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家里催婚催得急
这倒是意外之喜。www.uu234.net
下个月就是五月,五月会有晋职的机会长缨知道,原本她就是这么打算的,但没想到她进了督造司还有机会。
她默了下,笑道:“这算不算是走后门?”
徐澜也笑:“不算。因为到时候倘若你办事不力,误了正事,那么就算是你之前立过大功,我也是不会往上申报的。
“而就算报上去了,审核的人也不是我,你就是想走后门,也无门可走。”
长缨点点头,不出声了。
床上的他依旧爽朗,但终归不似往常威武,然而如同那日一般带给长缨的怪异感觉又没有了。
眼下对他,她清醒冷静得很,脑子里没有一点不该有的念头。
“爷,苏姑娘来了。”
胡恩进来通报,顺道看了眼长缨。
长缨站起来:“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有进展了我再来告诉你。”
“长缨!”徐澜唤住她。
长缨在原地转身。
他说道:“你不用走的。再坐会儿。”
男人的脸上满是诚恳。
长缨默立着,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走。
她点点头:“天色不早,我改天再来。”
长缨走出门口,迎面就遇上苏馨容。
苏馨容看上去心情还不错,只剜了她一眼便就进了门。
夕阳西下,暮色渐起,薄暮下的南风巷简朴又安宁。
长缨漫步走到家门口,见路过的商贩挑着有菜在卖,索性停下来,一面冲门内唤着“吴妈”,一面低头挑了几棵萝卜,两把小葱。
不远处一辆马车帘子,这时候就被一柄精致象牙扇给挑开来。
马车里的人目如幽潭,透过挑起的车帘望着那专注拣菜的身影,凛冽而利落五官在车内幽暗光影下,深沉得像水里的倒影。
车下立着的郭蛟侧首看了一眼车内,双唇微翕,到底不曾说什么,闭上了。
“今晚上吃点素的。”
长缨把菜给了吴妈,顺手掏了几个铜板给商贩。
眼角余光瞥见街头似有目光,抬眼望去,一辆马车路过,车帘掩得严严实实。
马车里郭蛟问凌渊:“今夜里宿在镇上还是?”
“进城,找客栈。”
……
徐澜既然指了明路,长缨自然是要把握好这一个多月的机会。
她知道五月有机会晋职是因为前世里湖州知府也参与了斟选,原本军中的事不关于衙门,但近年来由于剿匪而官兵接触频繁,因此作为知府添上两笔也算是锦上添花。
程啸的案子给她加分不少,但与此同时卫所里也有别的将领在别处立功,因此不能说十拿九稳。
这就容不得差事上出差错了。
晚饭后她把接下来半个月的事务都作了批注,然后又捋了捋近期湖州境内将出现的事情,挑出几件可能会带来影响的做了提醒注录,以免到时候被突发干扰。
一切做完之后,她又拿起早前多日霍溶给她的一本漕运司官吏花名册来打开。
这本花名册上记录的各司官员十分周到详细,甚至有些官员之间的关系都标注了清楚,可谓做足了功课。
但是长缨也有疑惑。
霍溶身为皇商之子,有足够的财力供霍家栽培这位少主不消说,有霍家在皇帝面前受到的信任与重用,霍溶私下里能够得到诸多帮助便于行事,这也顺理成章。
可是他能在短时间内取得如此详细的官吏名册,是不是还是有些出乎人意料?
“姑娘,霍将军请您去街口的面馆。”
长缨看看天色,道:“我晚饭早就吃完了,吃什么面?”
盈碧因着此前出的差错,如今做事已很小心:“奴婢反复问了,但来人不肯说什么事儿,只说姑娘去了的话,不会后悔的。”
长缨暗哂,待不理会的,半刻后又还是放下名册,起身出了门。
到了当日与徐澜吃过面的面馆,人家果然已经在座,身上还是在码头时穿着的盔甲,头鍪放在一边,束起的浓密发丝有些许几根的凌乱,但这专注地埋头开吃的样子,却看不出来什么潦草的痕迹。
“手好了?”她坐在对面打量他。
他右手上还绑着纱布,但举起箸来已十分灵活。
霍溶埋着头没理她,似是没听见似的,直到把余下半碗面全吃完了,才举杯漱口,掏出帕子来把唇拭了。
他抬眼望着她,面馆里灯不是很亮,将她素日略带英气的五官照出几分柔美,身板在夏裳之下也显得有些单薄。
“漕运司的事有没有什么想法?”他问。
长缨睨他:“霍将军不是不让我过问么?”
“是不让你过问,但问问你的想法并不妨碍我。”
“没想法。”她说道。
霍溶包容着她的小性子,语气如常:“头还疼吗?”
长缨凝眸:“你找我来,该不会是为了唠家常?”
霍溶打量她,道:“你这么刁钻,当初到底是怎么活着出京师的?当年凌渊就算没杀你,也应该把各处关口卡得死死的了,你莫非是插了翅膀?”
“吉人自有天相。”
长缨不想与他多说。
霍溶对着窗口抿了口茶,片刻道:“找你来是有点要紧事。
“我家里最近催婚得急,咱们有现成的婚书,反正你也没看上谁,要不要帮我这个忙,索性把这门给过了?”
长缨在桌面轻叩着的手指蓦地顿下,随后她以一种看痴傻儿的目光看过来。
霍溶却气定神闲,仿佛说的正是件再也正经不过的事情。
“霍将军莫非身患什么隐疾,娶亲困难?”长缨睨着他,从头瞄到被桌子挡住了一半的胸腹。
“我五官端正,体格健壮,品行良好,爱干净,不打女人,没通房侍妾,也不在外头拈花惹草。娶亲不困难。”
“那你是逗我玩儿?”长缨玩起了辫梢。
霍溶没回答,举箸夹了块羊肉,慢条斯理边吃边望她。
长缨觉得好笑。
那婚书是她亲笔签下的没错,事发那段时间是有蹊跷,很可能他没骗她什么,对此她也没否认,但说到过门就过了吧?
“听说派来的钦差已经到湖州了,倘若来的是凌家的人,你怎么办?”
霍溶咽下羊肉,缓声道。
第107章 如果他是凌渊呢?
对面的长缨静默坐着,没有吭声。www.uu234.net
她心情有了一点浮动。
来的是谁都好办,唯独来的是凌家的人,知道她在这里,她大约只能立刻滚蛋撤人。
之前她认为不会有这个可能,正如他所说,凌渊手握重权,不可能轻易出京,而凌颂刚刚入仕,担不起钦差重任。
凌述更不用说了,这个时候他应该还被他大哥摁在军营里玩命操练。此外还能有谁呢?
凌家旁支的人,相隔甚远,其实已与普通的熟人无异。
但霍溶这话又挑破了她这层脆弱的自信。
倘若皇帝要派够分量的人来南康卫,那么为什么一定不能是凌渊呢?
而来的倘若就是凌渊,那么就有两种情况,一是他不知道她在此,这样的话她倒是还有不少机会保全自己。
另一种是他知道了她,这就比较难办了。倘若他已经知道了她在这儿,那她还逃得掉吗?
霍溶望着她,目光下移,又落在她面前杯盘上。“如果来的人是凌渊,你要不要选择过门?”
沉浸在自我思绪里的长缨没赶得上趟,看过来的目光还带着些懵然。
霍溶慢慢说着,似斟字酌句:“我们家也算有两个臭钱,至少聘礼不会少给的。
“又是行商,所以没太多讲究和规矩。能娶个女将军回来做大少奶奶,还会觉得面上增光。
“我对外头的莺莺燕燕没有兴趣,婚后也不会乱应酬,给你戴绿帽。
“我想反正你暂且也查不出来什么真相,也不太可能一夕之间恢复记忆理出前因后果,所以眼下也没法儿跟我‘和离’。
“倒不如干脆帮我一把,挺了这难关过去。回头你有什么事,我肯定也会报答你。”
长缨盯着他看了半日,笑起来:“那你找黄慧祺不就得了?”
霍溶略顿:“你我毕竟知根知底。”
“可就算凌渊来了,我也不会成亲。”长缨望着他,“对不起,帮不了你。”
霍溶这是抬举她了。
她这境地,哪里有轮到她来挑别人的份?
她还有凌渊这个大敌人,谁摊上她不是招了大祸?
她不能拖着霍溶落坑垫背。
凌渊报复她,一定会殃及池鱼。即便是霍家,也不见得经得起他操练。
她造的孽,自己受着就够了。
霍溶因着她的话静默了有半晌。
长缨话说到这里,忽又抬头:“你知道钦差是谁?”
霍溶抿唇未语。
长缨略默:“是凌渊?”
面前还是寂静,只有那双目光在定定看过来。
长缨顿住,身子下意识地绷直。
霍溶喝了口水,慢吞吞地转动着杯子:“明儿开始,把你手头的差事料理料理,衙门这边就交给邢沐他们,然后你一早到码头来当差,漕运司的事情,由你来跟进。”
长缨脑子里嗡嗡地,无暇思考他在说什么。
皇帝派过来的钦差还真的是凌渊!
她扭头看向窗外,路上人熙熙攘攘,不管喜怒哀怒都透着从容,分毫不似这面馆里仓皇的她。
“这个时候选择承认你我那纸婚书,也不失为一种应变。沈长缨,过门做霍夫人吧。”
对面的霍溶在幽幽说着什么,她听的不是那么清楚。
等她回过神,她摇头道:“这不能。”
霍溶目光落在她下掩的眼睫上:“你心里有人?”
她还是摇头:“没有。”
跟任何人都无关。
她知道霍溶的能力和魄力,也知道霍家具有一定实力,但首先这样拉人下水的事情她做不出来。
其次她没有忘记,凌家和霍家在将来都会在那场夺嫡之争里沦为牺牲品
她虽然不知道霍家被屠的真正原因,但霍溶都已经替皇帝办事办到这样程度,想必也逃不过夺嫡的原因吧?
她眼下无力去关心霍家命运,但是至少她没有理由让本来就有着隐患的霍家还来背负因她而起的恩怨。
不光是霍家,任家一家想与她结下姻亲的人都是。
没有人能抵挡得住挟恨而来的凌渊,让他看着她独自一个人苟活得卑微狼狈,也许反倒还能令他稍感舒心。
“不管你为什么会选择我来应付催婚,都多谢你的好意。”她抬起头,“公务上的差遣我接受,但私下就不必了。那张婚书,你还是趁早撕了吧。”
免得将来引火上身。
霍溶未置可否。良久后只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她想了下,“不想束手就擒,当然只能逃了。”
……
长缨走出面馆,看了眼天上月光,快步往谭家走去。
她祈愿凌渊此番只是单纯的奉旨来办差,而不是因为知道她在这里,那么一切就还来得及。
谭绍每夜里戌时才就寝,此时还早,院里也还有灯火。
长缨叩开了门,跟门房道:“我有要事求见将军。”
门房自当直接开门,请了她入内。
谭绍跟妻女在天井里赏月,将近五月的天气,庭院里十分凉爽,扑面而来的温馨气氛让人眼酸。
听说她到来,谭姝音立刻站起来,拉着她要她坐。
她说:“不了,我有事禀明将军,不知将军可否移步书房?”
