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一章 皇帝急召
母子二人正自用膳,却闻得殿外脚步奔突之声,抬眸望去,便见得宦者令滕驭趋步而入,躬身见礼。
“何故如此急切?”
皇后阿娇摆手示意他免了虚礼,出言问道:“可是陛下有甚示下?”
宦者令乃宫中宦官和内侍的主掌仆射,在随侍天子的宦官中,其位秩仅次看管玺印的符节令,故历任宦者令都是稳妥持重,处变不惊之人,遇着急事也至多趋步疾行,然适才人未到却已闻得脚步奔突,可见真是来得急。
滕驭忙是禀报道:“回禀皇后,陛下急召太子往未央正殿,列席听政,现今符节令应已宣开朝。”
皇帝陛下在宣室殿与重臣用膳时,突是临时起意,午后复又开朝,且让他召太子殿下前去。
他自是不敢有丝毫拖沓,疾步前往承乾宫太子府宣召,岂料却未太子已前往未央宫椒房殿向皇后问安,等若他走了不少冤枉路,更耽误了不少时辰。
更糟的是,眼见午时将过,入得未时群臣必是上朝,皇帝陛下也会移驾前往,偏生太子殿下此时在椒房殿,来不及沐浴梳洗也就罢了,朝服却是不能不换的,若再回返太子府折腾一回,难不成要让陛下和群臣候着?
滕驭能不急?
死的心都有了!
早知如此,他去往太子府前就该想得更周全些,虽算不得忙中出错,然肯定是有欠思虑周详的。
帝皇近侍宦官终日有甚么大事可做?
没有的,宦者令虽为诸宦仆射,实则最重要的职守是安排好帝皇的衣食住行,为帮帝皇鞍前马后的跑腿和宣达谕旨,其余的宦官和内侍有少府及宦者令丞等帮着调教,他只要不时核阅些文书,再挑些资质品性不错的带着培养,就如符节令李福昔年用心栽培他般。
何事为重,何事为轻,若是闹不明白,还配当宦者令?
“这可如何是好?”
太子刘沐闻言,也是急了。
他虽莽头莽头,可也没蠢到不知轻重,若现下符节令已宣开朝,饶是朝臣要先从中央官署行至殿前排好班列再行登殿,至多也就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他便是不惜触犯宫规纵马往返,也难以回太子府换好朝服再往未央正殿的。
“些许小事,急个甚?”
皇后阿娇却一反过往急躁脾性,颇是气定神闲道。
“……”
刘沐已无暇与自家不靠谱的母后多说甚么,忙是豁然起身,离席躬身道:“母后,儿臣先行告退了!”
“瞧你这毛糙脾气,些许小事就乱了分寸,日后如何承继大位?”
阿娇难得正经得教训自家儿子,却也不愿再见他着急,出言道:“御府令每岁此时皆已备好秋冬袍服,今晨便已呈来陛下和本宫的服御,你的也必是早早织造缝制好了,依往例要待本宫吩咐长秋府示下,才会送到太子府。”
御府令,乃少府掌帝皇服饰的执掌宦官,刘沐身为储君,他的服御形制也很高,但凡一针一线有甚么不妥甚或僭越之处,不是负责为寻常妃嫔和宫人置办衣物的织室能担得起的,故也划归御府令置办。
刘沐太过心急,没听得太清楚,宦者令滕驭却是眼神大亮,恨不能抬手拍自个的后脑勺。
若非皇后提醒,他竟是没想到,真真有失职守,实在太不应当了!
没想到,皇后殿下也偶有靠谱之时。
“愣着作甚?”
阿娇看着自家那满脸冒傻气的儿子,出言呵斥道,“赶紧到去寻御府令,在那换了朝服,直接往正殿去便好!”
为人母者,有谁真愿见得自家儿子出丑犯错,她虽面上不显,心下实也是着急的。
“孩儿醒得了,孩儿告退!”
刘沐这才醒过神来,迈着大步就往殿外走,待得出了殿门,更是拔腿就跑。
紧随其后的滕驭也顾不得甚么规矩,小碎步都不踩了,蹭蹭蹭的跟着跑了起来。
虽说太子殿下习武不辍,然他平日随侍皇帝陛下,一站就是大半日,更没少四处宣召谕示,腿脚利索得紧,身体更是刚刚的。
先秦及汉代的宦官,可不似后世清宫剧中阴阳怪气的死太监,没个好体格,没个端正长相,没点豁然气度,让人一瞧便觉狡黠奸佞,那必是不成的。
艺术作品中对宦官的刻意丑化未免太过,汉初不少宦官常出任监军,也多有上阵杀敌,明代下西洋的郑和也是太监啊,没必要因屡有宦官乱政,就搞一刀切的丑化,这不合实际。
这不是笔者想为宦官翻案,衡平视之,身家性命皆系于帝皇的宦官,对皇帝的忠诚往往比某些权臣和外戚要高得多,至少阉人做不得皇帝,顶多扶持傀儡皇帝,总不至谋朝篡位,待得出现英明君主,又可拨乱反正,帝业总不至被外姓夺了,东汉数朝不皆是如此么?
后人多批判历代汉帝重用宦官,导致汉室衰微,真真低估了古人的智慧,汉帝登基多年少,不靠宦官帮衬,靠母族外戚?靠世家大族?
君不见,王莽篡汉乎?
君不见,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
说极端点,若历代幼帝不倚重宦官,早特么被世家大族生吞活剥了,大汉也不会得享国祚四百年。
宦官乱政,祸国殃民是没错,但对天家而言,好歹还能得保天家苗裔不绝。
秦二世胡亥那是自己作死,赵高虽能指鹿为马,可要把大秦覆灭的锅都让他个区区宦官来背,也未免太高看他,太小觑楚项和刘汉的诸多雄杰了。
难不成,大汉江山是赵高拱手送上的?
后世史书多为儒家以春秋笔法写就,不可不信,却也不可尽信啊!
言归正传,话说从头。
太子刘沐奔逐于宫内廊道,郎卫们本欲阻拦,然见得紧随其后的宦者令滕驭高举符令,便是纷纷避让。
若无御赐的符令,太子虽也能通行,但莽头莽脑的四处乱窜却是不行的,好在滕驭先前欲往太子府宣召时,符节令李福怕耽搁了时辰,特意请准陛下赐道符令,让他带在身上。
咣当~~
到得御府监,太子殿下排闼而入,更是抬脚踹了御府令的门:“光天化日,掩门作甚,赶紧取孤王朝服来,替孤王更衣!”
御府令及旁的内侍宫婢见得太子驾临,又是面色不善,皆是吓懵了,险些没尿了裤子,忙要跪地请罪。
至于自身所犯何罪,他们不晓得,总之先请罪再说。
好在宦者令滕驭紧随而来,好生指派吩咐,否则真若没头没脑跪地告饶,指不定被急红眼的太子殿下抬脚踹翻了。
这可是位脾性暴躁的主,平日对宫人虽是颇为仁慈和善,出手打赏更是豪爽得紧,但若急了眼,彻底莽起来,那也是要命的。
伴君如伴虎,说的就是这道理。
得了宦者令指派,御府监诸人手脚何其麻利,饶是太子朝服颇为繁复,且是颇为厚重的秋冬服御,仍是不消一刻就已为太子穿戴妥当,甚至还顺带为他取水净面,将散乱的鬓发好生绾了。
“甚好,甚好!”
太子刘沐站在大大的玻璃落地镜前,左右端详了须臾,心绪稍缓,对御府令摆手道:“孤王甚是满意,你等皆有重赏,明日你自行到太子詹事府领赏吧!”
“谢殿下……”
御府令正待谢赏,太子殿下却已抬脚便走,滕驭也随之跟上,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
年逾花甲的御府令重重喘了口气,扶着桌案缓缓坐下,虽是欢喜得了赏,但若再如此多来几次,他的老命都怕是要吓没了。
“待得年满六旬,还是请准出宫,靠着数十年来积攒下的丰厚家赀,好生做个富家翁吧。”
老人家如是想。
虽说他乃阉宦,膝下无有子嗣,然早已从兄长家过继了个侄儿,是个懂事孝顺的娃儿,在官学里也是刻苦用功,看着不是个会败家的,足以为他养老送终了。
那娃儿日后若没能入仕为官,却有意营商谋生的话,靠着他传下的技艺和多年积攒的人脉,开了绣坊做锦缎织造的买卖,也足以富贵传家。
若教皇后阿娇晓得,自家儿子踹门之举导致御府令心生去意,怕是要气得赏他顿拳脚。
莫以为裁刺绣女工皆为女儿家的手艺,恰恰相反,在御府监乃至织室,手艺顶好的内侍乃至宦官更多。
尤是这御府令,能在宫里待到年愈花甲且专事置办天子服御,数十载练就的技艺和眼力,全天下没多少人能比得上,一旦出了宫,不知多少世家宗妇会抢着延请入府。
似这类老宦官,或如宁茈般的老医官,若他们不自请出宫,天家无疑极为乐意将他们留在宫里养老。
皇后也是女人,爱美的女人,除却雍容华贵的朝服,平日的燕居常服,出狩的猎装,踏青的衣裙,哪样不要裁剪合身,哪件无须精织巧绣?
败家儿子,坑娘啊!
当然,皇后阿娇也没少败家,更没少坑自家儿子。
皇帝刘彻仰天长叹,败家婆娘傻儿子,三天两头的坑夫坑爹,为之奈何?
第六百八十二章 金融危机
太子刘沐到得正殿廊道,眼见肃穆的殿前广场空旷无人,显是群臣已然入殿,心中直道不妙,却又不敢再迈步奔突,而是趋步疾行,匆匆登阼除履,步入殿堂。
放眼看去,虽确有不少朝臣已列席危坐,然公卿之位多半仍是空着,御座之上更不见父皇坐着。
刘沐庆幸之余,却又不免讶异。
依着朝会规制,朝臣们得先在殿前广场依官秩和府署排好班列,再随其仆射依秩登殿的,怎的此时却不见诸多公卿?
他虽是讶异,倒也没忘向群臣折身作揖,群臣亦纷纷起身避席,躬身揖拜储君。
刘沐缓缓起身,微是颌首致意,没多说甚么,群臣也未久揖不起,复又归席落座。
此乃延续至今的周礼,非但储君如此,天子亦常如此,揖拜的虽是朝臣,实则是向整个士大夫阶层示以尊重。
君臣坐而议政,亦同此理。
“奴臣见过殿下!”
符节令李福却是迎上前来,将刘沐引至御阶右侧临时设下的坐席,恭请他入席落座。
刘沐眼尖,见得御阶左侧虽未加席,然在左侧班列,太尉府诸官却非入如平日般居上落座,而是空出了上首。
汉人以右为尊,丞相为百官之首,其席居右侧班列的上首,后排则为相府属官,左侧班列上首则为太尉席位,后排则为太尉属官。
此时太尉府诸官空出上首,虚席以待,意味着稍后会有位同三公者及其僚属会列席。
位同三公者,虽为数不多,却也不少,譬如实质治军的骠骑将军,譬如尚且空置着的太子太傅。
然得在太尉之上落座者,现今天下也就位列诸侯王之首,得以“贤”为王号的贤王刘非。
这不表示刘氏诸王的位秩高于太尉,饶是他们奉召得以列席朝会,席位也要居于贤王的后排,就如同各府署的属官。
当然,刘非也不可能辖制旁的诸侯王,无非出面代表刘氏诸王罢了,勉强算是特定利益集团的意见领袖,这也是他有资格与丞相对面而坐的主因。
若刘非只代表他自身,三公九卿还真未必鸟他的,尤是太尉府诸官和汉军将帅,向来忌讳与刘氏王侯过多往来,似太尉主簿裴虎,若无太上皇下旨赐婚,他与贤王府翁主刘征臣的婚事压根成不了。
之所以没让右首的丞相退席,无疑是彰显丞相的地位,除却皇帝和太子,朝堂无人能居其上。
嗯……太上皇是特例,就不多细谈了。
“五皇伯亦要列席?”
太子刘沐扭头看下侍立在侧的李福,疑惑道。
“回禀殿下,非止贤王,国舅亦然。”
李福躬身答话,旋即又加补充道:“宗正卿,太常卿,少府卿亦会列席。”
刘沐更是讶异,三公九卿掌御府署,然九卿之中,真须每日上朝的,唯大农令、廷尉和大行令。
郎中令、卫尉、太仆、宗正、太常、少府,这七位大卿因职守特殊,常要四处奔忙,是无须每日上朝的,尤是郎中令、卫尉和少府的府署不居中央官署内,三者多被视为内朝近臣,寻常朝会是不会特意为他们及其属官预留虚席。
太仆、宗正和太常倒是在朝堂上有常备的席位,大多时候是由其辅官率府署属官代为列席,以应对皇帝和群臣征询。
当然,他们的辅官不可能坐到前排与旁的府署仆射并列,而是空置出前席。
因着太常府增设了文教司,皇帝陛下又颇为重视臣民教化,故近年来,太常卿刘买倒是时常上朝。
然能让宗正卿和少府卿也上朝,那必是有大事发生,也无怪乎皇帝陛下要召太子列席旁听。
能入列朝堂者,多半不蠢,太子刘沐能想到的,他们还能想不到?
适才宦官未循上朝规制,而是提早将他们引了登殿入席,且席位有变,他们心下就开始揣度了,甚至比太子刘沐看到更多的细微处。
三公与诸位大卿尚未露面,余下诸卿中,唯有大农府的财部少卿桑弘羊和商部少卿卓王孙未见列席。
卫生部少卿苏媛虽也位列诸卿,然碍于女子不履朝堂的朝制,故无须也不宜登殿上朝,然财部和商部两位少卿也不在,那就很不寻常了。
嗯……应是事涉大农府。
除却大农府诸官,旁的朝臣们皆是稍稍松了口气,虽谈不上甚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好歹晓得不是自身所在的府署出了甚么大纰漏,自然少了几分忐忑。
片刻后,随着宦官放声高宣,皇帝刘彻缓缓从后殿行出,在群臣揖拜中缓缓步上御阶,高居御座。
三公及诸位大卿也紧随其后,从后殿鱼贯而出,符节令李福忙是示意宦官们将他们引了入席。
国舅田胜则是屁颠屁颠的跟在贤王刘非身后,其席位也确是在刘非的后排,饶是如此,他的心下仍是直打鼓。
虽说他贵为国舅,且身家巨亿,然究其本质就是经商营贾的,此时身处大汉朝至高无上的权利中心,在庄严肃穆的未央正殿面对满殿公卿将相,若非紧挨着贤王刘非,他都快吓尿了。
豪商巨贾,在掌御天下的滔天权势面前,实则甚么都不是。
朝堂之议,之于天下商贾,善之未必能予其生,恶之却必可决其死!
生死之间,自有大恐怖,田胜两股战战,也是情有可原的。
君臣尽皆落座,皇帝刘彻并未多言,只让财部少卿桑弘羊出列,周知满殿群臣为何突开朝议。
金融危机!
这个大农府诸官已从经贸典籍中多有了解的词汇,首次被宣之于大汉朝堂。
步子迈得太快,果真不小心扯到蛋了。
在初级工业化方兴未艾前,办钱庄,发行接近纸币形制的纸质票证,且向臣民大规模吸储放贷,终是出现了刘彻不乐见的金融问题。
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各大钱庄的金银储备不足,难以继续保障纸质票据与金银在所有分钱庄的即时通兑。
按说各大钱庄虽是向商贾百姓乃至部分权贵放贷,却是吸纳了更多的储蓄,非但能从中赚取利差,也能获得更大的金属货币储备量,应是无虞流通和通兑的。
问题是,皇帝刘彻身为穿越众,坚决执行纸币的金银本位制度,并着廷尉府制定了极为严苛的《金银票律》,将之垂为定制。
若纸币与贵金属储备量脱钩,政府就能无限制的增发纸币,疯狂掠夺老百姓的财富。
不劳而获,是会上瘾的!
大农府下辖的中央钱庄,但凡要增发金票和银票,必得将与票据面值相当的金银送入库房封存。
各大钱庄想要获取金票和银票,亦要以等值金银向中央钱庄换购。
这意味着,各大钱庄想要换购到足够的金银票据及保障金银通兑,非但要向中央钱庄输出等值实体金银,本身还要保有一定数量的金银储备,且是要保障在大汉各郡县乃至境外的诸多分钱庄都有所储备。
勉强做个类比,譬如后世的银行系统,中央银行发行的货币,各大银行也不是打张白条就能搬去现钞的,拿到现钞后,分发到各处支行以供放兑,各处分行吸纳储蓄后,超过日常放兑需求的现钞,也会运回上级分行。
这无疑要对现钞流通量和兑换量进行较为准确的估算,且对现钞的往来运送有所要求。
大汉现今的交通运输可不似后世般通畅,皇帝刘彻又不愿开创中央钱庄接受“质押”的先例,让各大钱庄直接通过质押资产预提金银票据,而是坚持只能以实体金银换购,并即时交割,不得赊欠。
后世银行的呆账、坏账,导致了数不胜数的金融风暴,尤是某些“大到不能倒”的银行,政府为保障社会稳定,维持金融体系不至崩塌,甚至不得不用公帑为其纾困,用民脂民膏让那些绑架了国家和人民的金融大鳄继续积累难以估算的财富。
华夏如此,美帝更甚!
