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二章 醉仙望月
末伏虽已过得数日,然离处暑尚有半月光景,故暑气未消,七夕之夜仍是闷热得紧。m.www.uu234.net
沐王殿下微服出游,没背着他那巨阙大剑,且穿着麻葛短襟,加上因暑训而晒得黝黑的肤色,看模样倒是与寻常百姓家的孩童没甚么不同,只是举手投足间那自幼养成的天家气派,即便刻意收敛,也难以完全掩住。
随行的小伴读们倒还好些,便连年岁最幼的公孙愚都装得比沐王殿下更像样,毕竟他自幼深受长辈宠溺,且开蒙时日尚短,那脾性就跟山中的野猴子也差不多的,实打实是个教人头疼的小屁孩。
唯独乘氏侯嗣子刘典比沐王殿下更不适合扮做庶民子弟,梁王刘武和乘氏侯刘买这对父子,堪称刘氏宗亲内最具文采的,尤是刘买向来温文儒雅,刘典在耳濡目染下也难免带着浓浓的书卷气。
加之乘氏侯夫人跋子姿容绝美,在大汉朝的世家宗妇中,其美貌绝对是一等一的,刘典完美传承了父母双亲的优点,虽方是虚年十一,却已俨然是个唇红齿白,儒雅清隽的翩翩美少年。
最令人无语的,是他那白皙如玉的皮肤,两个月的暑训下来,炎炎烈虽论将他晒褪数层皮,却硬是晒不黑,瞧得这般不可思议的情形,旁的王侯子嗣们皆是惊为天人。
好在沐王殿下脾性粗犷,向来不觉“男生女相”是甚么好事,否则怕也要羡慕嫉妒恨的。
就刘典这等样貌及言行举止,走到何处都是最招眼的,沐王殿下为让自个能玩得痛快,颇是霸道的让人为自家族兄寻来数件带着帽兜的小斗篷。
要跟着出游,就得批斗篷。
刘典虽是内敛沉稳的脾性,但到底是个半大少年,平日外出游玩的机会又不多,故还是极有兴致的,也就勉为其难,在这般闷热的时节披着斗篷,遮头盖脸的外出。
好在今夜要前往的醉仙居与耀阳客栈相距不远,也就隔了数条隧道,此隧道非彼隧道,是指汉代坊市内专供人通行的道路,两侧开设商铺,约莫类似后世的商业步行街,大车或牲畜会有旁的通路,以免壅塞隧道,有碍通行,顺带也能让坊市内更为整洁些。
肤施城作为上郡的郡治,城中的坊市规模不小,也是分有东市和西市的,东市是商贾云集之地,西市则密布着各种手工业作坊。
虽比不得昔年的长安九市,然占地也颇大,是真正的“坊市”,即市中有坊,相当于后世囊括了数条商业街的城市商业区。
醉仙居位于东市的中心地段,是肤施城内最奢华的酒肆,或者可称之为酒楼,盖因这买卖也是田氏商团名下的,隔着两条隧道就是清晖客栈,刘沐等人落脚的耀阳客栈则在东市边角的另一坊间。
不是说耀阳客栈的地段不好,而是特意选在较为清幽之地,又因着仍需缴纳市租和商税,不宜兴建在坊市外,以免坏了规矩,故才在此修筑。
自从沐王殿下入住耀阳客栈,周边的隧道乃至整个坊间都被彻底封禁,故仓素领着小屁孩们悄然外出时,便连郡府官员都是无从知晓,也不敢随意打探的。
沐王此行既是要“体恤民情,与民同乐”,自不会闹出太大动静,仅是包下了“醉仙八楼”中的望月楼,用以登楼弄月。
所谓醉仙八楼,即为醉仙居以八座危楼构筑的环形主体建筑,中间是为占地颇大的天井,却没有修筑任何建筑,就怕犯了忌讳。
九乃阳数之极,谁会自找麻烦?
即便醉仙居敢建,只怕也没甚么人敢进。
醉仙八楼中,布置最为精致的要数望月楼和摘星楼,望月楼富丽堂皇,摘星楼古朴典雅。
若教刘典来选,必要是要去摘星楼的,奈何沐王殿下的审美与皇后阿娇相差无几,最爱大红大紫,金玉满堂,向来不谈雅俗,就是最纯粹的喜好。
也没人敢说这是俗气,高祖自号“赤帝子”,大汉又崇尚玄色,即黑中带赤呈微紫,故红与紫皆为“贵色”,反倒后世朝代崇尚的黄色,在汉代是本色麻衣的色泽,也就是庶民百姓最常见的服饰色调,也是近年放宽了服饰着色的法令,才没那么普遍了。
沐王殿下的审美角度在大汉实属正常,与之同好者为数众多,故望月楼向来是世家权贵和豪商巨贾最喜欢的玩乐聚会之所,也是个巨大的销金窟。
尤是朝廷颁布高爵迁居令后,上郡诸多得承高爵的世家权贵,尽皆举家迁入肤施城,望月楼更是日日爆满,堪称日进斗金。
时值七夕佳节,今夜暂除宵禁,正当邀上三五好友,举步登楼,举樽畅饮,临轩弄月,俯瞰全城灯火盛景。
豪商巨贾再有钱,也不敢跟高爵权贵们争,颇是识趣的摸摸鼻子,到旁的危楼去吃喝玩乐了。
奈何世家权贵们也被拦在望月楼外,醉仙居的总掌事不断拱手作揖,只道今夜的望月楼已被完全包下,还请各位贵人多多见谅。
呦呵!
贵人们可不会轻易见谅,要晓得上郡昔年可是直面匈奴右部的边郡,民风之剽悍绝不下与京畿郡县,当地的世家大族也多是出身军伍,至少祖辈是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否则也不可能得赐军功高爵。
肤施城不似长安般寸土寸金,更遑论北阙甲第了,故长安城内的天上人间虽是贵妇云集,然规模实则是不大的,也设了较高的“准入”门槛,肤施城内的醉仙居就没这等限制了,占地极大,光望月楼的规模就与天上人间的主建筑差不多。
醉仙八楼,楼八层,高八丈。
钢筋为骨,灌之黏浆土,砌以砖石,塔型楼体的高度远超三丈有余的肤施城墙,更比郡守府的主建筑要高得多。
随着朝廷不断放宽相关律法,故除却帝都长安或各处皇陵和宗庙的周边区域,在其余城市类似的高层建物不断兴建落成,不太需要顾忌是否会逾制。
唯要注意的,这些高层建物不得为私宅,意即是说,大汉臣民不得在自家宅邸兴建过高的建物,以免影响周边邻舍。
尤是宅邸挨近官府的权贵,若是兴建高层建物,就可将整座官府一览无余,自是大为不妥。
八丈危楼,除却底层的大堂和顶层的弄月轩,中间的六层各分三处雅阁,足供百余权贵饮酒作乐。
直娘贼!
何人如此霸道,竟敢将整座望月楼都包下了?
就算太守他老人家要赏月,也不至……霸道若斯吧?
提到上郡太守,权贵们还是有些心虚的,盖因现任太守亦是武将出身,脾性也确实挺霸道的,收拾他们向来不会手软。
醉仙居的总掌事自是晓得何人如此霸道,却也不敢透露半分啊。
太守已放出风声,说是今夜受邀到耀阳客栈,与沐王殿下欢宴酬节,显是得了殿下的授意,特意为其掩人耳目的。
他若是漏了口风,教人得知殿下今夜在此赏景,权贵们怕不得蜂拥而至,争相拜谒么?
真若如此,坏了殿下兴致,虽不至丢了性命,可若教大东家田胜晓得了,这油水甚多的总掌事也就做到头了。
总掌事虽是面带难色,态度却不禁转为强硬,与沐王殿下比起来,这些上郡高爵算得了甚么?
他正待加强语调,严词拒绝权贵们,却突是冒出不少起哄声,隐隐闻得说是醉仙居仗着背景硬实,端是目中无人甚么的,甚至多有指涉田氏外戚。
人类大多有从众心理,加之权贵们本就满腹怨气,便是纷纷出言应和,非得让总掌事给个说法。
总掌事骤是颦眉,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三大外戚世家的势力虽已逐步退出朝堂,然天家反是对他们更为照顾,出于补偿之意给他们行了不少方便,亦想方设法护其尊荣不损,故没甚么人敢轻易挑衅三大外戚的。
此时竟有人敢指涉醉仙居背后的田氏外戚,只怕别有居心啊。
主辱臣死,这总掌事原是国舅田胜府中的家老,才得以外放肥差的,二者虽非君臣关系,却也是主子和老仆,可容不得旁人轻易辱及主家。
他阴沉着脸,便欲唤来武仆揪出起哄之人,敢在肤施城开这般奢华的酒肆,没养着百八十武仆,怎的看家护院?
至于会否得罪太多权贵,那是多余担心,在这世上,权势和拳头就是硬道理,况且他也没打算用私刑,只想先将人拿下,押往郡府报案,好歹向太守讨要个公道!
眼瞧天色不早,沐王殿下怕是快到了,若在那之前未能平息此事,那才真是天大的麻烦。
他正待出言唤人,却有位醉仙居的侍者拉了拉他的袍袖,靠到近前低声禀报了几句。
总掌事听罢,心下惊骇不已,好在先得了侍从提醒,面上不显半分。
他先是出言安抚了权贵们几句,便是吩咐手下的掌事们先替他在此应付着,自个着是借着出恭的由头,往后苑匆匆行去。
权贵们见状,只道那总掌事是行尿遁之计,不禁更为恼怒,纷纷大声呵斥着醉仙居店大欺客。
岂料没过多久,总掌事便是去而复返,和颜悦色的给权贵们赔罪,又吩咐侍者们开了望月楼,除却顶层的弄月轩,皆可任权贵们随意出入,尽情玩乐,且为表歉意,今日权贵们的诸般花销,皆打对折。
权贵们闻言,皆是面色稍霁,觉着这才像话,又想到能占便宜,也就不再闹腾了,尤是先前率先起哄的数人,皆是有意无意的交换着眼神,掩不住脸上的喜意和得色。
然他们却不知晓,某人此时正高居危楼,用望远镜将他们的诸般举止皆瞧得清清楚楚,脸上尽是不屑的冷笑。
第五百二十三章 举步登楼
刘沐等人抵达醉仙居时,恰闻远处传来暮鼓声声,俨然已是日薄西山。
大汉官吏多是待暮鼓响过方才放下手头公务,离开府衙,回返自家府邸,实是跟后世公务员也差不多的,只不过工作时长是依着晨钟暮鼓来决定,夏长冬短,也算较为人性化。
正因如此,此时的醉仙居内尚未见得有官员露面,倒非是上郡官员人人清廉,不到这销金窟吃喝玩乐,而是不敢轻易“旷工”,既犯了规矩,亦难免坏了官声。
朝廷倒也没对官员的私生活有太多限制,盖因汉官秩俸向来丰厚,堪称高薪养廉,有钱不花就只能留着购宅置田,等同在炒房炒地,着实是于国不利。
不渎职怠惰,不贪污受贿,不以权谋私,不官商勾结,做到这“四不”就算好同志了。
尤是皇帝刘彻昔年尚未登基时,就曾提出“唯才是举”的选官理念,即位后更着大农府增修新税制,为政绩优良的地方官府预留部分财税,作为“公务支出”和“节庆福利”,故现今的大汉官员只要谨守律令,小日子过得还是挺滋润的。
皇帝刘彻的想法很简单,在工商业愈发兴盛之际,若想继续吸纳最优秀的人才进入官僚体系,而非下海经商,就得继续提高官员的福利待遇和社会地位。
最好的人才若都进入商业领域,政府官员却只是二流货色,那就太可怕了,后世所谓的“美式皿猪”,所谓的三权分立,真正在背后影响政策乃至操纵政局的,可不都是商业大鳄们么?
嗯……别扯甚么人民公仆,别提甚么俯首甘为孺子牛,刘彻最腻歪这些空泛的口号,要求百余万官吏都具有为民奉献和为国牺牲的凛然大义,这特么就是扯犊子!
精英政治,精英治政,这才是最高效可行的行政制度。
人生而不同,刻意追求齐头式平等的,后果无疑是众生皆穷,众生皆愚,前车之鉴太多,就不详叙了。
肤施城作为郡治,上郡郡府和肤施县府皆设在城内,故官吏数量不少,且大部分出身该郡的世家大族,故而与高爵勋贵们大多沾亲带故。
值此七夕佳节,亲友相邀到醉仙居欢聚畅饮也没太大顾忌,只要不仗势胡为,无涉奢淫之事,上官不会多作过问,暗中出巡的监察御史们也不会为此向朝廷上奏纠举。
郡府大员们曾迎候沐王殿下,自能认出他来,对殿内中郎将仓素更是印象深刻,故仓素为免泄露行踪,特意领着刘沐等人早早赶来醉仙居,免得撞上稍后来此饮宴的上郡官员们。
多年来,在皇帝刘彻的潜移默化下,非但是天家长辈,便连刘氏宗亲乃至长安权贵都已渐渐改变了巳饔申飧的旧有饮食习惯,一日三餐吃得颇为规律。
沐王殿下和小伴读们又皆是半大小子,长身子的时候胃口可小不了,眼见到得用晚膳的时辰,已是饥肠辘辘了。
众人皆是商贾人家的扮相,又带着孩童,为免引人注目,特意绕到醉仙居后苑的偏门处。
醉仙居的总掌事早已在此迎候,见得沐王殿下时,激动得浑身打哆嗦,老脸涨得通红。他昔日虽为国舅田胜府中的得力家老,却也只曾远远得见皇帝陛下的身影,压根没想过会有机会亲自迎奉皇子。
哇,沾沾龙气,怕不能多活些年哟。
沐王殿下瞧得他满脸通红,也是见怪不怪了,此番离京出巡,他也没少遇着阿谀奉承的官员和勋贵,大多都是这副神情的。
刘沐对此不讨厌,却也不觉有与之虚应的必要,正如皇帝老爹平日所教导,这些家伙尊崇的是天家的权势和他的皇子身份,若他日自个猝然失势,落井下石的怕也少不得他们。
他学着皇帝老爹的做派,摆摆手让那总掌事免了虚礼,赶紧前头带路。
仓素却是仰头望向前方灯火通明的望月楼,闻得传来的阵阵觥筹交错之声,不禁微是颦眉,出言唤住了正欲引路的总掌事。
总掌事是识得仓素的,盖因这殿内中郎将昨日曾亲身前来,言明七夕之夜要随沐王殿下前来赏月,让他今夜暂且封了望月楼,不准旁人踏入半步。
此时被仓素唤住,又见得那凌厉的眼神,他猛是打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自个着实太过紧张和兴奋,竟险些忘了大事。
总掌事只得向沐王殿下告罪,请他稍候片刻。
若在平日,沐王殿下怕是要大为着恼,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遗传了皇后阿娇吃货属性的他,最是饿不得的。
然此时的沐王殿下却是大眼珠子滴溜一转,不以为意的摆摆手,端是一反常态。
总掌事忙是躬身谢过,随即趋步行至仓素近前,请他移步到旁,低声禀告了数句。
仓素听罢,脸上没有半分讶异之色,也不疑他妄言诓骗,既能说出是“那人”的吩咐,就错不了的。
他淡淡道:“前头带路吧。”
总掌事忙是应诺,领着众人入得望月楼的偏门。
楼高八层,欲登危楼,必得步步登阶,逐层而上。
早先入楼的高爵勋贵们大多已进入各自包下的雅间,正是酒酣耳热时,隔着重重垂幔倒是瞧不见刘沐等人登楼,但却也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每层皆有醉仙居的侍者来来往往,上酒端菜,多是垂着头趋步急行。
刘沐等人疾步登楼,也没太在意旁的,唯独霍去病行到七层时,突是顿了顿脚步,颇是讶异的望向了不远处的某人。
“义……”
霍去病正欲脱口而出,却见得那人趋步近前,满脸谄媚的躬身道:“小贵人可是有甚吩咐,小的必能办得妥帖周全。”
霍去病微是愣神,但见得那人身着醉仙居的侍者服饰,且容貌和嗓音过往大为不同,若非亲近之人还真难察觉,他瞬间便反应过来,摆出世家子弟的做派道:“一份糕点,我家兄长早是饥饿难耐,等不得上菜,你且先上份顶好的糕点,好歹让吾兄长先垫垫肚子。”
那侍者忙是应诺,正待躬身而退,却又被霍去病唤住。
“等等,手脚麻利些,这是赏你的!”
霍去病从怀里掏出块银锭,随手甩给了他。
“小的谢赏!”
侍者端是乐得眉开眼笑,躬身道谢后便是欢天喜地的下了楼,显是取糕点去了。
霍去病终是确定自个没看错人,那银锭乃是少府特铸的宫银,分量和形制与大农府铸造且发往市面的银锭皆是大为不同,且每锭都有特殊的少府记号。
宫银非是要在宫中使用,主要是天家用来赏赐宫人的,每岁会定量铸造。宫人可将得赐的宫银拿到宫外使用,多是会先在少府钱庄兑换,看似有些麻烦,实则是少府对宫内财物的特殊管理方式。
譬如少府烧制的陶器和瓷器也是有特殊印记的,甚么时候赏给宫人,也都会详细记录,宫人便可通过禁卫盘查,将之携带出宫,甚至可将之变卖。
若大汉臣民发现御用器物流出宫外,是必须向官府举报的,官府就要向少府发文查证,以确认此物是得自赏赐还是宫人盗取出宫。
宫银倒是没那么麻烦,主要是近年少府接受了桑弘羊的建议,按批次给铸造的银锭编号,该批支用完毕,在府库账册核销后,就可随意在宫外使用了。
皇帝刘彻还因此重重赏赐了桑弘羊,大汉现下缺的就是这类有开创性思维,能化繁为简的经济官员,史上诸多的大变革,往往皆起始于看似不起眼的小小创意。
当然了,宫人们得赏赐宫银,除非出宫后真是食不果腹,才会舍得拿出来使用或去钱庄兑换,其珍贵程度不亚于后世央行发行的限量版纪念币了。
尤是皇帝刘彻登基后,大幅提高了宫人的例俸,足以让他们在出宫前攒足家赀,日后大多都活得较为滋润,鲜少会落魄到要变卖天家恩赐的金银珍宝,倒是心心念念要留着做传家之宝。
霍去病作为皇子伴读,宫银也得赏赐不少,适才用来打赏那侍者,见他没半分迟疑的收下,自然愈发能确定是“他”了。
虽非人人都能认出宫银,然先前提到过,宫银的分量和形制与市面流通的银锭是大为不同的,作为迎来送往的侍者,又在醉仙居伺候诸多高爵勋贵,不用打眼细看,入手就必能察觉不对。
宫银都敢随意收下,无疑是那人有意向霍去病表露的,却也有暗示他不要相认的意思。
霍去病自幼混迹市井,心智颇是早熟,成为皇子伴读后,更是得闻不少处事之道,此时已然醒悟今夜怕是有大事要发生,心生戒备之余,面上却半分不显,领着两名贴身亲卫继续登楼。
两人间的来回应对颇快,也就数十息的功夫,且霍去病因身份最低,与他的亲卫本就是坠在众人的后头,故而也没耽搁甚么,最前头的沐王殿下更无半分察觉,便已入得顶层的弄月轩。
第五百二十四章 猝不及防
(认真写就的大章节,觉着写得还行的,大家赏脸看看吧。)
望月楼七层有三间雅阁,以心宿三星名之,是为大火,大辰与鹑火,取三星在天,临轩弄月之意。
所谓七月流火,指的便是星宿大火,每岁五月黄昏,“大火”位于正南方,位置最高,而到了七月黄昏,它的位置由中天逐渐西降,“知暑渐退而秋将至”。
正因如此,大火阁位居楼层的西南侧,以便在大火星宿最为明亮绚烂的时节,宾客可在此观赏。
然此时的雅阁内,满堂宾客却是无心观星,而是将醉仙居的侍者尽皆摒退,默默的饮着樽中酒,皆是眼观鼻,鼻观心,气氛颇是沉凝。
桃候嗣子刘由端坐侧席,接连饮尽三樽,方是抑制住心中的惊骇,满脸不虞之色,望着主席上的项胜道:“族兄既已准备周全,何必非要逼迫愚弟前来肤施城?”