谭绍以为是码头的事,端起樱桃盘子来,伸给她让她抓两把,然后自己边端着边啃着去了书房。
长缨抓着樱桃,进了书房道:“将军能不能帮我写个调令?我想调去嘉兴那边百户所管管军务。”
“去百户所?”谭绍吐了颗樱桃核,又拿起一颗,同样以看痴傻儿的目光看着她:“你好容易爬到副千户位置,如今又管着督造,人家若嶷受伤,还特地让你暂代了差事,可谓前途一片光明。
“你却跟我说你要去百户所?你没毛病吧?”
长缨笑道:“我没毛病,就是觉得爬得太快也不好,还是再踏踏实实去百户所干个一年半载再说吧。”
凌渊来了,她理应躲得更远,但她这一路是谭绍提拔上来的,如今小有所成,却让他写出调令把她调去别的卫所,那她无疑于又是忘恩负义。
更何况眼下徐澜还伤着,若是去了别的卫所,手头差事怎办?
是以这样的请求她说不出口,谭绍也绝无可能放她走。
倘若不经批准就离开,那便是逃兵,不过是又多出一道官方通缉令来困缚自己而已。
嘉兴那边的百户所距离南康卫也有上百里,日常绝不会有需要她回卫所的可能。
就算是有,也不一定就会与凌渊碰上。
至于差事,她让周梁他们往返代为交接,总算也不至于出什么漏子。
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第108章 也许是我欠你呢?
这话意便又暗合了下晌徐澜跟她说的晋职的事,但长缨已无暇考虑晋职的事情。顶 点 X 23 U S
“知道将军爱护我,但晋职的事迟个一年半载也没有什么要紧。我还是想去嘉兴。”
迟个一年半载,虽然必然会错过“遇见”杨肃的最好时机,可是情况也还不会算太坏。
“这件事情你说了不算,实话跟你说,我已经拟了名单预备你晋职了。就等着码头盗料这案子一结,立马上报。你要是临阵脱逃,你说说你对得起谁?”
谭绍终于也严肃起来。“而且我估摸着,若嶷也已经跟你提过这件事了吧?”
徐澜和谭绍都提过了,她要是再坚持,那辜负的就是两个人。
长缨沉默良久,终究是败下阵来。
……
霍溶立在谭家对面槐树底下,望见凝着眉头走出来的长缨上了街头,挎剑走了上去。
谭绍这里碰壁,调出卫所衙署当差的希望落了空,长缨一时也想不出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糟糕的是少擎又不在身边,倘若他在,以他冯家五爷的身份,兴许还能替她想点办法,但现在,只能是先小心躲着了?但躲又能躲得到几时呢?
“行了,先去码头跟漕运司的案子,回头我再把你调出去。”
面前传来沉稳的声音,停住脚,才发现不知几时霍溶又凝眉站在面前。
她纳然片刻,不知道是先问他为何还在这里,还是先问他无端端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日清早就直接过去,这几日你都不必去卫所了。凌渊就是来寻仇,他必然也得先顾着公务。
“谭将军这边我来应付。
“西江卫我有点关系,下晌我已经着管速快马过去了,等到他们派出调令过来跟卫所要人,就不算是你对不住谭绍了。”
霍溶又道。
如今他也只能指望凌渊还不知道她在这里,以及不是冲着她来的。
那么所有的努力就还会有效果。否则的话,他也想象不到接下来会是什么局面,毕竟他跟凌渊还没有打过照面。
长缨心念微动:“管速下晌就走了?”
霍溶点头。
日夜相处过半个月,多少也对她有点了解啊。凌家把她宠成了金枝,她哪里有那么容易被人左右意志?
她若能答应过门,他操办起来不会有什么难度,只可惜也早就料到了她不会肯,所以才赶早让管速去了西江卫协调。
长缨心有疑惑:“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她仍记得之前在听说她是沈璎时,他不愿苟同的态度。
霍溶望着她幽黑的瞳仁,语速依旧不紧不慢:“也许是因为想证明证明自己多少有点本事吧。反正这于我也是举手之劳,你就当是我日行一善。”
日行一善,都到了不惜娶她过门的地步么?
长缨失笑,再抬头,说道:“多谢了。”
纵然她察觉得到他的帮助来得有些异样,但不管怎么说,她确实是需要这个帮助,也就不必再矫情。
能名正言顺调去几百里外的西江卫,不必落下什么什么后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纵然还是可能辜负了谭绍的栽培,也还有日后弥补的余地。
“这份人情我收下了,日后会再回报霍将军。”
来日霍家的确也有难,她想,纵然她之前没想过伸手霍家的事,但承了他这份情,少不得将来也要回报一二了。
“不必觉得亏欠我。”霍溶道,“有没有想过,也许是我欠你的呢?”
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果说凌渊来找她是之于她之前的“恶行”的报应,那么她当初救他时的善举呢?
凭心而论,当初她也不过是个小女子,被他带落山崖,没有抛下他,反而带着他逃跑,掩护他,留下来守着他,更是不惜立下婚书来带他脱困,光凭这些,已无异于再造之恩吧?
更别说她离开他,帮他去钱家送信路上遇到的尚且未知的意外。
他想,如果他当年坚持不让她去的话,如果没有那么一些意外,那么如今他是不是已经与她儿女绕膝了?
她还说要造金屋藏他,金屋许是难办了些,但他确实是想过要给多少聘礼才配得上她的。
如果时光再回头如果时光能再回头,就好了。
“你怎么会欠我?”她在叹息。
他目光又落回她脸上,说道:“你不是帮我挡掉了黄慧祺么?你就当这是我报答你。”
长缨笑了。不置可否。
……
跟霍溶在路口分别,长缨心里多少有了点底。
吴妈仍然还在灯下等着。
长缨把门推开,沉了口气把门掩上,说道:“凌渊来了。”
吴妈手里绞线的剪刀吧嗒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长缨上前把剪刀捡起来,放进针线篮子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刚才我跟谭将军请调令,他没批,然后霍溶说帮我派了人去西江卫疏通关系,调我过去。
“这几日我会在码头呆着,直到西江卫调令到来为止。你也尽量不要出门。少擎和紫缃应该也该回来了,切记避免他们去卫所。”
吴妈将她的手攥得紧紧地:“可靠吗?会不会有意外?”
“不知道。”长缨摇头。
她的确不知道。
她排除过多次,觉得凌渊不会是钦差,但结果他是。
他既然是,那京师出了什么问题就不好猜测了。
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也或许他是知道了消息,有可能是秀秀无意间走漏了消息,更可能是程啸,总而言之,凌渊向来敏锐,他既然来了,就算是真知道她在这里,似乎也不是特别奇怪。
“在京师侯爷都没对姑娘下毒手,可见还是顾忌着太太,这会儿来了,就算找到了姑娘,一定也不会的!”吴妈完全坐不住,又站起来。
“难说。”长缨冷静地分析。
在京的时候没杀她,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顾忌着姑母吧。
但如今就不同了,她逃跑了近四年,对凌渊来说无疑是挑衅。
而且她身在江南,他就算一怒之下杀了她,回去就称是失手杀的,又或者是她自己倒霉撞到他剑上来死的,还不是由得他说?
第109章 侯爷想见沈长缨
姑母纵然对她还残存着些许情份不,不存在的,她害死的人是她沈佩宜的丈夫啊,就算知道凌渊杀了她,她一定也不会怪他。顶 点 X 23 U S
这么合适的时机和条件,凌渊有什么理由不动手?
当然,这些都还是目前猜测,她不过是先做着最坏的打算。
吴妈走后,长缨即刻把该办的事交代吉祥送到邢卢二人府上。
翌日大清早,也就出门去了码头。
谭绍如常到了衙门,屁股刚落下衙役就来了:“齐知府来了,同行的还有朝廷派出来的钦差!已经到了大门口,来的人是,是,是武宁侯!”
“武宁侯”三个字如同炮仗,立时炸响了整个院子……
不光是谭绍手里的纸镇险些没抓稳,隔壁几间公事房的同知、佥事,以及在衙的千户等,闻讯也皆都走了出来!
武宁侯凌家是大宁的将门世家,三代前受封侯爵,数代以来皆是贵胄中的贵胄。
尤其是上一任战功赫赫的武宁侯枉死之后,年轻的凌渊一力扛起其父遗志,将手下兵马管治得服服帖帖!
这样放在京师都当首屈一指的勋贵,居然亲临了南康卫来督造的钦差,怎么能不让人激动?!
谭绍咽了好几嗓子唾液,然后才抖抖身上衣甲,大步流星迎去了大门前。
半路还不忘交代:“把有将衔的将军们赶紧全都召集过来!利索点儿!”
通报的士兵到达码头的时候,霍溶正领着长缨在船坞里巡视。
“漕运司暂且这几日不会有动静,但消息会不断传回来。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要,我不在就问佟琪。你想干什么可以去做,但前提是不管做什么,务必小心。漕运司那些人也不是吃素的。”
他跟长缨交代。
长缨一一应下。
她纵然有豪情壮志,可目前她还欠缺东风是事实,在有足够把握之前,她不会做出打破目前局面的事情。
霍溶的消息渠道很强大,他能把漕运司的消息分享给她,这已经令她很满足了。
只是想到很快就要弃阵而去,心里未免又落下些遗憾。
“霍将军!”
走到半坡,坡上就有士兵气喘嘘嘘地冲下来了:“将军!钦差来了,来的是武宁侯!谭将军有令,传您和李将军即刻回营!”
长缨到底被武宁侯三个字震到,抬起头来。
霍溶看了眼她,眼神略过士兵,抬步上了坡。
……
霍溶回到卫所时是谭绍接到了凌渊的一个时辰之后。
卫所门口拴着好多匹骏马,其中一匹枣红色汗血马皮毛丝光水亮,高大威武,格外耀眼,引来了许多将士的关注。
他收回目光,走向谭绍院子,门下又立着好几个精壮汉子,一色的青衣长剑,看得出来是身手强健的护卫。
护卫们看到他,也皆不约而同地冲他打量起来。从他的面容打量到体格,又从体格打量到武器,再从武器打量到步伐,最后大约连肩背肌肉的力度都估测过了。
他目不斜视,跨过门槛,几声透着敬畏的寒暄就传了出来。
卫所里有将衔的将领大约都已经到了,谭绍正在介绍。
霍溶脚步稳健,到了门口,示意士兵通报。
“霍将军到了!”
声音传进屋里,谭绍遂就停止了寒暄,道了声“传进”。
而后顺势与坐于上位的凌渊道:“霍将军便是前阵子中军都督府下令前军营,从东宁卫调过来负责督造的将军。”
霍溶进了门,抬眼见到上首坐着的凌渊俊朗夺目,气势天成,一身侯爵官服,金冠灿灿,贵气凛人。
旁边原有几分儒雅的齐铭,以及虎虎生威的谭绍,相形之下都已变得庸碌普通。
他道:“昭毅将军霍溶,参见钦差大人。”
打他跨门之初,凌渊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先只是淡扫一眼,随后目光却禁不住也落在他面庞与体格上。最后望见他腰间的长剑,他凝眸看了两眼,说道:“霍将军请坐。”
谭绍笑呵呵道:“除去前些日子负伤的徐将军之外,卫所但凡有将衔的将军便都到齐了。”
凌渊看了眼诸将:“我听说前阵子办下程啸一案的女将叫做沈长缨,不知她在哪里?”
霍溶闻言,旋即往上方看了一眼。
谭绍浑然未觉异常,听到提及长缨却很高兴:“对,沈长缨呢?她在哪里?把她传过来!侯爷要见她!”