刘彻宁可治下的大汉发展速度稍慢些,也得好好打造及巩固金融体制,坚持维护金融秩序,并将之垂为定制,以为后人依循。
之所以让自家傻儿子列席旁听,就是让他听清楚,看明白,他日承继帝业后,不要被奸佞撺掇着胡搞瞎搞,随意更动现有的金银票律。
正因皇帝刘彻无比坚持,且已定立严苛律法,长年累月下,各大钱庄渐渐面临到金银储备量不足的大难题,且随着不断增设分钱庄,问题愈发严重,不少分钱庄陆续出现了实体金银短缺,暂停票据通兑金银之事,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也属正常,现今各大钱庄要流通金银票据,必须要动用超过面值不少的实体黄金,与中央钱庄换购,分钱庄的储备甚至还要算上尚在往返运送中途的。
大汉现今规模最大的三大钱庄,是为少府钱庄、皇室实业名下的帝国钱庄、田氏和窦氏两大外戚与诸多世家大族乃至豪商巨贾皆有入股的百业钱庄。
饶是这三大钱庄拥有为数众多的分钱庄,更拥有庞大的财力和势力倚为支撑,但在近愈高达五成的实体金银余量要求下,也愈发难以维持票据通兑了。
维持不了,索性不开钱庄了?
脑子进水了?
依各大钱庄章程,在吸纳储蓄时,活存者每岁五厘利,定存一年者每岁二分利,三年者每岁三分利,五年者每岁半成利;在对外放贷时,收取的利钱为每岁一成。
利差为每岁半成至九分五厘,即百分之五至九点五,虽远远算不上高利贷,但抵不住三大钱庄资本雄厚,且吸纳了大量民间储蓄,近十年来,三大钱庄对外放贷总额远超千万金,比朝廷的国库岁入还要多得多。
每岁赚取的利差近愈百万金,这是甚么概念?
超过太尉府的军费支出!
躺着数钱!
现今金银储备虽严重不足,但三大钱庄背后的东家们压根就没想过关闭钱庄,他们宁肯发卖部分其余产业,换取金银补入钱庄,也不可能放弃这门稳赚不赔且获利丰厚的行当。
至于暂停分钱庄的金银通兑业务,这念头虽曾有过,却也旋即完全打消。
诚然,他们不似皇帝刘彻这般看得深远透彻,没太细究停止通兑是否会造成民众恐慌,导致挤兑潮的爆发,进而导致大汉臣民对纸质票据的信心崩盘,乃至动摇臣民对朝廷的信赖感,甚至动摇国本。
然他们也不蠢,难怕推己及人,他们也怕若自家钱庄停止通兑金银,那些储户和求贷之人,必是会转往别家钱庄。
这无疑是砸自家买卖,智者不为。
正因如此,少府及以四大商团为首的诸多汉商近来多有动作,其名下各类产业想尽办法从市面获取实体金银,甚至想请客商票据去别家钱庄兑出金银,用来向他们支付货款,为此不惜稍稍降价。
这特么不是搞恶性竞争,人为造成恶性循环么?
大农府的财部和商部本就负责维持金融及商贸秩序,辖下各府司的官员也都苦读过大量相关典籍,对此关注度极高。
“金融危机虽未彻底爆发,然其苗头已是颇为明显。”
财部少卿桑弘羊和商部少卿卓王孙根据属官呈报的种种迹象,两相商议过后,共同得出这个结论。
两人官居大农少卿,没少与皇帝陛下策议商贸金融要务,岂会不知情势严峻?
大农令东郭咸阳闻得二人呈报,更是心惊肉跳,眼瞧着丞相曹栾就要告老致仕了,相位已在向他招手,此时真若爆发甚么金融危机,导致市面大乱……
为确认此事,三人在休朝期压根没心思避暑,带着诸多部属四处访查,才晓得事态比想象中的更为严重。
今日刚是重新开朝,他们便在下朝后,趁着陛下开宣室殿与公卿大夫策议国政时,呈禀了此事。
皇帝刘彻闻知,虽有些所料未及,却也不至手足无措,反觉是个让自家傻儿子乃至文武百官长长知识的机会,故决定午后再度举行朝会,与群臣朝议此事。
第六百八十三章 朝议始开
适才与皇帝一道用膳的诸位公卿,已在宣室殿旁听过详细情形,贤王刘非与国舅田胜作为皇室实业和田氏商团的主事者,更是被急召入宫,只是草草在宣室殿吃了几块糕点,稍稍垫了肚子。
朝堂之上,桑弘羊缓缓向群臣讲解此间利害,已预闻此事的公卿皆面色沉凝,使得各府署的属官们愈发觉着事关重大,尽皆用心倾听,唯恐有半句漏掉。
群臣虽大多未曾读过甚么金融货币论,却也懂得以史为鉴,凭借熟读的史籍和自身多年的从政经验,足以让他们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物价暴涨和币值狂贬是对双生子,秦末乱世“一石米抵万钱”尚是殷鉴不远。
米比肉贵?
可能么?
听着不可思议,然在大饥荒时,是有且很有可能出现的,“易子而食”的人肉乃是极端现象,且不提它,就说侥幸捕捉到的禽兽。
逃荒的难民漫山遍野,过境之处,别说山林中的飞禽走兽,就洞里的蛇虫鼠蚁都会尽数扫空,饶是万幸中偶有捕获且有剩余,如何留存?
腌制?
有盐么?
风干?
有闲么?
对急于逃离灾荒的难民,米比肉更易保存,且混些草根、野菜乃至泥土,煮锅糊糊,一家人又勉强撑过一顿,可继续前行。
后世晋惠帝“何不食肉糜”之语固然是不识民间疾苦,然放在某些特殊时期,也勉强能说得过去。
吾等后人身处丰衣足食的和平年月,倒是常在评价先人诸般作为时,说出些“何不食肉糜”的话来,譬如没人性不顾亲情甚么的,恁的幼稚可笑。
一石米抵万钱!
大汉现今米价常年维持在百钱每石左右,群臣可以想见,米价一旦如秦末乱世般暴涨百倍,那他们的下场绝不会比秦朝权贵们好到哪里去。
民以食为天,老百姓吃不饱肚子,是要造反的,是要捅破天的!
天塌之时,他们这些所谓的社稷栋梁,汉室砥柱,多半亦被碾成齑粉!
这可如何是好?
丞相曹栾在宣室殿预闻此事后,就已在凝眉苦思对策,他好歹曾任十余载大农令,虽对“金融危机”这词汇还理解得不太透彻,然昔年也曾面对过类似的情形,多半会与前任的少府卿陈俞商议,调整少府铸钱的投放量,以控制市面的民生物价。
待得桑弘羊结束讲解,他便是出言进谏道:“陛下,事态既是如此紧急,不若从国库暂且调拨些金银,补入各大钱庄?”
丞相发了话,群臣皆是侧目噤声,除却是对百官之首的尊重,亦因有自知之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自身既是不懂,多听多想少说话才是正理。
“事急从权?”
皇帝刘彻手指微曲,轻敲御案,抬眸缓缓扫过满殿公卿,淡淡道:“国库公帑乃民脂民膏,凭白送入各大钱庄,供其放贷牟利,如何服众?”
贤王刘非和国舅田胜皆是缩了缩脖子,心中不禁埋怨好心坏事的老相公。
两人不傻,如此简单的法子岂会没想到,然他们深悉皇帝陛下的脾性,非但不会准允,反是会斥责他们贪心不足。
皇帝陛下虽鼓励营商营工,然对豪商巨贾却比过往数朝更为戒备,在诸多面向严加管制,要晓得,昔年的豪商巨贾可没少交通王侯,孝敬官吏,现如今,谁还敢?
老老实实做买卖就罢了,胆敢官商勾结,行贿官员,枭首抄家从未手软过!
尤是屡屡颁布的反境内恶意倾销及反行业垄断等相关律令,更教豪商巨贾们知晓,不管自身有何身份或背景有多硬实,谁妄图垄断某类民生行当,妄图掌控民生命脉,就是居心叵测,就是与朝廷为敌。
正因如此,皇室实业和田氏商团近年陆续拆分和发卖了部分悠关民生的产业,甚至有偿转让部分已不算太过顶尖的技艺。
譬如皇室实业执牛耳的造纸及印刷业,除却供应中央钱庄印刷票据的特殊纸张和油墨,寻常的造纸技艺和油墨配方都已逐步向各家商贾进行转让,包括田氏商团也已花重金求购,进而开办不少纸墨作坊。
若非惧怕大农府和廷尉府联手,在皇帝陛下的默许下,以反垄断律法重惩皇室实业,贤王刘非焉能如此大方,岂会将这堪称暴利的独门生意分润他人些许?
少府卿陈煌倒还好,毕竟少府是皇帝私府,陈氏乃是替天家打理私业的家臣,只要依循规制和律法,不贪渎不徇私,每岁就能坐享高额“赏赐”,换句话说,他没少府“股份”,不靠分红吃饭,所以向来不屑搞甚么破事,屁股干净得很,更不怕被扣上甚么垄断的帽子。
旁的不提,每岁太尉府高达数十万金的购舰计划,就是少府名下的诸多船厂揽下的大生意,事涉军务,万事最忌泄密,就算少府愿将打造战舰的技艺释出,太尉府的将帅们都是不会准允的。
战舰如此,各类新式火器亦如此,加农炮、掌心雷、来复火枪……
少府来钱的路子多得是,且十有**就是所谓的独门生意,但多半涉及军务,无关乎民生,又是帝皇家业,诸御史都不敢跳出来闹腾。
枪杆子出政权,在铁血尚武的大汉尤是如此。
皇帝与军方联手做事,无关人等还是别随意过问的好,妄涉军政是人臣大忌,比妄议宫闱之事还要严重。
有如此庞大的收益,少府钱庄还会缺金少银么?
说难听点,若非皇室实业和田氏商团不厚道,暗中授意其名下的帝国钱庄和百业钱庄从少府钱庄通兑出大量实体金银,又运回自家钱庄作为金银储备,少府钱庄压根就不会出现实体金银的短缺。
“老臣思虑不周,陛下勿怪。”
曹栾闻得陛下这话,想想也是这理,如是道。
“丞相言重,一心为国苦思良策,且敢于率先出言进谏者,无论谏言是否得纳,都阖该嘉奖勉励,朕又岂会责怪乎?”
刘彻摆摆手,让曹栾无须在意,复又将视线投向自家的傻儿子,出言警醒道:“皇儿务必切记,日后万不可以言治罪,免得言路阻塞,成了耳目昏聩的孤家寡人。”
刘沐忙是起身避席,揖拜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必广纳谏言,谦逊以对。”
“嗯。”
刘彻微是颌首,复又意有所指道:“有道是春困夏乏,你既已起身,就站着仔细旁听朝议,也免得犯困了。”
“……”
刘沐霎时面色涨红,多年来,他已养成午后小憩的习惯,今日尚未陪母后用罢午膳,便是被急召前来,且中途好一番折腾,适才听财部少卿桑弘羊讲解时,确是有些犯困,虽未打盹,却也中途神游了数次,却不料被父皇看在眼里了。
察觉满殿群臣纷纷投来视线,他只觉羞愧难当,复又道:“儿臣知错!”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刘彻倒也没打算责罚他,睡意来了,神仙也顶不住,尤是在发育期的孩子,能似刘沐般强撑着不打瞌睡已属意志力不错的。
后世不少学生下午上课趴桌子上睡觉,换作他是老师,将之叫醒后,多半是不会严厉斥责的,否则也太可怜了。
“金融与货币之学,朕也曾教导过你,不妨将今日这朝议当做寻常策议,由你主持,也免得你再犯困。”
刘彻招手示意自家傻儿子举步登阶,到御案侧前主持。
除却出于锻炼考量,让他学着应对群臣,亦有旁的考量。
殿上群臣的思维太僵化,除却张骞和桑弘羊等由刘彻亲手栽培的大臣,旁的公卿多半年岁不小,在他们接触到新事物时,理解得很慢,思考方式也转不过弯来。
不是说他们蠢,也不是说他们阅历差,而是视野被僵化的思考模式局限住了。
与之相反,刘沐虽是脑子不算顶顶聪明,没甚么阅历可言,然他自幼接触了太多新事物,接受了许多跨时代的知识,站在刘彻这位巨人的肩膀上,看到了更远处的风景。
近年来,每日午后陪着刘彻批阅奏章,诸大夫策议国政时亦参与其中,大多观点虽失之稚嫩,但天马行空的想法却也往往有抛砖引玉的作用。
多元思维,往往能彼此冲撞激发,在讨论时引入是很有必要的。
皇帝陛下用心良苦,太子殿下忐忑举步,群臣却是心中打鼓。
尼玛!
让太子殿下主持朝议?
不少老臣想到昔年情形,今上尚为太子时,亦是早早列席听政,接着参与朝议,接着临朝监国,再接着就得禅帝位了。
甚么情况?
难不成,皇帝提早禅位,以太上皇的身份扶储君坐稳帝位,亦要在大汉朝堂垂为定制了?
那所谓的“从龙之臣”,不也得早早往储君身边塞,不再似过往历朝历代般太过仰赖元老重臣辅佐新君,以稳定朝局了?
皇帝刘彻却是不知,自身不经意的举动,竟在群臣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若他知晓群臣心中所想,怕不是要嗤之以鼻,就凭自家这满脸冒傻子的儿子,老子就算有心禅位,他敢接么?
接得住么?
御座有如针毡,屁股不硬坐不住的。
第六百八十四章 太子策问
策议,乃是以问策为主要导向的讨论,稍稍不同于针锋相对的辩论,亦不同于以讲者为主的经筵讲席,而是先由策问之人抛出议题,并主导议题走向,避免参与策议者陷入某些无意义无止境的争论,甚或偏离了主议题。
这赋予了发起策问的主议者超然的决断地位,却也变相要求主议者保持相对中立,能对参与策议的双方乃至多方观点衡平视之,若主议者心中已有定见,那策问就是走走过场,毫无意义可言了。
毫无疑问,主议者要拥有决高的威望和决断力,否则极易被策议者带偏主题,乃至惨遭忽悠。
能入列朝堂的大臣,皆是久居高位的老狐狸,饶是诸多武将,也绝非表面上那般鲁莽冲动的,更有不少武将是故意以莽夫面貌示人,倒不是想以此蒙蔽帝皇,更不至口蜜腹剑,而是某种形式的自我保护。
譬如在朝议中遇着言官提出甚么难以应对的诘问,或是要替皇帝背锅时,就故意莽上去,甚至吹胡子瞪眼的吼几句,皇帝就趁机以殿前无状治罪,甚至让郎卫拖下去,罚个闭门思过甚么的,也就没人有再追问的机会了。
又或是察觉自身权势过大,皇帝已有所猜忌时,不少武将也会故意犯些看着很鲁莽的小小罪过,让皇帝有由头治罪削权,非但能化解皇帝的猜疑,日后更能获得更大的信重。
君臣相处,朝堂应对,皆是需要智慧的。
武将能入列朝堂者,多半是曾领兵征战,夺取战功的将帅,谁不是熟读兵书,擅于韬略,这般人物会是傻的?
谁若真将他们视为无脑莽夫,谁才是天下最大的蠢货!
更遑论尚有不少擅长谋划的“智将”,譬如现任太尉郅都,真若想坑人,那就是彻底往死里坑,且都不带半点眨眼的。
总而言之,满殿群臣没几个是好对付的,若是皇帝脑子不太好使,想明辨是非曲直实在不容易,故也不免偏向自以为的“忠臣”,往往会更倾向采纳他们的谏言。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大道理谁都会说,不因人废言也不难,但若要求帝皇事事“明察秋毫”,那也太过严苛了,神仙都做不到的。
当然,皇帝愈是英明,群臣就愈是不敢忽悠,故说来说去,打铁还需自身硬,想揽瓷器活,就得有那金刚钻,光指望臣民忠君任事,那是不成的。
太子刘沐尚嫌稚嫩,且不说威望甚么的,单说策问技巧和机锋应对,给老狐狸们提鞋都不配,若非御座上端坐着他那英明神武的皇帝老爹,怕不得被群臣忽悠瘸了。
皇帝陛下旁观策议,不发话,不表态,面无表情的不表露出明显的倾向性,群臣反是压力更大。
刘沐无疑也晓得这点,故虽心下难免忐忑,但终究还是有些底气的。
“金融涉及财税,乃大农府职守,此事又乃大农府财部与商部呈禀殿上,大农令以为该如何应对?”
御座之侧,太子殿下沉心静气,缓缓出言询问道。
“回殿下,此事实乃各大钱庄太过冒进所至,中央钱庄为诸府共同监理,集司与计司每岁皆会推估各钱庄所须自备的金银储备比例,并时时发文警醒,奈何各大钱庄急于铺展驻点,且毫无节制的大肆放贷,才导致周转不善,金银储备不足。”
大农令东郭咸阳晓得,这话说出来必会得罪贤王刘非和国舅田胜,然眼瞧着就能承接相位,他肯定是不会为旁人背锅的:“依臣之见,当敦促各大钱庄量力而为,限缩放贷之赀,且不再大肆展铺,如此则无须国库出赀纾困,至多三年,待得回收足够利钱,便可轻易化解此等困局。”
刘沐微是颌首:“嗯……事缓则圆,倒是有些道理。”
对于各钱庄所获利差,他也是知晓的,正如东郭咸阳所言,即便维持现有的放贷之赀不缩减,有个三两年光景,回收近愈两成的利钱,也就足以应对了。
然身为主议者,自不能偏听一人之言。
他将视线转向左席上首,复又问询道:“少府钱庄的金银储备余量应是充足无虞的,旁的民间钱庄规模也不大,现下阖待纾困者,无非帝国钱庄和百业钱庄,不知贤王和国舅对大农令所言有甚异议?”
