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一章 母爱如斯
皇亲苑,长公主府。
午后时分,后苑的花草皆是晒的发蔫,刚洒了水的泥土在烈日的烘烤下,蒸腾着热浪,非但未觉清凉,反倒更是闷热。
阳信公主却是摒退侍婢,颓自身着素衣,信步拈花,偶尔用锦帕拭去额角冒出的汗珠。
“阿母……”
张笃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终是不忍,硬着头皮唤道。
阳信公主缓缓回眸,看着尽量用高大身躯为她遮阳,为她挡住毒辣日光的儿子,心中既是欣慰,却也不免失落。
她转过身来,轻声问道:“多年来,府里的亭台楼阁屡有翻修,唯有此处的园囿和楼阁,为娘却只让下人每日扫洒,至多稍稍修葺破损,一应景致与器物皆如往昔,你可知为何?”
张笃挠了挠头,憨厚的笑笑,却是不答。
阳信公主冷眼斜觑,不是气他答不上来,却是气他刻意不答。
知子莫若母,张笃这副憨厚模样,能骗得了旁人,却是骗不了她,她与夫君张骞皆是心思通透的精明人,又岂会生出个傻儿子?
论起装憨扮傻,现今的张笃仍是生嫩,可比不得她年幼时,在处处明枪暗箭的宫廷之中,与诸多妃嫔和手足周旋。
非她天性狡黠,实乃世事所迫,不得不早早学会保护自己。
阿母王出身寒微,入宫多年,在诞下阿弟前,仍不过是区区美人,在诸多妃嫔中地位实在太低,二妹年幼,却不似她这长姊般见识过太多宫里的阴私险恶。
嫁与温润谦和的张骞,又诞下孝顺懂事的儿子,她已再无所求,只盼能安安生生的相夫教子,直至鬓发斑白,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此生便无遗憾。
正因如此,她迟迟不肯应诺,让张笃随刘塍赴滇。
赴滇迎亲,迎娶滇王之女?
她虽是妇道人家,然身为天家女,还能瞧不出内里蹊跷?
刘塍虽只是丹徒候嗣子,却是现今最得天家看重的宗室后辈,任何明眼人都能瞧出,他就是皇帝陛下为储君早早培养的左膀右臂,若是再争气些,他日或可如胶东王刘寄昔年般登坛拜将,为大汉横压外夷。
如此身份,娶个夷狄女子,岂不委屈?
虽说梁王嗣子刘买的正妻跋子亦出身羌族,然梁王昔年乃是入朝请罪的尴尬处境,且跋子与皇后和南宫公主颇为亲密,其父稗禾候立下大功,膝下又无旁的儿女,梁王在种种权衡,无疑是要以这门亲事向天家作出某种表态。
刘塍却是不同的,若他自身不愿迎娶藩女,皇帝陛下绝不会轻易勉强,免得其日后心生隔阂,再不能放心重用。
能让刘塍心甘情愿,甚至主动请求赴滇迎亲,无疑意味着此事不似表面般简单。
阳信公主虽是不常出府,却非耳目昏聩的无知愚妇,况且夫君张骞官居大行令,每每红袖添香,她多多少少能“不经意”得见得闻些外邦之事,晓得自家雄才伟略的皇帝阿弟对西南夷早已有所不耐,欲清卧榻之侧了。
她是个女子,虽贵为长公主,却也是护犊子的母亲,莫与她谈甚么国之大义,岂会欣然让自家儿子赴滇行险?
因幼年身处险恶的明争暗斗中,没少吃苦遭罪,故在诞下孩儿后,她对张笃堪称溺爱,等若变相补偿自身的童年缺憾,说难听点,她宁可让夫君行险,都舍不得宝贝儿子。
身为人母的女子,就是这般的不讲道理,相比深沉厚重的父爱,母爱往往表现得更为直接,毫无遮掩的沸热滚烫。
父爱如山,母爱似火。
若是皇帝阿弟亲下旨意,她自不会抗旨违逆,然皇帝连口谕都没传,唯是太子侄儿传了话,给了为张笃加官进爵的许诺,无疑皇帝亦是顾及她这长姊的意愿,任她自行决断。
若她执意不许,皇帝仍是会顾念姊弟情分,不加责怪。
对自家阿弟的脾性,她还是知之甚深的,虽城府极深,然对其心中在意之人,鲜少会心机计算,更不屑惺惺作态,端是表里如一。
她虽不愿耽误自家儿子前程,然若为此让他行险,却是不愿的。
实话实说,她身为长公主,夫君张骞位列九卿,儿子张笃自身天资不差,且自幼与太子亲近,日后若要获得更大倚重,也不差这份功绩,着实没必要行险。
权衡之下,她自是不肯应诺此事。
“阿母……”
张笃遭了阿母冷眼,只得满含祈求的又唤了声。
“诶,你应知晓,此处楼阁,乃为娘昔年临盆的产阁,坐月子亦是在此。”
阳信公主终归是溺爱儿子的母亲,不忍见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缓缓抬起手,抚着他的头。
张笃已比她高出不少,却是微微屈身,让她能更轻易的抚到头顶。
“为娘幼时受了不少苦,向来气虚体弱,临盆又伤了元气,月子足足坐了两月有余。”
阳信公主目光温润,柔声追忆道:“那时亦是盛夏,妇人坐月子时,不能净身沐浴,紧掩门窗,不得出屋,唯是闷热无风的午后,头脚裹得厚重严实,才能半开阁窗,瞧瞧外头景致。
为娘倚在卧榻上,所能瞧见的,也不过就是这半片园圃,如今忆及,犹在昨日,一花一草,皆历历在目,然景致未改,你却是长大了。”
“阿母……”
张笃再唤一声,却语带哽咽,仍是无法多说甚么。
阳信公主收回手,眸色深邃的看着自家儿子掺杂着歉疚和执拗的神情,却似瞧见幼年时受到旁人折辱,瞒着母亲默默垂泪的自己。
她转过身,看着园圃中的夏花,无奈的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丝苦笑。
“诶,罢了。”
一声长叹,再是无心拈花,以手敛裙,毫无仪态的大步离去。
张笃张嘴欲言,却是无声,颓自低下脑袋,便在园囿前,遥向楼阁屈膝跪地,久久不起。
日渐西沉,张骞归府,却闻得家老禀告,爱妻染了暑气。
“老奴已请了太医入府诊治,说是无甚大碍,公主服过汤药,现下在后苑小阁休憩。”
家老如实禀告,心下颇是惴惴。
若非公主不许他扰了驸马公务,他早是想法子将公主染病之事递入中央官署,他虽无法入宫,然长公主府有数位老内宰,还是能执符令前去少府的,否则岂能轻易请来太医?
驸马与公主成婚多年,向来感情甚笃,他自是唯恐因未曾及时传讯,惹得驸马不悦。
好在驸马亦是温润和善之人,又因是公主发的话,倒也没怪罪于他。
“后苑小阁么?”
张骞微是愣怔,似有所感,举步便是往后苑行去。
行至后苑回廊,远远见得园圃处跪着人,抬眸细看,竟是自家儿子。
他何其精明,瞬间便是了然,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疾步前行。
“明知自身体弱,难耐暑热,颓自凭白遭罪,何苦如此?”
小阁内室,张骞侧坐榻沿,瞧着半倚软枕的爱妻,语带疼惜道。
阳信公主斜眼觑他,闷声道:“夫君若真是疼惜妾身,就不该袖手坐视,仍由一众后辈胡闹。”
张骞只得摇头苦笑,夫妻多年,他岂会不晓得,自家婆娘护起犊子来,是不讲道理的。
阳信虽是女儿身,心智却不下于他,懂得轻重分寸,似这般抱怨之语,仅是四下无人时的夫妻私语,聊以撒娇置气罢了,不虞让旁人听了去,故他也没出言制止。
阳信公主见他默然,更是恼道:“你父子二人皆是这般闷声不语,我倒徒做恶人?”
此时的她,全无半分人前的端庄沉稳,不似仪态高贵的大汉长公主,却是个轻嗔薄怒的娇俏妇人。
因染了暑热,微微泛红的俏脸,衬着那精致眉眼,少了几分天家女的贵气,却更显明艳动人。
张骞柔声劝慰道:“诶,雏鹰若不离巢,如何振翼褪羽,展翅翱翔于天际,放眼万里河山?”
阳信公主臻首轻垂,声如蚊呐:“我不求他得步青云,唯望一世安好。”
“汝之蜜糖,彼之苦艾,溺爱过甚,却是他不堪之重,若真是虚度一世,日后他反是会怨你这阿母。”
张骞语气略重,却也不得不说。
大好男儿,志在四方,儿子的志向和心思,身为人父又岂能不知,昔年的他,不也如此么?
往说东瓯与闽越时,他比此时的张笃也大不了多少,且仅有数十羽林卫以为随扈,情势更是艰险得多。
昔年张骞远赴诸越之地,意欲暗中说服欧复鸣和邹馀善谋反,弑兄篡位,一旦事情败露,必死无疑!
此时张笃赴滇,乃以太常府掌故的身份,代大汉天家理宗亲婚仪,滇国君臣敢不护他周全?
且不论滇王是否真欲举国内附,但凡他没魔怔,就得以礼相待,且老老实实的备好“嫁妆”,为自家女儿送嫁。
不是和亲,更甚和亲!
弱小,就是弱者原罪,任凭强者予取予求,还得感恩戴德。
阳信公主不是不知事,然心下终归不舍,此时见自家夫君“偏帮”那不知好赖的不肖子,更是着恼。
冷哼一句,侧身躺倒,拉了薄丝锦被,盖着脑袋生闷气。
“暑气闷热,屋里又憋闷,莫再置气。”
张骞忙是轻扯锦被,让她露出脑袋,唯恐她太过憋闷。
阳信公主冷哼一声,却是不予理会。
张骞颇为无奈,心念一转,却是转了话头:“你若再是这般置气,笃儿也不晓得要跪到何时?”
阳信公主猛是扭脸,语带惊怒却难掩急切道:“他仍是跪着?”
张骞诧异道:“你不知晓么?”
“我服过汤药,便觉昏昏欲睡,临睡前,便已让人唤他起身了!”
阳信公主急声道,也顾不得再多说,忙是翻身而起,提拉着绣鞋就欲下榻。
张骞忙是将她按回榻上,不容置疑道:“好生躺着,我去唤他进来。”
第七百一十二章 少年志向
园圃侧畔,张笃已跪了近愈两个时辰,烈日暴晒,且执拗的不进茶水,若非自幼习武不辍,体魄强健,怕是早已昏厥过去。
他的脑子已是昏昏沉沉,偶尔下意识的用舌头润润皲裂的嘴唇,唾沫虽有些发黏,却是聊胜于无。
张骞步出小阁,缓缓往园囿行去。
见此情形,候在小阁外的内宰们皆是长疏口气,着实安心不少。
公子久跪不起,对府里的下人而言,此等不宜传扬出去的主家事,实是不想看,不该看,更不敢看的,除却数名内宰留下伺候,余者皆早已战战兢兢的退出后苑。
公主染了暑热,服过汤药便是睡下,临睡前,特意让内宰唤公子起身,奈何公子执意不起,她们也没法子,总不能不顾尊卑的生拉硬拽,却又不敢唤醒已然入睡的公主。
公主自幼体弱,此时玉体有恙,熟睡时更惊扰不得。
若换了旁的下人,或许会不知所措,难以决断该如何行事,毕竟公主向来溺爱自家儿子,醒来后若知晓她们没能让公子起身,又未向她禀告,怕是会迁怒责罚。
然这些内宰皆是公主出降时的随嫁,是由太后特意赐下,专事伺候和看顾公主的老宫人,与府里寻常下人的地位不同,想法更是不同。
说难听点,她们与其说是府中下人,倒不如说是太后“眼线”,若驸马不善待公主,她们必是要禀告太后的。
这算不得吃里扒外,莫说身份尊贵的公主,就是寻常的世家贵女,出嫁时也都会从娘家带些信得过人手,免得在夫家无有亲信可供驱使。
对此类内宰而言,公主的责罚固然可怕,然若没服侍好公主,使其久卧病榻,她们如何向太后交代?
权衡轻重后,她们自不会去惊扰入眠小憩的公主,留下候了多时,直至驸马回府,前来探问病情,公主才是悠悠醒转。
此时见得驸马往园圃行去,应是已将公子仍跪地不起的情形告知公主,且已好生安抚下她,内宰们不由放心不少,能不受公主迁怒,自然是好事。
她们并不知晓,向来温润谦和的驸马张骞,现下却是颇为愠怒,只是面上不显罢了。
张骞行至园圃侧畔,站在张笃身前,冷眼俯视垂着脑袋,却仍是执拗的尽量挺直腰背的自家儿子,沉默不语。
“阿父……”
张笃霎时醒神,抬头看向眸色沉凝的阿父,目光闪躲的唤了句,嗓音嘶哑,却又随即垂下脑袋,不敢与阿父对视。
张骞平日对儿子的管教不算严厉,又因自身脾性和善,言谈幽默,与妻儿更不拘谈笑,然相较于毫无原则溺爱儿子的妻子,张骞端是赏罚分明的,该动手责罚的时候从未手软。
似张骞这般朝堂重臣,言行举止间多是不经意的透出威仪,倒是他刻意向妻儿耍官威,而是久居高位养成的气势,无须吹胡子瞪眼,光靠一缕略带不善的眼神,就能吓尿不少外邦使臣。
便如此时站在张笃身前,虽是不发一语,却已让脑袋昏沉的张笃彻底醒神,颇是觉着心虚忐忑。
父子俩默然良久,张骞方是淡淡问道:“你可知错?”
“阿父……孩儿有志报国,何错之有?”
张笃虽是崇拜敬重自家阿父,却也不是太过畏惧,此时闻得张骞发话,心下颇是不甘,反是再无闪躲的想法,抬头反问道。
好歹自幼与天家长辈亲近,太上皇是他外祖父,皇帝是他舅父,相较之下,阿父张骞想以气势压服他,却是不易的。
张骞冷声道:“你是在顶撞为父么?”
“孩儿不敢!”
张笃缓缓俯身而拜,因久跪而血脉不畅的双腿,刺麻疼痛,他颓自倒吸凉气,却又迅速挺直上身,再度抬头,满脸执拗道:“阿父平日时常教导孩儿,要用心修身治学,他日得以施展抱负,更要忠君任事,以报圣恩。孩儿时刻谨记于心,习文练武,昼夜不辍,现今终有报国之途,孩儿欲往,何错之有?”
“你有心报国,便可仗着你阿母的溺爱与不舍,行此苦肉计,迫她不得不应允此事么?”
张骞恼怒更盛,语调愈发凛冽:“身为人子,如此行事,岂非忤逆不孝?”
张笃适才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想用国之大义与阿父说说道理,然此时被戳破了心中盘算,端是气势尽泄,面色颓然,无言以对。
张骞见他无意回嘴,复又道:“你莫牵扯大义,更莫说甚么自古忠孝难两全,我汉室以孝治天下,不孝之人,皆是薄情寡恩之徒,无德忘义之辈,还指望其能忠君任事,报效社稷?”
张笃闻言,浑身微颤,声如蚊呐的辩解道:“孩儿知错了,然阿父应也知晓,太子殿下必得在末伏前择好赴滇人选,若无甚意外,待得朝堂重开,陛下便会下旨为丹徒候嗣子和滇国王女赐婚了,着实拖延不得。”
此言非虚,他确是不得不急。
太子殿下本就性急,如今得了差事,更是急于向皇帝陛下证明自己,想着干脆利落的将此事办得妥帖周全。
青春期的少年郎,虽不免有叛逆期,然但凡对自己父亲有所崇拜的,多半就想向父亲证明自己,得到父亲的肯定和赞许。
至少,在华夏是如此的,或许是因华夏的父亲们往往不擅或不喜直白的袒露出对儿女的舐犊之心……尤是对儿子。
张笃自幼与太子亲近,焉能不知自家这表弟的脾性和心思?
若是阿母执意不允,太子殿下也绝不会强求,更不会多作纠缠,免得自家姑母为难。
况且,张笃不去,有的是人抢破脑袋,若非张笃的出身,这等好事尚且轮不到他头上,绝无非他不可的说法。
先生不出,奈苍生何?
未免想太多了!
现今的汉廷人才济济,就缺施展抱负的舞台,建功立业的机遇。
别说人才,便是公孙愚这惫懒无赖的货,虽才虚年十一,然闻知此事,就是嗷嗷哀告,只恨晚生数年,现下年岁尚幼,赶不上此等“肥差”。
瞧他满脸“不赚即是亏”的哀痛神情,果不愧是卫尉公孙贺和南宫公主的儿子,完美的融合了老刘家和公孙氏的血脉。
张骞身为大行令,虽奉皇帝谕示,袖手坐看太子主掌对滇诸事,然对太子近日的所作所为还是尽皆掌握的,且在不违背皇帝本意的前提下,默默为其查漏补缺,毕竟太子的想法和行事仍太过稚嫩,难免有思虑不周之处,对各府署的职守和运作也不尽熟识。
昔年,今上刘彻尚未太子时,之所以要入中央官署协从理政,不是没有缘由的,庞大而严密的大汉官僚在实务运作时,门道很多,未入其门者,徒然雾里看花,是闹不清辨不明的。
对自家儿子的担忧,张骞自然能理解,时不我待,若真因拖延太久,与此良机失之交臂,在大汉威慑四夷的当下,日后再想斩获开疆拓土的功业,无疑更不容易了。
尤是张笃就读的乃政经官学,而非黄埔军学,学的是文臣的经世治政,出身再高,都不可能如武将般凭借砍人头加官进爵。
若是循着正常的升迁步骤,他在政经官学结束学业后,多半要外放任官,使历练完整,积攒资历和政绩,层层拔擢,若无卓越建树,没个十余载想入列朝堂,除非天家不顾群臣非议,徇私拔擢,或是在内朝任官。
内朝官,虽是天子近臣,但其职守鲜少有治理实政的,类似后世政府首脑的秘书处和警卫室,只不过体系和编制更为庞大罢了。
自恃不逊于人的张笃,自是梦想着入列朝堂,如阿父般得为大卿,甚至超越阿父,位列三公,焉会想早早入内朝任事?
