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一章 刘乘之子
百无聊赖的太子殿下啃了小半个寒瓜,从躺椅上起身,毫无仪态的伸了伸懒腰,便是摆摆手,将省下的寒瓜赏给随侍的小宫婢,随即自顾自的去沐浴更衣了。www.uu234.ccwww.uu234.cc
宫婢们自是笑逐颜开的谢赏,倒也没太过受宠若惊,盖因皇后和太子皆是豪爽脾性,虽说有些急躁霸道,但平日对宫人还是颇为体恤的,偶尔会赏赐些难得的吃食,也免得浪费了。
在汉代,真正的尊贵之人,都不太会对下人疾言厉色,免得失了仪态,降了格调,不值当。
依着皇后和太子的身份,想要收拾宫人,随意给个凌厉眼色,就能让那人吃不了兜着走了,真正能让他们怒斥乃至出手收拾的,怕不得是王侯权贵或他们的亲眷。
没有足够的权势地位,压根不会被贵人们看在眼里,骂你都觉着废唾沫,这就是赤果果的现实,亦是权势之所以诱人的主要原因。
倒不是说皇后和太子目中无人,但对于寻常宫人,这对极尽尊贵的母子确是不可能平等视之的,真正能得他们正眼相看的,也就大长秋卓文君和符节令李福等少数大内宰和大宦官。
与随手赏赐寻常宫人不同,皇后和太子给大内宰和大宦官赏赐时,可都不是些玩剩下,吃剩下的零碎,譬如最得皇后信重的卓文君,每到新鲜瓜果逢季,赐给她的都是成箩成筐的,不比赐给皇亲苑内那些刘氏宗妇的少。
甚么是近臣?
大内宰和大宦官就是近臣,历朝历代多有阉宦乱政的例子,这也没甚么难以理解的,作为随侍天家之人,他们往往能获得天家更大的信任,说实话,不信任他们,难道要信任那些有资格争夺帝位的叔伯兄弟么?
这是人性,绝大多数人是不能免俗的,只看天家是否懂得“偏听则暗,兼听则明”的道理,是否能不轻易被人蒙蔽罢了。
当然,绝大多数内宰和宦官也无法到得如此高的地位,往往就是和今日随侍刘沐的小宫婢们般,偶尔得赐些瓜果,就能吃的眉开眼笑的了,放在后世,真真就是所谓的吃瓜群众。
言归正传,太子殿下之所以沐浴更衣,倒不是爱干净,而是想着出宫去看看,故而换了身寻常世家贵胄日常所着的燕居常服。
宫人和郎卫对此也习以为常,小宦官们屁颠屁颠的去备车,内卫也去换了常服,并传讯轮值的暗卫将领,好遣麾下暗卫提早出宫,在各处要道潜藏布防了。
皇帝陛下唯一的子嗣每每微服出宫,虽是鲜少扰民,却总会让郎署绷紧神经的,后世影剧那些皇子公主随意翻墙出宫的情形,放在现实中,怕是没翻过宫墙,就被郎卫擒拿在地,押往郎署了。
宫城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饶是刘沐贵为储君,若非皇帝刘彻早已下了圣谕,允他闲暇休歇时可随意出宫,他也绝不会如现今般出入自由。
太子殿下出宫路线一如往昔,先是去未央宫北门附近的皇亲苑走一遭,倒不是想拜谒宗室长辈,若是无甚必要,刘沐向来不喜这些繁文缛节的。
皇亲苑乃刘氏王侯的聚居之地,自是守备森严,京尉中营除却镇守未央宫北门,亦担负着巡守皇亲苑和北阙甲第的职守。
众位亲王和公主府邸所在的天家内苑,更是由戍卫宫门的羽林卫守备,对出入者的严密盘查一如宫廷。
太子刘沐虽是乘坐寻常权贵的青铜轺车,却因有暗卫先行开道,一路直入天家内苑,皇亲苑内但凡有刘氏王侯远远瞧见这情形,约莫都能猜到这是太子殿下又在玩微服出宫的戏码了。
有些事是很容易瞧出端倪的,只是聪明人往往会故作不知,恍若未闻罢了。
若非如此,太子每每微服出宫,郎署也不会如此着紧,遣出大批内卫和暗卫随扈。
刘沐自身多少也晓得这情形,却是一如故我,毕竟自幼就已习惯被层层护卫着生活,该吃吃,该喝喝,若是太过在意这些,那真真不用活了。
享尽荣华富贵,又想毫无拘束的活着,那只是后世某些明星大腕的故作矫情。
刘沐刚到的天家内苑,诸位亲王和公主多已得了下人禀报,却也没出府迎候,好歹身为长辈,再说太子殿下也未必有心来拜谒他们,若是冒然前去,指不定还败人兴致讨人嫌。
非但亲王和公主们如此,便连各府下人亦如此,遇着那直入天家内苑的青铜轺车,皆是缓缓趋步退避。若殿下驾临时随着太子仪仗,那他们此等作为无疑是大不敬,此时不上前迎拜,反倒合宜了。
当然,也非人人来得及退避,亦非人人都想着退避。
今日刘沐乘坐的轺车刚是入得天家内苑,便在宽阔的青石大道上遇着正在玩耍的一群小屁孩,后头跟着不少侍婢。
天家内苑有羽林卫戍守,自是安全无虞,故天家亲眷只要不出苑门,出府玩耍或过府串门时多是不会带侍卫随行的,有侍婢跟随即可。
正因如此,诸位亲王和公主的子嗣们多是混得熟,年岁稍大的会不时相聚饮宴,年岁稍幼的孩童更是时常聚众嬉戏。
此时在青石道上玩耍的,乃是天家内苑年岁颇小的数个孩童,刘沐见状,忙是吩咐驭车的内卫勒马,未待轺车彻底停稳,便是径自跃身下车,身手矫健得紧。
随扈的内卫们虽已惯见,却仍是无奈叹气,太子殿下骨子里仍是个没心没肺的熊孩子啊。
早在轺车驶近时,那群天家贵胄和随身侍婢就已瞧出是太子驾临,早已躬身迎候,便连最喜欢太子族兄的刘孝和刘悌,都乖乖的见拜行礼,待得太子族兄摆手免礼后,才欢天喜地的冲上来拽着他的袍袖撒欢。
“哇哇哇~~”
一个小男童见状,忙吭哧吭哧的蹬着三轮小车,也是急着冲过来争宠。
“急个甚?”
刘沐不禁哈哈大笑,迈着大步迎上去,抵停了那小车,将男童抱了起来,“你这急脾性可不似十三皇叔。”
刘沐的十三皇叔,自然是清河王刘乘。
王膝下的四个儿子,广川王刘越和胶东王刘寄迎娶的正妃皆为世家贵女,却至今为能诞下男丁。
清河王刘乘和常山王刘舜,皆先纳了民女为少妃,常山王少妃裴澹倒还算是良家女,清河王少妃公孙慧那可是出身匈奴啊,然偏偏是这两个出身卑微的少妃,接连为自家夫君诞下王嗣。
王每每谈及此事,皆是唏嘘不已,天家尤重子嗣,天家媳妇甚么出身不是最重要的,能不能生下和养好儿子才是关键,太皇太后窦氏和太后王皆是最好的例子。
皇帝刘彻之所以能独宠皇后阿娇,皇儿刘沐的存在亦是关键,否则即便夫妻俩感情再深,该纳妃还得纳,否则日后谁来传承帝位,谁可托以社稷?
裴澹刚诞下龙凤胎,便是母凭子贵,得正妃位,成为堂堂正正的常山王妃,而公孙慧虽只比她晚了半年产子,却直到去岁才得晋清河王正妃。
刘究,清河王刘乘的独子,直到去岁,已虚年三岁的他,才真正成为嫡子,而非庶子,也才真正具有与族兄刘孝和族姊刘悌相提并论的资格。
虽说卫尉公孙贺亦身具匈奴血脉,但长安公孙氏从其祖辈就刻意的迎娶汉室贵女为正妻,到得公孙贺这代,本家嫡系的匈奴血脉已洗得甚为淡薄了。
况且公孙氏用赫赫战功证明了对汉室的忠诚,尤是公孙昆邪和公孙这代人,手里沾满了匈奴人的鲜血,说他们会私通匈奴,大汉臣民皆是不信的。
公孙慧可就不同了,昔年皇帝刘彻御驾亲征,大破匈奴于漠南,公孙慧及其家人被押为战俘,后又被发卖为奴。
若非得蒙清河王刘乘垂怜,容貌秀美的公孙慧指不定要被发卖到章台窑馆;若非公孙慧聪慧异常,且运气不差,在帝国科学院内以奴匠身份制成防腐胶漆,皇帝刘彻也不可能允许刘乘将她纳为少妃,其家人也不可能如现今般脱了奴籍,得以改名换姓,以公孙氏分支的身份,在长安城内购宅置地,安享荣华。
实话实说,亲王要纳匈奴女子为少妃已属不易,要为其扶正妃位,没有足够的理由,别说太上皇和皇帝不会准允,便连宗室长辈和朝堂元老都无法接受。
匈奴,着实是令汉人恨之入骨的字眼,丝毫不逊于后世国人对倭奴的痛恨,甚至犹有过之,后世华夏还有不少哈日精日之人,大汉却绝对无人敢跳出来为匈奴说半句好话。
便连“刘究”之名,亦是去岁清河王刘乘恳请自家皇帝兄长赐下的,否则因公孙慧出身匈奴贵族,日后此子少不得担负诸多非议。
可怜天下父母心,刘乘即便贵为亲王,亦须为自家儿子苦心思量。
皇帝刘彻之所以愿力排众议,准允刘乘为公孙慧扶正妃位,让此子得为亲王嫡子,并为其赐名“刘究”,非是只因与刘乘的手足情分。
究者,取深入探求,靡届靡究之意。
刘究得赐此名,皆因其母公孙慧去岁在帝国科学院再度有所建树,大大推动了大汉化工业的发展。
第五百九十二章 石油化工
大汉真正迈入化工领域,始于十九年前,今上刘彻尚为太子,在少府的协助下建成了首间硫酸工坊,初步验证并实现了硫酸制取的整套工业化流程。UU小说www.uu234.cc
在此基础上,复又顺理成章的发展出硝酸和盐酸等强酸的制取工艺,兴建了大量作坊,加之火碱和纯碱的土法制取成功,终是夯实了大汉化工的首块基石。
后世整套的化学理论,大体就是建构于不断的酸碱调和中,特性相反的酸和碱及其调和生出的诸多中性物,基本就涵盖了后世所有化工产品。
氧化性强酸和苛性强碱,又是酸碱体系的主枝干,几乎所有的弱性酸碱都能依此制取而成。
大汉随后发展出的化肥,高爆炸药,化学制药,雷管等等跨时代产物,实则都仅是在酸碱工业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应用分支。
在很大程度上,大汉昔年大力发展出的这些化工应用,是存在着巨大科技理论断层的,但并不是甚么穿越众的“科技暴走”,只是匠师们依样画葫芦,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罢了。
正是在此等情形下,帝国科学院的创立才是必不可少的,现今的帝国科学院,与其说是研究新科学,倒不如说是对刘彻传授的诸多跨时代科技不断进行验证和试制,尽量吸收转化为诸博士和匠师自身的知识,并尽力在大汉现有的科技基础和工艺条件下,完善其理论体系,填补诸多科技断层,以便能更为广泛的付诸实用。
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今的帝国科学院更偏向后世的工科院,而非理科院。
帝国科学院成立后,确是不负皇帝刘彻冀望,在诸多科技领域都进展神速,或许大汉博士和匠师们的成就,在后世看来无非是“土法炼钢”,“土法炼油”,“土法造船”,外带“土手雷”,“土试剂”,比后世民间的三流地下工厂都颇是不如,然在大汉现有工艺条件下,已实属不易了。
帝国科学院内依不同学科设置研究所,研究所又下辖诸多实验室,大农府每岁调拨国库岁入的一成,加之少府也不断贴补大量赀财,可各处实验室里的设备仍是极为简陋,实验所需的各种试剂更是要靠博士和匠师们绞尽脑汁啃书籍,从无到有的制取出来。
帝国科学院不差钱,然在这年月,有些东西是百万金,千万金都买不来的,就不说离心机这类“高端”设备,就是后世初中实验室都不虞缺乏的ph试纸,就让化学研究所的博士们耗费了年余,才捣鼓出最初级的红蓝石蕊试纸,还是无法精确的测量出试验溶液的ph值,只能凭着石蕊试纸变色的深浅,来粗估试液的酸碱度。
饶是如此,皇帝刘彻已极为满意了,给数位参与试制石蕊试纸的博士和匠师都封了爵位,虽不是甚么高爵,却好歹也算小勋贵了。
昔年的公孙慧只是区区奴匠,正因其突发奇想,另辟蹊径的试制出对板材粘连及工业设备密封皆极为重要抗腐蚀胶漆,皇帝刘彻便亲手批允为她脱去奴籍,且直接拔擢为博士,因功赐女爵乡君,虽没划汤沐邑,却是在长安周边赐下不少田宅,以为汤沐之用。
正因公孙慧得赐乡君之爵,清河王刘乘要将她纳为少妃时,才没面临到太大的阻碍和非议。
公孙慧对此心知肚明,亦晓得出身匈奴贵族的她想要获得大汉天家的真正认同,绝不只是如常山王妃裴澹般,诞下王嗣便能“母凭子贵”的。
事实上确是如此,裴澹诞下刘孝和刘悌后,便即扶为正妃,以使那兄妹俩成为嫡子嫡女,刘孝得封列候,刘悌得封翁主;公孙慧诞下儿子后,天家却是仅赐下金银珠玉,也没大肆庆贺。
公孙慧的儿子是清河王刘乘的长子没错,然未必是嫡长子,天家无疑是为刘乘日后另纳正妃留着余地的,正妃未纳,嫡子未有,庶子就先封侯,不成体统啊。
公孙慧是何等聪慧之人,如何不知夫君时常为此暗自犯愁,夫妇俩倒不是为自身考虑,毕竟两人感情甚笃,相处时又何曾在意彼此身份,只是觉着太过委屈儿子了。
因着此子非是清河王嫡子,非但皇帝刘彻没为其赐爵,身为祖父的太上皇刘启也迟迟没有为其赐名,刘乘只能给自家儿子先取个小名,名曰“”。
者,为祈求福佑之意,祈的是谁,求的是甚,端是不言自明。
皇帝刘彻虽是看重与刘乘的手足之情,然身为大汉帝皇,有些原则是不能轻易违反的,若无足够的理由说服宗室长辈和朝堂元老,大汉就绝不允许有出身外族的亲王正妃,更不允许出现身具匈奴血脉的亲王嗣子。
要晓得,昔年项氏余孽布下的百年毒计,至今让知晓内情的刘氏宗亲心悸不已,项氏好歹还算炎黄子孙,匈奴那可是实打实的化外蛮夷。
皇帝刘彻或许不太注重血统论,然宗室长辈重视,便连太上皇刘启都用沉默表达了对此事的态度。
为个小侄儿,冒然冲撞整个统治阶层的固有血统观,刘彻没那么傻!
在此等情形下,公孙慧无比清楚,想让自家儿子获得天家认同,首先要让天家认同她,认同她是天家媳妇,而非仅仅是个出身匈奴的妾室。
这无疑是极难做到的,然母爱的伟大之处,正是母亲甘愿为孩子付出难以想象的努力,往往能将不可能化为可能。
公孙慧深知如何体现出自身的价值,不是枯守王府相夫教子,而是在帝国科学院,在化学研究所刚创设不久的高聚物实验室。
所谓高聚物,是由由一种或几种简单低分子化合物经聚合而组成的分子量很大的化合物,又称高分子或大分子等,大多化工胶漆亦属高聚物。
公孙慧因制取防腐蚀胶漆有功,被破格晋为博士,后因被纳为亲王少妃,又孕育子嗣,故便除了帝国科学院的差事。
高聚物实验室是在她离开后才创设的,她制取出的防腐蚀胶漆亦由他人接受,继续研究改进。
当然,偌大的实验室不会仅研究防腐蚀胶漆,而是根据相关科学典籍,不断验证和试制新的高聚化合物。
在后世的化工领域,合成纤维,合成树脂,合成橡胶,皆是高聚化合物的分支,依不同特性都有极为广泛的用途。
大汉现今不缺棉麻,羊毛和蚕丝也供应充足,足以纺织工业不断增长的原料需求量,故除却某些军用或半军用性质的特殊纤维材料,帝国科学院暂时不打算将有限的人力物力投入到合成纤维的试制中。
合成树脂与合成橡胶,却已初步具备了试制的可行性,盖因大汉的石油工业经过近二十载的大力发展,终是有了长足的进步。
十八年前,上郡高奴县黑水山中,如泉水般喷涌而出的脂水被少府匠师采集,并运送入京,由太子刘彻亲自确认并命名为石油。
汉帝刘启依太子谏言,着公府研拟并公布了数道与石油相关的律令,明定了汉境内的任何油田其所有权与开采权皆归国有。
少府,皇室实业和田氏商团,三家共同出资营建诸多石油工坊,以此换取高奴县原油长达五十年的独家购买权,也正式创立起“帝国石油”。
帝国石油从未对外募赀,一直维持着少府占六成,皇室实业和田氏商团各占两成的份例,饶是如此,随着火油,沥青,化肥等附属产业的迅猛发展,这两大商团每岁皆能从中获取惊天暴利。
七年前,东郡郡治濮阳县郊亦发现浅层石油,已即位为帝的刘彻为免帝国石油垄断大汉石油工业,虽准允帝国石油在东郡油田广设石油工坊,却也要求其在原有的上郡油田引入民间商家,对有意从事油业的商家提供有偿的技术转让乃至工艺指导。
大汉的石油附属产业借此机遇进行了部分整合梳理,隐隐现出系统性的产业架构,“石化”和“石化业”这两个新词,也逐渐被大汉臣民所熟知。
饶是如此,大汉离真正发展出石化业,始终仍差着临门一脚。
无法以石油为原料,批量生产高聚化合物,谈甚么石化呢?
