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一只白眼狼
树林里的风依旧,远处搬运尸体的吆喝声不时传入耳里。
长缨也还处在杜渐身份变换的适应中。
在这之前她并没有真正把他跟霍家联系在一起,虽然霍家在大宁也是个显赫的存在。
但他每每在提到这些隐秘时的淡然却让她无法忽略。
她想除此之外他不会再有别的可能身份,倘若他说他来自徽州没有撒谎的话。
回城的路上春风拂面,拌着路两畔青草野花的芳香,好一副春景。
到了府里,程啸正在衙门里坐着等他们的消息。
“怎么样?”他匆匆迎过来。
“大人可以安心了。”长缨道,“当夜那伙凶手已经被人杀害在城外,大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
留下这句话她即扶剑回了畅云轩,留下程啸在原地皱眉。
杜渐杨禅带着尸体延后了有小半个时辰才到府,程啸未免问起经过,聊完出来之后已经过了晌午,二月中的烈日晒不出汗,却也让人有些不胜这热力。
匪徒下落已找到的消息自然也传开来,百姓们议论纷纷,自然猜什么的都有。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之前挨家挨户搜查带来的那股子忐忑已经消去了,到了翠日,姑娘小伙陆续也开始闲适地上街溜达散步。
就连知州府里,气氛也松快了很多,程夫人一大早便着人搬来好几车的花木,把现有的都替换下去了。
晚饭时少擎他们都听长缨说了杜渐就是霍家少主的事情,众人皆有些意外,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饭后长缨执着茶杯,思绪倒是乱舞了一阵。
凌家死于太子倒台之后,太子倒台,也代表着外戚势力溃散,皇权集中,宫闱稳定,理应是天下太平时节。
但没过多久凌家突然因罪致祸,再之后又有几家被查出不轨,霍家就在其中。
说他们几家之间没关系吧,深究起来又死得不明不白,说是有关系吧,却后来几年都没有听得什么消息传出。
更且,霍溶在霍家败了之后便不知所踪,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
回想他近来表现,若是死了,倒觉得有些怪可惜的。
由于黑衣人们的横死,就连程夫人都活跃了不少,夜里张罗着写几张赏花帖,说前几日新得了几盆名贵的牡丹,要定下日子请几位交好的贵妇登门来赏花。
问程啸的意见,程啸是不答的。
他到底不曾妇人之见,以为黑衣人死了便已万事大吉。
死了的确是好事,但谁又能知道这“好”能维持多久呢?
他要的是长治久安!
打发了来背功课的儿子出去,他揉了揉额角,又抬起头,对着窗外的兰花看了会儿,起身走出门槛。
家丁忽然进来,险些与他撞了个满怀:“湖州那边来信了,说有关于沈长缨的新消息!”
程啸立时顿住,看过来。
杜渐洗完澡,正准备穿衣,家丁走进来:“大人有事传唤。”
到了书房,程啸正在吃茶,旁边支着个小茶炉,一壶水正呜呜地作响。
在程啸示意下他在茶桌这边落坐,程啸执壶给他斟了杯茶,推过来,轻勾了一下唇角,说道:“听说今日沈将军追贼追得甚为积极,知道有人灭口,她还要追上去擒贼?”
杜渐不知他葫芦里要卖什么药,双手接了茶,说道:“她奉命擒贼,想来总要做做样子给人看看。”
“我看没这么简单吧?”程啸抬眼,“做做样子而已的话,如今人死了,她是不是该回营了?但到如今为止,我也没看出她有任何想走的意思。”
杜渐也不知道沈长缨要如何应对这个局面,虽然说她现如今撤了于他来说也不会有太大影响,但是他看得出来,她如今也想揭开程啸这案子真相。
哪怕她是想立功也好,又有了别的什么想法也好,她如果能留下来,对他自然也是有益的。
更别说,他还在等佟琪回来。
他不说话,程啸也没在意,扬扬眉,他又说:“你真不知道沈长缨是什么人?”
他抬头,目光微闪。
程啸笑了下,敛色道:“武定侯凌晏,你听说过吗?”
杜渐脑海里迅速浮现凌家上下的姓名排行,不着痕迹道:“就是三年前已经死去的武宁侯凌晏么?”
凌晏的死曾经在京师引起过巨大震动,京外或许不曾关注,但作为杜渐,他却不可能不知道。
沈长缨跟凌家……
他抬目未及言语,程啸点点头,笑容已经又深了点:“我也是才知道,凌晏的妻子姓沈。十三年前,凌夫人弟弟的遗孀故去,留下孤女一名,大名叫做沈璎。
“凌晏与夫人将沈璎养在身边,未料,三年前沈璎亲手把养育她长大的姑父给害死了。
“这件事,你想必也有所耳闻。”
杜渐神色渐渐凝住,目光在程啸脸上胶着。
三年前武宁侯凌晏涉嫌包庇逃犯,被金林卫的人堵住在北城门外三十里处。
由于金林卫没有确凿证据,两厢僵持不下多时,这时凌夫人抚养在身边的内侄女突然到来,不是来替姑父解围,反而是来指控凌晏包庇之事实的!
