,汉使薛嵇才求见安息米特里达梯王,细说此事。
毫无意外,米特里达梯王出离的愤怒了,差点忍不住拔剑斩杀薛嵇。
近年来,汉廷借助巴勒弗家族,在安息搞风搞雨,他也就忍了,孰料现如今连安息军政都要指手划脚。
叔可忍,婶都不可忍!
“大王息怒,我大汉绝非藐视安息,唯望天下大同,世间和平,再无兵灾,昔年大王欲夺安纳托利亚半岛,却是力有未逮,不也是请我汉廷从中斡旋,向大月氏借兵么?”
薛嵇轻飘飘的一番话,却是教他不得不认清现实,“我汉人最重信诺,天子更是一言九鼎,天下无敢违逆者,既愿为罗马与安息见证此事,大王还有何顾虑?
若大王执意不允,我大汉也不会强求,免得坏了邦谊,自会为罗马与大月氏牵线。”
“……”
米特里达梯王气得面色铁青,却也晓得薛嵇此言虽带威胁,却也实非妄言。
昔年汉廷能指使大月氏出兵安纳托利亚半岛,现今要请其出兵巴尔干半岛,也绝非难事,也就从黑海北畔多饶个两千余里,对骑兵而言,花不了多少时日。
对汉廷乃至大汉皇帝的诚信,米特里达梯王却是相信的,大汉行事虽甚为霸道,然但凡定立的邦约,从未主动毁约,非但对安息如此,对巽加如此,饶是对诸多小国,皆如是。
搞邦交,也要靠口碑的。
权衡再三,米特里达梯王也只得接受现实,毕竟汉廷素来只求财,从未露出兴兵西扩之意,对安息没甚么领土威胁。
对罗马的请求,米特里达梯王也是愿意接受的,盖因他最不乐见罗马和色雷斯等族陷入长久僵持,最好再打起来,打得昏天暗地才好。
唯有两败俱伤,安息才好坐享渔翁之利。
至少,在安息彻底消化完安纳托利亚半岛的既有战果前,不能让罗马缓过气来。
战争的泥淖,罗马若是深陷,想挣脱出来,也得问问安息准不准!
于是乎,王储弗拉特斯为首的安息使团也迅速成行,从泰西封启程,出使汉都长安。
今岁九月,安息和罗马几乎在同时抵达汉都长安,外带大月氏和康居常驻长安的使臣,四国实则在巴勒弗代表以家族名誉的担保下,由汉廷大行令张骞见证,展开了漫长而艰难的扯皮过程,史称“长安会谈”。
长安会谈,对后世影响甚为深远,然此时身处局中的各国使者皆无有意识,莫名得了自家父皇口谕的大汉太子刘沐,更是满头雾水,挠头不已。
第八百二十九章 何须多言
未央宫西阙,中央官署的建筑外观大体呈浅黄色调,在以灰黑为主的汉宫建筑群中,尤为的醒目。
腊月乃是各郡县主管仆射返京述职之时,入得中央官署,便可见的诸多锦袍大袖的官员在各处廊道趋步疾走,更有甚者,捧着厚厚的册簿,在各府署间将来回奔走。
嗯……后世华夏的地方官员,所谓“跑京”,情形也是差不多的。
每岁此时,各府署属官皆是小心翼翼,说话轻声细语,走路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盖因在廊道埋头疾走之人,指不定就是佩着三彩靑绶的封疆大吏,刚遭了陛下训斥,不得不到丞相府进行“再教育”。
当然,也不乏得了陛下褒奖的郡守,意气风发下,见得某位京官行事利落,出言勉励几句后,向公府请调要人。
若如此,那此人多半要平步青云,饶是过往被视为偏荒的西南边郡,现今也因对外通商,日渐富庶,外放再非贬谪,反倒是谋取政绩的好出路,多的是京官想去,只是苦于无有机遇罢了。
此时的中央官署,虽络绎不绝,却无甚喧嚣,急促的脚步声,却反倒更衬出肃穆之意。
在此情形下,太子殿下身着武服,倒提巨阙重剑,沿廊道大步行来,原本形色匆匆的官员们皆是惊呆了。
巨阙,剑长三尺四寸,重而无锋,挥之可断骨碎金,以剑身横扫,就足以将人活活拍成肉泥。
太子昔年得剑时,年岁尚幼,只能负剑于背,却鲜少离身。
现今太子日渐长成,身量高大,却不再背剑,又因过重,不宜腰悬佩戴,故这巨阙剑近年鲜少现于人前。
太子是甚么脾性,谁人不晓?