要发展石化产业,首先要掌握石油分馏技术,原油是无法直接用作石化原料的。
特种钢材的冶炼,冷凝管道的铸造和密封,大型鼓风设备,高效能的燃烧室,耐高温的水银温度计……
皇帝刘彻足足等了十余载,才等到石油分馏的前置科技彻底完备。
三年前,帝国科学院已主导制造出一套小型的石油分馏设备,虽不可能如后世般,细分出航空汽油,汽油,煤油等诸多精细油品,却已能分馏出粗石油,轻油和重油。
重油,可视为燃料油,加工处理后的油渣便是现今大汉广泛使用的沥青主料。
粗石油为分馏温度较低、分子较小的成分,最大的用途是气体燃料,如甲烷等,也可作为溶剂,如己烷等。
轻油又称为石脑油,是沸点高于汽油而低于煤油的分馏混合物,可分为轻石脑油及重石脑油。
轻石脑油可经媒组反应产生高辛烷质的燃油或石油化学原料,如苯、甲苯、二甲苯等,也可经裂解反应产生乙烯、丙烯、丁烯、戊烷、芳香烃及碳烟,或经由加氢裂解反应,生产后世常见的汽油及液化石油气。
初步分馏出轻石脑油,意味着制取合成纤维,合成树脂,合成橡胶的底层原料已具备,接下来最关键的是如何从中分离和提取所需的化学物质。
合成纤维乃是具有成纤性能的线性聚合物,如聚丙烯腈、聚酯、聚酰胺等;合成树脂可大致分为两类,一种主链仅由脂肪族碳原子构成,通用树脂基本属于此类;另一种合成树脂在主链中除碳原子外还含有氧、氮和硫等,后世大多工程塑料是由杂链聚合物构成的;合成橡胶则是高弹性聚合物,故分子链中多含苯基。
三大合成材料所需的原料皆不尽相同,却又皆须从轻石脑油中分离提取,且必须可进行工业化的大批量生产,难度自然不小。
大汉已经迈到了石化业的大门前,真真就差那临门一脚。
这扇紧闭着的大门,在去年春夏之际,终是被执意重回帝国科学院化学研究所,进入高聚物实验室任为博士仅仅年余的公孙慧,狠狠的,狠狠的,踹开了!
第五百九十三章 分子之筛
大汉的石油分馏工艺尚在起步阶段,分馏出的轻石脑油成分复杂,想要从此等只经过初步分馏的油品中提取出不同聚合材料所需的分支成分,且是大批量的制取,就不能依循实验室的制取方式。www.uu234.cc
后世的石化厂,每岁合成材料产能多是万吨起跳的,别说是在缺少化工原料的大汉,便是在后世,想在石化厂以实验室的方式提取轻石脑油中的相关成分,那化学试剂的损耗量也是难以负担。
帝国科学院化学研究所的高聚物实验室自创设之日起,便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试图制成可从轻石脑油中逐级筛出不同成分的分子筛。
分子筛,是指一类具有均匀孔径、巨大的内表面积和孔体积、同时又具有离子交换性等特性的一类微孔晶体材料,利用这一均匀的孔径可将不同分子按直径大小加以筛分,故被称为分子筛。
即便在后世,分子筛也是石化业在分离油料,制造合成材料时最为重要的辅助材料。
大汉不具备分子光谱技术,故不可能如后世般通过追踪分子筛的晶化过程来研究其形成及作用机理,便连其内部的拓扑结构都无从观察。
别说光电显微镜,就连后世初中实验室都常备的初级光学显微镜,大汉至今都造不出来。
想寻找出合宜的分子筛材料及各式配比,还的靠老办法,笨办法,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耗费大量时间,无限穷举,不断试制。
当然,这穷举法绝非盲人摸象,更非大海捞针,毕竟有皇帝刘彻这穿越而来的化学硕士在,既提出了大致的探寻方向,又提供了大量宝贵的科学典籍,高聚物实验室的博士和匠师们只要持续不断的验证试制,总有一日是能成功的。
只不知,成功会何时到来罢了,若是运气差,耗费个三年五载也不足为其,况且科学研究是没有尽头的,即便获得成功,也只能视为“阶段性”成功,后世的石化业中运用的分子筛工艺,经过十余代科学家的持续改进,然对其合成机理仍是未有定论,实在是各式相变太过复杂,本书就不赘述了。
大汉对合成材料的性能要求不会太过严苛,还是那句老话,先求有,再求好,能捣鼓出来就好,管你是甚么样的塑料,甚么样的橡胶。
甚么耐热耐寒,甚么刚度韧度,暂且别好高骛远了,能合成出甚么样的材料,再根据其特性,将之付诸应用就好。
简而言之,后世石化业能根据客户需求,制造出各种不同特性的合成材料,而现下的大汉,只求能用轻石脑油为主要原料,量产高聚合成材料,不管甚么都行,有甚么用甚么。
正因如此,对分子筛的研发要求其实不是太高的,能大体筛出不同分子直径,简易筛别含烷基和苯基之类初级结构单元的分子成分,就可以了。
一份轻石脑油,后世某些化工企业能从中分离出上百种不同的化学成分,土法炼油,土法制取的大汉石化业,能分出个七八种驳杂油料,就足够了。
若是做到了,就能接近后世三流地下化工厂的水准,若连这都做不到,那就真真不入流。
科技向来不似诗词歌赋,成败分明,成果摆上台面,是好是歹,无非一翻两瞪眼的事。
三年前,帝国科学院刚成功制造出首套石油分馏设备,便即创设了高聚物实验室,投入到分子筛的研究中,然在创立后的年余光景,始终不见甚么成效。
皇帝刘彻不急,清河王刘乘不是很急,化学研究所的博士仆射有些急,高聚物实验室的博士和匠师们简直快急疯了。
年余光景,数千次试验,动用多少人力物力,耗费了多少赀财,他们心里约莫都有数的,别说甚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耗费巨赀却迟迟拿不出成果,说他们没半点压力那真是骗鬼了。
他们掌握着研究方向,懂得要主攻沸石分子筛,也从诸多典籍中学到了沸石分子筛的主要效用。
然而,知易行难,尤是在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情形下。
沸石是自然界存在的物质,是天然的硅铝酸盐,然不代表往轻石脑油里扔沸石粉末就能分离出所需化学成分。
沸石分子筛需要人工合成,其中的硅铝配比很关键。
低硅铝比的沸石分子筛具有超强的亲水性,能用于石油分馏过程中的油料脱水和气体干燥。
不同的硅铝配比的沸石分子筛,在石油分馏时,能催化石油裂化,使得烃类分子的长键断裂,分裂为较小分子,使得轻石脑油中有助于合成材料的化学成分大幅增加,亦能从轻石脑油中吸附分离出不同分子直径的化学成分。
硅铝不难找,漫山遍野都是二氧化硅,大汉烧制玻璃多少年了,压根不缺含硅量高的矿石,氧化铝要开采制取也不难,关键还是分子筛的制作工艺和原料配比。
两年前,清河王少妃公孙慧正是在此等情形下,央求自家夫君向皇帝陛下请准,让她重回帝国科学院的化学研究所,进入高聚物实验室,以博士之职参与沸石分子筛的相关研究。
大汉虽是民风开放,然世家贵妇或贵女终日在外抛头露面终归不妥,何况公孙慧是亲王少妃,即便是妾室,也多有不宜。
好在帝国科学院是个较为封闭的环境,不是说不对外交流,而是为了防止泄露机密,不少研究所及其下辖的实验室是严格限制出入的,对博士和匠师们的管理条陈也堪称严苛,更遑论那些时常进行较具危险性试验的奴匠。
皇帝刘彻向来重视科技保密,绝对不会学后世的“天可汗”唐太宗,将我华夏先人琢磨出来的好东西都搬出来,“教化”那些化外蛮夷,还善待倭奴“遣唐使”,败家啊,败家!
后世华夏不少崇雅媚外者,亦是为了面子,卑躬屈膝的将老祖宗传下的独门技艺双手奉给他国“评鉴”,倭国学会制作宣纸,且质量比华夏制作的还好,就是最令人痛心疾首的例子。
今生今世,但凡世间有他国意图向大汉偷师,发展工业化,就将之除国灭族!
刘彻不敢担保后世子孙能否做到,然但凡他在世一日,绝不容大汉这些跨时代的工业科技外泄他国。
旁的不说,光造纸和火药,哪个汉人胆敢吃里扒外,将这两项技艺传授给外族,就该抄家夷族,夷九族,鸡犬不留!
非但如此,但凡在汉疆之外见得出现造纸作坊和火药作坊,汉军的铁蹄就不惜马踏万里,屠城灭国!
就是这么极端,就是这么激进,就是这么反人类,圣母表看不惯,举报就是了!
言归正传,正因帝国科学院较为封闭,故清河王刘乘才在思虑良久后,应下自家婆娘的央求,向皇帝兄长请准此事。
皇帝刘彻身为穿越者,倒是不觉女性只该在家里相夫教子,况且贤王妃杨绮罗不也在打理着联合制衣么?
尤是闻得刘乘坦言公孙慧的用意,想再有些建树,日后好为自家孩儿讨个封赏,饶是理智到冷血的刘彻,亦不禁有些动容。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刘彻身为人父,自然能理解刘乘和公孙慧,刘乘虽贵为亲王,但他那儿子却是受了生母“拖累”的。
虽说那孩子能降生于世,就该对自家母亲感恩,然事实就是事实,若非公孙慧出身匈奴,那孩子作为清河王的长子,即便是庶子都至少能封个关内候。
公孙慧身为人母,对此自是极为愧疚的,尤是自家孩儿年岁渐长,待他真正懂事,如何面对周边的族兄族姊啊?
刘乘昔年之所以看上公孙慧,除却其美貌,更因其聪慧非凡,大汉世家贵女中或许有比她还聪慧的,但思想上难免受到过往教养的桎梏,对新鲜事物的理解和接受程度反而不高。
毕竟刘乘自幼接受刘彻的教导,他对某些事物的认知和态度,在绝大多数汉人看来是“毁三观”的。
旁的不多说,光脚下的大地是个大圆球,天上的日月星辰亦如此,这话说出去,虽不至于被人当成疯子,却也是难以认同的。
出身匈奴贵族的公孙慧就不同,她虽会说汉话,书汉隶,但没接受正规汉室教育,整个世界观又因匈奴人信奉的天神没庇佑他们,已然彻底坍塌。
死后回归长生天?
现下这话说出去,非但汉人嗤之以鼻,便连匈奴人自个都不信了。
世间没有天神,更没有救世主,匈奴何时被诛绝,全看大汉皇帝甚么时候想出兵。
公孙慧与汉人接触愈多,就愈明白这道理,与其说匈奴人有天神庇佑,倒不如说汉人有尊大神,坐在皇帝宝座上的那尊大神。
清河王刘乘不但是大神的胞弟,亦是大神的亲传弟子,在公孙慧看来,他说大地圆的,大地必定是圆的。
白纸好作画,说得就是这道理。
公孙慧接受力强,对新鲜事物又富有好奇心,加之本就天资聪颖,故与刘乘相处时,勉强能跟得上他的话头。
对刘乘而言,这样的女子实在太难得。
这实则也要怪刘彻,现今宫邸学舍和诸多官学已在逐步推进科学教育,太子刘沐虽也是刘彻自幼教导,但他身边有诸多能理解他想法的同龄人,然刘乘身边却缺乏这么一批人,即便是帝国科学院内的博士和匠师们,与他的思维层次也差距很大。
二十余年来,刘乘没因此自闭或发疯,真是要谢天谢地了。
第五百九十四章 终有回报
公孙慧于刘乘而言,不止是自家婆娘,亦是可供倾诉的知己,即便是在她离开帝国科学院后,夫妇间仍多有谈论院内事务,公孙慧又是闲不下的脾性,仍每日阅看诸多科学典籍,也好能与自家夫君多些谈资。www.uu234.cc
正因如此,公孙慧对化学研究所近年的研究方向知之甚详,被纳为少妃后,她非但没有放下探寻新知的好奇心,更是在积累沉淀。
尤是在诞下孩儿后,闲着没事的她对创设不久的高聚物实验室颇感兴趣,毕竟研制出防腐蚀胶漆是她改变自身命运的关键一步,虽已由他人接手,继续改良改进,但她仍是时时向刘乘询问其进展,同时自然也没少关注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的分子筛试制。
作为局外人,且是曾有实作经验,又能通过院监刘乘直接调阅相关典籍的局外人,公孙慧反而比全身心投入分子筛研究的博士和匠师们更多了思索的时间和空间,不会轻易钻牛角尖,更因身无压力,不会一条道走到黑。
儿子刘刚满周岁,公孙慧便是重回帝国科学院,进入了高聚物研究所,因着刘乘乃是院监,夫妻二人的每日作息倒是更为合拍了,皆是早出晚归的,忙起来便连午膳都是一同在帝国科学院内用的。
公孙慧为了替自家儿子讨个封赏,不敢说废寝忘食,却真真是竭尽心力,绞尽脑汁,每日在实验室忙碌不已,回府后又不断与刘乘探讨各类想法。
或许公孙慧算不得极具开创性的天才,然却是个能迅速吸收新知识,并善于归纳总结,且将之付诸实现的应用型人才。
经过年余的不懈努力,站在后世无数科学巨人肩膀上的她,终是在去年春夏之际,试验出一种沸石分子筛的成分配比,能将混合二甲苯从轻石脑油中吸附分离出来。
所谓的混合二甲苯,是邻、间、对二甲苯和乙基苯的混合物,此混合物可用作油漆涂料的主要溶剂,其四个异构体:乙苯、对二甲苯、间二甲苯和邻二甲苯更是重要的化工原料,是多种合成树脂的中间材料。
既然能将混合二甲苯从油料中吸附分离出来,就可通过微调此类沸石分子筛的配比,并通过乙醇等现有化学溶剂,将其四个异构体进一步分离出来。
可以说,公孙慧试制成功的首类沸石分子筛,使得工业化量产合成树脂成为可能,真正掀开了大汉石化业发展的序幕。
即便只能分离出轻石脑油中的混合二甲苯,即便利用率很低,即便成本高昂,然万事开头难,一旦先行者踹开前往紧闭的大门,验证此路可通,无数后进就会将这条路铺展成通天大道。
(石化初期科技就算交代完了,毕竟是小说,不可能真写成大篇幅的技术论文,有异议的小伙伴可留言评论,若无必要在书中详细解释的,就一笔带过了。)
想要有所收获,必要有所付出。
公孙慧为取得此等建树,亦是牺牲了许多。
近年来,夫妻俩鲜少能好生陪伴儿子刘,好在府中内宰多是宫里的老人,办事周全的,将日渐长大的刘教导得颇为乖巧。
在汉代,王侯权贵延请老宫人为府上内宰,是颇为常见的。
这些老宫人有些是天家特意赐下的,有些是因嫁人而辞去宫中职差的女官,也有年岁大了,自请出宫的宦官,在太皇太后窦氏薨逝后,长乐宫亦释出了大量宫人。
能在宫里伺候天家多年的人,自非世家大族中的寻常家老和婆子可比,其言行举止间的仪态规矩,非但足以教导府中下人,便连贵妇和贵女们都能让他们帮着纠正仪态。
世家的底蕴,不仅是世代公卿和巨亿家赀能铺就的,府里的每个角落的陈设,每个下人的做派,往往都能从侧面反映出该世家的积淀和传承。
贵族,暴发户,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概念。
这亦是历朝历代的文臣和武将,多是彼此相轻的重要原因。
武将,以军武起家,尤是在行军功爵制的秦汉两朝,即便出身寒微的将官,只要立下足够的军功,就能封侯赐爵,爵位甚至会迅速跃居传承久远的世家勋贵之上。
在世家贵族垄断着绝大多数教育资源的朝代,文臣们大多的出自世家大族。
被家中长辈寄予厚望的世家子弟,多不会是酒囊饭袋的,毕竟身负着传承家业乃至光耀门楣的重责大任,他们自幼苦读经史,注重涵养,根植在先辈留下的厚实底蕴上。
然待他们入仕为官后,却仍须层层历练,积累政绩和资历,慢慢的往上攀官位,若非得蒙天家另眼看待,无法平步青云,想要熬到入列朝堂,多已须发花白了。
在这些文臣眼中,武将多是些粗俗而不通文墨之人,军武世家出身的武将倒还好,那些出身寒微却凭空窜起的家伙,十有**都是有理说不清的兵痞。
高祖刘邦起于市井,不少开国功臣也是泥腿子出身的,故在夺得江山社稷后,包括老刘家在内的诸多新世家都迫切的想要从骨子里“高贵”起来。
行走坐卧,吃喝拉撒,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能看出个人的教养,贵族是要从生活中小细节培养起的。
在此等情形下,老宫人在出宫后,成为世家大族的“抢手货”,纷纷被延请入府,也就不难理解了。
举个现成的例子,常山王妃裴澹出身寒门,刚入王府时,真真连茶都不会“喝”,路都不会“走”,话都不会“说”,硬是跟着内宰们学了月余仪态规矩,才敢出门与人交际。
即便是皇后阿娇和南宫公主,看着娇纵莽撞,但言谈举止间往往不经意就流露出那种镌入骨髓的显贵做派,旁人一眼就能瞧出她们绝非小门小户的出身。
刘乘贵为亲王,王府里的内宰自是延请最好的老宫人,甚至有贴身服侍过太皇太后的,故夫妻二人并不担心儿子刘的教养问题。
最为重要的,是公孙慧和裴澹私交甚笃,使得裴澹愿意让自家儿女“看顾”着他们的小族弟刘,即便他们只比刘早出生大半年。
不只是陪他玩耍,而是真正的看顾他。
昔年公孙慧和裴澹交好,既因清河王刘乘和常山王刘舜乃是一母同胞,亦因两人同为少妃,勉强算“同命相怜”了。
然待得裴澹扶正妃位后,仍愿让自家儿女善待公孙慧的儿子,就真是不容易了。
公孙慧出身匈奴,绝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她能扶正妃位,皆认为清河王日后会另纳正妃,若现下与她过于亲密,待得正妃入府,又当如何应对?