“禀将军,沈长缨来不了,她被末将派到码头去了,这几日兴许都无暇回来。”霍溶起身道。
凌渊的目光,倏然间就又回到他身上。
霍溶定立回望,从从容容。
两人隔着半个厅堂对望,纵然身份悬殊,却诡异地气势相当。
“这么不巧。”凌渊道,“不知码头离此处多远?”
谭绍察觉气氛不对,笑着道:“侯爷长途跋涉,岂有让您亲去码头见她的理儿?
“她总归是要回卫所的,回头末将传话给她,让她忙好了手头差事之后,即刻来见侯爷便是。”
凌渊看向霍溶,半会儿道:“可是霍将军刚才说接连这几日沈长缨都无暇回来,为了见见这位朝廷的大功臣,我不亲自去去,又怎么办呢?”
谭绍看着霍溶。
满堂的人都看着霍溶。
霍溶屹立不动,扶剑道:“之前是不知道侯爷真心诚意想见沈长缨,所以才说无暇。
“既然侯爷那么想见,自然是腾出空也要让她来的。佟琪,你这就去把沈将军请回来,就说侯爷要见她。”
佟琪对上霍溶眼神,响亮地道了声“哎”,下去了。
凌渊深深望着堂中人,微微侧首,也道:“郭蛟,你去码头传我的命令,请副千户沈长缨回卫所。就说故人凌渊,想跟她叙叙旧。”
郭蛟也响亮地道了声是,跨门走了。
凌渊这话撂下,屋里便开始呈现出一幕尴尬的死寂,包括世故的谭绍都屏住了呼吸。
武宁侯的名头如此响亮,身份如此显赫,没想到他凌渊一来便指名道姓执意要见沈长缨,而且居然还自称是沈长缨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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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承让了,侯爷
不过这话听起来怎么又带着几分不那么友善的意思?
满座都是地位高过沈长缨,且有正式将衔的将军,自不会当场说出什么。顶 点 X 23 U S
可是他们当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与长缨十分熟络,这一时之间,便都有些被这“故人”“叙旧”几个字给绕晕了头……
久居江南的沈长缨什么时候跟世居京师的权贵有了干系?
他们之间到底又有什么干系?!
屋里涌动着无形而汹涌的气漩,凌渊余光落在霍溶身上,眉间微凛,让人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而霍溶眸色深沉,也让人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佟琪出了卫所,牵了马疾速前往码头。
议厅里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凌渊执意要见沈长缨,而霍溶不让他见,只使了个眼色让他去码头,真让他去码头把沈长缨给带回来么?
当然不是!他想他得让她赶紧走,在凌渊见到她之前赶紧离开南康卫,哪怕是当个不光彩的逃兵!
刚出门不远,他便听到身后又传来的马蹄声。
都是行家,听音辩马,来人不是寻常脚色。
他扭头望去,认出是先前门口那帮青衣人里头的一个,他迅速收回目光,脚下用力跨着马腹,如箭一般驶向前方。
但后面的人仗着骑的是匹好马,却穷追不舍,且隐隐有超越他之势!
卫所距离码头不过十里路,这么一跑已经是几里路过去。
佟琪自打跟随霍溶,便只以霍溶的意志为意志,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完成任务。
看准了前方田地,他心念一转,忽然打马加速,作速要跨过农田抄近路!
算着身后人马将至,他又以极纯熟的动作突然勒马,然后再偏身一闪,拐回了正道!
庄稼农田是江山之本,朝廷有明确律法毁坏良田稻粮者需得处刑,凌渊身为钦差,他的人若是驾马下田,那他回头也得惹上一身膻。
关键是,郭蛟下了稻田,便必定会落后于他!
郭蛟到底对去码头的路途不熟,只知紧跟着霍溶的护卫便能到达。
哪里想到他居然这么狡猾?
确实也不由自主跟着到了稻田边沿。
但他十岁起跟着凌渊,这么多年的经验也不是吃干饭的,千钧一发之际他狠勒了马头,楞是将快要踏下去的前蹄给拉了回来!
佟琪得了这片刻的功夫,闪电般地领先往前方冲去!
长缨自霍溶走后即回了木料场。
经历过昨夜之后,其实也已经没有想象中那么惊惶,这一天没来的时候仿佛很怕他到来,但其实真的来了,又好像命中注定。
当初答应留在长兴把程啸这案子办完,就预想到会有这一天,所以让少擎写了信回京补救,但可见人算不如天算,不管想怎么亡羊补牢都是徒劳。
不过真到了先前谭绍派人来传霍溶他们去见凌渊的那一刻,她又有了不怎么好的预感。
也许是当年在凌渊手下走投无路的阴影还在,秀秀舍身送她出京的撕裂感还在,又或许是自己心虚,总之听到他名字的时候仍有心悸之感。
“沈将军!”
刚走到库房门下,准备倒杯水喝,身后忽然就传来焦急的呼唤声。
长缨回头转身,只见佟琪驾马到了跟前,落地后脚都没站稳就扑过来了:“沈将军!凌渊他知道您在这儿,他要见您!
“您快跟我走,我带您离开这儿!回头我们爷会跟谭将军交代的!”
拿着茶碗的长缨立定没动。
“他要见我?”
“对!”佟琪上气不接下气,“他知道您在这儿,他刚才自称是您的故人,要跟您叙旧!”
长缨手里的碗禁不住一抖,茶水溅出来几滴。
他怎么……
“沈将军,侯爷在卫所,还请拨冗一见。”
她还未自这突然的消息里回神,一人一马就随之到了跟前。
通往库房外的木栏旁,郭蛟已在马下站得笔直,手扶着马背,面上未有丁点波澜。
长缨定在那里,看着这个从来不多话,当初在凌家奉命守着门口不让她出去,却在好几次她都想偷偷溜出门去玩的时候仍然还是会盘着手仰脸看天空,假装看不到她这小豆丁溜过去了的郭蛟。
她咽了口唾液,背转身来。
……
卫所的议厅里,气氛持续凝滞。
谭绍尝试了几次寻找话题,都在三两句后告终。
唯独看上去不受影响的只有凌渊,再有一个就是霍溶。
谭绍周旋不了,又不便主动提出出门巡视中断这场尴尬,便只好使眼色命不断地续茶添果子。
大约走了有两三轮茶,门外由远而近响起了脚步声,到达门下又快步进了屋,这才算是划破了一屋的宁静。
众人齐目望去,只见郭蛟直接走到凌渊身边,凑上去说了几句什么。
随后,又有脚步声自外传进来。
一直支着肘未语的霍溶闻声朝外,眼眸里忽而闪出了锐光。
来的人是佟琪。
佟琪跨进门槛,拱手行了个礼,然后朗声道:“回将军们的话,码头方才有在押的犯人突然逃跑,沈将军闻讯,已即刻率人追赶去了。
“沈将军说,承蒙侯爷及谭将军齐大人的厚爱,基于她官职在身,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因此,等差事完了,再来拜见侯爷。”
凌渊边听边抬眼,目光如矩,看向霍溶。
霍溶眼里那抹锐光不知何时已经熄去,他仍是自如地坐着,岿然不动,稳如雄踞一方的林中之王,仿如这一切变故跟他丝毫关系都没有。
议厅里先前缓和了那么一丝的气氛瞬间又凝滞起来。仔细品品的话,也许还会发现比起先前来更加让人难受了。
“霍将军好谋略。”凌渊缓缓道。
霍溶受伤的右手虚撑在膝上,手指轻轻地叩着膝盖,扬了唇道:“承让了。”
议厅内再度响起一片倒吸气声音!
霍溶不过是个三品昭毅将军,放在南康卫是算拔尖的人物,可在武宁侯面前……
他到底哪里来的胆子,不但是敢跟凌渊正面杠,且居然还敢这么气势夺人地回话?
不想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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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霍将军真是热心肠
片刻后一班人马出了议厅。
齐铭陪着凌渊走在前列,刻意落后的谭绍一把扣住了霍溶手腕:“你小子跟沈长缨玩的什么弯弯绕?侯爷要见她你居然不让见?你知道你杠的是谁么?!”
他霍溶是有来头不假,但再有来头还能大得过皇帝的股肱重臣么?也不掂量掂量!
霍溶漫不经心地笑笑,并不答话。
谭绍简直要被他气死,瞪着他指了两下,看凌渊已行至院门,遂抬步追了上去。
霍溶看着他们出了门,扭头问佟琪:“她人呢?”
“还在码头。”
霍溶打马去往码头。
找到长缨的时候她正坐在树荫下小马扎上。
霍溶停在她面前:“为什么没走?”
“走不了的。”长缨摇摇头:“既然已经直言说是找我叙旧,又派了郭蛟过来,那是吃准了我插翅难飞。
“我就是再跑,也不过变成只四处乱蹿的无头苍蝇,徒增狼狈罢了。我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视死如归吧。”
先前佟琪情急之下放出了王照,让她借机追赶暂且避过了与凌渊直面相见的尴尬,因此并不是没有机会逃,但逃走了就真的一路太平了吗?
打从凌渊知道她在这里开始,她给自己制定的计划就注定要受到致命的冲击。
她逃不掉,只能选择面对。
霍溶听完,叉腰道:“也好。”
怎么样都好。他无非就是纵着而已。
长缨听着,却抱歉地叹了口气:“卫所那边怎么样?”
他直接让佟琪来带她走,这行为太大胆了。作为手握实权的武宁侯,要拿捏一个武将简直容易。
“也还好。”霍溶回想起凌渊数次投给他的目光,轻描淡写道。
长缨点点头,沉气道:“我先回房,这两天有劳你费心了,接下来的事情我自己来处理。”
既然跑不掉,那她就好好想想怎么应付吧,今日虽然没见着,但迟早得遇上的。
霍溶回到差房,佟琪立刻跟上来:“现在怎么办?”
他解下佩剑,坐下来:“先写封信去宫里,请皇上换个人来南康卫,就说凌渊应该在中军营坐阵。
“然后再派人去京师打听打听凌渊原先都对她干过些什么?
“对了,谢蓬也该回来了吧?顺便把他也给传回来。”
佟琪愣了下:“别的事好办,让皇上下旨撤凌渊,这可不合规矩,皇上不可能会答应的。”
霍溶自盘子里捏了颗花生在手,睃了他一眼。
佟琪清了下嗓子,转而道:“但是今日凌渊也没直接对少夫人做什么?”
他觉得,他要是想杀人,理应一过来就动手了。
“像他这样的人,杀人何必亲自动手。”
霍溶端详着手里花生说。
“爷,”佟琪有些迟疑,“其实属下觉得,照少夫人做过的事情来看,凌渊就是想报复也是正常的。”
“没说不正常。”霍溶睨过来,“他复他的仇,我护我的人,这有冲突吗?”
佟琪:“……”
一个要杀一个要护,这他母亲的还没冲突?
……
卫所因为早就收到了将有钦差到来的消息,谭绍因此早就准备了一间公事务,就在他指挥使公事房的隔壁,一间一排三间的小院子。
上晌先是巡视了一圈卫所各司,晌午饭后,凌渊进了房,看过四壁之后,谭绍就道:“这镇子上也腾不出什么好房舍给侯爷下榻,四周又皆是乡民百姓。
“早前已经着人在城内安排了馆舍,又配备了车马,回头侯爷下了衙,末将便来给侯爷引路。”
凌渊负手望着壁下书架,漫声道:“何必麻烦?
“我看那南风巷就不错,随便找间院子落脚就成了。再不济,我便是住卫所差房也成。”
“那怎么行?”谭绍正色:“南风巷里都没有什么好住处了,余下的不是破就是小,岂能用来招待侯爷?