朝堂之上,尊卑无关长幼辈分,身为太子的刘沐,自不会随意称刘非为皇伯,更不可能唤田胜为舅祖父。
国舅田胜脊背冒汗,若非不敢先于刘非表态,他早就出列请罪了,只要不遭究责,甚么裁罚他都接受,钱财乃身外之物,日后再赚就是了。
贤王刘非却是扬眉,缓声道:“回殿下,现今我帝国钱庄的分铺早已遍布各郡县,本就无须再急于铺展,新设的诸多驻点皆在境外,乃是为辅助汉商尽速抢占番邦商市,放贷的对象亦为汉商,若是冒然停止,无异因噎废食。”
此言一出,非止太子刘沐颌首认同,便连不少文臣武将亦是出言附议,掌控番邦民生命脉乃是汉廷既定国策,且大农府本身也从中获取了高额商税,是个庞大的利益共生架构,涉及朝堂各大派系的利益,不是说停就停的。
正如汉廷近年要不断对外用兵,以此掠夺大量财富以维持庞大的军费支出,若光靠每岁不足百万金的军事预算,甚么购舰计划都是扯淡。
汉商从对外贸易中攫取暴利,上缴国库的税赋或许比不得汉军战时缴获,然胜在细水长流,况且这水也不“细”,每岁也是超过百万金巨赀,且对汉廷而言是无本买卖,顶多派些使臣和驻军,耗费几可忽略不计,只要考量所谓的政治成本即可。
光靠少府钱庄在境外铺展驻点,饶是不缺金银储备,然人手却必然不足的。
“贤王所言亦不无道理,然事有轻重缓急,面对此等困局,国库却不可能随意出赀替各大钱庄纾困,为之奈何?”
刘沐虽认同刘非所言,却也不会转而彻底偏向他,至少适才皇帝老爹曾表态,无异让国库出赀纾困,且他自身也不太乐意。
太子乃国之储君,国库虽不通少府私库,却也是某种形式的帝皇家业,日后他承袭帝位,国库不也归他么?
至于贤王和国舅的产业,虽说帝皇“家天下”,但若非找着由头动手抄家,否则臣民的家财与帝皇也没甚么关系。
随意拿自家钱财填补“外人”,那不是败家?
刘非心中早有定计,从容应对道:“臣已命僚属发卖皇室实业的部分产业,在筹措到足够金银前,可先调用昔年封存入金库的金银铸锭,可保帝国钱庄通兑业务无虞匮乏。”
“……”
国舅田胜闻言,心下自想骂娘。
皇室实业乃是刘氏王侯及部分顶级权贵合股的特殊商团,早在创立之初,其资产就数以千万金计,又在朝廷颁布一金抵十银的通兑比例前,提早购入大量低价白银熔铸封存,其底蕴远非田氏商团可比拟的。
除非,田胜舍得发卖田氏商团的部分分例,否则他难以在短期筹措到足够的金银,毕竟这还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市面上的实体金银已有所匮乏,难以迅速购入。
然贤王刘非已表态帝国钱庄无须朝廷纾困,且是当殿向太子承诺的,无异于立下军令状,群臣皆不会对此存疑,自是纷纷将视线投到田胜身上。
作为百业钱庄背后的大东家,这事不给个交代,饶是天家放过他,群臣也放不过他。
日后若真爆发甚么金融危机,动摇社稷根本,太后都保不住,也不敢保他,便如昔年的田,说凌迟就凌迟,外戚在汉代虽是风光,然每每失势,那下场也多是惨不忍睹的。
田胜焉能不知这道理,咬了咬牙,便要出言应答,打算将田氏商团的部分份子转让给少府。
说实话,其实田氏商团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独资”,昔年创设之初,尚为太子的刘彻就在里头占有不少份例,在他登基即位后,少府亦每岁从中攫取大量分红。
反正无须忧心皇帝乃至少府插手田氏商团经营,与其将份子发卖给旁人,引入更多股东指手划脚,倒不如把更多份子转让给少府,终归仍能由田氏自行打理。
却在此时,大农府财部少卿桑弘羊却是抢先发话:“殿下,臣以为贤王所言不妥,现今各大钱庄实是不缺赀财,只因金银储备余量不足,才在市面大揽实体金银以维持自身通兑运作,反是造成市面流通的金银更为匮乏,若皇室实业大肆发卖名下产业,只怕非但于事无补,反会引发更大的流通短少。”
商部少卿卓王孙忙是附议道:“殿下,桑少卿所虑甚是,现下的解决之道,乃是加大实体金银的投放量,维持正常通兑及市面流通所需,绝非仅是要替各大钱庄纾困,而是要维持商贾百姓对纸质票据的信赖,避免因恐慌而出现挤兑。”
刘沐此时才是恍然,若非两位大农少卿有意无意的仔细点出个中关键,他还真没抓住重点。
知子莫若父,皇帝刘彻早就晓得自家傻儿子对这此间局势看得浅,否则也不会让他主持策议了。
斜眼瞄见自家傻儿子那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心下暗叹,我的儿啊,你若足够聪慧,适才打瞌睡就算了,偏生脑子如你那老娘般不好使,也就只能辛苦些,也别享受甚么美好童年了,早点笨鸟先飞吧。
大汉储君,可不是好做的,日后想承继帝业,做个万民称颂的贤君圣主,那就更难了。
第六百八十五章 社福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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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刘沐复又看向大农令东郭咸阳,问道:“如此说来,主因仍是投放至市面的金银总量不足,大农令以为然否?”
“然也,依金银票律,中央钱庄发行之纸质票据采金银本位,且以金银称重为其币值,允民间自由通兑,纸质票据发行量愈大,市面对实体金银的需求量亦愈大。”
东郭咸阳虽是无奈,却也不敢睁眼说瞎话,应答道:“依现下情形,要维持通兑,倒也无须往市面投放与总币值等额之金银,之所以要求各大钱庄维持五成的金银储备余量,只为维持通兑无碍,若非出现大规模挤兑,大农府只需向市面投放等愈币值两成的实体金银足矣。”
刘沐没少听自家父皇讲授金融货币理论,晓得东郭咸阳所言属实。
金银钱票已在大汉普及使用,很难想象会出现所有臣民同时将其拥有的纸币尽数换兑的局面,即便真是如此,尚可启出中央钱庄的密库内封存着的金银储备,将之投放入市面。
诚然,若真出现此等局面,代表纸质票据将遭到彻底弃用,但在纸币作废前让臣民能尽数兑出等额金银,至少能保证朝廷的威信不会因此遭受重创。
这是极端现象,实则是很难出现的,似后世华夏曾出现的金圆券崩盘,那属于政府恶意敛财,恰恰反证了纸币维持金银本位且允许民间自由通兑的必要性。
任何与实体贵金属脱钩的纸币,都是政府在对老百姓耍流氓,后世屡屡量化宽松却仍能维持强势汇价的美金,更是美帝对全世界人民耍流氓了。
满殿群臣也渐渐听明白了,无非是大农府只打算向市面投放近愈币值两成的实体金银,各大钱庄为维持通兑却须储备等愈币值五成的金银储备余量,两相之间存在巨大差额,且会随着时间推移愈差愈多。
饶是国库此时为各大钱庄暂时纾困,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除非各大钱庄主动减少放贷总额,依靠吸纳的庞大储蓄,尤是所谓的长期定存,用以增大钱庄所储的实体金银存量。
皇帝刘彻看得自家傻儿子渐渐露出为难之色,倒也可以理解,确实是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情形。
刘彻仿似喃喃自语道:“如此看来,岂不是陷入了死循环么?”
殿内群臣听不清,御案之侧的太子刘沐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死循环么?
刘沐微是愣怔,随即想到父皇过往教导他的道理,凡事若陷入所谓的死循环,就不要在蒙着头执意前行,而要想办法抓住关键节点,进而跳出此等循环,将之导向良性循环。
关键节点么?
刘沐凝眉思索,似是有了些头绪,用眼角余光偷偷瞄着自家父皇的反应,也似喃喃自语道:“想法增大金银投放量才是正理……”
刘彻岂会不晓得自家儿子的小心思,微是颌首以表认同。
刘沐见状,不由心下大定。
朝臣们离得远,且不管是否走心,此时都得摆出苦思良策的架势,更不宜时刻直窥天颜,故多半是没察觉到皇帝陛下已不露痕迹的提点过自家傻儿子了。
刘沐不再迟疑,向东郭咸阳问道:“敢问大农令,若想增大市面的金银投放量,过往甚么法子最为合宜?”
东郭咸阳面露为难之色道:“回殿下,只需将国库大笔支出以实体金银给付即可,譬如官吏秩俸和各府署支领等,然近年我大汉商贸愈发兴盛,商贾百姓又已惯用钱票,故市面流通所需的钱票量也极大,国库支出若加大金银给付比例,则不免影响钱票投放啊。”
刘沐微是思量,复又道:“那便索性增大国库支出便好,且须是常年如此。”
太子殿下的想法很简单,既是要往市面投放更多的金银,那就让国库多花钱。
“……”
听得太子这话,包括东郭咸阳在内的大农府诸官都是愣怔。
国库的公帑可不是随便就能花的,尤是在财税体制逐步完善的现今,各府署和各郡县都严格依预算请款,若无甚特殊情形,每岁请拨的款项都不会超出预算太多,甚至有可能消化不完预算,毕竟在层层监督体系下,鲜少有官吏敢滥用公帑,更遑论冒着枭首抄家的风险,向大农府虚报假账。
“殿下,增大国库支出也未必能增加市面金银流通,比如造桥铺路等所谓的基建工程,寻常百姓能以此牟利者为数不多,真正的获取厚利之人若本就家赀丰厚,所得获利也未必会迅速用于花销,而会藏于库房积蓄。无花销,也就无所谓流通的。”
御史大夫直不疑虽不掌财权,却负有纠核之责,绝非不接地气的清谈言官,又向来不怕得罪人,大农府诸官不敢明言,他却没甚么顾忌。
搞大型基建,获利的可不就是诸多大商团及背后的世家大族么?
若要真是计较起来,少府及背后的大汉天家,也是吃得满嘴流油。
太子刘沐哑然无语,显是对这御史大夫还是有些犯怵。
皇帝刘彻见状,突是淡淡笑道:“御史大夫所言在理,国库公帑乃是民脂民膏,搞基建虽也算用归于民,然收效太慢,远水难解近渴,想要增大市面金银投放与流通,还得直接惠及万民,顺带增加内需市场。”
皇帝陛下一席话,轻描淡写的将御史大夫的话头暂且堵住,让他没法延展出“不宜与民争利”的说教来。
倒不是诸御史不识时务,实乃忠于职守,时刻不忘警醒帝皇及臣僚。
“陛下明鉴!”
直不疑也是点到即止,没打算死缠不放。
刘彻微是颌首,复又看向刘沐,意有所指的再度提点道:“想要惠及万民,就要苦民所苦,忧民所忧,老吾老以及民之老,幼吾幼以及民之幼。”
刘沐微是愣怔,随即眼神渐亮,想到数月前,父皇曾与诸大夫谋议的一项国策。
太子殿下出言试探道:“依父皇之意……抚其幼,赡其老?”
皇帝陛下老怀大慰:“孺子可教。”
刘沐底气愈足,随即向群臣抛出新议题社会福利保障,简称社福。
“为鼓励我大汉臣民生育,且彰显尊老敬老之仁孝,我朝当构筑社福体制,辖设育幼基金及养老基金,凡年未满七岁的年幼者,或年过五十六的年老者,皆可按月领取相应赀财!”
太子殿下如是道。
群臣闻言,堪称举众哗然。
大农令东郭咸阳更是惊诧失色:“殿下,惠及万民的立意虽是仁德良善,却不可随意施为啊,我大汉现今册籍在簿之民已超八千万,加之朝廷多年来鼓励百姓生育,新生儿逐年暴增,故未满七岁及年过五十六者,近愈两千万众,若每月发放赀财,耗赀何其巨大?财源又从何处而来?”
刘沐曾参与相关策议,此时自是胸有成竹,出言道:“大农令勿急,且听孤王细细为你讲解。”
群臣皆是噤声,听太子殿下娓娓道来。
之所以限定于未满七岁及年过五十六者,不是毫无道理的。
汉袭秦制,对傅籍的百姓征收人丁税,年十五以上至五十六出赋钱,人百二十为一算,治库兵车马,即一个青壮年男女每年缴纳人丁税一百二十钱,而另据规定,商人与奴婢须“倍算”,即加倍缴纳人丁税。
惠帝六年,朝廷为奖励生育,提倡女子早婚,又定“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
所谓口赋,则是对七岁至十四岁未成年人所征的人丁税,为每人每年二十钱供宫廷用费。
三年前,皇帝刘彻着大农府暂且免除臣民丁口税,现今试行三年之期已然届满却仍国库充盈,甚至每岁公帑多有结余,故也没打算再恢复征收了。
皇帝刘彻与诸大夫策议社福体系时,本是打算每岁从国库去年岁入中取出部分赀财,直接发放给举国老幼,主因还是想以此扩大内需的,实在是近年大汉境内的不少大宗民生物资出现了生产过剩的苗头。
不是老百姓不想买,而是没钱买。
老百姓没钱,朝廷就发钱给他们花,维持市面繁荣,促进工商业持续高速发展,就这么简单。
太子殿下此时却是灵光乍现,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妙法。
“不妨每岁从国库岁入中取出半成,存入三大钱庄,依定存五载的半成利钱,以此分发给举国老幼,首年或许不免微薄,然若年年如此,依着国库岁入连年暴涨的势头,有个十年八载的,怎的都能攒出千万金,则每岁利钱就超过五十万金,则举国老幼每岁皆可分得两三百钱,且日后还会逐年增多,岂不美哉?”
太子殿下如是道。
贤王刘非闻言,抚掌赞道:“殿下此计甚妙,如此既能解去各大钱庄的金银储备匮乏的困局,朝廷亦能用利钱惠及万民,实乃两全之策。殿下仁德贤明,百姓幸甚,社稷幸甚!”
东郭咸阳偷偷瞄了眼皇帝陛下,亦见龙颜大悦,又想到国库每岁积下的大笔余赀留着也没甚进项,觉着拿出半成岁入存入三大钱庄,收些定存利钱倒也不错,故也就没再发话。
群臣皆是惯会观风向的,此时见得几大巨头的神情举止,就晓得他们已认同殿下的提议,朝议的主旨也就由预防金融危机的爆发,转向了研拟如何构筑那甚么社福体系,创设育幼基金和养老基金了。
少府卿陈煌更是懂得拍自家“少主”马屁,言称少府钱庄愿在吸纳这两项基金入存后,给付国库高达每岁七分的高额利钱。
贤王刘非和国舅田胜亦是纷纷跟进,这可是块大肥肉,且是年年有得吃,一年比一年更肥,可不能让少府钱庄独吞了去。
第六百八十六章 太子登门
朝廷给老百姓发“福利”,前例还是为数众多的,遇着新帝登基或是战争大捷时,多是会赏赐万民,搞搞普天同庆的大场面,固然多是以赦免罪犯及减免赋税为主,却也偶有给老百姓赠布施米。
类似生育补贴的政策,在华夏史上更是屡见不鲜。
春秋时,越王勾践在卧薪尝胆时,就曾有鼓励生育的国策,“生丈夫,两壶酒,一犬;生女子,两壶酒,一豚”,即百姓生了儿子,赏赐两壶酒和一条狗;生女儿,赏赐两壶酒和一头猪。
(题外话:由此可见,华夏自古是养猪吃猪的,且数量绝对少不了,不少历史小说非说古人嫌猪肉腥臊不吃或吃得少,未免太偏激了,不是不想养猪吃猪,只怕粮食不够,养不起吃不起罢了,跟腥臊有毛关系?)