旁人且不论,诸位亲王妃就从未将公孙慧视为真正的妯娌,正妻和妾室本就是隔着界限,日后若清河王另纳正妃,诸位亲王妃没任何理由站在妾室那边。
由此可见,裴澹的所作所为有多难得,也可见得她虽看似温顺柔弱,心中却也有着自身的坚持乃至执拗。
裴澹是亲王妃,她的一对儿女乃是天家遵循太皇太后遗诏敕封的承恩候和承泽翁主,在皇亲苑内,除却诸位亲王的嗣子,同辈之人再无比他们位秩更高的了。
有刘孝和刘悌陪着的小刘,出府玩耍时,几乎没人敢拿他的庶子身份说嘴,旁的族兄族姊们也不敢冷眼相待,这对他的成长无疑是大有好处的。
公孙慧至今对此深深感念,若非有裴澹这般默默的支撑扶助,她母子二人怕也没今日的风光。
是的,风光,无限风光。
去年仲夏,皇帝陛下亲临高聚物实验室,验看过从轻石脑油中分离出的混合二甲苯溶液,并亲自动手调配相关试剂,从中萃取出数种化学成分逐一检验。
验证无误后,皇帝陛下抚掌大笑,连赞三声好,便即摆驾回宫。
翌日拂晓,晨钟刚是敲响,圣旨和敕书已到清河王府。
清河王少妃精研于国有功,晋爵县君;清河王长子聪慧谦逊,赐名“究”,取深入探求,靡届靡究之意,冀望其他日可承继父母志业,为大汉之栋梁。
承继父母志业?
皇帝陛下的话意已是颇为明显,闻之此事的王侯权贵皆是为之哗然。
然太上皇仍是默然以对,贤王刘非却以皇室实业主事者的身份,短短数日便接连拜谒了数十位宗室长辈和世家宗长,抛出了与少府谋划已久的石化业合作案。
半月后,清河王刘乘请准天家长辈,扶公孙慧为正妃,朝野皆无反对之声。
于是乎,出身匈奴的公孙慧成为大汉首位出身外族的亲王妃,其子刘亦因得天子赐名,改名刘究,得为亲王嫡子,嫡长子。
十年前,公孙慧被发卖为奴时,何曾想过自己还能嫁得如意郎君?
六年前,公孙慧被纳为少妃时,谁人料想她能扶正妃位?
三年前,公孙慧诞下男婴时,又谁会认为此子最终能成为清河王的嫡长子,待得年岁再大些,便可为其奏请亲王嗣子之位?
努力付出,或许未必皆能有所回报,但若不努力,就等若完全放弃了希望。
即便希望再渺茫,都该为之奋斗拼搏的,不是么?
第五百九十五章 商业发展
太子刘沐自幼与皇叔刘乘亲近,爱屋及乌下,对他的儿子亦是喜爱,虽比不得张笃,公孙愚和刘孝刘悌兄妹俩,但在同辈的皇亲国戚中也算另眼看待了。UU小说www.uu234.cc
若非如此,小刘究也不会见得太子族兄便急着近前,想跟刘孝和刘悌争宠了,适才与他们玩耍嬉戏的孩童们虽也是与天家血缘甚近,却是不敢似三人这般向太子殿下撒娇。
嗯……公孙愚是例外,他自幼抱太子表兄的大腿抱惯了,马屁拍得很顺溜,压根不忧心“失宠”的,此时只是贼兮兮的笑着看三个小屁孩争宠。
刘究才虚年四岁,虽长得肉乎乎的,然自幼习武的刘沐单手将他抱在怀里,丝毫不觉费劲,正要用另一只手捏捏他的小脸,却不经意瞧见他那三轮小车的轮胎有些特殊。
轮胎,乃是近年才广为大汉臣民熟知的新词,追溯其起源,应是六年前,皇帝刘彻为皇子刘沐造了架三轮脚踏车作为玩具,皇后阿娇看着新奇,又央着他造了可供她乘骑的车子。
刘彻顺手就将双轮脚踏车制作出来了,因当时的钢铁质量和铸造工艺限制,大汉的首架脚踏车没采取链条式的后轮驱动,只采取简易的前轮驱动,且没有刹车装置,得靠脚刹车,且在车轮外沿加以胶漆固化作为缓冲,避免乘骑时太过颠簸,在没有橡胶的年月,也只能凑合着做这类实心且不甚耐磨的胶漆车胎,勉强也能称之为轮胎吧。
皇后阿娇也就图个新鲜,骑着玩了些时日,便是没甚么兴致了,毕竟她自幼喜好骑马射猎,体验过纵马狂奔时的风驰电掣,再骑这简易版双轮脚踏车,除了玩个新奇,满足向姑嫂妯娌们炫耀的心思,实是没有多大玩头。
即便是刘沐,随着年岁渐长,学会骑马后,也鲜少再骑脚踏车,将昔年父皇亲手为他打造的那架玩具三轮珍藏起来。
旁人却不是这般想的,尤是诸位亲王妃,早是得了各自夫君的提醒,若是入宫时见得甚么新奇物件,回府后务必跟他们说说。
多年前,尚为太子的刘彻就要求皇室实业和田氏商团向少府看齐,建立起自有的研发体系,且不再无偿向这两大商团提供新科技和新工艺。
两大商团作为大汉最为庞大的私有企业,就该逐步脱离对他和少府的技术依赖,甚至不能完全仰仗朝廷的政策扶持,否则日后仍是无法在最大范围内拥有企业经营的独立性。
两大商团的发家史,处处的存在着刘彻的手笔,骤然想要“断奶”,无疑是极为痛苦的,奈何刘彻心意决绝,尤是在登基为帝后,更是不再涉入两大商团的经营方略。
不敢说对两大商团和其余商家皆一视同仁,至少在少府每每要对民间释出新的科技和工艺时,两大商团也是要花钱购买的,不少时候还须参与公平公正公开的竞标。
这倒没甚么,两大商团不差钱,关键是有些技艺是有钱也没处买的。
要晓得,长安商区已划设了十六载,再不似昔年般只有两大商团,四大商团,现今包括发展迅猛的永和商团在内,已有百余大商家进驻长安商区,且不是简简单单的购宅置地。
随着大汉工商业蓬勃发展,尤是对外贸易愈发兴盛后,各行各业的汉商渐渐组织起各种形式的商会组织,统一制定货物价格,收集国内外市场情报,解决行业内部纠纷争端,避免恶意竞争。
有四大商团作为先行典范,汉商们渐渐察觉出想将产业做强做大,充足的资本是最重要的前提,否则便连竞标都标不过大商家。
合伙入股,建立起大商团,非但能从钱庄中获取更多的借贷款项,更能执行业之牛耳,且获得官府更大的扶持和重视。
于是乎,诸多汉商纷纷向四大商团偷师,将合资入股的条陈制定分明,划分了诸多东家的份例,预先定下每岁分红等诸多细则,便即筹组起诸多大商团。
近水楼台先得月,经商最重要的是钱脉和人脉,各大商团想要设立总部,现今世上再没有比长安商区更合宜的地界,毕竟是在天子眼皮子底下,非但安全无虞,更能就近观朝廷风向,探听相关的产业讯息,便连去公府办事或参与少府标案都方便得多。
悠悠十六载,多少襁褓中的婴孩已长成英挺少年,汉商们亦是乘着大汉工商业迅猛发展的势头,靠着庞大的需求市场中获取大量利润,不断整合跃升。
即便朝廷制定了诸多预防出现行业垄断的律令,即便长安商区的地价已是寸土寸金,仍有百余商团进驻,在此设立总部,涉及的行业涵盖大汉臣民的衣食住行,其触角更是遍布大汉各郡县,甚至随着汉军的铁蹄深入海外诸国。
四大商团作为先行者,执汉商之牛耳,尤是皇室实业和田氏商团更是实力雄厚的庞然大物,饶是如此,其主事者贤王刘非和国舅田胜仍是感受到了不小的竞争压力,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压力愈发巨大。
实在是皇室实业和田氏商团的摊子铺得太广太大,在诸多行业都要与其他商团存在着激烈竞争,若非这两大商团背景硬实,且懂得分寸,从未胆敢违背朝廷政令进行产业垄断,也鲜少对竞争商家赶尽杀绝,否则还真要成为“举世之敌”。
饶是如此,两大商团近年还是愈发难以支撑,被迫撤出某些竞争太过激烈的行当,或是努力寻求与其余商团的合作。
譬如皇室实业旗下的帝国物流就几乎完全撤出了船运业,转而与百川船运合作,毕竟百川船运是梁王刘武和代王刘登创办的,且诸多刘氏王侯都出赀入股的,于公于私,贤王刘非都不敢与之硬拚。
现下长安商区内的百余商团,即便整体实力仍比不得两大商团,然单论在各自行业内,他们未必比不过两大商团。
两大商团便如强横猛虎,身周群狼环伺,却不敢轻易动用“特殊”手段打压,免得引发众怒,况且皇帝陛下也不乐见汉商间出现甚么恶意竞争的下作手段。
私企想进行行业垄断,绝对不行!
没有良性竞争,如何能迅速进步?
少府钱庄创立多年,释出了大量借贷,就为扶持起这些商团,为两大商团乃至四大商团培养竞争对手,促进各行各业的飞速跃升。
在此等情势下,四大商团想要继续维持领先优势,势必要掌握更多的先进技艺,即便是以经营贩售为主的清河百货,也是想方设法的开拓货源,减低进货成本和销售价格。
一步先,步步先!
皇室实业和田氏商团通过诸多新技艺发家,对此自是深有体会,故非但依循刘彻谕示,创设并不断充实完善自身的研发体系,亦不忘时时紧盯着宫里和少府是否有甚么新奇物件出现。
即便是不起眼的小玩意,未必不能赚大钱,旁的不说,单是昔年皇帝刘彻为皇后阿娇庖制零食时炒制出的瓜子,现今已被清河百货卖到各郡县了,非但贵妇们听曲看戏必不可少,便连市井乡间的民妇,都会不时买些嗑磕。
早在皇帝刘彻刚为刘沐造了玩具三轮车时,诸位亲王妃就瞧着有趣,亲王们更是请求皇帝陛下让少府匠师帮着造几架赐下,说是让宗亲家的孩童们也能用来玩耍,实则就是想仿制的意思。
刘彻倒是不以为意,便是准了他们的要求,给诸多侄儿侄女都赐下了。
待得皇后殿下骑着双轮脚踏车向诸位姑嫂妯娌炫耀后,贤王刘非闻得贤王妃杨绮罗的讲述,骤是两眼放光。
昔年刘彻尚未太子时,就曾改进四轮车驾的转向和传动方式,从而推动了四轮车驾更为广泛的运用,无论是用来载人还是载货,皇室实业和田氏商团都从中获得了极大的利润,至今仍是如此。
刘非掌管皇室实业多年,商业嗅觉何其敏锐,各郡县皆在铺桥造路,大汉境内货流人流愈发畅通,各处道路更为平坦宽阔,然寻常百姓想要买马代步还是不太划算的,买得起也不舍得日日用草料白养着啊。
若那甚么脚踏车成本不高,或许真能吸引不少百姓买来代步的。
尤是在工坊密集的西邑和塬南邑,居民区和工坊区相距甚远,掌事和工匠们每日上工多要靠载人车驾,虽说来回只须两枚大钱,然长年累月下来也要花去不少,若是须不断到各处奔忙的,那耗费就更大了,且往往要先前往载人车驾的接运处,要乘车的人多了,还未必能有空位,实在是不方便。
刘非入宫求见皇帝陛下,探听陛下是否有意让少府“有偿转让”那脚踏车的制作技艺,虽说皇室实业的匠师能轻松仿制,然刘非可不敢肆意剽窃皇帝陛下的“专利”。
皇帝刘彻却是不允,倒非敝帚自珍,而是觉着前轮驱动的简陋脚踏车压根就没甚么商业前景,既然刘非有兴趣,倒不如画出链条式后轮驱动的脚踏车图纸,让他拿回去,看看皇室实业的匠师们能否想办法捣鼓出来。
正是这不经意的想法,终是使得大汉首架链条式后驱脚踏车问世了,皇室实业的匠师们因陋就简,虽无法制作出后世般可随处更换的栓式链条,却是直接制造出固定式链条,虽是更换不便,暂且无法让寻常百姓普及使用,然帝国物流却是造出了大量载货小三轮,在坊市和街巷内穿行极为方便。
诸多商家瞧着挺好用的,便是纷纷出赀向皇室实业旗下的工坊购置,国舅田胜眼馋得紧,却是良机已失,想分一杯羹,还得花巨赀向皇室实业买“专利”,不禁捶手顿足,真真是疏忽了,疏忽了!
链条式后驱三轮车的销量极佳,前驱的三轮玩具小车亦是卖得红火,毕竟制作简易,孩童又爱玩,皇室实业让清河百货上架代售,不少世家权贵和豪商巨贾都会买回去,让自家孩童骑着玩耍。
寻常百姓舍不得花钱,纷纷自行仿制,皇室实业倒是没太在意,只要不是有商家大肆仿制贩售,从中牟利,他们也懒得多作过问。
第五百九十六章 硫化橡胶
太子刘沐之所以留意到小刘究的那架玩具小车,盖因这车的轮胎不似寻常胶漆所制,非但甚是厚实,且轮胎上还镌着规整的纹理,应是用来防滑的。www.uu234.cc
刘沐是大汉最早骑到玩具三轮的孩童,对此自是熟悉。
父皇昔年为他造的那架小车和为母后造的双轮脚踏车,轮胎皆是以胶漆层层涂抹,晾干固化,胶漆层无法制得太宽太厚,否则容易剥落破损,且弹性不是很好,在平坦或松软的道路上乘骑还好,若是在崎岖且坚硬的地方乘骑,屁股着实颠得疼。
现下小刘究这架小车,刘沐一眼就瞧出制作轮胎的材料大为不同,他轻咦出身,蹲下身子将怀里的刘究放下,随即用手捏了捏那轮胎。
“这……”
刘沐只觉那轮胎弹性极佳,不禁想到了父皇心心念念的合成材料,端是眼神大亮,抬头望向不远处躬身侍立着的诸多内宰侍婢,稍嫌突兀的问道:“十三皇叔此时可在府中?”
两位身着青蓝锦衣的中年女子忙是越众而出,趋步近前,齐齐躬身回话:“回禀殿下,今日非是休沐日,大王与王妃皆已离府,现下应已入得帝国科学院了。”
“嗯。”
刘沐微是颌首,随即缓缓起身,指着那架小车,对随行的内卫吩咐道:“驱车转往帝国科学院,将这车亦带上。”
内卫自是应诺,上前将那小车往青铜轺车上搬。
小刘究只道太子族兄要抢走他的车子,不禁面色大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不是不敢冲太子族兄闹脾气,尚且年幼的他还没太多的尊卑之分,实则是他本就遗传了父王刘乘的温顺脾性,加之刘沐向来与他亲近,每每出宫都会给他带些好吃好玩的吃食和小物件。
现下见得太子族兄想要他的小车,虽是舍不得,却又生怕族兄不悦,故而急得手足无措,两眼微红的抽着鼻子,端是泫然欲泣。
刘沐是个急脾气,本已转身欲走,不经意撇见小族弟那副委屈模样,微是愣怔,复又恍然,不由失笑道:“瞧你这小家气的模样,为兄非是要抢你那车,过些时候会让人给你送回来的,且此番出宫还给你等带了些应季的瓜果,亏不了你的!”
说罢,刘沐便是让内卫从青铜轺车的后舆取出一箩瓜果,本是备着想在游玩时吃的,现下拿来哄刘究倒是合宜,孩童多是嘴馋,况且进贡到宫里的瓜果无疑是顶好的,即便是诸位亲王也不是随意就能吃到的。
譬如蜜瓜和葡萄,现今关中郡县虽多有移植,然最好的仍要数西域诸国王室每岁应季时遣快马进贡而来的,有些极为珍稀的品种连该国君主都不舍得吃,硬是用来进贡,只为讨大汉皇帝欢喜,让他们能继续稳坐王位。
此类珍稀瓜果,是有钱都没地方买的,除却送去长乐宫孝敬太上皇和太后,余下多是皇后阿娇独占的,刘沐身为储君,倒是能得母后赐下些许,舍得偶尔拿出来与亲近之人分享,已属不易了。
别说年岁最小的刘究,便是他身侧的刘孝刘悌兄妹,乃至不远处的公孙愚和众多孩童,见得那箩瓜果皆是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唾沫。
刘沐见状,抚着刘究的小脑袋,冲公孙愚吩咐道:“此番带的瓜果不多,待会你帮着他匀出些,分给众人。”
说罢,他突是俯身问刘究道:“你可舍得么?”
刘究扭头看了看众位族兄族姊,憨憨的点点头,却又顿了顿,用尚嫌含糊的口齿道:“可否给父王和母妃留些?”
刘沐扬眉笑道:“自是应该的。”
刘究咧嘴傻笑,又是得寸进尺的指着刘孝和刘悌道:“阿兄,阿姊,对我好,陪我玩,可否多分些?”
“不错,倒是不傻的!你喜欢谁便给谁多分些便是了,虽是要人人有份,却非人人都能分到同样多的。”
刘沐肆无忌惮的大笑着,似是无意的脱口而出道:“你当切记,谁人待你好,你便待他好;谁人待你不好,你也无须善待他们的。”
刘究尚且年幼,哪里听得懂,倒是在场的各府内宰侍婢们听出了太子殿下的弦外之音,这无非是在敲打她们,乃至是在警醒他们背后的主子,是有意给刘究撑腰的。
实则不难理解,刘沐自幼与皇叔刘乘亲近,虽是不宜过问清河王夫妇的事,对清河王妃公孙慧也没甚么感情,然对小刘究却是颇为在意的。
旁人如何对待公孙慧,刘沐不在意,然小族弟刘究却是不容旁人欺负的,就如在宫邸学舍内,他表面上不甚待见死皮赖脸的公孙愚,实则对他颇是看顾,否则公孙愚岂能狐假虎威,在宫邸学舍内横着走?
太子殿下,就是这么护短,这么直率,这么莽的!
公孙愚闻言,不禁嘴角抽搐,太子族兄话里话外欲要警醒之人,可不正是各府的叔伯兄弟么?