说实话,若他日位高权重,饶是给他个尚书令,他只怕都不太愿意,倒非不屑,更非自视过高,而是不喜其职守,宁可外放郡守,造福百姓,牧守一方。
张笃此等志向,不是没来由。
年幼时,阿父外放岭南太守,阿母与他皆是随任。
数年间,他亲眼见证了岭南诸城在阿父的治理下,迅速抚平战乱后的创伤,彻底摆脱萧条,商旅不绝,市面繁荣,百姓富足。
阿父离任时,商贾百姓出城相送,绵延数里,壅塞于道。
此等由衷的爱戴,深深震撼了他的幼小心灵,亦更是崇拜自家阿父,只觉“大丈夫当如是”。
然而,莫说一郡太守,饶是大县的县令,也不是轻易就能得任的。
或许在后世朝代,县令是甚么九品芝麻官,七品芝麻官,然在秦汉两朝,凡万人大县,县令的官秩就高达六百石,高于中央官署的大部分府司属官。
如郡太守此等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更是秩二千石,仅次三公九卿,尤在诸卿大夫之上。
未在朝堂做到千石大员,想外放一郡太守,那无疑是痴人说梦!
京官不愿外放?
那也要分外放甚么官职,能牧守一方,谁不是抢破头?
譬如前任中尉张汤,现今外放玄菟太守,饶是身处“偏乡僻壤”,却半点怨言没有,每年岁末返京述职,何等的春风得意。
似玄菟郡这般刚划入大汉疆域的化外之地,最是适合酷吏大展拳脚,施严刑峻法,以“教化”万民,对国之蝰蛇而言,何其适材适所?
一个字,爽!
嗯……张笃的志向是改善民生,使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与张汤却是大为不同的。
大汉的官制便是如此,不同的太守,不同的地域,皆有不同的施政方向,边郡强军,内郡兴业,故郡太守的地位颇高,赏罚任免皆须呈请皇帝圣断,非丞相可擅自定夺。
第七百一十三章 诸事妥当
张骞瞧着倔强的儿子,心中既是赞许亦有无奈。
养儿方知父母恩,昔年的自己,也曾热血轻狂,只觉父母长辈太过谨小慎微,顾忌太多,直到身为人父,才醒得儿女无论长到多少年岁,有多大的出息,父母仍是会为他们操心劳神,唯望他们能一世安好。
张骞摇头道:“你阿母为你伤神伤身,染了暑热,若不好生休养,再落下甚么病根,饶是你日后贵为公卿,便能无愧于心?”
“啊?”
张笃闻言大惊,早先内宰前来唤他起身,只说阿母正欲小憩,却未提及阿母染疾,此时猝然听闻,他只觉脑中轰然炸响。
阿母自幼体弱,昔年诞下他后,虽是精心调养,终归伤了元气,每每染疾,饶是伤风受寒,都不可有半点疏忽。
念及至此,张笃豁然起身,双腿却因久跪而血脉不畅,既是疼痛难当,更是站不稳当,身子一歪便要摔倒。
张骞伸手扶住他,皱眉道:“如此急不自察的心境,为父不免也有些顾忌允你赴滇,倒非忧心你的性命有虞,却是怕你误了朝廷的大事。”
张笃忙是强忍双腿刺痛,缓缓站定,深深吸了口气,躬身道:“孩儿知错,然孩儿心意已决,先去向阿母请罪侍疾,待阿母身子好些了,孩儿必会再好生与阿母商议此事,恳请阿父莫要阻止孩儿。”
他深知,以阿父大行令的身份,但凡提一句他不适任赴滇,别说太子殿下,就是皇帝陛下都会深以为然。
陛下常言,专业之事,就要交由专业之人决断。
对各府署的职守,若非有甚么悠关社稷的大事难决,陛下多半是不会干涉的。
谁掌权,出了岔子,谁就须负责,端是权责分明。
对滇事务,暂且交由太子殿下主持,日后若出了岔子,殿下必也要向皇帝陛下乃至朝廷百官给个交代,故他绝不敢忽视大行令的意见。
殿下脾气虽暴,却绝非刚愎自用之人,否则也不会特意借此机会,培养和扶持自己的僚属,以为日后臂助。
“你且先去沐浴更衣,免得这副惨状让你阿母瞧见,徒惹她心疼。”
张骞微是颌首,适才虽训斥自家儿子,却也不会真的从中作梗,耽误了他的前程。
实际上,饶是张笃不这般急躁的胡乱折腾,他也会想法子说服爱妻,放手任儿子这雏鹰展翅的。
张笃忙是应诺,踉踉跄跄的疾步往自己居住的院落行去。
张骞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脸上不复怒色,却是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慰,虽仍稍嫌稚嫩,但终归有所坚持,有志向,有主见,男儿本当如是。
才能,阅历,经验……
这些不足都能慢慢弥补,跌跌撞撞亦不可怕,可怕的是跌倒后,再无勇气起身前行!
父母所要做的,不是扶着儿女走路,而是在他们跌倒后,搀一把,鼓励他们继续前行!
至少在当下,张骞对自家儿子的表现是颇为满意的。
是夜,张笃执意在阿母榻旁侍疾,阳信公主既是心疼又是欣慰,好在张骞在侧谈笑,倒是没让她太过感伤。
三日后,阳信公主病愈,张笃揉着屁股,一瘸一拐的前往承乾宫的太子府。
对阿母用苦肉计,使得阿母伤怀染疾,确属忤逆不孝,现今阿母病愈,讲规矩的阿父自是要对他用顿家法,当然……阿母却是不知此事的。
好在,有阿父帮着从旁劝说开解,阿母终已允他赴滇,这顿家法倒是没白吃。
只不过,此事尚不算完。
没多久,太子车驾驶出承乾宫,匆匆出了长安城,赶往渭北甘泉宫。
张笃乃是太上皇和太后的嫡亲外孙,要远赴滇地,且是肩负重任,必是要随太子殿下前去禀明缘由。
汉人尚武,君臣若非年老体衰、出门远行或是典仪所需,多是骑马而非乘坐车辇,后辈子侄更是如此,所谓鲜衣怒马少年时,换后世的话,乘车坐辇很娘炮,伪娘小鲜肉在汉代并不吃香,多半是男宠般的存在。
奈何张笃的翘臀现下是皮开肉绽,若其骑马前往,待得到了甘泉宫,怕是早已血染马背。
太子刘沐倒是扬鞭打马,驱策着他那匹雄俊非凡的照夜玉狮子,端是意气风发。
现如今,诸事已近妥当,姑母已允张笃赴滇,皇祖父和皇祖母必也不会多说甚么。
丹徒候府那边更是早早应下,嗣子刘塍迎娶滇国王女,几近有利无弊,若日后滇人举国内附,滇王必得敕列候,两家也算门当户对;若是滇国不臣,大不了让刘塍休妻另娶。
男儿有功业在身,还愁找不着好媳妇?
果不其然,太上皇闻知此事,非但没出言制止,反是老怀大慰的夸赞了孙儿和外孙,太后虽不舍外孙犯险,然得知长女已是应诺,也就没多说甚么,反倒提起两人的婚事,让他们早点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刘沐年岁尚幼,太子妃的人选更悠关家国社稷,太后也不好过多置喙,然对已虚年十七的张笃,非但尚未娶妻,连婚约都没定,这就令太后很不满意了,直道长女和女婿没心没肺。
汉人早婚,窈窕淑女更是君子好逑,适龄的世家贵女,凡才貌双全者,府上的门槛早被媒妁踏破。
长公主和大行令的独子,虚年十七尚未定亲,这像话么?
张笃听着外祖母念叨,只觉脑子阵阵发胀,疼得厉害,却又不敢显露半点不耐之色,只能唯唯诺诺的垂首受教。
“赴滇前,你且安生待在府里,多多陪伴阳信,待你离京,我自会召她前来,与她好生说说你的婚事。”
太后念叨了半晌,直至口干舌燥,终是暂且放过自家外孙儿。
随着年岁渐高,太上皇与太后更乐意长居渭北甘泉宫,盖因在长安城,只得困居长乐宫,每每出宫游玩皆是兴师动众,反倒在渭北,甘泉山周边的大片山林地泽皆是圈禁的皇苑,赏景游玩皆少了诸多拘束。
太上皇偶尔心血来潮,还可带着妃嫔微服出游,反正在渭北郡县,能认出太上皇的臣民几近于无。
寻常百姓颇难想象,游玩于市井,闲逛于街巷,对常年幽居深宫的天家人,是多么奢侈和新奇的体验,太上皇及其一众妃嫔皆是乐此不疲。
太子刘沐亦是喜好此道,微服出宫的戏码实在有趣极了,本打算多留两日,陪着皇祖父到附近的大城逛逛,奈何突是接到近侍禀报,滇太子已接到滇王回函,意欲求见大行令。
刘沐忙是向皇祖父和皇祖母辞行,二老虽是不舍,然正事要紧,也没出言强留,又是一番勉励叮嘱,便让他们启程返京。
翌日晌午,承乾宫。
滇太子庄临在宦官的引路下,通过层层盘查,终是入得宫禁森严的太子府。
以暗色调为主的汉宫,气势宏大磅礴,便如大汉雄踞天下的傲然姿态。
莫说整个承乾宫,单是太子府所属的宫室,占地就比滇国王宫要大得多,布局与装饰与其说是精致,倒不如说是粗犷,瞧得初次入宫的庄临喘不过气来。
大汉何其强盛富庶,庄临深深知晓,更已亲眼见闻,单是他落脚的蛮夷邸,就已颇为精致奢华,北阙甲第的权贵府邸,重重楼阁廊榭更是美不胜收。
汉宫建物如此粗犷豪放,无疑是刻意为之,以彰显大汉天家的剽勇与霸道。
皇权至上的年月,君即天下,天家的气魄就是社稷的精气神。
现今的大汉,便如那大汉太子,强硬、果决、霸道、甚至隐隐蕴着凶狠暴戾。
庄临暗自叹息,此番出使汉都,真正让他认清了滇国与大汉的差距,也不禁感佩自家父王的见识与魄力,敢于力排众议,屡屡恳求向大汉举国内附。
已故的祖父昔年实在太固执了,滇国的部分老臣亦如此,也无怪父王即位后,不惜血洗臣属,便连庄氏王族的叔伯兄弟都杀了不少。
认不清大势,必将被大势埋葬。
父王尚为太子时,也曾出使汉都,只不知,是否也如此时的他这般心悸?
庄临本欲求见大行令,昨夜却被告知,大汉太子召他今日入宫,这无疑是赏他脸面,却也让他更为忐忑。
说实话,撇去对滇国的利弊考量,他反倒更愿意得大行令接见,毕竟大行令张骞的温润谦和乃是人尽皆知的,太子刘沐却以强悍刚硬闻名,曾亲眼见识过的庄临更觉着大汉太子堪称暴戾。
那日吃火锅,在庄临面前嚣张跋扈的两位侯府公子,遇着大汉太子,简直如坐针毡,夹菜时手抖得如筛糠般,可见心中是何等的畏惧。
席间,大汉太子的任何言语,都带着不容置疑的语调,尤是对庄临,论及滇国之事,全无半点商量的意思,不容闪避更不容拒绝。
庄临无比确信,那日他的应对但凡不如大汉太子的意,不死也残!
刘氏天家的凶狠是出了名的,汉帝刘启何等仁德贤明,昔年尚为太子,却用棋盘活活砸死吴太子,现今的大汉太子,杀个番邦储君,想来顶多也就遭顿训斥,至于大汉臣民,谁会为外族的性命声讨自家太子?
在现今大汉,凡同情外族者,管你甚么仁心善念,皆要遭庶民口诛,士子笔伐。
正因深刻体认到这些,庄临半月前得大汉太子命宦官传话,暗示要让丹徒候嗣子赴滇,迎娶自家幺妹后,虽是颇感屈辱,却仍是不敢拖延,即可遣快马给父王去函,在密函中更是力劝父王应诺此事。
前日,父王回函送到,非但已然应诺,更附有国书,在内里以臣下自称,恳求皇帝陛下降旨赐婚。
庄临更是感佩自家父王的果决,既是决意臣附,就不再矫情的故作姿态,以最为恭顺谦卑的举动,展现臣附的决心。
第七百一十四章 为子作揖
南山河谷,清风穿谷拂溪,驱散盛夏的暑气。
两道策马扬鞭的身影飞驰争先,互不相让,却是皇后阿娇与赵府小贵女赵婉在赛马。
阿娇身着红色猎装,乘骑的宝驹更是通体赤红;赵婉则是一袭白衣,与毛色纯白的照夜玉狮子也是相得益彰。
按理说,年岁尚幼的赵婉,骑术远逊于自幼惯爱骑马射猎的阿娇,然在平坦开阔的河谷腹地径直奔驰,对马术的要求并不高,阿娇身为长辈,更不可能为了取胜,仗着骑术精湛,对赵婉采取倚撞抢道等危险手段。
更为重要的是,两人乘骑的马匹不同。
阿娇乘骑的汗血宝马,虽是与照夜玉狮子齐名的西域宝驹,然汗血马长于耐力,照夜玉狮子更长于爆发力。
若以“日行千里”为比较,汗血马无疑是王者的存在,照夜玉狮子则更适合成为沙场拼杀的战马。
后世演义中,赵云在长坂坡上,杀入曹军阵中,七进七出而落于不败,落入陷坑生而又能飞跃而起的那匹马,便是照夜玉狮子。
河谷腹地长不过数里,地势平坦的溪畔滩涂更仅里许,对宝驹而言,刚提尽马速就已赛程过半,须臾间已至终点。
照夜玉狮子爆发力强,提速快,自然占据了极大优势,况且赵婉自得了这匹照夜玉狮子,但有闲暇,驯养和投食皆是亲力亲为,又时常乘骑,而贵为皇后的阿娇,却是不可能时常跑马厩养马驯马的,
马通人性,要与主人心意相通,想配合默契,在平日就要多下功夫。
饶是有种种优势,赵婉仍须拼尽全力,才能偶尔赛赢阿娇,心下虽略有不甘,却也对皇后愈发崇拜敬仰了。
无怪阿母每每提及皇后骑术,皆是自叹不如,她只道阿母是因尊卑有别而自我贬低,直至近日时常与皇后赛马,才晓得阿母还真非自谦。
毕竟阿母乃是昔年成为羽林医官后,才稍稍学了些骑术,多年来又因公务繁忙,愈发有些生疏,与皇后实在差得太远了。
去岁三伏,赵婉也曾随驾前来,皇后却未曾提议与她赛马,现下想来,应是皇后觉着她还差得太远吧?
至于弯弓射猎,那就更是没法比。
听皇后追忆往昔,曾有夜猫卧于宫墙叫春,她直接在椒房殿门外弯弓搭箭,将之射杀。
赵婉没少跟着阿母入宫赴宴,椒房殿也曾去过,殿门与宫墙可是隔了老远,她觉着现今的自己绝对无法做到。
嗯……小贵女信以为真,苏媛却是知晓内情,那夜猫实是没被射杀,反倒皇帝陛下被惊着了,命人搜宫,将皇后藏着的诸多“凶器”尽皆收缴殆尽。
两女玩得尽兴,在旁观赛的苏媛却是有些发愁。
连续两年的三伏,赵氏夫妇与女儿皆随驾离京,加之赵婉得赐照夜玉狮子,平日又与太子殿下多有接触,看在有心人眼里,不免生出诸多揣测。
说实话,苏媛压根没有攀附天家的念头,曾在长秋府任事的她,更深悉宫规森严。
赵婉生性欢脱,若真是嫁入天家,只怕是祸非福。
别说做太子妃,将来要母仪天下,就是做个少妃,现今的赵婉都远远不够格,这无关出身样貌,甚至无关才学,真正重要的心性。
苏媛更为忧心的是,若天家并无此意,却风闻诸多类似传言,反倒以为是赵氏夫妇传扬出去的,岂不冤枉么?
这绝非杞人忧天,实在太多人紧盯着太子妃的位置,听闻帝后属意赵婉的传闻,不论真假,都会想法设法给赵氏夫妇下绊子。
历朝历代,对太子妃乃至皇后人选,爆发的血腥争斗数不胜数,不仅止宫中妃嫔的明争暗斗,连她们出身的家族多半都会卷入其中。
昔年的栗夫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只为觊觎后位,累得举族夷灭,三个儿子死了两个,一个被宗正府圈禁至今。
苏媛身为人母,不指望自家女儿能登临后位,只希望她能找个疼惜她的如意郎君,夫妻和睦,执手偕老,安享岁月静好。
奈何,现实往往不随人意。
皇后有意让苏媛和赵婉随驾陪伴,皇帝陛下自不会为这点小事拒绝爱妻,便命赵立今岁亦率右中郎署所属郎卫随扈。
赵氏夫妇焉敢抗旨不遵?
总不能说,不欲让自家女儿与天家人亲近,更不想让她嫁入天家吧?
疯了么?
活腻了么?
帝后提都没提过这茬,赵氏夫妇若没来由的自说自话,那岂非是平白无故的往帝后脸上甩耳刮子?
这不是活生生往死里作么?
苏媛在溪畔暗自发愁,此时在庄园书室内的赵立,心中却是满头雾水。
皇帝陛下召他入内,却是摒退众人,将一道奏报让他阅看。
赵立原以为是郎署呈报的紧急军情,然仔细阅过,却是太子殿下亲书,乃向陛下禀报对滇事宜的进展。
嗯……与其说是禀报,倒不如说是邀功。
通篇虽无“邀功”字眼,然太子殿下那副眉飞色舞的得意神情,却已透过字字句句,跃然纸上。
饶是贵为太子,此时也仍是个但凡做出点成绩,就亟不可待的向父亲表功,希望得到夸奖的小屁孩。
赵立哭笑不得之余,却又不免有所疑惑。
文武百官向来各司其职,谨守分际,若非诸御史之类的言官,置喙他人职守乃是大忌,他身为右中郎将,更是不宜牵涉国政。
此道奏报涉及外邦事务,且是将诸般情势写得清清楚楚,陛下让他阅看,却是不知为何?
皇帝刘彻见他阅罢,出言问道:“如何?”
“……”
赵立有些发懵,忙是躬身道:“恕臣愚钝,不知陛下所问为何?”
刘彻轻笑道:“朕是问你,觉得太子此番表现如何?”
“臣乃一介莽夫,本就不擅权谋之术,况且事涉外邦,更由太子主其事,微臣万万不敢妄议。”
赵立此言非虚,这道奏报无论如何都不是他可随意出言置喙的,倒不是怕得罪太子和大行令,确实非他所长,亦非他权责范围。
易地而处,若大行令张骞对郎署权责指手划脚,赵立也绝不会给他好脸色。
刘彻微是颌首,倒也没怪罪于他,能时刻不忘谨守分际,反是值得赞许的。
他突是问道:“你教导太子已多少个年头了?”