他虽是明知故问,却也真是心存怨忿的,这项胜逼迫他前来相助,却压根没将具体谋划尽数告知,显然只想借此事将桃候一脉彻底拖下水,再无脱身的可能,只能任他随意差遣了。
然比起怨忿,他现下心内更多的惊惧和焦急。
适才已有人前来禀告,说是沐王殿下已入得上层的弄月轩,随行的只有五个半大孩童与十三名成年男子。
刘由更是闻得了项胜的大体布置,现下望月楼七层的三处雅间内的宾客,竟大多皆为项氏余孽的人手,怕是为数不少的。
也不知他们是如何让上郡的高爵勋贵将他们带入望月楼的,不管是威逼,抑或利诱,总之他们皆是混了进来。
刘由偷偷瞄过大火阁内的众多陌生面孔,见得数人的长相身形隐隐不似汉人,听他们言谈却是汉话纯熟,但又似乎并非上郡当地的口音。
且看他们对项胜的态度,似乎带着少许的戒备乃至不屑,彼此间多只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的关系。
不错,各取所需。
他们似乎对能否掳到沐王殿下不甚在意,偏是指明要另一个孩童,南宫公主的儿子公孙愚!
每每闻得他们咬牙切齿的说出公孙愚的名字,仿似恨不得生啖其肉,刘由在心悸之余也难免诧异,心道那小娃娃才多大岁数,怎的竟能与他们结下甚么血海深仇般的?
刘由此时之所以出言质问项胜,正是想打破雅阁内的沉默氛围,从而再多探听些消息。
偏生项胜只是抬眸斜觑他,冷冷道:“你无须多问,待我等动手时,你趁乱逃离此地便是。此间除却我等,再无他人知晓你的身份,只管放心便是。”
果不然刘由所料,项胜只是想借此事将桃候一脉彻底拖下水罢了,倒非真是需要他出手相助。
刘由阴着脸,故是带着几分轻蔑的警醒道:“你可莫小觑那刘沐的随行之人,怕不都是以一当十的宫中死士,你等就凭现下的人手,只怕未必……”
项胜冷哼一声,出言打断道:“这就无须你忧心了,我等自有布置。”
刘由被噎得再不多言,闷声继续饮酒,心下却更是心焦,瞧这项胜的神情不似做伪,似乎却是有十足把握的,也不知郎中令麾下的暗卫可曾布置妥当。
若是暗卫过于轻敌,因有所疏失而使得沐王殿下受得半分损伤,那他桃候全族还谈甚么将功赎罪,不被夷灭三族都是万幸了。
夜幕渐渐降临,已是掌灯时分。
因今夜暂除宵禁,百姓可彻夜欢度佳节,故从望月楼俯瞰全城,端是万家灯火,偌大的坊市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点灯燃烛,这可是要花钱的,华夏百姓自古崇尚勤俭持家,就算日子愈过愈红火,也不是家家都舍得入夜点灯的,奈何上郡百姓是特例。
上郡今日之荣景是架构于石油产业之上的,当地的灯油或火油价格颇为低廉,百姓仰赖着周边产业的迅猛发展,富裕程度多是不下京畿百姓的,单说沥青和诸多油品的往来运送就吸纳了大量百姓务工。
加之上郡有不少归化之民混居,特殊的人口结构和历史背景,导致当地民风剽悍豪迈,百姓颇是舍得花钱,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上郡百姓的消费**远高过其他郡县的汉人,也就唯有帝都长安周边区域的百姓能与之媲美。
坊市内,有载歌载舞者,有杂耍弄戏者,有吟诗诵赋者,有高声叫卖者,端是熙攘喧嚣,这特有的民风民情确是与京畿郡县大为不同的。
尤是不少商铺陆续在门前燃放起鞭炮,噼里啪啦的更是热闹,若是皇帝刘彻见得此等情形,怕是会哭笑不得。
大汉的鞭炮是刘彻“发明”的,十余年来被四大商团“发扬光大”,进而影响了举国臣民,尤是大汉商贾们,逢年过节,开门营业,都得置办不少鞭炮燃放。
七夕都放鞭炮,也不怕扰了在鹊桥相会的牛郎和织女。
大汉臣民确是没这般想法,总之过节就得热热闹闹的,放鞭炮闹出的声响最大,最是喜庆,最是合宜!
在从众心理的驱使下,一家商户燃放鞭炮后,整个坊市的商家大多都跟着燃放起来,连带醉仙居都不能免俗,噼里啪啦的放个不停,就比哪家更壕,放得更久!
坊间百姓多是起哄看热闹,却不晓得这等声震云霄的响动,恰是项胜等人早已预计好的绝佳掩护,是他们动手的“讯号”。
“动手!”
项胜猛是起身,率先拎过佩剑,抽剑出鞘,缓缓向掩着门户的重重垂幔行去,阁内众人亦是起身拔剑,紧随其后。
刘由面色大骇,又知阻拦不住,便是故作镇定的起身,跟着往外走,心中盘算着既是项胜让他先行离去,那正好去寻暗卫,让他们万万不能轻敌,尽速来援才是。
雅阁外,已是传来不少声响,虽因坊间的鞭炮炸响声听得不甚清楚,刘由也隐隐能辨出是闷哼和倒地声,只怕醉仙居留在外头听候使唤的侍者们已遭了毒手。
果不其然,待他掀了垂幔出得雅阁,只见数名侍者已倒在血泊之中,旁的两处雅阁也涌出不少手持利刃之人,迅速汇聚而来,眼瞧着怕是要有三四十人。
“族兄……愚弟……”
刘由愈发惊惧,强抑心中焦急,用微是颤抖的语调对项胜轻声道。
“你速速离去吧!”
项胜颇是不屑的摆摆手,让把守着楼梯的手下放刘由离去,事已至此,他全然不担心刘由敢向旁人求援,坏了他的大事。
日后若想让楚项复国,还有用得着桃候父子的地方,不宜让他们早早被刘氏贼子识破。
“族兄必能成就大事,愚弟就此告辞!”
刘由忙是应诺,故作惊慌失措的踉跄着脚步,匆匆离去。
醉仙八楼虽为塔型建筑,然其顶层确非寻常塔顶,更类似一方露台,中央又筑高台,上建四面通透的轩宇小阁,以便宾客能放眼环顾四方景致。
此时沐王殿下正享用着美味佳肴,吃得满嘴流油,尚未顾得上观赏坊间热闹,更遑论甚么临轩弄月的雅事。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此番出巡没带御厨,暑训时更是与将士们吃伙夫做的大锅饭,那跟宫里的吃食真真差得远,倒是醉仙八楼的庖厨手艺不错,不愧是国舅田胜捣鼓的买卖。
返京后还得向五皇伯刘非抱怨几句,虽说耀阳客栈非是酒楼食肆,可好歹收了恁高的房钱,总得给住客提供些上好吃食吧?
沐王殿下对此颇为怨念,盖因离京前皇帝老爹特意言明,此番出巡他不得劳民伤财,不得收受臣民好处,若非与随军将士同吃同住,那多出的花销就须他自行支应。
耀阳客栈可住不下万余禁卫,沐王殿下又是好面子,领着诸多王侯子嗣入住后,也拉不下脸让他们各付各的,硬是自个向殿内中郎将仓素“赊”了大笔金票,塞给了耀阳客栈的总掌事。
堂堂“六尺”男儿,既是应诺了父皇,那该咋办就咋办!
不过……沐王殿下真真肉痛得紧,那耀阳客栈真是宰客不留手的大黑店,数日住下来,怕不得花掉他这沐王大半年的秩俸!
要晓得,他尚未束发,无从开府自立,既无封国租赋,亦无皇室实业的份子,平日花销乃至给宫人的打赏,全指着那点微薄的秩俸啊!
项氏余孽意欲冲上楼来时,沐王殿下正自抓着羊腿用力的啃着,似在宣泄心中怨念,小伴读们也吃得正欢实,仓素则坐在侧席默默品着樽中佳酿。
随护苏武和霍去病的四名侍卫乃是殿内中郎署的郎卫,颇是自觉的守在楼梯口,张笃,刘典,公孙愚的亲卫则是默然侍立在自家小主子身后。
饶是坊间鞭炮声声,守着楼梯口的郎卫们也已察觉到七层传来的动静,刚是出言示警,便见得有手持刀剑的贼人从阶梯往上冲,显是早有预谋的。
四人绝非寻常郎卫,原是羽林卫出身,乃是追随仓素多年的亲兵,得以被拔擢为殿内中郎署的将官,绝对是精锐中的精锐。
若非此番早知会有此等状况,别说苏武和霍去病两个小屁孩,便是苏武的老爹苏建或霍氏家主,都没资格让他们屈就为贴身护卫的。
唰唰唰唰~~
四人皆是抽剑出鞘,颇是默契的结阵守备,守护同伴不易防备之处,同生共死多年的袍泽,彼此间早已建立起足以交托生死的信赖感。
六尺宽的阶梯,硬是教四人守得严严实实,剑啸声声下,血花四溅,端是招招致命,昔年羽林卫教授的可都是一击毙敌的阴狠杀招,在四人的默契配合下更是威力无匹。
“退下,放箭!”
阶梯下的项胜见得久攻不下,且还伤亡数人,急得沉声怒喝。
数名手下忙是从带来的包裹中取出弓弩,赫然竟是最精良的军用强弩,且弩矢的尖端竟在灯火映照下泛着淡淡的蓝色幽光,怕不是淬了毒的。
笃笃笃~~
弩括扣响,数支弩矢带着尖啸激射而出,四名郎卫避之不及,虽已尽量避开要害处,却仍是中箭负伤。
不是他们本领差,实是在实战中想用刀剑斩劈格挡箭矢,那是后世武侠小说或历史小白文才会出现的情景,郎卫们做不到啊做不到。
见得郎卫受伤,张笃和刘典身后的亲卫忙是冲上前去,唯恐楼下贼人趁此机会冲上来。
仓素则是护住满脸亢奋的沐王殿下,又急声唤过旁的五个孩童,让他们都避到他的身后来。
小屁孩们好歹是经过数年暑训,颇有些临危不乱的架势,依言向仓素跑来。
却在此时,灯烛之下渲起两道寒光,从公孙愚的身后破空而来,直指仓素的两肋,端是令他猝不及防,更是退无可退。
身后便是沐王殿下,殿下身侧虽尚有两名死士护卫,他仍宁死不避!
第五百二十五章 贼子就擒
奔跑中的公孙愚听得耳边的利刃破空声,再见得自家两名亲卫越过他,扬剑直刺前方的殿内中郎将仓素,骇得绊了脚步,摔了个狗啃泥。
旁的小伴读们更是骇然失色,尽皆愣怔在场,端是不知如何应对。
唯有护卫着沐王殿下的两名死士是时时警惕着在场所有人的,然他们自幼受到的教导就是全力护得主子周全,在无法确认仓素的临敌反应,确保沐王殿下绝对安全前,他们凭着本能做出了理所应当的默契应对。
一人转身以背部朝向来敌,随即弯腰拢躯,以自身护住沐王殿下,另一人则横剑于胸,不是出手援救仓素,而是欲待两名贼子将剑刺入仓素肋下,气力尽衰,尚未收剑时,趁势将其诛杀。
很残酷,却最为有效,在两名死士眼中,阁内所有人的性命都不若沐王殿下的小拇指重要,都是可牺牲可舍弃的。
他们不在意会否教人寒心,他们是内卫,是死士,是时刻准备着代君赴死之人,亦觉旁人皆要有此觉悟。
仓素或也早是预料到两名死士会这般应对,若换做是他,怕也会是如此的,不是出于愚忠,而是出于对情形的瞬间判断,在未知两名贼人的真正本领及出剑目标前,压根无法保证他们是否会是虚晃一剑,中途变招而改刺沐王殿下。
这亦是他绝对不能避让的原因,若是将身后的沐王殿下暴露出来,遭了贼人毒手,他就真是要以死谢罪了。
仓素已来不及抽剑出鞘,唯能微微挺身,以腹部而非肋部迎接刺来的两柄利刃,盖因其腰间系着宽腹玉带,且悬着宝剑,印绶等物,或可侥幸阻却半分剑势。
公孙愚的两名亲卫似未预料到仓素等人会如此应对,略微讶异之余,手下却是不慢,剑出难回,索性真的先将仓素诛杀再说。
诸般考量虽是复杂,但皆是瞬息之事,眼见仓素便要利剑及身,血溅当场。
便在此时,众人却闻得轩阁穹顶传来阵阵响动,道道寒光切开掩着宽大柱梁的重重青纱幔,数名黑衣人宛如从天而降,挥剑跃下。
剑劈,血溅,臂落,惨嚎骤起!
两名贼人执剑之手尽皆惨遭斩断,乃是两名离得最近的黑衣人借着跃下的力道,以剑为刀,极为精准的切向贼人的手腕,将其生生切断。
两只仍是握剑的断手去势未衰,却因被斩下而转了方向,高高向上扬起,数息后方是砸落在地。
仓素虽未被利剑刺中,却是被溅得满身鲜血,连带那张刀削斧凿的冷峻面庞都未能幸免。
两名贼人捂着断腕处,轰然跪地,苦痛哀嚎久久不止。
仓素早知有暗卫潜伏在梁上,沐王殿下的两名死士也是知晓的,若非如此,他们早先入得这弄月轩,不可能不先行查探掩着柱梁的重重帷幔后是否有他人潜伏,更不会让沐王殿下如此犯险。
阁内众人中,也就唯有沐王殿下和他们三人预先知晓有暗卫潜伏,故刘沐那小屁孩适才非但颇是镇定,更是满脸亢奋。
小伴读及其亲卫们却是全然不知的,盖因仓素及谋划此事的郎中令齐山对任何人都心存怀疑,事实也证明他们的谨慎行事绝非杞人忧天,不是么?
仓素扬手抹去糊了眼的鲜血,举步近前,抬腿将两名跪地哀嚎的贼人踹翻,双眸中满是浓烈杀意。
公孙愚的贴身亲卫,公孙氏豢养的死士!
直至此时,张笃和刘典的亲卫这才反应过来,急于返身而归,护自家小主子周全,却闻得仓素呵斥道:“好好把守,勿教贼子闯入,惊了沐王殿下!”
他们讶异的看见黑衣人们迅速结阵,将仓素等人皆掩在身后,却用戒备的眼神死死盯着楼梯口附近的四名亲卫乃至四名郎卫。
很显然,八人若是敢后退,甚或抵近半步,就会落得如那两名断腕贼人般的下场。
不是暗卫太过冷血,确是不得不防。
若非他们早先暗中监视着众人的神情举止,未敢有丝毫懈怠走神,压根就赶不及在两名贼人出手时现身阻止的。
亲卫和郎卫们亦是瞬间反应过来,倒不至于心生愤懑,尤是四名亲卫亦是长公主府和梁王府豢养的死士,或许不如宫中死士强悍,但也是视主君安危高于自身性命的“愚忠”之人。
见得黑衣人护住自家主子,且又闻得仓素的喝令,他们已然晓得那些黑衣人是友非敌,故而不再诸多顾忌,全力守着楼梯口,宁死不让贼人闯上来。
嗯……舍生取义的精神虽是可佳,然局势倒没这般危急的。
阁内暗卫出手后,已然吹响了尖锐的哨音。
此等衔于口中的精巧哨笛,声调尖锐且音色穿透力极强,羽林卫多是在山林作战时,用做远距离的信号传递。
即便坊间的鞭炮声仍不绝于耳,然出身羽林卫的暗卫若特意倾神聆听,隔着数个楼层也能隐隐辨出,且此事也无须判读复杂的暗语,听到便是事成,可以全力出手了。
不多时,楼下传来阵阵刀剑交击声,怒吼和惨叫接连响起,却又迅速归于平静。
脚步声再响时,唯见一人缓缓登阶而上。
守着楼梯口的四名亲卫正欲挥剑刺去,却见得身中毒箭,已摇摇欲坠的四名郎卫挣扎着以剑仗地,支着身上向来人单膝跪地,低下终日高昂的头颅。
“做得不错,不愧为我羽林袍泽!”
来人压根不在意执剑以对的四名亲卫,仍是举步登阶,进而行至四名郎卫近前,抬手接连拍拍他们四人宽厚的肩膀,沉声道。
四名郎卫嘶声道:“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来人展颜而笑,打趣道:“若那毒箭上抹的真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你等怕是也没这般中气十足了。”
他确是不忧心他们会中毒身亡的,盖因为保沐王殿下万全,项氏余孽所使用的毒箭也是被暗卫悄然换过了的。
六架最为精良的军用手弩……
秦立啊秦立,光是让军弩流入贼人之手,依着大汉军律,就已是死罪了!
好在秦立昔年出身虎贲卫而非羽林卫,否则无异于给羽林的赫赫威名抹黑,万死难赎其罪!
四名亲卫见得这般情形,自也晓得来人身份不简单,忙是学着郎卫们单膝跪地。
“带他四人下去治伤,好生看顾着。”
来人向阶梯下的暗卫们下令道,随即不再拖沓,举步走向阁内众人。
唰唰唰~~
黑衣人们纷纷避让在侧,虽未单膝跪地,却也横剑在胸,垂首见礼。
仓素亦是让到一旁,躬身侍立,虽说来人年岁比他轻,然却乃他的直属上官,不可失却礼数。
守着沐王殿下的两位死士亦已起身,虽仍护在刘沐身侧,却已收剑入鞘,垂首侍立。他们虽为死士,却也是内卫,来人可是内卫的执掌仆射,除却皇帝陛下,真正能指派他们的,也就是面前这人。
说句难听的,若无陛下旨意,便连沐王殿下乃至太上皇,亦不可能越过面前这人调动内卫和暗卫的。
“郎中令齐山自知来迟,徒令殿下受贼人惊扰,还望殿下宽恕则个。”
齐山向面色不虞的沐王殿下躬身道,倒也算不得请罪,身为堂堂郎中令,大汉除却皇帝陛下,没人能治他的罪,没人敢治他的罪。
“本王不怪你,且先让开!”
沐王殿下满脸欲求不满的恼怒道,拎着他先前卸在席侧的巨阙大剑,缓缓行过避让在侧的众人,垂眸瞧着两名倒在血泊中的公孙氏亲卫。
“殿下且慢,还得留下活口!”