果真霸道啊!
只不知这话若教皇帝舅父闻得,太子族兄会否有要遭到训斥乃至禁足了。
刘沐却是压根没多想,又与刘究和刘孝刘悌兄妹说笑几句,便是登车离去。
帝国科学院从创立之日起,便是下辖于太学的,至今仍是如此,虽是划馆分治,然帝国科学院的主掌仆射只为院监,而非祭酒。
现今的长安学区内,以黄埔军学,政经官学,长秋医学和师范学馆为四大学府,而单独座落于长安正南的安门附近,紧邻长乐宫与未央宫的太学,乃是四大学府的上位之学,类似后世华夏中科院和社科院的总院,名义上是归太学祭酒的统辖。
若非有暗卫先行开道,乘坐青铜轺车,且身着寻常世家贵胄服饰的太子刘沐想从皇亲苑转往太学,途中怕是要经过京卫中营和京卫南营的层层盘查。
饶是一路畅通无阻,驭车的内卫却也不敢纵马疾驰的,盖因上得龙首塬,即便是没被围入宫墙的穿城大道,也是戒备森严的,道路中央更是天子御道,除却皇帝御驾,便只有太上皇和太后的辇舆能从御道通行,压根就不是能肆意纵马驱车的地方。
太子刘沐虽是心急,却也不敢坏了规矩,只得缓缓徐行,到得太学已近午时,正遇着太学诸官和学子们将要用膳的时辰。
在太学和四大学府内,官吏,博士,匠师等,若在长安城内无有家室,皆是常宿于各大学府内的宅馆,学子们更是硬性要求,必须入住学子斋舍,除却休沐日不得随意离开学府。
各大学府内皆建有膳堂,为常住之人按时提供丰盛且免费的一日三餐,太学作为诸学之首,膳堂提供的伙食无疑是最好的。
太学每日最热闹的时候,无疑就是用膳之时,数以千计的师长和学子们纷纷前往各处膳堂用膳,放开肚子吃得眉开眼笑的。
清河王刘乘作为帝国学院的院监,太学内是有专属的燕居之所,且还有专门庖厨,每日为他和旁的仆射诸官开小灶。
公孙慧先前仅为高聚物研究所的博士,自是没此等优厚待遇,每日只能前来向自家夫君蹭饭吃。
待得她研发沸石分子筛有成,得晋博士仆射,执掌高聚物研究所,已是有资格分到专属的燕居宅馆了,然她还是习惯每日来与刘乘共用午膳,顺带小憩一会。
太子刘沐寻来时,刘乘夫妇恰巧正要用膳,下人尚未来得通禀,刘沐便迈着大步已排闼而入。
公孙慧忙是起身离席,打算跟在自家夫君后头恭迎殿下的,奈何刘乘压根没打算起身,颇是诧异道:“殿下怎的来了?”
公孙慧与刘乘多年夫妻,虽也晓得皇帝和太子与自家夫君都极为亲近,却鲜少见过他们私下相处,故见得刘乘如此不拘礼数,她惊诧之余更不禁心慌,唯恐殿下怪罪。
然刘沐却是早已习惯,要晓得,诸位叔伯即便在私下觐见父皇都会称“陛下”,唯独这十三皇叔敢开口称“皇兄”乃至“兄长”,甚至偶尔敢和父皇插科打诨。
父皇都不在意,他这“区区”太子,私下还能向十三皇叔摆甚么架子么?
况且刘沐也向来不喜虚礼应付,此时更是急着询问,便是让随行的内卫将那小车放下,直言道:“侄儿适才到得皇亲苑,见得究弟骑着这车,轮胎的用料似是不寻常,故前来询问皇叔和皇婶,可是那甚么合成材料又有了新的进展?”
“哈哈,确是如此,此事亦是你婶婶的功劳啊!”
刘乘抚掌大笑,瞧向自家婆娘,满脸与有荣焉。
公孙慧却是不敢似他这般不拘礼数,更不敢露出半点居功自傲的神情,忙是向太子殿下欠身,方才为他仔细解释。
去岁春夏之际,沸石分子筛的研发刚有些成效,皇帝陛下便是着大农府着手在岭南开矿采铝,少府和皇室实业更是联手创立岭南铝业,投入巨赀开办工坊,以便提炼大量氧化铝。
然沸石分子筛还不算成熟,从轻石脑油中提取的化学成分甚是驳杂,以此中间料制作的合成材料难以归类,便连皇帝刘彻都不晓得该归为合成树脂还是合成橡胶,暂且无法真正付诸实用。
直至今岁入夏,公孙慧突发奇想,既是无法归类,那就索性先搁置着不去判定,继续依着那些科学典籍上的法子,将那合成材料进行各种后续处理,看看能否制成有实用价值的材料。
一一试验过百余种处理方式,近千种辅料配比,在某次硫化试验中,奴匠们往那合成材料中加入相应配比的硫磺、炭黑等辅料,经高压加热后,竟得出一种有弹性且较为耐磨的新材料。
公孙慧和刘乘皆是惊喜不已,想着再仔细验证些时日,真正确认其性能无误,才向皇帝陛下报喜。
刘究这小车的轮胎,正是刘乘让匠师特意制作的,既能让自家儿子骑得更舒服,勉强亦算得上某种实用验证……吧。
“这……难道就是父皇心心念念的合成橡胶?”
太子刘沐听罢公孙慧的讲述,目光熠熠生辉,他可没少听父皇念叨,说是橡胶如何如何有用,还说在那与大汉远隔数万里汪洋的另一块广袤大陆上,有能产出天然橡胶的树木,可惜现下大汉水师的舰群还难以横渡汪洋,去探寻那大陆。
以石油制取合成橡胶,虽是成本不低,然却是现今大汉取得橡胶制物就好的法子了。
“不错,合成橡胶,至少在经硫化处理之后,其各式性能与典籍中描绘的硫化橡胶极为相似!”
刘乘笑得无比快意,作为大汉科技蓝图的参与擘画者和具体执行者,他对合成橡胶的价值认知比刘沐自是深的多,这将是大汉石化业真正的起点啊!
第五百九十七章 上帝之鞭
刘乘与刘沐叔侄俩入宫觐见时,皇帝刘彻已是用过午膳,正在宣室殿批阅奏章,见得两人呈上的那架小车,比他们预料中的要平静的多,没露出太过兴奋的神情。
刘彻只是稍微捏了捏那轮胎,确认过其较为结实和具有较好弹性,性能虽比不得后世最常见的硫化橡胶,却也足以在现今的大汉付诸实用了。
他遣符节令李福前往尚书台传谕,拟旨褒奖清河王夫妇及参与研发的相关人员,又让刘乘回帝国科学院尽速将人员名册整理出来,呈至尚书台,以便拟定赐爵和封赏。
太子刘沐却是被留了下来,满头雾水的偷偷打量着自家父皇,心道父皇平日不是极为重视这些新技艺么,怎的今日却显得兴致缺缺?
皇帝刘彻却未多言,只是随手将一片尺许长的木札递给他,让他自行阅看。
刘沐对此类木札并不陌生,自大汉立朝以降,大汉与诸多外邦往来的正式国书,多是在木札上写就的。
即便现今汉廷公府和地方官府的往来公文皆已广为采用纸质,然天家的旨、诏、敕、制、谕,若须付诸书面,仍多誊写为帛书,与外邦的往来国书更仍是誊写乃至镌刻在特定形制的木札之上。
大汉天子亲下的国书,长一尺一寸,大行府诸官发往外邦的寻常国书,则是长不盈尺。
昔年匈奴强而汉室弱,匈奴单于往往会故意用一尺二寸的木札写信送给汉朝皇帝,并且把印章和封泥的尺寸都加长加宽加大,把开头语说得很傲慢:“天地所生、日月所安置的匈奴大单于恭敬地问候汉朝皇帝平安。”,其后再写上所送东西和要说的话语。
这无疑是刻意的羞辱,历代汉帝虽引以为耻,奈何形势比人强,也只能忍辱负重,韬光养晦,以谋长远。
现今大汉强盛如斯,四夷莫不能御,自然没有外邦藩国再敢如此无礼,即便是国力不弱的安息帝国,其使臣乃至远在万里之外的君主,给汉廷呈来的国书,也都是依着汉人的规矩,誊写在长不盈尺的木札上,而非安息等国常用的羊皮卷。
大汉藩属国呈来的国书,皆是以汉隶书写的,而安息等与大汉无臣属关系的外邦,发的国书多是一式两份,分为本国文字和汉隶,既是显出对汉廷的尊重,亦是避免大行府的译官在转译时出现歧义,曲解了国书中的原意。
这倒不是杞人忧天,确实有其必要,虽说随着大汉对外邦交愈发频繁,大行府已培养出诸多精通他国语言的译官和译者,奈何化外蛮夷太多,各有各的语言乃至文字,即便是安息帝国都没能在其全境统一语言和文字。
不得不说,秦始皇帝**诸侯后,颁布“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的政令,实在是功在千秋的英明举措。
在此等情形下,就算大行令诸官有能力翻译外邦国书,外邦使臣们也多是不愿“烦劳”他们的,宁可自己辛苦些,自行译好再呈给汉廷。
实在是国书太重要,尤是要呈交给大汉皇帝的重要国书,一字一句出了差错,指不定整个语境和语意就大为不同,惹恼了大汉皇帝,怕不得闹出两国纷争?
外邦使臣皆是深知,在强盛无匹的大汉朝,皇权之重,帝皇之强势,远超他们自身的国度。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没有丝毫夸张,乌孙,匈奴……不知多少外族已用他们的性命向世人证明,大汉天子招惹不得的。
这在神权和王权相争不下,乃至神权至上的西方国度,实在是难以想象的权利架构,要晓得,现今便连罗马还是所谓的共和制,尚未衍化成帝制。
在后世史籍中,要到百余年后,奥古斯都(屋大维)才会在罗马创建起元首制,即共和名义的帝制。奥古斯都死后,其养子提比略继位,从此开创了皇位继承制,且不断对外扩张,代表着罗马真正结束了长达数百年的共和时代,进入了极为强盛的帝国时代。
然在今世,或许罗马再无法成为真正的帝国了,倒不是因着大汉要出兵进犯,而是匈奴人竟比后世提早了两百余年出现在欧洲大陆,挥舞着“上帝之鞭”,狠狠抽在欧陆诸国身上了!
太子刘沐阅看着那札国书,渐渐瞪大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国书是以安息帝国君王米特里达梯的语气撰写的,开篇的虚应问候略去不提,真正要传达的意思,便是想与汉廷缔结盟约。
不是简简单单的邦约,而是实实在在的盟约,两国皆为同盟,且类似后世的军事同盟,若时机合宜,安息帝国想向大汉借兵,征伐欧陆诸国,使东扩受阻的安息帝国得以迅速西扩。
原因无他,安息君王很是坦率的告知大汉皇帝,被大月氏从乌孙故地打跑的匈奴残部已渐渐恢复元气,且已然在欧洲大陆掀起了惊涛骇浪。
四年前,军臣单于自知不敌大月氏,率其麾下不足两万骑兵仓惶西逃,横穿大宛和康居,先是停驻在四千余里外的里海沿岸休整,本是想继续奉行以战养战的“发家”策略,奈何里海和黑海之间的横桓着三个国度,本都王国,伊比利亚和阿尔巴尼亚(此国非后世彼国)。
三国虽是小国寡民,然皆是希腊化的国度,昔年雄踞欧亚的马其顿帝国在亚历山大大帝去世后,瞬间分崩离析,这三个小国及他们南方的强国亚美尼亚,皆是昔年马其顿帝国在高加索以北的辖地。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亚历山大大帝已然逝去近两百年,然分崩离析的马其顿帝国直到三十余年前,才因在皮德纳战役被罗马军队完败,才真正步入灭亡。
高加索以北的地域早已分裂成亚美尼亚等四国,多年来缔结同盟,彼此守望,硬是抵御住了南面的塞琉古帝国和安息帝国,西南的罗马共和国亦多所忌惮。
这四个国度,堵住了匈奴残部南下的道路,且远非那区区两万匈奴骑兵可肆意侵扰的,破船还有三根钉,况乎是与三大帝国周旋多年,时时不忘整军备战的四个国度?
军臣单于不傻,且匈奴作为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此时又无老幼妇孺的拖累,端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继续往西面迁徙就是,总能寻到不扎手的肥肉。
于是乎,匈奴残部再度西迁两千余里,到得黑海北部沿岸,还真是遇着肥羊了。
马其顿帝国最为强盛时,曾在黑海沿岸建立了不少大城,待其分裂后,黑海东部沿岸地域基本都成本都王国辖地,然本都王国的领土多在黑海东南,与黑海东北的领土中隔着大片无法有效占领的空白地带,意即本都王国的领土实质上是南北分割开的,两地间多通过黑海上的船只往来,这倒是符合希腊化国度的老习惯。
塔佩斯和帕提卡佩昂是本都王国在北部领土最重要的两座大城,因远离高加索地区,故享受了多年的安定和平,也没驻扎有甚么军队,遇着突然出现的匈奴大军,简直就是手无寸铁的待宰羔羊。
说实话,军臣单于率军攻下这两座大城后,他自个都觉得不可思议,非但是因轻而易举,更因两城极为富庶,前所未见的富庶。
昔年匈奴强盛时,他也不是没率军攻入汉境,虽说大汉更为富饶,然北方边塞多处苦寒偏荒之地,汉廷除却募民屯边,是不会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在边陲发展民生的。
况且汉人向来讲求实用性,不似希腊人那“浪漫”,两种独特的民族特性从衣食住行乃至处世态度都能显现出来。
马其顿帝国乃至从中分裂出的本都王国,都深受希腊化影响,在加上波斯文化的残留,塔佩斯和帕提卡佩昂这两座大城真是盖得金碧辉煌,闪瞎了军臣单于和匈奴将士们的眼。
不止是亮晶晶的金银珠玉,还有那些蜂腰肥臀的女子,吃喝不尽的酒肉,无一不让这群历经艰险的逃亡者为之疯狂。
没甚么说的,烧杀掳掠,能带走的就带走,不能带着的就烧光,杀光,总之不能留着,以免本都王国发兵来援。
这无疑是匈奴人的老本行,干起来顺手极了,数以万计的战俘被押走,男的作为奴隶,平时养养牲畜,战时还能押着去攻城,至于女的么,自然用了繁衍匈奴后裔,否则谈甚么东山再起?
遭殃的不止是本都王国的北部领土,押着奴隶继续往西征伐的匈奴大军,顺手又将黑海西北沿岸的小国奥尔比亚给灭了,并暂时停驻下来休养生息。
若仅止如此,安息帝国也不会在意,然去岁夏秋之际,休整年余的匈奴人突是做出了真正震惊欧陆和中西亚的疯狂举动。
两万铁骑押着三万余战奴,从黑海西部沿岸悄然南下,偷渡多瑙水,硬是将猝不及防的色雷斯生生打残了!
第五百九十八章 远交近攻
色雷斯,东濒黑海,北接多瑙河,南临爱琴海,西与伊利里亚和马其顿为邻。
色雷斯的历史源远流长,各部落人口众多,曾占据着巴尔干半岛的大部分地域长达千余载,直至六多百年前,从希腊迁徙到巴尔干半岛南部沿海的马其顿人建国,大肆打压色雷斯人,使得诸多色雷斯部落纷纷向东迁徙到巴尔干地区的东北部和黑海西部沿岸。
色雷斯至今仍算不得真正的国家,更类似色雷斯人为主的部落联盟,各部落共享着相同的文明和语言,却始终未曾发展出自身的文字。
然这不代表色雷斯人弱,恰恰相反,色雷斯人口众多,且作战英勇,向来是最受各国欢迎的雇佣兵,但同时,他们也是臭名昭著的强盗。
色雷斯人喜爱酒精、唱歌、跳舞,他们的对战争的赞歌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希腊人将其比喻成泰坦的咆哮。
因着此等独特的民族性,绝大部分色雷斯人居住在村庄里,而非修筑城池,却又建造了很多用于避难的堡垒。
波斯人,雅典人,斯巴达人,马其顿人,周边强大的种族都曾试图征服色雷斯,然即便他们能暂时占据色雷斯的土地,却无法真正征服桀骜不驯的色雷斯人,顶多雇佣这些“狡诈的野蛮人”为本国征战。
五百年前,波斯征服了色雷斯,色雷斯人被迫参加了波斯针对斯基台人和希腊人的侵略战争,大约六千名色雷斯人参加了第二次波希战争,不过色雷斯人出工不出力,他们更大的兴趣却是偷窃波斯人的战车和马会战结束后,色雷斯人还袭击了经过其领土的波斯军队,杀伤了波斯主帅。
阿德利希亚是最强大的色雷斯部落,大多数色雷斯王都来自该部落。
三百年前,特雷斯一世建立了阿德利希亚王国,该王国的统治中心是现今色雷斯中部的大平原,并在平原上建立了自己的首都,也是色雷斯唯一的城市。
两百多年前,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也征服了阿德利希亚王国,并就地征募大量的色雷斯战士加入马其顿的军队,在东征亚洲的马其顿军队中,色雷斯战士足足占了两成。
在马其顿和波斯的高加美拉会战中,正是色雷斯战士击退了人数众多的波斯骑兵,为马其顿奠定了胜局。
亚历山大大帝逝去后,色雷人迅速反叛,风雨飘摇的马其顿帝国压根无计可施。
四十年前,罗马大军攻入巴尔干半岛,彻底覆灭了苟延残喘多年的马其顿帝国,并使其和伊利里亚、帖萨利亚一起组成一个由罗马人直接治理的行省,也就是现今的马其顿行省。
饶是如此,对与马其顿和伊利里亚接壤的色雷斯地区,罗马人至今未曾将之征服,除却是因色雷斯人的彪悍善战,亦因罗马在前后两次西西里奴隶起义中,为平叛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暂时再无力大动兵戈。
更为关键的是,东面的安息帝国愈发强盛,差点彻底灭掉了塞琉古帝国,现今安息帝国和罗马帝国间仅隔着安纳托利亚高原,不过千余里的“军事缓冲区”,安息骑兵若是全力奔驰,不出三日就能攻入巴尔干半岛,将罗马人无法完全掌控的马其顿行省闹得天翻地覆。
罗马共和国虽是强盛,然其广袤的国土皆是武力征服而来,且是位于地中海沿岸的狭长地带,国土面积尚不足大汉疆域的半数,然东西向绵延七千余里,还不算诸多岛屿和地中海还对岸的迦太基地区。
狭长的国土,各大行省不断爆发的叛乱,使得罗马军队疲于奔命,后世的奥古斯都之所以能崛起,在罗马以帝制取代共和制,也正是时势造英雄,在此等情势下,每每出兵前都要听元老会的贵族们来回扯淡,真真甚么都耽误了。
后世诸多砖家叫兽无限敬仰着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所谓”皿猪体制,无疑是脑子进水了,不是奥古斯都想搞毒裁就能称帝的,而是有现实需求的必然选择,没有奥古斯都还是会有其他人推翻所谓的罗马共和制。
在大争之世搞皿猪滋油,见你的大头鬼哦!