“差房就更别提了,那是给往来传信的军士临时所用。万万不可!”
“住在城里,还需车马接送,若有紧急公务,哪里来得及?”凌渊抽出本书来,翻着道:“谭将军该不会以为我是来享福的?”
谭绍赧然。
“我看南风巷就挺好,都在那儿住,走动起来方便,也便于我了解卫所将领的情况。”
凌渊逐字逐句地浏览着书上字句,说道。
谭绍站了片刻,最终也放弃了劝说,出去了。
凌渊合上书本,走向书案:“她如今在哪里?”
“在码头。”郭蛟道。
凌渊闻言侧首。
脚步停了下来,又问:“霍溶是什么来历?”
郭蛟递了卷宗上前:“长兴那案子过后未久,皇上便下旨给兵部,从东宁卫调了个将领过来担任督造指挥使。
“这个霍溶家里祖籍云南,家里父辈都是朝中将领,但却没有特别大的建树,据说其父不过是个宣威将军。
“但这个霍溶却在东宁卫立过接连好几次功,传说武力过人,能百步穿杨,刀枪剑戟都不弱,其中剑与戟最是纯熟。
“此外他还颇通文墨,据说所有经手的文书皆条理清晰,简明扼要,就连一笔字也不输科举出身的文士。
“但这些都是卫所卷宗上所录,南康卫里并无人见识过他这些本事,尚不知真假。属下自卫所取了两份他亲笔的奏报,请侯爷过目。”
凌渊接过来,端详着上方笔锋刚劲的几行字迹,漫步道:“不光是锋芒收放自如,就连他的手下都具谋略,看着可不像是什么寻常将门出身的人物。”
郭蛟未语。
凌渊收回神思,又问:“她跟霍溶又是什么关系?”
郭蛟沉吟,说道:“就是平常的职级关系。目前打听到的情况是,督造司三名正指挥使,一个是霍溶,一个是李灿,还有一个是徐澜。
“璎姑娘原在徐澜手下当差。但前些日子徐澜办案负伤,养伤期间便把公务暂且转交给了璎姑娘。”
凌渊目光落在纸张上,依旧波澜不惊地问他:“那霍溶为什么护她?”
郭蛟凝眉,回道:“据先前在码头打听到的情况,南康卫前阵子船料被盗,行事的人查出来是漕运司的官吏。
“璎姑娘之前在办这案子,而霍溶目前已经接手处理。璎姑娘最多也就是从旁协助的关系。”
“协助?”凌渊缓缓地扬起尾音,“那这位霍将军还真是热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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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侯爷住在南风巷
郭蛟没接话了。m.www.uu234.net
凌渊将卷宗放回案上,又道:“她藏在湖州三年,无人知道她下落。整个南康卫,无任何人知道她跟凌家的关系。
“独他霍溶不由分说站出来护她,且还示意扈从让她逃跑,足见他知道她是谁,干过些什么,你觉得这是正常的职级关系吗?”
郭蛟默了片刻,说道:“东宁卫是傅家麾下掌管的卫所,不如,去封信给傅世子,请他周旋,把霍溶调回东宁卫去?”
凌渊看了眼他,没理会,只眼望着门外。
半晌,他说道:“差个人去东宁卫查查他底细。然后把她这三年多的履历拿过来。”
长缨在码头呆到暮色渐起。
凌渊整个下晌都未曾有后续动作,基于对他的不了解,她也实在估摸不到他究竟想怎么收拾她,不过在打定主意留下来直面这一切之后,她反倒从容踏实了许多。
她现如今不怕他动刀子,她有官身在身,想来他不至于会冲动到不惜触犯律法来杀他。
但他即便不杀,也有的是办法让她陷入绝境,比如说把她来历公开什么的
他一定也是知道如何能将她兵不血刃地逼上绝路的,否则便不会当众暗示跟她过去有交集。
这事儿一旦公开,于她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她这三年基业也不容易,如果有办法能保住,自然还是想要保住的。
但嘴长在他身上,她又有什么办法不让他说?
一路上心思不断,傍晚时分踏入南风巷,她又觉气氛非常不对。
巷子里往常人也多,但今日格外多,而且倚门唠磕的各家下人也明显比平时要兴奋,而来来往往扛着家具什么的的的将士们又透露着这当中一定有异常。
到了家门口,她看到斜对面的宅子前格外热闹,未及细看,早早侯在门下的吴妈旋即将她扯进了屋。
“可算是平安回来了!”
吴妈拉着她到饭桌旁坐下,拍着心口道:“今儿整个卫所包括南风巷都传疯了,说才到的钦差是威震南北的武宁侯!
“还说武宁侯当着满座将领亲口说要跟姑娘叙旧,吴妈这魂儿都跳了一下晌了,想去码头寻您来着,又惦记着您的嘱告,还好还好,可算是回来了!”
长缨也挺庆幸自己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安慰她道:“没事儿,他那剑不是还没搁我脖子上来么。”
吴妈感叹了几句,又数落了几句,到底又还是在她安抚下平静下来。
长缨问她:“你刚才说整个南风巷都知道了这件事?”
“岂止南风巷,简直是整个卫所上下全都知道了!”说到这里,吴妈又立马挺直了腰背,“侯爷他不光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说了,而且他还住到了南风巷!
“您去看看,就在咱们家斜对面,过去不到二十步!”
长缨想起那座宅子,愕了下:“那不是林将军兄弟的住处吗?”
“就是从前的林家!但下晌谭将军与林家兄弟同回来的,发动了差不多半个百户所的兵力,火速把宅子腾了出来!
“又打扫干净,将原先安排在城里别馆的一应器具全部拖了过来,两位林将军如今的住到东边两座三进小宅子里去了!”
长缨恍然大悟,合着方才看到的情景竟是因着凌渊。
凌渊来头这么大,陡然降临南康卫肯定引起轰动,这是能预见的,住到南风巷,自然就更轰动了!
她虽然早做好各种设想,但他此举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他居然不但当着面暗示跟她有恩怨,而且还索性放弃城里的住处直接住到了她对面?
“姑娘!谭将军伴着武宁侯回府了!武宁侯带着好多人,街头好热闹!”
盈碧快步进来,面上也有慌色。
她们虽然不知道长缨有着些什么样的过去,但是来头那么大的武宁侯一来就指名要寻她叙旧,议厅里的那幕经由将领们已在卫所传得沸沸扬扬,也早就催生出来了许多揣测。
自家主子素日为人如何她们自然晓得,眼下便也没来由地替她担忧起来。
长缨听闻,起身走到前院东角门下,只见街头果然人影绰绰,好些将士在斜对面宅子里出入,看得出来都是随同凌渊他们一道回来的。
而宅子门前这会儿也已经有了禁卫,门下立着几个挎剑的青衣护卫,个个她都认识,且还能张嘴就说出他们的轶事来。
“东西都拿好了吗?没想到跟侯爷成了对门对户的街坊,定是要去认认门的了!”
这时候隔壁门开了,苏家也走出几个人来,是苏涣夫妇以及苏馨容与母亲庞氏。
苏佩容也跟在后头,穿着簇新一身烟罗纱夏裳,头上插满珠翠,脸上两团兴奋的红霞,连暮色都掩不住它们的样子。
长缨目光与苏馨容姐妹先后交汇,而后收回来。
苏馨容想了想,却拐路走到她面前。
“沈长缨,听说侯爷认识你?”
她的话里带着浓浓的质疑,她的神情同样如是。
长缨瞥了眼已经到达对面、并且被郭蛟他们直言拒进的苏家人,没那个心思搭理她,转身回了屋。
苏馨容也没有追问。
自打得知钦差就是武宁侯,这一整日卫所里话题就没停止过,当中之一就是武宁侯跟沈长缨的关系。
她不知真假,故而前来相问。眼下纵然没有答案,但她心里也有了点数了。
不管是真是假,沈长缨又多了个人盯着也好,省得她惦记着徐澜。
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之前来了个霍溶盯上了她,如今这赫赫有名的武宁侯也盯上了她?
她究竟什么背景?
长缨回到院里,开始觉得有些头疼。
凌渊搬到南风巷,还挑了这么微妙的位置住下来,定然是为了威慑她了,他可还真是来势汹汹啊!
居然连口气都不带喘的?
“长缨!”
这时候身后又传来声音,她转过身,是谭姝音。
姝音快步走进,看到院中的她,大步过来道:“外头都在传你和武宁侯是旧识,还猜测武宁侯与你有什么过节,是不是真的?”
第113章 你跟武宁侯什么关系?
岂止是过节?简直仇大了去了。m.www.uu234.net
长缨一时之间却没想好如何跟她说明。
姝音端详她脸色:“所以,你昨日跟我父亲说要调去嘉兴,是因为他要来吗?”
长缨知道她一向聪明,不知道再沉默下去她会不会迅速意识到她是谁,正打算开口,姝音却浮出了一脸的八卦:“我听我父亲还有将军们都说武宁侯又俊美又贵气,你连徐澜都看不上,说说你跟武宁侯究竟什么关系?!”
长缨微微一叹:“不共戴天的关系。”
姝音怔住:“开什么玩笑?”
长缨在她眼里看到了认真和关切,将出口的话忍了忍,又改道:“虽不全真,亦不全假。”
前世里到死的时候她姝音不知道她沈长缨曾经做过些什么样的事,到了眼下,她终究也做不到毫无顾忌地把自己的过去抖落在擎友面前。
想到这里她又补了一句:“我确实认识他,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具体的日后我再找机会跟你详说。”
姝音点点头,也未勉强。
这时候门外又有人造访了,是街坊里几个婶子,跟吴妈唠磕,依稀也是在看到凌渊落脚在南风巷之后,在打听长缨跟他的关系。
长缨心里叹气,知道凌渊随手放出的第一招已经落地生效。
当初从凌家出来,凌渊也没有再对她动手,甚至连照面都没再打过,但就是让她在京师街头四处碰壁,寸步难行。
他是有权有势的武宁侯啊,哪里用得着亲自动手?随便一点小动作,就能让她走投无路了。
后来如果不是秀秀瞒着她委身给荣胤,才跟荣胤换得了一张五城兵马司的通行令给她,她怎么可能逃得出京师?
她揉着太阳穴,只觉得十分棘手。
就连谭姝音跟她告辞,她都无心多说。
这一夜街头的喧闹直到夜深才渐止。
傍晚谭绍将用作钦差府的宅子收拾得齐齐整整之后,又领着凌渊前后里外皆走了一遍才离开。
宅子是两位林将军自己找到谭绍提出腾院子的,他们原是两家人,住进这里也不过半年,妯娌间时有龃龉,早恨不得能各立门户,眼下又有公中补贴,自然是高兴了。
谭绍再三斟酌过后做了决定,然后将宅子里寝具,桌椅,一应器皿,全皆换过了。
凌渊在南风巷里落了脚,翌日起与将领们同作同息,卫所里以及巷子里很是振奋了几日。
其中自然有对这位武宁侯的好奇,但同样也有皇帝派了这么大一员重臣前来坐镇卫所的背后用意。
毕竟凌渊到达南康卫乃是坐镇主持督造之事,焉能由私事盖去了本职?