赵立毫不迟疑的答道:“蒙陛下不弃,微臣教授殿下武课已八年有余。”
“嗯,昔年他尚未得册太子,你等六人便已任他蒙师,八年来皆是悉心教导。如今吾子初长成,朕身为人父,当向你等致谢。”
刘彻语罢,便是起身离席,向赵立拱手作揖。
在秦汉乃至先秦,天子作揖行拜并不鲜见,尤是在拜谒师长时,是颇为常见的礼数。
然赵立却险些吓懵了,若是太子刘沐向他作揖倒还好,受皇帝陛下的揖礼,那特么不得折寿?
不管是身份,还是年纪,他都没资格受这礼。
况且,若非陛下昔年创设遗孤院,身为军中遗孤的他,怕是早已饿死街头,焉有今日的荣景?
“陛下!”
赵立闪身避过揖礼,反是屈膝跪拜道:“还请陛下莫要折煞微臣,臣若生受陛下揖礼,岂非忘恩负义之辈?”
刘彻伸出手,作势要将他扶起,颇是无奈道:“二者无甚关联,不应混为一谈。”
赵立焉敢等陛下来扶,忙是自行起身,躬身道:“陛下大恩,微臣纵是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
刘彻摇头失笑:“呵呵,倒无须你粉身碎骨,日后好生辅佐太子便是了。”
辅佐?
赵立只道是陛下口误,故而应诺道:“若陛下不嫌微臣愚钝,臣必将尽心竭力,继续教授太子武课。”
“不仅是教授,而是辅佐!”
刘彻敛了笑意,肃容道:“太子年岁渐长,愈发的有主见,却仍稍嫌急躁,脾性更是暴烈,寻常人镇不住他,更不敢约束他,太子二傅已悬缺多年,不宜再久拖不决。”
先秦之时,太子二傅乃教太子以事而谕诸德者,欲其知父子君臣之道也。
太傅在前,少傅在后,太傅审父子君臣之道以示之,少傅奉世子以观太傅之德行而审谕之。
汉承秦制,更兼有教谕、培养太子,护佑、辅翼太子,统御太子属官三项职责。
然而,太子二傅辖下属官与太子詹事府属官是完全两个互不辖属的独立系统。
太子二傅只是共同统领太子门大夫、庶子、洗马、舍人等部分属官,负责太子的教谕、护佑、侍从工作;太子詹事则统领率更令、家令、仆、卫率等其他属官,负责太子家的吃、穿、住、用、行等具体后勤事务。
简而言之,太子二傅辖下的属官,与类似皇帝身边的诸大夫和亲卫,太子詹事府则等同少府体系。
因太子府在宫城中,太子身边的亲卫数量不宜过多,仍主要靠郎署和卫尉府遣禁卫护卫,故太子二傅辖属的所谓太子侍从,更偏向于伴读和随侍之责。
严格意义上说,太子二傅虽有太子属官,然其地位超然,除却太子要以师礼事之,在太子不纳良谏时,更负有训诫之责,甚至可呈禀皇帝陛下,对太子做出相应的责罚。
第七百一十五章 太子二傅
刘沐虚年五岁时,刘彻便为他延请了六艺蒙师,为其开蒙,饶是入了宫邸学舍,他的君子六艺仍是由这六位师长分别督导。
眼见他已虚年十三,再过年余便要束发,不管他是否会如后世少年般迈入所谓的叛逆期,行动力必定愈发彰显,也必将愈发不愿受人管束。
有道是,名不正者,言不顺。
刘沐虽是尊师重道,对六位恩师执弟子礼,然六人不同的身份,决定了他们对刘沐的督导有所不足乃至顾虑。
袁盎和卫绾年事已高,精力大不如往昔,又与刘沐存在着较大的代沟,刘沐对他们尊敬有余,却不甚亲近;卓文君是女子,且身为大长秋,乃皇后属官之首,与刘沐亲近有余,严厉不足;刘乘的亲王身份,更注定他会下意识的避免得罪未来的皇帝。
唯有身为中郎将的赵立和李松,每日晨昏皆轮流督导刘沐习武,端是风雨无阻,八年多来,既与刘沐颇为亲近,该动手时却也毫不手软。
习武,说着容易,实则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鲜少有父母会亲自教导儿女习武,唯恐不忍见儿女吃苦受累的惨状。
武课教习,更鲜有慈眉善目者,刘沐能坚持多年习武不辍,更因他每每有怠惰之心,赵立和李松反会更为严厉的操练他。
男人间的情义,多半是打熬出来。
刘沐虽是脾性暴烈,然绝非气量狭小之人,恰恰相反,崇尚武勇之人多豪爽,加之愈挨揍愈皮实,靠着赵立和李松教授的武技,横压诸多同辈,更让他对两人颇为信服。
然赵立和李松终究受限于身份,除却教授刘沐武课,余下的课业是不宜教导的,尤是涉及政务时,他们身为左右中郎署的主官仆射,皆会谨守分际,刻意避嫌不闻。
郎卫,执刀兵,守殿堂,宿卫宫禁,随扈天家,妄图涉入国政,乃取死之道!
太子六师,皆受限身份,难以尽心督导辅佐,故更为“名正言顺”的太子二傅不可再悬缺下去。
“朕已于太尉议定,由他出任太子太傅。”
刘彻顿了顿,复又道:“太子少傅之职,朕欲交托于你,你可愿出任?”
赵立闻言大惊,却止受宠若惊的“惊”,更是猝不及防的震惊。
论及本心,他实是不太愿意的,倒非不屑太子少傅之位,恰恰相反,太子少傅的地位可比他现下的右中郎将高得多。
太子二傅虽可视为太子属官,然其地位超然,相较完全接受太子指派的太子詹事,太子二傅无疑地位更高,官秩也更高,远超太子属官的形制。
太子太傅,秩万石,位同三公;太子少傅,秩中二千石,位同九卿;太子詹事,秩二千石,位列诸卿,比太子少傅尚都低了半阶。
别小瞧这半阶,所谓九卿者,视之为大卿,放在后世华夏,等同副国级大佬,其余诸卿约莫就是高官,想迈过这道门槛实在太难。
尤是外朝官,要攒够资历和政绩,在严谨的官僚体系历练完整,步步升迁,才能、品性、机遇皆不可或缺,又幸得蒙皇帝信重,才有机会晋任大卿,更遑论位列三公。
难,难,难!
太子二傅的实际职守,论及汉初数朝,却又因具体状况而略有不同。
远的不提,只提汉帝刘启在位之时。
栗太子刘荣,其太子太傅为窦婴,其时窦婴官居太尉,为了避嫌,故只负责督促和教导太子,更具体的太子府事务交由太子少傅负责。
刘彻为太子时,其太子太傅为卫绾,太子少傅为直不疑。
直不疑真正的官职,实是中大夫(后改为光禄大夫),乃是汉帝刘启的首席幕僚,之所以让他出任太子少傅,只为使他仪同“大卿”,代表皇帝行事更方便。
卫绾的太学祭酒之职反倒清闲,且不涉军政,故太子二傅的相应职守反是他这太傅主要负责。
现今皇帝刘彻选定的太子太傅郅都,亦官居太尉,故循前例,是要尽量避免直接涉入太子府具体事务的,太子少傅的职守无疑就很重了。
换句话说,太子少傅就不能如昔年的直不疑般,只挂名不干事,毕竟太子刘沐可不似父皇刘彻般“生而知之”,且随着年岁渐长,主见愈多,威势愈盛,寻常人镇不住,更不敢约束。
赵立虽是武将出身,然在遗孤内院时学业优异,且教授刘沐武课多年,本就有颇为身后的师徒情谊,刘沐对其也是颇为敬重的。
郅都和赵立对皇帝刘彻更是忠心可鉴,无须太过忧心两人会撺掇太子抢班夺权,赵立主掌事务,郅都为之把关,刘彻自可放心。
只不过……
赵立这右中郎将的官职,必得卸下,无论皇帝刘彻多么信任他,同时兼任太子师和郎署仆射的先例都不能开,免得后人依循,贻患无穷。
不是每任皇帝都能如刘彻这般英明强势的,妄图擅权乱政的贼子更不鲜见。
昔年高祖立朝,覆灭诸多异姓王,与群臣约定,“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诛之”,彻底断了异姓封王的可能。
吕后乱政时,诸吕多有封王者,果是天下共诛,江山社稷仍在老刘家手里攥着。
可见高祖何等的高瞻远瞩,刘彻自也不会为后世昏君留下可依循的恶例,让居心叵测的奸臣凭白钻了空子。
太子之师统御郎卫,宿卫宫禁,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
对此,赵立无疑也是心知肚明的,故难免有所迟疑。
“陛下,臣父曾是雁门边卒,丧于匈奴之手,只得与兄长相依为命,兄长却又因为我找寻吃食,冻死在深山之中!微臣自幼便立志从军,誓要为父兄报仇!”
赵立深知陛下向来不喜虚言应付,坦然道:“及至蒙陛下圣恩,先入遗孤院,后入羽林卫,臣更立誓,定要屠绝胆敢觊觎我大汉的一众外夷!”
刘彻听出他言语中的婉拒意味,却不着恼,反是劝解道:“屠绝不臣,非朝夕之功,乃千秋万载的大业,时不待我,你亦难得尽其功。”
赵立跪伏在地,朗声道:“陛下明鉴,臣绝非贪图此等绝世功业,唯望汉师北诛匈奴日,臣仍可随军出征,饶是只做马前之卒,亦无怨无尤,死国无惧!”
“既是如此,你更应出任太子少傅,尽心辅佐太子。现如今,匈奴衰微,蜷于漠北苟且偷生,何须再劳朕御驾亲征?”
刘彻不怒反笑,继续劝说道:“你现下官居右中郎将,率辖属郎卫随扈驾前,他日朝廷挥军北伐,你又如何随军出征?”
“……”
赵立默然,心知陛下所言非虚,不禁有些茫然。
现今之世,凡汉军兵锋所指,皆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饶是在远隔万里的身毒,劳师远征的大汉骑军硬是血屠数百万,将百乘举国诛绝,况乎漠北匈奴?
劳动皇帝陛下御驾亲征,远赴漠北?
未免太过掉价,莫说满朝群臣会极力劝阻,只怕诸多汉军将帅更会以死明志。
在社稷危亡时,帝皇亲征固然可鼓舞全军士气;然在军力鼎盛,兵多将广的当下,让帝皇以身犯险,一众将帅该如何自处?
士可杀,不可辱,在崇尚勇武的军伍中,将帅更不堪折辱。
历朝历代,多少猛将名帅因君王猜忌,宁可挥剑自刎,亦不愿被阵前召回。
汉人铁血尚武,汉将更多刚烈之辈。
若非刘彻穿越而来,郅都早就如史上般,不愿奉旨返京,自刎于雁门,以证忠心可鉴。
赵立硬着头皮道:“臣敢问一事,还请陛下恕臣无状之罪。”
“无妨,你且问来便是!”
刘彻不希望强迫他出任太子少傅,现下是要为自家儿子延请良师,固然能靠皇帝的身份迫使赵立应下,却难以保证他日后会尽心尽力的督导辅佐太子。
若非如此,他何须多费唾沫,直接下诏就是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赵立问道:“左中郎将武勇不逊微臣,更不似臣这般才疏学浅,岂非更宜出任太子少傅?”
“李松虽也是军中遗孤,然自幼得庄奉收为义子,更将他养在身边,当做亲生儿子般,教他读书习武。现今庄奉官居太尉丞,分掌诸多军政要务,李松不宜为太子僚属。”
刘彻神情坦然,丝毫没有掩饰心中的想法。
实际上,将某些顾忌摊开说,非但不会教臣下寒心,反倒能让他们更为安心,无须时时揣摩圣心,唯恐受到皇帝猜忌。
“朕之所以属意于你,亦因你出身军中遗孤,更曾为羽林将官,现今羽林卫戍卫宫城,郎卫亦多有出身羽林卫者……”
刘彻见得他若有所思,突是面色沉凝道:“你教导太子多年,应知他是何等霸道的脾性,待他承继帝业,若只觉无从掌控出身羽林的一众禁卫,你等昔日的羽林袍泽,又当如何自处?”
赵立闻言,面露惊骇之色,心下更是恐惧莫名。
他跪在地上,默然良久,书室内的气氛愈发沉凝。
“陛下,臣愿竭心尽力辅佐太子。”
赵立再度俯身而拜,如是道。
刘彻微是颌首,沉声道:“如此便好,就任太子少傅后,你可多教授太子军伍之事,太子虽不宜过多涉入军务,却不可不知如何治军,不可不知如何安抚军心,尤是虎贲与羽林的军心!”
“诺!”
赵立终究是意志强韧之人,已然心神稍定,朗声应诺道:“臣必谨守分际,忠君任事,以报圣恩。”
“大善。”
刘彻从未怀疑他的忠心,故才毫无掩饰的把话说透。
然圣心似海,为让赵立更为尽心辅佐自家儿子,刘彻仍有旁的盘算,只是现下尤待审视,尚不到宣之于口的时候。
第七百一十六章 离京赴滇
末伏,七月廿四,帝后返京。
是日,皇帝刘彻下旨,为丹徒候嗣子刘塍与滇王嫡女庄姝赐婚,并拔擢刘塍为宣曲军候,着宗正府与太常府以刘氏列候的婚仪形制辅理操办,于处暑之日,启程离京,赴滇迎娶。
除却少数知晓内情的朝堂重臣,旁的大臣和权贵只道皇帝陛下已有意接受滇国内附,纷纷盘算起各自派系或家族如何从中获益。
大汉国力强绝于世的当下,对外扩张往往会带来巨大的利益,饶是不用战争手段开疆拓土,似昔年接受东瓯和闽越举国内附,在其地设郡置县,现今建安郡的温鹿和福榕两城已成为海上商道的重要节点,繁荣的商贸更为朝廷带来了源源不绝的税赋。
滇国虽地处偏荒,却是汉商往返岭南郡和哀劳国的重要商道,若往南绕道胥浦城,路程会远上不少,故汉商们宁可向滇国缴纳些过境的关税。
若滇国真是内附,滇地并入大汉疆域,自是再无甚么过境税赋,指不定官府还会在滇地大兴土木,造桥修路,且遣官兵剿匪护路,使商道愈发安全顺畅。
然而,长安的高爵显贵们尚未将此事琢磨透,便被更为震撼的大事彻底整懵了。
翌日,君臣复朝。
符节令李福当殿宣读圣旨,敕了数个甚为重要的官职。
着太尉郅都兼领太子太傅;着赵立除右中郎将,迁太子少傅;着苏建除中垒骑营校尉,迁右中郎将。
这三大官职皆为内朝官,故虽皆为公卿高位,群臣却也不欲更不敢随意置喙,太子之师和郎卫统领,都是天家近臣,外朝官但凡没魔怔,就不会对其人选指手划脚,以免引得天家猜忌。
然苏建拔擢升迁为右中郎将,空缺出的中垒校尉就颇为引人瞩目,中垒骑营毕竟是囤驻京畿的五大精锐骑营之一,下辖两万铁骑,数千诸曹辅兵。
对兵权归属,皇帝刘彻素来独断,满朝文武对中垒校尉这等手握重兵的实权将领不敢妄议,却可从其任用人选揣摩圣意,以观风向。
郅涿,除细柳左监,迁任中垒校尉。
群臣闻得这道敕令,多是面露恍然之色,再联系到太尉郅都兼领了太子太傅,更是纷纷揣测,郅都甚么时候要告老致仕。
郅涿曾就读于黄埔军学,又在远征百乘时立下不小战功,先在建章骑营历任屯长、军候,后拔擢迁任细柳左监。
他虽仅是弱冠之年,然战功足够,历练完整,尤是在细柳骑营担任过左监,现下迁任中垒校尉倒也不算破格拔擢。
五大精锐骑营虽是并举,却难齐名,尤以虎贲战力为最,细柳则以悍勇著称,二者堪称大汉骑军精锐中的精锐,余下三支骑营与之皆存在不小差距。
汉军的征兵制度,精锐军伍皆采征募,最为剽悍武勇的大汉男儿,多是向往虎贲和细柳两校,纷纷前往应募,百里挑一,兵员素质自然就比旁的精锐军伍要高出不少。
郅涿既是驾驭得住细柳骑营中的诸多老将,自然证明他有足够的能力和智计,能统御好中垒将士。
群臣真正在意的,却是郅涿的出身,身为太尉郅都的嫡长孙,掌精锐骑营,除却显着郅氏军系的雏形,更预示着郅都有意致仕,如前任太尉李广般,早早为给自家儿孙们“让路”。
毕竟,皇帝陛下绝不乐见一派军系独大,军系等若汉军内部类似公卿世家在文官体系中的存在,难以杜绝,可为倚重,却也必得制衡。
只不过,相对儿孙满堂的李广,郅都却子嗣单薄,膝下三子皆已早逝,孙辈也就嫡长孙郅涿出彩。
说难听点,如此倒反是让皇帝刘彻更为放心大胆的重用郅涿,亦不急着让郅都卸任太尉之职。
相较与李氏和公孙氏两大军系,以及新崛起的卫青,郅涿在军中的威望和势力都太单薄,还是要靠郅都的太尉身份,花些时日扶他站稳。
倒非让郅都以权谋私,然华夏自古颇重人情世故,无论太尉府属官还是军中将帅,多少都会给当朝太尉面子,在不触犯军律的前提下,尽量给郅涿行些方便。
譬如兵员筛选、军费支应、将官抽调、操练器械……
如是种种,主其事者但凡潜意识里存着稍行“方便”之意,郅涿就已足够“方便”。
没必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批驳这类人情世故,但凡生而为人,身处人世间,就不可能毫无私心,完全的公平公正公开。
刘彻自问做不到,自也不会要求治下臣民做到,又不是后世华夏律己从宽,待人从严的公知精英双标狗。
说甚么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太子刘沐行凶杀人,难不成真的依律问斩么?