凌晏放马前冲时,被金林卫放箭将他射死。
由于凌家的威望,以及凌家对沈璎的有目共睹,这件事情在京师掀起巨大风波,凌晏虽然不是被沈璎亲手所杀,却无论如何也是因她而死。
后来最终证明了凌晏的无辜,她的佐证听起来也像是一场别有居心的预谋了。
而程啸说,沈长缨就是害死自己亲姑父的那位凌家表姑娘……
“想不到吧?”程啸十指交叉搁在腹上,脸上是无尽的散漫和讥诮,“这个看上去精干老练的年轻女将,居然会是京师城里大名鼎鼎的‘白眼狼’!
“凌晏曾经威震四方,只怕更是到死都没想到,他居然会死在自己亲手养大的侄女手上!
“这还真就难怪她年纪轻轻就有当上副千总的本事了,一个都不惜对于自己有数年养育之恩的亲姑父下毒手的人,还有什么事情是她办不到的?”
程啸笑容渐渐敛去,目光里的光影正张牙舞爪。
杜渐屏息半晌,捏着杯子的拇指有些发白。
他也许见识过沈长缨的种种面孔,也想像过她许多副面孔,但却从来没有想过,她还有可能是个“白眼狼”……
第032章 同样是三年前
他凝视了片刻,然后收回目光:“即便沈长缨就是沈璎,这似乎跟我们当下的事情没有什么关系。顶 点 X 23 U S”
“表面上看是没有什么关系。”
程啸轻哂,“只不过她既然是这种六亲不认的人,那么存在身边迟早会被带累。你是我的人,可要仔细,别被她给利用了。”
说到这里他深深看过来,警告的意味已十分明显。
杜渐未置可否,扶杯问:“大人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程啸垂眼添茶,说道:“南康卫里前两日来了两个人,是兵部派来视察的。前几日我不是曾派人去南康卫打听过她?当时就留下了眼线。
“有着沈长缨也同操着京师口音,并且还疑似出身豪门这点,去跟兵部的人打听了两嘴,对方说到京师里没有姓沈的豪门,但是出了名的沈姓女,却有这么一个。
“你说,这三年前在南康卫从军的沈长缨,若不是三年前害死了凌晏的沈璎,还会是谁?”
杜渐无法反驳程啸的话。
只因他自己也找不到理由来反驳。
同样是三年前,他与沈琳琅逃离敌人掌控之后,穿过通州城他们来到了城的另一侧。
那是寒风呼啸的初冬之夜,身体尚未复原的他在经过商队马车颠簸之后在村庄里停下来。
“我还有任务,你在这里等我,我已经传了消息给我的属下,他们会来这里跟我会合,见到他们你把这东西给他们看就行了,他们会守着你的。等我回来,我跟你回家……跟你的父母亲提亲。”
从来没有说过提亲这类字眼的他,当时是浑身不自在的。
但他必须这么做。
“提亲就免了吧!我还不至于要靠这种手段把自己给嫁出去。”她无所谓地笑着,并把手里自己那张婚书给撕了,又问起他要去执行什么任务。
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口无遮拦,爬起来说:“我要去救命。我再不去,世上只怕又得多几条不必要的尸体。”
他要救的是因罪免职的原詹事府詹事钱滁一家,他与钱家公子相识已久,对钱家父子的为人很了解,接到消息说有人想要暗中对钱家下手,于事前来相救,结果刚到通州就遇了险。
在通州城内的时候他曾经侧面打听过钱家情况,得知还没有动静,心才踏实下来。
他生怕因为他在山上被困的半个月里,发生不可逆转悲剧。一切都还来得及,他又怎么可能不急着去办完?
这个时候她提出来:“他们家住哪儿?不如我帮你送信。你在这里等我。”
他自是不肯。一则是这件事情至关重要,二则是她一个姑娘家,他没有让她去跑腿的道理,哪怕也知道她功夫扎实,完全可以胜任。
但她坚持:“这破山岗让我呆一刻钟我都呆不下去,让我留下来,我自是不肯的。
“要么我就回去,你有伤不方便,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赶回来?