齐山见的两名贼人已昏厥过去,虽是有暗卫替他们捆扎了断腕的小臂,暂且让他们不至因失血过多而亡,但断腕处仍在淌血,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此时见得沐王殿下已挥起大剑,忙是出言阻止道。
刘沐扭脸看他,扬眉冷笑道:“本王自是醒得!”
话虽如此,他下手却不慢,扬剑横敲,厚重的剑脊生生敲中贼人的脚踝。
清脆的骨碎声接连响起,本是昏厥的两名贼人骤是疼得醒转过来,却不求饶,只顾惨嚎。
“你二人端是命不久矣,若想少受些罪,又不欲牵累家中亲眷惨遭炮烙凌迟,不妨说出是何人指使。”
刘沐好歹是得了赵立和李松两位中郎将的数年教导,虽没真的杀过人,但却懂得如何让人承受到最大的痛苦,无论身心。
“小小年纪,如此恶毒,我公孙族人必倾尽全力,襄助大单于倾覆汉室!”
贼人甚是硬气,非但不求饶,反是忍着剧痛嘶吼道。
一旁的公孙愚此时已然醒神,忙是冲上前来,满脸惊骇道:“你休要血口喷人,我公孙氏向来忠君任事,绝无反意,更不会谋害表兄!”
天爷!
他年岁虽小,好歹是南宫公主和卫尉公孙贺的儿子,岂会不懂天家忌讳,岂会不懂此事轻重,若公孙氏真是坐实此等罪名,那特么是要夷族的!
阿母即便能保得自身性命,却怕是护不住他的小命,阿父的老命更别指望能留下!
“慌甚么?”
刘沐见得自家表弟冲上来,似要如过往般抱住他耍赖辩解,不由抬脚轻轻踹去,哭笑不得的呵斥道:“你个蠢猴子,贼人愈是这般说,姑父涉事嫌疑便愈小!”
“嘎~~”
公孙愚被踹了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后,用比适才更为惊骇的目光望向自家表兄。
非但公孙愚如此,便连仓素等人皆是满脸讶异的看向沐王殿下,心道殿下莫不是被吓得魔怔了,怎的似换了个人般。
刘沐瞧着众人的神情,就晓得他们的心思,不禁更是恼火,难不成在旁人眼中,他真是个莽撞到无可救药的蠢货?
“愣着作甚,快将贼人拖下去让御医好生救治,莫教他们真的死了。”
他冲着黑衣人们高声怒吼,指桑骂槐道:“失血过多便会致死,你等暗卫不是出身羽林卫么?怎的这都不懂?汝等上官是如何操练的?”
“……”
黑衣暗卫们惨遭迁怒,端是哑然无语,瞧见自家上官点了头,忙是将哀嚎着的两名贼人敲晕拖走。
齐山眼见沐王殿下拖着巨阙大剑往楼梯行去,似要下楼,忙是出言阻止道:“殿下,暗卫现下正在城内四处清剿贼人,还请殿下在此稍候,待诸事妥当,再行离去不迟。”
刘沐止住脚步,扭头看他,颇是懊恼道:“也罢,待本王返京,再去刑房寻那匪首细细算账!”
第五百二十六章 李广致仕
七夕之夜,坊间的鞭炮声尚未止歇,潜伏于肤施城内各处的两千暗卫便是同时收网,将城中的项氏余孽及匈奴细作尽数擒获,连带数位上郡的高爵勋贵也遭羁押,等候御史府与廷尉府的官员前来询供判罪。顶 点 X 23 U S
然此事远未到彻底完结之时,武都候府和桃候府皆是涉案,当朝卫尉公孙贺府中死士亲卫更是意图谋害皇子,若非阁内众人皆未对外泄露此事,公孙贺必得遭下狱问罪,即便洗清嫌疑,御下不严之罪就足以将他从大卿高位直接打落尘埃。
事关重大,郎中令齐山岂敢有半分拖延,当夜便遣快马向皇帝陛下呈奏密函,详述现下情势,恭请圣断。
翌日午时,皇帝刘彻刚下得早朝,便收到齐山呈奏的密函,待得阅罢,自是无心回返椒房殿用午膳,急召卫尉公孙贺入宫觐见,将那密函狠狠拍到他的脸上。
公孙贺见得皇帝陛下面色铁青,忙是捡起地上的密函,只来得及匆匆扫了扫,便是险些吓尿了。
这绝非夸张,他全身剧颤不已,非但是要吓尿,便连屎都要吓出来。
沐王乃是陛下独子,且帝后多年来端是伉俪情深,陛下数度批驳宗府请其开宫纳妃的奏章,加之此番沐王奉旨出巡,隐隐现出陛下将要立储的迹象了。
天爷!
他公孙贺府上的死士意图谋害沐王殿下,这罪名与谋反何异?
“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公孙贺忙是跪伏在地,追随皇帝刘彻多年,晓得此时最重要的不是喊冤求饶,而是先认罪,即便他无心谋害沐王殿下,但那两名死士是出自他的府上,想彻底脱罪是不可能的。
刘彻扬眉冷笑道:“你所犯何罪?”
“陛下,臣有失察之罪。”
公孙贺重重顿首叩地,直磕额角铁青,方是答道:“陛下,臣自认向来忠君任事,我公孙氏更绝无谋逆之心,郎中令密函中亦已提及,那两名贼人乃是与义渠公孙的余孽勾结,意欲借此构陷我长安公孙一脉啊。”
这厮避重就轻的手段倒是娴熟,算准了皇子未曾伤了分毫,且南宫公主是皇帝的阿姊,公孙愚是皇帝的侄儿,于情于理,也不会给他公孙贺定下抄家夷族的大罪。
“失察之罪?”
刘彻岂会不知他的心思,端是气乐了,若是换了旁人,刘彻怕是要拎起剑架上的赤霄剑,将他的脑袋给斩下来。
“陛下,臣昔年剿灭义渠公孙时未能斩草除根,险些铸下大错,害了沐王殿下。好在殿下蒙天恩庇佑,没出甚么差池,否则微臣万死莫赎。”
公孙贺熟知皇帝陛下脾性,见得陛下没在震怒下将他斩杀当场,且还愿开口与他说话,就意味着陛下是想给他赎罪的机会,至于最终结果如何,全看他的接下来的表现。
“陛下,臣自请除却卫尉之职,下狱待决,且恳请陛下命郎中令清查我公孙族人,若尚有义渠公孙余孽或与之暗中勾结着,则诛绝其血亲,为我公孙氏清理门户。”
公孙贺看着惫懒随性,实在也是个杀伐果决的狠人,即便晓得不少公孙族人会因此遭受“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的血腥清洗,然为了保住自家嫡亲,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阿父公孙昆邪官居岭南太守,叔父公孙官居太尉长史,他公孙贺又是南宫公主的驸马,只要他们三人能洗清嫌疑,不遭牵连,公孙氏就绝不会没落消亡的。
他此时更是懊悔不已,昔年公孙氏裂变为长安公孙和义渠公孙两脉,他还曾向陛下借兵剿杀义渠公孙,然却因同族情分,不忍株连太广,岂知义渠公孙的余孽不但投靠了匈奴,更是动用早已在长安公孙布下的暗桩,要将长安公孙推入举族夷灭的万丈深渊。
刘彻默然半晌,突是冷声道:“此乃你公孙氏的家务事,朕给你半个月,羽林卫任你调用。半月后,沐儿将会返抵长安,到时且看他可会满意,又待如何处置你公孙氏!”
“……”
公孙贺满脸诧异之色,心道难不成偌大公孙氏的荣辱乃至存亡,皆悬于沐王殿下之手么?
这未免也太过儿戏了吧?
“怎的?你是想让朕现下就降罪么?”
刘彻见他不答话,微阖凤眸,冷然道。
“微臣不敢,微臣谢过陛下!”
公孙贺此时已然反应过来,此事若陛下亲自断罪,若是惩处过轻,无法对妻儿交代,若是惩处过重,又会重创公孙氏在朝堂和军中的威望势力。
尤是在汉军之中,秦氏,李氏和公孙氏,三大军系相互制衡,现下秦氏渐渐式微,若公孙氏又遭到重创,那李氏难免一家独大,这无疑是天家最不愿看到的。
正因如此,皇帝陛下不但大力扶植郎卫,羽林卫和虎贲卫这些嫡系军伍,更是不顾天家忌讳,让胶东王刘寄和广川王刘越入伍从军,刘寄更是拜为此番西征的大将军。
皇帝陛下能允许大汉群臣在朝堂上肆意闹腾,却觉不会容忍汉军中出现任何杂音!
七月中旬,大汉朝堂依旧平静祥和,汉军内部掀起阵阵波澜。
城卫南营都尉秦方自请领兵出征,前往玄菟郡,代精锐骑营继续清剿北地蛮夷。
皇帝刘彻准奏,且因城卫南营仅万余兵员,特意“恩准”秦方从汉军其余校营抽调将士,凑足两万骑兵。
秦方奉旨调兵,抽调的范围非仅限于城卫军将士,便连不少边军将领都接到调令,若赶不及前来长安,便自行执调令前往玄菟郡等候整编。
文臣们或许不晓得个中详情,太尉府属官们却是清楚得紧,秦方征调的大多是秦氏子弟和与秦氏往来密切的将领,甚至有不少数年前已卸甲归田的旧将。
他们虽是惊愕不已,却也不敢宣之于众,盖因太尉李广已特意交代,此事不要去理会,更不要去探究,免得惹火烧身。
非但秦氏如此行事,便连公孙氏亦如此行事,太尉长史公孙请旨,欲领兵囤驻远在夫甘都卢南部的仰光城。
皇帝刘彻亦是准奏,着他从陇西,安定,北地和上郡这四个西北大郡征兵,征调昔年归化的各族胡人组建兵员为两万的义渠骑营,尽速前往仰光城。
公孙大肆征调公孙氏子弟出任义渠骑营的将官,若在过往显是犯下大忌,偏生太尉府对此视而不见,尽皆批允。
于是乎,秦氏和公孙氏的两大“私军”匆匆组建,尚未完全成军,其主帅便先拔营离京了。
公孙和秦方刚是率部离京,大汉便是出了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太尉李广当殿奏请,告老致仕!
天爷!
李广虽是年事渐高,却远未到垂暮之年,此时告甚么老?
难不成天家忌惮李氏权重,要行那兔死狗烹之事?
一时间,朝野皆是哗然。
然皇帝刘彻压根没心思向臣民解释甚么,大汉军务更不容旁人置喙半句,他允了李广辞官,赐了他光禄大夫之位,卸任太尉后仍为帝皇内朝僚属。
郅都除骠骑将军,接任太尉之职;程不识除城卫中营都尉,接任骠骑将军。
就在大汉臣民觉着李氏要在军中彻底失势时,皇帝刘彻再度下旨,重新巩固了李氏的地位。
长安城卫军更名京卫,增设“京尉”之职辖制京卫五营,京卫中营则不再辖制其余四营。
京尉位高于诸卿,仅次三公九卿,与长安中尉同秩,掌五万京卫,驻守帝都长安,端是位高权重。
新任的京尉是为李广长子李当户,因其正在外征战,皇帝刘彻下旨命李广三子李敢即刻启程,前往西征大军接替长兄李当户出任建章校尉,统率建章骑营。
李广次子李椒则接任京卫中营都尉,在李当户赶回长安就任前,暂代京尉职守。
数道圣旨颁下,大汉臣民方是恍然大悟。
李广卸任太尉之职,无非是要为自家三个儿子让路了,长子出任京尉,次子出任京卫中营都尉,三子出任建章校尉,李氏日后所掌权势远比那不治军领兵的太尉要来得实在。
无大功者难封列候,大汉军力鼎盛,比起要苦哈哈熬资历攒政绩的文臣,自是手握重兵的武将更容易加官进爵。
手里头没兵权,甚么公卿将相皆是过眼浮云的,又不能似爵位般能世代承袭,想让世家永昌,还得封侯,封侯,封侯!
李广封了列候没错,然他有三个儿子,皆是武勇剽悍,一个侯爵怎的够分?
七月下旬,沐王殿下北巡归来,返抵帝都长安。
沐王殿下离京数月,已是归心似箭,又不喜官民迎候的场面,殿内中郎将仓素便领着郎卫护卫着他,夜渡渭水,绕到龙首塬的南面,从西安门直入未央宫。
小伴读们没有随行,只跟着大队人马留在渭北,等待翌日天明再渡水返京,唯是公孙愚死活非要跟着。
他端是人小鬼大,晓得此时必得抱紧沐王表兄的小粗腿,否则公孙氏只怕真要遭重了。
第五百二十七章 对外贸易
汉七十五年,八月。
仰光城的城垣及府衙等主要建筑陆续竣工,并设郡治政,其守备疆域颇为广袤,囊括夫甘都卢的南部沿海,莫塔马湾,安达曼群岛乃至恒水入海口处的诸多岛屿。
为保证对身毒诸国,尤其是巽加王朝的威慑力,皇帝刘彻借着公孙氏要进行内部清洗的机会,着公孙除太尉长史之职,征调西北四郡的规划胡人,组建了兵员两万的义渠骑营,且将汉军中的公孙氏将领抽调大半出任义渠骑营的将官,前往仰光城囤驻。
公孙虽不再担任太尉长史,却是转任了仰光太守,在该城设立郡府,掌军政要务。
要组建新的骑营颇是耗时,公孙却是先行赶往仰光,被征调的将士则会在陆续完成整编后,逐批遣往仰光由公孙统御。
公孙率千余亲卫骑兵刚行至武陵郡,便是遇着正在返京复命途中的大行令张骞,随他同行的尚有巽加使团和载满了各式财货千余驾大车。
张骞本就是广结善缘的活泛人,又向来与公孙贺交好,两人曾同为太子庶子,太子中庶子,后又皆迎娶公主,成了连襟,故对其叔父公孙自是熟识,虽谈不上甚么私交,但相处还是颇为融洽的。
公孙深知张骞乃皇帝陛下最信重的近臣,最能明晰圣意,又亲身出使外邦,坐镇在仰光与巽加王朝议定了和约,甚至连大半个仰光城皆是张骞主持修筑的。
朝廷原只打算在仰光兴建军镇和军港,直至张骞向朝廷上奏进谏,以为在仰光筑城更便于汉商常驻,与身毒进行通商。
筑城的费用虽是不少,然若商贸真是兴盛,朝廷日后所能收取的商税绝对会远超今日的筑城开销。
皇帝和重臣们商议过后,皆觉着张骞言之有理,商税非是关税,有城池有道路有坊市,为商贾提供物资转运和财货交割的地方,商税才好征收。
何况朝廷现下也正鼓励少府及四大商团为首的汉商到境外设立钱庄,总不能直接设立在军镇里,提供给汉商吃住落脚的酒肆和客栈就更不宜太过靠近军营。
大汉君臣皆以为在仰光筑城确有必要,便是允了张骞的奏章,先以仰光军镇为中心建座小城,待日后逐步兴盛,还继续外扩即可。
仰光虽是设郡治政,然朝廷为了防备将来的仰光太守拥兵自重,甚或裂土称王,仅在仰光郡府设了小半套官制,甚至没有都尉和诸曹掾史,太守就是囤驻此地的领兵将领,税收由大农府派遣的官吏征收,若想在仰光周边建设大型工坊乃至垦荒种粮,都需经朝廷公府核准。
最为关键的是,仰光军港及水师大营是不受仰光太守辖制的,东海水师的战舰群已在七月下旬抵达了仰光军港,替换已在此驻守三年的南海水师。
因大汉与巽加王朝已定立邦约,且已大体竣工的仰光城会囤驻重兵,故未来大汉水师将不必再如过往般兴师动众,每岁会由北海,东海,南海三大水师轮番抽调三百艘战舰前来仰光军港囤驻,分派成诸多舰群负责近海巡航保护汉商船队,监管安达曼群岛的罂粟种植乃至向外邦贩运鸦片。
仰光城竣工前,用罂粟汁庖制成鸦片的作坊已尽数移往安达曼群岛,以此规避大汉全境禁的律法,今后鸦片的制取和贩运皆不得再入汉境,包括仰光城在内。
倒不是说鸦片贸易成了大汉水师的“独门生意”,太尉府,大农府乃至少府皆从中收取巨额红利,负责派官监管的御史府和廷尉府也会分润不少,作为其府署的官员福利和公务支出,便连负责“揽客”和“推销”的大行府,也是在鸦片贸易中拥有不小份例的。
可以说,对外贩卖鸦片牟取的暴利乃是大汉皇帝,中央官署及军方的灰色收入,在处理好三方利益分配后,端是进展神速,搞得如火如荼。
在“三座大山”的强力震慑下,绝对无人敢心生觊觎,更无人敢妄图分一杯羹。
正因如此,即将前往仰光郡赴任的公孙向张骞请教日后如何行事时,张骞将鸦片贸易的内情坦言相告,并再三警醒他,勿要过问此事,任凭水师驻军自行其是即可。
“太守只须管好陆上诸事和民用的海陆码头,若无必要切莫踏足军港,更切勿过问水师军务,按时按量为水师将士提供所需补给即可。”
张骞如是道。
公孙缓缓颌首,深以为然,有些事最好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虽说一郡太守是为封疆大吏,然即便是大汉境内的边郡,郡太守及都尉所能调派的也仅是该郡府兵,若无圣旨和虎符,也是难以调动囤驻当地的边军将士。
囤驻仰光军港的水师将士实则等若边军,那公孙这仰光太守不去过问其军务,才是正确的处理方式,否则无疑会犯了朝廷乃至皇帝的大忌。
换后世的说法,公孙这仰光太守,就是带着义渠骑营的两万将士去替汉商做保安的,顺带做些后勤工作,多余的事尽量少做,免得多做多错。
“莫要想着弄甚么政绩,老老实实熬一任,只待攒足资历,就可调任回京,加官进爵!”