刘彻宁可血洗朝堂,都不可能真的杀了自家儿子,事实就是如此,无须讳言。
能大义灭亲者,值得敬佩;然若做不到,却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两日内,皇帝陛下连颁圣旨,满朝文武和世家权贵们皆是忙着揣摩圣意,对某些小事自是无暇在意。
譬如太子中庶子的破格拔擢,张笃任为太常府掌故,苏武任为大行府行人,将随刘塍赴滇迎亲,以掌全宗亲婚仪。
距处暑虽仅余短短数日,然相关的赴滇事宜早已筹备停当。
随着皇帝颁旨赐婚,滇太子庄临突是感受到了汉人前所未有的善意。
多日来,苦苦求见而不可得的大行令张骞,竟是主动接见了他,好生勉励了一番,随后便是微风而动的诸多大汉权贵,纷纷遣家老送来帖子,邀他过府赴宴。
庄临受宠若惊之余,更是感叹大汉皇帝威势之重。
皇帝没明确表态之前,所有的大汉权贵皆在观望,不敢妄动,庄临想亲往拜谒,都是不得其门而入。
帝曰可诛,天下皆曰可诛;帝曰大善,天下皆以为善。
明悟此理,庄临更是暗自警醒,返滇后须得愈发戒慎恐惧,好生依着太子殿下嘱托行事,否则怕是难逃举族夷灭的大祸。
八月初一,处暑。
丹徒候嗣子刘塍启程离京,赴滇迎亲,滇太子庄临为首的滇国使团亦将随行返国。
虽是远赴滇地,一应婚仪排场却是实实在在的诸侯形制,纳征礼光是金银珠玉就足有百方宝匣,丝绸锦缎和瓷器等精美汉货更是满载百车,瞧得一众滇国使臣咋舌不已。
滇太子庄临亦是安心不少,大汉天家肯做足面子,自家幺妹嫁入丹徒候应不至受婆母姑嫂为难。
况且他早已打探清楚,即将成为他妹夫的刘塍在刘氏同辈子弟中确是出类拔萃的,颇得天家看重,嫁于这等人物为正妻,确实不算委屈幺妹。
皇帝刘彻为求稳妥,为确保子侄周全,还特意让新晋宣曲军候的刘塍率麾下的千骑部曲赴滇,另遣百名内卫随扈,更赐了张笃道特殊符令,可临时抽调潜伏于滇地乃至岭南郡的诸多暗卫。
郎中令齐山早已传令那些暗卫,待得张笃入滇,便会暗中与之联系,助其行事。
暗卫不同于寻常汉军细作,乃是直属郎中令的情报系统,充裕的经费和严密的架构,更可向各府署请求协助,尤是掌外邦事宜的大行府和对外通商的大农府,为暗卫潜伏境外提供了难以想象的助力,甚至为暗卫发展和吸纳了不少“带路党”。
尤是在于大汉接壤的滇国,许多暗卫扮做滇人,务农、经商、入仕,便连滇国王宫内都不乏暗卫的存在。
毫不夸张的说,若是不惜暴露身份,暗卫想毒杀或行刺滇王,也是有几分成算的。
皇帝刘彻既是赐予张笃特殊符令,准他临时抽调暗卫“便宜行事”,自也包括刺杀滇国的王公大臣。
“若能确保自身性命无虞,则凡遇阻碍者,皆可将之翦除,当众诛杀以杀鸡儆猴,亦无不可!”
刘彻对自家外甥如是道。
“陛下放心,微臣此番赴滇,必不堕汉室声威!”
张笃对自家舅父如是道。
安城门外,龙首塬上。
阳信公主坐在车驾内,远远眺望着渐行渐远的儿子,端是泪眼涟涟。
张骞轻抚其背,柔声劝解道:“笃儿已是许诺,会常遣快马传回书信,莫再伤怀,免得又伤了身子,徒教他挂怀在心,反倒难以专注大事。”
阳信公主本也是通情达理且心志坚韧之人,晓得自家夫君所言在理,故也渐渐止了感伤,用锦帕拭去脸上泪痕。
“诶,还得再洗漱一番,否则让母后瞧见,又要遭了数落。”
她稍作平复,复又道:“母后之所以召我去甘泉宫,乃是为商议笃儿的婚事,你可有甚么嘱咐么?”
张骞摇头笑道:“我张氏又非世代公卿的顶级世家,族中长辈和子侄皆无入列朝堂者,加之膝下唯有笃儿,饶是迎娶公卿府上贵女,也无须顾忌太多。”
“如是便好。”
阳信公主臻首轻点,晓得自家夫君说的是大实话。
张骞虽是位列九卿,然大行令主掌外邦事宜,若非脑子进水去里通外族,也没甚么旁的手段能祸国殃民,更遑论甚么擅权专政。
为张笃挑选婚娶对象时,忌讳无疑比旁的公卿将相要少得多,譬如李氏和公孙氏的嫡系后辈若要联姻,皇帝陛下必是不乐见的。
第七百一十七章 开拓北美
汉七十九年,八月。
北海水师首支满编铁甲战舰群自辽东军港启航,正式开启了大汉开拓美洲大陆的新篇章。
在汉廷制定的“三三制”水师整军方略下,太尉府每岁皆投入重金购入各式铁甲炮舰,以逐步汰换原有的风帆战列舰。
三大濒海水师皆各划分三支舰群,一支靠港休整,一支近海巡弋,一支出海远航,互相轮替。
各支分舰群以铁甲巨舰为旗舰,配备两艘大型补给运输舰,辅以四艘大型铁甲舰、十六艘中型铁舰和六十四艘小型铁甲舰,形成八十五艘战舰为主体框架的舰群。
北海水师作为大汉近年实战经验最丰富的濒海水师,又因驻地的地理位置居汉疆东北,汉廷自是将开拓美洲航道的重任早早交托给北海水师。
在此情形下,太尉府将近年购置的各式铁甲舰优先配备给北海水师,在去年岁末,就已使之满编了一支铁甲分舰群。
经过大半年的海试,这支以辽东舰为旗舰的分舰群已具备了远海航行的条件,只待进一步加大难度,进行实际验证。
远航美洲,无疑是最好的试金石。
实际上,北海水师早已用了数年光景,不断遣出战舰往返鄂霍次克海和白令海,探勘水文、记录海象、定位岛屿、设置补给点。
依靠皇帝陛下赐下的精细海图,北海水师的探勘船舰免去了大量的无用功,甚至无须北上白令海峡,目标明确的从千岛群岛和阿留申群岛着手,完整探勘了从大汉辽东半岛通往北美阿拉斯加半岛的一万五千里航道。
千岛群岛,位于堪察加半岛与倭奴列岛之间,将西北太平洋和鄂霍次克海分隔开来,全长两千六百里,由五十六座岛屿组成。
阿留申群岛,位于白令海与北太平洋之间,自阿拉斯加半岛向西伸延至堪察加半岛,由超过三百个细小的火山岛组成,全长近愈四千里。
倭奴举族伏诛后,北海水师已在津轻海峡实现了常态巡航,加之原本就肩负着为对马岛和伊伎岛的运送职守,从玄菟郡启运四十余万朝鲜人的日常所需,再运回大量白银,故倭奴列岛西部海域早已等若大汉内海。
辽东半岛通往阿拉斯加半岛的漫长航道,全长虽足有一万五千里,实则能称之为“新航道”,且要驶离近海者,无非也就是途径千岛群岛和阿留申群岛的六千余里。
两大群岛皆是岛屿众多,植被繁茂的千岛群岛且不提,饶是阿留申群岛多为火山岛,部分火山仍有间歇性活动,然因群岛气候受阿拉斯加暖流和极地海洋气团影响,多雨多雾,四季温差小,冬季气温高于同纬度大陆东部,虽因风大无树,植被以草甸、苔藓为主,然不少岛屿皆可找到淡水,足以为远航船舰提供补给。
大汉现有的铁甲舰虽采用高压蒸汽轮机推进,然蒸汽锅炉可采多种燃料,火油、石炭、木材皆可,为节省燃料和避免因轮机故障无法行进,风帆战列舰所具备的桅帆和桨橹亦是尽数保留。
顺风时,若轮桨停转,靠桅帆和桨橹,约莫能达到八节航速,即每个时辰航行五十余里;若顺风顺水,轮桨全力运转,满帆摇橹,近愈十五节航速,每个时辰航行百余里,虽只达到后世远洋船只的航速下限,却已是大汉现有造船工艺所能达到的极致了。
出海远航,自不可能时时顺风顺水,大风大浪更是常见,饶是一路顺遂,不遇着暴风狂澜,依大汉现有的铁甲战舰,平均每日能航行个四五百里,已是实属不易。
一万五千里的漫长航道,加之中途须不断停靠补给,没个两月光景,想都不要想,再算到达目的地后的继续探索和休整,此番远航再顺利,往返双程怎的都要小半年。
戈船将军易言作为北海水师的执掌仆射,军务尤为繁忙,本不会长时间离开北海水师驻地,就算要率舰群出海演训,也顶多半月光景。
然他身为主帅,面对开拓新航道的重责大任,却自觉乃是当仁不让的事。
况且,部将唐涛领逐浚将军衔,率部分水师将士在身毒征伐外夷已久,去年岁末刚返归汉境,于情于理都该体恤他们,暂时不宜让他们再度出海远航。
军中将士亦是人,亦要如寻常百姓家般婚丧嫁娶,尤是水师大兴不久,三大濒海水师的将士更多有尚未婚娶的小伙子,远征身毒归来,加官进爵,缴获满满,自要让他们在陆上多待些时日,探家孝亲,娶婆娘生崽子甚么的。
毕竟,大汉水师现今的征兵制度亦同精锐骑营般,采征募制,以保障兵员素质,且服役期限长,更便于将士积累经验和熟识各类技能。
服两年兵役的府兵和边军,其直属将官自是无须考虑他们的个人问题,甚至都没有放探亲假的说法,役期结束就从哪来回哪去了。
水师和骑军将士却不同,依大汉军律,每岁皆可轮番归家探亲,若因路程过远或军务延宕,则可积攒和调整探亲假期。
人性化治军,努力提高将士粮饷和福利待遇,这向来是皇帝刘彻倡导的治军理念,亦是汉军将士愿为这位贤君圣主誓死效忠的重要原因。
论起收揽军心,历朝历代的帝皇能做得比刘彻好的,着实不多,却也非其不愿,实是不能。
毕竟,他们没人比刘彻壕,能每年豪掷百万金的高昂军费。
钱多,就是任性。
易言上书皇帝,请准亲率舰群开拓新航道,皇帝刘彻欣然应允,且大为褒奖了他此等身先士卒的精神。
刘彻下旨,着唐涛除逐浚将军,任北海水师左监,在易言率舰群远航时,主掌北海水师军务,有军律右监在侧监督,加之太尉府军律司辖下的诸多军律监察史时时巡察,倒无须忧心有刺头借机闹腾。
军伍之中,良性竞争是好事,但若为谋私利,搞甚么扰乱军心的破事,凡涉事者,皆依军律严惩。
大汉军律森严,从无“法不责众”的说法,昔年惨遭清洗的豫章水师就是前车之鉴,从上至下杀了近千将士,抄家夷族者为数甚众,其家中亲眷遭连坐治罪者近愈万数,没有半点手软。
辽东舰,大汉现有的九艘巨型铁甲舰之一,北海水师三大旗舰之首,作为北海水师全军出战时的统帅舰,其战斗序列高于北海水师另外两支分舰群的旗舰。
直至此时,三大濒海水师的九支分舰群,唯有辽东舰所属舰群尽数汰换了风帆战列舰,满编八十五艘各类型铁甲炮舰。
毫无夸张的说,现今的这支辽东分舰群,若此番验证远海巡洋无虞,就足以横压当世诸国舟兵。
随舰出航的水师将士近愈五千,将在沿途岛屿清剿土著,设置更多的补给停靠点,为他日将此航道彻底开拓为商道奠定基础。
诸多汉商亦主动响应北海水师征募,遣船队跟随水师舰群出航,倒非是急着前往美洲探索牟利,而是协助汉军修筑沿途补给点,赚点小钱钱,顺带借机熟悉航道,为将来早做打算。
大汉现今缺金缺银,对马的白银、吕宋的金皆是源源不断的输往汉境,早年提早远赴吕宋淘金的汉人,如今多半都已家赀丰厚。
北美西部富藏金矿,在大汉已非甚么隐秘之事。
太常府文教司刊印,由各郡县新华书局发售的相关山海地泽图志,甚至连矿脉的大致所在都标示得清清楚楚。
北海水师舰群此番首航虽只抵阿拉斯加半岛,然从阿拉斯加半岛到所谓的北美“金山”,只须再沿着北美大陆的西部海岸,南下六千里。
永远不要轻忽华夏百姓的胆量和拼搏精神,尤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摆在眼前时,自古崇尚实用主义且惯是吃苦耐劳的华夏百姓,下南洋、赴西洋皆是不惧,又何惧到北美淘金?
据图志记载,北美有土著,名曰印第安人,有点凶,或会以人为食。
寻常的大汉百姓怕是定然会怕的,但若说会因噎废食,就不到北美淘金,那却不可能,万万不可能。
依着朝廷多年来的惯例,每每开辟新商道,无论是陆上还是海上,不是汉军先行进兵,就是准臣民组建捕奴队,前往清剿土著蛮夷。
连番的对外扩张,汉人获取了庞大的收益,“披坚执锐,血洗蛮荒”的血腥掠夺早已是全民共识。
若愿为汉商免关税,降商税,老老实实做生意,那咱就好好通商;若是态度不好,甚至连“人话”都尚且不会说的,那就只能强抢了。
平等共处?
不存在的,永远都不可能存在的!
为鼓励民间航海,皇帝刘彻特意召谕天下,朝廷虽会适时派军往美洲清剿土著,却无意圈地淘金,仅会着大农府属官前去找寻些美洲特有的物种,移植回汉境,故汉军日后或会进一步开辟通往南美西部的航道。
凡有意往美洲淘金的臣民,朝廷皆无太多管束,饶是挖出万仞金山,亦归臣民自有,运回汉境时,只需足额缴纳关税,莫要偷税漏税即可。
至于走私犯禁,那真是活得不耐烦,非要作死了。
第七百一十八章 祆教大兴
塞琉古国都,安条克城。
德米特亚二世阅看过安息使臣呈上的国书,满心的颓丧与不甘,论及雄才大略,他自恃不逊于现任的安息君王米特里达梯,奈何生不逢时,没有足够的时间振衰起敝,使雄霸西亚的塞琉古得以复起。
三十年前,他的父亲夺取了塞琉古的王座,是为德米特亚一世,却仅在位九年,未及巩固王权,便已英年早逝,使得王权旁落。
他的母亲忍辱负重,甘愿成为篡位者的情妇,以此保全膝下儿女。
十七年前,德米特亚暗中纠集父亲昔日部众,在母亲的帮助下,刺杀了篡位者,虽是夺回了王位,却无法镇压安条克和戴奥多特斯为首的诸多古老家族,使得塞琉古内乱不息。
十年前,叛军兵临城下,德米特亚被迫宣布退位,让出国都安条克城,安条克七世接掌王权。
去岁,德米特亚纠集诸多新兴势力,卷土再来,一战定乾坤,非但夺回国都和王位,更是血洗各大古老家族,彻底荡清地方割据势力。
整整二十年!
父亲逝去后的二十年间,德米特亚从莽撞冲动的毛头小子,长成英武非凡的王者,历经多少的磨难,用尽算计,挣扎图存,终是夺回了失去的一切。
本以为,塞琉古国内靖平,帝国复兴已然在望,孰料今岁开春,安息帝国骤然兴兵,攻伐高加索北部诸国。
塞琉古国势凋敝已久,偏安苟全于地中海东岸多年,现今国力自是无法与雄霸西亚的安息帝国相提并论。
好在两国之间隔着纳巴泰和巴尔米拉,皆占据着广袤沙漠中的诸多绿洲,控制着各处水源,勉强遏制住安息帝国西进的野心。
德米特亚在得知罗马兵祸不息,已然无暇东顾时,本也打算落井下石,兴兵北上,征服小亚细亚。
然待他闻知安息帝国兴兵北征,非但再不敢妄动,更是忧心得夜不能寐,甚至想出兵驰援与小亚细亚东部接壤的高加索北部诸国。
唇亡齿寒啊!
一旦高加索北部诸国乃至小小亚细亚尽皆沦陷,安息帝国若想征伐塞琉古,就可从小亚细亚的地中海沿岸南下,后勤补给再是不虞,更无须担心被沙漠中的纳巴泰人和巴尔米拉人劫掠其粮道。
不得不说,德米特亚二世的战略思考是极为正确的,亦不乏魄力和决断力,只可惜局势变化极快,使人猝不及防。
安息帝国刚兴兵北上,五万大月氏铁骑未待开春雪融,便是毫无端倪的绕过咸海和里海的北端,不到半月便疾驰三千里,从北面奇袭本都、伊比利亚、阿尔巴尼、亚美尼亚四国,往猝不及防的四国背上狠狠插刀!
短短数月光景,高加索北部诸国尽皆陷落。
大月氏遵照与安息帝国的盟约,疯狂抢掠四国钱粮,屠尽四国王室和贵族,却鲜少屠戮百姓,也不焚烧城镇田宅。
安息大军几是兵不血刃的接管了大片肥沃领土,吸纳了百余万流民。
要晓得,安息帝国现今的属民也不过区区六百万,半年间凭白多出了百余万,等若是两成人口,无论是押为奴隶,还是收为治下属民,待得消化完毕,无疑是大补至极,国力大为膨胀。
养不起?
不存在的,高加索北部诸国本就是波斯和希腊文明融汇的产物,生产力和文明程度不低,加之居于里海与黑海之间,气候宜人,土地肥沃,农业发达,商贸兴盛,尤是继承诸多马其顿帝国遗泽的本都王国,其国民的富庶程度更远在安息百姓之上。
前些年,西逃的匈奴军臣单于所部,便因攻占了本都王国北部的潘提卡佩昂和塔纳斯两大港口城市,才得以厉兵秣马,进而征服了剽悍武勇的色雷斯人。
大月氏族人不多,水草肥美的妫水中上游流域足供他们繁衍生息,对遥远的高加索北部地区没甚么领土**,又唯恐康居趁其远征时兴兵犯边,故在劫掠过后,五万轻骑便即带着诸多缴获,志得意满的哼唱着悠扬牧歌,尽数撤军。
安息大军忙着接管四国领土和属民,消化此战所获,倒也没继续往西攻伐小亚细亚。
倒是巴勒弗家族继承人塔泽斯呈请米特里达梯王,希望能以安息特使的身份,往说小亚细亚和塞琉古等国,使他们主动臣服安息。
小亚细亚本就没甚么固定的民族和国家观念,因位于欧亚交界,自古有西台人、腓尼基人、希腊人纷纷移民到此,两河流域的思想、美索不达米亚的观点和爱琴海的信仰于是在此迸成火花。
波斯、希腊、马其顿、罗马,但凡周边崛起了强大的国度和民族,小亚细亚必是要被按在地上用力摩擦。
既然无力抵抗,不如闭上双眼,好好享受,习惯就好。
小亚细亚特有的历史和文化,使得其君臣和属民都能很自然的接受臣服于强权,亦是所谓的墙头草,谁强就向谁称臣。
现今罗马大乱,亚细亚行省的拍加马人公然叛乱,自顾不暇的罗马人却是鞭长莫及,眼瞧着拍加马人将要复国,与其东部接壤的小亚细亚自然更是无须再服膺罗马。
安息帝国却是势大,如此遣使来说,小亚细亚人还有甚么好犹豫的,不就称臣纳贡么?