倒是咱华夏老祖宗脑筋清楚,任何胆敢闹分裂的都要千方百计将之清除干净,否则也无法传承薪火数千载而未曾断绝。
以安抚和姑息为主要手段的绥靖政策,注定是行不通的,该杀就得杀!
(我的意思,你们懂的……)
正是在此等局势下,军臣单于及其麾下的匈奴残部,竟是悍然入侵色雷斯,且一路势如破竹,接连剿灭了数个最为强大的色雷斯部落,自是如平地惊雷般,震动欧洲乃至中西亚诸国。
区区两万匈奴骑兵,外加三万余战奴,竟然横扫色雷斯,无人能御,虽是出其不意的偷袭,却也足以证明匈奴铁骑的强悍,至少色雷斯人暂时想不出对付的法子,也无法有效的组织起抵御的力量。
仔细想想,倒也算正常。
匈奴昔年崛起于北海之滨,东击东胡,西驱月氏,雄踞塞北,与华夏从战国末期硬生生较量到秦汉两朝,两百年从华夏学到多少战争艺术和谋略且不论,光积攒下的战争经验就很是丰富了。
好死不死,色雷斯人自古没有修筑城池的习惯,变相弥补了匈奴不擅攻城的短板,且是现今的色雷斯大部落皆聚居在平原地带,简直是匈奴大军梦寐以求的绝佳战场。
色雷斯之所以让罗马人忌惮,除却其族人武勇善战,更因他们曾从马其顿人那学会了冶炼锻造的本事。
部分色雷斯战士会配备一种特制的长弯刀,这种步兵是不穿盔甲的,他们的长刀令人畏惧,甚至可以从中劈开罗马人的头盔,配备有马士革弯刀的色雷斯精锐,更是多能一击必杀,实乃罗马重装步兵的噩梦改变装备的部队。
然匈奴人却是不怕的,尤是在奥尔比亚休整的年余中,他们获取了大量的铁制兵械,有些甚至已能称之为钢了。
不可讳言,若非刘彻穿越而来,大汉的冶铁工艺相较罗马乃至更早的马其顿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历史就是历史,咱们不如别人,承认就是了,要有天朝气度,没必要学高丽棒子般不要脸的硬拗,不是么?)
两万匈奴铁骑经过年余的整备,堪称是鸟枪换炮了,若非亲眼见识过汉军的悍勇和诸多神兵利器,只怕军臣单于的心态都能膨胀到领兵杀回华夏塞北。
即大单于之位至今,已足足三十载,他不再是当年那目空一切的毛头小伙,早已成为历经艰辛的成熟男人,尤是长达十余载的不断逃亡迁徙,让他学会了隐忍,能沉下心来衡量利弊得失。
便如暴躁的猛虎,化为阴鹜的蝰蛇,再不会轻易显露獠牙,而是蜷缩在草丛里,静静等待着一击毙命的最佳时机。
若非如此,当初在攻陷塔佩斯和帕提卡佩昂后,他就不会率兵继续西迁,以避免和本都王国的援军硬碰硬。
此番出兵奇袭色雷斯,军臣单于真真做足了准备,光是遣细作打探地形,就足足花去大半年的功夫,再加上奥尔比亚人提供的诸多讯息,使得他对色雷斯知之甚详。
与之相反,色雷斯人对匈奴人几乎毫无了解,且因要防备安息帝国和罗马帝国,故诸多色雷斯部落结盟后,集结的兵力和修筑的堡垒都侧重在西部和南部边陲,又防御着东部的黑海沿岸,压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敌人从北面偷袭。
匈奴大军循着早已打探清楚的进军路线,悄无声息的南下,渡过多瑙水后,便即以三万余战奴作势佯攻,直捣色雷斯平原的核心地域,两万匈奴铁骑却是昼伏夜出,尽量隐匿行踪。
仓促回援的各路色雷斯军队,往往在行进过程中就遭受大队匈奴骑兵的偷袭,即便不遭全歼,也是丢盔弃甲的四散溃逃。
围点打援!
军臣单于在不经意间,竟领会了个中精髓,借助匈奴铁骑卓绝的机动性,在局部战场以压倒性的兵力优势重创了大批色雷斯军队。
上帝之鞭,比后世提早了百余年抽在欧洲人的背上,首当其冲的色雷斯人端是被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诸国闻讯,举世哗然,然邻近的两大帝国却又颇为不同,罗马惊骇,安息惊喜。
是的,惊喜!
安息帝国的君王米特里达梯在震惊之余,更是欣喜若狂,作为雄心勃勃的有为之君,他自即位之日起,便是整军经武,心心念念要开疆拓土。
四十年来,米特里达梯亲自领兵在西面击败塞琉古帝国,占据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征服了高加索地区的南部,若非在汉军手里吃了瘪,怕是也要出兵大肆东扩的。
现今东扩无望,他自是对西边的邻国更为觊觎,若能征服衰微至极的塞琉古,安息帝国的西部疆域就会抵达地中海沿岸,若再占据安纳托利亚高原,那就真要和强大的罗马直接接壤了。
罗马作为现今的地中海霸主,自不乐见安息帝国继续西扩。
两百年前,马其顿帝国和波斯帝国的战争,以波斯帝国的彻底覆灭为终结,现今的罗马共和国和安息帝国,只怕在不久的将来,也免不得要决一雌雄的。
正因如此,安息帝国最为乐见匈奴人在罗马的家门口掀起血雨腥风,且雄才大略的米特里达梯王迅速向大汉皇帝发去措辞诚挚国书,坦言诸般局势,以求尽早缔结盟约,以便待得时机成熟时,向大汉借兵,对傲慢的罗马人来个先下手为强。
远交近攻,不外如是耳。
第五百九十九章 经略外夷
宣室殿内,用以室内降温的冰柜往外冒着丝丝寒气,虽比不得后世的空调,却至少能在炎炎酷暑觅得几分难得的清凉。
皇帝刘彻继续批阅着奏章,要赶在三伏休朝前将诸多国政都处置妥当,必得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半分浪费不得。
太子刘沐对此早是习以为常,自行阅看罢那札安息国书,也不敢出言打扰自家父皇,只是默默的站在御案之侧,等着刘彻发话。
良久之后,刘彻方是停下御笔,却又继续阅看下一道奏章,头也不抬的径自问道:“看罢这国书,你意下如何?”
刘沐早有预料,毫不迟疑的答道:“儿臣以为,倒不妨应下此事,正好驱虎吞狼,让罗马与安息来个鹬蚌相争,我大汉便可做那得利的渔翁。”
刘彻微是抬眸,斜觑了他一眼:“安息人不蠢,必是要向我大汉借兵的,是渔翁得利,还是为人作嫁,犹未可知,若是将虎狼养壮实了,让其趁势做大,日后我大汉只怕反受其害!”
刘沐闻言愣怔,想想还真是这么个理,挠头道:“父皇说得是,然依儿臣之见,那安息人既想行这远交近攻之策,必是要与我大汉极力交好,应是不敢心存不轨吧?”
“愚蠢!”
刘彻抬头盯着自家傻儿子,沉声呵斥道:“身为大汉储君,你怎会有如此幼稚念头?为父对你说过多少次,天家之尊贵,外人皆多觊觎,大汉之富饶,外族亦多狼顾,自古皆如是耳!
安息现下或许不敢对我大汉行不轨之举,却绝非无觊觎之心,只因我大汉强盛,才不敢轻举妄动罢了。将自身安危系于他人好恶,真真愚蠢之极,日后你若得继帝业,万万切记,无论何人何事,皆不得任其脱离你的掌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分忠奸善恶,不计亲疏远近,盖莫能外!”
刘沐惊诧得瞪大双眼,讶异道:“父皇,这未免……”
“未免甚么?”
刘彻勾唇嗤笑,淡淡道:“有违仁君之道?身为帝皇者,富国强兵,福被万民便是贤君圣主,让百姓安居乐业,才是真正的仁德。为父知你脾性暴躁,故让袁盎和卫绾教导你仁义道德,教你谦恭守礼,却非让你做甚么秉性纯良之人,想要驾驭朝堂上那群老狐狸,你得比他们更阴狠,更老辣,更舍得杀人!”
刘沐年岁尚幼,压根无法完全领悟自家父皇的意思,突是闻得这般“毁三观”的言论,真真有些发懵。
刘彻倒也不急着让他完全理解,只是觉得该到逐步提点他人心险恶的时候了,身为帝国储君,多了解些现实阴暗面没坏处的。
身为天家子,刘沐无疑是幸运的,盖因他是皇帝的独子,没人有资格跟他争夺储君之位,然也正因如此,他自幼就没见识过甚么残酷血腥的宫廷斗争,简直就是生长在温室中的花朵。
历朝历代,皇子间多是为了争夺帝位,斗得你死我活,虽是残酷无比,却也是个优胜略汰的过程,真正靠自身努力夺取大位的,即便最终没成为贤君圣主,却也绝不会是懦弱无能之辈。
暴君,总比昏君强!
刘彻不想将自家儿子教导成暴虐之人,却也要让他懂得人心险恶。
对帝皇而言,使得百姓富足,使得社稷稳固,就是最高的道德,不要被所谓的仁义二字轻易束缚住,历史往往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这些话,刘彻不会对旁人说,但对自家傻儿子,还是要多多提点的,否则以他重情重义的性情,日后若继承帝位,只怕会轻信于人,于国不利啊。
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的。
刘彻仅是点到即止,随即转了话头:“安息欲与我大汉结盟,共同对付罗马,于安息而言,确为远交近攻,然于我大汉而言,安息与罗马,孰远?孰近?”
刘沐尚未回神,不假思索道:“安息近,罗马远!”
刘彻却是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看他。
刘沐终是缓过神来,咂摸着自家父皇的话,恍然道:“父皇之意,于我大汉而言,若要远交近攻,反是该与罗马结盟,伺机攻伐安息?”
“世间之事,岂是非黑即白这般简单的?”
刘彻摇摇头,耐心解释道:“安息与罗马,距我大汉皆甚为遥远,谈甚么远交近攻,且唯有诸国的国力相当,或以一国之力难敌众国之盟,方才须得行合纵连横之举。现今我大汉之国力霸绝于世,正该外施霸道,可于外邦交好,但不宜与之缔结盟约,免得日后欲出兵征伐其国,还得背盟弃约,反倒落得师出无名了。”
刘沐眼神大亮,忙是道:“依父皇之意,是欲出兵征伐罗马与安息?”
“时机尚未成熟,你只需时刻牢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刘彻神情淡然,坦言道:“我大汉现下虽霸绝于世,然难保日后不出个昏庸帝皇,毁了祖宗基业,使得民生凋敝,国力衰微,故吾等不可为后世子孙留下半点后患,非我族类,即便归附臣服,亦得覆灭其文明,使其不得开化,始终如蒙昧牲畜般的化外蛮夷,才是好蛮夷!”
“父皇说得是,儿臣必牢记于心。”
刘沐连连点头,觉着父皇这话倒是合他脾性,不似宫邸学舍的师长们总是教他要有甚么仁德之心。
对牲畜般的化外蛮夷,还谈甚么仁德?
刘彻颌首道:“今日之世,有望将其文明薪火相传的国度,唯罗马,安息,巽加,然此三大强国距我大汉甚是遥远,且人口众多,国力不弱,仅凭我大汉现有军力,想要将之彻底覆灭,实非易事,还须多作筹谋。”
刘沐突发奇想道:“父皇,昔年两位皇叔统率十余万铁骑便能重创巽加,震慑安息,现今定南将军卫青也统率着十余万骑于仰光集结,倒不如……”
刘彻出言打断道:“为政之人,当懂得权衡利弊,要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果,将士亦有父母妻儿,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妄动兵戈。”
“……”
刘沐觉着自家父皇的话端是前后矛盾,挠着头嘟囔道:“既要覆灭他国,又不动兵戈,为之奈何?”
刘彻扬眉呵斥道:“上兵伐谋,休要甚是都想靠武力解决,便说那巽加,想要覆灭其文明,无须举国诛绝,只须使得羸弱其国人身心即可。”
刘沐听得满头雾水:“羸弱身心?”
刘彻意有所指的提点道:“前些日子,你刚查验过太尉府集司与计司呈上的密账,忘了我大汉水师每岁最大的那笔隐秘进项了么?”
刘沐恍然大悟:“福寿膏?”
绝大多数大汉臣民尚不晓得福寿膏是甚么玩意,盖因在大汉境内,此物被称为鸦片,乃是禁品。
每岁朝廷公府和各郡县官府都会在各地开展所谓的禁教育,臣民别说藏匿和贩卖鸦片,即便蓄意种植罂粟都是不赎不赦的死罪,即便王侯权贵亦如此。
然刘沐身为储君,却晓得大汉水师在万里之外的安达曼群岛种植有大量罂粟,建立有大量的鸦片作坊,且每岁能通过鸦片贸易获取超过百万金的暴利。
虽说太尉府,少府,大农府乃至御史府和廷尉府都或多或少的从中“抽成”,然各路水师每岁也能分到十余万金,否则光靠朝廷每岁拨下的军费,怕是难以支应大汉水师的庞大开销。
鸦片的主要贩售地,自然是身毒诸国,尤是巽加王朝及与其接壤的羯陵伽国,安达曼群岛庖制出的鸦片有大半都是贩运到两国出售的,非但深受贵族们的追捧,更成为婆罗门僧侣修行必备的圣药。
刘沐更是知晓,父皇之所以遣大军征伐百乘王朝,除却是因百乘舟兵对汉商劫船杀人,更因百乘王朝执意不肯对大汉开放通商,而之所以先经略注辇国东南外海的马达加斯加岛,则因安达曼群岛的面积太小,种植出的罂粟无法满足身毒诸国所需,大汉水师想在马达加斯加岛更为大范围的种植,父皇对此欣然准允。
“不吸食鸦片的身毒贵族,就该送他们去见身毒人的天神!”
皇帝陛下曾如是说,太子殿下此时忆起这话,才是后知后觉的体悟到个中意味。
刘沐问道:“父皇,既是如此,为何不索性将那鸦片亦贩运到安息乃至罗马?”
刘彻缓缓解释道:“此事不急,安息虽是军力强盛,然其属民不过六百万,不似身毒诸国人口众多,单巽加王朝就有属民三千余万,若是过早坏了安息根基,反是让罗马少了牵制,可如两百余年前的马其顿帝国般肆意东扩,倒不如暂且维持两国态势,我大汉才可作壁上观。”
刘沐咧嘴傻笑:“父皇英明,儿臣醒得了。”
刘彻出言考较道:“那你来说说,这安息国书该怎的回复?”
刘沐皱着眉头,苦思半晌,方是挠头道:“依儿臣愚见,虽是不宜缔结盟约,然还是该稍作安抚,也免得让安息人心生猜忌,反倒不敢全力对付罗马了。”
刘彻挑了挑眉,笑着追问:“如何安抚?”