此乃首任仰光太守公孙总结出的心得,亦是为其后的历任仰光太守谨守奉行的至理名言,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仰光郡府官吏确是没甚么“正事”好做,造桥筑路的活计已被皇室实业包下了,税收又直接缴纳给大农府派驻的属官,仰光城内还有常住的行人令负责外邦事宜,故在大行令张骞返京,太守公孙未到此就任的空窗期,倒也没出甚么岔子。
城内的坊市虽只是划出相应地块,却已被四大商团为首的汉商们抢购一空,正在兴建大量的商铺,虽说朝廷不准随意兴建大型工坊,但若想在此地做买卖,没铺面可就上不得台面了。
哀劳,夫甘都卢乃至身毒诸国的胡商亦纷纷汇聚到仰光城,只是没有汉籍者是不能在仰光地区购宅置地的,他们只能做贩运货物的行商,或是直接与大汉行商就地交割财货,或是将货物交由清河百货之类的豪商巨贾“代售”。
随着大汉的对外贸易量愈发庞大,各行各业的汉商在四大商团的引领下,渐渐组织成各种形式的商会组织,统一制定货物价格,收集国内外市场情报,调整工商业内部纠纷。
在大汉境内,各个商会的势力不大,盖因皇帝刘彻特意着廷尉府和大农府联手制定了反垄断的相关律法,但凡有商贾或商会敢违背大农府平准司制定的物价涨贬幅度,造成市面恐慌,将课以巨额罚金,足以让违法犯禁者倾家荡产。
对外贸易就没这等限制了,朝廷对境外交易的管制极为宽松,汉商只要有本事,别说在境外坑蒙拐骗,就是烧杀抢掠,汉廷也绝不过问。
若有汉商为祸外邦,捅处甚么大篓子,只要能逃回汉军掌控的地界,那就能保住小命了,若是在境外就被苦主擒住,那就活该倒霉,汉军是不会越境救援的。
然若是老实本分的汉商,在境外被化外蛮夷无故羁押劫掠,汉军倒是会尽量出兵解救,不过这类汉商为数不多,盖因汉商们早是学聪明了,向四大商团学会了找“境外代理商”,鲜少会为省下少许赀财轻易以身犯险。
正因如此,在仰光城开办商铺就愈显重要,将之作为对外贸易的窗口和据点,既为汉商省却将货物贩运到境外的大量时间,更让财货交割更为安全便利,毕竟城内有驻军,有钱庄,足以保汉商周全。
此等贸易方式早在大夏和西域诸国普及了,汉商们在仰光城无非是有样学样,故仰光坊市的地价因争抢激烈炒得极高,筑城的费用凭着卖地就挣回大半,便连张骞和大农府属官都是始料未及的。
外邦胡商纷纷汇聚而来,将运来的本国货物卖到汉商铺面,又购置汉货运回本国贩卖,从中赚取差价,此类“辛苦钱”虽不如汉商的获利丰厚,却也绝非杯水车薪。
尤是与汉商往来密切的大胡商,背后多有本国大贵族撑腰,买卖做得很大,又因声誉良好,往往能从汉商处获取更为便宜的货物,甚至能偶尔赊赊账,故身家愈发丰厚,在本国结交更多权贵乃至大肆官商勾结,端是势力庞大。
饶是如此,这些大胡商入得汉境还是老实得紧,盖因非但有“虽远必诛”的汉军,亦有“虽远必罚”的汉律。
胡商别说在汉境内杀人放火,就仅是偷税漏税,即便逃回本国,大汉的税吏都会上报官府,悬赏通缉,乃至发公文让其所在国交出人来。
若硬是不交人,汉军便会悍然出兵,越境抓捕。
倒非汉廷霸道,此乃皇帝刘彻定下的死规矩,不管尊卑贵贱,该向朝廷缴的税半枚大钱都不能少,追到天涯海角都得追回来,对象也非是仅限胡商,汉商亦如此。
朝廷可以大幅减税,但对偷税漏税绝不容忍!
第五百二十八章 册立储君
八月十七,秋分。www.uu234.net
是夜,大汉皇帝刘彻率臣民西出长安百三十八里,设坛祭月,举行盛大的秋祭。
皇子刘沐亦服白而白,玉,带锡监,随皇帝老爹登坛祭月。
在场的大汉臣民目睹此番情形,便晓得皇帝陛下已决意立储,太子之位绝不至再是悬而未决了。
果不其然,立储诏书在翌日清晨便是当殿颁下,且随即通传天下,不足半月光景,大汉各郡县官府已尽皆张榜公告,也不知少府邮政司的邮驿们跑瘫了多少匹马,方能用万里加急的方式将此份诏书迅速传至各地官府。
依照往例,大汉太子册立后,无论年岁大小,皆会在长乐宫独立开府,可招募僚属诸官。
然皇帝刘彻见得长乐宫现下住着太上皇及其诸多嫔妃,考虑到太子詹事府的属官日后免不得时常出入宫闱,着实不太方便,倒不如让自家傻儿子在闲置大半的太寿宫开府,每日也可就近前往宫邸学舍习文练武。
太上皇刘启亦觉此举妥当,特意提笔挥毫,为太寿宫更名,是为“承乾”。
刘彻见得这新的宫名,难免想到后世大唐的悲催太子李承乾,觉着这名头有些不吉利,奈何太上皇已亲书宫名,他想劝阻也来不及了。
皇后阿娇却是欣喜不已,自家傻儿子是傻人有傻福,册为储君非但顺理成章,更堪称众望所归,远不似昔年刘彻般经历有诸多波折。
阿娇是个傻婆娘,至今仍未得知自家儿子在肤施城遇袭之事,刘彻父子显也颇是默契的将此事烂在肚里,不会向她提及的。
非但刘彻父子如此,公孙贺父子亦如此,对南宫公主也绝口不提此事,公孙愚因年岁尚幼,生恐自个不经意间说漏了嘴,回京后仅是回公主府小住两日,便又入宫常住,赖在沐王表兄的沐恩殿不走了。
正因如此,公孙氏堪称血腥的内部大清洗乃是暗中进行的,不少重臣虽是嗅出某些异样,却是识趣的没多做探究,有些事还是尽量莫要沾上比较好。
郎中令齐山已将擒获的贼人尽数押解入京,关入郎署大牢,近似后世影视剧中所谓的天牢,只是守卫更为森严,刑讯问供也更为残酷和隐瞒,御史府和廷尉府是无权过问的。
匪首项胜经不住酷刑,本欲咬舌自尽,却教提早察觉的暗卫将牙齿尽数敲落,再对其施用剜剐肉刑,端是折磨得不成人形,偏却求死不能。
多年来,鲜少有囚犯能撑得住羽林卫的刑讯,遑论狠辣更胜三分的暗卫问供手段,被擒获的贼人皆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么事都招认得清清楚楚。
新晋太子刘沐已除去王爵,真正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之储君,说句稍显忤逆不孝的话,太上皇,太后和皇后虽是他的长辈,然对现今的大汉社稷而言,他的重要性却是远胜三人的。
刘沐被册为储君后,从皇帝老爹处领到的首件差事便是处置肤施遇袭案的后续事宜。
皇帝刘彻确是放手任他自行决断的,更着郎中令齐山从旁协助,暂且听凭他调派。
太子殿下脾性颇为暴烈,忍了多日未曾亲手向贼人复仇,俨然已是其耐心的极限,故暗卫每每刑囚贼人,他多是亲临刑房,甚至数度亲手用刑,手段之残忍远超寻常少年。
皇帝刘彻得了齐山回禀,也没多说甚么,自家傻儿子的作法虽有些过,却也可以理解。
刘沐毕竟只有虚年九岁,即便尽力掩饰,故作从容,实则在闻知有人意图谋害他时,心中也必是会惊骇和恐惧的。
他选择以身犯险,引蛇出洞,也是不愿见得皇帝老爹对他失望,要说心下全无畏惧,那就真是骗鬼了。
刘彻也曾做过太子,也曾在上林春狩遇袭,端是险死还生,自能理解自家儿子背负着多大的压力,要晓得他自身两世为人都觉压力山大,何况是刘沐这小屁孩。
天家子,最是难为!
称孤道寡,是天家子的特权,却也是天家子最为沉重的负担,谁愿真做对旁人皆戒备疑忌的孤家寡人,非其所欲,实乃不得不为也!
心头的压力,积压愈久,日后爆发出来便愈是猛烈,倒不如让他借机宣泄在贼人身上,刘彻相信自家傻儿子有足够强韧的神经,绝不至因此性格扭曲成甚么嗜血暴君。
刘沐对贼子泄愤尚在情理中,年岁更小的公孙愚对义渠公孙氏的酷烈手段却远超皇帝刘彻的预料。
非但是出手袭击刘沐的两名公孙氏亲卫,便连与项胜勾结的数名公孙族人,公孙愚皆是在暗卫刑讯完毕后,亲自上前用匕首将他们割耳剜鼻,可见对其恨意之深。
这些后辈们着实太过暴戾了!
刘彻不得不反省现今的天家教育是否有些走偏了,要晓得大汉社稷终究要交托到他们手中,如此暴虐的君臣,不知会将大汉带向何方啊?
好在张笃和刘典皆显出远超年岁的冷静理智,或许将来能辅佐好刘沐,让他不至成为刚愎自用的大暴君吧。
刘彻觉着还是要让天家子嗣们多出去见见世面,眼界愈广,心胸或能愈为开阔,心境自会愈发平和。
何况让他们多多体察民间疾苦,也是有利无弊的。
于是乎,刘彻着宗正府仔细研拟,为天家子嗣们多安排些微服出游的机会,宫邸学舍也多了门名为“社会实践”的课目。
倒也不急在一时,王侯子嗣们随刘沐出巡数月,刚是返京不久,现下多是还沉寂在与家人久别相聚的和乐氛围,吃吃喝喝的乐呵得紧。
皇亲苑的诸多王侯宅邸皆是欢声笑语,倒是衬得南宫公主府显出些许冷清,公孙贺近来皆早出晚归,公孙愚又是赖在宫里不回府,父子俩的这般作法着实教南宫公主着恼。
她向来是个暴脾气,火气上来后,索性收拾包裹回了娘家。
大汉公主的娘家在何处?
长乐宫的中宫所在,太后的寝宫,长信宫!
若是寻常百姓家,嫁出去的女儿赌气回娘家,其父母难免会忧心不已,偏生南宫公主出身大汉天家,太上皇刘启和太后王也不觉驸马公孙贺真敢欺负自家闺女,依着南宫的脾性,怕也是无理取闹的耍性子。
故而老两口压根就不理会这老闺女,反正长信宫里多的是宫室,又不缺吃喝用度,不愿回府就不回,爱住多久住多久,别终日胡乱闹腾,扰了老两口的清闲日子便可。
公孙贺得知自家婆娘赌气回娘家,端是哭笑不得,确有觉如此也好,至少能放开手脚清洗义渠公孙在府内布下的暗桩。
于是乎,公孙贺入宫觐见,恳请皇帝陛下帮着向太上皇和太后说些好话,免得对他心生恼怒,顺带留南宫公主在宫内多住些时日。
公孙贺现下虽是“戴罪之身”,然好歹是刘彻的心腹近臣兼姊夫,二姊南宫公主的脾性又是藏不住话的,有些事还是别让她知晓为好。
出于此等考量,刘彻也就应下此事,嘱咐皇后阿娇去长信宫向两位长辈替公孙贺说说好话,再让幺妹泰安公主也回长信宫住些时日,陪陪自家那闲得无聊的二姊,。
同为大汉公主,阳信公主无疑比南宫公主贤淑谦善得多,驸马张骞已离京年余,独子张笃亦随殿下出巡数月,她虽对父子二人甚是思念,却从未有半句怨言,顶多给张骞去信,恼他家书写得太少。
好男儿志在四方,昔年她下嫁给张骞,正是看中他的才能和抱负,亦曾忧心驸马的身份会成为他实现志向的负累,好在皇帝陛下用贤不避亲,且对张骞愈发信重,这才让她更为欢喜。
现下侄儿刘沐已被册为储君,自家儿子张笃自幼与他亲近,此番随之出巡数月后,仍是长住在宫中,阳信公主不恼反喜,她向来比二妹南宫想得深,想得远,堪称天家女和世家贵女的典范。
九九重阳,大行令张骞抵京,群臣皆出城相迎,迎接这位为汉廷争取到庞大战争红利的大功臣。
随行的巽加使团见得这般大场面,皆是讶异于张骞在汉廷的地位之高,要晓得在巽加王朝,掌外邦事务的官员地位并不算高,除非是国君特意派出大贵族为使臣,才会有些分量。
巽加使臣倒不会自作多情的误认为这是要迎接他,汉人对外邦向来姿态极高,别说帝都长安的王侯公卿,就是前些日子在半道上遇见的仰光太守公孙,见得巽加使臣都懒得正眼去瞧。
巽加使臣虽是略有着恼,却也不敢真的显露出来,且不说大汉远较巽加强盛,便是公孙自身的名头,巽加贵族们也不是没听闻过的。
昔年公孙身为大汉安夷将军,统率胡骑和羌骑马踏西域,进军大夏,震慑大月氏和安息帝国,甚至出兵劫掠巽加北面的数个身毒小国。
在大将军刘寄未率十余万汉骑侵扰巽加前,在巽加王朝名头最响亮的大汉将领,绝对是安夷将军公孙。
巽加使臣得知公孙日后将率军囤驻仰光,端是心惊肉跳,讨好公孙都来不及,哪里敢对他露出半分怨怼之色?
大汉群臣确是没将巽加使团放在眼里,顶多是瞧着满载金银财货的千余驾大车暗暗垂涎,盘算着自家的诸多族业将来能从巽加王朝获取多少好处。
皇帝陛下向来“乐善好施”,有甚么好处多是会分润给大汉臣民的,对于巽加王朝这块大肥肉,陛下也数度暗示,绝不会吃独食的。
第五百二十九章 王爵虚置
金秋将至,广泛实行棉麦复种农艺的关中郡县已尽数完成小麦收割,棉花都已重下大半,巴蜀和中原的粟米亦将迎来大丰收。www.uu234.netwww.uu234.net
大农令东郭咸阳真是愁得坐立不安,百姓每岁种出那么多粮食,各处官仓皆是陈粮未清,新粮又入,这特么是要疯啊!
皇帝刘彻也晓得长此以往于国不利,便是急召贤王刘非入宫,商议此事。
刘非因治河大功,得封贤王之名,取代了原本江都王的名头,位列刘氏诸侯王之首,位秩比皇叔梁王刘武都要高,既是享尽尊荣,自须为君分忧。
十月初一,祭祖节。
皇帝刘彻领着太子刘沐前往西郊太庙祭奠先祖,刘氏王侯皆是随行。祭祀大典行罢,皇帝摆驾回宫,摆宫宴飨以宗亲,又留刘氏诸王彻夜深谈。
翌日,贤王刘非登殿面圣,请准献国于朝!
皇帝准允!
隔日,符节令李福当殿宣读尚领兵在外的广川王刘越和胶东王刘寄呈回的奏章,请准献国于朝!
皇帝准允!
再隔日,其余七位大汉亲王连同梁王刘武,代王刘登皆登殿面圣,请准献国于朝!
皇帝准允!
鲁国,江都国,长沙国,赵国,胶西国,中山国,广川国,胶东国,清河国常山国,梁国,代国,十二大诸侯国的辖地囊括函谷关以东的小半大汉疆土,分布在大江大河中下游最富饶的地域。
朝廷虽已“代管”多年,然大汉臣民从未想过他们会被“除国”,盖因这十二位诸侯王乃是血缘最近的天家至亲,即便要皇帝要削藩,最先削的也是那些“远亲”。
然此番皇帝陛下显是圣意已决,虽非是真正除国,却依着昔年齐王献国时的前例,仅保留国名,留下其国都为十二大诸侯王名义上的食邑,旁的封地皆是正式收回,该重划郡县的就重划,没有半分拖沓,更没惺惺作态的推拒。
一时间,大汉朝野震撼!
不少臣民心怀惴惴,唯恐皇帝此等昭然若揭的削藩之举会招致诸多王侯的强烈反弹,引发如昔年吴楚之乱般的大规模谋反。
然余下刘氏诸王的动作更是大出世人预料,短短数日内,近愈二十位诸侯王皆上奏皇帝,请准献国于朝。
皇帝陛下自是顺水推舟的尽皆准允,却是半句没提如何补偿他们。
世家权贵们正自咋舌,觉着皇帝的吃相未免太过难看,却是被又一则劲爆消息生生砸懵了。
俚语有言,新官上任三把火。
陈诚刚除大农府商部少卿之职,改任太子詹事,便即烧了第一把熊熊烈火。
太子詹事府正式设立名为帝国金融的产业,且以所谓“并购”的方式,出赀百万金购得皇室实业旗下包括皇亲创投和诸多钱庄在内的金融产业。
皇室实业的主事者刘非随即公告世人,皇室实业从此再不涉足金融产业!
太子刘沐才虚年九岁,从何得来百万金的巨赀?
融资!
二十余位诸侯王共同集资,共同划分帝国金融的份例,且是共同拟定死契,帝国金融的份子今后不得再对外增发,只能由刘氏诸王的子嗣继承,传儿不传女,且不得转售他人,
若有诸侯王绝嗣,其份例将被收回,划分给其余诸侯王,以弥补新晋王爵摊薄的份例,再说明白些,无疑是避免皇帝日后再诞下皇子,封了王爵,也会得赐帝国金融的份例,难免要摊薄现今诸王所占的份额。
皇帝刘彻更是亲书旨意,着宗正卿刘增定刘氏宗制,今后敕封诸侯王时,不得再多赐封地食邑,而以帝国金融的份例代之,皇子亦然。
此份圣旨,后世史家皆称为“王爵虚置诏”,将之视为大汉从郡国并举制正式迈入郡县制的重要标志。
世家权贵们这才知晓,大汉天家又要吃独食了,然他们也无可奈何,毕竟这帝国金融的准入门槛太高,便连刘氏列候都够不到,头上不顶个王爵,压根没资格沾上边。
少府钱庄,帝国金融旗下的帝国钱庄,田氏和窦氏两大外戚牵头,诸多世家大族乃至豪商巨贾皆有入股的百业钱庄,成为大汉朝的三大钱庄,虽不似朝廷的中央钱庄般拥有铸币权,其金融触角却已遍及大汉全境的各行各业,甚至跟随着汉军的征途,向境外迅猛扩张。
正因有百业钱庄的存在,帝国金融的成立才不至引发太多非议,毕竟大汉天家也忧心诸多世家大族会因眼馋而太过怨忿。
虽说陈诚出身少府陈氏,出任太子詹事也是为日后接任少府卿做准备,然帝国金融是和少府产业完全脱离的,若是日后太子刘沐登基为帝,这帝国金融也绝不会并入少府,而是继续留给将来的储君和诸位皇子。
皇帝刘彻昔年身为太子时,就曾为府库无钱而犯愁,他是能自己捣鼓产业挣钱,却不指望后代子孙都有这等本事。
皇帝有少府,皇后有长秋府,长乐宫里住着的太上皇和太后有长信府,旗下产业众多,方能过得舒坦,相较之下,太子詹事府非是固定存在的,所以向来没甚么产业。
太子每岁四千二百石的秩俸,约合四十万钱,区区四十金,逢年过节打赏宫人都是不够的,得靠天家长辈们时常赏赐贴补才行,为避免今后再出现太子因钱紧而收受臣属“孝敬”的困窘局面,确实该让其有些额外的收入来源。
再苦不能苦孩子嘛!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以此安抚刘氏诸王,让他们甘愿献出大部分封地,为朝廷将要推进的江南大开发除却后顾之忧。
没错,开发江南!
唐朝往后的历朝历代,皆以江南为天下粮仓,刘彻治下的大汉虽是粮食产量过剩,但并不意味着要搁置对江南的大举开发。
地域开发要因地制宜,除却化工和冶金等基础工业,刘彻并不打算将来在江南搞甚么重工业,地肥水美的大江南还是要以农业为主的,并借此减少关中郡县的粮食种植亩数。
他没打算在大汉强推后世美帝的农业模式,且不说大汉离农业机械化还差得远,单论那集约密集型的大农庄模式,在后世也是利弊参半的,面临着极为严峻的考验。
大面积种植单一作物虽可极大的提高耕作和收获效率,实则却是非可持续性农业,非但会造成严重的地力下降和土壤流失,更极易破坏当地的农业生态,衍化出所谓的超级害虫,爆发大规模虫灾。
大汉现下的农业前景远较后世华夏要好,关中仍是植被茂盛的天府之地,再加上物产丰饶的巴蜀和中原,足以养活刚接近七千万的大汉臣民,关中的小麦种植亩数必须控制住。
大江南,诸越之地,燕北,辽东,四大地域尚有待开发,若无甚大规模天灾**,就算大汉百姓玩命生孩子,百八十年内应是无须为粮食产量发愁的。
如今长安太仓和各郡县常平仓储满存粮,仓廪兴建的速度已然不足吸纳每岁入籴新米,大农府平准司要企稳市面粮价,着实承担着不小的压力。
若朝廷想在大江南地域进一步发展农垦,那就不能再大量耕作主要的粮食作物,否则不出三年,大汉境内的粮价势必彻底崩盘。
谷贱伤农啊!