没问题!
实话实说,便连安息特使塔泽斯自身,都对小亚细亚人的光棍态度深感诧异,却也懒得多想,留下些人手安排小亚细亚称臣纳贡的相关事宜,他则旋即率使团南下,前往塞琉古国都安条克。
此时此刻,塔泽斯正是傲然立于塞琉古王宫大殿,淡淡扫视着塞琉古群臣,等着德米特亚二世给予答复。
臣服,倒还罢了;如若不臣,开战!
德米特亚终究是擅于隐忍的枭雄,强抑下心中屈辱,缓声道:“我愿率塞琉古臣民向安息称臣纳贡,但设立国教之事,实在难以让臣民信服。”
塔泽斯却是无法接受,宁可在塞琉古每岁贡品数量的要求上放水,都必须让塞琉古等国将祆教立为国教,强力打压乃至清洗旁的国内教派。
此乃巴勒弗家主的提议,连安息君王都欣然应诺,立祆教为安息国教,岂容一众“属国”不遵循?
塔泽斯身为巴勒弗家族继承人,自然晓得自家父亲为让安息王室和各大势力应诺,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更在此番征服高加索北部诸国的战后分赃时,放弃了多大的利益。
然而,一切都是值得的!
盖因,此乃汉廷重臣暗中嘱托之事,更隐隐蕴着大汉皇帝的无上意志!
祆教,乃汉人的称谓,本是西亚本土的古老宗教,信奉多神尤是火神,并实行繁琐的祭祀仪式,在四百年前,波斯人琐罗亚斯德改革教义,完成了一神论性质的宗教改革,将阿胡拉马兹视为唯一的、最高的、不被创造的主神光明神,是为琐罗亚斯德教派,后被为波斯帝国的国教。
亚历山大大帝征服波斯后,波斯进入希腊化时期,琐罗亚斯德教受到沉重打击,安息立国后,出于制衡的考量,下意识的扶持琐罗亚斯德教,臣民多有信奉者。
正因如此,在安息帝国将其立为国教,不至在国内引起太大反弹。
况且,巴勒弗家主已然言明,琐罗亚斯德教要重新改革,遵循古老的原教旨,不再视光明神为造物主,而是恢复多神崇拜,众神平等,臣民皆可为之供奉。
“我大汉天子常言,多神教大善,一神教大恶!”
大汉常驻安息的使臣曾私下对巴勒弗家主如是道,巴勒弗家主深以为然。
琐罗亚斯德教,自要改革成大汉皇帝乐见的所谓祆教,美其名曰恢复原教旨。
崇多神,讲因果,信善神,多行善。
善行乃农耕种植、生儿育女、与邪恶作斗争;若行恶事,永世受苦之大罪是焚尸,食自毙的牲畜,行邪淫。
将之立为国教,不管大贵族们信不信,治下百姓笃信不疑便好。
不信?
国教的名头不是摆着好看的,安息兵锋所及之地,各属国疆域之中,凡信奉异教神者,皆为异端,绑上火刑架,活活烧死!
没错,皇帝刘彻就是要在西亚扶持原教旨的多神祆教,打压乃至消灭一神教,后世甚么犹太、基督、绿绿,都特么别想冒头!
指不定,华夏诸神还能传播过去,没钱的拜拜财神,没儿女的拜拜送子娘娘,世界多和谐?
外族蛮夷,这辈子多多吃苦,为汉人当牛做马,下辈子投胎就能好好享福,这等美事,若非大汉皇帝圣恩普惠,上哪找去?
巴勒弗家族,更是大汉君臣属意的“护教者”和传教士。
若是诸国不肯笃信祆教诸神,非要搞一神崇拜,刘彻不吝于让巴勒弗家族提早捣鼓出所谓的“祆教审判所”,让西亚乃至欧陆提早陷入神权至上,教士四处焚烧异端的黑暗时代。
譬如现今的身毒霸主,笃信婆罗门教的巽加王朝,坚持的种姓制度就很不错嘛。
总之,以宗教遏制乃至扼杀外族的文明进程,却又不要搞得太过火,闹出如后世般的狂热疯子,遗祸大汉后人便好。
宗教战争?
莫来招惹大汉,莫向汉人传教,打得愈凶愈好,尸横遍野,文明倒退,着实妙不可言!
巴勒弗家族深感汉室势大,心存依附讨好之心,又因与汉人通商不断牟取暴利,势力愈发强大,自是心甘情愿的为大汉马前之卒。
巴勒弗家主更是憧憬着汉使为他擘画的美好前景,得大汉皇帝敕封,凌驾于诸国君主的祆教教宗,就如现今安息君王也要请他为之加冕般,只要服膺汉室,巴勒弗家族岂非能承袭千秋万载?
第七百一十九章 嗣子逛街
长安照明计划已推行近愈两年,路灯的铺设范围已扩张到半城之地,数量也从最初规划的千余盏,暴增到将近五千盏。
东西两市每到暮鼓响起就会闭市,路灯装了也是浪费,倒是东阙广场和北阙闾里的街道巷弄都安装了不少灯柱,城门虽会按时关闭,然城中的宵禁时辰却是往后推迟了不少。
东阙广场位于承乾宫和北阙闾里之间,内里建有环形球场和赛马场等大型公众设施,早已成为长安百姓乃至权贵平日游玩嬉戏的好去处。
随着宵禁时辰往后推延,每到黄昏,不少城内居民就会到东阙广场,从各处坊门入内,直至夜幕渐深,闭坊的鼓声响起,才会纷纷离去。
人群汇聚之所,自是要考虑治安和秩序,遇事时还要进行交通管制,进行严格盘查,无疑会大大增加中尉府和京尉府的工作量。
然在路灯铺设到东阙广场和北阙闾里后,皇帝刘彻仍是坚持推迟城内宵禁,甚至授意大农府,鼓励商家在东阙广场购置铺面,尝试所谓的夜市经营。
在他看来,城门随暮鼓闭合,饶是城内居民汇聚玩乐,难不成还要防备他们聚众造反,攻占宫城么?
京卫、羽林卫、郎卫,拢共足足九万多禁军,莫非是白吃军饷的?
现今长安治安良善,且不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单说在亮堂堂的路灯照射下,官兵在夜里要擒拿鸡鸣狗盗之徒可比过往轻省多了。
飞檐走壁的大盗?
未免想太多了,真有这本事,到黄埔军学应募,少不得要混个武技教官,不比偷鸡摸狗强?
大汉之强盛,除却民风剽悍,亦因汉初数朝的统治阶层有着开放和包容的心态,这种心态是建立于强大自信之上的。
一如汉室宫阙的磅礴气派,虽不如明清的紫禁城精致奢华,却因独有的豪放和粗犷,反是更显铁血无畏的帝皇胆魄。
况且,随着大汉工业化进程的不断推进,务工的百姓愈发多了,虽是生活愈发富足,然长时间不断重复枯燥的劳作,闲暇时却无处休闲,每日归家只能用膳、上榻、嘿咻,长此以往,必是会对生活有所不满的。
刘彻可不希望大汉境内早早闹出甚么无产阶级革命,却又不可能违反社会发展规律,彻底消除阶级压榨和贫富分化,只能尽可能的为底层百姓提供更多更好的舒缓管道。
适当扶持娱乐和餐饮行业,让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更丰富些,心态无疑会好得多。
长安推迟宵禁,鼓励商家搞夜市,实乃小小的社会实践,若是没甚么大问题,日后可逐步向各郡县的推广。
宵禁,本就是防止有心人作乱的手段,类似后世的军事戒严,入夜后对城池进行军事管制。
现今大汉四夷臣服,海内靖平,除却边郡塞城,诸多无虞外敌内患的郡县继续执行宵禁实是没太大必要的。
然想要在全国范围彻底解除宵禁,仍需较为漫长的过程,治大国如烹小鲜,当政者拍拍脑袋就下决定,不顾各地民生民情民风的差异,必是会闹出乱子的。
皇帝陛下和朝堂重臣们每日忧国忧民,意气风发的贵胄子弟们却也有少年人的烦恼。
重阳佳节,九九归真,一元肇始,乃日月并应的大吉之日。
每逢此等重要节庆,各城皆会暂除宵禁,让百姓彻夜欢庆,坊集通宵开市,直至翌日五鼓,天色破晓之时,帝都长安更是灯火通明。
横贯北阙甲第的章台大街,乘氏侯嗣子刘典领着一众莺莺燕燕,逢店必入,累得两腿发软,心下哀叹连连。
陪女子逛街购物,真真比入黄埔军学暑训还累人!
依着他清冷孤高的脾性,本该将这群贵女甩下,独自回府赏玩大家字画的,奈何她们的身份不同,皆是他的远房表亲。
朝廷重整骑军编制,将七支戍边骑营混编重整,以主杀伐的西方七宿名之,且以黄埔军学毕业的预备将官们为主要骨干,逐步更换领兵将帅。
稗禾候瓦素各早已迁居长安,不再过问羌骑军务,其三位族弟却仍任羌骑校营将领,多年来也为汉室立下了不小战功,皆得册关内候。
关内候虽只比列候爵低一等,地位却差得远,朝廷颁布的王侯京居令是不涉关内候的,否则所有关内候举家迁居入京,怕是要将长安城硬生生塞爆。
七支骑营混编重整后,不少高爵在身的归化将领皆颇为识趣逐步交接兵权,对于此类卸任的归化将领及其亲眷,朝廷自是不吝于优待,多半会在繁荣富裕的京畿郡县赐下田宅,将他们妥善安置。
京畿郡县再繁华,却也比不得帝都长安。
瓦素各的三位族弟,爵居关内候,又觉着自家族兄颇有身份,亲家翁是梁王,女婿是太常卿,故想走走他的门路,让他们能迁居长安。
想迁居长安,真非易事,尤是依他们的身份,必是不愿在北阙闾里与庶民比邻而居的,北阙甲第的宅邸却是有数的,饶是暂时空置的建地,也绝非说买就买,说建就建。
除却皇帝陛下御赐,就要申报公府,等候核准分配。
区区关内候,且无实权在手,在王侯云集的长安城实在算不得甚么,反倒是中央官署的诸多府司属官,能在北阙甲第分到相应形制的官邸,待其卸任返乡,再交还公府。
此番三人携亲眷入京,正是借着给族兄瓦素各贺喜的由头,前来走门路的。
瓦素各晓得他们的心思,却并无不悦,除却血脉亲情,更因他确是逢得大喜,端是乐不可支。
月余前,女儿跋子再度诞下一子,梁王夫妇谨守昔年承诺,将这孙儿过继到亲家翁瓦素各膝下,承继稗禾候府侯府。
梁王刘武更是特意到渭北甘泉宫,向太上皇兄长请了道旨意,为瓦素各赐了刘氏,使得过继去的孙儿仍能随刘姓。
太上皇刘启欣然应允,更是为此子赐名刘顺,寓顺美和孝之意,仍是列入天家族谱,日后得袭稗禾候爵位仍列刘氏诸侯,待瓦素各百年后,侯府祠堂除却供奉刘氏先祖,亦要为瓦素各奉牌位供香火,以为两全。
或许在不少后人看来,这只是毫无意义的形式主义,然在华夏古人看来,死后有无香火供奉,苗裔是否断绝,实乃是天大之事。
尤在孝治天下的大汉,不供奉祖先或是轻慢祭礼,遭旁人报官,是要遭受重惩的。
无视孝道的世道,就是所谓的“礼崩乐坏”。
帝皇给臣下赐姓,在大汉实属寻常,昔年高祖就曾赐诸项以刘姓,然对归化之臣,赐予刘氏的却是鲜见,毕竟是天家姓氏。
瓦素各获此殊荣,无疑是沾了孙儿的光,故而更是对襁褓中的小刘顺宝贝得紧。
跋子尚未出月子,儿子就被自家阿父抱着四处显摆,弄得她这身为人母的都有些吃味。
三位族弟携亲眷入京道贺,瓦素各自是欢喜,然他长住乘氏侯府,皇亲苑戒备森严,外人是不好常来常往,教比邻而居的诸多刘氏王侯瞧见,心里想来也不太舒坦。
念及至此,瓦素各便将这些族亲暂且安置在稗禾候府,吩咐府中下人好生招待,除却自身不时去与他们饮宴,更是让大外孙刘典多领年岁相仿的表亲们四处逛逛。
无论他们是否能如愿迁居长安,府中的适龄贵女多半都会送来长安女学就读,否则日后还真不容易找到门当户对的好婆家。
现今的世家贵胄,尤是嫡子嫡女,多有不远万里前来长安就读者,瓦素各的三位族弟爵居关内候,又想靠与世家联姻尽早洗清归化入汉的身份,自然更是要早早让嫡子嫡女到长安各大学府入学。
刘典虽是清冷孤高,却也颇为孝顺,一如其父刘买,素来不会违逆长辈。
外祖父发了话,饶是他心里再不乐意,面上却是不显,乖乖的领着表亲们四处游玩。
奈何,不晓得三位外叔祖是不是魔怔了,硬是让诸多孙女外孙女随他出游,男性后辈却是留在府里。
于是乎,每逢休沐之日,乘氏侯嗣子便会被一众莺莺燕燕簇拥着,成为长安城的一道靓丽风景。
今日乃是重阳佳节,宫邸学舍休馆歇课,城内暂免宵禁,刘典更是遭重,足足陪这群表姊表妹逛了大半日。
生活,就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来,城里的人却想出去。
章台大街上,不知多少世家贵胄向刘典投来羡慕的目光,脑补出诸如醉卧美人膝乃至大被同眠的绮丽美景,心下高呼: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衣冠禽兽。
刘典却是满腹苦水,子非鱼,安知鱼之苦哉?
想他刘典素来自持,行将束发却未近女色,谨守男女之防,实在应付不来这群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的贵女们。
她们终归没有自幼接受汉室礼法教育,又皆是怀春少女,且有长辈默许,言行举止尤为大胆直率,刘典这稚嫩初哥实在遭不住啊!
第七百二十章 太子邀约
时近黄昏,暮鼓已然响过,东西两市尽皆闭合坊门,章台大街却依旧热闹喧哗。
刘典眼见到了饭点,陪表姊表妹们逛了许久,只觉腹中饥渴,便欲寻处食肆用膳。
换了寻常日子,他必是会回府陪长辈用晚膳,然今日乃是重阳,刘氏王侯往宫内宗祠祭祖后,帝后会设宫宴飨饮,各家宗妇亦是随之入宫。
刘典的阿父刘买既为乘氏侯,更乃太常卿,宗室祭礼是少不得他的,故也携夫人跋子早早入宫了。
外祖父又是抱着襁褓中的小刘顺回了卑禾候府,偌大的乘氏侯府没了长辈,皇亲苑又离章台大街有些远,刘典觉着索性寻处食肆用过晚膳,带表亲们再稍微逛逛,让她们体会夜市的热闹,对外祖父的嘱托也算有所交代了。
章台大街的夜市,虽比不得东阙广场热闹喧哗,然因此地乃长安权贵们的休闲玩乐之所,各商家不惜花重金弄了不少霓虹灯,用来装饰招牌和门面。
每到夜幕降临,街边路灯通了电,各处铺面的霓虹灯亦会亮起,五颜六色的灯光颇为绚丽,美不胜收。
初次见识此等美景的外乡人,皆是惊叹不已。
在宫邸学舍就读的贵胄子弟却是知晓,现今这些所谓的霓虹灯,仅是徒有其表,为他们讲授格物课业的博士们,时常感叹,帝国科学院尚无力制取格物典籍中记载的诸多惰性气体,无法制作出真正的七彩霓虹灯。
往灯管里填充二氧化碳,仅能发出白光;填充汞蒸气,倒是能发出蓝光,然玻璃质脆易碎,水银有毒,容易出岔子。
于是乎,商铺所使用的霓虹灯只能因陋就简,在灯泡和灯管外头染色,形成各种不同色泽的灯饰。
饶是如此,无疑也比各家商铺过往挂着的灯笼要绚丽的多。
刘典虽是清冷孤高,然身为长安土生土长的宗亲贵胄,自也存在着某种骄傲和自豪,想顺带让表姊表妹们瞧瞧咱大帝都的如斯盛景。
他拿定主意,盘算着何处食肆最为合宜,却不料此时有人正自看他笑话。
离此不远,便是醉仙居,乃田氏商团名下的食肆,或可称之为酒楼。
天上人间和七窍玲珑阁皆是面向特定的客群,醉仙居却是有所不同,来客虽也是非富即贵,却没太多旁的身份限制,迎八方之来客,故早已连锁的方式,开遍了各郡县的繁华大城。
章台大街的醉仙居亦是生意兴隆,丝毫不比享誉大汉的肥羊火锅差,且因菜色更加丰富,能满足口味不同的来客,更受外乡人的欢迎。
因地处帝都,为免僭越之嫌,醉仙居以八座危楼构筑的特色环形建物,醉仙八楼,皆仅楼高三丈,下有大堂,中有雅间,上有轩阁,布置尤为精致的是最内里的望月楼和摘星楼,望月楼富丽堂皇,摘星楼古朴典雅。
身份尊贵的客人,多是会选在望月和摘星两楼用膳,然也有例外,喜欢临轩观景,阅章台盛景者,往往会选临街的乘风楼。
乘风楼上御风阁,欲驾徐风步青云。
御风阁外,太子刘沐正自临轩观景,远远瞧着街边的族兄刘典,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幸灾乐祸。
“哈哈,今日孤王本想观星望月,岂料未等月朗星现,七位仙女却已下凡,莫非仙子不知人间时日,错将重阳当七夕?”
刘沐数过刘典领着的贵女们,将将七位,不由恶趣味的出言调侃,对身侧的赵府小贵女道:“你瞧瞧我那族兄,可像话本中的牛郎?”
赵婉翻了翻白眼:“牛郎对织女痴心不渝,七夕鹊桥之上,更无旁的仙子,岂会似这般众女环伺?”
皇帝刘彻这穿越而来的文抄公,为大汉的通俗文学确是做出了不小贡献,似赵婉这类贵女,自幼就是听着盗版童话和传说长大的。
刘沐耸耸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刘典族兄行将束发,却仍未定下婚约,多见些贵女,好生挑个自家合意的,也不为过。”
赵婉不禁撇嘴:“果如皇后所言,天下男子皆是大……”
她言之未尽,只冷哼两声,以示鄙夷。
“皆是大猪蹄子么?”