“还不如我去,我全须全尾的一个人,就算遇到人,人家也不会疑心我。”
斟酌之下,他其实也觉得有道理。
她再坚持了一轮,他也就答应了。
但后来这三年,他是多么地后悔当初这个决定。
沈琳琅拿了他的信物走后,他在原地等了她三天三夜都没有等来她的回音。
佟琪与谢蓬拖着他回了府,随后赶去钱家打听后续,结果半路就收到了钱家上下十几口人几乎被屠尽的消息。
而钱家存活的家仆说道,的确有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曾来寻过他们家主人。但时间上却是在她离开他之后的一个对时之后,以及她根本就没有提到过他们即将大难当头。
他们描述的姑娘的模样,与他所知道的沈琳琅一模一样。
他在房里脚榻上坐了一整个晚上,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结局,钱家距离通州不过一百二十里远,她快马过去不出半日即能到。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既然去了又不曾跟钱家提及要避祸?更不明白她多出的那半日时间去了哪里?
他不想把她往坏里想,只因为那半个月的感受切切实实。
可是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怎么想?她答应过他的会回来,结果是把他抛下在村庄枯等了三个昼夜,最后莫名失踪。
佟琪他们都认为她从最初的接近他就是别有用心,他拒绝去想。
也许沈琳琅确实在钱家这件事有值得说道之处,可他到底被她救过一命,还接受过她半个月之久的照顾。
也因为此,这三年里他从未曾寻找过她。
以已婚的身份自居,也只是想着不能因为她的失踪,便连自己该负的责任也不再负。
直到今夜,程啸说沈长缨是曾经害死了自己姑父的沈璎。
沈琳琅离开他那日是冬月十八。
凌晏死的那日是腊月初八。
也就是说,两件事情相隔仅仅二十日。
如果她就是当年的沈琳琅,那么她抛弃他,欺骗他,又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而如果她当年的恰好路过以及坠下山崖都属于一场预谋,那么在她这样不知藏了多少算计的女人心里,又怎么可能还会有他的存在?
抬头看一看,院里月色如昔,却终究又添上了一丝了清冷。
……
长缨在床上翻滚了两遭,最终还是坐起来。
紫缃掌着灯走近:“怎么了?”
她下地穿鞋:“也不知怎么了,我这心里总有点不踏实。”
紫缃想想,把灯放下,扶着她到了桌边坐下,拿来两碟蜜饯,又倒了杯水给她。
说道:“出来这么久,是住不惯了吧?记得您刚出凌家那会儿,还有出京这一路一直到湖州,您都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过了小半年才好呢。”
长缨手指停在蜜饯上,半晌扯了扯嘴角:“许是造孽太重,老天爷罚我呢。”
紫缃轻推她小臂:“别瞎说!”
完了抿了抿唇,她又起身:“睡不着,我就去给姑娘找本书来。”
长缨无可无不可。
这几年睡不踏实于她来说实在常见,好在她身底子在凌家那十年已经养得极好,即便是缺些眠,也无妨碍。
倒是走出帘栊的紫缃,回头看了眼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033章 他也死了!
缺眠成了习惯,长缨也并没有十分在意。m.www.uu234.net
她把今夜的不踏实归咎于白天的事情。到底这事儿发生的有点突然,而且比想象中血腥。
“黄绩回来了。”
紫缃拿着本书走来时,声音放得极轻极轻。
她这里话刚说毕,黄绩就自行打帘子走了进来:“程啸那边刚才传杜渐去书房了,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总之好久之后杜渐才出来。刚才在小花园里站了好久,杜渐才回房去。”
长缨若有所思,问他:“就这事儿?”
黄绩咳嗽着,才又说:“被拉来当傀儡的那六个人,的确是无辜被牵连进来的,都是老实巴交的穷苦人家,不知道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祸事。
“属下已经按头儿您的吩咐送去诊治了,虽然不见得能治得跟没伤之前一样,总归行走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长缨手指头轻敲了几下桌面,又问:“钱够么?”
“医治的钱倒是够了,不过我看他们是家中的劳力,这一伤,老婆孩子可就得喝西北风,于是又掏了几两给他们当嚼用。”
长缨点点头:“回头把钱报上来,找紫缃要。”
说完她想了想,拢了拢身上袍子,又跨出门去晒月光了。
黄绩瞅着她背影,讷然问紫缃:“怎么这会子还没歇下?”
“还问呢!”紫缃轻睨了他一眼:“跟了姑娘这么久,她想什么,你不知道啊?
“这回就冲着立功来的,结果耗了这么久,人不只跑了,还死光了,这不闹心?
“我都几乎能想到苏馨容她们那几个回头得怎么冷嘲热讽咱们了。”
她懂事起就跟着长缨了,她家姑娘是什么心思,她怎么会不清楚。
黄绩搔着后脑勺,叹道:“都怪我。事儿没办好。”
紫缃鼻子里轻哼着收拾杯子,又瞄他一眼:“姑娘倒没怪你,这事儿严格说来也怪不上你。
“不过我觉得苏馨容嘲不嘲倒是次要的,反正咱姑娘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主要是这事儿总得解决,咱们可只还剩下十来日工夫。”
黄绩又挠头:“那我能怎么办?哄姑娘家这事儿我也不会啊!”