大汉群臣可不是目光短浅的庸才,尤是能位列朝堂的重臣们,可都是精明似鬼的,他们出身的世家大族又拥有大片田亩,自也不愿见得粮价崩跌。
近年来,汉廷各府署乃至地方官府皆已逐步形成较为完善的预算收支体系,朝臣们对各类预算皆是争论得面红耳赤,唯独对大农府平准司,端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可不就是怕粮价下跌,影响到大地主们的利益么?
高附加价值的精致农业!
大汉群臣虽难以理解皇帝陛下口中蹦出的大量新词,却也能从大农令东郭咸阳的解说中理解陛下的意图。
种桑养蚕是毋庸置疑的,锦绣江南说的不知山水隽美,更是那方地域能制出上佳的纱缎绢绸。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
隔着涓涓淮水已有如此大的差异,更遑论隔着滚滚大江的江北与江南,蔬果类的经济作物是现今大汉较为匮乏的。
随着大汉臣民愈发富足,不但能用主粮填饱肚子,且因大农府和太仆府大力鼓励民间养殖禽畜,大搞菜篮子工程,家境宽裕的老百姓已能时常吃些蛋肉甚至奶制品了。
唯是蔬果反倒吃的少,别扯甚么野菜野果之类的“健康食品”,那是后世人舒坦日子过多了,大汉百姓若真能吃到口味颇好的便宜蔬果,谁特么跑山里去挖那些咯嘴倒牙的野菜野果?
或许有人会问,老百姓若是想吃蔬果,早年为甚不种,而要朝廷颁布政令才晓得要种呢?
且不说秦汉以前,便是后世历朝历代,统治者皆以经济作物为“谷蔬之祸”,不允许百姓随意种植,“侵占”农田的,不是他们目光短浅,而是古代的粮食亩产量着实太低。
在刘彻“发明”化肥,且大肆兴办石油和硫酸等化工产业,使钾肥和氮肥得以广泛施用前,大汉的粮食平均亩产不足两石,在江南尚未开发前,要养活数千万的臣民,着实是不容易。
经过多年的努力,各地农业局的官吏不断向百姓普及化肥,讲解如育种架秧等知识,逐步提高民间农艺,推广新式耕犁等优良农械的使用,民间的耕牛数量又逐年增加,不但使得粮食亩产暴增至近愈五石,更大幅提升了耕作效率,释放出大量的富余劳动力,进入各类作坊务工。
在此情形下,在江南推广蔬果桑麻等经济作物的种植最是合宜,因着沥青大道已铺设至各郡的主要大城,部分较易保存的蔬果还可输往中原北方乃至关中郡县,将可大幅提升大汉臣民的生活水准。
金秋十月,大农府属官,帝国科学院农研所的博士和农匠们纷纷奔赴江南各郡县,将在秋收后通过各地农业局向百姓推广更多的新农艺和适宜当地种植的经济作物。
尤是大江下游的会稽,丹阳和豫章三大郡,大农府工部的交通司皆拨下重金,着当地官府专款专用,将沥青大道往下辖各县延展,使物流更为畅通。
百川船运更是看好三郡未来的船运前景,大举整葺当地的水陆码头。
一时间,豪商巨贾纷纷奔赴江南三郡,各地世家大族也到当地置办族业,依着过往经验,跟着皇帝陛下这位“散财童子”做事,绝对大有赚头!
倒是四大商团早已抢占先机,尽皆完成了大体布局,正好整以暇的继续拓展旗下各式产业,就坐得获利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群皇亲国戚可早就晓得皇帝陛下意欲开发江南,足足等了好些年,可算是等到即将大丰收的时日了。
第五百三十章 勒石葱岭
山海经有云: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www.uu234.netwww.uu234.net
楚臣屈原亦在《离骚》如是曰: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
华夏的上古神话更对不周山多有提及,却非指代某座高山峻岭,而是泛指后世所谓的帕米尔高原。
随着大汉征服西域,兵发大夏,势力范围辐射整个中亚,完全掌控了帕米尔高原,汉人才真正认识到不周山的全貌,并因其地山崖葱翠,而改称之为“葱岭”。
汉初的帕米尔高原,非是后世美帝入侵阿富汗时,那遍地黄沙的贫瘠山地。汉代尚是处处可见由冰川雪水浸育出的青翠草地,到得大唐玄奘西行时,却俨然已出现大片“地碱卤,多砾石,播植不滋,草木稀少”的不毛之地。
约莫只能归结于气候的变迁,汉初正处在温暖期,雪峰冰川融出的雪水滋养出帕米尔高原的葱翠植被,商旅不绝,牧歌悠扬,然到得唐代,已是寒风凄劲,春夏飞雪,昼夜飘风,遂致空荒,绝无人止。
帕米尔,乃是波斯语的音译,意为平顶屋,帕米尔高原地跨身毒东北部,西域西南部、大宛东南部,且近乎囊括大月氏和大夏全境,是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兴都库什山和白山(天山)交会的巨大山结。
十月之望,是为下元,乃汉人斋天祭祖之日。
汉大将军刘寄横刀立马,率十余万铁骑返归大夏国境,于妫水之畔设坛斋天,且以大汉亲王之尊与安息帝国储君弗拉特斯一道,代两国帝皇缔结两国邦约。
巍巍葱岭,皆属汉疆!
大月氏,大宛,大夏乃至巽加王朝及其北面的诸多中亚小国皆遣使前来,见证两大帝国缔结邦约。
康居因失却安息帝国的救援,被迫放弃其南部的大片农耕区,退守北部更为广袤的游牧区。
大月氏不敢违背昔年对汉廷的承诺,已举族迁徙至锡尔水北岸,将妫水北岸归还给大夏国。
大宛则举国归附大汉,成为如大夏般的藩属之国。
印度希腊和健驭逻等中亚小国的使臣们,亦面色愁苦的向大夏递交国书,“恳求”归附。
他们虽是寡民小国,然过往向来不惧“怯战贪生”的大夏人,本是想归附大汉的,然汉廷以“其国不处葱岭”为由,并不接受他们的归附。
嗯……其实也非大汉朝廷的意思,而是广川王刘越自行决断的。
这些中亚小国地处颇为微妙的地域,北有大夏,南为巽加,西是安息,东为葱岭,偏生地势平坦,端是易攻难守。
皇帝兄长早已嘱咐过他,大汉现下尚不宜亦无意在中亚之地囤驻重兵,既然如此,就不应接纳健驭逻等中亚小国的归附,否则怕是会使得安息与巽加对大汉更为忌惮,甚或被迫联手与大汉抗衡。
刘越在黄埔军学曾熟读军略,自是晓得甚么是“军事缓冲区”,故让大夏接纳中亚小国的归附,既能避免安息和巽加暗中掌控诸国,亦能将这片地域作为大夏和葱岭的战略纵深。
安息储君和巽加使臣闻得大汉亲王的坦言相告,觉着倒也能接受,只要汉廷保证将来不在这些小国驻军,对安息帝国和巽加王朝而言,就算是大好事。
巽加王朝向来安于身毒霸主的地位,本就从未有出兵北侵的打算。
安息帝国被汉军敲了大闷棍,也晓得天高地厚了,再没东扩的野心,倒不如先安抚好远隔万里之遥的大汉,先将西面的塞琉古帝国给彻底收拾了,再往西北征伐亚美尼亚等国。
远交近攻的道理,也非是大汉君臣才懂的,安息帝国好歹也融汇了辉煌灿烂的波斯文明和希腊文明,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化外蛮夷”。
妫水源出葱岭,由东向西北蜿蜒流淌数千里,最终汇入咸海。
汉军设坛祭天之地,正是妫水出葱岭之处,因坡度陡降,水势尤为湍急,但见波涛滚滚,更有万千飞流从山垣直泄而下。
大将军刘寄早已征募到诸多大夏石匠,于山壁勒石刻字,没记叙甚么丰功伟绩,仍是邦约上最重要的那八个字。
巍巍葱岭,皆属汉疆!
端是简洁利落,却又尤为霸道!
因山壁面西,正是朝向安息帝国,其警醒意味昭然若揭,安息储君弗拉特斯面色微有些难看,却也不敢发作。
汉军十余万铁骑皆列阵行祭,每人吐口唾沫,就能将他带来的安息使团和千余近卫骑兵活活溺毙了。
十月下旬,出征年余的汉军拔营班师,四万羌骑亦是随行,只待到得敦煌边塞外,再自行绕到贺兰山南麓,再经由漠南草原回返乌桓山脉。
因着皆为骑兵,且无须太过蓄留马力,故行军速度极快,这也得亏大汉钱庄早已大肆进驻大夏和西域诸国,汉军先前从巽加王朝劫掠到的金银财货乃至安息帝国给予的赔款,皆已运入各处钱庄,兑换成金银票据,将士们返国即可自行取兑。
依惯例要进奉给皇帝陛下和天家长辈的孝敬,也是早早尽数登簿造册,通过少府的帝国邮政司押运回京了,待得大军抵京,再行进奉典仪即可。
至于该上缴国库的部分财货……大农府特意遣来随军的官吏早就迫不及待的收走了,大农府属官可都是群见得金银就两眼冒绿光的饿狼,就跟放高利贷似的,出兵花销的粮饷赀财,恨不能挣会百倍千倍。
汉军近年屡屡出师远征,每每班师多是能满载而归的,似这般轻省的返程倒是少有,莫说金银财货,便是粮草辎重都无须载运太多。
皇帝刘彻早年提出的整军构想,已得以逐步落实,精兵建军,快速调动,后勤保障,如是种种皆在此番远征中通过检验,发挥出极大的功效。
关键还是朝廷对西域诸国分而治之的方略成效显著,诸国君臣皆争先恐后的为大汉效力邀功,唯恐落于人后,再保不住家国百姓和荣华富贵。
不是没有野心勃勃的西域君主,曾试图出兵攻打他国,抱着侥幸心理测试汉廷的底线,奈何汉军向来是不说废话的,西域诸国别说出兵征伐邻国,就算组建大批精锐军伍,都将惨遭汉军灭国,至少要换个识时务的君主。
汉廷已然明定,西域之地立百国,一个不能多,一个不能少。
西域之国辖地至多不得超过十座城池,治下属民不得超过十万,整备兵员不得过万,骑兵更不得超过两千之数。
西域各国间不得结盟,不得缔结邦约,两国王族若有通婚之举,便将其中一国的王族以旁的大贵族替换之。
但有违者,举国诛绝!
若有西域君王阳奉阴违,该国贵族可向汉廷暗中纠举,若经查实,此贵族可成该国新君!
所谓分而治之,不只是分化西域诸国,更是要分化各国君臣,虽不至让他们离心离德,却也绝不可能心无挂碍的合谋不臣之举。
西域诸国君臣也不蠢,晓得汉廷的盘算,却也不敢违逆半分,既是势不如人,就该识时务,懂分寸,老老实实安享荣华便好,别妄图搞甚么开疆拓土的大业,那不是小国弱国能玩的。
没瞧见大汉以十余万铁骑万里远征,硬是将巽加和安息皆打得遣使求和么?
汉军班师途中,路经的西域城池,该城官民乃至君臣皆出城三十里相迎,奉上大量酒肉蔬果劳军,不求能得两位亲王褒奖,但就勿要因怠慢而惹恼了他们,惹来滔天大祸。
大将军刘寄见得这般情形,觉着皇帝兄长的顾虑似乎也不有周全之处,就依着大汉现下对西域诸国的掌控,在大夏和大宛囤驻部分兵力,后勤保障应不会有太大压力才是。
若是顾忌驻军将领拥兵自重,裂土封王,那不断进行校营轮调便是了。
广川王刘越听罢他的疑惑,不禁摇头失笑。
皇帝兄长向来主张以夷制夷,更欲“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收益”,若非必要,皇兄尚想继续裁撤大汉边军,进一步推进精兵政策。
尤是五大水师的兵员编制愈发庞大,俨然已近愈二十万,再加上三十万边军,九万长安禁军,五大精锐骑营,羌骑,胡骑,瓯骑,闽骑,听闻还新组建了义渠骑营……
大汉常备兵员俨然抵近百万之众,这尚是数度裁撤边军后的数量,且尚未计算各郡县服首年兵役的府兵。
随着汉军大量汰换兵械,大幅提高将士粮饷,每岁的军费开支屡创新高,若非国库岁入的增长速度更快,且国内粮食产量过剩,粮价不算高,即便能装备起这百万大军,也压根养不起的。
太上皇刘启刚登基为帝时,朝廷光是养活五十余万边军就已颇为吃力了,更何况是装备更为精良,粮饷更为优厚的百万大军。
即便是大汉最西北的敦煌边塞,距离大夏和大宛都超过五千里,在此囤驻重兵,几乎没有半分必要。
尤是西域诸国也再整葺乃至修筑新的商道,虽非沥青大道,却也足够宽阔平整,足以在战时供大汉骑兵快速行进。
依着大汉现下的兵员配置,月余时间就足以调集十万精锐骑兵,从京畿奔赴大夏和大宛,又何必多次一举在当地驻军?
囤驻的兵员过少,遇着事不顶用;囤驻的兵员过多,耗费又颇大。
真以为汉军将士只消耗粮草啊?
兵械保养,军饷犒赏,乃至国内军眷的补贴抑或抚恤,这特么都是要钱的!
怎的都不划算!
现实不是卫尉公孙贺写的白话文小说,随手招个数百万大军,征服全世界,也不知道后世会否有诸多读者,会将此类“爽文”视若评判标准,以此评价乃至抨击较为客观的历史小说啊。
第五百三十一章 袍泽重见
冬月初五,大雪。m.www.uu234.net
汉承秦制,戍守宫城的兵士依职守不同,划归两处府署辖制。
掌戍宫门的卫士归殿外门署,主掌仆射为卫尉;宿卫宫禁的郎卫则归殿内郎署,主掌仆射为郎中令。
严格来讲,殿外门署虽居于宫城内,却非在未央宫的宫阙内,而是座落在未央宫和长乐宫之间,紧挨着储藏军械的武库。
殿内郎署却是座落在未央宫东阙,经廊道可直抵未央前殿及中央官署,故所谓的“郎”,亦有同“廊”之意,盖因秦汉两朝殿上不得持兵戟,卫士皆立在廊下,廊下也就是廊内,或者说廊中。
由此可见,执掌殿内郎署的郎中令是何等位高权重之职,虽不及三公位高,不似宗正卿超然,却是汉廷最不惧御史府和廷尉府的内朝近臣。
若遇紧急事态或实属必要,郎中令甚至可直接越过御史府和廷尉府,径自羁押刑讯王侯公卿,除却皇帝陛下,再无须向任何人交代和解释甚么。
正因如此,大汉群臣每日入宫治事时,皆是习惯性远离未央东阙,许多事不要看,不要听,不要想,不要管,才能活得更舒坦些。
尤是郎署缉拿的罪犯,多是后世朝代所谓的“钦犯”,若皇帝陛下没开口让御史府监审及廷尉府断罪,那就等若让郎中令自行处置了,不会公示其罪,也不会公开处刑的。
郎署大牢,在大汉群臣眼中,端是个有进无出的绝地。
大雪经夜不停,簌簌而落,近年冬日愈发暖和,长安城内已难得见到这漫天鹅毛飞雪的清晨雪景。
右中郎赵立下得廊道,信步缓行,到得郎署大牢,向轮值戍守的郎卫出示了郎中令的手令,在册簿上署名盖印,方是在郎官的引领下入得戒备森严的大牢。
牢外风雪凛寒,牢内却温暖如春。
能被关押在郎署大牢的罪犯,多是有些身份的,在此看押的郎卫非但不会刻意凌辱犯人,牢饭也是不差的,且被褥管够,前些年还铺了地龙,寒冬能如各处宫室和中央官署般,享受到“集体供暖”。
当然,但凡没彻底魔怔,大汉群臣必是不愿入得这大牢来过此等“神仙日子”。
赵立微是弹冠,解下披肩大氅,没交到郎卫手里,而是搭在自个臂弯内,这可是自家夫人苏媛用少得可怜的闲暇,一针一线细细为他缝制的。
郎署大牢不似寻常牢狱,特意分割成诸多独立的牢房,也没半开放的牢栅,而是全封闭的砖石墙和牢门,以保持足够的隐秘性。
然这种形制的牢狱,最易让犯人感到恐惧和压迫感,死寂无声,四周唯有冰冷暗沉的墙面,此时外头稍微传来些许声响,听在犯人耳里都是惊心动魄的催魂曲。
昔年废太子刘荣不正是被活活吓魔怔了,在牢里投缳自尽么?
只不过他当时是被关押在中尉府的大牢内,而非更为恐怖的郎署大牢。
赵立走过幽深的死寂步道,看着两侧诸多紧闭的牢门,不禁轻声喟叹:“若安居显贵,又何至沦落在此……”
引路的郎官不解其意的眨了眨眉眼,也没多说甚么,尽职尽责的将他领最靠里的一处牢房,以钥开锁。
嘎吱~~
略有锈蚀的铁制门栓发出令人齿冷的响动,牢门缓缓推开,赵立微是开阖眼睑,方才举步入内,又转身对郎官和郎卫们道:“你等将牢门闭上,守在门外即可。”
郎官没有半分异议,即便这不合规矩,却也依言而行,非是因赵立那右中郎将的高位,而是郎中令在手令写明,赵立可单独问讯这犯人。
待得牢门重新闭合,赵立转身看向牢里的犯人,淡淡道:“多年未见,岂料竟已物是人非。”
“去岁返京述职,我在入宫时曾远远瞧见你,只是你却未曾看到我罢了。”
犯人虽是形容憔悴得满面胡茬,一对眼眸却仍炯炯有神,只是此时正流露出丝丝谑笑,语调更是带着些许讥讽。
赵立不怒反笑,颌首道:“不错,昔年你我各为虎贲和羽林将官,随安夷将军清剿诸羌,你因出身秦氏,得为屯长,我则在你麾下听任调派,然首战过后,我便知你不过将门犬子耳,端是瞧你不起,亦是从那时起,你再入不得我的眼!”
犯人扬眉冷斜,翁声道:“我自问论起将兵谋略,绝不逊于你,只不似你这般狠辣无情罢了。”
赵立不禁嗤笑出声:“将帅心存妇人之仁,无异伪善耳,终究是误国,害家,遗祸妻儿!”
犯人闻言,不禁浑身剧颤,急声道:“你这是何意?”