此时提剑而来,能有甚么好事?
沿途所遇官员,皆是纷纷趋步避让,垂首揖躬,无人不识趣的上前见礼,待得太子行过,瞄见宦者令趋步紧随其后,更是脊背冒汗。
太子自不敢在中央官署“行凶”,然宦者令也在,那可就说不准了。
宦者令,统掌少府所辖的宦官内侍,又随侍帝皇,地位直逼保管玺印虎符的符节令,乃是帝皇最为信重的大宦官,秩千石,位列诸卿。
若无圣谕,太子也指使不动宦者令。
太子刘沐却是不知众人心思,饶是知晓,也不会太过在意。
入得大行府,又行过四曲回廊,方才下了廊道。
宫外藁街,有蛮夷邸,为外邦使团居住之处;
宫内府署,亦有蛮夷馆,为大行府召外邦议事之地。
蛮夷馆,共六座馆舍,居偏僻庭院之中,院内环境清幽,以高墙围之,院门有郎卫戍卫,外邦使臣不可随意进出,更不可能放任他们在中央官署四处晃悠。
近些时日,蛮夷馆却不复往昔清幽静谧,某处馆舍总是传出高声争论,吵闹得最激烈时,连檐角的积雪都被震得簌簌落下。
九月至今,将近三月光景啦!
大行少卿宋远高坐上首,抬手扶额,只觉耳内嗡嗡作响,深感度日如年,也无怪大行令宁肯去处理琐碎公务,也不来应付着些西夷。
侧席上,巴勒弗代表埃霍斯双目呆滞,汉茶虽好,但喝了那么些日子,没法再用以提神了,只盼时辰过得快些,翠月馆要选花魁,今夜得去为莫毓姑娘捧场,听她唱唱小曲,多赏些缠头。
吱嘎~~
掩着的厚重门户被缓缓推开,凛冽的寒风席卷入内,正自挥拳怒吼的罗马使臣猛是噤声,望着未经通禀,便径自排闼而入的那个少年。
“微臣不知殿下驾临,未曾迎候,望殿下恕罪!”
宋远匆忙起身,趋步迎上前来,躬身见礼道。
“无妨,不必多礼。”
刘沐摆摆手,也不等那些化外蛮夷反应过来,就自顾自往上首迈步。
宋远刚想请太子入主席落座,却见得刘沐虽行至上首,却不入席,挥了手中大剑,将桌案上的物件尽数扫落在地,叮咣作响。
但见他猛地转身,一屁股坐到桌案上,以剑驻地,左手撘在剑柄上,右手挥袖,对惊愕不已的众人道:“你等继续商议,教孤王听听,都是甚么高谈阔论!”
“草民埃霍斯,见过太子殿下!”
埃霍斯反应最快,又因曾在长安“留学”,常与王侯权贵往来,深悉汉礼,更听到过大汉太子的种种传闻,忙是趋步上前,拜伏见礼。
康居和大月氏的使臣亦上前拜伏,他们与罗马和安息两国特使不同,乃是常驻长安的使臣,晓得大汉的霸道和厉害。
刘沐扬眉道:“巴勒弗家的?”
“回禀殿下,草民正是巴勒弗子弟,家父忝为现任家主。”
“嫡子?”
“回殿下,草民乃嫡次子!”
埃霍斯深知,汉人颇为看重嫡庶之分,故对大汉太子的发问并不讶异。
“嗯,既是如此,无须行此大礼,也无须以草民自称,毕竟你父……以臣下自称即可。”
刘沐微是颌首,虽言犹未尽,意味却已道尽。
虽是当着安息王储的面,却也毫无顾忌。
“微臣谢过殿下!”