紫缃被气笑:“就是要哄,也轮不着你哄不是?这么着吧,日前我跟姑娘上街那回,姑娘就盯住了城里一间叫‘合和’的赌坊。
“那是镇海帮开的,似乎有些猫腻,后来姑娘虽然没理会这事儿了,但你反正也不用再盯什么匪徒,就去那儿混混呗?也比在府里盯着杜渐要强。”
黄绩茅塞顿开。
……
长缨在院子里吹了吹风,回来躺下虽不见得踏实,总算是睡着了。
早起时紫缃说少擎已去了查方桐下落。
方桐至今还未有露面,她隐约已有些不安,但少擎他们已经将隐他可能去过的地方全部搜过,程啸近日指使过什么人出去,那些人去过的地方也没有方桐踪迹。
这就让人纳闷了,因此昨夜晚饭时她就嘱告过少擎,让他务必抓紧这件事,同时行动再隐秘一点儿。
黄绩来问要不要去盯盯那个赌坊,如今她还没有琢磨出该掉头往哪个方向下手,便且由得他去看看。
除此之外她又还在琢磨着程啸,黑衣人死了,看样子她就没有理由留下来了,程啸早就恨不得送走她这尊瘟神,大约不会再耐烦她往下住。
但还是那句话,方桐没露面,黑衣人们虽然死了,案子却也还未解开,离她的半月之期也还有些日子,她也是有理由滞留的。
程啸若真想赶她,倒也不那么容易。
早饭后她溜达到了方家院外。瞅着没人,踏着树干上了树。
方夫人正在坐在窗下出神,方桐八岁大的儿子正在逗蛐蛐儿。
院子里静悄悄,就连晾晒的仆人都轻手轻脚的。
除此之外没有异常。
她下了树,回到房里,总浮现着方夫人那张心不在焉的脸。
方桐没去邻县,并且有可能下落不明的事情,方夫人知不知道呢?
她端起茶,刚抿了一口,紫缃推门进来:“方桐死了!”
长缨蓦地抬头,溅出的茶水落了两滴在手背上,温凉温凉地。
……
杜渐收到方桐死了的消息时刚预备出门。
门槛下他屏息一瞬,也大步往库房这边来。
尸体是在知州府的库房被发现的,赶到的时候程啸他们已在,程啸正两眼红红地立在廊下,与程夫人一道劝慰着哭到几近嘶哑的方夫人。
而方桐的尸体已经停放在厅内卸下的门板上,身盖着白布,露出的脸部皮肤呈紫黑状,嘴角还有些血迹。衙门里仵作正在查看。
“怎么回事?”
门外又有声音来,他没有回头,知道是沈长缨,便径直走去了仵作旁。
程啸拱拱手叹道:“前几日在下遣知沐去安吉办个差,哪知道都两三日还不见人回来,便差人去安吉县打听,对方衙门里说根本没见过他来,你说奇不奇怪?
“回来我着人四处一找,结果今儿早上,师父去库房的时候就发现了他的尸体!”
说到这里他抹抹眼角,又叹了口气,“这些年我与他携手共理长兴,我只当那夜里死里逃生,此后定后是大难未死定有后福。
“不曾想逃过一劫出来了,凶手又被发现已经死了,他却你们说他怎么就这么想不通呢?”
长缨盯着他:“大人的意思是,方大人是自杀死亡的?”
“库房里门窗都反锁着,地上还有装着毒药的药瓶,不是自杀,还能是谋杀?”程啸抬起眼来。
长缨凝眉望着忙碌中的仵作,以及还有哭到声嘶力竭的方夫人与孩子们,没有吭声。
少擎扯了扯她的袖子。
她瞅了眼他,走出门来。
院门外阴云沉沉压在当空,让人生出些克制不住的心凛。
少擎跟出来:“此事有诈!我刚才悄悄去看过,库房记录上有过前日衙役进内取物的记载!”
方桐“离衙”已有三日,照程啸的说法,方桐该是“离衙”当日就“畏罪自杀”了的,而且看刚才尸体的模样也不像是刚刚死亡,这就是说尸体应该在库房里至少已经呆了三日。
可是库房上又有记载说衙役曾经入内取物,那程啸就是在撒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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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4章 他有什么恃仗?
长缨半眯眼看着后方,眉头锁得生紧。www.uu234.net
如果程啸在说谎,那是不是可以认为方桐是程啸杀的?