赵立见得他面目狰狞的猛扑而来,却是不闪不避,抬腿便是冲他的腹部踹去。
咚~~
犯人登时被他踹得飞退丈余,挣扎着半跪在地,捂着小腹荷荷闷吼。
赵立笑意尽敛,摇头哀叹道:“多年不见,不想你武艺竟生疏若斯,果是忘却陛下所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铁血秦氏竟看重栽培你此等不肖子嗣,也无怪会落到这般田地了!”
他此乃由衷之言,秦氏历代良将迭出,在铁血尚武的大汉,多少热血男儿对军武传家的铁血秦氏仰慕崇敬,奈何秦氏传承百年的忠勇武风,此时却因秦立一人,或将担负着背君叛国的千古恶名,彻底步入消亡。
他岂能不唏嘘,岂能不慨叹!
“吾族到底如何了?”
秦立顾不得再缓气,凄声嘶吼道。
赵立谑笑道:“你族?你已被武都候逐出家门,秦氏族谱中亦再无秦立此人。”
秦立抬头怒视着他,双手紧紧握拳,多日未曾修剪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血肉,渗出丝丝血渍,沿着掌纹汇成血珠,滴落在平整的青石地面。
地龙烧得还挺热,血珠落地不过顷刻,便即化作暗褐色的干枯血渍。
赵立见他虽怒目而视却又沉默不语,倒也不急着再开口,自顾自的扫了扫牢房内的情形。
不得不说,戍守大牢的郎卫真没亏待秦立,此间牢房内摆着睡榻,书案,席垫,笔墨纸砚亦是不缺,更没寻常牢狱的阵阵恶臭,显是时常遣仆役入内清扫,至少夜壶便桶是会及时取走更换的。
赵立举步行至书案后,屈膝坐下,却非正襟危坐,而是盘膝踞坐,左膝更是离起,左手抱膝,饶有趣味的用右手翻了翻书案上那一摞洁净如新的白纸。
“尚不愿认罪自供么?”
赵立用手指敲了敲案沿,摇头叹息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道理你在虎贲卫没学过么?”
“我自知罪不容赦,但求早赴刑场,你也无需在此矫情饰诈。”
秦立出身军武秦氏,又领兵多年,自是熟读大汉军律,大批精良兵械从军中外流,这是枭首夷族的大罪,他非但不怨恨祖父将他逐出秦氏,反倒祈盼秦氏能因此而免遭株连。
“呵呵,你能如此释然赴死,莫不是因你妻儿早已逃脱了么?”
赵立摇头冷笑,缓缓从袖带掏出一方锦囊,抬手扔到秦立的脚步。
秦立转眸看去,登时如遭雷薨,手脚并用的跌爬近前,用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的拾起那锦囊,解开绳栓,露出一簇五彩丝璎。
“啊!”
秦立仰头哀嚎,他岂会不识得这锦囊,这丝璎?
汉家女子及笄后,若已许嫁则编五彩丝绳为缨,用之束发,以示已有婚约。
大婚之日,夫妻行过同牢合卺之礼,便执手入室,男子亲手脱妇之缨,并将此缨珍藏,视为信物。
这五彩丝缨,正是秦立与其妻刘婧大婚之日,为她解发脱缨,仔细珍藏多年的信物。
月余前,秦立暗中留在长安的亲信探知秦氏有变,随即快马飞奔至玄菟郡,向秦立禀告。
秦立心知大事不妙,便是安排百余心腹死士护送妻儿离府,以图避祸。至于他自身,是绝不能逃的,否则秦氏必将遭受皇帝的迁怒,甚至是株连九族!
作为世家子弟,他不能独自偷生,牵累全族!
夫妻离别时,他强忍着不去多看苦痛哀嚎的妻子,只是默默将这收着丝缨的锦囊交还到她手中,便是让女侍卫将她速速带离,暗中携着儿子秦继出府远去。
此时此刻,秦立见得这锦囊,这丝璎,无异闻得妻儿噩耗,端是痛彻心扉,几欲癫狂。
砰~~
牢门猛地被从外推开,守在外头的郎卫门刚要冲进来,却见得右中郎将冲他们摆了摆手,沉声道:“无须大惊小怪,在外头好生守着。”
为首的郎官扫了眼牢房内的情形,见得确是没甚么事,便即依言退步,再度掩上牢门。
赵立望着近乎癫狂的秦立,冷然道:“莫要鬼哭狼嚎的,本官只问你一句,可想让你妻儿活命?”
秦立猛是止住凄嚎,稍稍愣怔数息,方是反应过来,急切的看向赵立,涕泪横流的急声问道:“他们没死?”
“现下确是未死,日后却未必能活!”
赵立面色格外阴森,他能体会秦立此时心境,若换了自家爱妻苏媛遭难,他怕也是会发狂,但却不至似秦立这般狼狈如犬,就如他自幼丧父丧兄,就立志入伍从军,誓要屠绝匈奴蛮夷,为父兄报仇。
除却进入遗孤院的那日,他捧着盛满金澄澄粟米饭的大碗流过泪,此后就再未哭过!
当然,他的爱妻苏媛也绝不会似那刘婧般,做出悖逆陛下之事,他们夫妻二人皆为军中遗孤,若非有陛下,他们昔年怕是难以活下来,更遑论有今日的尊贵身份。
正因如此,他更是对秦立夫妇的所作所为恨之入骨,项氏余孽勾结匈奴,意图谋害陛下独子,若秦立真是尽数知情,甚或为之同谋,那便是罪大恶极的逆臣贼子。
无论于公于私,赵立都恨不能生啖其肉!
第五百三十二章 子承父业
在封建帝制下,在大多数臣民笃信“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的年代,子承父业乃是顺理成章之事。www.uu234.net
对大汉天家子而言,最大的家业无非就是九五之尊的帝位,而对世家子弟而言,就是祖辈和父辈的官爵及经营多年的人脉,甚或是早已为他们铺就的通天坦途。
太寿宫昔年是为太上皇和太后兴建的,故形制颇高,不逊于长乐宫,现下虽更名为承乾宫,然太子刘沐也不敢真在中宫开府。
他虽是脾性刚烈,但绝非皇后阿娇那般的莽撞娇纵,自幼被皇帝刘彻多加锤炼,又得六大蒙师训诫多年,就算改不得暴躁性子,然脑子却着实不笨,还是很懂拿捏分寸的。
自从下诏立储,皇帝刘彻除却着陈诚除大农府商部少卿,改任太子詹事,就再未干涉自家傻儿子行事。
待过得年节,刘沐就已虚年十岁,放在后世或许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学生,然身为大汉储君,他将正式直面这充满着阿谀奉承,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阴私算计乃至血腥厮杀的残酷世界。
刘彻之所以拖了这么些年才立储,正是希望自家傻儿子能晚些面对这些不堪闻问的人和事,至少让他再长大些,心智更成熟些。
然项氏余孽意图对刘沐出手,无疑使得刘彻被迫重新审视现今的情势,大汉虽是朝局稳固,四海升平,然却远非后世华夏般的和平年代,尤是他这帝皇膝下唯有独子刘沐,又久久不将之立为储君,有心人免不得要动歪心思了。
劝谏他开宫纳妃倒还罢了,就怕有人要对刘沐下毒手!
大汉虽也讲究个“父传子”,然昔年汉惠帝薨逝后,两个年幼的儿子接连即位,又接连被废黜且处死,最终是汉文帝因“惠帝绝嗣”而得承帝位,实则算是“兄死弟及”的。
有此等前车之鉴,刘彻可不想如惠帝般“被绝嗣”啊!
大汉帝位的诱惑力,足以教全天下最理智的人亦心生癫狂,不惜铤而走险,若是事成,所获得的回报着实是太大太大了。
人有旦夕祸福,刘彻无法确定自身能否如史上汉武帝般活到七老八十,在这中医体系尚未完善的年代,或许一个不起眼的小创口所引发的感染,就能夺走人的性命。
虽稍显杞人忧天,但未雨绸缪终归是好的,没必要为此赌上妻儿的性命。
试想刘彻若是骤然薨逝,刘沐尚且年幼,阿娇又是莽直脾性,母子俩只怕要被人生吞活剥,落得尸骨无存啊。
太上皇刘启昔年也是忧心在其百年后,儿子刘彻尚无力震慑群臣,故才早早禅位,让刘彻能无所顾忌的给大汉朝廷换血,大举安插心腹重臣。
刘彻现下未满而立之年,倒没想到要禅位,然对小刘沐的培养必得加速,让他更快的成长起来,至少要真正学会保护自己,光有武力悍勇,那是远远不够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正是出于此等考量,刘彻不打算再过多干涉自家傻儿子的行事,只是默默的在旁看着,默默的在旁听着。
父子连心,小刘沐约莫也能察觉出皇帝老爹的用意。
因自幼受到“放养式”教育,刘沐倒是颇为独立,即便遇着难事时急得直挠头,也不会“太过烦劳”自家父皇,何况现下父皇特意让陈诚调任太子詹事,替他打理太子詹事府,已是提供极大的助力了。
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个好汉三个帮!
皇帝陛下常常如是教导,宫邸学舍干架时也少不得纠集帮手,故太子殿下遇着难事时,晓得呼朋引伴找帮手,太子詹事陈诚自不必提,便连那些小伴读们都是被召集来商议。
冬月间,太子殿下正式迁宫开府,太子府位于承乾宫南阙的一处宫室,寝殿仍名之沐恩,以示永沐长辈恩沐之意。
选在承乾宫南阙开府,既能避免居于形制过高的中宫大殿,有僭越之嫌,亦因此处离长乐宫较近,便于时常经由廊道前去向天家长辈们问安,大汉以孝治天下,对此事尤为看重。
陈诚乃是少府陈氏明定的继承人,前程官途实是早已定下,无非是依循其叔父陈煌的晋身之路,在太子詹事的位置上等着将来接任少府卿。
少府属官看到陈诚就等若看到“少掌事”,加上其身后还有太子刘沐这“少东家”,那端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整葺宫室和置办器物时麻利得紧,小半个月就弄得妥帖周全了。
太子殿下带着服侍他多年的宫人们,直接“拎包入住”,原本在未央宫内的寝殿虽暂时封宫闲置,然诸般器物多是原封未动,且会有宫人时常扫洒。
皇帝刘彻见得自家傻儿子行事妥当,确是颇为欣慰的,好歹会动脑子了,也没失却重情重义的本心,终究是在渐渐长大啊。
皇后阿娇却是有些忧愁,虽说自家儿子应诺会时常前来问安,然毕竟不似过往般养在身边,平日再想与他吵闹也是不容易了。
宫邸学舍的课业本就不轻省,刘沐又已得册太子,只怕要更为忙碌,不可能每日前来问安的,毕竟大汉宫城占地极广,就算有廊道相连,然往返间怎的都要耗去大半个时辰。
刘彻见得自家傻婆娘颓自唉声叹气,不禁摇头失笑:“愁眉苦脸作甚,每日皇儿都可前来陪你用午膳。”
“嘎~~”
阿娇瞪大杏眼,拽着刘彻的袍袖惊喜道:“陛下此话当真?”
“朕何时扯过谎?”
刘彻撇了撇唇角,复又道:“朕已吩咐左右中郎将,让他们将皇儿的武课从午后挪至昏时,如此每日午后皇儿可到宣室殿,陪朕批阅奏章,顺带听听诸大夫策议国政。”
阿娇虽是蛮憨,好歹出身天家,闻得刘彻的打算,骤是不喜反忧的惴惴道:“陛下,此事……似乎不宜……”
刘彻故作讶异道:“你这傻婆娘何时学会避嫌了?”
“陛下……”
阿娇不依的拽着刘彻的袍袖直晃悠,颦眉道:“臣妾是觉皇儿年岁尚幼,怕是给陛下和诸大夫添乱。”
刘彻实是晓得阿娇真正的顾虑,皇帝正值春秋鼎盛,太子若是过早涉政,即便皇帝心胸豁达,不会忌惮自家儿子,然难免有人会从中作梗,离间者有之,怂恿者有之,长此以往,再深的父子亲情也总会逐渐消磨殆尽的。
昔年若非汉帝刘启顽疾难愈,数度沉疴病榻,也断不会让太子刘彻早早入中央官署协从理政,甚至临朝监国。
要晓得,待得刘沐二十及冠,刘彻仍未入不惑之年,说句难听的,若刘彻无心禅位,刘沐想登基为帝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啊!
刘彻想得比阿娇更深,更远,但他向来鲜少逃避问题,而是选择直接面对,唯有正视问题,才能尝试着将之化解。
他不担心自家傻儿子有野心,不想做皇帝的太子,不是好太子!
关键是不能志大才疏,掂量不清自身的斤两,若刘沐真有本事似后世唐太宗李世民般明刀明枪的逼得自家父皇甘愿禅位,那就绝对能成为一代圣君。
然若是刘沐日后受奸人怂恿,想整出下毒弑父之类的破事,那此等不肖子就不配传承汉室社稷,甚至不配为人!
天家虽是薄凉,但屠戮兄弟可以,弑父杀母不行!
羊羔跪乳,乌鸦反哺,禽兽尚知感恩,况乎人子?
大汉以孝治天下,不是没有原因的,孝道乃是华夏最根本的道德基石,人君不为典范,何意服膺天下臣民。
君父,臣子,家国天下!
孝道崩坏之时,即汉室社稷坍塌倾覆之始。
刘沐现下已成为大汉储君,不管刘彻让不让他涉政,总会有欲做“从龙之臣”的权贵聚拢到他身边,便如昔年早早投向刘彻的公孙氏。
这谈不上对错,只在分寸如何拿捏。
既是如此,倒不妨让刘沐早些熟识国政,虽是年幼稚嫩,难以做出真正的建树,却能学着去审视群臣,权衡利弊,明辨是非,从而迅速成熟起来。
过度的保护,只能滋养出温室里的花朵,国政繁杂,人性难明,若刘沐真是待得登基为帝才学着理政,那就太迟了!
便如史上的汉武帝,登基之初便迫不及待的要变法革新,与太皇太后窦氏为首的保守派势力激烈冲撞,险些就遭到废黜。
对于大汉帝位,刘彻倒是看得开的,若自家儿子才不配位,那御座日后怕是要化作断头台的!
刘彻想借此看看自家傻儿子到底有无传承社稷的潜力,若实在不行,终归能早做旁的打算,认真考虑如何为自家妻儿留条退路。
非但太子刘沐要为“子承父业”努力成长,他的小伴读们亦是如此。
李陵和张笃直接任用为太子中庶子,晋身的起点比他们的阿父昔年更高,苏武和霍去病则为太子庶子。
刘典因其父刘买为梁王嗣子,日后极有可能承袭王爵,虽不宜出任太子属官,却也在尚书台混了个小小守尚书郎。
诸御史觉着皇帝陛下太过孟浪,守尚书郎虽为内朝官,可由皇帝随意拔擢,然让虚年十岁的小屁孩出任,实在有些扎眼。
守尚书郎的晋升途径极为特殊,三年后必可升任侍郎啊!
侍郎本为掌守宫廷门户的郎官,常充当车骑随从皇帝,后因陛下设了尚书台,既掌传宣诏命及密奏封事,亦将诸大夫从兰台迁入尚书台,归尚书令辖制,主帝皇策问谋议,侍郎也因此变更为尚书台属官,且是尚书令的佐官。
被选入台阁者先称守尚书郎,一年后称尚书郎,三年称侍郎。
意即是说,待得刘典虚年十三,便可晋为台阁要员,疯了不成!
皇帝刘彻自然没疯,太子可涉入政务,太子属官却是要避讳的,那就得在尚书台阁“安插”个小耳目,以便自家傻儿子能从尚书台探知乃至调阅部分国政策问。
老子要如何培养儿子,旁人管得着么?
刘彻压根不理会群臣非议,尚书台是皇帝用来监核公府的耳目,绝不容他人置喙,况且愈是不招群臣待见的“孤臣”,刘彻愈要拔擢其进入台阁,否则要尚书台还有甚么用?
人缘极差的主父偃,不正高居尚书令么?
第五百三十三章 登殿献剑
汉七十五年,腊八。www.uu234.netwww.uu234.net
西征大军从大夏拔营班师,在短短月余奔驰万里,终是在这合聚万物而索飨之日,返抵帝都长安。
皇帝刘彻特地遣太子刘沐率群臣前往西郊太庙迎接,此番西征明面上虽没为大汉开疆拓土,仅是多了大宛这个藩属国,但实则已将辽阔的葱岭收入囊中,且迫使安息帝国和巽加王朝赔款求和,带来的附加收益端是无可估量的。
太子刘沐尚未能悟透个中谋划,却仍是兴奋不已,他虽不喜祭祀大典的诸多繁文缛节,却最是欢喜那千军万马得胜还朝的震撼场面,真真教这小屁孩热血澎湃。
云台之上,太子殿下和群臣顶着漫天飞雪,皆是默然肃立,向西面翘首以盼。
待见得两位亲王率领骑军踏雪而来,刘沐也顾不得抖落大氅上的白雪,径自下阶亲迎。
“两位皇叔出征年余,为我大汉社稷立下大功,当受侄儿一拜!”
刘沐行至阶下,向翻身下马的两位亲王躬身见拜,且自称“侄儿”,而非“孤王”,显见此言由衷,是真将这大汉社稷视为自个的“家业”了,倒也没甚么不对的。
两位亲王皆是快步近前,反应却大是不同。
领军主帅虽是大将军刘寄,然广川王刘越为其胞兄,且为手握圣旨的监军,故率先而行,扶起深揖作拜,久久不起的刘沐,淡淡笑道:“殿下贵为太子,身份尊贵,行此拜礼可太重了。”
刘寄却是伸手拍着刘沐的肩膀,哈哈大笑:“年余未见,竟又窜高了半个脑袋,日后应是能长成皇叔我这般的八尺大汉,不错,不错!”
“……”
刘沐不禁稍显尴尬的偷偷瞄了瞄刘越,晓得七尺出头的瘦小身量是这位皇叔心中永远的痛。
虽有“七尺男儿”的说法,然大汉男子的平均身高约为七尺五寸,关中男儿尤高,大汉天家子更是一水虎背熊腰的壮汉,便连温文儒雅的乘氏侯刘买也是瘦而欣长的大高个。
每逢刘氏王侯祭祀先祖时,刘越就跟混在鹅群中的小鸡崽,若非位秩较高,一眼望去是瞧不见他的。
刘越瞧见自家侄儿那贼兮兮的小眼神,不禁摇头苦笑,忙是转了话头:“劳烦殿下久候,眼瞧风雪愈发大了,不宜多作耽搁,免教群臣和将士们太过折腾。”
刘沐颌首道:“皇叔放心,父皇早已交代过宗正和太常,今日没搞甚么古乐祭舞,两位皇叔随侄儿入太庙祭告过先祖,再让符节令宣读褒奖将士的圣旨,便可让将士们归营了,各处大营皆已备妥犒赏的酒肉,营房也整葺一新,衣裳被褥和暖炉火油等御寒之物皆不虞匮乏。”
刘寄抚掌笑道:“陛下着实体恤将士!”
“两位皇叔且随侄儿入太庙吧!”
刘沐侧身拜请,随即顿了顿,复又压低声线,意有所指道:“父皇尚有旁的交代……”
“好!”