刘沐闻言失笑,毫无顾忌的接话道:“此乃父皇自嘲之语,母后能在私下学嘴,你却是不能说的,莫说会辱及旁人,便是少傅闻得,怕都放你不过。”
刘沐口中的少傅,自是太子少傅赵立,赵婉的亲爹。
“……”
赵婉缩了缩脖子,心虚道:“殿下想岔了,小女子想说的是,天下男子皆是大英雄。”
“哈哈!”
刘沐捧腹大笑,忍不住打趣道:“你如此赞许孤王,未免过誉了。”
“……”
赵婉深知这厮霸道又无耻,与他占不着口头便宜,索性噤声不语了。
刘沐倒也晓得分寸,没继续出言打趣。
末伏过后,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不再悬缺,太子府的属官权责和诸多事务皆须适度调整,使得他这太子近来鲜少闲暇,休沐日也难得出宫。
今日,他随父王往宗祠行祭,随后得了父皇准允,宫宴就无须列席了,毕竟席上皆是刘氏王侯和宗妇,年仅十三的他,与一众叔伯婶娘饮宴,实在太过拘束了。
汉人讲究尊老敬老,饶是贵为太子,在长辈面前也要讲究礼数,彼此都觉着麻烦。
难得闲暇,又奉佳节,城内暂免宵禁,明日又逢十休沐,今日不出宫玩个痛快,更待何时?
独乐乐与众乐乐,自是众乐乐。
奈何想要呼朋引伴的太子殿下,在出宫后却才发觉,小伙伴实在太少!
张笃和孙武已然奉旨赴滇;霍去病得霍氏家主过继为膝下嫡子,又有郎中令齐山养子的身份,今日非但要随长辈祭祖,更要与族老飨宴;公孙愚与刘孝和刘悌兄妹昨日下学就已随南宫公主前往渭北甘泉宫,泰安公主亦是随行,还带上了小翁主桑无忧。
太子殿下成了“孤家寡人”,突觉秋风萧索,莫名凄凉,故而想到了赵府的小贵女,觉着逗弄逗弄这傻乎乎的小妮子也挺有趣,故而让近侍往赵府递了名帖,邀她出府。
赵氏夫妇接到太子名帖时,颇是措手不及,盖因他们正要带女儿出府,前往渭北种植园探望苏媛的义父耿忠。
耿忠就是耿老汉,他本是出身卑微,有姓无名,后因在农学院任教时专研农艺有功,得公府破格拔擢为帝科院农业研究所的博士,且得皇帝赐名耿忠,并封了五大夫的爵位。
赵氏夫妇素来公务繁忙,耿老汉又常住渭北,与一众农业研究所的博士和学子钻研种植栽培的技艺,平日鲜少相聚,重阳加沐日,可得两日休歇,故而早早定下要带女儿赴渭北探望。
孰料太子邀女儿出府游玩,赵氏夫妇也不好推拒,便是仔细叮嘱赵婉一番,颓自骑马出府,往渭北去了。
虽有些忧心女儿,然早遣人给义父传讯,言明今日前去探望,夫妇俩皆是感恩孝顺之人,绝不可能让老人家白等。
况且,女儿与太子殿下多有往来,也非初次受邀出游,更有诸多内卫和暗卫在侧随扈,在京卫时刻巡察的北阙甲第和章台大街,绝无甚么危险。
有违男女之防的举动,太子殿下和自家女儿也都做不出来,内卫可不只肩负随扈之责,直辖于郎中令的他们,实是只对皇帝陛下尽忠的死士。
若太子殿下做甚么有违天家颜面之事,内卫将领是真敢将他绑了,扛回宫去交由陛下责罚。
郎署内卫和太子亲卫是有所不同的,尤是现下太子二傅已然就任,内卫归郎中令齐山统御,太子亲卫则归少傅赵立辖制。
亦因如此,太子身边亦有赵立辖下属官,饶是赵婉在殿下面前有所失仪,他们也能代为缓颊求情,故赵立也没担忧过甚。
苏媛虽有旁的忧虑,却也没与赵立多说,女儿家的事儿,且只是捕风捉影的揣测,自觉没必要与夫君多说。
智商高,情商低,说的就是赵立这类人,苏媛与他相伴多年,如何不知?
八字没一撇的事,与他说了,非但于事无补,反是为他徒增烦恼,实在没甚么必要。
“赭端,去将族兄请来,陪孤王饮酒,那些贵女更要好生请来。”
刘沐突发奇想,对侍立在侧的小内侍吩咐道。
内侍领命而去,赵婉撇了撇嘴,倒也没多说甚么。
她晓得刘沐看着莽直,实则满腹坏水,惯爱捉弄人,尤是对秉性孤高的刘典,他平日没少变着法子逗他。
刘沐倒不是真的不待见自家这位族兄,恰恰相反,对才学兼备的刘典且自幼伴他读书的刘典,他心里还是很佩服的,亦多有倚重。
刘典因其父刘买为梁王嗣子,日后极有可能承袭王爵,不宜出任太子属官,然在虚年十岁时,就在尚书台混了个小小守尚书郎,得赐在承乾宫行走的令符。
皇帝刘彻倒不是真让他任官,只是让他挂个虚职,以便他替刘沐从尚书台阁调阅部分国政策问和过往公文的副本。
刘沐深知,自身日后得继帝位,刘典必如张笃等人般,乃是辅佐他的左膀右臂,自不会真的欺辱刘典,偶尔的小小恶作剧也绝不会过火。
换了不起眼的小角色,太子殿下连戏弄的心思都没有。
然刘典年岁不大,却格外的老成持重,遇事淡定沉稳,太子殿下鲜少能逗弄成功,只能徒乎奈何。
偏生太子殿下是不服输的脾性,愈难得手愈是挖空心思折腾。
刘典则是见招拆招,硬是与年岁相仿,脾性却天差地别的太子族弟周旋多年,常在河边走,却鲜少湿鞋,使得张笃等小伙伴实在佩服得紧。
能让太子殿下屡屡吃瘪,却从未真正动怒的同辈,也就刘典这厮了。
此时此刻,太子殿下见得有机可乘,自是又动起了歪脑筋。
赵婉瞧着他脸上隐隐露出的坏笑,亦是抱着瞧好戏的心思。
刘典看似如其父刘买般谦和恭顺,实则内里遗传着其祖父梁王刘武的恃才傲物,每每在宫邸学舍遇见她这类“才疏学浅且仪态不端”的贵女,更会不经意的颦眉斜觑,真真气人得紧。
若能让他吃瘪犯窘,她自是喜闻乐见的。
太傲气,没朋友!
第七百二十一章 事出意外
刘典等人随小内侍到得御风阁时,侍者已然撤下先前摆好的酒菜和桌椅,重布席案,宴开十席。
太子殿下不差钱,素来不吃霸王餐,更谨守父皇教导,以美味佳肴满足口腹之欲没甚么,然万不可随意浪费。
撤下的菜肴未曾动筷,故是赐给了随扈的内卫,算是加菜,内卫们已是习以为常,他们本也是会轮番到楼下雅间用膳的,人是铁饭是钢,每每随太子微服出宫,非但无须忍饥挨饿,多半还能有佳肴赐下。
反正是太子殿下掏钱付账,不吃白不吃,唯有酒水是万万不敢喝的,以免贪杯误事。
刘典领着表姊表妹们入的阁内,与太子族弟和赵府贵女见了礼,再瞧见席位的布置,神情愈发无奈。
太子平日飨宴亲朋好友,若是身着燕居常服的私下场合,多会与宾客同桌而食,以示亲近,然此时却是摆了十席食。
太子身份尊贵,不与诸多外姓贵女同桌,合情合理更合乎尊卑礼数。
然右席八案,左席一案,这是甚么摆法?
刘典心思急转,故作不知太子心思,见过礼便自顾自的往左席迈步。
“嗣子且慢,此乃小女子的席位。”
赵婉反应亦是不慢,趋行数步,抢先入了席,“嗣子尊贵,自是席居右首的。”
刘典焉会瞧不出她眼中的戏谑,心中郁闷不已。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来来,诸位贵女皆是族兄表亲,不是甚么外人,莫要拘束,快快与族兄入席。”
太子刘沐瞧见族兄吃瘪,向赵婉眨眨眼,以示赞许,和颜悦色的出言招呼众人。
贵女们颇为迟疑,纷纷看向刘典,唯恐失了礼数。
她们虽早已随长辈归化汉籍,且自幼说汉话、书汉隶、习汉礼,然比起寻常的汉室贵女,无疑是少了底蕴的,此时面对大汉储君,更是戒慎恐惧,愈发束手束脚。
名门望族与新晋贵族的区别亦在于此,若换了名门闺秀在此,饶是心下亦是战战兢兢,却绝不会显出畏首畏尾的拘束,盖因多年养成的端庄仪态早已镌入她们的骨血。
换了后世的说法,就算醉的不省人事,走的都是优雅猫步,说的都是文雅言辞。
旁人且不提,单论脾性欢脱的赵婉,赵氏虽无甚世家底蕴,然赵氏夫妇亦多有延请宫中老人入府任事,自幼教导于她,且她常随阿母苏媛赴宫宴,更连番随圣驾离京避暑,见惯了大场面。
真要端起架势,赵婉非但举止仪态无可挑剔,便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弯弯绕绕也是会的。
若非如此,能讨皇后欢心,得赠宝驹?
此时此刻,在两相对照下,更显出差距来。
刘典心中无奈,也只得硬着头皮,招呼表姊表妹们随他入席。
太子刘沐坐了上首,作势瞧着两侧的席位,故作不悦道:“这醉仙居的侍者也真没眼力,这席案隔得如此远,恁是显得不够亲近。”
小内侍赭端随侍他多年,端是闻弦知意,忙是唤来侍者,为右席并案。
饶是刘典定力再足,亦不免眼角抽搐。
刘沐却是恍若未觉,笑看侍者重新摆好席案,趋步而退,复又候在阁外。
“在席皆非外人,权当家宴,无须太过拘礼,孤王若问诸位贵女的闺名,应不算失礼,族兄以为如何?”
“……”
刘典无语,心道你都这么说了,我能说失礼么?
他扭头向贵女们微微颌首,示意她们回话。
年岁最长的贵女坐在刘典身侧,本应起身避席方能回禀太子,奈何右席已并案,正自不做所措,却闻得太子再度发话。
“孤王早已说过,席间无须多礼,坐着回话便是了。”
“谢殿下,回殿下话,小女姓名汐……”
汐稍是迟疑,没再继续往下报家世,倒不是自卑出身,而是凭着女子的直觉,觉着太子殿下应是无意知晓的。
她的想法倒也没错,刘沐之所以询问她们的闺名,只是为对谈便利,没心思细究家世,左不过是卑禾候瓦素各的晚辈族亲,刘典的母族表亲。
旁的贵女见得族姊出言答话,亦陆续学着她回了太子的问询。
“汐、、、鄂珏、鄂瑗、鄂璎、虢苓、虢芸……”
刘沐听罢,觉着倒是好记,饶有趣味的问道:“皆是新取的姓名么?”
众女齐齐点头应是。
赵婉却是疑惑的看向刘沐,眨着会说话的大眼睛,仿似在问他是如何知晓的。
刘沐见她难掩好奇之色,倒也没吊她胃口,轻笑道:“若孤王没想岔,诸位贵女的长辈皆爵居关内候,刚是卸甲不久,得赐田宅而迁居至京畿郡县。”
刘典心思微动,接话道:“正如殿下所言,三位外叔祖刚迁居右扶风,分处、鄂、虢三县。”
赵婉闻言恍然,现今朝廷敕封高爵虽不再分封食邑,却仍会依爵位赐下相应田宅,关内候作为二等爵,可赐田九十五顷,宅九十五舍。
王侯京居令颁布后,各地王侯尽迁长安,在所属县邑拥有大量田宅的关内候们就很有牌面了。
近年来,不少外族因功得以归化入汉,尤是军中将领为数甚重,皇帝不可能尽皆亲自为之赐下汉姓,似卑禾候瓦素各的三位族弟,爵居关内候,卸任后得迁居京畿妥善安置,索性就以迁居的地名为汉姓。
从七位贵女的闺名,亦能瞧出这三位关内候是如何为家中晚辈择取汉名的。
县有水,故氏贵女之名皆带水部;鄂县多美玉,故鄂氏贵女之名皆为美玉;虢县产药植,故虢氏贵女之名皆为敷实。
刘沐复又笑问道:“如此取名,颇似先秦规制,委实不错,莫不是族叔想出的法子?”
刘典应道:“殿下明察,确是出自家父的建议。”
“嗯。”
刘沐颌首,随即又对众贵女道:“今日乃重阳佳节,该是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你等若不能饮酒,那便不要强自饮用,然这蓬饵却是要尝尝。”
贵女们逛了大半日,本就腹中饥渴,此时觉着太子颇为和善,心下少了几分畏怯,再闻得太子招呼,便是纷纷跟着动了箸筷,去夹食案上摆着的精致糕点。
奈何这蓬饵好看不好夹,乃是黍米、黍蓬加以果料混蒸而成,外滑内黏、软乎乎的。
她们唯恐没夹牢,又不敢整盘端着吃,皆是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夹起,瞧得刘典都为她们心累。
刘沐虽是存着逗弄族兄的心思,却绝不会以贵女们的慌乱无措为乐,堂堂大汉储君,这点风度和节操还是有的。
为免众女愈发尴尬,他故作未觉,却是扭头看向赵婉,柔声道:“这醉仙居的侍者果是不用心,也没给你上食碟盛放糕点。”
赵婉刚夹起蓬饵塞嘴里,正鼓着粉嫩嫩的腮帮子咀嚼,骤然听到刘沐的柔声细语,再瞧他那明显是装出来的关切神情,只觉头皮发麻。
“咳咳……”
“呃……”
“咳咳……”
她猛是剧咳连连,面色涨红,用力拍着平坦的胸口。
刘沐见她被呛住,本要学着自家父皇般说句“多喝热水”甚么的打趣她,却见得她已躬了上身,面色由红转紫。
咣~~
他猛的起身,膝盖撞在食案边缘,却也顾不得疼痛,疾步迈到她身边,扶她起身。
“殿下……”
阁内众人皆是大急,守在阁外的内卫更是冲了进来。
“滚!”
刘沐无暇废话,呵斥出声。
他自幼习武,在黄埔军学更没少学些紧急救治的法子,晓得该如何应对此事,人多反是碍事。
站在赵婉身后,将她反抱入怀,双手抱着她的上腹部,猛地向上提拉。
“咳咳……”
赵婉咳嗽未止,原本急促开阖的鼻翼却是愈发翕动无力。
刘沐见状,复又猛然箍紧双臂向上提拉,再顾不得留力,适才为免伤着她,他才使了不到三成气力。
赵婉随之干呕出声,呼吸复又急促起来,刘沐眼神一亮,揽着她倾下身子,小心翼翼的将两指手指探入她的嘴里,缓缓掏出黏糊糊的蓬饵。
呕~~
赵婉气息余发急促,竟真是呕吐起来。
刘沐忙是盘膝坐下,让身材娇小的赵婉趴在他的腿上,一手揽着她的腰腹,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稀里哗啦的秽物吐了满地,他身上的袍服和靴袜更是沾满污秽,却丝毫不以为意,仍是端坐在地,揽着她稍稍挪了地方。
“赭端,速去备车,再给孤王寻两件大氅来。”
待得赵婉呕吐稍缓,刘沐眉宇渐松,复又抬头环视众人,不容置疑的冷声道:“你等且到外头候着,将门窗皆是敞开。”
太子殿下此时的目光颇是吓人,蕴着明显的警醒意味,无人敢有丝毫违逆,纷纷趋步而退,候在外头,不言不语,不闻不问。
不多时,身披大氅的刘沐步出轩阁,怀中抱着的赵婉亦是裹着大氅,只露出煞白的小脸,窒息加呕吐,使得她浑身瘫软,意识模糊,莫说走路,站都站不稳。
刘沐沉声道:“回太子府!”
赭端早有预料,应诺道:“殿下放心,楼内已无旁人,奴卑也已遣人回宫,太医应已候着了。”
刘沐颌首,却是举步又止,看向刘典及众位贵女。
刘典忙是躬身道:“家母今夜归府,若得知侄女们欲留宿侯府,必是欢喜的,臣明日亦会早早入宫。”
“如是便好。”
刘沐不复多言,抱着赵婉迈步而去。
刘典躬送太子及众多随扈离去,心中大石方是落下,看着身后面色煞白的表姊表妹们,也只得无奈苦笑,出言宽慰道:“无须多虑,且随我回府,禀明阿母后,安心留宿侯府便是了。”
按说这也不是甚么大事,太子适才为救助赵府贵女,顾不得男女之防,亦是情有可原的,然毕竟事关女子清誉,且是太子少傅的女儿,这事就颇为敏感了。
若此事泄露出去,恼羞成怒的太子殿下虽不至对今日在场之人都痛下狠手,然依着刘典对自家族弟的了解,绝对会彻查胆敢传扬此事之人,施以最为暴戾狠辣的惩治。
凭白招惹太子惦记,这特么不是倒霉催的么?
伴君如伴虎,动辄得咎啊。
第七百二十二章 寝殿之中
天色渐暗,椒房殿却是灯火通明。
椒房殿乃未央中宫,名为殿,实为宫,除却居中寝殿,尚有诸多宫室,长秋府作为皇后私府,亦在椒房殿内。
帝后飨宴刘氏王侯,各家宗妇们亦列席,自是在椒房殿设宴。
长秋詹事孙洵忙着支使内侍和宫娥们,唯恐宫宴出了甚么岔子,不敢有半点疏漏。
大长秋卓文君倒是轻松,她分掌内宰女官,皇后本就时常邀宗妇们入宫亲近,故而她对宗妇们很是熟稔。
宗妇们知她深得皇后信重,又多有仰慕其才学,更有昔年曾在长安女学听她授课者,故对她也颇为敬重。
皇帝陛下今日兴致颇高,与叔伯兄弟们开怀畅饮。
男人嘛,喝高了难免显露大猪蹄子的本性,况且老刘家的男人多有痞气,平日在人前颇有架势,然待得醉酒上头后,某些言行举止就很邪性了。
此乃族宴,饶是他们有失仪态,只要不对宫娥动手动脚,不脱光了手舞足蹈,皇帝刘彻也不会怪罪。
皇后阿娇亦是识趣,早早告退离席,领着面色讪讪的宗妇们到偏殿另开筵席。
同是天涯沦落人,老刘家的媳妇虽是风光,然痞里痞气的夫君却也不好伺候,她们大多出身名门望族,教养和才学确实比绝大多数刘氏王侯要强得多。
发迹未久的老刘家,要改良宗族基因,厚植宗族底蕴,还得靠这些宗妇,故老刘家的媳妇颇有强势传统,两汉国祚四百年,多有太后摄政,也就不足为奇了。
皇后与宗妇们欢宴,大长秋卓文君列席坐陪,众女谈笑风声,其乐融融。
席间,卓文君突是得了宫婢低声禀告,说是太子府女御有要事禀告,请她移步。
卓文君猛是心悸,面上却是不显,故作无事的向皇后告退。
皇后阿娇不疑有他,卓文君掌内宰女官,今夜宫宴有得她忙的,便是准了,宗妇们亦未在意。
卓文君行至殿外偏僻处,见得前来禀报的女御难掩慌乱之色,不禁微微颦眉。
这女御,乃是皇后命长秋府遣去看顾太子殿下的,虽谈不上“耳目眼线”,然太子殿下若有甚么出格的举动,必是得向大长秋乃至皇后如实禀报。
女御者,掌御叙王之燕寝,随着太子年岁渐长,对男女之事更要愈发重视,除却避免殿下做出甚么出格之事,更要防备妖艳贱婢魅惑储君。
待得听罢女御禀告,卓文君更是眉宇紧锁。
时已入夜,太子抱着来历不明的少女回宫,直入寝殿?