刘沐见得父皇没出言驳斥,且貌似是颇为认同的,不禁深受鼓舞,出言答道:“倒不若似昔年大夏般,让安息也出赀雇佣我汉军……”
刘彻笑容愈盛,欣慰道:“孺子可教也,然我大汉雄师可不是甚么雇佣军,更不能为外族蛮夷冲锋陷阵,既是安息人想要借兵,我大汉倒不妨为他们与大月氏牵线搭桥,顺带也能从中获取些好处的。”
第六百章 非友即敌
到得三伏,太上皇和皇帝都带着自家婆娘离京避暑去了,无官位在身的王侯勋贵们更是早已离开闷热得如同蒸笼般长安城。
王侯虽因京居令的限制,不得擅离京畿半步,然长安周边的诸多避暑圣地足以供他们悠闲安逸的渡过酷暑,反倒是离京较迟的文武百官须得花些心思寻找合宜的避暑之地,除却公卿将相,高爵勋贵们是绝不可能主动为寻常官员腾地方的。
世家子弟们的日子却不怎的好过,盖因诸多世家大族见得刘氏天家的王侯子嗣每岁三伏多入黄埔军学暑训,觉着也不能让自家子弟太过安逸了,否则就如去岁那场马赛赌局般,被刘氏天家压得实在憋屈。
老刘家是大汉皇室不错,然众多世家大族合力择出的优秀子弟竟是比不过刘氏子弟,这说不过去的,尤是大汉铁血尚武,军武世家众多,在骑术上输得如此惨,简直是将祖辈父辈的脸面都丢尽了。
随着各大官学的暑休从三伏延展至三暑,世家权贵们纷纷上书皇帝陛下,请让四大学府与诸多贵胄官学的学子在三伏亦进行暑训,虽不宜皆入黄埔军学,却可从军学延请教官,负责督导教训。
皇帝刘彻觉得此举合宜,自是欣然应允,只是念及黄埔军学的学子本就经年累月的刻苦训练,难得有暑休长假,还是让他们归家休歇,故是将黄埔军学排除在暑训名单之外,且各学府和贵族官学的暑训也只为两年一训,无须年年如此。
汉代的平均气温本就比后世高出不少,加之是六月盛夏,长安城处处热浪滚滚,若非长秋医学已然研制出十滴水和清凉油等医治中暑的药物,且不懈改进,只怕常年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们会在暑训时病倒大半。
刘氏子弟们却是不同,多年暑训下来,自幼便是如此的他们早已习惯,除却偶尔哀嚎悲叹两句,端是人人活蹦乱跳,尤是每当操练结束,便是纷纷冲到黄埔军学内的人工湖畔,脱下衣裳就往水里跳。
黄埔军学,视同军中,向来无须拘泥礼数,打着赤膊的粗豪汉子随处可见,即便是平日温文儒雅之人,想要融入这环境,也会不自觉的变糙,很糙很糙。
乘氏侯嗣子刘典生性清冷自持,且喜好诗词歌赋,实乃同辈刘氏子弟中最为内秀之人,堪称地痞出身的老刘家中的另类奇葩。
按说他是不愿在光天化日之下,宽衣解带,袒胸露背的,奈何众多族兄族弟却是见不得他“端架子摆清高”,硬是将他剥得仅剩亵裤,便往湖里抛。
向来护短的太子刘沐却是嬉笑旁观,虽有些幸灾乐祸,刘典对他却也没甚埋怨,若非有刘沐在场,只怕族兄族弟们连他的亵裤都要扒下的。
然而,将刘典剥光抛下湖中,刘氏子弟们却反是更郁闷了,这厮非但样貌俊秀,那身白净如玉的肤色更是晃眼,无论晒脱多少层皮,仍是瓷白如斯,不似众人般皆晒成焦炭般,真真气人得紧。
刘典在群狼环伺下,周身如同针扎般难捱,往往只能深泅水中躲避那些目光,长久下来,倒是练就了身好水性。
太子刘沐可不似刘典般“娘气”,大咧咧的脱下短襟武服,露出常年锻炼出的精实身躯,噗通就往湖里跳,每到此时,在暗地远远盯着的内卫和暗卫们皆是神经紧绷,直到太子殿下从水里冒了头,才是长疏口气。
太子殿下若是下水后,却再上不来,他们的身家性命也就算彻底交代了。
太子殿下在黄埔军学辛苦操练时,他那不靠谱的母后却是欢实得紧,盖因今岁皇帝刘彻带着自家婆娘前往终南山北麓的皇苑避暑。
有孕在身的泰安公主已随太上皇和太后前往渭北甘泉宫,驸马桑弘羊也获准随行,依照诸多往例,估摸着在泰安公主临盆产子前,太上皇和太后是不会摆驾回京了。
刘彻的两位胞姊,阳信公主和南宫公主则是带着自家驸马张骞和公孙贺,随帝后一道前往终南山,待得三伏过后,她们也是要前往甘泉宫陪泰安待产,与自家驸马怕是要分隔数月之久,故趁着离去前好生腻歪腻歪,也是人之常情。
乘氏侯刘买及其夫人跋子亦是随行,毕竟跋子与皇后和诸位公主皆是好闺蜜,彼此间的关系倒是比刘彻和刘买这对族兄弟要来得亲密得多。
皇帝,皇后,两位公主,大行令,卫尉卿,太常卿,此等出行阵容,禁卫岂敢有半分懈怠,殿内中郎将仓素亲领麾下三千郎卫随扈,外加五千羽林卫,连带虎贲骑营的两万虎贲卫也倾巢而出,浩浩荡荡的护卫着帝后南下。
如此大的阵仗,即便再轻车简从,也没摆出甚么天子仪仗,仍是惊动了沿途官民,尤是沥青大道上的商旅行人,闻得要给帝后让道,忙是纷纷退到路沿,齐齐拜伏在地,山呼万岁,以迎圣驾。
六月酷暑,沥青路面上热浪滚滚,沥青都要晒化了,可见温度何等惊人,然商旅行人们却是不管不顾,直至见得御辇粼粼而来,又目送其粼粼而去,方是起身久揖,可见实乃言行由衷。
不少外邦使臣见闻此等情形,皆是深自感叹,汉人对天家崇敬若斯,实非外邦之福。
大汉本就铁血尚武,当今天子更是杀伐果决之人,对外邦向来强硬异常,如今皇权甚重,且为万民所向,帝曰可诛者,则万民皆曰当诛。
外邦兴衰存亡,皆系汉帝一念之间,怎能不领他们这些使臣噤若寒蝉?
即便在这炎炎烈日下,亦是让人脊背直冒冷汗。
诚然,常驻大汉帝都为使臣,对他们是个肥差美差,毕竟汉都之富饶,汉物之精美,皆非外邦可比,然出使大汉也是个不轻省差事,掌外邦事宜的大行府属官大多态度强硬,看似礼数周全,然但凡涉及大汉利益,端是寸步不让,使得各国使臣很是憋屈。
然形势比人强,本国国力远远不及大汉,他们这些使臣又如何能挺直腰板与大行府属官争辩,顶多略作周旋拖延,尽量为本国争取些利益,即便是大汉吃肉,本国喝汤也成,最怕惹得汉帝恼怒,出兵“砸锅”,那可就闯下滔天大祸了。
在诸多外邦使臣中,倒是西域诸国的使臣过得最为安逸,原因无他,早已认清了自身地位,以大汉藩属之臣自居了。
倒非他们不爱国,更不是想叛国投靠大汉,只因他们本国的君臣亦多是这般想法,大汉征服西域已足足十二载,传承久远的西域大国早已尽数覆灭,取而代之的是百余城邦小国,各国国君皆是在汉廷扶持下才得以登位的。
昔年西域诸国君主为表忠心,皆将嫡子送来长安为质,后逐渐形成惯例,十二年过去,早先的质子们有不少都已归国继位,又将自家嫡子继续送来长安。
这些曾为质子的国君,见识过大汉的强盛,又自幼受汉人教养,以说汉话,书汉隶,着汉服,行汉礼为荣,多是心向大汉的,不会更不敢生出半分异心,至少在大汉国力仍旧强盛之时,在西域诸国没人敢不识时务的作死。
老老实实向汉廷缴纳什一税,让属民向汉廷服什一役,就能安安稳稳的享受荣华富贵,即便不得整军经武,却也不用忧心被邻国进犯,也不怕国内贵族造反,毕竟没有汉廷的敕令,西域诸国的国君就不得受封,擅自称王者,举族诛绝!
西域诸国比诸多汉郡承担了更重的赋税和徭役,却从未获得大汉郡县所享有的诸般好处。
大汉郡县至少能编练府兵,西域诸国却连兵士都不得擅自征募。
西域诸国的属民倒是对此喜闻乐见,若能吃饱穿暖,谁特么愿去入伍从军,西域诸国非是大汉,西域胡兵更不似汉军,若非出身贵族,鲜少能靠军功加官进爵的。
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熙熙攘攘皆为利往。
即便是武风昌盛的大汉,在未面临亡国灭种之祸的承平岁月,皇帝刘彻也极难要求汉军将士无欲无求的为国捐躯,毕竟这实在是有违人性的。
精良的军备,优渥的军饷,剽悍武勇的铁血军魂,公正完善的奖赏和抚恤制度,再加上百姓的崇敬景仰,才能支撑起攻无不克的百战雄师,赋予汉军将士勇往无前的力量。
汉七十七年,六月上旬。
汉军水师舰群抵达身毒次大陆东南外海,将搭载的两万巽加兵马送上斯里兰卡岛,随后彻底封锁保克海峡,将胆敢出海查探的注辇国舟兵战船尽皆击沉,彻底断绝了注辇国出兵援救狮子国的海路。
弩炮隆隆中,行人令季籍率大汉使团登岸,悍不畏死的前往注辇国都欧赖宇尔城,只为向注辇国君呈递大汉国书。
国书有云:世间万邦,于我大汉,非友即敌,你国何去何从,还须尽速决断!
第六百零一章 欺人太甚
注辇国都,欧赖宇尔城。
作为传承久远的农耕民族,泰米尔人不乏智慧,注辇国虽闭关自守,暗中积蓄实力,然该国君臣却非消息闭塞的,恰恰相反,他们时时关切着身毒诸国的局势,昔年出兵征服斯里兰卡岛上的狮子国,足以证明他们对外扩张的**。
刘彻身为穿越众,自是深深知晓,若是照着原本的历史进程,不出百余年,注辇国就会向日渐衰微的身毒诸国显露出锐利獠牙,不但向身毒中北部大肆开疆拓土,更是大力发展航海。
到得宋代,注辇王罗茶罗乍在位时,该国光是畜养的战象就超过六万头,拥百万精兵,甚至通过舟兵侵入了马来半岛的诸多小国。
泰米尔人,实乃懂得隐忍的部族,亦是善战好战的部族,更是唯一能对外来的征服者雅利安人真正构成实质危险的身毒土著部族。
在这一点上,泰米尔部族远比建立起百乘王朝的百乘部族要精明得多,至少在实力尚未足够强悍时,从未在明面上挑战巽加王朝那身毒霸主的地位。
刘彻正是看准了这点,才会遣使向现今在位的注辇王喀卡楠送去国书,“非友即敌”的措辞虽是霸道强硬,实则却也让行人令季籍带去了大批精美昂贵的汉货,自也不乏那能让人欲仙欲死的福寿膏。
这份厚礼,倒不是想收买注辇国君臣,注辇王也不至昏庸到被这点小恩小惠迷昏了眼,只是用以向注辇王聊表敬意,顺带打通各处关节,让季籍能争取到私下面见注辇王的机会。
在华夏大地,历朝历代皆不乏以“死国”为荣的士大夫,重视风骨气节的秦汉两朝尤甚,季籍正是这类文臣。
大汉水师舰群非但封锁了保克海峡,更是击沉了数以百计出海试探的注辇战船,在这般两国交恶的紧张情势下,敢率使团登岸,前往注辇国都,这位大汉使臣真真有颗远超常人的强悍心脏。
换作是匈奴这类蛮横的游牧民族,大汉使团估摸还没走多远,就要被斩杀殆尽了,然泰米尔人终究有足够的理智,注辇君臣更是久闻大汉之强盛,且已然探听到此番在斯里兰卡岛登岸的乃是巽加大军,盖因婆罗门圣僧号召教众向狮子国发动圣战的消息已然传遍身毒诸国了。
大汉国力到底强盛到何等地步,注辇君臣虽多有耳闻,却未曾亲见,倒也不至太过在意,然大汉水师那些狰狞战舰的威力,注辇国的舟兵将领却已详细呈报。
身毒四大国中,注辇国的海疆最为辽阔,也是最重视发展舟兵的国度,否则昔年也无法搭载大军,横渡保克海峡,前去征服狮子国。
即便如此,注辇舟兵将领仍是被大汉战舰的无匹战力深深震撼,不得不向注辇王上书,坦承凭借现有的舟兵战力,若与大汉水师冒然开战,自会落个大败亏输的下场。
这就是泰米尔土著最大的优点,理智且有自知之明,远比后世狂妄的印度三哥们要强得多,可见雅利安贵种们实乃遗祸千年的真正毒瘤。
泰米尔人自然深深憎恶这雅利安人,要晓得泰米尔部族起源于身毒中部的高韦里水流域,在那片肥沃富饶的土地传承了千余年,却是从北方迁徙来的雅利安征服者杀戮和驱赶,被迫迁移到身毒半岛的最南端。
注辇建国至今百余载,泰米尔人从未忘记这等深仇大恨,时时刻刻想着重新夺回祖祖辈辈生活过的故土。
昔年出兵征服了狮子国,让身为雅利安人的僧伽罗部族臣服在泰米尔脚下,这是何等的解气,何等畅快?
大汉水师帮着巽加王朝运兵,使巽加王朝得以征讨狮子国,且封锁了保克海峡,阻绝了注辇国出兵驰援的海路,若说注辇君臣对大汉不恼怒,那才是见了鬼。
然注辇王喀卡楠在闻得大汉使团登岸后,反是命大队兵马将之护送到国都,原因无他,忧心大汉与巽加王朝暗中缔结了甚么秘密盟约,难保日后不会对注辇国下手。
真正的有为之君,鲜少会被怒火蒙蔽双眼,尤是在国力逊于他人时,要懂得隐忍,与大国强国周旋。
以小事大,以智,说得就是这么个道理。
在王宫接见汉使季籍,阅看过那札经译者转译过的国书,看到那等霸道强硬的措辞,喀卡楠无疑是心中愤恨的,只是面上不显分毫。
季籍偷偷打量着这位君王的神情,见得其面不改色,就晓得此乃城府极深的狠角色,怕是不好对付的。
果不其然,喀卡楠和颜悦色的向季籍询问了些大汉的风土人情,正事却是半句未提,随后便是吩咐大臣将汉使送出宫去,且要好生安置大汉使团。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大汉使团虽是被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却又仿似被注辇君臣完全遗忘了,想结交权贵都找不着门路,更遑论求见注辇王。
季籍却是不急,算算日子,登岸至今已有月余,估摸着注辇王也该接到紧急军情了。
不出他所料,喀卡楠此时正在王宫里,执着刚呈来的军情战报,对着众多大臣怒吼连连,若非那些大臣苦苦劝阻,他真要派人去将大汉使团诸人的头颅都砍了。
七月上旬,就在大汉使团登岸将将三十日后,原本封锁保克海峡的大汉水师又遣人登岸,寻到注辇舟兵将领,传达了汉廷颁布的所谓禁海令。
不仅止保克海峡,整个身毒半岛的东部海域皆尽数封禁。
注辇国占据身毒半岛南部,在身毒诸国中,其疆域面积仅次于巽加王朝,且是贯穿东西两岸的,故该国的海岸线极长,近愈三千里。
保克海峡全长三百里,仅占注辇国东部海岸线的两成左右,大汉舰群若真要在身毒半岛东部彻底禁海,意味着会将封锁的范围大大延展,这对重视海捕渔业的注辇国自然是无法接受的。
然大汉水师可不管注辇人会如何看待此事,他们仅是遣人预先告知注辇舟兵,而非与之商量,正是所谓的“勿谓言之不预”了。
非但如此,大汉水师的实质作为远比那霸道的禁海令更为过分,不止是单纯的封锁海域不让注辇船只出海,而是彻底圈禁近海,乃至濒海地域。
但凡汉军战舰弩炮所及之处,且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管你是战船还是民船,是官兵还是百姓,汉军战舰巡海时,兴致来了就朝岸上轰几炮,且专朝注辇舟兵的驻地或人口聚居之地轰。
弩炮的射程固然不远,然经过多年的不断改良后,填塞其中的高爆炸药的威力已有大幅提升,轰炸之处,方圆十余丈皆只余断壁残垣,尤是炸中人畜,那等碎肉横飞,血沫四溅的场景,实在太过恐怖残忍。
亲眼见识过的注辇军民皆是骇得魂飞魄散,纷纷远离海岸,便连诸多码头和舟兵营地都彻底弃守,能侥幸逃脱的战船都纷纷南下,绕往西部海岸。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注辇王喀卡楠接获紧急军情,向来冷静自持的他都无法保持理智,恨不得亲自提刀去斩下大汉使臣的脑袋,以雪此等奇耻大辱。
注辇群臣虽也愤恨不已,却有不少老成持重的苦苦劝阻自家君王,在大汉水师展现出无可匹敌的战力后,斩杀大汉使臣,彻底与汉廷撕破脸实属不智之举。
要晓得,现下的斯里兰卡岛上还有两万巽加兵马,况且汉军水师能搭载来两万兵马,就能搭载来更多更多。
此番巽加出兵征讨狮子国,打的旗号是婆罗门教的圣战,若有心人稍加引申,甚或为信奉婆罗门教的身毒诸国提供庞大的助力,怕是会扩大成雅利安人对土著部族的大清洗。
国力强盛的大汉,恰恰就拥有足够的资本从旁煽风点火,甚至出兵为婆罗门教“助阵”,得罪不起的。
尤是在注辇舟兵毫无抵抗之力的当下,压根无法阻止敌军登岸,注辇国即便暗中积蓄了百余年的实力,然现下要应付巽加和大汉两大强国的联手,仍无异以卵击石。
即便能胜,亦必是惨胜,且会引得巽加更为警觉,百余年的忍辱负重无疑要毁于一旦的。
为今之计,只有与大汉使臣好生商谈,最好能如巽加王朝般,与汉廷签定邦约,不求大汉能独厚注辇国,只求休战止戈,且日后大汉能不偏不倚即可。
若无大汉水师协助,巽加王朝绝不可能遣出大军,跋山涉水数千里南下进犯注辇国,毕竟还有百乘王朝横桓在身毒半岛中部。
注辇王喀卡楠在暴怒之余,仍是听得进逆耳忠言的,发泄了几分怒气,终是恢复了理智,同意再度接见大汉使臣。
汉使季籍闻得注辇王要接见他,不禁晒然失笑。
大行令常言,外交乃是军事的延伸,果不其然啊。
这些泰米尔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何苦来哉呢?
第六百零二章 借刀杀人
(哎,又有三章惨遭屏蔽,现在写起来束手束脚的,感觉很累,又得改大纲了。)
注辇王喀卡楠此番接见汉使季籍,没摆甚么大阵仗,王宫大殿内除却侍卫,就仅余数名重臣,毕竟是被逼无奈才接见他的,终归落了下乘,喀卡楠身为人君,在众目睽睽下,必是拉不下脸来与季籍好言相谈的。
说实话,喀卡楠没提刀找上门去砍了他,已算是够沉得住气了。
季籍亦是深悉人心,登殿参见是颇是谦恭,没摆出甚么倨傲模样,倒非是怕掉脑袋,死国没甚么大不了,只怕惹恼了注辇君臣,反是坏了陛下的谋划。
对于大汉水师强行禁海之事,季籍自是早就知晓的,实则何时行事,正是他与此番统领舰群的水师稗将议定的,大汉使团登岸后,若三十日内不遣人传讯回去,水师舰群就会依计行事了。
季籍官居行人令,直属于掌身毒诸国邦交的大行丞窦蟠辖下,跟着窦蟠驻在巽加国都已有数年之久,惯常与轮驻仰光的水师将士接触往来,偶尔还送些身毒特产去劳军的,彼此间的配合自然默契得紧。
倒非甚么了不得的计谋,正是汉廷在身毒诸国用顺了手的“以战逼和”罢了。
汉军固然强悍无匹,然有些仗能免则免,没必要付出无谓的牺牲,依着皇帝陛下的谋划,非但不会真的对注辇国动手,实则连必得征讨的百乘王朝,都不会让汉军充当主力的。
喀卡楠却是不知汉人谋算,见得季籍登殿,不待他行完礼,便是出言怒斥道:“本王且问你,你大汉边是遣使递来国书,想与我注辇国缔交修好,却又怎敢出动数百战船犯我海疆,戮我军民?”