刘越微是扬眉,却未多言,与刘寄一道随刘沐登阶,入太庙行祭。
翌日早朝,两位亲王登殿觐见,向皇帝陛下复命。
胶东王刘寄请卸大将军,当殿呈还大将军印,朝臣们不觉意外,大将军本就非常置,唯在战时临设,战后卸任是理所应当的。
真正让朝臣惊异,乃至震惊大汉朝野的,是广川王刘越当殿进献泰阿剑!
泰阿剑啊!
与传国玉玺和隋候珠齐名的“秦宫三宝”之一,受命于天的威道之剑!
三尺赤霄助大汉高祖斩白蛇、夺社稷,立不世之功,本身亦因帝皇而成就,被视为帝道之剑。
然泰阿剑本身却既代表帝皇威道,若说赤霄剑可镇汉室气运,泰阿剑和传国玉玺则可镇华夏之气运!
“陛下,臣弟在葱岭寻得此剑,想是昔年暴秦无道,气运断绝,此剑方会返归上古神山不周,待得我大汉取秦而代之,又值圣君当朝,国运昌隆,社稷兴盛,故才会重新现世,以镇华夏气运!”
刘越缓缓拜伏,双手呈上泰阿剑,言之凿凿的如是道。
太子刘沐因昨日前去迎接两位亲王,故今日也引两人登殿复命,此时正躬身侍立在御阶下,憋得满脸涨红。
这泰阿剑是他昨日暗中交到皇叔手里的,父皇的口谕也是他转达的,可他万万没想到皇叔竟能编出这么套冠冕堂皇的说辞。
甚么返归不周山,这泰阿剑一没长腿,二没长翅膀,昔年怎的能蹦到远隔万里的葱岭?
大汉臣民传得神乎其神的赤霄剑就摆在宣室殿,他自幼没少瞧见自家父皇把玩,实在没甚么奇异之处,甚至不如他自个那把巨阙剑霸气,这泰阿剑他昨日也是赏鉴甚至舞弄过的,虽是古朴锋利,却也绝没甚么惊世威能。
难不成朝臣们真会信?
朝臣们的表现却是大出太子殿下的意料之外,但见殿内群臣皆是毫不迟疑的离席出列,向高居御座的皇帝陛下拜伏在地,齐声高呼“吾皇贤明,受命于天!”
太子殿下见此情形,不禁愣怔在场,讶异得微微张嘴,却随即敏锐的感觉到父皇向他投来的视线。
刘沐仰头望向御座处,见得父皇微是颦眉,侍立在侧的符节令李福则是冲他挤着眉眼。
他猛是回神,忙是拜伏在地,跟着群臣齐声赞颂自家英明神武的父皇。
待得感到父皇的视线移往他处,刘沐才是偷偷长疏口气,适才便连三公九卿都在行拜伏大礼,御阶下就唯有他是站着的。
现下想想,他自个都觉得太没眼力界啊!
“嗯……还是太嫩了!”
皇帝刘彻如是想,随即缓缓起身,步下御阶,接过那泰阿剑,执之在手,又返身登阶而上。
“朕既受命于天,自当福泽万民!”
刘彻向来不喜讲些多余的废话,仗剑而立,朗声道:“传朕旨意,大赦天下!”
群臣再拜,赞颂陛下圣明,符节令李福则是举步近前,宣读早已拟好的圣旨。
诏曰:
天佑汉室,泰阿重现以镇国运,且太子既立,可继天家,当飨食万民,以告天恩。
由少府出赀,赐各县里的三老、孝子每人五匹布帛;赏赐乡里的三老、爱护孩童者、努力耕田者每人二匹帛,三斤絮;赏赐年龄九十岁以上的老人以及鳏、寡、孤、独者每人二匹帛,三斤絮;赏赐年龄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三石米。
大赦天下,赦轻罪,赦幼奴!
年不及十五之汉奴,无论男女,皆除其奴籍,重册民籍,由长秋基金出赀,交由各地慈济善堂代为教养至十五,待其束发或及笄,再由当地官府妥善安置,或佃种官田或入作坊务工,勿教其沦落街头,衣食无着。
诏令传下,大汉的世家权贵虽有些不乐意,却也不敢违逆圣意。
在现今的大汉,皇帝陛下在民间的威望之高,尤胜古时圣贤,圣意几乎等同民意。
况且廷尉府近年数度修订汉律,除却部分重罪,大量因犯罪或连坐而将汉民贬为奴籍的罚则已遭废止,且明令主家不得再随意凌虐汉奴,杀害汉奴者更要依犯行轻重判罪,汉奴则可依该地精壮奴隶的平均市价向主家出赀赎身,遭主家阻挠不放者,可向当地官府申告。
汉奴的数量骤然大幅减少,且仍在逐年下降中。
数年前,朝廷更是下达政令,汉奴的奴生子再不入奴籍,而是交由各地的慈济善堂“代养”,现今再颁布此等赦令,无非是将范围更为扩大,涉及的汉奴实际上也不多,绝不会超过十万之数。
精壮奴隶现今的平均市价虽是超过两万钱,然虚年未满十五的幼奴价格远低于此,故不到二十万金的损失,平摊到各郡县诸多“大奴隶主”们的头上,多是无关痛痒的。
皇帝欲飨食万民,从少府掏出家底,赐下价愈百万金的钱粮布帛,欲大赦天下,让你们释放幼奴,你们偏却舍不得那点赀财,那还是人么?
圣意如山,民意似川,任何反对派都是纸老虎,但凡露出半分不满之意,老百姓的唾沫就能淹死他们这些“逆臣贼子”。
汉人尤重声名,即便是拥有极大权势和丰厚底蕴的世家大族,若是丧失了家族声誉,无论在朝还是在野,端是寸步难行的。
饶是礼法崩坏的东汉末年,时常假哭的刘备和懒得做戏的曹操不也遭到士大夫阶层极不公平的对待么?
别以为刘备是懦弱无能的,好歹是老刘家痞里痞气的骨血,论起逢场作戏,曹操这宦官子弟可差得远!
太子刘沐倒是没太多痞气,或者说他的脾性太过霸气,一时间尚无法领悟朝堂上这些必不可少的矫情戏码。
下得早朝,太子殿下尚有些发懵,挠着头,屁颠屁颠的跟在自家父皇后头入得宣室殿。
刘彻将泰阿剑安放在早已摆好的剑架上,与赤霄剑分处御座左右,不提甚么镇压国运的玄妙说法,单是两柄宝剑所代表的寓意,便足以将之视为华夏至宝。
“怎的,还是悟不透么?”
刘彻瞧着自家傻儿子那皱眉苦思的模样,像极了他那脑子不灵泛的母后,不禁摇头失笑道。
刘沐撇了撇嘴,如实道:“儿臣虽也预料到大臣们绝不会出言质疑此事,然却没曾想他们会应对得这般默契,诸般言行举止就跟早已暗中商议好似的,离席拜伏,齐声称颂,端是没人有半分迟疑。”
刘彻也不知该如何为他释疑:“这就是大汉朝堂上的套路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多看些时日,你就懂了。”
刘沐自是满头雾水,好在他是个心大的,想不通就暂且不去想了,待会还得陪父皇批阅奏章,若是不专心些,答不上父皇的策问,小屁屁又要遭殃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循循善诱
宣室殿内,皇帝刘彻端坐御席,便是细细品茶,边是饶有兴致的看着侧席上那正在阅看供状的太子刘沐。www.uu234.netwww.uu234.net
这供状乃是右中郎将赵立呈上的,正是犯官秦立的认罪自供,对于刘沐险遭贼人暗害之事,刘彻无论是出于帝皇还是父亲的身份,总得给自家皇儿一个满意的交代,也借机考较考较他,且看他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如何?”
刘彻待得他阅罢,放下手里的茶盏,淡淡问道。
刘沐一时反应不及,微是愣怔,带着些许疑惑反问道:“父皇问得甚?甚事如何?”
刘彻端是哭笑不得,只好又问得更清楚些:“依你之见,这秦立的供词可是属实?”
刘沐方是恍然,挠着后脑勺想了想,皱着小鼻子瓮声瓮气的答道:“这秦立的供词与项胜的供词虽有不少出入,然儿臣以为项胜明知自身难逃一死,想来是存着攀咬秦立乃至秦氏之心,以便牵拖更多人入罪,故其供词不可尽信的。”
“哦?”
刘彻的眼神不禁渲上几分讶异之色,复又追问道:“如此说来,你是信那秦立仅是向项氏余孽提供兵械,却并不知悉项氏余孽已暗中勾结匈奴,更不知项胜欲对你出手之事?”
刘沐颦眉深思,学着自家皇祖父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用手摸着汗毛都没长齐的光洁下巴,虽没有甚么美须髯,但并不妨碍他做出捋须沉思的动作,直教刘彻无语得紧。
半大小屁孩,愈是想装大人,就愈显得傻里傻气的。
过得半晌,故作姿态的太子殿下方是结束了“长考”,对着已懒得看他的父皇出言试探道:“父皇,儿臣以为那秦立应不至这般愚蠢吧?”
刘彻自顾自的批阅着奏章,随口应道:“暗中匿下大批汰换兵械,将之交到逆贼之手,本就乃枭首夷族的不赦之罪,也未尝不会做些更蠢的事!”
“……”
刘沐端是无言以对,却仍是坚持着自身对此事的判断,“父皇,儿臣还是觉着秦立绝不愿陷秦氏于万死不赦的绝境,否则他昔日知悉京中有变,就不会仅是送走妻儿,自身则留在玄菟太守府,等着束手就擒了。”
刘彻缓缓停笔,抬眸望向自家那傻儿子,心中顿感欣慰。
刘沐虽是坚韧刚烈的脾性,然终归年岁尚幼,此番险遭贼人暗害,他面上虽是不显,然心里实也后怕不已。
父子连心,刘彻光是瞧他主动要求监看郎卫刑讯项氏余孽,甚至数度亲自行刑,便晓得他对这些贼人是何等愤恨。
然在此等心态下,刘沐尚能如此理智客观的看待涉嫌此案的秦立,没随意迁怒,非但没借机为秦立和秦氏罗织罪名,反是近日隐隐流露出不欲株连秦氏全族之意。
不知不觉间,自家儿子的心智竟已成熟不少,不再是往昔那稍有不快便暴怒狂吼的傻小子了。
刘彻身为人父,既是欣慰不已,却又难免有些唏嘘。
放在后世,三四年级的小学生有此等心智,怕是真算得上“早熟”了,然在现下这年月,在大汉世家子弟这却甚是寻常,天家子则更是如此,在某种程度而言,也着实算是形势所迫,环境使然。
着实苦了这些小屁孩啊!
然刘彻也非是真觉着自家儿子已成熟到足以明辨是非曲直,更遑论妥善处置此等棘手的难题。
刘彻轻声笑问道:“你觉着秦立是否知情,抑或知悉多少,重要么?”
“这……”
刘沐不解其意,听得满头雾水,半晌答不上话。
刘彻突是追忆往昔道:“昔年朕尚为太子时,窦婴拜大将军,前往边郡编练新军,有商贾收买边将,向塞外羌人走私大批粮草,朕与父皇获知此事,朕以为窦婴不敢,父皇却以为窦婴不会,不敢与不会,区区一字之差,却是更显你皇祖父之老辣深沉,为父其时却是稍显底气不足的。”
刘沐晓得父皇向来不喜虚言废话,此时更绝非无的放矢,不禁颦眉深思其意。
他自幼最为崇敬父皇,也从母后和祖父母口中探问过许多旧事,晓得父皇自幼便是“生而知之”的不世之材,似他这般大事,父皇更已着手创设羽林和虎贲两大强军,如此天纵之资,非常人所能及,他更是心服口服的。
饶是如此,父皇都坦承自身昔年“底气不足”,那所谓的“不敢”二字,内里的意义就极为深刻了。
“父皇,昔年皇祖父是如何应对的,父皇又想如何处置呢?”
刘沐虽是脾性暴躁,却绝非愚钝之人,随即出言询问道。
刘彻毫不隐瞒的坦言道:“为父本欲建言父皇,遣去监军和死士,以此震慑窦婴,使其不敢有不臣之心;然父皇则以窦婴远在苦寒边,身边无人服侍为由,特意将其夫人和两个年岁稍幼的儿子送去随侍左右,且颁下密诏,稍是提及有人走私粮草之事,却非但没有任何的斥责之意,反而好生安抚和勉励了窦婴一番。”
刘沐瞪大双眼,那对老刘家子弟特有的狭长凤眸闪着丝丝讶异,显是没料到自家那慈眉善目,堂皇光正的皇祖父,竟会有此等绵里藏针的阴柔手段。
刘沐出生时,太上皇刘启已禅位数年,日日修身养性,鲜少再露出阴戾狠绝的“本性”,尤是对这位宝贝孙儿最是宠溺,端是有求必应,故刘沐全然不知自家皇祖父昔年是何等的杀伐果决,甚至有些许刚愎自用的味道。
刘启在位时虽是圣君,但绝非仁君,虽是孝子,但绝非慈父,更遑论甚么兄友弟恭,敦睦宗亲。
刘彻只是浅谈辄止,并不打算向自家儿子讲解太多内里的阴私算计,这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多是要靠自个领悟,悟性不高或是阅历不足,解释得再透彻,也是枉然。
况且各人脾性不同,刘沐也未必适合学刘启和刘彻为人处世的方式,刘彻身为人父,所要做的无非是与他分享自己多年的见闻经历,让他从中悟出些道理来。
刘沐自幼“被放养”,倒也习惯了自家父皇的“语焉不详”,早是养成了独立思考的好习性,其实往往是爱爬树掏鸟,下湖摸鱼的熊孩子,其思维才会更为开阔活跃。
“在父皇看来,那秦立是不会,还是不敢?”
刘沐眸色微亮,似有所得,忙是急着询问道。
刘彻赞许的颌首轻笑,却是道:“愚钝小子,为父适才已是说过,秦立过往做了些甚,端是无关紧要,又何必再纠结其是不会,抑或是不敢?”
“嘎~~”
刘沐的脑子又不够用了,满是疑惑的眨着眼睛。
刘彻也不再为难他,径自道:“居于上位者,无须巨细靡遗的明辨诸事,尤是理不清头绪,难辨是非时,只需着眼于结果即可,待得有了余力,再返头细究过程,有错改之,无则加勉,以便日后行事更为妥当周全便是了。”
刘沐半知半解的点着头,咂摸半晌,又是皱着眉眼道:“然父皇不是让儿臣处置此案么,若不辨明秦立犯行,如何给他定罪?饶是他死罪难逃,但是否该株连秦氏,儿臣着实不敢妄下定论啊!”
刘彻摇头失笑道:“诛杀秦立,夷灭秦氏,对我大汉有甚好处,顶多能让你泄愤解气耳。”
刘沐惊诧万分的急声辩解:“父皇此言差矣,儿臣绝不会因私废公,为泄私愤而将无辜之人罗织入罪的!”
此言确是由衷,至少现下的太子殿下还是颇为正派的,他虽是脾性暴烈,但鲜少肆意妄为,拳头虽硬,却只揍天下该揍之人!
“在家国社稷之前,没甚么无辜之人!”
刘彻剑眉微扬,沉声道:“况且武都候秦勇难逃治家不严,教养无方之责,且他知情不报,非但包庇秦立,更让其继续隐匿泰阿剑,又暗中为秦氏子弟安排退路,如此种种皆非忠君任事之举,算不得无辜!”
刘沐见得父皇面色不虞,忙是起身避席,躬身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知错了……然若因此便株连秦氏全族,未免也太过……只怕会引得臣民非议,有损父皇贤名。”
刘彻本就不是真的恼怒,闻得此言不由面色稍霁道:“帝皇只须体恤爱民,让百姓们吃饱穿暖,生活富足,就不须忌惮甚么非议。得民心者,若道某人可杀,则世人皆曰可杀!”
“儿臣受教了!”
刘沐由衷信服,盖因先前离京出巡时,他多次微服出游,接触到不少坊间百姓,深知皇祖父和父皇两代贤君在民间的威望之高,甚至远超上古圣贤。
君意即民意,父皇若放言秦氏乃乱臣贼子,大汉臣民必竭尽全力将之举族诛绝,万里汉疆绝无秦氏子弟的立锥之地!
“秦立和秦氏非是不可杀,而是杀之无益,留则有用!”
刘彻话锋突转,细细教导道:“居上位者,要懂得权衡利弊得失,若要杀之,就当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若要留之,就要让其将功赎罪,从而感念在心。”
刘沐隐隐听出父皇的话外之意,忙是道:“若是留下之人怀恨在心,为之奈何?”
“斩其羽翼,摧其根基,使其孱弱,从此再无威胁!”
刘彻微阖凤眸,不欲让自家儿子瞧见他双眸泛起的凛冽寒光,语带勉励道:“弱者的哀嚎和愤怒,对强者而言,皆是无关痛痒,你当时刻谨记在心!”
刘沐终是舒展眉眼,嘿嘿傻笑:“儿臣醒得了,儿臣绝不会心生懈怠,早日成为似父皇般睥睨天下的强者!”
第五百三十五章 黥面为倭
腊月中旬,京卫南营万余将士从玄菟郡返抵京师,重新归建后,秦方卸下南营都尉之职,改任武威太守。m.www.uu234.net
前任武威太守秦广亦出身军武秦氏,是武都候秦勇的嫡长子,秦方的长兄,亦是……秦立的阿父。
多年来,秦广皆以儿子秦立为傲,却万万没料到,这逆子竟犯下不赦之罪,不但害了自身,更是牵累了整个秦氏。
秦广身为其父,自是无颜再面对族人,况且皇帝陛下也绝不会容许他继续身居高位,做这封疆大吏,倒不如识趣些,借着腊月返京述职,请奏告病致仕。
皇帝刘彻对秦氏的态度,正如他对自家皇儿所言,并不打算株连太广,且武都候秦勇真是狠下心肠,大力整肃和清洗秦氏内部,已暗中诛杀了不少往日与秦立过从甚密的族人和僚属,更让幼子秦方代替长子秦广做了武都候嗣子,以便日后继承秦氏族业。
世人最为现实,秦方既是得为武都候嗣子,又取代秦广出任武威太守,秦氏族人自是纷纷转而投向秦方一脉。
秦广和秦方虽为一母同胞,然因秦方是老来子,年岁比秦广小了十余岁,比侄儿秦立也大不了多少,又因秦氏乃军武传家,族中子弟往往在年岁尚幼时就入伍了,故兄弟俩相处的时光并不多,彼此间着实不甚亲近。
身为秦氏子弟,他们在对外时或许会齐心协力,以保住家族的根基和荣耀,然在秦氏内部,涉及族业继承权时,诸般明争暗斗并不比寻常世家少。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同胞所出,同为领军将领,论起治军操演和领兵方略,秦方自认丝毫不逊于秦广父子,凭甚么他们能占尽便宜,自身只能做陪衬和踏脚石呢?