对于生了二胎的人家,越王勾践会对他们进行粮食奖励;生了三胎的人家,会安排一位乳母去他们家,以便于更好的抚养孩子,即所谓的“生二子,公与之粮;生三子,公与之母”。
大汉立朝后,采休养生息的国策,故也想法设法的鼓励百姓生育。
汉惠帝为了鼓励生育,特意颁布诏令,生育子女者免除三年的赋役和算赋,对于怀孕的妇女,奖励三斛谷物。
经过近八十载光阴,尤是在刘彻登基为帝后的十余年间,大汉粮食产量暴增,工商业蓬勃发展,又陆续减免了田税乃至丁口税,且普及官学教育,鼓励民间慈善,使得臣民生活富足,生活压力也不算太大,鳏寡孤独都不至食不果腹,再懒散的乞丐都能到各处乡里开设的粥棚蹭顿饱饭。
常言道,饱暖思那甚么嘛。
现今汉人的娱乐方式还是很匮乏的,尤是寻常百姓家,吃饱喝足没啥事干,晚上点灯还费灯油,那索性吹灯拔蜡,啪啪啪。
刘彻身为穿越众,改变不了治下臣民重男轻女的固有观念,却又唯恐出现后世华夏般严重的男女比例失衡,故无论官学教育还是育幼补贴,都要求不得以男女区别对待,更着各地官府严刑峻法,对胆敢虐待甚或遗弃女婴女孩者,从严从重断罪决狱,对举发者则给予重赏。
如此种种,婴儿潮自然屡屡汹涌而至,使得大汉册籍在簿的人口已超过八千万,估摸着现今整个欧亚大陆所有的外族全加上,也比汉人多不了太多,毕竟罗马尚处在共和国制,尚未达到罗马帝国巅峰期的四千万人口,巽加王朝也就三千余万,安息更是不足七百万属民。
若非华夏先人用数千年逐步建立及不断完善了官僚体系,庞大的汉帝国压根维系不了,早已分崩离析了。
任何体制想要健全完善,都非朝夕之功,何况社会福利保障体系涉及面甚广,单是初设的养老基金和育幼基金就涉及近愈两千万臣民,无论是公府官制还是补贴的发放流程,都须再三斟酌。
太子刘沐首次主持朝议,局面尚可,结果不错,然也无法一蹴而就,仅是与满朝文武达成共识,相关事宜还须交由各府署研拟周详,这就不是太子能轻易插手的了。
刘沐倒是不在意,反是颇为自得,盖因朝会后,父皇很是难得的褒奖了他,且特意赏了他几张大金票,让他揣在衣襟里,趁着处暑未至,可劲的,放肆的,出宫玩乐。
别瞧太子殿下莽头莽脑,好歹是血统纯正的刘氏天家子,身体里流淌着高祖的血脉,自然懂得打蛇随棍上,趁着父皇龙颜大悦,特意求道口谕。
皇帝刘彻听罢自家傻儿子的要求,斜眼觑他,倒也没多说甚么,便是准允了此事,且让侍立在侧的宦者令去太仆府传了口谕。
刘沐自是乐得眉开眼笑,屁颠屁颠的跟着父皇回返椒房殿,与母后一道用过晚膳,便是告退,回了承乾宫太子府。
翌日清晨,恰逢轮值宿卫的右中郎将赵立循往例,从郎署前来陪太子练武,却见太子殿下有些心神不定,且眼神多有闪躲。
赵立虽觉讶异,却也没多作过问,身为皇帝近臣,掌宿卫宫禁的武将,他时刻戒慎恐惧,谨守分际,从不探问天家事,只管尽忠职守。
武将嘛,国之爪牙,想得愈多,愈是容易惹来大祸。
刘沐面色讪讪,心下却不免庆幸。
右中郎将近日轮值,自是常宿宫内郎署,“师母”苏媛又官居大农少卿,每日皆要到卫生部任事,不在府中,稍后到赵府去,就不会见到夫妇俩,也免得尴尬。
习罢武课,太子殿下便是微服出宫,往赵府去也。
赵立虽仅为关内候,然官位颇高,加之苏媛也位列诸卿,故府邸的形制不低,地段也很好,就在北阙甲第南坊的中段偏南,离未央宫的北门不远。
赵府离未央宫较近,离承乾宫却稍稍远些,中间隔着皇亲苑和大片官邸。
刘沐此行不欲让太多人知晓,非但没如过往般入皇亲苑呼朋引伴,便连入得甲第南坊也是低调的紧。
没办法,甲第南坊住着的不是公卿将相就是尊贵元老,对他颇为熟识,离得老远都能认出来,虽说大多重臣皆须早早上朝,昼日没甚闲暇在街头巷尾闲逛,然能认出当朝太子的世家宗妇和贵胄却也为数不少。
先行开道的暗卫显是与驻巡此地的京卫中营打过招呼,刘沐在十余内卫的随扈下,一路直入甲第南坊,到得赵府门外。
赵府的门房虽认不出身着燕居常服的太子,却是识得那内卫出使的符令,盖因赵立和苏媛出身低微,赵氏没甚么世家底蕴,招募的门房和侍卫多为些退伍军士,府中婆子和婢女除却延请到些老宫人,多半也是军眷。
这门房正是因伤退伍的羽林兵士,虽能领到优渥的终生退俸且得赐田宅,然他年岁不大,不想混吃等死,加之仰慕昔日的羽林上官,也就应募做了赵府门房。
好歹出身羽林卫,又曾在卫尉府辖下戍卫宫城,这门房见得内卫符令,再看为首少年的年岁和架势,不等来人明言身份,他就忙是上前参拜了。
同等年岁者,出行能有十余内卫随扈的,全天下貌似也就太子殿下了。
内卫虽也是郎署辖下,却属郎中令直辖,与寻常郎卫的地位还是有所不同的。
郎卫固然可越过御史府和廷尉府,直接擒拿公卿将相,内卫在遇着紧急情势下,却是可先斩后奏的,这等特权便是暗卫都比不得,盖因内卫堪称死士,首要职守就是护得天家周全,会毫不迟疑且毫不手软的清除掉周边的任何威胁。
在内卫眼前,妄图对天家刀剑相向者,剑未出鞘,多半已是血溅五步,绝不管你是甚么王侯将相。
太子刘沐见得门房识趣,也没多废话,更不待其入内通禀,便是排闼而入,实在是不好留在门外等候,太招眼了。
入得前庭,刘沐却是驻足不前,好歹赵氏夫妇乃是他颇为敬重的师长,直入正堂未免太过失礼,还是让门房先去通禀。
赵氏夫妇不在府中,赵府的小贵女却在,而刘沐本就是来寻她的,然若直接让赵府下人引路前去,非但失礼,若传扬出去,此等孟浪做派更是会被诸御史拚死弹劾。
公候府邸,不是倡楼窑馆,饶是太子之尊,也不是想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身为储君,举止如此轻浮,天家颜面何存?
太子殿下莽归莽,还是很懂礼数的,故而候在前庭。
太子突是驾临,赵府下人们皆是懵圈了,没有主家领着,他们不敢也没资格近前参拜,忙是纷纷退避。
大家老晓得主上和夫人皆不在府中,忙是吩咐婢女先备茶,旋即亲自飞奔内院去请自家小姐。
“小姐,太子殿下驾临,此时正在前庭等候,快随老奴前去迎啊!”
赵婉前日刚随驾返京,一路风尘仆仆,纵马数十里更是累得够呛,尚未完全缓过劲来,此时正自蒙头大睡,闻得大家老在闺房外吵吵,半梦半醒的抱怨道:“大清早的,他来作甚?”
大丫鬟赵闻言,忙是上前捂着她的嘴,低声急道:“小姐,快醒醒,别胡言乱语了,会惹祸的,是太子,太子殿下来了。”
“嘎~~太子?”
赵婉微是愣怔,扯开她的手,晃了晃小脑袋,突是杏眼瞪圆,复又问了句:“大清早的,他来作甚?”
问话未变,语调却是完全不同,之前是带着恼意,此时却是惊诧和慌乱。
那货是本就是个不好相于的,况且自己还得着他的那匹爱马,难不成是来兴师问罪,想要抢夺回去的?
是的,赵府小贵女原就知晓那匹照夜玉狮子本是太子所有,然她就是喜欢,虽未主动央求皇后赐马,实则也是为此花了不少小心思讨皇后欢心,否则真以为皇后会没来由的想到要将马赐予她?
女儿家的小心思,撒娇卖萌讨东西的小手段,皇后阿娇自是看在眼里,都是她昔年玩剩下的,却非但没戳破,反是真的顺了她的心意。
赵婉觉得皇后真真是待她极好的,然对上太子,却不免有些心虚了。
第六百八十七章 同乘纵马
上林马苑,居太液池西南畔,虽非大汉境内占地最广的马苑,却是豢养着太仆府所能寻找到的绝大多数优良马种,尤是纯血良驹的种群数量极为庞大。
太仆府获取优良马种后,往往将之先集中于上林马苑尝试繁育,再从诞下的马驹挑选壮实矫健的,送往各地马苑继续配种,为大汉骑军不断提供更为精良的马匹。
上林马苑的首要职守,是繁育而非驯化,故为维持马匹的烈性和野性,往往多采取放养而非圈养的方式,如此马群会自行优胜略汰,追随最为剽悍的头马,亦即所谓的“马王”,马苑的牧师官便会优先择取马王用以繁育。
同个马种可不止一个马群,头马也不止一头,故无须忧心马群的“近亲繁殖”。
上林马苑豢养的千里良驹不少,却不是甚么人都能随意入苑取马的,尤是照夜玉狮子、踏雪乌骓和汗血驹等名马,多少王侯权贵伸长了脖子,就等着太仆府发卖那些最终没被选去配种的马匹。
不是马王没关系,被淘汰的也多半会比寻常马种要强得多,这就是后世所谓的种族天赋,加之从刚降生就经过牧师官的层层筛选,但凡能留下的,都差不了。
去岁开春,皇帝陛下颁了手谕,让太子刘沐及大行令的嫡子张笃入苑选马,分别挑走一匹照夜玉狮子和一匹踏雪乌骓,苑监和诸多牧师官真真心疼得紧,盖因那两匹马驹的潜质太好,成年后十有**是能挑战头马的,不留着配种实在太可惜了。
今日,太子又是执着陛下手谕,要入苑取马,苑监的心都在滴血。
太子殿下眼光高,寻常良驹必是看不上的,愁死人了。
刘沐素来好马,自幼没少到上林马苑晃悠,故与马苑诸官都颇为熟识,此时见得苑监那副屎尿裤裆的神情,自是晓得他为甚犯愁。
他意有所指的宽慰道:“今日非是孤王选马,而是这位小贵女要驯匹坐骑,你愁个甚?”
苑监闻言,神色果是轻松不少。
他虽已知晓赵婉乃右中郎将赵立府中嫡女,出身军武之家,然毕竟年岁尚幼,又是女儿身,不可能似太子殿下这般自幼习武,区区稚龄就能驯服烈马的。
要晓得,那些优良马种多为放养,除却吃的是牧师官投放精料,旁的习性与野马也差不多,脾性比圈养的马匹要暴烈得多,且愈是好马愈是桀骜难驯,若非亲自驯服,多半是不愿认主的。
去岁太子挑的那匹照夜玉狮子虽只有两岁半,可驯化时也将太子殿下折腾得够呛,若非诸多内卫在旁时刻紧盯,压根没人敢让殿下亲自驯化。
太子若是摔下马来,内卫们必会尽皆飞扑过去,拦马的拦马,做肉垫的做肉垫,哪怕用血肉之躯替殿下挡了马蹄,也绝不会眼睁睁瞧着太子殿下受伤,更遑论落下甚么伤残。
苑监偷偷打量着那赵府小贵女,也是领会了殿下的言外之意,这小女娃也驯不了甚么好马,顶多到马厩里选匹圈养的温驯马驹罢了。
赵婉此时却没心思多想,仍是气鼓鼓的嘟着小嘴,觉着太子殿下又霸道又吝啬。
那匹照夜玉狮子明明是皇后赐予她的,太子却非得要回去,虽说特意向皇帝陛下求了道手谕,让她在上林马苑随意挑一匹宝驹,可她却不领情。
她牵着照夜玉狮子,捋了捋的雪白鬃毛,心中愈发不舍,吸了吸发酸鼻子,才忍着未曾掉泪。
“怎的,当真如此喜欢孤王这马?”
刘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性,自幼又鲜少见得女子哭泣,此时见得她这般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不免有些心软,
赵婉没吭气,只是微微抬手,用袍袖毫无仪态的抹了抹鼻头。
“这马本也是暴烈脾性,孤王将它养熟了,才会如此通识人性。你养了这么些日子,应能瞧出,它虽也与你亲近,却只因贪吃,却非真的认你为主。”
刘沐不知如何宽慰女子,又是个实打实的直男,坦言道:“你能喂养它,却无法真正驯服它,自然无法真正驱使它全力驰骋,只怕再过些时日,它腿脚发痒,闹将起来,没人制得住的。”
赵婉满面不甘,便待出言反驳。
刘沐却继续道:“孤王不是小觑于你,只想告诉你,千里良驹若只圈养于马厩,抑或只是聊以代步,而无法肆意驰骋,那与寻常驽马又有何异?”
赵婉不再吭气,然瞧那神情,却仍是心有不服。
刘沐本就不喜废话,径自道:“你且上马,随孤王去看看它出身的马群,或许你就晓得了。”
言罢,他伸手帮着半推半就的赵婉上了马,毕竟此处没有驻马石,四岁的照夜玉狮子又已是实打实的高头大马了,赵婉年岁尚幼,下马容易上马难,还是要有人搭把手比较轻省些。
刘沐转了身,亦是翻身上马,与赵婉并辔执缰,领着她缓缓前行,内卫和马苑诸官则颇为识趣的坠在后头不远处。
不多时,便见得绿野之上,处处有离群的马儿撒蹄奔驰,此处没有天敌,又是水草肥美,还有牧师官特意投放的精料堆,马儿实在欢实得紧。
赵婉虽曾随帝后出行,见识过千军万马的大场面,然此时眼前的景象却又是不同意境。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马儿无拘无束的肆意撒欢,自然而写意,让人也不禁随之生出欢快来。
又过得片刻,前方现出大群白马,如同饰于绿色地毡上的雪白丝绒。
赵婉骑着的照夜玉狮子突是驻足不前,旋即扬起修长脖子,猝然抬起前提,朝着白色马群所在的方向,仰天长嘶。
赵婉猝不及防,险些摔下马来,好不容易坐稳,却闻得前方马蹄轰鸣,声若惊雷。
十余匹照夜玉狮子组成的马群疾驰而来,内卫们正欲打马上前,太子刘沐却是抬手制止。
只见他迅速翻身下马,随即急跑数步,翻身跃上那照夜玉狮子,竟不顾男女之防,生生坐到赵婉身后。
好在赵婉身形娇小,马鞍尚容得下刘沐与她同坐,然刘沐遗传了老刘家的好体格,生得肩宽体阔,两人同鞍而坐,赵婉便似被老鹰罩住的小鸡崽。
“你作甚!”
赵婉惊愕不已,又急又怒的呵斥出声,也不管他是甚么狗屁太子,这实在太轻浮了。
“别乱动,坐稳!”
刘沐没功夫与她废话,伸手执紧马缰,双腿一夹马腹,微微调转马头,便是纵马疾驰。
原野之上,两人乘骑的照夜玉狮子一马当先,后头更多的照夜玉狮子亦全力追逐,马蹄轰鸣间,群马长嘶,旁的马匹甚或马群皆是纷纷避让,显是不敢与白马群争锋。
马背颠簸,赵婉的双手又已离缰,饶是紧紧抓着马鞍的前鞘,却仍是难以坐稳,只得靠入刘沐的怀里。
十岁出头的小女娃,对男女之事尚是懵懂,自然没甚么旖旎想法,恰恰相反,她此时真真恼死身后这位孟浪轻浮的太子了。
刘沐也没甚么撩妹的想法,此时的他分外享受这般风驰电掣的感觉,耳畔风声呼啸,让他忍不住放声大笑,却是被迎面风灌了满嘴,灌入喉头,实则也笑不出不多大声音。
胯下的照夜玉狮子虽是剽悍无比,然毕竟载着两人,速度终归比不得紧追而来的白马群,很快就被追上了。
刘沐见得身周群马紧随,却是不急不躁,更无丝毫慌乱,仍是纵马疾驰,胯下的照夜玉狮子也是欢实,边是奋蹄前行,边是嘶鸣不已,也不知是在与“兄弟姊妹”叙旧,抑或是对它们叫嚣。
这十余匹照夜玉狮子确是它的同辈,皆是尚未成年,至于成年的马匹,此时多半已被牧师官牵去配种了。
马类乃季节性多次发请,酷热的盛夏和严寒的凛冬皆会发请减弱,春秋两季则多为发请旺期。
有道是“马怀驹子整一年”,马的孕育期将将一年。
野马若是秋季产驹,马驹多半初生重小、成活率低、断奶重和生长发育均差,然在上林马苑,优良马种虽是放养,马匹配种、孕育、哺育幼马时,皆会送往特定厩栏精心照料,甚至会为它们驱热供暖,春秋两季繁育的差别不大。
雄马在两岁左右就已具有繁殖能力,然为免过早交配会影响其发育,正式用以配种繁育则要到四岁之后,以便能繁育出最强健的后裔。
雌马的体成熟期则相对稍晚,多为三岁半到五岁,约莫在其达到成年体重的九成时,牧马师才会让其试着初配,然此时若是得孕,其头胎往往不够强健,待其完全成年后,无疑能孕育出更好的后裔。
此时仍放养在外的照夜玉狮子,自然都是些尚未长成的马匹,岁口都差不多。
若是换了夏季或冬季,马群的头马尚在,刘沐的这匹半大马儿可不敢那么放肆,否则会被头马视为挑衅,以为要挑战它的地位,是要干架的。
简而言之,皇帝老子不在,太子才敢如此飞扬跋扈。
人如此,马亦如此。
第六百八十八章 牵马归府
暮鼓响起,城门将闭。
小贵女牵马归家,尚未入得赵府正门,便远远瞧见正在前庭踱步的阿母。
苏媛官居大农少卿,素来公务繁忙,今日乃因家老特意到部司禀报,说是太子殿下驾临,且领着自家女儿出城去了,还不准带婢女丫鬟随行,扰得她心神不宁,故才早早归府。
遣人打探太子去向是犯忌讳的,她虽忧心女儿,却也不至乱了分寸,然终归放心不下,在前庭来回踱步,全然不见平日的淡然若定。
苏媛见得女儿,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举步迎上前去,心中关爱不显于色,却是出言问道:“回来了,可有闯祸?”