他虽有给季籍下马威的盘算,却也是真的怒火中烧,神情没有半点作伪,是真的怒发冲冠,目眦欲裂!
季籍晓得注辇王城府甚深,此时他若故作不知,反倒会被喀卡楠抓住话头,不断的逼问呵斥,倒不如明着说,既然喀卡楠主动召见他,那明摆着就是心有忌惮,不敢杀他,免得和大汉愈发交恶。
“大王此言差矣!我大汉皇帝陛下早在国书中言明,世间万邦,与我大汉,非友即敌,让大王尽速决断。”
季籍躬身作揖,复又起身直视王座上的喀卡楠,朝天拱手,肃容道:“我大汉皇帝金口玉言,言出则必践,容大王仔细思量三十余日,已是难得了。”
“放肆!”
数位重臣皆是齐声呵斥,觉着汉人实在是太过狂妄了。
季籍两手一摊,无奈长叹道:“良言逆耳,大王若觉我所言刺耳,那便将我头颅斩下,唯望大王能让人将我这颗头颅悬挂在东城门上。”
喀卡楠冷哼一声,嗤笑道:“你竟也知道,若不将你的脑袋挂在城头示众,难平我注辇臣民的愤恨?”
“大王此言亦是差矣!”
季籍不禁摇头失笑,出言解释道:“数百年前,我华夏仍是群雄并起的大争之世,其时以吴越两国最为强盛,彼此相攻。吴国有绝世名将,名为伍子胥,屡屡向吴王夫差进谏良策,奈何吴王忧谗畏讥,非但不纳良谏,更是听信谗言,逼迫伍子胥自戮。伍子胥死前留下遗言,让人将他眼睛剜下,悬挂在吴国都城的城门上,以便日后亲眼见得越国灭了吴国。”
喀卡楠闻言,面色愈发铁青,他又不傻,自能听出季籍既是语带讽刺,更蕴着赤果果的威胁。
季籍却是毫无惧色,继续出言道:“大王乃是英明有为的君主,我才敢直言相劝,我大汉皇帝在国书里已说得明白,你我两国非友即敌,是友是敌,全在大王一念之间罢了。”
喀卡楠再度嗤笑出声,带着浓浓的讥讽意味,半晌都没搭腔。
古外今来,搞外交的大多脸皮厚,若没点唾面自干的心态,光凭甚么不卑不亢,甚么有礼有节,那是难成大事的,痞里痞气的张仪和堂堂正正的苏秦,就是最典型的对照,三寸不烂之舌,还要配上三尺厚的脸皮,那才真正管用。
季籍就是实打实的外交人才,在大行府熬了二十余载,一路摸爬滚打出来的,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杠杠的,仿若没听出注辇王那笑声中的讥讽,自顾自的往下说:“大王啊,我大汉是真想与注辇国结为兄弟之邦,便如同巽加人那般友好亲近啊。”
此言一出,喀卡楠瞬间敛了脸上的冷笑,殿内众人皆如死一般的沉寂。
这若不是威胁,甚么才算威胁?
这厮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不断挑战大王的耐性啊!
注辇重臣们皆是缩着脖子,觉着这位大汉使臣不是疯了就是傻了,哪有这样上赶着找死的?
“如此说来,你大汉与巽加便是那甚么兄弟之邦了?”
喀卡楠两眼微阖,下意识的用手摩挲着王座的金扶手,淡淡道:“怪不得你大汉战船会帮着巽加载运大军,征伐我注辇的属国啊。”
“确是如此!”
季籍仿似个听不出好赖的愣头青,毫不迟疑的颌首应是,却又随即意味深长道:“然若注辇与我大汉亦为兄弟之邦,那便是难分亲疏远近了,或许你我两国更为亲近,也犹未可知啊。”
“哦?”
喀卡楠面色稍霁,扬眉问道:“若真如此,你大汉战船可会即刻北返?”
“大王说笑了,我大汉向来极重信诺,岂能背弃邦约,将那两万巽加将士扔下不管呢?”
季籍忙是躬身回话,心下却是冷笑,大汉水师舰群若是驶离保克海峡,注辇国必定即可发兵渡海,前往斯里兰卡岛驰援狮子国。
注辇国不怕巽加王朝,更不怕远在万里之外的大汉,却是怕巽加兵马和大汉水师联手,若非注辇君臣有此忌惮,他季籍的小命只怕也留不到此时。
此时背弃巽加人,等若自断臂助,即便他季籍答应,大行丞窦蟠也不会答应,远在帝都长安的皇帝陛下更不会答应。
若是此时应下注辇王,坏了大局,他季籍怕不得要落个枭首夷族啊?
喀卡楠又是沉默不语,却是睁开半眯着的眼睑,不再掩饰双目中的凛冽杀意,冷冷的注视着玉石台阶下的季籍。
季籍虽是头皮发麻,却是面不改色道:“恕我直言,大王何必如此在意那小小的狮子国,若你我两国真能交好,大王想借我大汉之力,夺取更大的疆土,也不是甚么难事。”
“呵呵,便如巽加人这般么?”
喀卡楠已算不清自个今日被这厮气笑了多少次,想着若真杀了他,得先将他那条舌头给活生生拔出来,如此才能解恨啊。
“大王又想岔了,巽加此番出兵征讨狮子国,实非意在开疆拓土,而是诸位婆罗门圣僧意欲清洗叛族叛教的僧伽罗人罢了,巽加王是抵不住诸位圣僧的请托,才答应劳师远征,却也仅遣来两万兵马。”
季籍忙是出言解释道,说的也不算是假话,虽说少不得有大行丞窦蟠的怂恿,然出面“请”得神谕,逼着巽加王案达罗迦出兵的,也确实是众多的婆罗门僧侣贵族。
“多说无益,你大汉既是有意襄助巽加人征伐我注辇属国,就休要再谈两国交好之事。”
喀卡楠抬手重重拍在王座的扶手上,沉声喝道。
季籍却是不惊反喜,盖因他听出注辇王的语气已然有所变化,不再似先前般冷嘲热讽,却也不似要斩杀他,这就是要讨价还价,有的商量了。
如此便好,遇着想议价的聪明人,总比遇着只会喊打喊杀的莽货要好得多。
“大王息怒,与其在意那小小的狮子国,大王何不与我大汉联手,兴兵北伐,夺回泰米尔人的祖地呢?”
季籍终是不再绕圈子,径自直奔主题道。
“呵呵,原来如此,你们汉人倒是好算计啊。”
喀卡楠愣怔半晌,随即仰头大笑,与其说是讥讽季籍,倒不如说是自嘲的笑,笑自个怎的没早些想到,汉廷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原来竟是想借刀杀人啊。
泰米尔人的祖地,是身毒半岛中部的高韦里水流域,昔年泰米尔人的祖辈被雅利安人屠戮和驱逐,才不得不迁徙到身毒半岛的最南端。
然随着孔雀王朝的衰败分裂,现下的身毒中部已不归雅利安人占据,而是落到了百乘人手中,并建立起了现今的百乘王朝。
虽说百乘人和泰米尔人同为身毒土著部族,然身毒人与华夏人的家国民族观念是完全不同的,虽说不上势同水火,但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高韦里水流域自古丰饶,百乘人岂会拱手送回给泰米尔人?
大汉与百乘王朝交恶的消息,早已传遍身毒诸国,喀卡楠岂会不知晓,只是万万没想到,汉人竟将主意打到注辇国的头上,显然是想让注辇将士凭白为他大汉冲锋陷阵啊。
天下还有这等好事?
真当我泰米尔人都是傻的么?
注辇王喀卡楠确实不傻,然大汉皇帝刘彻却也没真将他当傻子,之所以遣使前来,自然是能给出注辇君臣都无法拒绝的条件了。
第六百零三章 三国密约
季籍见得注辇王不怒反笑,却丝毫不以为忤,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双手呈上:“大王,此乃我朝大行令事先拟好的密约,还请大王过目。”
若是大汉发往外邦的正式国书,必是以木札誊写,然这道密约却非如此,盖因里头的内容着实不宜示人,别说皇帝刘彻,便是大行令张骞都唯恐史官下笔如刀,让他留下千古恶名。
这道密约,实非大行令张骞亲笔所书,故日后若传扬出去,他必然是不认账的,只不过若注辇王真是应下,汉廷还是会依约守信,不会轻易毁约的,勉强算两国暗中的“君子”之约吧。
喀卡楠陡然止住笑声,目光清冷的打量着季籍许久,方才接过随侍转呈的那份帛书。
汉人果是早有预备,便连这密约亦是以独特的泰米尔文书写的。
泰米尔文源自婆罗米文,亦可翻译为梵天书,或者说是梵文的变种字体,与雅利安人惯用的语言文字有较大出入,毕竟身毒不似华夏,没出个秦始皇般的千古雄主,自然也就没办法“书同文”。
即便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身毒大贵族,若分别来自不同的国度,彼此间也未必能听懂对方的“方言”。
注辇国闭关自守多年,鲜少与外邦往来,故泰米尔人独特的语言和文字在身毒诸国属于“小众”,能听懂的不多,能写出来的更是不多了。
这道密约用泰米尔文书写,多少表达出汉廷对注辇国的重视和诚意,让喀卡楠多多少少消减了些怒意。
他舒了口气,打算粗粗扫过,看看汉人到底想玩甚么把戏,然刚看了须臾,便是腾的从王座上站起,冲着玉石台阶下的季籍喝问道:“当真如此?”
季籍早有预料,重重颌首道:“然也,大王应是知晓,我汉人向来最重信诺,况乎事关两国邦交,岂容有半分虚假?”
“既是如此,为何不早些呈上,又为何拟成密约,而非正经国书?”
喀卡楠平抑下心中的激动,复又出言追问道。
季籍摇头苦笑道:“此事须得巽加王应下,才能真正成事,大王应是知晓,在巽加王朝,诸位婆罗门圣僧的权势……”
他虽欲语还休,喀卡楠却是全然会意了。
密约中亦是写得清楚明白,待得巽加兵马攻陷狮子国后,便会将斯里兰卡岛皆“租借”给汉人,供他们兴建罂粟种植园,并为他们无偿提供大量的奴隶。
奴隶从何而来?
自然是岛上那些国破家亡的僧伽罗人,若无大汉水师相助,巽加人压根无法将他们运回去,原本只能就地处决,现今让他们为汉人种植罂粟,已然是开恩了。
巽加王案达罗迦不傻,出兵征伐狮子国也非真为了甚么婆罗门圣战,除却旁的种种考量,真正说服他的,正是王储普林达卡暗中代汉使窦蟠向他转呈的一道密约,也正是注辇王喀卡楠现下看的这道。
密约中言明,若巽加王和注辇王皆是应下此约,则日后斯里兰卡岛产出的福寿膏,汉人将全数出售给他们,非但售价极低,且汉人将不再福寿膏出售给他人,至少在身毒之地是不会再另行贩售的。
依后世的说法,巽加王和注辇王就是大汉福寿膏在身毒的区域分销商,且是“独二”的代理商,这意味着垄断,意味着惊人的暴利。
最为关键的,乃是密约中坦率直白的写明,不是出售给巽加王朝和注辇国,而是出售给案达罗迦和喀卡楠这两位君主。
对崇佛的注辇国和喀卡楠而言,或许能做到家国不分,毕竟此时的佛教还没强到能涉政的地步,然对于案达罗迦可就不同了,依着婆罗门教的种姓制度,婆罗门僧侣贵族的地位可比刹帝利行政贵族,说神权凌驾于王权也不为过。
举个不太恰当的参照,譬如大汉的大农府和少府,分管国库和皇帝私库,两者泾渭分明,巽加王的私产也向来不会放在国库的。
当然,华夏帝皇“家天下”的霸气,是巽加王想学也学不来的,政教不分就是这么憋屈,无法可想的。
正因如此,待得季籍提到婆罗门圣僧和巽加王,喀卡楠也就知晓此道密约为何不宜公之于众了,巽加王既是应下,必然是要吃独食,不愿让婆罗门僧侣们从中分润的。
大家都是明白人,没必要把话说太透,免得大事难成。
汉人不会凭白给喀卡楠好处,依照密约,注辇国得出兵征讨百乘王朝,只不过远较喀卡楠所料想的要轻省得多。
若是喀卡楠应下此事,大汉水师将搭载大批兵马,率先从百乘王朝的东部沿海地域登岸,待得百乘集结大军抵御,注辇国可乘其兵力空虚,兴兵北上,轻易夺回泰米尔人的祖地。
提及此处,就须细说高韦里水。
高韦里水发源自身毒半岛中西部的布拉马吉里山脉,向东南方绵延流淌近两千里,横贯身毒半岛而入海。
昔年泰米尔惨遭雅利安人屠戮,被迫顺流而下,逃到身毒南部,故高韦里水最下游的出海口现今是在注辇国境内的,中上游则是被百乘王朝占据,只是两国疆域中间还隔了数百里,分布着诸多的城邦小国,或也算不得国,仅仅是稍微大些的部族联盟罢了。
这些小国夹在两个大国之间,仅仅是作为缓冲区般的存在,注辇国若是要朔流而上,出兵征伐百乘王朝,这些小国绝不会阻拦的,只会瑟瑟发抖的苟全自身。
此计可行乎?
在喀卡楠看来,无疑是可行的,对注辇国更是利大于弊的,暗中积蓄实力百余年的泰米尔人,军力本就不弱于百乘人,况且是要趁其兵力空虚的出兵偷袭,必然能将之重创。
只要不深入百乘王朝的腹地,不逼得他们拼死反扑,最终的结果极有可能是百乘王朝认栽求和,不敢妄图出兵重夺高韦里水流域。
相较于夺回泰米尔祖地,失去狮子国这个小小属国压根算不得甚么,再说日后还能从福寿膏的贩售中获得补偿。
况且汉人也给了他合适的台阶下,若是此计得成,大汉水师和巽加兵马多日来犯下的诸般恶行,皆会被视为迷惑百乘人的计策,而非对注辇国的挑衅乃至欺辱。
如此,喀卡楠对注辇臣民也就有了交代,非但不丢颜面,更会因夺回祖地而成为泰米尔人的英雄,得万民称颂,万世敬仰。
无论于国于己,皆是大大的好事,怎的不教他心动不已。
只是……该不该相信汉人,汉人会否信守这密约,终归让他仍是踌躇难决。
喀卡楠稍稍平复心境,出言道:“事关重大,使臣且先回馆驿,待我再仔细斟酌些时日。”
季籍亦是瞧出他心中顾忌,躬身道:“大王,为彰显我大汉诚意,我水师战船不日便将北返。”
此语一出,端是满殿哗然。
在场的注辇重臣们尚未看过那甚么密约,故适才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君王和大汉使臣在打哑谜,然此时却是真真被惊到了。
适才大王曾问季籍,两国若是缔结邦交,大汉水师会否即刻北返,季籍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出言否定了。
然现下刚呈上这道密约,大王尚未应下,季籍反倒主动告知,说大汉水师不日便将北返,这岂非自相矛盾么?
喀卡楠亦是颇为惊诧,皱眉道:“使臣这是何意?”
“大王已看过那密约,巽加若仅出两万兵马,如何能成事,又如何能抵得了我大汉付出的好处?”
季籍不答反问,复又意有所指道:“僧伽罗人负隅顽抗,两万巽加兵马久攻不下,巽加王自是要再行增兵,我大汉水师怕还须往返数趟,为其载运兵马。”
“放肆!”
注辇重臣皆是目眦欲裂,纷纷喝骂道:“贼子猖狂,真是欺我注辇太甚!”
“闭嘴!”
喀卡楠亦是出言怒斥,却非是冲着季籍,而是呵斥那些大臣。
群臣皆是愕然,倒也不敢再出声,自是满脸诧异的望着自家大王。
喀卡楠却是不再理会他们,只是半眯着眼睑,询问季籍道:“既是如此,那我注辇国又当如何应对?”
季籍笑答:“依我看来,大王自当调集大军,秣兵历马以作防备。”
喀卡楠亦是展颜而笑:“言之有理,正当如此。”
季籍再度躬身道:“大王英明!”
“哈哈,非是我英明,而是你汉人着实精明啊。”
喀卡楠笑容愈盛,扭头对着随侍的宫人道:“吩咐下去,备好美酒佳肴,我要与使臣彻夜畅饮。”
“谢大王!”
季籍心知注辇王是要留他详谈,端是心下大定,终归没误了陛下的谋划。
死国虽亦无憾,然活着立功,岂不是更好么?
正如昔日受命临行时,大行丞窦蟠对他所言,此事若成,他季籍便是为汉室社稷立下大功,非但能加官进爵,或许还能名留青史啊!
第六百零四章 安息特使
待得喀卡楠与季籍将密约中的种种条陈尽数议定,已是七月下旬,在此期间,季籍确是言而有信的,早遣亲卫传讯给大汉水师的稗将,言明诸事顺遂,可依循既定的谋划,率战舰群即刻扬帆北返。
皇帝陛下本就没将鸡蛋皆放在一个篮子的打算,注辇王应不应这密约,大汉都是要借巽加之力征讨百乘王朝的。
若注辇王真能应下,自是最好不过,两面夹击下,百乘王朝无疑会左支右绌,收拾起来会轻省不少。
若注辇王执意于大汉为敌,那也无伤大局,大汉水师舰群仍是会依原定计划北返,只为配合季籍行事才稍稍拖延了小半月的功夫,若事仍不遂,待得收拾完百乘王朝,再转头教训不识时务的注辇国也不迟。
总之季籍是卖了个顺水人情,在不知内情的注辇君臣面前狠狠刷了波存在感,数百艘战力无匹的狰狞巨舰,竟能听从这位大汉使臣的调派,这不得不令注辇人对季籍更为重视,揣测着他“真实”的身份?