这无关嫉妒,而是某种浓浓的不甘。
秦方晓得自个出身秦氏是无比幸运的,使得他自幼能习练武艺,熟读兵书,束发成丁后更是直接出任将官,统率阿父的亲卫骑营。
然这也是不幸的,只因他并非嗣子,阿父又唯恐秦氏权柄太重,使得天家忌惮,故向来只大力扶持秦广和秦立父子,不但没为旁的儿孙谋求进身之阶,更是隐隐施力压制他们发展自身势力。
秦方过往虽颇有不甘,然身为世家子,他深知阿父的作法没错,无非也是为了军武秦氏能得以永续传承。
偏生侄儿秦立不识好歹,竟因儿女私情而犯下此等大罪,窃运大批汰换军械,将之交到逆贼手中,几与谋逆无异,闹不好是要株连九族的!
无论是出于个人因素,还是出于对家族的责任感,秦方对侄儿秦立乃至兄长秦广皆是难以原谅的。
好在皇帝陛下没将此事公之于众,老奸巨猾的朝臣们虽有不少嗅到些许异样,却也颇是识趣的不去深究,捂着眼,堵着耳,颓自不闻不问。
尤是秦方率军返京时,同时带回玄菟太守秦立的一道奏章,言称他与夫人刘婧皆染疫病,为免疫情扩散殃及百姓,自请卸任玄菟太守,欲觅出无人之地隐居,以便安心养病。
皇帝陛下自是准奏,颁下旨意,着张汤除中尉之职,迁任玄菟太守。
文武百官也就更是肯定了心中猜测,秦立应是犯了甚么事,且是不宜传扬,没瞧见陛下已派“蝰蛇”张汤接任玄菟太守么?
张汤此去,不知要有多少人头落地啊!
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才是明哲保身之道,还是莫要多加探听的好。
秦广父子齐齐辞官致仕,而秦方取代秦广出任武威太守,且成了武都候嗣子,既意味着秦氏继承权的移转,也意味着秦广一脉在秦氏内部彻底失势。
“便让秦广带着他那孙儿秦继,去长陵邑给高祖守陵吧。”
皇帝刘彻在召见武都候秦勇时,如是道。
秦勇忙是拜伏在地,顿首谢恩。
虽说秦广和秦继今后怕是再难踏出长陵邑半步,然好歹是保住了性命,且陛下连秦立的阿父和儿子都赦而不杀,也就绝不至株连未曾涉案的秦氏族人。
何况秦方仍可出任武威太守,显见陛下还是念及秦氏过往的赫赫功勋,没打算让军武秦氏彻底步入没落乃至消亡。
此等情形,远比秦勇心中所求更要好上无数倍,他是由衷的感念陛下恩德,不是每位帝皇都有这般度量的。
若是换了太上皇……
秦勇光是想想,就已觉脊背直冒冷汗了。
翌日清晨,右中郎将赵立引张汤入得郎署大牢,去见关押在此的秦立。
张汤与秦立曾有数面之缘,虽未有过甚么深谈,却仍记得他往昔模样,但此时见得秦立,却是认不出来。
倒非是秦立形容枯槁或面色憔悴,而是秦立脸上黥满了青绿图纹,身上穿着的横幅麻衣结束相连,几与街边的乞丐无异。
见得赵立到来,秦立忙是举步近前,分外急切的比手划脚,口中荷荷闷吼,压根没注意到赵立身侧的张汤。
张汤执掌中尉府多年,且本就是为“酷吏”,打眼一瞧,再听得秦立颇为怪异的嘶吼声,就晓得这是被用虎狼之药彻底毒哑了,再也治不好的。
“先来见过现任玄菟太守,再细谈不迟。”
赵立虽向来不喜秦立此人,然好歹曾是一道出生入死的军中袍泽,见他落得这般下场,也不禁有些唏嘘,故态度不至太差。
秦立这才注意到张汤的存在,微是愣怔,便又忙是躬身见拜。
他现下非但已无官爵在身,更已沦为囚徒,张汤无论是官居中尉,还是真的迁任玄菟太守,他都是得行拜礼的。
张汤摆摆手,让他免礼,又向赵立微微颌首示意。
赵立向来也不喜废话,便是将秦立此时最忧心之事尽数说与他听。
待秦立闻知陛下对秦氏的处置,且听得阿父秦广和儿子秦继未遭株连,得以保住性命迁入长陵邑,不禁紧阖眼睑,却怎的都抑不住溢出的热泪。
良久后,他用袖口抹去滑落双颊的泪水,复又不声不响的看向赵立,眼中带着几许期盼和隐隐的怯懦。
赵立瞧他那想问不敢问的神情,不禁摇头轻叹,美人怀英雄冢,秦立此生真是栽在他家婆娘手里了。
“汝妻现下安好,待得张太守离京赴任,她将随行回返玄菟郡治东城。”
赵立现如今也是夫妻恩爱,倒也能理解几分秦立的情绪,缓缓出言道:“日后你夫妻是否有重逢之日,甚或能否相伴终老,权看你如何行事了。”
是的,皇帝陛下非但没株连秦氏,便连秦立夫妇都不欲诛杀,却非是心慈手软,而是觉着秦立还有大用。
秦立之所以被黥面毒哑,也正是为此。
倭在韩东南大海中,依山岛为居,凡百余国,男子皆黥面文身,以其文左右大小别尊卑之差。其男衣皆横幅,结束相连;女人被发屈,衣如单被,贯头而着之,并以丹朱坌身。
四大倭岛上的倭奴数量不详,估摸着不下百万之数,其民虽不擅冶炼,其兵有矛、、木弓、竹矢,或以骨为镞,然大汉想要彻底诛绝倭奴,实非易事。
三年前,皇帝陛下将对马岛和伊伎岛赐予朝鲜国,着北海水师舰群将四十余万朝鲜军民陆续迁往岛上,朝鲜百姓替汉廷开采银矿,朝鲜军队则替大汉登陆倭岛,掳掠和清剿倭奴。
大汉北海水师则在对马岛和伊伎岛兴建了军港和军镇,牢牢掌控住对马海峡,且在朝鲜半岛和对马海峡皆施行禁海令,即便是朝鲜船只都不得随意出海。
饶是如此,八万朝鲜大军花了足足三年清剿倭奴,非但没甚么大进展,反是出现不少伤亡。
缺铜少铁的倭岛土著都打不赢!
大汉皇帝很生气,朝鲜君臣很委屈。
四大倭岛的面积加起来,近愈两个朝鲜半岛般大,且倭岛地势狭长,多山临海,朝鲜又遭到大汉限缩军备,尤是战马极端匮乏,将士们多是凭着两条腿跋山涉水去进剿诸多倭国。
远离海岸后,各式军需补给就成了大问题,倭岛上可没甚么正经道路,别说大汉境内那些平整宽阔的沥青大道,就是朝鲜国境内那些简陋的土石路,在倭岛上压根就没有。
八万大军每日食用的粮草和耗损的兵械,足能堆成一座小山,光是为了运送军需,朝鲜将士这三年有大半时间都在劈荆斩棘,开辟粮道啊。
尤是倭奴土著猥琐狡诈,又仗着熟悉地形,跟山里的野猴子般四处乱窜,着实难以追剿。
朝鲜将士不是没试过放火烧山,然倭岛虽是植被茂盛,然山势多断层,且湿气颇重,凭借八万将士想纵火烧光四大倭岛的植被,怕是三年五载都难以办到。
尤为不妙的是,在过往三年中,因朝鲜大军搅得倭岛烽烟四起,搅动了本是较为平衡的倭岛局势。
百余倭国被迫不断结盟乃至相互并吞,已出现数个拥有十余万军民的“大国”,长此以往,再想彻底血洗倭岛无疑要耗费更多的兵力和物力。
大汉皇帝觉着不能对那群朝鲜废物冀望太多了,然也不想出动汉军去打那经年累月的消耗战,恰好要处置秦立,便是生出以夷制夷的念头。
扶持少数倭国的法子,大汉君臣过往不是没想过,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保其借机做大后,再不听汉廷差遣。
秦立领兵多年,不管是整军备战还是排兵布阵都颇有见地,且其麾下不少将官也牵涉窃运兵械一案,想不祸及妻儿,不株连九族,就得老老实实的替朝廷立功赎罪。
黥面,文身,毒哑,虽说身形比寻常倭奴高大不少,但四大倭岛足有百余国,且不断立国灭国,谁能瞧出秦立等人不是倭奴人?
张汤之所以被任命为玄菟太守,正因他熟识京畿各大世家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且行事够阴狠,够毒辣,将秦立及其亲信的家眷乃至亲族皆死死攥在手里,不愁他们不乖乖的听凭调遣,竭心尽力的报效朝廷。
黥面文身,扮做倭奴,对于这群曾身居高位汉将而言,无疑是种羞辱,然当他们明知触犯军律,仍铤而走险的窃运兵械,就该有事发后身败名裂甚至是枭首夷族的觉悟!
皇帝陛下愿让他们戴罪立功,已是天大的恩德,若尚心怀怨怼,违逆圣意,那就真要斩草除根了!
第五百三十六章 知人善任
中尉府非但掌京畿治安,更曾下辖囤驻长安城的北军,中尉即为京畿卫戍长官,因近年来朝廷数度对禁军进行改制,北军先更为城卫军,再更为京卫,不再受中尉府辖制,改由新设的京尉统御。www.uu234.netm.www.uu234.net
如此,中尉府的职守就仅余维持京畿治安,却非限于帝都长安,周边郡县的都尉和县尉也都直属中尉府管辖,故中尉的职权仍是很重的。
张汤昔年接替郅都出任中尉,至今已足足十七年。
十七年,人生能有多少个十七年?
汉承秦制,采二十等军功爵制,高爵可荫妻蔽子,世代承袭,故世家权贵历来重视爵位更胜官职。
汉廷政治风气又较为开明,君臣间颇有先秦那等“合则来,不合则去”的感觉。
皇帝若是太过刚愎自用,不纳大臣苦谏良言,有“气节”的大臣索性就辞官归家,反正有爵位在身,家中有屋又有田,饿不死的;皇帝对待大臣的态度亦如此,若实在是治政理念差异太大,不是让大臣闭门反省,就是直接贬谪甚或罢官。
虽是如此,但汉廷的政局却不会出现甚么混乱,主要是归功于较为严密和完善的官僚体制。
大臣不完全等同官吏,朝堂上的公卿约莫类似后世的特任政务官,各府署属官乃至各地官府的官吏等通过层层评鉴和拔擢的事务官,才是大汉文官体制的真正基石。
正因如此特殊的政体,使得大汉公卿更迭速度颇快,汉初数朝短短七十余年,历任三公九卿高达百余位,在任超过十年的,用手指都能数得过来,更遑论位秩稍低的诸多列卿了。
中尉位列诸卿,且位高权重,张汤能稳坐此位十七载,非但是因得蒙天家信重,更是他确实做得极为出色。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后世史书以此来赞颂贞观盛唐时,大唐百姓品德高尚,社会风气良好,现下的大汉百姓或许尚达不到此等传说中的思想境界,然中尉张汤却是凭借着严刑峻法,使得京畿治安愈发良好,百姓愈发良善。
律法是道德的最低标准,张汤无非是将这道标准稍稍拔高了些,倒也算不得真正的执法残暴,毕竟是在天子脚下,还有御史府在后头时刻盯着,不时上奏纠举其执法过苛,故张汤也仅止在律法容许的范围内,对犯人从重量刑罢了。
譬如窃盗者可依犯行轻重而量刑,多处鞭笞之刑,数鞭还是数十鞭,就看断罪官员的心证权衡,较为尽责官员甚至会考量犯因和犯意,假设是个孝子想给自家食不果腹的爹娘偷些吃食,那量刑无疑会轻不少。
嗯……华夏自古是人治更胜法治的,说不上是好是坏,若真要做到“法不容情”,不去考量“其情可悯”,虽显得更为公正公平,但也未必是最好的执法方式。
后世欧美法系中,特意纳入陪审团制度,不也是要保有人性和法律间的平衡么?
实话实说,在大汉群臣中,张汤或许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执法严明,便连其前任郅都在这点上都比不得他,他鲜少不考虑旁的因素,犯罪就是犯罪,该判刑就绝不轻纵。
大汉军律严苛,然民律较为宽松,尤是汉文帝数度着廷尉府减轻刑律,废除大多数残酷的肉刑,因着上行下效,汉官们在断罪时也会较为“手软”。
在此等治政风气下,张汤的执法方式自然更显出“严刑峻法”的酷吏作风,要说他真是残酷暴虐,那未免也太过了。
至少皇帝刘彻是不这么认为的,昔年尚是在位的太上皇刘启亦不觉张汤有甚么错处,若非有张汤坐镇中尉府,权贵云集的长安可没现今这般安宁,一众高爵勋贵和纨绔世家子也没现今这般老实。
闻得张汤将要迁任玄菟太守,正朔大朝后便会外放离京,长安城的王侯权贵们纷纷弹冠相庆,恨不能大摆筵席为张汤早日送行,跟送瘟神也差不多。
皇帝刘彻得了暗卫呈报,觉着这群家伙真是不安分,如此得意忘形着实让他不爽,难不成没了张汤,长安城又要被搅得乌烟瘴气?
离着年节尚有数日,皇帝陛下颁布诏令,着胶东王刘寄除细柳校尉,升任长安中尉,广川王刘越亦卸去细柳骑营监军之职,升任黄埔军学的军学祭酒。
此诏颁下,群臣皆为之哗然。
黄埔军学专为汉军培养将官而创立,经过多年的发展,已然彻底融入建军体系中,非但是军武世家的适龄子弟会入学就读,便连出身寒门庶户的军中将官也会逐年逐批的轮调进修,唯有在黄埔军学内获得较好的评鉴,日后的晋升之路方会更为通达。
且不提将官们在黄埔军学会习得符合汉军现下发展需求的兵法韬略,单说从中获取的人脉,就是必不可少的。
现今在汉军的精锐行伍中,大多将官皆曾入黄埔军学就学或进修,同窗加袍泽的情谊,彼此间无疑具备更高的信赖感和凝聚力,将帅也更放心将重要的战术执行交给系出同源的麾下将领,好歹没有沟通障碍不是?
随着高爆炸药,加农炮和掌心雷等新式军械出现,加之汉军的战略思维已从本土防御转化为境外远征,整个汉军的作战体系已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说句不好听的,若飞将军李广如今重新入伍,在帐下听令,怕是连主帅的战略构想和战术设定都听不太懂,还得让人从头细细解释给他听才行。
在皇帝刘彻大力推展的精兵政策下,有勇无谋的将官多是面临着被淘汰的命运,大批以广川王刘越和胶东王刘寄为首的年轻将帅已是在多场战役中证明了自身的价值。
皇帝刘彻之所以让刘越出任军学祭酒,正因其在连番征战中展现出卓越的军事谋略,唯有此等经历过实战洗礼,斩获赫赫战功的军中将帅,在教导和培养军事学员时才具有足够的威信和说服力。
刘彻不是不晓得群臣的心思,无非是觉刘越身为亲王,出任如此重要的职务,只怕会借机在黄埔军学大举招揽亲信,提携心腹将领,以此笼络军心。
这虽算不得杞人忧天,但未免太过小看了刘彻的手段和刘越的智慧。
刘彻既是敢任用刘越,就不怕他生出不臣之心;刘越既是毫不迟疑的接下这差事,就不怕引得皇帝兄长忌惮。
识时务,守分际,知进退,若连这都不懂,他过往又岂能运筹帷幄的指挥着千军万马斩获战功?
实话实说,刘越虽为无双智将,然其脾性注定他不适合做主帅,主要是缺乏霸气,这绝非甚么玄异说法,而是实实在在的,主帅的气质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整支军伍的精神面貌和作战士气。
后世三国诸葛亮六出祁山,终究难竟大业,虽有天运不济之说,但也不可忽略“蜀中无大将”的影响,饶是诸葛亮智计通天,也无法亲自上阵振奋军心,来个温酒斩华雄,抑或喝断当阳桥。
正因如此,刘越多年来都是身为僚属,为胞弟刘寄出谋划策,大将军的荣耀头衔也是着落在霸气四溢的刘寄头上,而非身居帷幄中的刘越。
做主帅都不够霸气,更遑论要做大汉的帝皇。
大汉铁血尚武,为君者若是不够霸气,是镇不住那群彪悍武将的。
史上的周亚夫在宫宴间与汉景帝话不投机,硬是扭脸拂袖而去,若非今世刘彻这穿越众竭力从中调和,周亚夫也必定难逃夷族大祸。
刘越有自知之明,故而从未生出甚么不切实际的妄念。
放眼皇帝刘彻的诸多兄弟,真正有“王霸之气”的,唯有一个半。
贤王刘非算是那“半个”,他虽是文武双全,然性喜骄奢,且为人甚是傲慢,压根不屑于屈尊纡贵笼络人心,更遑论和那些粗莽将士同心同德。
唯有胶东王刘寄,非但身形样貌和皇帝刘彻相差不大,那股挥斥方遒的气质也甚是相似,只不过刘彻懂得如何收敛,刘寄却是随时随地皆霸气四溢的那种风蚤货色。
正因如此,太子刘沐自幼最喜欢的两位皇叔就是清河王刘乘和胶东王刘寄,刘乘是不时给他做些新奇玩意,刘寄则是跟他“臭味相投”,皆是霸道刚烈,最喜欢拳拳到肉的与人干架。
刘氏王侯的子嗣们说来着实倒霉,昔年胶东王刘寄时常无事生非的找他们干架,但凡输了便咬死不放,不断伺机挑战,直到能凭自身本事打赢为止。
眼见刘寄入伍从军,终是消停了,谁知没安生几年,皇子刘沐又长起来了,在宫邸学舍的诸般“暴行”比胶东王当年犹有过之,不过挨揍已换做昔年那些刘氏宗亲的后辈子弟。
真真要了亲命!
正因刘寄昔年堪称长安城中的“混世魔王”,给王侯权贵们留下不小的心理创伤,故闻得他以亲王之尊接任中尉之职,本因张汤迁任而雀跃不已的权贵们宛如冰水兜头,端是哀鸿遍野,若非是陛下的旨意,他们怕是要齐声骂娘了。
要晓得,刘寄近些年可算不得“痛改前非”,若是遇着瞧不顺眼的权贵,尤是闻得那种仗势胡为,欺男霸女的破事,该揍还是会揍的!
刘寄身高八尺有余,又自幼从军,在外征战多年,那砂钵大的拳头若是捶结实了,绝对是要筋断骨折的。
况且刘寄贵为亲王,出任中尉后,诸般行事可比昔日的张汤更霸道。
中尉府过往若要闯入王侯府邸缉拿嫌犯,依律须先向内史府乃至廷尉府通报请准,张汤虽为执法严苛的酷吏,但亦是严于律己,自身更为谨守法度。
刘寄可就没这般顾忌了,府卒不能闯府,他堂堂亲王还进不得么?
万里汉疆内,除却宫城和两位皇姊的府邸他不敢硬闯,旁的地方还有谁敢拦他?
敢拦本王,一脚踏破你家大门,信是不信?
刘寄刚上任两日光景,皇帝刘彻收到的弹劾奏章就摞满了宣室殿的御案,刘彻随手翻了翻,便是让符节令李福尽数收走。
恶人自有恶人磨,朝廷颁布王侯京居令后,各地王侯迁居入京,若是不严抓治安,这群骄奢意淫的家伙还能如此安分?
况且刘寄实是粗中有细的,从未肆意扰民,专挑那些最为张扬跋扈的权贵世家折腾。
新官上任三把火,总是要杀鸡儆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