但好在对长缨这边他没有新的动作,长缨和吴妈她们,接连这几日都没有遇见他。
长缨白提了几日心,后来也“死猪不怕开水烫”,听天由命了。
而武宁侯到达南康卫这消息也就很快传遍了漕运司。
漕运司里将消息发至淮安城内的漕运总督府时,钱韫也刚刚步入柳烁的府门。
当日跟霍溶碰面有了约定之后,钱韫回到船上找吴莅来问清楚了来龙去脉,随后又很容易就拿到了手下查到的刘蔚与王照冯亮等人接触的证据,是夜他即上岸驾马回了淮安。
赶到柳府,也不顾门内还有人客正出来,他大步就寻到了正在内庭里拈花戏鱼的柳烁。
“三叔雅兴!”
柳烁负手转身:“你怎么回来了?”
“彭燮都已经指使刘蔚栽赃隐害我,恨不能将我一把除去了,我还能不回么!”
钱韫说着,将带回来的证据呈上:“您看看这,这是南康卫负责在建的那几条船被盗料的案情,而这一份是与案人员的供辞,再这一份则是刘蔚与吴莅手下私下往来的证据!
“刘蔚于一年前就开始设计盗料中饱私囊,从盗料到运送再到出手,简直瞒天过海完美无缺!
“但他留下的后手居然却是收买吴莅的属官来做下这些,他这是想一箭双雕,既捞了油水,又把祸水引向了咱们啊!
“彭燮有太子撑腰,近几年风头可越发劲了,前年他跟三叔争夺粮额,落败之后一直耿耿于怀。
“运司那么多可使唤的小吏,刘蔚偏偏挑中了吴莅手下的典史,这若没藏着嫁祸之心谁都不会相信!
“他们如今竟敢明目张胆犯下这样的事,咱们可定要通过总督大人禀报世子才是!”
柳烁未及看完神色已变得凝重:“他们犯事年余了你们居然一点都不知情?!”
“三叔明鉴,侄婿虽然担着湖杭河段巡察任务,可您也知道,咱们总督府虽然独立为政,但是水师营由于之前替太子运送程啸等人吞下来的赃银,自前年始已由太子指派的参将掌管。
“这彭燮亦是太子插在总督府的,刘蔚通过水路偷运船料,只要水师营不说,谁还能往外透露?”
说白了,彭燮与水师营明面上仍听命于顾家,实则却已由太子掌控。
前不久程啸一案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他们才知道,原来当年提出的派遣程啸等人前往江南主持敛财的是太子。
出于运输保密的需要,太子与如今顾家的当家人东亭侯世子顾廉交涉,在未惊动朝中任何耳目的情况下将水师营指挥使这职派遣了自己的人坐镇。
而后未久,漕运总督府一位参政涉事而折损,太子当即派遣替顾家与户部侍郎陈廷琛有过节的户部郎中彭燮顶上了这个位置。
在当时看来这两次任免都是出于共同的利益所需,但近年从河运禁备完全牢牢占据在太子手上,且彭燮上任之后屡次有意无意地在总督府里与柳烁别苗头来看,这局面已经有了一些不受控制。
总督府里原本从樊信到各地提举司要职,都可以说是由顾家一手把控。
然而如今却暗暗已分成两派,以至于柳烁与彭燮有了前番冲突,而这次嫁祸的手段虽然不怎么高明,但是要紧的是被栽赃的事情本身吗?
绝不是!而是彭燮一党究竟是想干什么?他们在漕运上的阴险企图才真正让人觉得心凛!
“看来太子也是心有不甘了。”
柳烁看完将几纸证据皆都折起来,负在身后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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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狭路相逢
钱韫道:“三叔,咱们是否该立刻将事情上报东亭侯府?”
柳烁踱了几步,停步道:“要报。顶 点 X 23 U S但是,不能直接告状。”
“这证据确凿,分明就是太子有心与顾家争权,如何还不能直接告状?”
“太子是有异心不错,但眼下局势,容不得太子与顾家之间有半点分岐。顾家没了太子,皇上要收拾顾家不会有任何顾忌。
“而太子没了顾家,他这储位也将摇摇欲坠。他们两方就如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此刻最讲究同心合力。
“一个栽赃的案件跟皇权比起来算什么?
“你就算是直接把证据呈上去,世子也只会反过来降罪于你我,或者直接将你我调离都有可能,而绝对不会任由你我在此时挑拨生事,掀起波澜扰乱军心,懂么?”
钱韫怔住。“那此事又该如何处理?”
“老爷,樊大人着人来传话,说是有紧要事情相商,请您移步总督府。”
话音刚落,柳家家丁便疾步前来。
柳烁示意钱韫:“你先吃杯茶,我回来再议。”
钱韫颌首。
刚在花厅落了座,又听门外传来了说话声:“大人怎么亲来了?”
“皇上暗中遣了武宁侯坐镇南康卫,本官方才才收到消息,钱韫何在?”
钱韫听到这宏亮嗓音,旋即又抬起屁股起身,快步到了门外。对着粗壮身材,一身织锦缎袍的常服官员下拜:“下官见过大人!”
“你不是管着湖杭河道么,怎么未及早上报此事?!”
钱韫听说凌渊奉旨坐镇南康卫的消息方才心里也是懵了。
再听得这声怒斥,当即跪下地来:“回大人的话,下官四日前自湖州出发,出发前未曾听到任何关于钦差的消息,委实不知武宁侯到了湖州!”
“那你回来做什么?!”
面对责问,钱韫少不得又把来龙去脉跟樊信说了,随后柳烁也将手上证据递了上去:“下官正打算要去衙门与大人禀明此事!”
樊信翻看完毕,也透着震惊地看向钱韫:“如今人都在南康卫手上?”
“承办此案的昭毅将军霍溶不肯放人,并言明十日之内让漕运司给出交代,否则便要拿人处理!”
樊信咬牙片刻,重又翻开手上几页纸看了看,而后负手凝眉,深吸起气来。
……
长缨接连往码头上忙了几日。
这几日除去卫所人对她与凌渊关系的猜测之外,即便是与凌渊同住一条街,也至今没有碰过面。
她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假装凌渊根本没有到来,反正他不来找她,她当然也就没有反过来送上门去的道理。
黄绩打听来的消息,钱韫于码头事发当日便回了淮安,她估摸着凌渊到来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总督府,东亭侯府纵然原先不知情,此刻也定然知道了。
距离钱韫答应霍溶交代的日子还有几日,应该他们也会对此有些措施。
眼下她琢磨的是柳烁究竟会不会答应钱韫去找彭燮要说法,因为杨肃明年回京,这个时候皇帝应该是在朝局上有所布署的,至少也该是埋下了火种,只等杨肃一回去便开始全面点火。
那么这个时候作为外戚重大阵地的漕运司若是出现内讧,让南康卫看了笑话,显然于他们无利。
近来码头上倒是十分平静,吴莅虽然没被捉,但是也处处小心,霍溶借机增派了兵丁在码头驻守,眼下正处于平静期。
如何搅乱漕运司是霍溶的事,她不想伸手,但是她也得想办法给自己挣点价值,以及保命的本钱了。
当初虽然因为官职在身遗憾无法做逃兵,但她仍应该为自己拥有官身而感到万幸,既然凌渊不能知法犯法私杀官员之外,那么她当然要利用好本职保护自己。
但这一切得在他不会公开她底细的前提下才能产生……
这日大清早地踏出门口,刚要驾马往码头去,却见苏馨容也跨出门来了,身上衣裳穿得齐齐整整。
长缨略想,才想起今日初一,正是例行集议的日子。于是赶忙又着吉祥把马牵了回去,又回房取上卷宗文书什么的去往卫所。
漕运司的案子已经公开了有好几日,至今还没有正式集议过,今儿的议程注定要紧。
五月的朔日,清晨微风里夹杂着槐花的清香,也有着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闷热。
长缨抱着卷宗匆匆地顺着人流走在庑廊下,举目望去毫无特征可言的戎装仿佛保护色,使她夹杂在人流里也毫不起眼。
跨入门槛时里头正好有成队的士兵出来,她退后让了一让,拢手等着一队人马过去之后再进门。
队伍最末尾的两个士兵漫过视线,将要跨步,三步外的门框那边,由郭蛟等护卫跟随的凌渊就赫然出现在面前。
没有了队伍的阻挡,同样穿着银甲的他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出现。
四年时间能把昔日的娇气大小姐变成宠辱不惊奋力向上的女将军,自然也能将一个当年还透着青涩、不假辞色的少年变成喜怒不形于色的侯爷。
眼前的凌渊跟印象中的他相比除去更冷凛了些,也多了些让人无法抵挡的锐利的光芒。
长缨抱着卷宗的手指蜷缩了两下,躬躬身子,垂下头去:“侯爷。”
长缨在凌家十年,与凌渊同个屋檐住了十年,从来没向他低过头。
初初去到凌家那两年她不知死活,也曾经去撩拨过成天板着个脸的他,但每每换来的却是他的不耐烦。
长缨确实有点怕他。
她不怕姑母,不怕姑父,不怕凌家或凌家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但就是怕凌渊。
他太冷,太严肃,太一板一眼,太让人不敢在他面前放开手脚了。
长缨并不想做个惹人讨厌的人,如果实在是改变不了这一点的话,那就只好学会知趣点。
后来她不再去招惹他,几乎没有什么交集的他们,也谈不上谁跟谁赔礼这样的话。
也许在她眼里,凌渊比凌晏看起来更像一个“严父”。所以偶尔她犯了错,他会骂她,但也能包容。比如秦家小姐欺负了她,他也会去让人家赔罪,但回来同样也会斥责她,去佃户家接她的时候没有一点好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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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不逃了吗?
今非昔比,她为鱼肉,人为刀殂,她必须得更加知趣点。
面前的她姿态谦卑极了,像是真正需要巴结着上司的低层将领。
这模样与那日在路边随意而娴熟的挑蔬菜的她一样,看上去都透着那么陌生。
郭蛟张了张嘴,扭头看着凌渊。
凌渊目光在她头顶停留了一息,倏然寒光迸射,他向前一步,右手一伸锁在她颈根上!
长缨如同被铁骨锁喉,力气全贯注于腰身与腿上,勉力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不倒。
全身血液都在往头上灌,她眼眶被血液胀得酸痛,想起来那个早晨。
凌晏身受数箭从她眼前滚落马匹,她在自己的尖叫声里昏迷。醒来也是这样的,凌渊掐着她,怒吼着问她为什么不去死。
她眼前闪过一团接一团的黑雾,眼圈胀得疼死了,但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记忆这东西就像马蜂窝,你不碰它便什么事儿都没有,一旦触及,便再也阻挡不住。
说凌家驱逐她其实也不准确,虽然说姑母在最后一次质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的时候,也曾说过与她恩断义绝,让她离开,但凌家并没有真的出手将她赶出门。
所以她走出凌家大门的时候也还不至于真的像条落水狗。
她自行收拾了自沈家带来的东西,带着吴妈秀秀和紫缃出了门。
原本她想回西北,这在当时看来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当她准备好了之后,结果四面城门没有一道她走得出去,守城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曾与凌晏有八拜之交,没有凌家发话,他们不放人。
凌晏当夜只是身负窝藏钦犯的嫌疑,并没有谁拿到确凿证据,官兵即便是围住了他,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并没有到要就地正法的地步。
他死之后,朝中上下,包括市井百姓,因此便皆知道了这个杀人凶手叫沈璎,是凌家当亲生女儿养了十年的内侄女。他们的英雄,是死在了一只白眼狼手上。
她一夜之间自云端跌落,人人得而诛之,出不了城门,便只能寻地方暂且落脚,但无论是谁,只要知道她是沈璎,回应她的只有冷眼与诅咒痛骂。
她自诩口齿伶俐,但在那个时刻却也无法回应半个字。就像当初凌渊质问他时一样。
她四处碰壁,就连拿着银票去钱庄兑钱,钱庄里认出她,也如同看一只过街鼠。
最后她一掷千金,在城西以贵出五倍的价钱买了座小宅子。
但如此就太平了么?并没有。
她自凌家出来,除了几件父母亲的遗物以及父母留给她的家产,什么也没有带,当时太天真,以为手头有银子,再置就行。
却不知这人世间,终也有她揣着钱也买不到吃喝的一日。
吴妈去买菜受阻,紫缃去赶制寒衣被拒门外,秀秀帮她去请大夫,人家行医济世的大夫,袖子一拂甩到了她脸上。
辛酸,怎么不辛酸呢?