“阿母说的甚么话?”
赵婉闻言,毫无仪态的翻了翻白眼,却又上前挽着阿母的臂弯,小脑袋蹭啊蹭,嘴里嘟囔道:“我已将那马儿交还太子殿下了。”
“你阿父早就说过,那马儿乃是殿下的心爱之物,皇后虽是赏赐于你,然夺人所爱终归不妥,本就该早些送还的。”
苏媛晓得自家女儿多喜欢那匹照夜玉狮子,想来此时必是不舍难过,难为她这般懂事,不由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柔声道:“你若真是喜欢养马,让你阿父托昔日袍泽想些法子,兴许也能弄来宝驹,虽难及照夜玉狮子神骏,然若用心驯养,也是会通人性的,指不定会更亲近于你。”
“嘻嘻,不必劳烦阿父了,阿母且来过过眼。”
赵婉却不似苏媛预料般的沮丧伤怀,反是眉开眼笑的拉着她出了门,去看阶下那匹她尚未让门房牵走的马匹。
“照夜玉狮子?”
苏媛见得那匹马驹,不由轻咦出声,虽也是照夜玉狮子,却比太子养大的那匹明显要小些,瞧那骨架筋肉,估摸着尚不足两岁,虽勉强能骑,但若想策马驰骋,还得再长些时日。
“嘿嘿,陛下颁了手谕,让太子领我到上林马苑挑的。”
赵婉爱不释手的抚着马驹的雪白长鬃,欢喜道:“这马驹子岁口不大,牧师官尚未将之放养,脾性温驯又惯近人,女儿一见着便是中意得紧。若非太子殿下发话,那苑监却是舍不得让我牵走呢。”
苏媛曾为羽林医官,见过汉军中最精良的战马,鉴马的眼光还是有的,左右端看了这匹小马驹,亦不由目光熠熠:“不错,虽是匹雌马,然头细颈高,四肢修长,加之精心饲养,骨架筋肉都长得强健匀称,若再好生驯养年余,必也是匹能日行千里的宝驹。”
闻得阿母这话,赵婉的小脸更是乐开了花,嘴上直道:“女儿的眼光自是不错的。”
咳咳……
真实情形与她所述实是有不小出入的,最早相中这匹马驹的并非是她,亦非太子,却是太子的爱马,那匹四岁的小公马。
繁衍后代,是绝大多数生物的天性,在自然界中,挑选最好的配偶,繁衍出更强健更优秀的后代,更是各物种的本能,正如最强健的狮王和猴王往往独享交配的权利,而那匹剽悍且正出于秋季发请期的小公马,自然也会依照本能寻找最好的小母马去啪啪啪。
人挑马,终归不如“马挑马”来得精准。
到厩栏挑马之时,那小公马刚见着这匹小母马,就贴上去又蹭又嗅,拦都拦不住。
太子刘沐素来喜好良驹,太子府里养了不少,自然懂得这是怎么回事,算得上见惯不怪了,况且这匹小公马在今岁开春就已“开过荤”,可不是甚么“新手”了。
赵婉却是懵懂,对男女之事尚且不太了解,更遑论公马对母马的“腌心思”。
刘沐颇是恶趣味的附在她耳边,叽叽咕咕的为她传授了相关的养马“心得”,可把这小贵女臊得面红耳赤,不顾仪态的捂住耳朵,远远冲那小公马啐了口唾沫。
小色胚!
马中败类!
正因如此,那小公马虽是被太子殿下要了回去,赵婉却少却了几分伤怀。
男人和公马都是大猪蹄子,还是挑匹小母马,牵回府里打小驯养,太子能养出这般通人性的好马,她赵婉却养不出么?
于是乎,赵婉便是牵了这匹雌马,上林苑监和牧师官们愈是难掩心痛,她就愈发深信自己果然选对了。
苏媛不知内里情形,只道这匹马驹子真是女儿自己挑中的,不禁半开玩笑的赞许道:“没想到咱家小贵女着实有几分相马的本事,指不定日后成个女伯乐?”
赵婉脸不变色心不跳的自得道:“那是,女儿的本事大着呢。”
“你先别得意,须得精心喂养,若是养不好,你阿父指不定要将之送到郎署大营驯养,免得被你凭白养废了,太过暴殄天物。”
苏媛唯恐她得意忘形,扬着眉梢出言警醒道:“这马驹岁口尚小,骨架筋肉尚未彻底长成,可比原先那匹要难养得多。”
“阿母放心,女儿心里有数!”
赵婉拍着小胸脯保证道,她之所以如此有信心,盖因太子殿下已许诺,要教她如何驯养照夜玉狮子。
太子殿下虽是霸道得紧,却也是颇有处事原则的,虽说是自家那不靠谱的母后整出来事,刘沐却还是觉得自己对赵婉有所亏欠,想要稍稍做出相应补偿。
既已讨要回那匹接近成年的宝驹,就打算还她一匹不至太差的,她既是挑了匹岁口尚小的,那必要教她如何养好了。
赵婉没将太子的许诺说给自家阿母听,刘沐更是懒得与自家不靠谱的母后再谈及此事,故此事也就仅止两人知晓。
然而,皇帝陛下赐了手谕,让赵府小贵女入上林马苑挑选宝驹,且由太子殿下亲自领她前去挑马,这事掩是掩不住的,况且也没人刻意遮掩,故而迅速在北阙甲第传扬开去。
赵婉曾入长安女学,其后更进入宫邸学舍的女学馆就读,多少结识了些年岁相仿的贵女,虽算不上闺蜜手帕交,平日也不时往来走动的。
处暑未至,宫邸学舍重新开馆授课前,尚余几日闲暇,赵婉却是不得清静,每日都要招待登门拜访的贵女们。
起初得知她们是要来观赏她的小马驹,她还是挺欢喜的,甚至有些得意。
然来得人多了,饶是她素来心大,也咂摸出些不太对的味道。
赵立轮值宿卫宫禁,近段时日常宿郎署,不曾回府探家,故不知晓这些事儿,然苏媛每日归府,却总会得着家老的禀报,不免愈发忧心。
有些事儿,赵氏夫妇实是懂的,也多少看出了端倪,自是先前并未当真放在心上,饶是猜出皇后十有**是有心要将自家女儿列入太子妃的考量范围,但他们也真没觉着自家女儿有甚么太大希望,顶多就是个“陪榜”的。
况且赵氏夫妇从未奢望自家女儿能嫁入天家,苏媛更因曾在长秋府任事,听闻过不少宫廷阴私,觉着依自家女儿的脾性,若真雀屏中选,甚至得册太子妃,只怕未必是好事。
这匹照夜玉狮子,着实太招眼了!
苏媛心中感叹,却也没打算向赵婉明言,她年岁尚幼,对男女之事尚且懵懂,若真听闻此事,非但于事无补,更指不定会闹出甚么乱子来。
为今之计,也只有且行且看,时刻戒慎恐惧,谨守分际吧。
盯着太子妃之位的世家大族,实在太多太多了,无论谁家先冒头,都要面临到庞大的压力,不得不防啊。
第六百八十九章 翁主下嫁
今岁的秋分来得稍有些迟,为八月廿一,翁主刘征臣下嫁裴氏子的正婚礼便选在八月下旬。
入得八月,赵王刘彭祖率团出使安息功成圆满,代表汉廷与安息签署了两国盟约,旋即从阿帕麦亚城启程返国,虽是赶不上侄女的婚典,却已早早遣人运送回大批财货作为贺礼,少不得独具异族特色的精致珠玉饰品。
凤翔珠宝,诸位公主和亲王妃名下的产业,自创立之初就由刘征臣亲手打理,专事打造做工精湛、样式新颖独特的珠宝首饰,铺面已然遍布大汉各郡郡治及繁华大城。
大汉百姓愈发富足,生活水准也愈发提高。
非但权贵豪富时常将上好的珠玉送到凤翔珠宝,让匠师们代为雕琢镶嵌,定制些奢华饰物,亦有不少庶民百姓会到凤翔珠宝选购些成品首饰,尤是遇着婚娶之事,偶尔奢侈一回,买几件压箱底的彩礼嫁妆,也属应当的。
刘征臣完美继承了父母双亲的优点,非但具有极高的营商天赋,为人处世又不同父王刘非的高傲,而似母妃杨绮罗般颇有亲和力,故虽没几个堪称闺蜜的手帕交,然与诸多宗妇和贵女的交际人缘却是很不错的。
八皇叔提早遣人送回大批异族珠玉饰品,刘征臣留下些最为贵重的珍宝,余下的或是用来孝敬宗亲长辈和分赠相熟的宗妇贵女,或是直接送到凤翔珠宝的铺面发卖。
嫁妆太招眼,既招人妒忌,又显婆家聘礼微薄,实是不太好的,倒不如用来做人情或换成金票,低调点总归没错的。
刘征臣素来对赵婉另眼先看,在休沐日邀她过府,让她从中挑了不少首饰。
赵立已多年未曾领兵出征,虽是不差钱,然府里也没有太多的异族物件,昔日的袍泽又都是些大老粗,每每得胜而归,多半会挑些造型独特的刀剑送来,鲜少有送珠玉首饰,且赵氏夫妇得着的帝后赏赐也多为少府制物,故赵婉还真没见过如此众多的异族饰品。
世间女子,多半是喜欢精美饰物的,赵府小贵女亦不例外。
满屋子的鎏金宝箱,宝光灼灼的珠玉首饰,闪得她头晕目眩,真真挑花了眼。
归府后,赵婉在闺房内向阿母展示了翁主赠予她的宝物,偌大的宝匣刚掀开,苏媛险些没气晕过去。
怎的生出这么个贪到没心没肺的货色?
满满一匣首饰,估摸得有个三十来件,且件件皆非寻常,在长安市面多是有钱都买不着的稀罕物件。
夫君赵立官居右中郎将,向来极力避嫌,鲜少与刘氏王侯往来,孰料自家女儿今日往贤王府走一遭,竟是搬回价愈千金的宝物。
这不是摆明的坑爹么?
“你何德何能当此厚赐,速速去送还翁主!”
苏媛晓得女儿年岁尚幼,城府不深,不足理解某些忌讳,故未太过责备,却也不能任她留下这些首饰。
“吓!”
赵婉先是露出些许讶异,复又颇为得意道:“阿母的反应竟是真教翁主猜着了,说让我与阿母言明,今日挑拣首饰时,太子殿下亦是在场的。”
“哦?”
苏媛微是颦眉,又旋即舒展眉宇,颌首喃喃道:“若真如此,这征臣翁主倒真是处事周全之人。”
“非但太子殿下在场,还有不少宗室贵胄,承泽翁主挑得可比女儿多得多呢!”
赵婉鼓着腮帮子,言语间蕴着些许懊恼。
承泽翁主刘悌自幼惯见珠玉珍宝,挑拣首饰时堪称眼疾手快,不少顶好物件都被她抢先寻到,足足扒拉了三大匣,别说赵婉这“外姓旁人”,就是在场的诸多宗室女都急红了眼,却又拿她没奈何,只能怪自个眼力不行,手太笨。
今日赴宴的可不止是诸多宗室女,刘氏诸王的嫡子嫡女但凡年岁比征臣翁主小的,几乎都到齐了,太子殿下更是亲身驾临。
饶是刘征臣深得帝后恩宠,然正婚当日太子也不便亲临道贺,今日也算是提早替族姊送嫁。
刘征臣为人豪爽,让族弟族妹们随意挑拣些入得眼的好物件,太子刘沐虽是看不上,年岁尚幼的宗室贵胄却是欢喜得紧。
放眼天下,有几人能似太子这般“壕”无人性?
宗室贵胄们的花销不少,然在束发或及笄前,多是要靠长辈养着,攒不下甚么体己钱。
当然了,足够“壕”的也非止太子殿下。
乘氏侯嗣子刘典作为梁王嫡长孙,也素来不差钱,加之外祖父瓦素各也是家赀巨亿,他虽也年岁不大,然遇着中意的古玩字画,往往豪掷千金,眼皮子都不带眨的。
皇帝的两位亲外甥亦向来不虞花销,张笃随意挑了方墨玉,说是想自个动手将之镌为印鉴,打发在政经官学的闲暇时光;公孙愚却是毫不手软,也无心精挑细选,直接合上一方宝匣就往外搬,若非还顾着些许父母的脸面,指不定就让随从帮着往公主府搬了。
“得早早攒足聘礼,以免日后委屈自家婆娘!”
年仅十岁的熊孩子如是道,其父公孙贺深以为然,赞其目光长远,“深肖为父”。
长安公孙氏,相较于民间名望,无疑更在意天家信重,与旁的世家大族颇是不同。
过得秋祭大典,翁主刘征臣与太尉主簿裴虎行仪正婚,离了贤王府,嫁入北阙甲第东坊的裴府。
太尉主簿的秩俸为六百石,然裴虎的官邸却依循千石朝官的形制,且所处地段还是颇为不错的,乃是爱女心切的贤王刘非向双拥基金捐输十万金换得的圣上恩赏,便连诸御史也没提出甚么异议。
儿子得赐偌大官邸,裴父裴母却不打算迁居北阙甲第,两老身子骨硬朗康健,又觉与世家权贵交际太费神,故宁可留在北阙闾里的宅院与老街坊们和乐融融。
裴虎为人孝顺,也晓得父母心思,若两老喜欢张扬炫耀,早在阿姊裴澹得册常山王妃后,就可结交诸多世家权贵了,也从未想到他能娶个翁主回家。
贤王夫妇对此倒是喜闻乐见,女儿嫁过去,府里没婆婆时刻压着,无疑会免却许多麻烦。
虽说那裴母多半不敢让堂堂翁主受甚么委屈,然若同住一处屋檐下,征臣又是爽直脾性,天长日久的难免磕牙拌嘴,大汉尊崇孝道,婆媳争吵若是传扬出去,吃亏的多半是儿媳妇。
忤逆不孝,在大汉是极端严重的指责,不止对自家的父母如此,对夫家的公婆更是如此。
昔年窦氏为后,其个性何其强悍,然对太后薄氏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句顶撞,便连薄氏将自家侄女指婚给太子刘启,要将之立为太子妃,饶是窦氏心中极度不满,却都没敢吭气。
即便待得刘启已登基为帝,窦氏也要等到太皇太后薄氏薨逝,才支持自家儿子以膝下无嗣为由,将薄皇后废黜。
在大汉就是如此,不管儿媳妇出身多牛,真若遇着个没眼力界的恶婆婆,日子都不会太好过。
裴母非但不是甚么恶婆婆,又亲身见闻自家女儿裴澹如何在常山王府熬出头,其间可没少吃苦遭罪,此时娶回儿媳妇,推己及人下,晓得女儿都是娘家的宝,在婆家遭罪,谁不心疼呢?