她忽然自紫缃手里接过来一双薄丝手套,走回到尸体旁。
尸体已经很硬,从身躯来看没有什么干痕或受过折磨的痕迹。她不是捕快也不是仵作,可是也看出来死亡绝对不是今天的事。
她去衙门里打听方桐时是府里出事的翌日,所以即便不是打她去衙门找他时起就已经丧了命,也至少是在这之后不久的事情。
前世里方桐的确也死了,但他是被歹徒杀害的,这一世的死,总不可能再是黑衣人?
“禀大人!在尸体停留的后方,发现一本账本!”
脑子里正飞快转着弯,这时候急步奔过来一个捕快,带着本蓝皮薄子到了程啸跟前。
程啸接过那账簿,翻了两页,立时就啪地合起来:“竟有此事!立刻将此事上报知府,这账本誊抄一份,也送过去!
“还有,来人,即刻去搜!把屋里值钱的物什全搬出来!”
长缨道:“什么账本?”
“沈将军!”程啸跟她拱手,“此事看来不简单哪。不怕将军笑话,这账本上记的都是方桐这些年来索贿受贿的证据!
“我与他共事多年,真没想到他……唉,我刚才还道他何事这么想不开,合着他这竟是畏罪自杀!”
这声音又响亮又有力,跟刚才的悲痛可分明有天壤之别。
长缨望着他:“这就奇怪了,也没有人查他,好端端地他怎么就突然要畏罪自杀呢?”
程啸道:“这账本上的银两少说也涉及三五万两,这可不是他所能承受之重!
“再说了,前几日那帮黑衣人前来行凶,当中被挟持的也有方家一家,将军就没怀疑过,那些人也许就是冲着他来的?”
长缨笑了下,望着他没吭声。
方桐受贿的事她或许相信,但说他畏罪自杀?
把她当白痴么?
再一想,她又瞅了他一眼。
程啸这搞不好并不是犯蠢,他这是公然地不把她放在眼里,是根本不在乎她怀疑不怀疑。
她是军门中人,缉拿匪盗或许是她的职责,但这涉及到刑罚的公门案件,却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别说她无权插手,就是谭绍来了也无济于事,顶多也就能上个折子。
但程啸的上头有湖州知府,再上头还有罗源和太子,要掩盖一桩小小的命案,何等容易?
程啸当着她的面给出个方桐畏罪自杀的说法,摆明了是糊弄她。
方桐前世里之所以会被杀,极有可能是掌握着程啸与京中往来的许多秘密。
对方东西到手,自然将他们全部灭口。
而这世里程啸没死,他也没死,自然他也就成了那个关键的人物之一。
程啸不愿自己的事情多一个人知道,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将他弄死了,至少,从此可以挡住她沈长缨往下追查的脚步……
所以,在程啸经历那天夜里的事情,同时又对她万般提防时,他索性就先一步将方桐给杀了。
但他完全可以把杀死方桐的消息先捂着,等到她半个月期满,离开长兴之后再公布,这个时候公然地揭露这秘密,总不至于是为了让她赶紧离开?
她要留下,他也挡她不住。即便是不住这知州府,她同样可以在外头住。
而他究竟又是如何突然之间放弃了向她假意逢迎,变成了这样**裸的直接挑衅?
没错,方桐的死虽然是个震撼的消息,但程啸的目的却不像在掩饰他的死因,他甚至连拖延、或者说花点心思把这场“自杀”做得像样点都不屑去做,这不是挑衅又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目光再投向程啸,微微笑道:“程大人才思敏捷,真是让人佩服。”
程啸正色:“不瞒将军说,在将军到来之前,在下就已经对此事大感不解,左思右想,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当然眼下我毕竟没有证据,若有误判,还望将军勿以为真。一切等到知府大人到来审判之后为准。”
他眼底闪烁着精亮的光,面对她的疑问毫不回避。
长缨扫他一眼,又将目光挪到了方夫人及儿女身上。
方夫人紧紧搂着儿女望着入内搜查的捕快,泪眼悲伤里混着惶惑,不知是不是被这变故吓懵了,自始至终长缨没有听到她说过一句话,连替丈夫申辩几句也无。
“前些日子这暗闯知州府谋杀朝廷命官的案子还没破,我怀疑这件事有牵连。
“传我的令,先把方夫人和方公子等一干人严守起来。然后周梁速速回卫所禀报谭将军,就说案情这么复杂,连知府大人都惊动了,请谭将军也一道过来主持审讯。”
程啸目光顿凛:“沈将军这是何意?”