放在如今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在当初,那是她完全没有想象过的境地。
除去日常受阻,原先手头几间铺子也算是退路,却也因为她,生意一落千丈,从日益兴旺到彻底无人问津。
凌渊虽然没杀她,但世人皆都明目张胆地往她命上踩,替凌家在伸张正义。
再换个房隐姓埋名的住着么?谈何容易,燕京城里就没有她能瞒得过去安生住下来的地方。
惨。也是有点惨。
对此不怨恨什么,但也实在不堪回首。
被全天下抛弃针对的日子,真的不那么好过。
最心灰的日子,当然也想过死。
但终还有口气撑着她。
前世里她南下之后到死还算平静,却也毫无建树。
这世里有了雄心,终究是逃不过这一劫。
可见命运本也是矛盾的,哪里由得你两全齐美。
“不逃了么?”这声音无波无澜,却又透着沁人的寒意。
长缨定了定神,眼前黑雾逐渐散去,她睁眼看到了周围好多双脚,原来,这眨眼的工夫,面前已经围起了这么多人。
大伙在屏气凝神,也有偶尔一两句在替她担心的声音,应该是素日与她有些交情的将领。
郭蛟频频地看向凌渊脸色,但可惜那张如古潭般沉静的脸上,未曾透露任何讯息。
长缨喉头有些腥甜。
她望着面前银甲,勉力压住。
“末将有罪,不敢逃。”
营里女将为着方便戴头鍪,束的都是偏男子式样的简单发髻,脖颈全无遮挡,她察觉到颈上的手指动了一动,然后再过了两息,就撤了回去。
长缨闭眼熬过那瞬间的眩晕,直起腰来。
面前人脸上依旧寒意沁骨,她又勾了头。
凌渊默望了她半晌,带着郭蛟他们进了门。
等到面前声息全无,长缨才极缓极缓地吸了口气。
劫后余生,莫过于此?
但她深知,这才是刚开始哩。
有熟识的将领关心地走上来:“长缨你怎么得罪侯爷了?”
倘若说昨日间还有人猜测这冷面侯爷与美貌女将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往事的话,看过刚才那一幕,就很难人再继续往某些方面想了。
凌渊怎么可能会在有着旖旎往事的情况下,还对一个女子下这样的“毒手”?
长缨没办法跟他们说清楚,抚着脖子虚应了两句,便先撤走了。
人群里的黄慧祺看着她背影,目光里滑过一丝冷哂,也走了进去。
这一日南康卫的集议也许是有史以来的最充满肃穆气氛的一次。
也是武宁侯凌渊参与的第一次集议,因此全卫所上下百夫长以上的将领全部到场。
谭绍依旧坐于上首正中,凌渊坐于他左首,护卫们即便是在外头呆着,也显得比平日要拥挤。
女将们的目光毫无疑问都落在凌渊身上,就苏馨容除外。
包括当初绞尽脑汁想要接近霍溶的黄慧祺落座之后,也频频地看向上方。
但自长缨进门座中不乏也有好事者,难得看到她与凌渊同时出现,加之先前在门口的风波,此时便不时地往她身上投来目光。
显然接连几波上次凌渊当众说过要跟她“叙旧”,以及直接又搬到了沈家对面住着,众人仍想试图从中看出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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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你算不算渎职?
长缨要做到完全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但好在处世经验还算丰富,尚且能面不改色。顶 点 X 23 U S
霍溶进来的时候目光直接落到她脖子上,停顿两息之后滑过,按位落坐。
黄慧祺凝望了已有凌渊良久,此时见到霍溶也来了,便禁不住咬了咬牙。
再看看沈长缨颈上那红红一圈,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便就戳了戳苏馨容。
虽然说她知道凌渊这样身份的男人不可能会跟她有什么关系,可是一想到比她还没有资格踏入高门贵户门槛的沈长缨居然跟这个男人很可能有瓜葛,她原本只能说是失落的心情就陡然变得尖酸起来。
凭什么什么好男人都跟中了邪似的盯上了沈长缨呢?
哪怕凌渊先前的确是对沈长缨动了手,可是他终究是没怎么伤她。
关键是霍溶没收她在麾下,结果却答应了沈长缨,而且他还不惜跟凌渊杠上,公然护着她!
她沈长缨什么便宜都占了,而她居然连个霍溶都得不到!还日日守在库房里,得等到下一拨岗职轮换才有机会调出来,她不憋屈么?
就算她憋屈,也不能看着她沈长缨快活!
苏馨容顺着她目光看到长缨颈上,才探究地看回来。
黄慧祺趴在她耳边:“有好戏看了。”
苏馨容昨夜里试探过沈长缨,沈长缨虽然没有直面回应,但她就是感觉她是认识武宁侯的。
不然照她的性子,倘若不是,还不得怼得她四肢发麻?
这时候听黄慧祺把先前门外的事一说,她立时就往上首的凌渊看过去。
这男人端底是很出色。
最先时她只以为徐澜是世间少有的男子,后来出来个霍溶,她才知道这天地广阔,是她见识少了。
霍溶这个人其实有些难以捉摸,因为不管放在哪里他似乎都是不输人的那个,他不会耀眼得出格,但也绝不会让你敢小觑他。
他给人的感觉,是不管呆在市井百姓里也好,文官武将里也好,他总归会是扎眼出挑的那个。
且哪怕就是呆在王公贵戚堆里,他也依旧会比周围人要淡定从容那么一点儿,让你绝对无法忽略似的。
然而,凌渊他天生勋贵的身份摆在那里,那么无疑他是更耀眼的。
但这个耀眼的男人,他居然见了沈长缨的面就掐她的脖子?
真要掐断了倒也罢了,关键没有,而只是留在道红痕明目张胆在她后颈上,仿似警告着什么似的。
难道,这凌渊跟沈长缨有仇?
可是沈长缨与他能有什么仇?
她再看向坐在角落里的沈长缨,就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去挖掘挖掘她底细了?
凌渊作为钦差,他不插手南康卫的军务,在漕运司上他算是至高长官,有权对任何事情做出决断,但对日常事务也有权力旁听。
军务说完之后便到码头的事情。
“徐将军不在,沈将军来说说情况。”
李灿与霍溶相继作过陈述之后,谭绍看向了长缨。
一时间满屋子所有人目光也都投了过来。
长缨镇定地拿出卷宗,站起身来:“船料这方面我们目前正常。漕运司那边因为已经移交霍将军,目前进展尚且未知。
“此外我也已经提请霍将军严格筛查在场工匠,以免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谭绍点头,道:“徐将军约摸还要休养一两个月,你只管处理好接收及保管船料的差事即可。”
长缨颌首。
将要坐下,凌渊忽然放了手头卷宗下来:“既然只需要正常行使差事,为何卫所里日日见不到沈将军的影子?”
一屋子人的呼吸忽然凝聚成了气流,袭得腰弯了一半准备坐下的长缨刹时又定在那里。
“我这个钦差到了五日,直到今日才见到沈将军,手头积了一堆的公文要跟沈将军对接,也找不到人。
“沈将军既然暂代了督造指挥使的职位,就该留在卫所坐镇才是,却一天到晚留在码头,这算不算渎职?”
凌渊清冷的目光投过来,盔甲于身的他看上去给人的压迫感更强了。
长缨扫了眼四下,黄慧祺冷笑看着好戏,苏馨容若有所思,还有少数的几个人则在抱臂看戏。
长缨暗地里攥了拳,回道:“回侯爷的话,末将只是担心钱韫那边又出夭蛾子。”
凌渊神色不动:“钱韫能有什么夭蛾子出?”
霍溶神色漠然地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而后目不斜视,靠着椅背岿然不动。
“刘蔚曾经与吴莅在督粮的事上起过冲突,据查,刘蔚的后台是理漕参政彭燮。
“彭燮于两年前经顾廉的幕僚推荐入衙,当任后与同为理漕参政的柳烁磨擦不断。而柳烁则是举荐吴莅的钱韫的岳叔。”
凌渊凝眉:“这个我已经知道。”
“此事定然会导致双方水火不容,钱韫回淮安,我若猜得不错,应是回去告状,让柳烁去跟樊信交涉,拿出刘蔚来给南康卫做交代。
“但我估摸着樊信不会答应他跟彭燮起冲突,因为按照目前局势,漕运司里头不宜闹出内讧。”
凌渊略沉吟,再道:“为什么?”
长缨接着道:“漕运司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落了这么多把柄在南康卫手里,倘若交了刘蔚,那么损失了干将的彭燮定然咽不下这口气,将会与柳烁针锋相对。
“若是不交,那么他们就得交出吴莅,如此钱韫又岂能甘心?
“因此樊信将会比较难办。但他们也不太可能会轻易认栽。要想平衡,就只能找出两全齐美的法子。”
厅内众人听她胸有成竹地说完,俱都愣了。
大伙原以为凌渊要拿捏她是轻而易举,她一个个小小千夫长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再加之她先前在凌渊手下的熊样,自然是不曾希望她有什么好表现。
可谁能想到她不但没有受挫,反倒是思路清晰地把事情分析得有理有据?
霍溶手扶着杯盏,舌尖轻轻地抵着唇角,仍是没看这边,但目光却格外清亮。
凌渊静默而长久地望着长缨,没有肯定的意思,却也没有说话。
第117章 她是我凌家的人
黄慧祺身子不由自主地坐直,苏馨容也拧紧了双眉。www.uu234.net
只有谭绍毫不吝啬对得意爱将的赞美,高声道了个“好”字!
长缨微微松了些气。
“你怎么能肯定樊信想要‘平衡’?”凌渊又看了过来。
长缨凝神道:“因为,漕运司不可以分裂。”
东亭侯重病不能理事之后,朝中文官有不可小觑的一部分人被皇帝替换,漕运是皇权的命脉,眼下顾家与东宫最大的筹码就是它了。
彭燮具体有什么底气跟柳烁作对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大宁两代皆受外戚专权所累,若再任其流毒下去,那么不管谁坐那个位子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太子能够与皇帝周旋这么多年,且还能未被顾家完全控制,足见不会是没有主见的人,也不会甘心做傀儡。
那么他就不可能没想过将来继位后的事情,若万一他上了台,顾家仍是掐住漕运,掌控朝廷来架空他,他怎么办?
他一样不会甘心让外戚掌控。
那么他想跟顾家争权,介时继位之后总揽皇权,也就太正常了。
不然的话,前世里又怎么会斗得那么惨烈?
而皇帝又怎么会处心积虑的把杨肃隐瞒到最后才暴露出来?