况且裴母早已见识过王府里的锦衣玉食,晓得翁主下嫁到裴家,实在是受委屈的,肯安生跟自家儿子过日子,小两口能和和美美的白首偕老就不错了,除了想早点抱上大胖孙子,她实在没旁的奢求。
正因如此,裴父和裴母非但没打算迁居北阙甲第,更拿出大半家赀,除却置办了丰厚的纳征礼,更是将儿子的官邸重新整葺,透过妹夫王老实和侄儿王富贵的门路,添置了顶好的家私物件,提早打理的妥妥帖帖。
若非裴父近年在永和商团也入了不少份子,且购置不少宅院,怕还真支应不了如此大笔的钱财。
长安现今的宅邸价格连年暴涨,便连北阙闾里都堪称寸土寸金,裴父刚在牙行挂售出数间小民宅,不到半日就尽数售罄,到公府更了宅契,缴了税金,便是钱宅两讫,绝无半分拖欠。
说实话,若没经过此番筹措,老两口都不晓得已攒下如此厚实的家业,果如侄儿王富贵所言:以钱生钱,最是容易不过了。
相较于自家兄嫂,精明的王婶却是心里有数得紧。
她早早得抱金孙,一心想着为自家孙儿攒家业了,况且她的儿媳妇齐萱出身也不差,虽算不得名门望族,却也是经史传家的官宦门第,底蕴不差的,必能教导出个知书达理的好孙儿。
愈过愈好的小日子,光是想想都美得很,从乡间农妇混成现今这般模样,她着实再无甚不知足的。
裴虎虽是去了军中武职,然在太尉府任官,负责双拥基金运作,替汉军将士和军眷们做些实事,也没甚么不好的,现今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更是欢天喜地。
上天,多是会眷顾努力前行之人,生活无疑是要用心经营的。
第六百九十章 惩戒学子
及至今岁,汉廷在各郡县大兴官学已近十载,在各地官府的鼓励和倡导下,治下百姓家中的适龄孩童多会入学就读,若实在家中贫困者,亦可由所在乡里的耄老向该县文教局申报,尽数汇总后,向长秋基金申领款项,对其做出相应的救济。
饶是如此,普及全民教育尚是任重道远,想做到举国皆无辍学孩童,更是难如登天。
皇帝刘彻头脑很清醒,所谓的九年义务教育暂时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更没必要勉强施行,不顾实际情势而盲目施行“一刀切”的政令,饶是立意良善,结果只怕也不会太好。
太常府文教司去年岁末曾汇整各郡县文教局的呈报,粗估举国适龄孩童的入学率已近愈六成,刘彻对此已是颇为满意了。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到蛋的。
豫章郡居大江以南,虽比不得下游流域的丹阳和会稽两郡繁华富庶,然该郡辖下各县的官学却办得颇为不错。
昔年东瓯和闽越两国内附,随后汉廷又并吞南越,诸越百姓多半迁徙至江南郡县,册入汉籍后,再由各地官府打散安置,与当地原有的汉民混居。
在徙民渐渐融入当地后,朝廷便着手逐步开发江南,本是地广人稀的豫章郡获得了充足的劳动力及充裕的政策拨款,发展自是颇为迅速。
又因辖属该郡的彭泽(鄱阳湖)与大江连通,乃是大汉境内最大的淡水湖泊,为大江水师的驻地所在,自是物流畅通、治安稳定,进一步为商贸繁荣提供了必要条件。
常言道,白纸好作画。
豫章郡没有太过盘根错节的本土势力,地方豪强又在早年间被朝廷顺势清洗得差不多了,朝廷和各级官府对当地的掌控力极高,诸多政令皆可毫不打折的尽速执行。
迁徙至豫章的诸越百姓早已彻底融入当地,尤是南越百姓本就多为秦朝遗民,语言乃至风俗与汉人本就相通,亦素来以炎黄后裔和华夏子民自居,册入汉籍后,很轻易的就接受了汉人身份。
东瓯和闽越的徙民则是对汉文明向往已久,迁徙而来与汉人混居,更见识到服饰之美、礼仪之大、百姓之富庶、社稷之繁华,自是不愿再做甚么“化外蛮夷”,纷纷主动学汉话,着汉服,习汉俗,简直恨不能重新投胎彻底换了纯正的汉家骨血。
郡县官学,近年已成为汉廷开发新地域的所谓“配套措施”,更是列入各地官府的政绩评鉴,豫章郡相较旁的江南大郡,在官学教育上堪称后发先至,办得实在不错,深得朝廷及皇帝的赞许。
在豫章郡,官学除却普及教育的功用,亦肩负有教化诸越徙民,促进其归化融合的重责大任。
正因如此,官学的教书先生们绝不容许堂下学子划分族群,更严禁歧视徙民子女。
华夏向来尊师重道,先生们定下的规矩,学子必得好生遵循,否则不但要遭先生责罚,若教家中长辈也知晓,回家后多半还得再挨顿胖揍。
再皮实的熊孩子,几鞭藤条下去,也都老实得紧,棍棒底下出孝子,汉人深以为然。
体罚孩童是否妥当?
汉人压根就没考虑过,老子责罚儿子,夫子惩戒弟子,不都是天经地义的么?
豫章郡,安平城内的某处官学。
蒙学先生费辙正扬着戒尺,冲着数只摊开着的肉乎乎小手,啪啪打手心。
“尔等可是知错么?”
他眉头紧皱,狠下心肠,不似平日惩戒时将戒尺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而是真的加了些气力,只为让眼前这群娃娃谨记教训。
“知错了,弟子们知错了……”
数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泪眼汪汪,可怜兮兮的抽着鼻子,手心**辣的疼,然在先生惩戒结束之前,却是不敢缩手的。
“你等非但歧视同窗,更时常辱骂于他,令他再不敢来学馆,实在德行有亏;为师平日训教不严,又未及时体察,更是难辞其咎。”
费辙不忍再责罚他们,颓自摇头叹息:“吾愧为人师,已向学监呈禀此事,想来不日便要接受惩治,或难再留下任教,你等既已知错,便须好生弥补过失,今后再不得如此待人,如此才不枉为师数年的教导。”
“啊……”
小男孩们皆是惊骇失色,再顾不得甚么,也忘却了手心的疼痛,齐齐上前拽住先生的袍袖,慌乱道:“不是先生的错,是我等犯错,责罚我等便好,怎的要牵累到先生啊?”
费辙看着一张张涕泪横流的小脸蛋,心下不免宽慰,觉着数年来竭心尽力的教书育人,终归有所收获。
“你们辱骂郝任,讥讽他为蛮夷,却不知其父乃是为我大汉四处征战的勇士,辱骂军眷何其严重,好在你们年岁尚幼,又未动手伤人,这才由为师施以小小惩戒。”
费辙抬手一一抚着他们的小脑袋,柔声道:“吾身为人师,对郝任有失关爱之心,对你等有失训教之责,阖该接受惩治的。”
小男孩们满脸无措:“不……先生无错……先生不能走啊!”
他们自虚年六岁入得蒙学馆,便在费辙先生堂下受教,相较旁的老夫子,出身长安的费先生曾入师范学馆修业,乃是正经的科班出身,非但平易近人、学识渊博,更时常给他们讲些长安乃至关中的新奇事物,读那长安周报上的精彩故事。
数年来,他们早已视他为亲人,如父如兄亦如友,此时闻得自身的所作所为会累及先生无法再留在此地任教,怕是要返归家乡,他们真是悔恨不已。
若是费先生真的走了,非但他们内疚自责,旁的同窗和诸多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必是要恨死他们,便连家中长辈都要打折他们的腿。
学馆易建,夫子难得,尤是在师资颇为不足的豫章郡,似费先生这般的好夫子,多是县府的官家和学监耗费大量心力,苦苦向长安公府求来的。
且不论当地父母官是否真的爱民如子,至少他们的官家子弟也要入官学就读,也想延请名师教导,这就足以让他们绞尽脑汁去请来最好的教书先生了。
然而,正如费先生适才所言,他们歧视和辱骂军眷,虽是免遭惩处,然作为授业之师的费先生却要遭到究责,要去要留,便连平安县令都无从置喙。
县辖文教局的学监除却要核鉴其是否适任,尚要与县尉辖下分掌“拥军优眷”向相关事务的军曹沟通商议。
大汉铁血尚武,对将士和军眷向来极为优待,近年更是将所谓的“双拥条陈”明定入军律,将之垂为定制,严格依循。
胆敢欺压军眷者,无论出身高低,必得严办到底。
官府掌民律,却无法涉入军律,汉军内部自有军律司和军律官,有自成体系的判罪和监察体系,触犯军律者向来从不宽待。
“先生,我等知错了,我这便去向郝任认错赔罪,认打认骂,绝不牵累先生!”
其中一个小男孩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说着就要往外走。
“等等!”
费辙却是叫住他,沉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然为师希望你等能真正认识到自身错处,而非是为替为师开脱,明明不知错在何处,却是低头赔罪。若真如此,你等心中反是会怨恨郝任,不思真心悔改,弥补过失,那才真是枉费为师多年教导!”
“先生放心,弟子是真心知错,郝任虽为乌桓徙民,然若他爹爹真是为我大汉征战的勇士,且因功得册汉籍,就是我大汉子民,是我等手足兄弟。弟子愚昧,辱及军眷,若不诚心认罪,也愧对千千万万浴血沙场的大汉英魂!”
那男孩回身向费辙深深作揖,满脸肃容道。
费辙看他神情不似作伪,心中更是大为宽慰,这孩子名为屈不易,乃是他最为看重的弟子,虽只是庶民子弟,却具有某种能服众,擅于凝聚人心的独特气质,换后世的说法,这就是亲和力和领袖力,除却后天努力养成,也需要天分的。
孩子王,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尤是好学上进且天资聪颖的孩子王,费辙身为人师,看着这熊孩子就觉着很有前途。
夫子的价值实现,往往取决于其座下弟子们所取得的成就,桃李满天下固然足以,然若有弟子得为公卿将相,他日衣锦还乡,叩谢恩师,那便更是死而无憾了。
“既是如此,你便去登门认错,请郝任重回学馆,日后友善相待。”
费辙微微颌首,随即道:“然不得提及为师之事,你等知错,便改你等之过,为师有错,也当自负其责,待得学监定下惩治条陈,再去向郝任及其家人赔罪,否则岂非是威逼他们替为师开脱?”
见得弟子们尚有劝说之意,他复又道:“你等须是谨记,在世为人,若事事皆想争功委过,推卸责任,难以立言立行立信,必是无法走得长远的。”
小男孩们皆是擦去泪水,齐声应诺:“必谨记先生教诲!”
第六百九十一章 徙民归化
安平县徙民众多,寻常徙民大多安置于县郊和各处乡里,军眷则可居住在城内,在官府划出的特定巷弄安居落户,将士的优渥军饷足供一家老小吃穿无虞。
自去岁开始,陆续又有不少乌桓徙民迁入安平城,皆乃随汉军征讨百乘那些乌桓骑射的家中亲眷。
县府官吏尽可能的好生安置这批新徙民,县尉及其辖下军曹更是依照太尉府颁布的拥军优眷条陈,安排适龄的乌桓孩童进入官学就读,且为有意务工的军眷寻找合宜的差事。
依照朝廷颁布的双拥政令,商家雇佣的军眷若是达到一定数量,可减免相应数额的商税,故但凡勤劳肯干的军眷,商家多是会优先雇佣。
大汉铁血尚武,本就崇尚军人,对于军眷受到种种优待,举国臣民都觉理所应当,这是浴血沙场的将士们用命拚来的,没人会觉得不公平。
况且大汉男子皆须服两年兵役或出赀代役,若真是羡慕军人和军眷待遇,每个男子皆有机会在服兵役时展现自身武勇,得了将官看重,转调募兵体系,征募为常备精兵,自身与家人也就符合双拥优待的条件了。
没有付出,自然无法奢求回报。
大汉百姓很淳朴,三观颇正,好逸恶劳的刁民虽是有,却也着实不多。
饶是如此,出身外族的归化徙民想要彻底融入新的环境仍非易事,尤是乌桓徙民,比数年前迁徙来的东瓯和闽越徙民更费劲得多,游牧民族的语言、服饰、风俗乃至饮食习惯与汉人实在差别太大了。
移风易俗是必须的,尤是汉廷严禁臣民信奉外来宗教,包括北地游牧民族多年来信奉的各种萨满教派,实际上,连带所谓的本土宗教亦如此,譬如遍布各郡县的慈济观,只准行善济世,不准以传教的方式发展信众。
太常府文教司更在审定官学课目时,编列了大量忠君爱国及破除迷信的教案。
皇帝刘彻并不打算直接抛出甚么“无神论”,避免在社会高速发展期,大汉臣民会出现所谓的“信仰缺失”,他授意太学诸博士,基于诸多古籍,重整华夏上古的神话体系,将三皇五帝及各路神仙尽可能的人格化,明确“人间至圣是为神”的观念。
上古诸神,皆为华夏先人,因福泽万世,方得成圣成神。
汉人祭神,即为祭祖,非是迷信甚么宗教。
崇敬祖先、奋发图强,是汉人最为坚定的信仰!
铁与血,剑与盾,是汉人维护自身信仰最为可靠的手段!
十年教养,影响的不止一代汉人,入庙烧香求神,求财求子,官府不会干涉丝毫,然若搞甚么登坛作法,聚众传教,那就免不得擒拿下狱了。
宗教自由?
不存在的!
唯有以华夏尊奉之信仰为信仰,以汉室定义之自由为自由,才是真正的汉人!
不遵汉室教化者,饶是生为汉人,亦属化外蛮夷,是心有异志的孽障,非我族类。
在此等大环境下,信奉外族神明之人无疑会遭到汉人的排斥,这对笃信萨满的乌桓人而言,自然不太容易适应。
汉廷对此颇为重视,早在乌桓军眷徙入汉境,改册汉籍前,就已再三申令,若欲归化入汉者,不得再颂念长生天和“蛮神”,家中倒可以供奉长生牌位,却是如汉人般用来祈告大汉圣君福寿永康的。
思想改造,始于改变宗教信仰,却又不仅止于此。
学汉话,着汉服,行汉礼……
如此种种,皆须要相当的时间,教化之事实在难以一蹴而就。
年长者的抗压力强,也懂得如何向现实妥协,年幼者则往往会面临更大的困境。
譬如虚年十一的郝任,便是如此。
郝任之父出身乌桓薄奚部,正随汉军征讨百乘,在乌桓骑军任千人长,若待得日后两支乌桓骑营混编入大汉骑军,他多半就会就任部曲军候,军职不低的,若他是血统纯正的汉人,退出军伍或许还能调任内郡大县的县尉。
作为将官亲眷,郝父的家人无疑得到了极高的迁徙优待,田宅不缺,住用无虞,其父母妻子皆是极为满意知足,真真乐不思乡。
相较于诸多中原大县,安平县或许算不得繁华,却也远胜乌桓山脉和漠南草原,加之家中不差钱,郝家人过上了以往连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富足生活,接受汉室教化自然甘之若饴,没有半分排斥。
然郝任这半大小子却是颇为迷茫,用后世的说法,就是存在着身份认同的混乱感。
我是谁?
这是个无数贤哲苦思而不得其解的玄奥问题,郝任自是难以解开。
旁的且不说,光是自身的姓名,就让他花了许多时日才渐渐习惯。
乌桓与鲜卑皆为东胡别种,两族系出同源,无有本族文字,且皆使用东胡语,后因匈奴势大,东胡离散诸部,分土苟存,族人众多的乌桓与鲜卑所使用的语言才渐渐趋异,勉强可称为乌桓语和鲜卑语,实则皆为东胡语的变种。
在先秦之时,东胡各族的族人皆无自身姓氏,常常以部族中的大人或英雄之名作为姓氏,及至汉代,乌桓人与汉人往来颇多,愈来愈多的乌桓族人以所属部族作为自身姓氏,譬如薄奚部的大人忽都,其全名为“薄奚忽都”。
归化后,乌桓徙民才改了汉姓,如郝、张、王、鲁等。
郝任随长辈迁居平安县后,用了大半年学习汉话,待得能与汉人交流基本无碍后,才得以入官学就读。
然他过往从未读书认字,年岁相仿的汉家少年却早已受教数年,都快要从蒙学馆升入预学馆了,他却要与年岁更小的汉家孩童从头学起。
饶是他穿着上好布料裁制的汉家学子服,解辫蓄发,束起总角,看着与汉家少年无异,然其言语举止却仍难以尽似汉人,反因太过在意和急于改变,屡屡闹出笑话,虽算不得东施效颦,却也给人以邯郸学步的感觉。
正因如此,他在学馆常常遭到同窗嘲笑,非但是本地汉人,便连东瓯和闽越的徙民后裔都觉着他“不识教化”。
东瓯和闽越内附大汉已将将十载光阴,恰恰与汉廷大兴官学的年头相同,一代教化,使得两族徙民早已彻底融入本地汉人中,他们早以汉人自居,与外人提及自家出身时,都说来自某郡某县某乡某亭,压根就不会再主动提到甚么东瓯和闽越,更不乐意听到旁人说他们是归化的外族。
随汉军出征的乌桓骑射将将四万骑,因着乌桓将士多有父子兄弟同在军中,故真正获准迁入汉境的乌桓军眷不足两万户,相较与八千余万的汉人,实在是少得可怜,加之被打散各郡县安置,与汉人混居,就更似水滴落入浩瀚沧海。
安平县虽是徙民重镇,然迁徙而来乌桓徙民也不足两百户,可入官学就读的适龄孩童少之又少,且光是城内就有五大学馆,乌桓孩童分而就读,在各馆学童中无疑属于少数中的少数。
说难听点,似郝任这般在学馆遭到同窗歧视和嘲笑的乌桓少年,就算想奋起反抗,也找不着甚么帮手,顶多与三两同族抱团取暖。
郝任是个懂事的孩子,觉着自家阿爸出征在外,不想为自身的事儿让阿妈忧心,故无论在学馆过得多艰难,都从未向阿妈哭诉,只是时常找借口不去学馆。
郝母只道他不知上进,没少为此斥责他,他却皆是强忍委屈,生生受下。
直到在学馆里掌授礼教督导的费辙察觉不对劲,仔细探询缘由,才晓得自身失职,使学子在他眼皮子底下遭受到同窗欺辱。
愧为人师!
无论是对遭受欺辱的郝任,还是对欺辱他的屈不易等人,费辙都觉自身愧为他们的授业之师,立德立言立行,数年教训皆不得成,如何有脸再为人师,尸位素餐?
好在屈不易等人能知错认错,且愿去向郝任及其长辈诚心悔过,这才让费辙稍觉宽慰,觉着过往数年心血不至尽数白费。
翌日,学馆再开,屈不易等人双颊红肿,指印仍是隐隐可见,一夜未消,可见昨日打得多狠。
无人讥笑他们此时的狼狈模样,盖因昨日非是郝氏长辈责罚,反因他们登门认错时狠狠自扇耳光的举动,把郝母都吓懵了。
在这年月,少年郎生出些口角,彼此吵闹乃至厮打,实属寻常,但凡没怎的伤着,长辈们大多不会在意,汉人如此,乌桓人亦如此。
郝母虽是心疼自家儿子过往受了欺负,却仍觉不至让这些娃娃们似这般认错的,推己及人,若自个是他们的阿妈,见得这高高肿起的脸蛋,不得心疼死么?