难不成在汉廷里真是个位高权重的么?
季籍本只想聊表“诚意”,却是无心插柳,让注辇君臣误以为他地位颇高,使得喀卡楠对汉人会如实践约更为放心。
如此情形,对季籍而言,算是有好有坏。
好处是诸事更为顺遂,坏处是注辇王隐隐显露出将他暂且扣下的意思,等若作为人质被软禁了,事成则活,事败必死,不外如是罢了。
季籍对此早有预料,故是没半点惊慌,每日好吃好喝的被人伺候着,倒也算享福了,虽说注辇人的饮食不精,然在汉境贵比黄金的身毒香料却是不要钱般的往里撒,他这区区行人令,在出使身毒诸国前,可真没吃得这般奢侈过啊。
韩信虽也一饭千金,然那是出于报恩,他季籍现下可是实实在在的吃到肚子里了,岂不美哉?
季籍在注辇国都吃得畅快淋漓时,远在万里之外的大汉帝都内,安息特使塔泽斯却是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这位安息特使的来头很大,不似季籍那般“掺水”,出身自安息帝国内势力最为强大的巴勒弗家族。
安息帝国的政体与大汉极为不同,与其说是个大帝国,不如说是一个由八个独立小王国、许多自治城邦、贵族领地、行省所组合而成的政治集合体,这些小王国或领地不但拥有政经自主权,还拥有各自的军队,这些军队效忠的对象经常是领主而不是安息皇帝。
安息帝国的君主约莫也不宜翻译为皇帝的,只因历代君主都自认为“万王之王”,且安息在现今世上确是屈指可数的强国,故转译为君王,帝王,帝国之王,也无不可。
创立安息帝国的帕提亚人原本是西亚地区的游牧民族,先后受到阿契美尼德王朝及塞琉古帝国的统治,故吸纳了大量波斯和希腊的文化,在政体架构上表现得尤为明显,王位虽是采世袭制,然大贵族们对王位的继承乃至君王的废黜又能发挥极大的权力和影响力。
非但如此,安息帝国有其特有的皇族议会,新任帝王要经由皇族议会成员开会一致同意后,认可其能力和威望足以服众后,才准允其正式即位。
巴勒弗家族,不是安息帝国的皇族,却是势力最为强大的家族,帝国内部的诸多独立小国偶尔会不遵王令,却鲜少会违背巴勒弗族长的意志。
若这等家族放在华夏,历代帝皇必是欲除之而后快,至少刘彻是绝不容许有这般势大的家族在大汉存在的,然安息帝国的历代君王非但拿巴勒弗家族没辙,甚至发展到新帝登基都要请巴勒弗族长为其加冕的地步。
在汉人看来,这无疑是不可思议的,安息皇族迫于无奈倒也罢了,可巴勒弗家族如此强大,却从没有想过谋朝篡位,这实在太出乎华夏民族对人性所能理解的范围了。
家,国,国家,家国。
华夏和希腊的家国观,实乃东西方最早的理念碰撞,谈不上谁对谁错,只是所处环境不同,故而形成了极为不同的哲学观和世界观。
更为有趣的是,安息帝国的帕提亚人因着也吸纳了波斯文化的影响,故他们不似欧洲和身毒诸国般出现神权限缩乃至凌驾王权的情形,历代安息帝王皆自视为神,与华夏君王自号“天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君权神授,君权天授,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最终会导出完全不同的政治走向,后世不少砖家叫兽将两者混同,真是贻笑大方了。
现任的安息国君米特里达梯称得上是位雄主,会治国,会打仗,昔年刚即位没多久,便是领军亲征,重创塞琉古帝国,夺得了肥沃丰饶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
去岁闻得远遁数千里的匈奴人奇袭色雷斯,将以善战好战著称的色雷斯人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米特里达梯顿觉西扩有望了。
色雷斯就在罗马共和国的家门口,能容匈奴人耀武扬威么?
事实证明,罗马人对此确是太过轻忽大意了。
接连两次的西西里奴隶大起义,无权者与当权者,骑士派和元老派贵族间的惨烈斗争,使得罗马大军忙着四处平乱,却仍顾此失彼,实在无暇顾及陌生的匈奴人。
罗马人觉着昔年马其顿人能强大波斯帝国灭了,就证明东方骑兵很弱,现今罗马共和国的国力和兵力都远比昔年的马其顿帝国强大得多,来自东方的区区两万匈奴骑兵,虽是靠卑劣的偷袭重创色雷斯,却又怎敢捋罗马虎须么?
当世三大强国,唯独罗马没与东方游牧民族打过甚么交道,且不提与匈奴交战近百年的大汉,便是安息帝国也与大月氏为邻多年,况且帕提亚人本也是游牧民族。
波斯帝国虽也骑兵众多,然毕竟已立国数百年,战争的态势和军略与游牧民族极为不同,更多时候为保境安民,不得不与马其顿大军打阵地战。
匈奴人的战法却完全不同的,尤是军臣单于乃是“丧家之犬”,压根没甚么族人牵累,抢钱,抢粮,抢女人,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就如同昔年匈奴势大时,匈奴骑兵不时到汉境打草谷是同样道理。
后世不少人皆言之凿凿,说匈奴骑兵无非是骑了马的步兵,说马具未曾完善的骑兵不是精锐步卒的对手,更遑论罗马的重装步兵军团。
退一万步,就当匈奴骑兵真打不过罗马军团,然若是匈奴人想跑,你罗马人靠两条腿追么?
况且还是穿戴着全副铠甲追,这特么不是笑话?
史籍记载的“上帝之鞭”,抽得欧洲白皮鲜血淋漓的不是匈奴骑兵么?
罗马重装步兵有甚么好吹嘘的,在欧洲和中西亚的山地勉强能逞凶,到得地势平坦的大平原,东方骑兵靠着机动性,能活活将他们溜到累死。
或许有人又要提到欧洲人常用来对付骑兵的标枪了,一个全副武装的步卒出战时能携带几柄标枪,又能将之投掷多远,难不成真比匈奴人的硬弓射程远,比匈奴人箭壶里的箭矢还多么?
全是好莱坞大片看太多,真以为斯巴达三百勇士能抵挡住数万波斯大军,还杀伤了足足两万波斯士兵啊?
以一当百,老子信了你的邪!
不管后世华夏小白信不信,反正大汉皇帝是不信的,安息帝国君主米特里达梯也不信。
遣出细作前去打探,得知罗马人未曾调集大军团到马其顿行省,米特里达梯就晓得罗马人必是要遭重了,光靠马其顿行省的保民官及其麾下的小股军队,想要自保都难,更遑论防御住偌大的巴尔干半岛。
米特里达梯何止幸灾乐祸,更是见猎心细,当下就要遣人出使大汉,欲与汉廷缔结盟约,以图联手,若罗马真是遭重,便可伺机渔利。
事关重大,若只给安息常驻汉都长安的使臣传令,只怕难以取信汉人,故而米特里达梯本想遣他的嫡长子,帝国储君弗拉特斯亲率使团出使,以示诚意。
岂料弗拉特斯突染时疾,短时间内难以成行,即便病愈也不宜昼夜兼程的远行万里,无奈之下,只得让巴勒弗家族的继承人塔泽斯.苏瑞恩.巴勒弗出任特使,放眼整个安息帝国,实在找不出比他身份更合适的。
若此事办成,便是大功一桩,若是着落在旁的王子身上,无疑会打击到储君弗拉特斯的威信,让巴勒弗家族得了去,反是更合适些。
功高震主?
巴勒弗家族不在意,米特里达梯就算心里在意也不会表露在外,无非是帝国皇族和大贵族间的相互利用和相互制衡,即便巴勒弗家族倒了,诸多半自治的王国和城邦也会重新扶持新的大贵族来制衡皇族的,反倒不如留着巴勒弗家族了,好歹他们没甚么谋朝篡位的行径,还是挺守本分的。
于是乎,出身高贵的塔泽斯兴致冲冲的率团启程,岂料到得汉都长安,却是诸事不顺,使得他颇是丧气,每日只能在蛮夷邸里长吁短叹,急得团团乱转。
第六百零五章 权贵人脉
随着汉廷不断加快对外通商的步伐,使得汉人的眼界大为开阔,尤是悠关自身利益的王侯权贵,对诸多外邦的国内情势皆多有所着意打探,故对安息帝国的巴勒弗家族绝非毫无所知,甚至是知之甚详的。
外戚窦氏的家主窦浚更是与巴勒弗家主多有书信往来,原因无他,窦氏和陈氏两大外戚合办的清河百货在开遍大汉各郡县后,早已“进军”海外了。
大汉的诸多邦交国或藩属国中,安息帝国无疑是较为富庶的,人口和财富皆仅次于家底丰厚的巽加王朝,又因同时吸纳了大量的希腊和波斯文明,使得安息帝国民风较为开放,不似闭塞的巽加王朝般较为排外。
安息臣民多有靠经商谋生的,且因其地处亚欧大陆的中心地带,东西方的货物大多须经此转运乃至就地交易,故该国的商贸向来发达。
尤其在安息帝国夺取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后,已然称霸中西亚,使得千余年的百战之地迎来了难得的和平期,且安息深受希腊的影响,与希腊和华夏等传承久远的文明种族般,订立的法典极为严谨完善,其臣民向来懂得要谨守法度,至少在汉商眼里,安息帝国的经商环境是信奉婆罗门教的巽加王朝拍马都赶不上的。
宗教狂热者,古外今来皆是鲜少受人待见的,不单是婆罗门教,即便是看似教义温和的佛教,都不应太过笃信,否则真容易变成脑残的。
更为关键的是,安息与大汉缔结邦交后,准允了大汉的各家钱庄进驻其帝都泰西封,在钱庄业执牛耳的少府钱庄背后有大汉皇帝撑腰,自是毫不迟疑的将各项所谓的金融业务拓展到安息境内。
少府非但在安息帝都泰西封,便连各个小王国的都城乃至稍大的城邦,都纷纷设立了分钱庄,并迅速展开了金银票据与安息银币的换兑业务,早期的弗拉特斯银币和新铸的德克拉马银币皆可在少府钱庄换兑成纸质的金银票据。
这些票据皆有特殊的编号和印戳,且换兑后要造册备查,每月皆将册簿送回汉都长安。
汉商们换兑出的这些票据,在大汉境内虽不能直接通兑成本土金银票据,却可往长安的少府钱庄进行核验,查证无误后便可兑换成通用票据或真金白银。
杀人劫货容易,然若有胆大包天的贼人想要窃取这些票据,到少府钱庄进行换兑诈领,无疑是在自寻死路。
尤是大汉皇帝刘彻对金银票据的安全性和信誉度极为看重,让中央官署各相关府署制定了罚则极为酷烈的律法,伪造,诈领,皆视同谋反作乱,判个枭首抄家都是轻的,便连从文帝朝后就刻意在律法中逐步淡化的“连坐”,“夷族”都是赫然出现在金银票律中。
正因如此,汉商们见得少府钱庄率先大举在安息各地开设,也就更为放心大胆的在安息境内拓展自家产业,就算遇着局部战乱,将金银钱币送入少府钱庄,就能最大限度的避免财产损失。
至于汉商的人身安全,至少在明面上是没甚么问题的,盖因两国邦约上赫然明定,若汉商在安息境内遇害,则安息官府必得尽速缉凶,并将凶嫌移交给汉廷处置,如若不然,大汉有权遣少量官兵进入安息境内协助彻查。
安息君王米特里达梯虽觉着汉人的要求太过霸道,然既已定下邦约,那就得严格遵循,毕竟事涉两国邦交,更关乎他这“万王之王”的脸面,若在安息境内经商的汉人都庇护不了,他的颜面何存?
实则汉廷提出的这项条陈确非想刻意羞辱安息人,即便大汉自身,对境内的胡商亦会依律保障其人身财产安全。
大汉臣民鄙夷化外蛮夷是一回事,须得谨守律法又是另一回事,除非是自家府中的外族奴隶,否则任何人皆不得随意行凶伤人,这是原则问题。
若大汉百姓瞧着胡商不顺眼,当街就老拳相向,将人打死打残,那汉律岂非成了摆设,社会风气好得了么?
当然,大汉官府是绝不可能将汉籍人犯移交外邦的,总之但凡有汉人涉案,不管谁是加害人,谁是受害人,皆只能适用大汉律法,交由大汉官府决刑断狱。
正因邦约中有这项条陈,且两国帝王皆是在上头盖了大印的,那两国臣民就皆得严格遵循,毕竟这两位帝皇皆堪称当世最为强硬的君主,大汉皇帝刘彻且是不提,便连米特里达梯也是历代安息君王中极为彪悍的存在。
若非如此,米特里达梯昔年刚即位时,又如何能将诸多分治的小王国和城邦拧成一股绳,进而出兵将军力更为强盛的塞琉古帝国打得割地求和,沦落到现今只能龟缩苟全的凋敝惨况。
从某种意义而言,米特里达梯和华夏史上真正的汉武帝有些像,只可惜他的祖辈父辈不似大汉的文景二帝般,用数十载的苦心筹谋,为后继之君打下了削藩的坚实基础,且留下了丰厚无比的家当。
汉武帝的历史成就,无疑是站在前头那两位千古明君的肩膀上才取得的,实则真要说雄才大略,米特里达梯真不比他逊色,只可惜安息国内的派系斗争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
在历史上,他终归没能彻底灭掉塞琉古帝国,也没能再东征西扩,后世史家也不免遗憾,没见得罗马,安息,大汉这三大帝国真正的交锋。
然刘彻这朔历史长河而上的小蝴蝶,在今世扇动着他的小翅膀,导致此时此刻的欧洲诸部提早面临了“上帝之鞭”的大举挞伐,使得安息君王米特里达梯那颗不安分的野心再度狂跳不已,怕是不会再如历史上那般束手束脚了。
大争之世,是先攘外,还是先安内,这是古今中外诸多伟人皆难以辨清的难题。
对外战争,虽能转移内部矛盾,却也是柄锋利的双刃剑。
若战事顺遂,君王自能挟着大胜余威,轻易摆平国内的反对势力;然若战局胶着,陷入僵持乃至大败亏输的局面,那这位君王无疑将惨遭内外交逼,被迫与国内的反对势力妥协,甚或最终落个大权旁落的惨况。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说得就是这道理,锦上添花的人不少,落井下石的人则更多。
昔年汉帝刘启未与群臣商议,便暗中布局,悍然出兵燕北及河朔,这无疑亦是场惊天赌局,若是输了,且朝廷直属的军伍伤亡惨重,则刚经过吴楚七国之乱的大汉,只怕又要出现举兵造反的中原诸侯王了。
米特里达梯本是不敢赌的,然轻易重创了色雷斯人的匈奴铁骑和过于轻敌的罗马人让他看到了开疆拓土的新希望,再抑制不住自身那勃勃野心。
巴勒弗家族作为安息帝国势力最为庞大的家族,对外拓张能获得的好处亦是不小,故其家主对现任君王米特里达梯向来极为支持,换了后世的说法,想发战争财的大家族,自然是会大力扶持鹰派领袖。
闻得米特里达梯王想让巴勒弗家族的继承人出任特使,率团出使大汉,商议缔结盟约之事,巴勒弗家主二话不说就是欣然应下。
舍不得儿子,套不着汉军,还谈甚么发战争财?
即便如此,巴勒弗家主也不忘为自家嫡长子塔泽斯提供必要的臂助,除却派了几名最得力的亲信幕僚随行,更是亲书数封信函,让他到得长安后,可执着信函去拜谒与巴勒弗家主多有书信往来的那些大汉权贵。
倒非大汉权贵胆敢里通外邦,实乃这些权贵出身的大世家族业众多,又因近水楼台的关系,在朝廷大力支持的对外贸易中,获取了惊人的利益,自是会投入更多的心力。
经商之事,人脉是关键,尤是到人生地不熟的外邦经商,没有当地豪强的支持,不敢说寸步难行,但绝对是事倍功半的。
巴勒弗家族,安息帝国最大的地头蛇,在某些地域,巴勒弗家主的名头甚至比安息君王还管用些。
摘果子要拜树头,强龙也难压地头蛇,汉商精明得紧,这道理还能不懂么?
大汉立朝至今,皆行重农抑商的国策,权贵多以商贾为贱业,商贾的政治地位不高,而世家大族出面打理族业和经商的,也多是些旁支子弟或信得过的家老,故以他们的身份,想要搭上巴勒弗家族,还得请背后的主家出面的。
安息帝国非但是清河百货极为重要的货源,亦是能贩售汉货牟取暴利之地,不少大汉行商无暇亦无力在外邦置办铺面,将汉货转售给胡商又会被赚取巨额差价,清河百货正是看准此间商机,跟在少府钱庄后头在安息各地置办了铺面,帮着大汉行商“代售”货物。
窦浚作为窦氏家主,自是不吝于写几封书信,且让人转译为安息文字额外誊写一份,一并遣人给派驻安息的总掌事送去,以便他能借以拜谒巴勒弗家族的掌权者。
巴勒弗家主是为安息君王加冕之人,又是最为支持对外征战的大贵族,故向来深得君王米特里达梯的信赖,对大汉的国内情形和各大世家自也多有了解。
窦氏外戚,家主窦浚乃是大汉太上皇的亲娘舅,大汉皇帝的舅叔祖。
有道是娘舅为大,古今中外,各国皇室或世家大族的子弟与母族甚至会比父族更为亲近,毕竟没有争夺继承权的问题,无须太过防备,甚至还要依靠母族势力来增加自己获取父族继承权的筹码。
况且窦浚曾任大行令十余载,位居大卿,告老致仕后既得封为列候,亦转任光禄大夫,能在宫内行走,陪着太上皇种花养鸟,这份殊荣可不是每位老臣皆能有的。
对于窦浚等大汉顶级权贵的主动示好,巴勒弗家主自是回报以最大的热情,书信往来从未间断,且还会给彼此送去些丰厚的礼品,真真算得上礼尚往来,对清河百货在安息各地的经营更是多所关照。
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现下自家儿子出使大汉,可不就整好有人脉可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