所以他想跟顾家争夺漕运司,一点也不奇怪,如今自是没有证据证明彭燮是太子的人,但除去太子,显然也不会再有人赋予他底气不是吗?
樊信同意交出刘蔚,那就等于是打了彭燮的脸,不管彭燮背后是什么人,他敢于跟柳烁斗,那在这件事上都是不可能让步的。
长缨这番话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众人对这短短一句只能参悟。
但上首几个人望着她的神色却都越发郑重了,霍溶目光已投过来,虽依然镇定,但已显深沉。
谭绍在沉思,凌渊却直接像是在看着个陌生人。
旁人参不透她说什么,可作为掌握着一手信息的他们几个,是不可能参不透的。
面前这个年岁不算大的丫头,素日表现是很不错,堪为卫所里的佼佼者,但没有人会想到她还会谙得透朝局
行伍和弄权可是两回事,她究竟是如何在当差的同时对当下朝局还看得这么明白的?
长缨心底却涌出些无奈。
她岂只才知道这些?
她所知道的有些东西说出来,连信都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但既然说到这里,她索性往下道:“我猜想,他们能牺牲吴莅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可如果他们真的这么选择了,那么彭燮后台是谁,我想我也会有答案了。”
只要他们选择牺牲吴莅,那么彭燮身后一定就是太子。
凌渊望着她,没再说话。
他不出声,屋里就开始静下来。
长缨不敢坐下,突兀地站在那里。
霍溶收回目光,起身道:“沈将军还年轻,没经过什么事,漕运司的事确实我已经接手,有什么不是,回头我来给侯爷赔罪。”
凌渊目光倏然挪到霍溶身上:“沈将军是我凌家的人,怎敢劳驾霍将军替她赔罪?”
这话,毫无疑问又让屋里响起一片倒吸气的声音来。
长缨也怔住。
四面的窃窃私语声轰得她脑子里嗡嗡声不断,她直直地望向前方,凌渊冷肃的目光在与她对视。
“是不是凌家的人,那得沈将军自己承认。”霍溶缓声道,“侯爷觉得呢?”
凌渊看了一眼他,又看向长缨,仿佛在等待她的答案。
长缨攥了攥拳头。
她怎么可能是凌家的人?她还有什么资格自称凌家的人?
“铃铛儿,你是最听姑父话的……”
熟悉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在她脑海里翻滚冲撞,先前涌上喉头的腥甜仿佛又要往上冲。
那声潮撞击着她,终于要把她紧闭的心门撞出裂缝来的样子。
她拳头攥了又攥,说道:“侯爷抬爱,末将孤家寡人,不敢逾矩。”
她感觉到对面投过来的冷到刺骨的目光,但也顾不得了,毕竟有些东西她还没有做好当众揭开的准备。
……
长缨不知道怎么走出议厅的。
她有些神不守舍。
“沈长缨,你是凌家的小姐?”
苏馨容到了跟前。
长缨看看左右,只见仍有许多路过的目光在冲她打量。再看看苏馨容,虽然脸上布满了探究,但更多的却是凝重和疑惑。
长缨没有理会她,但一时间也没有能抬得动步。
“既然知道有可能是侯爷的小姐,苏将军还能这么不客气,也真是让人很钦佩了。”
霍溶已然走到身边,搭在腰上的手臂正撑在长缨背后,隐隐有环护之意。
他睥睨着苏馨容,眼底尽是阴冷。
苏馨容抿紧双唇,深深看了眼长缨,折身走了。
霍溶扭头睨着长缨:“跟我来。”
长缨定站了会儿,望了眼长天,吐气跟上去了。
进了公事房,霍溶示意她坐下,然后拉开抽屉拿出只四四方方的木匣来,推给她。木匣上方还搁着只小瓷瓶。
长缨支额道:“什么?”
“盒子里是治头疼的药。上面这瓶子里则是化淤的,你自己涂涂脖子。”
霍溶示意她。隔桌投过来的目光沉静又晦涩,让人看不懂内容。
长缨打开盒子看了看,里外都新净得很,还有太医院字样,她停了下,抬眼道:“霍将军在宫里很有面子的样子。”
霍溶不置可否。只是沉默而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长缨此刻也无暇顾及这些,她道了声“谢过”,便拿起来要走。
霍溶道:“没想到我去接了盒药的工夫,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了。沈长缨,你学武功是干什么用的?”
长缨望了他一眼,顿了会儿又坐下来。
凌渊虽然扣住了她的脖子,但却是扣的后颈,因此并没有掐住她要害,她要脱身不是做不到。
但她凭什么反抗?
看到凌渊的那一眼,她整个人,就瞬间已经被罪恶感制压得服服帖帖了。
如果不是她,她想,凌晏一定连孙子都抱上了,一家人和和美美,尽享天伦了吧?
“是我对不住他。”她道。
霍溶目光深深,半日道:“倒是头一回听你说这话。”
第118章 你会离开吗?
长缨笑了下。m.www.uu234.net
不管她说不说,事情都摆在那里,凌晏的死她推不脱责任,她不说,就表示她不自责不内疚吗?
她若不自责不内疚,又何必重生之后以保住凌家为己任?
前世里的事情到这一世还凄凄怨怨地,她会觉得自己矫情。
霍溶看了她一会儿,说道:“凌渊并没有想杀你。”
长缨嗯了一声:“也许。”
也许他真的没想杀她,也许是也还顾忌着他的母亲,沈家就只剩下她这根独苗,以姑母对娘家的感情而言,倘若凌渊杀了她,来日又将令姑母如何自处?
当然,也可能是她自作多情,但她实在也想不到他既然都追到这里来了,为什么还不动手。
她心里有些五味杂陈。扬扬手里的药盒起身道:“我先告退。”
“你有没有想过,凌晏的死或者跟咱们俩那张婚书隐隐约约也有点联系?”
霍溶看着她侧影,说道。
长缨顿住,倏然转身。
……
凌渊回府进了房门,眼底的深沉还没有退去。
清风灌入窗口,撩动窗下的铃铛,清脆的叮铃铃的声音回响在屋里。
他伸手托住垂下来的缨络,微微一攥,那铃声便渐渐静止了。
郭蛟把手里的信件呈上来:“二爷来的信,说是侯爷到湖州来的消息已经都知道了。
“太子这两日动作频频,樊信听说也进了京,顾家那两日倒是平静,如今也看不出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凌渊眼里无波无恙,半晌,他把手收回来:“让她到府里来。”
郭蛟会意之后,略为迟疑了一下:“璎姑娘她去霍将军屋里了。”
凌渊这才转身,深凝地看起他来。
……
卫所这边,霍溶还是坐在椅后,从容而认真地望着长缨。
最初知道她就是害死自己亲姑父的沈璎时,他确实也曾对她产生过排斥。
但人总归有血有肉有知觉,从她对他们俩的婚书毫无所知,对那段往事也完全茫然,再到凌晏死的时间又恰恰在这件事情之后不久,她在这些事情上的反应,都说明凌晏的死背后有原因。
见过她头疼的样子,她不肯说,他也不会逼问。
但事到如今,凌渊来了,且还对她动手了,她这个坎能迈得过去吗?
事情总要解决,她总归需要面对。
虽然她跟他那半个月,看上去跟凌晏的死不相干,但时间挨的那么近,又万一有联系呢?
长缨怔怔站着,抿紧了双唇。片刻后她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没有。”
霍溶凝眉:“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长缨深深看了眼他,没说话。
屋里陷入静默。
半晌,霍溶又幽幽道:“如果凌渊要带你回去,你会离开吗?”
长缨收回目光,攥着手上盒子,这次没说什么,径直走了。
迎面而来的太阳光刺疼了她的双眼。
凌晏是她害死的,凌渊不杀她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带她回去?她还有什么脸回去?
她心血翻滚,情不自禁加快了脚步。
她想她快控制不住了,眼下,她急需要快些回去沉静下来,不然会失控的,一定会的。
“沈将军,侯爷请你过府议事。”
刚走出卫所大门,郭蛟便挡住了去路。
长缨停步望着他,再度将手里盒子攥紧。
凌渊还在找她?他找她做什么?是为了斥责她,惩罚她,还是跟她面对面地把先前中断了的讨债算得更彻底些?
郭蛟看着她失血面色,沉气换了口吻:“璎姑娘还是去吧,免得侯爷等久了。”
长缨抿着唇,指甲抠进了盒缝里。
凌家东边小花园里建了座敞轩,这会儿上铺了玉簟,换了装束的凌渊正坐于上方。
四面景色还不错,一小园子的牡丹正盛开着,硕大一朵的花肆意又张扬,是极惬意的纳凉之地。
长缨看了一眼四周,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站定。
她知道凌渊选在这里见她不过是他不愿与她共处一室,品行无可挑剔的他,就是要收拾她也得选个敞亮的地儿,免得有损自己的名声。
“侯爷。”她行了个礼。
凌渊抬眼扫着她,神色是真正的静如沉潭。
长缨也垂眼望着足下,不动也不吭声。
“谁给你取的这名字?”半晌,他问。
长缨没想到这个开场白,抬起头来。
他没有表情。
长缨默了下,说道:“我自己。”
凌渊翻开面前几上一本薄薄簿子,再道:“自称长缨,不到四年时间又从最基础的士兵做到了如今从五军副千户,还对漕运事务也努力在深究,这是打算要在卫所里闯出一番名堂,来日跟凌家分庭抗礼?”
“不敢。”对这样的苛责长缨反倒显得平静,也许是早就了然于胸的缘故。
她哪里来的底气跟他作对?总之他想怎么样,她受着便是。
这一日从早上到如今,也去了有小半日,她情绪激起又压下,压下又被激起,已然疲惫不堪,倘若逆来顺受能让他心里好受点,早点放她回去,她会很感激。
可惜事与愿违。她这念头才刚生起,那双穿着精致绣靴的脚就迈入了视野里。
她把腰再往下躬了躬,做出那俯首贴耳的样子。
但才到半路,一只手却突然捉住她胳膊将她整个人拎直了:“你在凌家十年,凌家教养你十年,结果就教出你这么一副小气卑微的样子来吗!”
被挟住站直的长缨被迫与他对视,隔着两尺远的距离,他目光冷冽如霜,仔细看的话,当中竟还含着些许怨躁之意。
这,怎么可能?
在凌家十年,他不搭理她,讨厌她,嫌弃她,都是有的,怎么会因为她而怨躁?
除去恨和怒,他不应该对她有任何别的情绪。
“凌家出来的小姐,不光是有副敢于害死亲姑父的铁石心肠,还有副软骨头吗?”
他的声音是冷到刺骨的,让长缨怔忡。
他五指仍扣着她肩臂,声音缓到似是自喉底深处一个个字爬出来:“家父真是失败,不光是命丧在你手上,连他引以为傲那么多年的凌家的风骨也给败在你身上。
“再容你逍遥几年,你是不是连凌家教给你的女红诗书也都要败掉了?”
第119章 你说,我信
长缨脸上血色全数尽退。
活了两世了,自打离开京城,便没有人再这么直接地指出她的罪行,虽然事实摆在那里,但说出来与不说出来是两回事。
尤其当这个人还是凌渊
如果说她之前还有些自欺欺人,能够权当自己是只真的白眼狼,到了如今眼目下,她也有些顶不住。
“是我有罪。”她承认。
“你当然有罪!”凌渊红了眼眶,“如果不是你,我怎么可能变成这样?”