长缨扯了下嘴角:“接连几日地出人命,形式越来越严峻了,我觉得程大人此举不错,你请来知府大人,而我请来谭将军,有他们二位坐阵,相信很快便会有结果。”
程啸神色一息间敛住,望着他背影的目光已变得阴沉。
回到畅云轩,在场的都跟了进来。
“人肯定是程啸杀的!他这是在灭口!”少擎进门即叩起了桌子,“不然怎么会这么巧,我们正在找凶手,凶手就死干净了,找方桐,方桐也死了?
“眼下他死了,程啸的事情再也没有人知情,他倒是落了个干干净净!”
长缨由着他数落,眼下并不想吭声。
方桐的死大有讲究。他是朝廷命官,又是罗源举荐过来任同知的,两世里他都无一例外地被人拖来跟程啸凑一堆,如果说程啸身上担负着极要紧的案情,那么方桐一定也有份参与。
可是她没有权力追究这件事。
也就是说,方桐的死究竟跟程啸有没有关系,其实她沈长缨也不能拿他程啸如何,但他眼下却还是把这事撕开了给她看,突然之间对她态度大变,这难道不才是更让人奇怪的地方吗?
他难道就不害怕她会从中作梗了?
“这事有点蹊跷。”她说道,“程啸是不是有了什么恃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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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5章 不会再续前缘
几个人面面相觑,显然是未能听明白。
“黄绩说昨夜里程啸找过杜渐?”长缨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来看向紫缃。
紫缃恍然:“对,是有这么回事儿!他还说程啸留杜渐说了好久的话来着。”
长缨琢磨不透程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隐隐觉得昨夜他寻杜渐谈这场话也许有些名堂。
“去看看杜渐在哪儿?跟他约个时间,说我在后巷找他。”她看了眼紫缃。
紫缃出去了,周梁又问道:“那,方家这边怎么办?当真要回卫所去请谭将军么?”
“程啸若要请知府,你就去请谭将军,他不请,你也先不动。”
符合程啸是杀死方桐的凶手的疑点不要太多,但现在没有证据,也不好直接认定他就是凶手。
他去请知府,无非是要请他过来坐阵,防止她插手其中。
而知府与他勾结多年,他若来了,她的确很多事情都会束手束脚,所以她才会说让人去请谭绍。
谭绍跟知府斗起来,那就不论什么官阶了,军门里的人,又是一所指挥使,较起劲来,大家都懂的。
但谭绍若来了,于她行事同样也没有好处,因此只要程啸不请知府,她也能做到按兵不动。
周梁和少擎都点点头,没再吭声。
一会儿紫缃回来:“没看到杜渐,据说出府办差去了。”
长缨也只好罢了,想了下她站起来:“先去趟方桐失事的库房看看,然后我们几个上街转转。”
杜渐带着护卫与程啸在方家忙乎到傍晚才回府。
程啸在库房外被沈长缨将了一军,接下来整日都面色不畅。
这其实是比较少见的,对于左右逢源的他来说,向来都能将情绪藏得极好,但今日他却露出了一丝浮躁。
沈长缨跟程啸那番对话杜渐一个字没落下,方桐尸体这边的情况他也没落下。
下晌天色阴沉,下了好久的细雨。
送了程啸回宅之后,他立在庑廊下对着雨幕也看了良久。
“想什么呢?”
杨禅不知从哪里走出来,拍起了他的肩膀。素日开朗的他此刻脸上也蒙着一层晦色,就连拍肩膀的手势都不如以前利落。
杜渐扭头:“想这雨什么时候下完。”
杨禅收手转身,叹了口气,也如他一般撑着栏杆望着雨幕:“我也觉得最近这府里贼压抑。离了这儿,你想去哪儿?”
杜渐看着他。
他笑道:“难不成你还真打算一辈子留下来?”
杜渐望着被雨浇得绿油油的一片花苗,没有吭声。
离了长兴,他自然是回霍家。
他的人生已经规划到了五年乃至十年以后,关于前途,他真没有、也不需要他去纠结什么。
唯一的意外,大约是他一厢情愿地认下了沈琳琅这个“妻子”。
而唯二的意外,是跟他立过婚书的妻子,如今很可能还是京师里那个臭名昭著的凌家表姑娘!
这世间事,还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行了!”杨禅收回双臂,侧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是在为方大人的事难过。但说白了,这事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
“去换身衣裳,老四喊咱们喝酒,约在‘福记’,兄弟们今夜里上那儿闹他去!”