这若传扬出去,还了得么?
“随我前去!”
卓文君沉声道,颓自迈步疾行,也顾不得甚么仪态了。
太子府,寝殿内。
赵府小贵女卧于榻上,身上盖着锦被,颇为不悦的鼓着腮巴子。
太医为她诊过脉,出了内室,向等在外间的太子刘沐禀告。
得知赵婉并无大碍,待煎了益气养胃的汤药,服过后再进些清粥小菜,必可元气尽复,太子刘沐松了口气。
他让内侍随太医去取药煎药,又唤来内宰,吩咐她们伺候赵婉沐浴更衣。
赵婉年岁虽幼,却也是高门贵女,晓得在太子府里沐浴更衣太过不妥,自是不肯,下了榻便闹着要出宫回府。
刘沐鄙夷的打量着她,又是故意用锦帕掩着鼻子,没多说甚么。
赵婉又羞又恼,见太子虽已换下沾了秽物的衣裳,仍隐隐闻到异味,显是尚未来得及梳洗,却在此等着太医诊治妥当。
念及至此,她突是不闹腾了,只是委屈的垂着小脑袋,抽抽鼻子就抹了泪。
倒不是感动,却是险死还生后的脆弱。
毕竟是个小女娃,脾性再欢脱,险些活活噎死,又昏天黑地的吐了好一会,再被霸道的太子“挟持”入宫,逼她上榻……
此时缓过神来,心中难免委屈。
或许,她对刘沐还真生出某种莫名的情愫,然多半不是真正的爱意,反倒更似后世所谓的斯德哥尔摩精神症候群,面对险些害死她却又救下她的,霸道不讲理的孟浪太子,竟是难得的露出柔弱来,泫然泣下。
“莫哭,莫哭!”
刘沐见她落泪,颇是手足无措,若是换了旁人,他或许早让人将之拖走,此时却只能硬着头皮,学着平日父皇哄母后的法子,伸出手,抚着她的小脑袋,好言劝慰道:“你先去沐浴更衣,待得梳洗停当,服了汤药,用过粥食,我亲自送你回府,可好?”
赵婉抬头看他,泪眼朦胧,很是可怜。
刘沐愈发心软:“……孤王让尚食监用椰汁庖制成酸奶送来,权当给你赔罪了。”
“当真?”
赵婉抽着鼻子,咽了咽口水,吃货本性显露无疑。
在这年月,椰子在关中市面金贵得紧,朱崖岛进贡的椰子更非寻常权贵都能吃到的,饶是赵氏夫妇位高权重,每岁能得赐下的椰子也不多,还不忘孝敬义父耿忠,留下的只够赵婉尝鲜解馋。
唯是随帝后离京避暑时,赵婉能美美的喝椰奶、吃椰酥。
至于用椰汁庖制的酸奶,呵呵……她在赵府连椰汁都不够喝,提什么酸奶?
现今长安城内,能如此“奢侈”的,不是在宫里住着,就是在皇亲苑住着,公卿将相都不敢如此“炫富”,更遑论豪商巨贾。
“自是当真,你若喜欢,孤王让人多庖制些,装冰瓮里,再多备些硝石,送你回府时一并捎上,你让府中下人仔细顾着,能多存几日。”
刘沐不禁失笑,果如父皇所言,能用赀财解决的问题,就不是甚么大问题,要应付吃货,一份美食搞不定,就用两份美食好了。
“嗯。”
馋嘴的小贵女果是思考能力急速下降,乖乖应下,随嘴角抽搐的内宰们沐浴更衣去也。
赵婉前脚刚走,卓文君后脚就到。
太子殿下尚未束发,更未纳妃,虽已独立开府,然其宫中的内宰侍婢仍是归长秋府辖制的,卓文君身为大长秋,此时又心急如焚,顾不得太多就直入寝殿。
“殿下!”
卓文君向刘沐见礼,眼睛却望向内室,丝毫不作掩饰。
对于她的到来,刘沐早有预料,也从未没打算隐瞒,想瞒也瞒不住。
说实话,若非内卫和暗卫们不觉事态紧急,父皇又在饮宴,此时必是早已呈报了。
“今日孤王孟浪,险些害了赵府贵女性命,故才带她入宫让太医诊治,所幸已无大碍,现下与内宰沐浴更衣去了。”
刘沐素来敬重卓文君,也晓得父皇和母后对她甚是信重,故是如实坦言,待得父皇和母后知晓,指不定还要靠卓文君为他缓颊求情。
“赵府贵女?”
卓文君心念微动,“可是苏少卿之女?”
她是何等聪慧之人,只提苏少卿,却不提太子少傅。
刘沐颌首应是。
卓文君面色稍霁,倒不是觉着这事不严重,然那少女的身份不同,此事的后续解决亦会有所不同。
说难听点,若是意图攀附天家,刻意接近乃至魅惑太子的妖艳贱婢,闹出这档子,十有**是要被皇后命宫人将之活活杖毙,更不会让此事传扬出去。
换了某些家世不显或才貌不彰,天家瞧不上眼的世家贵女,就有些麻烦了,为了天家颜面和那女子清誉,或许会让太子将她收入宫中,然太子妃的位置就别奢望,多半是个侍妾,太子妃正位前,几乎不可能先纳少妃。
赵婉此女,卓文君甚是熟悉,亦因苏媛的关系,与她多有亲近。
作为皇后最为信重的首席属官,她更知晓皇后在为太子选妃,且是颇为属意赵婉的,只不过她年岁尚幼,太子殿下也尚有年余方及束发,此事倒也不急,且待时日,仔细思量。
皇帝陛下虽从未明言,却也隐隐现出默许的态度。
正因如此,卓文君闻得被太子抱回寝殿的少女是赵婉,虽依旧不免心焦,却也有几分庆幸。
同样是麻烦,其程度却有所不同,不是么?
“殿下此举着实莽撞,老身也不好多言,殿下还是尽早去向陛下禀明为好。”
卓文君多年未曾再嫁,心中将刘沐乃至阿娇皆视为亲人,甚至比卓氏子侄都亲近,故说话也没太多顾忌,“此间首尾,老身自会替殿下打理。”
刘沐面露迟疑,语带恳求道:“此事错在孤王,可否不要为难于她。”
卓文君难得见到太子如此放软身段,自是不忍他太过忧心,出言应道:“殿下放心,老身醒得的,必会让内宰好生伺候贵女,再暗中将她送回赵府,绝不会有宫人传扬此事,更不会泄露贵女身份。”
刘沐自是信她的,却仍有些不放心,又仔细请托一番,才去梳洗,想着稍后如何去向父皇禀明此事。
怕是要挨顿胖揍啊!
太子殿下很是忧愁,却并不后悔。
卓文君瞧着太子殿下离去的身影,却是轻声失笑,只觉昔日的小奶娃终究是长大了,临去还不忘交代,送赵婉回府前,要让她服药用膳,便连酸奶、冰瓮、硝石甚么的都来回嘱咐。
若教皇后晓得,怕是要惊掉下巴,吃了小女娃的醋。
第七百二十三章 帝皇训子
子夜时分,宫宴散去。
汉宫宏伟广大,在喧哗散尽的秋夜,不免染上几分寒凉与萧索。
皇帝刘彻虽是海量,席间的叔伯兄弟也不敢随意劝酒,然频频举杯相敬,两个时辰下来,他亦不免微醺。
穿越三十载,刘彻自觉已尽力做到最好,上无愧天地良心,下不负黎民百姓,又是夫妻和美,儿子孝顺,该是知足。
今日稍有贪杯,亦因志得意满,心中快意,颇有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
秋风拂面,驱走三分醉意,摆手让内侍无须搀扶,颓自轻轻飘的往寝殿行去。
入得寝殿,见得一众宫人皆候在殿外。
刘彻倒也没太在意,平日入夜后,他本也不喜欢让宫人入内伺候,夫妻床帏之事,让旁人瞧着,终究有些膈应人,让女御们听听墙根,已是他所能忍受的极限了。
迈入殿内,见得眼前情形,他却是愣住了。
但见阿娇满脸怒意,边是来回踱步,边是呼呼喷着酒气。
“嗯……这婆娘也喝高了。”
刘彻如是想。
“小娘子,怎的不去沐浴更衣啊?”
见得殿内宫人皆被摒退了,皇帝陛下很是猥琐的出言调戏道;“难不成是在等为夫共浴?”
咳咳咳……
阿娇本待迎上前来与他说话,岂料骤是听到这么一句,险些活活呛死,剧烈的咳嗽起来。
阿娇咳得弯下腰,身后现出正跪在地上的刘沐来,原本被她挡住视线的刘彻,见得自家傻儿子张大着嘴,满脸惊诧莫名的蠢模样,也不免发懵。
微醺的刘彻,脑子稍稍有些迟钝,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尬得一批啊!
“大半夜的,不在太子府老实呆着,来此作甚?”
皇帝陛下缓过神来,决定用恼怒来化解此等尴尬场面,随即举步近前,扶着阿娇为她抚背顺气,“瞧瞧,累得你母后动气!”
刘沐跪着不出声都躺枪,彻底被自家父皇的无耻惊呆了。
“儿臣知错了……”
皇帝陛下呵斥道:“既是知错,还不快滚回去?”
刘沐忙是应诺,爬起来正要退下,却是被阿娇拦下。
“等等!不将今日的事儿好生交代明白,你再敢多走半步,老娘去宗正府请来祖宗家法,将你的腿打折了!”
“……”
刘彻见得自家婆娘真是急了眼,竟飚出话本子里的经典泼妇对白,就晓得刘沐这蠢儿子必是又闹出甚么事了。
“莫急,气大伤身。”
刘彻扶她坐下,又见得坐榻几案上已备了醒酒汤,咕嘟咕嘟的饮了碗,这才对再度跪伏在地的刘沐道:“说吧,又闹出甚么事了?”
刘沐早有准备,性情又直,便是毫不掩饰的将事情交代清楚。
刘彻听罢,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怒火中烧?
不存在的,说实话,站在穿越者的角度,这压根不算事。
事急从权,赵婉那小妮子都快活活噎死了,难不成还要顾及男女之防,眼睁睁见死不救?
多大点事啊?
当然,入乡随俗,穿越到大汉,自然要以汉室礼法和规矩来看待此事。
尤是赵婉乃高门贵女,清誉无疑十分重要。
刘沐的莽撞,不在施以急救,而在擅自将赵婉抱回太子府,非但时已入夜,更是让她在太子府沐浴更衣。
若是传扬出去,刘沐身为太子,顶多入宗正府训诫一番,做做样子,也就完事了,左不过是年幼无知的孟浪之举,饶是诸御史也不会揪着不放。
在华夏的历朝历代,大汉的女性地位算是颇高的,然在悠关清誉名节之时,对男性终究更为宽容。
帝皇只要不昏庸,勤政爱民,饶是宫中佳丽三千,夜夜笙歌,也不打紧。
文臣武将、名士勋贵、贩夫走卒,亦皆如是,更有人不风流枉少年的说法。
女子却是不同,大汉虽未有三纲五常的迂腐之说,然对于女子清誉还是尤为看重的,尤其高门望族府中未出阁的贵女,与外男私相授受都有失名节,更遑论有肌肤之亲。
赵婉夜入太子府,又沐浴更衣,传扬出去,日后如何婚嫁?
饶是赵氏夫妇位高权重,想迎娶赵婉以攀附者,在得知她是“太子的女人”,谁特么敢上门求娶?
君亵臣妻的恶事,太子殿下或许不敢做,然身为人臣者,谁又愿为个女人惹上太子,惹上未来的皇帝?
饶是此事不传扬出去,赵氏夫妇还能不晓得么?
夫妇二人虽是忠心可鉴,然闹出这么档子事,心里会不憋屈?
皆是为人父母的,推己及人,谁家儿女不是父母的心头肉?
不可能不留下疙瘩的。
苏媛这执掌卫生部的大农少卿倒还罢了,赵立可是太子少傅,是要督导和辅佐太子的大卿,位同九卿啊。
“责罚且先不论,你说说,打算如何向赵氏夫妇交代?”
刘彻揉了揉眉心,因觉自家儿子的行为虽稍嫌莽撞,却也事出有因,谈不上甚么大错,故而语气还算平和。
“儿臣自知孟浪,有损赵府贵女清誉,愿亲往赵府,向少傅与苏少卿负荆请罪。”
刘沐早已冷静思量过,晓得自身行事确是大为不妥,他的脾性本就豪爽刚硬,若真是体认到自身错处,宁可遭到训诫责罚,也从不找借口为自己辩解和开脱。
“蠢材!”
刘彻闻言,沉声呵斥道:“你还嫌知晓此事的人少?要闹得人尽皆知不成?”
“……”
刘沐猛是醒悟,忙是道:“是儿臣愚钝,思虑不周,还望父皇明示。”
刘彻瞧着他那副不知所措的蠢样,真真哭笑不得。
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犯了错,不知如何弥补止损。
留下烂摊子,让老子帮他擦屁股,这特么不是坑爹么?
刘彻默然良久,突是淡淡道:“饶是此事不传扬出去,赵氏夫妇亦难免心有窒碍,尤是赵立怕是难以再尽心辅佐于你,也只好将夫妇二人外放任官。”
“父皇!”
刘沐如遭雷薨,急声道:“父皇不可啊,万万不可啊,此事乃儿臣的错,赵氏一家本就是苦主,怎能反受其咎啊?”
“有何不可?”
刘彻目光凛冽,冷声道:“先秦之时,秦太子赢驷犯法,当受墨刑,因储君不宜施以肉刑,商鞅以为太子师赢虔怠忽失职,当代太子受刑,故剜其鼻。赵立教导你武课多年,又得任太子少傅,如今你如此莽撞孟浪,行事有失,他难辞其咎!”
“这……”
刘沐深感父皇此言大谬,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端是急得面红耳赤,“父皇,儿臣自知嘴笨,说不出甚么大道理,然若父皇执意如此,儿臣是万万不服的!”
“不服?”
刘彻斜觑着他,嗤笑道:“你便是不服,又能如何?”
刘沐执拗道:“儿臣……儿臣宁可自缚宗正府,任凭训诫责罚,也不愿牵累赵氏一家。”
刘彻丝毫不为所动,冷笑不语。
“母后……”
刘沐忙是向自家母后求助。
阿娇亦早已冷静下来,却是没理会满脸哀求的儿子,颓自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家夫君。
她虽脾性憨直,却不是傻的,好歹出身天家,又做了十多年皇后,经了太多事,见过太多人,再不是昔年那个不通世事的傻白甜。
况且,女人成为母亲后,往往为自家儿女考虑很多很多原本并不在意的事情,操心劳神多了,心智多半会迅速成熟起来,阿娇亦不例外。
刘沐见得母后也不搭理他,愈发的焦急起来,跪着挪到刘彻坐榻边,扯着刘彻袍服的下摆,满脸恳求之色。
嘭~~
刘彻抬脚将他踹翻,恼怒道:“你瞧瞧你还有储君的样子么?为臣子求情,就置天家颜面不顾?你愈是这般,朕就愈发饶不过赵立!”
刘沐重新跪好,拜伏顿首道:“父皇,儿臣所以如此,并非念及与赵氏的情谊,若此事非因儿臣之过,饶是父皇下旨诛其满门,儿臣虽也会尽力劝谏,却绝不会似这般忤逆父皇!”
吃了刘彻一记狠踹,他反倒是定下心神,恢复了几分储君该有的架势。
“父皇时常教导儿臣,男儿不怕犯错,就怕知错不改,更怕死不认错,推脱卸责。此事确为儿臣过失,若为卸责,诿过于赵氏,儿臣必心有挂碍,更觉亏欠赵氏,日后势必有补偿之心。”
刘沐语调愈发平缓,却蕴着深深的执拗和刚烈:“若真如此,日后儿臣得继帝位,赵氏之人触法,儿臣难免徇私纵放!”
“哦?”
刘彻骤是扬眉,沉声道:“为父知你秉性,看似暴烈,实则重情重义,若此事不归咎于赵氏,以你与赵氏夫妇的情谊,日后他们若不利社稷,你又如何?”
刘沐毫不迟疑道:“杀之,不赦!”
刘彻复又问道:“若赵婉得册后位,且为你诞下皇嗣,赵氏外戚擅权乱政,你又如何?”
刘沐微是愣怔,却也未多作迟疑,遵循真实的想法,坦言道:“废后,夷族!”
“好,望你谨记今日此言,日后若有食言,为父饶是在九泉之下,亦难瞑目安眠!”
刘彻豁然起身,丝毫不掩饰眼中的赞赏和期许。
帝皇家,可以有亲情,不应完全泯灭人性,却也不能事事被情义二字羁绊,该狠就得狠,该杀就得杀!
莫学后世圣母表,莫要温良恭俭让。
文帝乃万民称颂的仁德圣君,却是坐视窦姬毒杀三位皇子,并册她为后,立刘启为太子,更为后继之君能大举削藩布下诸多后手,其凶戾狠辣绝不下刘启父子。
刘沐自幼得为储君,为君之道没少学,对此亦是心知肚明的。
“父皇训诫之语,儿臣皆谨记在心,时时反躬自省,不敢但忘!”
“大善!”