长缨被奔涌而来的罪恶感袭卷,没有去在意他说的是他而不是凌家。
反正都是一样的,如果不是她,他和凌家都不会变得这么愁云惨雾,姑母不会早早守寡,他们三兄弟也不会那么早地需要怀着丧父之痛扛起家中重责。
她垂首道:“等过了这几年,我自会去姑父坟前谢罪的。但是我请求侯爷”
“你还有什么资格对我提出请求?”凌渊打断她,逼近半步,“我的母亲是你沈璎的亲姑母,如今京师凌家内宅里的沈氏,她当年跟丈夫把你宠得跟心肝肉儿一般,被你生生从夫人变成了老夫人。
“而你口口声声地‘侯爷’,这是在提醒你早就想跟我们凌家脱离关系?!”
胳膊还在他手里,长缨使不上劲,望着他腰间绣着的团花,双眼刺疼。
眼前有了点模糊,她扯了扯嘴角,仍想勉力自持。
但被扣住的地方已经传来疼痛,使她忍不住缓吸了口气,说道:“侯爷请放手……”
凌渊怒目而视,少顷,手劲却缓了,松了下来。
长缨有点眩晕。
这点毛病总使她看起来透着那么矫情,一个女将哎,动不动就发晕,娇弱给谁看呢?
她吸了吸鼻子,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有人说你死了。”凌渊目眶仍是红的,“你怎么还活着?”
长缨没吭声。
虽然他可能对她还健在感到很失望,可她不是已经死了一次?所以传言也没差吧。
凌渊垂眼睨她,语气仍是冰冷的:“居然都能想到自荣家手上想办法,讨到出城的通行令,也算是有本事了。”
长缨听到这里,却未免有些微失语。
他居然知道是荣家……
荣胤是朝廷的宣威将军,凌晏与他以及少擎的父亲东阳伯皆是发小,也算是拜了把子的兄弟。
秀秀其实不是她的丫鬟,是沈寰手下一个小把总的女儿,西北不像中原热闹,她出生之后也没有什么玩伴,正好秀秀的父母亲也过世了,跟着老祖母过活,沈寰便接了她们到府里,让她跟着长缨。
后来老祖母过世,秀秀便就在沈家留了下来,再后来又随着长缨到了凌家。
秀秀不是丫鬟,但她什么事情都能替长缨打点好。那些年里也跟着学了读书习字,行起事来明明白白,加上一副好相貌,很招人喜欢。
荣胤既与凌晏同辈,即便三个人里排行最小,年龄自然也小不到哪里去,但他相貌颇好,人也讲究,因此人至中年依旧风度翩翩。
只可惜发妻早逝,家里长女又跟继室闹得乌烟瘴气,便时常与凌晏及东阳侯同出同入。
在长缨眼里,荣胤是很温和很精致的“荣二叔”,她完全想不到他竟然会看中虽然招人喜欢但也算不上格外扎眼的秀秀。
在她带领着她们落魄街头的时候,他曾经来找过她一次,提出可以帮她离开京师,但条件是他要纳秀秀为妾。
长缨当然不肯,还曾指着他的鼻子冷笑骂过他老匹夫,但她万万没想到,秀秀会趁着她病中私下去找荣胤,而后就此留在荣家。
三日后荣胤就将她和吴妈紫缃三个安排出了城。
由于秀秀是个极大的目标,容易让凌渊察觉痕迹,因此荣胤还遵守承诺将秀秀藏着,直到三个月后才将她接回府里。
但是她相信以荣胤的能力,不可能会为了纳个妾,而把祸水往自己身上引。
她即便离开了京师,也猜想到他一定能把自己撇开净,不让凌渊找到自己头上来。
那凌渊这……
凌渊冷眼望着她,又道:“以为我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吗?”
长缨老实地没再吭声。
凌渊胸脯微微起伏,移目看向园里的牡丹,他道:“回去收拾收拾,立刻回京师!”
长缨静默,半晌道:“侯爷恕罪,我不回去。”
她怎么能回去?怎么有脸面对姑母的愁容?有脸面对昔年日日混在一处的凌颂凌述他们的目光?
即便是能厚得起这张面,她这几年打下的基业岂非全没了?
她回去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向末路吗?再然后自己束手无策地也跟着再死一遍么?
“我的目标是建功立业,在我晋职成为真正有实力可证的将军之前,我哪里也不去。”
“那就把你当年那么做的原因说出来!”
凌渊脸色倏然冷下,那忿而出口的语速,让人相信这绝对已经在他心头萦绕许久。
长缨脑袋顿时嗡嗡作响,回避了他的目光。
“把头抬起来!”他在喝斥。
长缨不得不又抬起头,把溃乱的神情袒露在他面前。
这简直是要命的选择。
如果京师那么容易回去,她便不必把自己逼上从军这条路。
倘若那真相有那么容易说出口,她便不会眼睁睁看着姑母失望离去,看着自己沉陷在人人喊打的境地里。
“你当年为什么那么做?理由是什么?”
凌渊声音微哑,正在追问。
长缨脑袋里有擂鼓一般的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猛烈。
她感觉有沉重的巨木,像冲击城门一样正在一下下地冲击着她心里的堤防。
长缨眼眶终于酸出了湿意。她吸气摇头:“求侯爷别问了,即便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
她没有被人利用,她清楚得很。
她活了两世,能有什么事情不清楚啊,是不是被利用,是不是跟那张婚书有关,她能有剥得了程啸的皮的脑子,自然也就有反省回顾捋清楚事件的脑子。
可惜都不是。
她冲去寻找凌晏的时候,她脑子是清醒的,为什么说那些话,她也是清醒的。
凌渊却漠然垂眼,道:“你说,我信。”
长缨微怔,抬头看了过去。
第120章 我说了你不会相信的
长缨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回避过无数次的事情,如今当真要说出来吗?
“说吧。”凌渊道。
长缨脑子里又开始嗡嗡作响。她攥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是姑父,是姑父让我这么做的。”
“你胡扯!”
凌渊怒吼,暴喝的声音响彻了花园,将对面庑廊下的郭蛟他们都震得跳了一跳。
长缨默然无语。
凌渊逼近她:“我虽说信你,但你编也要编得像一点,他怎么会让你这么做?
“他出事之前的那天还交给我几本军报,让我练习如何治军,等过段时间再亲自带我实操。
“他军务顺利,未曾卷入任何朝党纷争,在朝中甚至连得罪的人都不曾有,他有什么理由会让你这么做?
“将近四年的时间,结果你就想出这么个蹩脚的理由来糊弄我,来为自己开脱?!”
面前的他言辞犀利,目光阴冷,透露出一个当权者的铁腕一面。
长缨环抱着双臂,望着庭中喃喃道:“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又看过来:“你看,我说了你不会相信的。”
“到底怎么回事?!”他哑声又问,“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长缨望着足下,摇起头来。
脑子里头那根弦噔地绷断了,潮水纷涌而至,仿若冲开了堤防,瞬间将人淹没。
……从通州回京之后,她断断续续地生病,姑母给她请了太医,日夜以药补身。
她浑浑沌沌地,并没有清醒过多少时候。等到终于渐好,也是七八日后的事情了。
难得那几日又天气晴朗,她在各个院子闲逛散心,看到凌述在被逼着写治兵策,她技痒,也提笔写了一篇。
夜里凌晏回来,看完她的文章,便传她到了书房,奖励了她一把宝剑,然后又听她告了凌渊的状,再之后便令她把门掩上,引着拿起宝剑的她到了他素日存放典籍珍品的密室。
“你的病好些了吗?”他先是问。
“好多了。除了体力差些,没有什么大碍了。”
她回答说。
虽是在佃户家里养了半个月,但始终没有什么起色,回来的时候上马车她的脚还是软的。
直到回到凌家她才逐日地松泛。毕竟习过武,便是体力弱些也能坚持,自然算是好了。
凌晏点点头,然后说及正事:“朝中有个要犯,是官家要杀的人,此人与姑父有过命的交情,这次必须助他离开。但因为是钦犯,所以姑父不可能直接救人。
“你几位表哥因为是我的儿子,行起事来也多不方便。小铃铛儿要不要帮姑父一把?”
那时的凌晏也是像凌渊这样,身姿笔直地站着。
长缨出身将门,在凌家也对精忠报国四字耳濡目染,心内充满了热血。
姑父要做的事情,她当然是要答应的。“我要怎么做?”她问。
凌晏拈须踱了几步:“倘若这个消息不走漏,自然无事。倘若走漏了,那么你便等到我被围困之时前来指证我,说出我藏匿钦犯的地点,官兵必然会宁肯相信你,从而调兵前去搜查。而我则趁此机会暗中着人布署,将人挪走。”
长缨怔住:“那回头姑父又如何自证清白呢?”
“这个你放心。”凌晏微笑,“你哪里会知道人藏在哪里?随便说个地方,让他们去查。查不出任何痕迹,自然说明我是清白的。”
长缨还是觉得不妥。窝藏朝廷钦犯,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万一皇帝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呢?
凌晏应该是看出了她的迟疑,说道:“你放心,姑父自然还有安排的。你只需要照姑父说的去做就是了。
“等事情办好了,姑父再带小铃铛儿去西山打猎,猎了狐皮子,回来给我的乖侄女儿做衣裳,可好?”
有了这番话,长缨相信他了。
毕竟就像凌渊说的,哪里有人会像他这样,拥有着祟高的地位,和睦的家庭,官家的重用,以及对未来日子的规划,还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安排来呢?
事情很快来了。
初七这日她跟姑母一道准备了要做腊八粥的食材,下晌凌晏陪她们去城里官户家做客,也没有表现出半点异常。
初八早上她吃药的时候他却进来了,坐在她桌前,眼底有些让人看不懂的凝重。
她问他怎么了?
他笑了下,只嘱咐她好生歇息,而后便走了。
然午饭后凌宴出门前,又把她唤到书房,提到了那件事:“如无意外,就是今日了。
“乖铃铛儿听话,只要听到消息,立刻驾马来寻姑父,可好?
“不过千万答应姑父,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提及,免得你姑母担心。”
长缨重重点了头,还说会给他留腊八粥。
他笑了笑,揉了揉她发顶:“委屈我们铃铛儿了。”
说完,他昂首走了。
一家人等着他回来吃腊八粥,直到夜半还不见人回来,只有长缨心里有数。
她在桌子底下攥着的绢子,已经被手汗浸得濡湿。
约摸凌晨时分,消息来了,他身边的扈从跌跌撞撞地冲进府里,报告了他在城外被官兵围住的消息。
她浑身血液沸腾,虽说好不会有事,但听到他被围住的这一刻,她还是莫名觉得难以接受。
毕竟他对凌家所有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她知道的。
她让人牵来胭脂马,领着几个护卫抢在凌渊之前先出门到了城外。
她看到被官兵团团围住的凌晏驾着马傲立在旷野里,四面的火把光将穿着银甲的他映得寒光凛凛。
气氛那样凝重,她将马缰攥得紧紧的,目光停留在凌晏身上一动未动。
“铃铛儿!”
凌晏在喊她。同时也扬手给她挥了个手势。
她心血翻滚,屏气凝神,将他事先交代好的那席话放声说了出来:“……钦犯就藏在凌家位于城西的庄子里!”
她声音放得那么宏亮,就等着这样做能给他解围。
但她万万没想到,他就在这个时候怒吼着冲了过来,人群里飞出好些长箭,枝枝都直指向他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