他拖着杜渐往房里走。
杜渐也没有反对。
佟琪最快也要两天之后才回来,他如今已然只希望,他带回来的东西最后能证明沈琳琅并不是沈长缨。
毕竟,谁他xx的希望自己媳妇儿是个说六亲不认就六亲不认的女人呢?哪怕这媳妇儿是他已经不打算再续“前缘”的。
……
方桐毕竟是个命官,程啸作为上司有许多手尾需要料理。
趁着他们忙碌的当口长缨也带着少擎紫缃往库房里转了一转。
毫无意外地没有什么收获,事实上一个人的死若是确系谋杀,那么现场能被发现的痕迹必然都会被提前抹去,就算不能被发现的,大约也会被做出毁灭性的处理。
总之,不太可能会有证据等着让你一个无权过问的人发现就是了。
“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紫缃问她说。
“找账本。”长缨道,“帮杜渐找账本。”
当无路可走的时候,那就只能选择看起来最为明确的那一条,哪怕这账本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前世里因为毫无本钱去应对凌渊的报复,至死她也没有再踏进过京师。
她不知道凌家败下来的细节,更甚至连自己的死也……但这一世她要回去,而且还要风风光光地回去,不是为了跟谁耀武扬威,而是为了拥有方便行事的资本。
原来想着晋职之后再细细筹谋京中局势,可程啸这件事摆在眼前,她没有理由不去弄个水落石出。
从黑衣人们的死和方桐的轻易被杀里她有预感,程啸这案子并不是个孤立的案件,一定也对后来的朝局有所影响。
“那要怎么找?”暮色里,紫缃眨巴着眼睛。
“我也不知道。”长缨道。
说完她又冲他们笑了下:“不是说想念吴妈的红烧蹄膀了吗?回不了湖州找吴妈,红烧蹄膀总是吃得到的。
“把黄绩他们都叫上来,咱们去醉仙楼搓一顿,然后再去最热闹的场子里转转!”
夜晚最热闹的场子,除去青楼酒肆便是赌坊。
福记酒馆已经开了三十年了,铺面依旧又旧又窄。但因为就在设热闹的街口三角区,对面就是赌坊与酒楼,生意一直挺旺。
当然,店家终年笑眯眯的招财脸,也为他招了不少财,他手里拎出来的酒,总要比别的酒馆多出那么二两三两。
小店充满着浓浓烟火气,油灯的光晕将陈旧的棚顶映得越发斑驳。三桌客人,两桌很闹腾,还有一桌却相对安静,但这也足够替店家撑起场面来了。
今儿请客的是护卫队里的老四,他媳妇儿才给他添了个小闺女。
一桌十几个人,欢呼声都快掀破屋顶,角落上坐着的那三人往这边频频看了两眼,然后起身结账。
杜渐两杯酒下肚,又拿了个酱鸭膀子,余光扫过擦身而过的他们,然后在当中一人腰间的牌子上停下来。
(昨天都忘了祝大家节日快乐,但是想必大家都过得很开心啦!然后第一卷大约9万字左右结束,嗯嗯,开卷剧情快写完了呢)
第036章 不期而遇
“不玩了。顶 点 X 23 U S”
长缨示意紫缃掏钱,站起来。
赌坊里今儿来的女客不少,与即兴到来的长缨刚好凑成一桌牌九。
江南民富,商贾也多,有钱的妇人也需要有消遣的去处,私下里便就衍生了专门辟给女客的别馆。
大家互不相识,不必担心传出去给生活造成不便,顺带还可以发发亲戚的牢骚,甚好。
虽然日子长了总会有猜得出身份来的,但大家除了打个小牌,也没干别的,也就心照不宣。
长缨撤出之后无人补位,大家也就散了。
一墙之隔的外场是男人的天下,此刻语声鼎沸,人影绰绰,热闹得紧。
长缨借着花木遮掩,轻身踏墙上了墙头,而后遁着夹道到了窗下。
“五爷他们去多久了?”她悄声问。
黄绩在赌坊里泡了一日,得到的消息是赌坊今夜来的人格外多,当中有好几个镇海帮的人。
他们吃饭的时候聊了会儿,饭后就潜了过来。少擎他们三个自这些人身上取了通关令前往总舵。
“至少有半个时辰了。”紫缃道。说完她又道:“瞧,又有人进来了!”
长缨投眼看去,只见来的是两个不起眼寻常汉子,目光一扫,他们直接走到了屋中一个紫衣汉子身旁,附上去说了几句什么话,紫衣汉子便连筹码都不要了,起身出了门。
“追吗?”紫缃问。
长缨想了下:“追追看吧。”
镇海帮是走江湖野路子的,就算是看着情形不对,也不见得于她来说就有什么收获,而说不定是干的别的方面的营生。
但少擎和周梁黄绩去了总舵,为了他们安全考虑,她也得跟一跟,以防出什么篓子。
杜渐出了酒馆,眼见着那三人步行穿过两条街道,进了对面巷口,脚步一顿也跟了上去。
刚进了巷,墙头就忽然掉下来一颗石子,啪地打在他肩头。
他把石头接在手里,贴着墙壁抬头一看,就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眼。
沈长缨……
“你怎么在这儿?”他颇有些冤家路窄的意味。
长缨笑眯眯地下了地:“杜护卫又为什么在这儿?”