刘彻重重颌首。
第七百二十四章 入宫赴宴
翌日清晨,渭北,风孔山。
十三年前,帝国科学院的农业研究所奉皇帝旨意,开辟专门用于移植嫁接,育苗选种的种植园,对多种外地或本土的经济作物进行栽培育种。
有鉴于诸多植株的生长环境各有不同,故而选在地形多变、海拔落差较大、山势缓而渐变的渭北北山。
所谓北山,非是单一山峰,与南山皆是相对帝都长安的地理位置而言,北山在渭水之北,南山在水之南,皆是层峦叠嶂、陵丘溪谷密布的小山脉。
广义的北山山脉,涵盖风孔山、老龙山、嵯峨山、尧山、黄龙山、梁山等山峦,绵延近愈七百里,饶是不算低洼谷地,山脉的海拔落差有将近二百丈,气候分层颇为明显,且土壤肥沃,确是开辟种植园的绝佳选址。
风孔山,距长安仅百余里,因山石可为磬,叩之铿然有玉声,故又名磬玉山,亦即后世所谓的药王山、五台山。
此地气候湿润,宜于植被生长,且因山岭奇瑰、山石磬音,汉人皆认为山中有灵,故农业研究所将此处选为渭北种植园的主驻地。
长安本地人士,但凡提到渭北种植园,多半是指代风孔山下,居住着诸多农学博士、农匠和学子的偌大庄园,庄园外更有大片屋舍,住着不少受雇的农人和大农府辖管的奴隶。
清晨时分,空气尤为清新,远非长安可比,赵立和苏媛皆觉神清气爽。
无怪义父耿忠愈活愈硬实,虽已年过五旬,仍能每日起早,徒步登山,仔细察看植株长势。
夫妇二人与义父用过早膳,本要随他登山,却不料突有宦官从长安赶来,传皇后口谕,邀苏媛入宫赏菊听戏。
苏媛不禁有些发懵,在看宦官身上的衣袍,皆被露水打湿,更觉诧异。
虽说此地距长安不过百余里,然途中须得横渡渭水,且拂晓雾重,山道湿滑,饶是骑术精湛之人,花上两个时辰也属寻常。
这宦官,怕不是连夜赶路?
念及至此,苏媛边是疑惑皇后为何非要邀她,边是给宦官塞了囊金豆子,以慰劳他的辛苦。
宦官也不矫情,笑着收下,还不忘谢赏。
此乃寻常事,按说以赵氏夫妇的权位,本也无须讨好区区的传谕小宦,不过苏媛曾在长秋府任事,人情世故还是懂的,人辛辛苦苦来传谕,跑腿钱都不舍得打赏,实在是说不过去。
况且,她还想问些事儿,但凡不涉宫闱禁事,想来这宦官也不会刻意隐瞒。
果不其然,小宦官机灵得紧,都不带苏媛发问,便是道出了不少情形。
皇后非是独邀苏媛入宫赴宴,便连各家高门宗妇和嫡女也是邀了,一如往常的飨宴,盖因长秋府的优伶们排了新戏《凤求凰》,又见秋菊盛放,故邀各府女眷入宫相聚。
“少卿勿忧,此番乃是晚宴,暮鼓响起方须入宫,前往御苑,少卿酉初时分到得宫门等候便是了。”
小宦官如是道。
现下不过卯时,距酉初尚有五个多时辰,足够苏少卿回返长安,甚至能稍作休歇,再好生梳洗打扮。
苏媛不由松了口气,很是谦逊的谢过宦官提点,便与赵立商议。
耿忠闻得此事,不愿让夫妇二人为难,且他本就甚是感念圣恩,觉着义女得蒙天家邀宴,深感脸面有光,反是催着两人速速启程,不得再怠慢拖延。
赵氏夫妇只得拜别义父,牵了马,就欲随宦官返京。
小宦官却是面色讪讪,苦笑着让他们先行,无须等他,以免延误时辰。
瞧着他满脸疲惫,赵氏夫妇皆是恍然,遭了这番罪,待他回宫复命过后,多半要小病数日了。
“适才的赏钱实是给少了。”
苏媛如是想。
晓得小宦官尚要缓缓,夫妇俩也没再拖延,翻身上马,急急踏上归途。
正午时分,两人入得长安城,回到了北阙甲第南坊的官邸。
“婉儿已被大长秋接走了?”
苏媛闻得家老的禀告,疑惑道。
家老躬身应是:“昨夜大长秋随小姐登门,闻得夫人不在府里,便说皇后今日宫宴亦邀了小姐,只怕夫人今日匆匆赶回,无暇顾及小姐,大长秋索性就领小姐回府留宿,说是今日会径自带小姐入宫,特意嘱咐老奴禀告夫人,让夫人无须挂心。”
“原来如此。”
苏媛恍然,倒也不疑有他。
她昔年曾任长秋詹事丞,与大长秋卓文君共事,彼此颇为亲近,晓得卓文君虽常宿宫中,然在甲第南坊也是有官邸的,偶尔会回府暂住,与卓氏亲眷相聚。
现今在甲第南坊,每每提及卓府,多半是指代两户高门。
一户就是大长秋卓文君的官邸,一户就是商部少卿卓王孙的官邸。
卓氏父女二人皆位列诸卿,卓王孙更是得敕通途候,旁的卓姓权贵难与之相提并论。
诸如李府、袁府、郅府之类,指称何处,也是显而易见的,现今的赵府亦然,权势之重要,所谓的光耀门楣,正是如此这般。
大长秋让赵婉到其府中留宿,且会领她入宫赴宴,这是多少世家贵女可望而不求的大好事,苏媛身为人母,有甚么可忧心的?
高兴都来不及,大长秋文采斐然、风姿绝世,自家那野丫头与之多多亲近,耳濡目染下,但凡能多沾点贤良淑德的气质,那苏媛真就谢天谢地了。
赵立更是毫不在意,自顾自的往马厩去了。
天家赐给女儿的那匹照夜玉狮子,已满四岁,因是母马,今岁入秋已然和太子殿下驯养的那匹公马初配,已然得孕。
马王繁衍后裔,太仆府自是重视得紧,特意遣牧马监到赵府常住,协助照料。
赵立父女亦是时刻挂心,尤是赵立卸去了右中郎将之职,迁任太子少傅,无须再到郎署轮值,宿卫宫禁,每夜多了闲暇,不时就往马厩跑。
除却他本就喜爱宝马,更因早先女儿随宫邸学舍的同窗们离京“春游”时,竟请允太子殿下,将府中这匹照夜玉狮子牵到承乾宫,交由太子厩令帮着照看,说是怕离家时无人能看顾好它。
老子从军多年,连马都驯养不来?
老父亲每每念及此事,真真扎心啊!
酉初时分,各家宗妇和贵女已早早候在宫门外,待得长秋府的宦者前来引领,便是随之入宫,前往御苑。
途中不见喧哗,沿途禁卫对此也习以为常。
多年来,皇后时常邀各家宗妇贵女入宫飨宴,与她们多多亲近,因受邀者为数不少,故多会在御苑设宴,宫禁比不得中宫森严。
御苑之内,秋菊绽放,遍地金黄,满苑飘香。
戏台已是搭好,布下竹棚食案,赏菊观戏皆不耽误。
虽说是飨宴,然宗妇和贵女们多半已在家中稍稍用过膳食,垫了垫肚子。
尚食监庖制的御膳虽是美味,却也没人会在皇后面前肆意大吃,喝些果汁水酒,吃些精致糕点,也就差不多了。
若是吃得满嘴流油,食案狼藉,仪态还要不要了?
今日赴宴者,非止刘氏宗妇,故人数远比昨日的宫宴要多,饶是贵女们会随自家长辈同案入席,摆的食案也足足二百有余。
名为赏菊观戏,实则重在交际。
众女到得御苑,见得皇后早已到了,忙是上前见礼。
皇后阿娇笑着迎上前来,倒不算屈尊,毕竟宾客中有梁王妃等一众长辈,阖该相迎的。
亦非所有宗妇都能获此礼遇,更遑论贵女们,多是跟着长辈们欠身见礼,待得皇后发话,也就各自依序入席,若能得皇后多打量几眼,微微颌首浅笑,就已欢喜得不行了。
苏媛入席后,正暗自环视,找寻大长秋和自家女儿的身影,却突是闻得惊诧之声传来,虽是宗妇和贵女们的窃窃私语,然人数多了,汇集起来动静也不小。
她循声望去,却见大长秋正领着一位华衣少女款款而来,再仔细一瞧,不禁微是颦眉。
那少女俨然就是自家女儿,却是身着黄绸宫装,贵女惯常梳着的垂挂髻上,加步摇,佩簪珥,腰间以彩组为绲带,以黄金辟邪为环扣,外嵌莹润白珠。
这分明是翁主形制的秋装,且是赴宴会客等重要场合才会这般盛装的,虽比不得婚嫁时的服饰华丽,却也绝非燕居常服。
穿法繁琐,太过华丽,且举止必得端庄,穿起来既麻烦,行动也不方便,翁主们若非必要,是不会刻意去穿的,就如朝臣们的厚重朝服,下朝回到中央官署办公,多半会换上更轻便些的官服。
逾制了!
苏媛真真惊到了,现下众多宗妇和贵女在场,眼睁睁瞧见自家女儿这身打扮,还了得么?
她忙是起身离席,迎上前去。
“呦,小妮子穿着这身衣裳,确是娇俏得紧,快过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皇后阿娇却是颓自招手道,嗓门可不小。
霎时间,满苑皆静,众人皆是噤声,暗自默然旁观。
苏媛亦是蓦然止步,端是进退两难,只能暂且静候在旁,见机行事了。
第七百二十五章 皇后赐笄
赵婉小脸羞红,偷偷瞧了瞧不远处的阿母,却也不敢违逆皇后,往趋步行至首席之侧,向皇后欠身见礼。
“嗯,不错,果是合身。”
皇后阿娇伸手扶起她,仔细打量一番,啧啧赞道:“着实是个美人胚子,瞧着眉眼身段,待得长开了,必是个倾国倾城的俏人儿。”
梁王妃甚么场面没见过,又乃席间地位最高的刘氏宗妇,亦起身离席,施施然行至近前,笑问道:“可是赵家的丫头?老身可没少听常山王家的小丫头提起这手帕交。”
常山王家的小丫头,自是承泽翁主刘悌。
“正是此女,与悌丫头年岁相仿,身形也相近。”
阿娇颌首道:“今岁尚衣监裁制的秋冬衣袍已是不少,本宫怕悌丫头长了个头,赐下了也不合身,本想让她先入宫试衣,然她到渭北甘泉宫孝顺太上皇和太后去了,昨日想起这小妮子,就让大长秋领她入宫,帮着试试衣裳。只不过昨日宫宴散得晚,本宫也没顾得上去瞧,索性今日就让她穿了来。”
赵婉闻言,不禁瞪着水汪汪的大眼,没敢去瞧睁眼说瞎话的皇后,却是用眼角余光偷偷瞄了瞄身侧的大长秋。
卓文君笑而不语,全无半分讶异之色,显是早已知晓皇后会这般说的。
皇后发了话,将昨夜之事圆周全了,饶是日后不小心传扬出去,谁又敢拿来说嘴?
为毁掉赵府小贵女的声誉,“谤”皇后撒谎,“污”太子轻浮?
嫌命长么?
不知内情的众多女宾,更是不疑有他,贵女们更是不免心下羡慕嫉妒。
梁王妃无疑想得更多些,故作打趣道:“如此俊俏的丫头,可不能让别家抢了去。”
说者有意,听者更是有意。
霎时间,众人皆是心思急转,揣测着梁王妃此言可否有弦外之音。
要晓得,非但太子刘沐未曾纳妃,梁王的嫡长孙刘典亦非定下婚约,梁王妃此时说出这话来,内里的意涵实在耐人寻味。
至于旁的适龄刘氏子弟,梁王妃又如何会在意他们的婚事?
皇后阿娇微是扬眉,倒非担心梁王妃要半道截胡。
梁王的嫡长孙和太子少傅的独女联姻?
阿娇再憨直,也晓得梁王府绝不敢犯此等大忌,否则昔年梁王就不会主动恳求天家为其嗣子刘买“寻摸”续弦的人选,最终让他迎娶了出身羌族的跋子。
梁王妃之所以这般说,实是心存试探,看天家是否属意这赵婉,太子妃的人选意义重大,梁王府虽不敢冒然置喙,然若说没点旁的心思,也是不可能的。
梁王刘武虽没有与太子年岁相仿的外孙女,梁王妃的母族却多的是适龄贵女。
古往今来,从龙之臣和储君妃嫔皆是攀附帝皇的终南捷径,梁王虽贵为大汉亲王,却也要多多替后代着想,与天家多添几分亲情羁绊总是好的。
皇后阿娇对此心知肚明,况且她之所以得册太子妃,不也是得亏阿母馆陶公主昔年的苦心谋划么?
梁王妃倒也非得如愿不可,更没这般大的胆子,妄图影响天家想法,恰恰相反,若是试探出天家真是属意这赵府小贵女为太子妃,她便不再作旁的想法,免得无意间开罪未来的太子妃乃至皇后,凭白惹下后患。
身为女子,她又岂会不知女子有多记仇?
尤是涉及后位之争,秋后算账实属寻常。
在场的聪明人不少,然能轻易明晰梁王妃用意,却也不多,且多半是年岁较长的刘氏宗妇。
卓文君、苏媛和各家宗妇们虽也心思通透,然非是身在其中,对皇室内部的各种阴私计较是远不如老刘家的媳妇们看得透彻的。
阿娇莽归莽,好歹出身天家,自幼见闻过血腥宫斗,自身更曾想法设法在天家长辈面前与人争宠,此时还能猜不出梁王妃的用意?
“呵呵。”
阿娇颓自轻笑道:“叔母却是不知,这丫头模样虽是周正,脾性可欢脱得紧,现下这般乖巧端庄,多半是因穿着这身衣裳,不好欢蹦乱跳罢了。”
苏媛趁机趋步近前:“皇后说得是,小女自幼疏于管教,性子野,妾身可没少为她操心劳神。”
阿娇瞧见她难掩心焦,再见得赵婉不经意的嘟了嘟嘴,心下不禁暗笑。
“你夫妇二人素来忠君任事,平日公务繁忙,无暇顾及教养女儿,又岂能怪她性子野?”
阿娇伸手抚着赵婉的小脑袋,故作随意道:“本宫年幼时亦如她这般欢脱,亏得大长秋悉心教导,才知修心养性,多年来,执掌中宫不敢有半分懈怠疏失,唯恐有负长辈和陛下的眷顾。”
卓文君倒也不甚拘礼,笑应道:“皇后言重,妾身可不敢居功。”
苏媛却是更为心慌,忙是揖拜道:“皇后说笑,我夫妇二人出身寒微,小女更是何德何能,敢与皇后幼时相提并论?”
赵婉见状,愈发茫然,忙是随阿母下拜。
奈何她年岁尚幼,蓄发未久,发量太少,刚是垂首,簪在发髻上的金步摇就不免松脱歪掉了。
“哈哈,恁的多礼作甚,快快起来。”
阿娇失笑出声,让母女俩免礼,却是伸手去扶跟前赵婉,“瞧瞧,本宫就说你这身打扮俏虽俏,却是没法再欢脱了。”
话音未落,便是亲手替赵婉取下那分量不轻的金步摇,又抬手从自己的发髻上取下一枚金丝彩凤的发笄,为她簪上。
“嗯,倒是相称合宜。”
阿娇略作打量,颇是满意的笑道。
霎时间,在场的女宾客们皆是瞪大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那枚发笄。
这枚发笄的形制不高,饶是侯府贵女佩戴亦无僭越之虞,然这枚发笄的样式,却是整个大汉都无人敢仿制。
金玉镂凤,镶以七色宝石,以金丝描凤尾。
此发笄乃是皇后阿娇昔年及笄时,其母馆陶公主为其所加的发笄,其时阿娇尚为堂邑翁主,这发笄虽是华贵精致,然形制却不高的。
形制固然不高,却是对皇后颇为珍视之物,且时常簪着。
尚在皇后发髻上的那枚玄玉发簪更是俭朴,全无半分修饰,未雕龙,未刻凤,却是文帝昔年赐予孝文皇后窦氏的,窦氏戴了十余载,又将之赐予阿娇,阿娇也已戴了十余载。
一笄一簪,天下谁敢仿制?
饶是有不怕死的仿制出来,哪家宗妇贵女敢佩戴?
苏媛面露惶恐道:“皇后……”
阿娇抬手打断她,不容置疑道:“这丫头甚是讨本宫欢喜,本宫召她入宫试衣,折腾了两日,自是要赏的,奈何这身衣裳乃翁主形制,她穿戴不得,索性将这发笄赏了她。”
“你这丫头,莫不是乐傻了,还不快谢过皇后赏赐?”
梁王妃人老成精,早已瞧出端倪,确认了心中猜测,此时自是不吝于早早卖个好,笑着打趣正自发懵的赵婉道。
赵婉茫然无措的看向自家阿母,见得苏媛颌首,忙是再度向阿娇揖拜:“谢皇后赏赐。”
“呵呵,恁的多礼作甚?”
阿娇摆手,故作沉吟道:“你阿母适才说你总不免让她操心劳神,这可算不得孝顺,依本宫看,得再给你寻个良师,好生教导才是。”
卓文君随即应和道:“妾身与这丫头甚是投缘,不若让妾身再收个小徒儿。”
“嗯,你已教授太子多年,奈何他不擅辞赋,更不喜乐理,怕是连你半成的本事都没学着,本宫瞧这丫头是个机灵聪慧的,若能得你亲自教导,必是受益良多。”
阿娇臻首轻点,复又扭头问苏媛:“你以为如何?”
“小女得蒙大长秋不弃,收在座下修习,妾身自是求之不得!”
苏媛虽是惶惑不已,然对自家女儿而言确乃天大的好事,况且皇后都发话了,她又岂能推拒?
“既是如此,你便寻个好日子,领着这丫头登门拜师,到时本宫会赐下方符令,便于她入宫,往长秋府行走。”
苏媛忙是谢恩:“谢皇后!”
赵婉亦是有样学样,跟着阿母谢过皇后和大长秋,不到两日光景,发生了太多事儿,年岁尚幼的她,着实不知到底意味着甚么。
在场众人没有蠢的,谁还瞧不出皇后和大长秋多半早有默契,此时不过是在唱双簧?
贵女们远远瞧着赵婉,愈发的羡慕嫉妒恨,宗妇们却是想得更多更深,已隐隐察觉到某种铺陈的意味。
一时间,众人不免各自盘算,虽是心思各异,却皆五味杂陈。
此番皇后飨宴,果非赏菊观戏这般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