昨夜,郝任捂在被窝里默默流泪,今日未再旷课,坐于堂下听讲,饶是哭肿的眼睑尚未消去,仍是专心致志的听着,比同堂那些小他数岁的孩童要认真得多。
费辙闻知昨日情形,心下更是宽慰。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
第六百九十二章 与汝还家
津轻半岛,位于寇奴岛(本州)北端,北隔津轻海峡与虾夷岛(北海道)遥相对望,被内湾环抱,三面临海。
此地植被茂密、物产丰饶,聚居住不少倭奴土著,半岛上的三内丸山,更被寇奴岛北部的诸多倭奴部族视为祖地,拥有颇为庞大的地穴建筑,在倭奴先祖尚未学会搭建屋舍时,居住和聚会的场所。
然在今岁九月,先祖的住所,却成为后裔的墓地。
伊予倭国的军民在八岐王的驱使下,开春雪融便从寇奴岛东南端的邪马台国北上,一路凭借烧光杀光抢光的血腥手段,靠着以战养战的凶悍,仅用半年光景便是血屠两千里,诛灭了寇奴岛西部的诸多倭国和土著部族。
数以万计的倭奴流民疯狂逃窜,却不敢西逃,盖因在过往的六七年间,七万朝鲜大军及六万乌桓将士轮番血洗寇奴岛西部,且不断纵火焚烧山林植被,莫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真真是千里焦土。
除却仓惶北逃,国破家亡的倭奴流民再无活路。
逃到津轻半岛的流民愈发的多,免不得为有限的渔获和猎物发生血腥争斗。
倭奴不似华夏,不同部族间没有太多“系出同源”之类的民族情感,饶是偶有脑袋清醒的部族首领想联合旁的部族,合力抵御伊予倭国,却终究难以实现。
冒死渡海,逃往北边的虾夷岛?
那是妄想,大汉北海水师的风帆战列舰群早已完全封锁了津轻海峡,且去岁就已搭载大批乌桓军士,送往虾夷岛血洗当地倭奴土著。
自朝鲜大军血洗筑紫岛(九州),再到倭王八岐于伊予岛(四国)立国、兵发寇奴岛,及至乌桓大军清剿虾夷岛,汉廷调动了庞大的军力和战备资源,进行了这场长达六年多,堪称血亏的灭倭之战。
不为开疆拓土,也没掳掠多少倭奴精壮,唯有屠戮和纵火,难以计数的弹丸小岛或许尚未清剿殆尽,然在面积最大的倭奴四岛上,百余倭国,粗估近愈两百万众的倭奴土著皆遭灭顶之灾。
此时此刻,侥幸残存的数万倭奴土著困于津轻半岛,逃入他们祖先挖的洞穴里避祸,去也无法免去灭族的厄运。
血战半年有余,能供八岐王驱策的伊予倭人已死得差不多了,然其麾下的伊予军士却仍有将将万人,原因无他,精壮战俘多的是,伊予军士死伤一个,就从战俘中招募一个,保持兵员数量不低于万人即可。
随着愈发逼近津轻半岛,八岐王逐步将伊予军中的什长、百夫长乃至千夫长皆换成伊予倭人担任,最早追随他的那些口不能言的将官,则编列为亲卫,留在帐外听用。
受到拔擢的伊予倭人以为自身愈发得到八岐王信重,自是欢欣鼓舞,更是将士用命,骁勇奋战。
被褫夺军权、贬为亲卫的将官们暗自冷笑之余,心中更不免感慨和激动,远离故土已是两年有余,原先的千余罪囚,此时尚是活着的不足六百,伤亡近半。
“此战功成,吾等还家!”
八岐王亦被毒哑,口不能言,却是提笔挥毫,写就八个大字,交由六百亲卫传阅。
嗷!
嗷!
六百亲卫嘶声狂吼,惊起栖于远处茂密针叶林的万千飞禽,在天际间凄鸣盘旋。
伊予大军进逼津轻半岛,七万朝鲜大军亦纷纷汇聚到寇奴岛北部,紧随其后,力图将整个半岛彻底围困,不留半点缺口。
依汉廷太尉府的军令,待得诛绝倭奴全族,朝鲜大军亦将搭载北海水师舰群返归其国,也就是汉廷赐予朝鲜的对马岛和伊伎岛。
在这两座岛屿上,四十余万朝鲜百姓正在替汉廷挖掘银矿,以换取足够粮草和器械,朝鲜人不许耕作,不许造船,只准采矿和冶炼矿石,一应生活所需皆要从大汉玄菟郡运送过去。
诸多世家大族纷纷组建海运商队,从中牟取暴利,只可惜朝廷不准他们以汉货直接向朝鲜人换取白银,而要经由派驻军镇的大农府属官以金银票据为朝鲜人“垫付”货款,岛上产出的白银则尽数由水师舰群运回辽东军港,再从陆路转运长安。
七万朝鲜将士清倭已近七载,少年已成青壮,壮年已是衰老,虽说可以掳掠倭奴女子发泄,然若家中尚有父母妻儿者,离家这么些年,早已归心似箭,军中士气早已衰落至极。
闻得此战过后便可归家,朝鲜将士们一扫近年的颓废懈怠,爆发出罕见的求战**,嗷嗷叫着全速进军,如潮水般向北席卷而来。
面对无法组织起有效抵御的乌合之众,无须甚么兵略战术,唯有愈发血腥的屠杀。
九月下旬,八岐王率军攻入津轻半岛,将麾下近万伊予军士分作十股,四散屠戮倭奴各部。
九月廿二,八岐王终于接到朝鲜军使传讯,得知朝鲜大军已在半岛南端各处要道合围。
是夜,八岐王率六百亲卫离营而去,北上津轻海峡。
津轻海峡,长愈二百里,至宽处不足百里,数以百计的风帆战列舰沿着海岸往返巡弋。
西部湾区处,一艘巨舰已下锚停泊多日,因吃水线比寻常风帆战列舰来得深,故为免触礁搁浅,在无有军港处是不会轻易靠岸的。
辽东舰,长愈十二丈,阔愈三丈,船身蒙以钢铁板甲,除却船头船尾的两门重型加农炮,尚在两侧配置了共计二十门侧弦火炮,乃是大汉濒海水师现有的九艘巨型铁甲舰之一,亦为北海水师三大旗舰之一。
因辽东舰被定为北海水师战时的统帅舰,戈船将军易言会乘此舰坐镇指挥,故其战斗序列高于另外两支分舰群的旗舰。
易言作为北海水师的执掌仆射,军务尤为繁忙,本不会长时间离开北海水师驻地,就算要率舰群出海演训,也顶多半月光景。
然在今岁夏秋,易言非但搭乘辽东舰远航五千余里,赴往津轻海峡,更已在湾区内停泊多日。
他在等待,等待着昔日的袍泽。
羽林和虎贲初创时,两营同属期门校,最早的羽林卫和虎贲卫在平日没少竞比较劲,在战时却又互为倚助,共同为大汉立下了赫赫战功,彼此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甚至是生死之交。
易言知晓八岐王的真正身份,虽不知他所犯何罪,然他在这两年多来为大汉立下的赫赫功勋,足以洗刷掉过往的所有罪行,让他能堂堂正正的回归汉室。
秦立,军武秦氏同辈中最为杰出的子弟,昔年刚入虎贲时那怯懦的少年,经过铁与血的洗练后,展现出卓越谋略的虎贲军候、虎贲左监、中垒校尉、安西将军!
非但是他,还有他麾下那些曾触犯军律,耗费两年多的光阴,黥面入倭,只为戴罪立功,只求重新归汉的将士们。
易言,执着皇帝陛下的密旨,来接他们……回家!
“将军,来了,来了!”
船舱外传来奔突之声,随即闻得侍卫禀报。
易言强抑心中激动,下令道:“快快放下弦船,接他们登舰!”
侍卫忙是应诺,领命而去。
数刻后,数艘轻舟摇橹靠岸,八岐王及其亲卫却未即刻登船。
“稍候片刻,待我等梳洗停当,换过衣物。”
饶是他们归心似箭,此时却临而怯步,再不见过往的杀伐果决。
他们要解开倭人发辫,脱去倭人衣裳,洗净倭地尘埃,换上早已备好却久未再着的汉家衣冠。
海面上的巨舰,乃是汉军舰只,为大汉疆土之延伸,登舰即为踏入汉境。
他们既已用手中的刀剑和倭奴的鲜血洗去昔日的罪过,就不愿以倭人的样貌回归,饶是洗不净脸上黥着的青纹,他们仍是用手指狠狠刮着面上的皮肉。
面颊现出道道血痕,沾到眼角滑落的泪水,**辣的刺痛。
他们却是放声大笑,毒哑的喉咙虽是再无法发出欢快嘹亮的笑声,然那蕴着浓浓激越的嘶吼,却是让矗立在辽东舰首甲板上,遥望此处的易言都能感受到他们的快意。
压抑已久的情绪,得以在此刻毫无保留的释放。
闻者皆是泪盈余睫,却又随之欢笑。
男儿有泪不轻弹,流泪亦非皆伤怀,尤是铁血军人,若能笑出泪来,实是最为快意之事,又何必强自抑于心中呢?
此时此刻,在场的所有人,心中唯有一个共同的念头。
与汝还家!
第六百九十三章 阖家团圆
(预先申明:本章为过渡章节,写得不是很满意,所以字数较少,下一章会补回来,其实可看可不看,不骗订阅的。)
归心似箭的非止秦立等人,远征百乘的大汉骑军在七月初于巽加东部沿海登岸,借道从陆路返回仰光城,随即横贯中南半岛抵达胥浦郡,复又一路北上,终是在十月初入得函谷关,抵达京畿之地。
将将三个月的光景,十余万骑军跋涉七千余里,速度不算太快,盖因要顺带押运回百乘王朝世代积攒下的庞大财富,若非大汉境内道路通达,怕是要耗费更多的时日。
抵近京畿后,定南将军卫青率细柳骑营返京复命,义渠骑营、瓯骑、闽骑及两支乌桓骑营则转往河西走廊,尽数与胡骑和羌骑混编重整,七支骑营皆会更其名,以主杀伐的西方七宿名之,是为奎、娄、胃、昴、毕、觜、参。
待得重整完毕,七宿骑营将分驻辽东、云中、朔方、敦煌、西宁、涪陵和胥浦七大边郡。
若在今年岁末能尽皆归建,七支骑营的将士将得以轮番休假,以便让尽可能多的将士们能在年节得以返家探亲,阖家团圆。
细柳骑营无须重新整编,又本就囤驻渭北大营,故待得返京复命,得了皇帝陛下的封赏,绝大多数将士便可即刻离营返家,带着大笔财富回去与家人渡过近愈两个月的漫长假期,只消在明岁上元节前归营即可。
卫青除了战时因设的定南将军衔,却因战功彪炳,得晋爵列候,爵号正是“定南”,大汉定南侯。
然他只来得及返家探望两日,尚未迁居列候形制的官邸,却已不得不重返军营,盖因皇帝陛下颁布旨意,着他除细柳校尉,迁任虎贲校尉,细柳校尉之位则由左监栾延升任。
骠骑将军程不识年事已高,前些日子已告老致仕,转任光禄大夫,留用为皇帝僚属,原虎贲校尉马屿则得以继任骠骑将军,秩比三公,成为大汉各路骑军的实质军事统帅。
群臣对此早有预见,毕竟马屿堪称皇帝陛下的心腹爱将,任虎贲校尉已近愈二十载,立下赫赫战功,却屡屡只晋爵不加官,无非就是等着接任骠骑将军之位。
卫青出身卑微,没有太大的世家背景,且是精通谋略的帅才,故皇帝陛下将最为精锐的虎贲骑营交由他统御,也在预料之中。
真正令群臣侧目的,却是太尉郅都的孙儿,年方二十的郅涿竟得以破格拔擢,直接跃过诸多军候,出任细柳左监。
郅涿的年龄不是问题,随军征伐百乘也斩获了足够的战功,然与之同龄的李陵却仅是入建章骑营出任军候,不免让群臣暗自揣测。
难不成,皇帝陛下又想在军中扶持郅氏的势力,进一步制衡公孙氏和李氏两大军系么?
实际上,群臣此番还真是想多了。
皇帝刘彻之所以“厚此薄彼”,皆因李陵虽是剽勇,却失之鲁莽,就与其祖父李广和父亲李当户般,是猛将却非帅才。
至于破格拔擢,也是刘彻对郅涿的考验,若他有能力服众,驾驭得住细柳骑营中的诸多老将,更能考究他是否能有足够的智慧和统御力。
军中将帅的接班梯队无疑需要形成代差,栾延如今不过而立之年,若安排个老将出任细柳左监,到时比栾延还早告老,那还怎的接班?
老百姓对朝堂之事不甚在意,只晓得汉军再度得胜归来,且皇帝陛下非但大赦天下,更诏令天下万民,自明年岁首始,朝廷非但彻底免除臣民的丁税和口赋,更将以所谓的社福基金,向未年满七岁的孩童和年过六十五岁的长者按月发放相应赀财。
一时间,举国臣民皆是欢欣鼓舞,齐声赞颂陛下圣德。
待闻得此等德政乃是太子殿下当殿进谏之策,百姓们更是对这位年岁尚幼的储君充满期待,皆觉天佑大汉,接连出了数代贤君圣主,开创如此盛世,实乃社稷之福。
外邦的使臣和胡商却是彻底懵了,愈发体认到大汉是何等富强,朝廷不但减免百姓税赋,更是对老百姓疯狂“撒钱”。
这是在他们所属的国度,压根就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在此等德政下,已超过八千万属民的大汉,必定会继续人口暴增。
巽加王朝若算上达利特贱民,好歹也有三千余万人口,故还察觉不到太大的压力,然安息帝国的属民仅有六百余万,尚不足汉人的什一之数。
安息使臣却觉毛骨悚然,待他日大汉虎目西顾,我安息尚能安否?
熙熙攘攘间,已是秋去冬来。
入得腊月,从安息归国的大汉使团返抵长安,万里归途就耗去足足四个月。
离京年余,赵王刘彭祖着实清减不少,然此番得竞全功,他居功厥伟,得皇帝陛下大为赞许,私下授意贤王刘非将皇室实业的对外商贸分由他来执掌。
诸位亲王都心知肚明,随着皇室实业的底子愈发厚实,不可能再如最初时那般由贤王刘非独掌的,早些分权辖制,是颇为必要的。
刘非倒也没甚么怨气,没有皇帝的信重和支持,他也不可能长期执掌皇室实业,毕竟最大的份子是在少府手里,若他不识时务,引得皇帝猜忌,可就不是分权这般简单了。
况且,皇帝陛下早已明里暗里的多次许诺,日后皇室实业仍会由贤王一脉主其事,由他的长子刘建和长女刘征臣共同主导经营运作,旁人只会分掌相应产业,对贤王一脉进行相应的监督与制衡。
近年来,大汉境内的道路交通愈发便利,邮驿系统也愈发完善,除却传递官府公文和臣民家书,甚至投入了不少载人车驾。
每逢佳节倍思亲的远方游子,若非隔着万水千山,但凡手头宽裕且有闲暇,多是会选在年节返乡探家。
在这年月,除非外放任官,或遭贬谪流放,臣民多是不会离乡背井到太偏远的地方,四轮马车在平坦宽阔的沥青大道上奔驰,日行三百余里是没太大问题的,大大缩短在路途中耗费的时日,况且价格也不算昂贵,毕竟一道“拼车”的乘客可分摊相应的费用。
年节前夜,处处灯火通明,户户阖家团圆。
长陵邑的秦府门前,一道小小身影不顾漫天飞雪,久久矗立檐下。
笃笃笃~~
马蹄声由远及近,但见一骑快马踏雪而来,因着灯火的映照,马背上的两道身影重合在一起,
“阿父,阿母!”
秦继虽已近三年未见爹娘,已然记不得他们的音容笑貌,然此时却认定了纵马而来的便是他的爹娘。
“我的儿啊!”