埃霍斯更是心思通透,闻得大汉太子暗含许诺之意,也是豁出去了,若是迟疑不决,想左右逢源,反倒两头不讨好。
反正巴勒弗家族和安息王族的矛盾已然太深,只是彼此相互忌惮,才没彻底撕破脸罢了。
安息译者乃是常驻长安之人,自是精通汉话,似他们这些外邦使者,皆自称“外臣”,以区别与汉臣。
安息王储弗拉特斯虽不精通汉话,然瞧见埃霍斯那副谄媚嘴脸,也听了译者转述,面色愈发的阴沉。
然他也晓得,此时身处汉都长安,面对大汉储君,不是他能随便发飙的地方。
“见过大汉太子!”
弗拉特斯倒也学了不少汉室礼仪,心中虽是恼怒,亦起身对刘沐拱手作揖,用半生不熟的汉话道。
罗马使臣反应最慢,满脸懵圈的听译者叽里呱啦许久,方才以手抚胸,向刘沐弯腰行礼,嘴里也是叽里呱啦,不知说些甚么。
“哦,东方帝国的唯一继承人,胜利女神在东方的代言人,东方国度的保护者,大夏、大宛、巴克特里亚的保护者,西域诸国的朝贡者,击败匈奴的战神使者,大汉皇帝的爱子。
胜利女神的后裔,罗马君主的使臣,撒丁尼亚行省的**官,狄第乌斯家族的执掌者,伊库里姆。
在此向您致以问候。”
罗马译者乃是巴勒弗家族安排的,待得罗马使臣说完,如实转述起来,便连语调都学得像模像样。
刘沐真真听懵了,冷声道:“说人话!”
译者浑身发颤,重新整理语言:“罗马特使曰:伊库里姆见过太子殿下。”
刘沐扭头看向侍立在侧的宋远,诧异道:“这些时日,他皆是这般废话连篇?”
宋远面皮抽搐,颌首应是。
刘沐忍不住看向弗拉特斯等安息使臣,眼中满是同情之色。
推己及人,若是换了他的暴脾气,这罗马使臣的坟头都要长草了。
“都免礼吧,你等各自归席落座,继续商议正事,尽速议出个章程,莫教孤王久候!”
刘沐再度挥袖,仿似在驱赶烦人的苍蝇。
罗马特使貌似还想说些甚么,却被身侧译者扯了扯,低声警醒几句,才满眼不甘的重新落座。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大汉太子真真见识到罗马人的厉害之处。
嘴里叽里呱啦个没完,偏生还手舞足蹈,说到亢奋处,还起身离席,跑到安息使团的面前,慷慨激昂的振臂高呼,端是唾沫横飞。
大汉译者刚转述了几句,刘沐便是抬手阻止,不愿再听了。
头疼、耳鸣、天旋地转。
“难为安息使臣了。”
刘沐眼见弗拉特斯不断用锦帕擦拭脸上的唾沫,觉着这安息王储真是好脾气,如此能忍。
果如父皇所料,安息王族是真希望罗马出兵“平叛”,之所以久久不松口,除却是想要到更多好处,估摸还有旁的阴私计较。
指不定,米特里达梯王已悄悄派出使者,与所谓的罗马“叛军”暗中勾连,打算将罗马往死里坑。
汉廷却需要更多的金银和奴隶,光靠对外贸易是远远不够的,唯有爆发战争,长久的战争,才有源源不断的廉价奴隶。
“聒噪!”
大汉太子突是单手拔剑,指向罗马使臣伊库里姆。
霎时间,满堂皆寂。
“大月氏可愿出兵巴尔干?”
刘沐收剑,冷然出言。
“我大月氏可调拨四万铁骑,随时听凭调遣。”
大月氏使臣无疑早已得到国君授权,急忙应诺道。
“殿下,我康居亦愿出兵!”
康居使臣如是道。
“善!”
刘沐颌首称善,看向面色阴沉的弗拉特斯,问道:“埃及之地,以百万奴隶作价,尽数予你安息王族,也只予你安息王族,要是不要?”
弗拉特斯听罢译者转述,猛地抬眸望向刘沐,又看向面色大变的罗马特使,以及恍若未闻的巴勒弗·埃霍斯,神情瞬息数变,终是化作晒然笑意。
“自无不可!”
两国储君,一问一答,决弱国存亡,定万民生死。
何须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