见得日夜思念的儿子,满心的悲凄和愧疚,刘婧再是忍不住痛哭出声。
秦立拉缰驻马,搂紧怀中比昔年瘦弱得多的妻子,直接翻身下马。
两年多来,他在倭岛浴血奋战,她在玄菟苦痛忏悔,皆为洗清身上的罪孽,求得此时此刻的团圆。
他们遭的罪,受的苦,都是自己造的孽,阖该如此,只是苦了他们的孩儿。
秦立虽已口不能言,却是蹲下身子,将自家儿子也揽入怀中。
大氅裹着的一家三口,脸上留泪,身上却暖,心中更是滚烫灼热。
第六百九十四章 极大诱因
(自本章起,大汉的发展将迎来新篇章,本书也渐渐走入尾声,估摸再有三十余万字完本,不会烂尾的,大家放心。)
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皇帝刘彻深谙此理,在谋划诸多大政方针时,为以最小的成本获取最大收益,往往不会只依赖朝廷和官府的力量,更会创造出诱因,引导世家大族乃至商贾百姓自觉自愿的为国效力。
民间力量,或许没有官方力量集中高效,然人民群众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智慧也是无穷无尽的,只要让他们尝到足够的甜头,甚或只要为他们构筑出美好的愿景,他们就会甩开膀子苦干实干了。
黄金,最硬实的流通货币。
铜钱尚须冶铸,且要得朝廷许可和百姓接受,才具有其真实价值。
黄金却是不需要,至少在华夏历朝历代,黄金验过成色,只要不掺假,就是无可比拟的硬通货币。
饶是现今汉商因携带方便和安全考量,多已用纸质票据交割货款,然若你拿着金锭去买货,商家也必定是会收的。
随着大汉商贸日益兴盛,市面对货币流通量的需求也日渐增长,中央钱庄要在金银本位架构下增发更多纸质票据,各大钱庄要保证纸质票据与实体金银的通兑无虞,使得现今的大汉极度渴求金银。
尤是大汉臣民对白银流通的接受程度仍有远逊于黄金,故市面最为匮乏的就是实体黄金。
身毒虽是盛产黄金,然仍难以满足大汉日渐暴增的需求。
汉军覆灭百乘掠夺回的大批黄金,也仅仅是治标不治本,顶多撑个三五载。
后世华夏在改革开放的四十年间,国内生产总值暴增三十余倍,虽说现今大汉刚要迈向初级工业化,然在过往的二十年间,单是朝廷国库岁入就从五十万金暴增至近愈六百万金,且是在不断的减免赋税和徭役的前提下取得的巨大成就。
过去的二十年,国库岁入增长将近十二倍。
刘彻无比确信,在已逐步提普及官学教育、夯实了基础建设和累积了大量农工技术的条件下,未来的二十年,已踹开初级工业化大门的大汉朝,将迎来更为迅猛的发展。
根据后世史料记载,第一次工业革命前后八十年间,英国工人的劳动生产率提高了二十倍,棉纺厂工人生产率高于手纺工人二百六十倍;英国的煤产量、棉花加工量都相当于世界的一半;英国工业产值占整个世界的一半,进出口贸易占四分之一,铁路超过一万公里。
现今大汉拥有八千余万人口,拥有比后世英国更为广袤富饶的疆土,拥有数以百万计的外族奴隶,拥有更为高效和完善的官僚体制,拥有最为稳固的集权体制。
最为关键的,大汉拥有站在无数科技巨人肩膀上的贤君圣主,炼油、化工、电能、炸药、蒸汽轮机等无数跨时代的技术早已着手钻研,并逐一付诸实现,且科技断层正加速填补,甚至可说已进入厚积薄发的阶段。
后世英国用八十年走完的道路,现今的大汉已走了小半,没道理不能在未来二十年彻底走完,甚至会在大多数领域远远超越,彻底迈入电力工业化。
这意味着,大汉的国内生产总值在未来二十年势必暴增数十倍,国库岁入自然也会暴涨到数千万金。
国库的公帑,不是留着下崽的,是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是要花出去的。
既然要鼓励臣民使用已逐步赋予货币性质的纸质票据,国库的拨款和支出必是要尽可能以纸币划拨,就意味着中央钱庄在未来二十年间,每岁增发的纸币数额会愈发庞大,不断累积下,粗估向市面投放的流通纸币总值会逼近四千万金。
一金,即一斤黄金。
一汉斤,约合二百五十六克,四千万金,刚好折合一万吨黄金。
后世最强大的美帝,其黄金储备量常年维持在八千吨,华夏仅为其四分之一。
一万吨黄金?
大汉就算将现今的欧亚诸国都灭掉,也抢不回如此庞大的数量。
正因如此,皇帝刘彻在制定金融和货币相关律法时,虽没有如后世美帝般搞甚么纸币脱钩金本位的无良手段,却也同时明定了“一金抵十银”的兑换比率,才金银本位并行,用白银来填补黄金储量的不足,避免纸币的发行数额受到太大制约。
华夏之所以自古少银,倒不是说储量不丰富,关键还是白银没成为硬通货币,多半用来制作器物和饰品,价值不高,比起开采成本不划算。
南阳郡的平氏和复阳两县就拥有丰富的银矿储量,后世历朝历代多所开采,从而为白银成为流通货币提供了最大的支撑。
刘彻又从后世矿藏分布图中,得知了漠南特大银矿的大体所在,日后的塞北乌桓不但能替汉人牧羊,更能为大汉开采银矿,加之倭奴列岛就富含银矿,数十万朝鲜人正在夜以继日的开采着,源源不断的运回汉境,
况且欧洲诸国缺铜不缺银,铸造银币的历史悠久,就如同缺银身毒更习惯使用黄金般,如今大汉对外贸易处于绝对强势,通过贸易顺差就可吸纳到大量金银,若仍觉不足,汉军远征欧陆,用刀剑去薅一波羊毛也无不可。
未来二十年,大汉想获取数万吨白银并非痴人说梦,多少能缓解些许黄金储量短缺对纸币发行的制约。
当然,能获取更多的黄金自然最好,在金银本位的体系中,金银的储量总值终归不能出现太大的配置失衡,否则容易对维持金银兑换比率造成压力。
“一金抵十银”的比率虽由朝以靠律法明定,然具体到市面流通换兑,支撑住臣民对白银价值的信赖仍是重要的。
物以稀为贵是种市场预期心态,臣民若是觉着黄金难兑,白银易得,那对白银的接受度无疑会有所下降,若是长久以往,甚至会形成金银换兑体系中的恶性循环。
正因如此,光靠本土开采和身毒输入的黄金,是不足支撑起大汉未来发展的,
数年前,皇帝刘彻有鉴于此,特意着廷尉府研拟并颁布了《大汉航海律》。
海外凡汉廷未设府置衙之地,矿山、田地、林泽皆任由汉民自行开采,无须上报官府,获利亦无须缴纳赋税,唯是将财货运回汉境时须足额缴纳相应关税。
新华书局又刊印了数十万册民用版本的大汉海疆图志,在各郡县上架发售,现今大汉坊掌船出海的罗盘士和掌舵手近乎人手一册。
大汉臣民捧着大汉海疆志,读到吕宋岛居于东南外海,盛产黄金,距建安郡治福榕城千五百里,纷纷组织船队前去淘金。
事实证明,皇帝和朝廷果真说话算话,汉人在吕宋岛只要不触法汉律,不为争夺矿藏资源而伤及同胞,想掳土著为奴,想挖掘金矿,朝廷都不管。
黄金运回汉境,老实缴纳关税就行,税率并不高,甚至比寻常外族货物要低廉得多,冒着抄家夷族的风险走私是不划算的。
吕宋岛的黄金储量确实丰富,前去采矿的汉人多有一夕暴富者,尝到甜头的臣民更是蜂拥而至,有些财力雄厚的世家大族和豪商巨贾,甚至组织了捕奴队,直接在南洋群岛掳掠精壮土著,押到吕宋采矿。
圈地运动,没有羊吃人,然开采出的金砂,粗熔的金锭,却皆浸沁着土著人种的斑斑血泪。
饶是如此,皇帝刘彻和满殿群臣仍觉不足。
中央钱庄增发纸质票据的数额受限,大农府批复各府署的预算时仍嫌吝啬,且不说向来多多益善的太尉府,便连御史府都想申领更多的经费。
御史虽为言官,然皇帝刘彻即位后,力图构筑完善层层监督体制。
不受监督的权力,必然导致**!
十余年将,监察御史从最初的百余人,员额暴增十倍,此时已逼近两千大关,使得御史府真正成为能与丞相府和太尉府比人头的偌大公府。
各府署的官员秩俸,皆是大农府财部发放的,然监察御史出刺地方,到各郡县明察暗访时,多半不会明示身份到官驿吃住,甚至连往来交通都要自备马匹车驾,此类花销必定要走御史府的预算经费。
逢年过节,各府署执掌仆射依该岁政绩和评鉴,给部属发放些福利和赏金也已形成惯例,酷暑的冰敬,寒冬的炭供,多多少少也要贴补些。
尤是三伏休朝期,留在长安公府,坚守岗位者,不得发些赏金聊表慰问么?
如此种种,少得了花销?
御史大夫直不疑虽是廉洁奉公,然依着规制条陈,给麾下部属争取福利,这是他的责任,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不求如太尉府申领的军费般,动辄以十万金计,御史府上下数千官吏,每岁申领个万余金经费,不过分吧?
皇帝刘彻本也打算高薪养廉,免得在经济飞速发展期,出现扭曲的社会态势,“虽贱商贾重士人,然商贾富裕,士大夫却是困顿”。
长此以往,是会出乱子的。
不欲过于节流,自然要想办法开源。
黄金么?
刘彻脑海中浮现出某个筹谋许久,却迟迟未及付诸实现的念头。
或许,能收获的不止是黄金,更包括诸多比黄金更为珍贵的新物种,促使大汉未来的发展愈发迅猛啊!
第六百九十五章 殖民律令
汉七十九年,正月。
正朔大朝过后,返京述职的各郡县执掌仆射尚须留在长安公府,研修朝廷在去岁腊月新颁布的律法和政令,以便更好领会政令意涵,返归辖地后再向治下百姓宣导。
《海外殖民律》,廷尉府在皇帝刘彻授意下拟定的新律法,首次为“殖民”赋予官方定义,与后世不尽相同的定义。
殖,乃繁殖,孳生之意。
殖民,原指强国向其所征服的地区移民,对原住民进行压迫、统治、奴役和剥削。
然有鉴于现今局势,若远离本土的殖民地做大,朝廷又鞭长莫及,实在后患无穷,后世英国从殖民母国变成美国的小老弟,英国人心里能痛快?
廷尉府拟定的殖民律法中,将殖民方式划分三类,做出了严格的限定。
一者,拓殖型殖民,向殖民地大规模移民定居,以拓展疆土为主,就地征服及奴役原住民。
二者,掠夺型殖民,向殖民地投放兵力,以军事占领为主,将作物、矿藏和奴隶等资源掠夺回本土。
三者,商业型殖民,与殖民地进行通商,以经济控制为主,重创乃至架空其本土商贸架构,控制其民生命脉,兵不血刃的以高额贸易顺差换回本国发展所需的各种资源。
《海外殖民律》颁布后,各大府署也随即颁布了一系列政令和行政措施。
太常府文教司列印百万册民用版《寰宇四海图志》,发往各级官府和官学,各郡县的新华书局亦上架贩售,以“教化万民”,使其尽知七洲之地。
大农府颁布公告,即日将增设外务部,下辖四大殖民公司。
公司,非是后世意涵,乃为公府司所。
具体到大农府创设的殖民公司,即为外务部辖下四司,掌亚欧、美洲、非洲、南洋的殖民相关事务。
当然,大农府执掌的多为商务事项,真要在海外行殖民之事,尚要经由丞相府核准,御史府和廷尉府派员监管,太尉府出兵协助。
四大殖民公司的定性和职守,更是经由各府署研议,共同呈交皇帝陛下裁定,且已垂为定制,轻易不得变更。
亚欧殖民公司,三大殖民手段皆无限定,可因应局势进行调整;
南洋殖民公司,采掠夺型殖民及有限度的拓殖型殖民,即在南洋诸岛乃至澳洲,凡汉军“未履之地”,臣民“开荒”所辟之山林矿藏,十年内皆为其私地。
若如实向朝廷申报私地产出,且缴纳相应赋税,饶是汉廷日后在当地设衙治政,亦不会将其私地无偿收归国有,诸如各类矿藏,若开辟此地的臣民有意继续开采,可优先向大农府“购买”相应年限的开采权。
然若未经申报,或刻意逃税漏税者,汉廷则不承认臣民对其开荒地域的所有权。
譬如现今吕宋岛的诸多金矿,朝廷不管,却不代表前去淘金的百姓就拥有那些矿山,若朝廷日后要将之收归,也是无话可说。
南洋殖民公司公告的殖民条陈,无疑是让现今在吕宋大举淘金的世家大族或豪商巨贾两个选择。
若如实申报,使私地获得朝廷承认,或许在大农府税吏的监管查核下,每岁要缴纳不少的赋税,然十年内都无须担忧矿山或庄园被收归国有,十年后也有“优先购买权”;若是不申报缴税,朝廷也不会进行处罚,然谁也说不准甚么时候就被朝廷收了去。
利弊得失,自然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由臣民自行衡量抉择,朝廷公府依法行政,不偏不倚即可。
美洲殖民公司和非洲殖民公司,其殖民方式却不似上述两司般宽松,严格限定在掠夺型殖民,且必须在各府署严密控管下进行,原则上是不准许大规模移民的。
尤是拥有较高农工技艺的汉人,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主导的殖民举措,都不得大批前往美洲或非洲定居。
军队、商贾、奴隶,唯此三者,可在美洲和非洲的殖民驻点长期滞留,且不得擅自拓展殖民地范围,只准许通过作为桥头堡的军事驻点,掠夺当地的奴隶和资源。
朝廷派驻在美洲和非洲的汉军将士,其军眷皆须留在汉境,不得随军,且要不断进行轮换,驻扎年限最长不得超过四年,且归国后不得再行派驻境外。
兵士违抗律令,拒不归国者,除其汉籍,且视同叛国投敌,杀无赦!
将帅违令不归者,视同谋朝篡逆,夷灭其族!
往美洲及非洲殖民之百姓,可垦荒耕作,却不得建立作坊,纺织、冶铁、造纸等皆不得为,与当地土著行房事者,若诞下孽种,不列汉籍,视同蛮夷,暗中携之返国者,一经查获,举家诛杀!
若要开采矿藏或开辟田庄,须向朝廷申报,方可获准在驻军的严密监控下,组织相应数量的私兵,在矿山和田庄周边设立驻点,保障自身安全。
私兵的数量,要如实申报,且严格依循朝廷批允的限额,且要缴纳相应的税赋,名曰私武税,有些类似大汉境内已逐步废除的丁税和口赋,不过税率无疑会更高。
大农府创设四大殖民公司的政令公诸于世,举国臣民皆是欢呼雀跃。
无须等到获取太常府刊印的寰宇四海图志,许多世家大族和豪商巨贾早就知晓甚么七大洲和四大洋的存在。
普及官学教育的所谓“十年教养”不是白搞的,尤是对家赀丰厚且重视子女教育的富裕阶层,朝廷多年来不断对外用兵且鼓励对外通商,且向民间传播了诸多境外地理及航海图志,大大拓展了他们的视野,让他们学会放眼世界。
吕宋的金,倭岛的银,身毒的奴隶,安息的香料……
在汉廷的强势下,汉军兵锋所及之处,遍地皆是肥美羔羊,紧跟着朝廷和汉军走,没错的!
朝廷要搞殖民,大农府要搞殖民公司,意味着要加大力度经略海外。
世家大族和豪商巨贾们无疑是最为亢奋的,他们早就晓得有非洲和美洲,之所以迟迟没有动作,一者是没有现成航道,二者是觉得不划算。
譬如通往身毒的海上商道,昔年是先由大汉水师经过仔细勘测水文和气候,且在中南半岛和马来半岛标识出诸多可供船队临时停靠补给的地点,更在仰光兴建港口乃至城镇,才为民间商道的开通提供了先决条件。
要靠民间力量开辟万里新航道,至少在现今的大汉,尚是不太可能。
饶是吕宋岛离大汉颇近,然在朝廷公布岛上富含黄金矿脉,且标示出大概的矿脉地点前,汉人对该地也是兴致缺缺。
耗费重金组织船队,招募船工,跑到不毛之地去开荒,天下没这么傻的人!
要发动民间力量投入海外殖民,必然要提供诱因。
大行丞窦蟠,汉廷常驻巽加特使,去年岁末奉旨返京述职,因政绩显著,得迁调大农府,升任外务部少卿。
他在大行府任官已久,又外派多年,对外邦事务自是得心应手,比起以经贸农商为主要事务的大农府诸官,由他执掌外务部无疑更为妥当。
顺候窦浚见窦蟠获得如此重用,着实有些惊讶。
太皇太后薨逝后,时任大行令的窦浚没多久便告老致仕,外戚窦氏的嫡系子弟也纷纷辞官,退出大汉朝堂。
窦蟠虽只出身窦氏旁支,然与窦浚的血缘却也没出五服,窦浚万万没想到皇帝陛下会让他得为列卿。
若皇帝刘彻得知自家舅祖父的心思,怕是要连翻白眼。
饶是要防备外戚乱政,也不至彻底断绝外戚的晋身之阶。
史上汉武帝把卫青和霍去病的家族杀得血流成河,然霍去病的异母弟霍光还不是得昭宣二帝的信重,辅佐二帝开创了昭宣中兴,位列麒麟阁十二功臣之首?
金子,总会发光的。
身为帝皇,不能因噎废食,在防备外戚之余,若外戚世家出现难得的人才,还是要好好任用,对事不对人,打压派系和扼杀贤良是两回事。
皇帝愈强势,就愈能放心任用贤臣猛将,譬如汉初功臣韩信,若放在武帝朝,杀他作甚?
功高震主,不是兔死狗烹的主因,而是狗太凶,主人拴不住,怕被反咬一口。
就现今这局面,满朝文武谁敢乱跳?
怕是没见过皇帝陛下那招从天而降的掌法,生生把居心叵测者拍成肉泥!
窦蟠确有大才,就任后迅速向丞相府申调了数名大行府行人令,拔擢他们出任四大殖民公司的司监,进而搭建好大农府外务部的架构,且着手研拟各司殖民举措。
美洲有金,非洲有奴,欲往者,可捐输赀财,获取相关凭证。
待得筹备妥当,大农府外务部将向太尉府请水师协助,开辟航道,在沿途设立补给停靠地,且在目的地建立港口及军镇,轮驻步骑军士。
执捐输凭证之臣民,皆可出相应数量船只及人手,由汉军战舰护航,前往殖民牟利。
政令既出,殖民狂热迅速席卷大汉,不待冰雪尽融,各地世家豪门纷纷前往京师,向非洲和美洲两大殖民公司捐输巨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