杜渐心里还藏着只巨大的麻团,此刻,不,是在佟琪回来之前都不太想看见她。因此他捏着那块石头,并没有解释。
长缨却正好有事要问他,看看左右,跟紫缃说了句什么,然后就指着前方僻静处:“去那里说话。”
杜渐两脚在原地生了会儿根,然后慢吞吞跟过来:“什么事?”
长缨道:“方桐这事你怎么认为的?”
“当然觉得死的太蹊跷。”杜渐不介意跟她聊聊正事,“就算程啸自己自杀都没这么让人意外。”
“没错。”长缨点头,“程啸咬定他是自杀,可库房设在知州府以内,发现尸体的人是他,当初说方桐出去办差的人也是他。
“他说方桐敛财的时候方夫人一点过激的反应都没有,程啸给方桐下手的可能性很大。”
杜渐撩眼:“你不是着人押着方夫人了吗?没去问问她?”
“去了。”她道,“她只字不说,只是哭。毕竟我不是公门里的人,问多了也不合适。”
杜渐对此没什么表示。
长缨又道:“如果当天夜里我没出手,方桐和程啸他们一定已经死了,这就说明,方桐这个人也为人所忌讳。
“程啸杀方桐,应该是为了防止方桐落在我或者别人手里。我想,方桐很可能是知道那本账册藏在何处的。”
杜渐何尝不是这么认为?
“还有什么?”他问。
长缨望着他:“程啸昨夜里找你说过什么?”
杜渐瞅了她一眼。
“我觉得方桐的死捅出来的时间有点奇怪,假设程啸早就杀了方桐,他完全可以继续隐瞒不说。
“他今日在我面前气焰已经有些挡不住了,我总觉得,他似乎是有了什么恃仗。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一双眼睛似灯笼似的在他脸上扫视。
杜渐别开脸,折了根墙头草捏在指尖,望着天上道:“先说说你出来做什么?”
天上有下弦月,已经进入二月下旬了。
长缨道:“镇海帮的人跟程啸有勾结。甚至可能,跟东瀛人也有勾结。因为上次拿给你的骰子,是镇海帮经营的赌坊里拿到的。
“镇海帮如果跟东瀛人有勾结,尚且可以理解为是利益所趋。但如今最后证实程啸跟镇海帮有往来,那就不简单了。”
“镇海帮?”杜渐侧目。
长缨望着他:“你跟在程啸身边三个月了,想必能察觉出一些蛛丝蚂迹?”
杜渐收回目光,半日道:“还真就见他曾经跟镇海帮的副帮主碰过两次面。”
但他却从来没有想过程啸跟镇海帮的人有什么可疑的勾结,地方上大大小小的帮派挺多,程啸既收他们的供奉,自然少不了与他们往来。
但他不知道沈长缨又是怎么会疑心到程啸和镇海帮的?
这个女人,真的是满脑子都在想着怎么查案怎么立功吗?
“除此之外,还发现了什么?”
“没什么了。我就这么猜了猜。”长缨摊了摊手。
当然不全是猜的,前世里在了解长兴这件大案时她挖掘程啸,就查到过多份镇海帮与程啸有瓜葛的卷宗。
上面记载的不是很清楚,她一开始也没有打算往这方面深入,但是既然计划有变,她也就不妨去赌坊里探了一探,那日就带回两颗骰子。
而骰子上颜料居然又是东瀛人的玩意儿,这就令她有些耿耿于怀了。
杜渐显然也不会相信她是猜的。
这女人行事要是这么草率,不可能会活得到今天。
凌渊他虽未谋过面,但凌家他怎可能不了解?
尤其这几年凌晏死后,凭凌渊接手两所屯营后的雷霆作风,就可以想象他在事发之后的作为。
当然,凌晏的事究竟跟她有没有关系,未经她亲口证实,他也不能妄自确认。
“刚才我也遇到了他们帮里的人,同行的还有个东瀛人。”他把草尖揉成团,说道。
第037章 还想赶尽杀绝不成?
两邦的风俗大为不同,虽然那三人都穿着大宁服饰,但举止行为仍是显得与满堂的随意格格不入。
他之所以跟着出来,也是因为想到了那日骰子上的颜料。
这么说来,镇海帮与东瀛人有某种密切的联系是能肯定的,那程啸与镇海帮又是否如她所说有猫腻?
“姑娘,五爷回来了,有发现!”
墙头上忽然传来紫缃的轻呼,随后少擎也出现在那里。
长缨赶紧招了招手。
少擎跃下来,看了眼杜渐之后,他立时绕到长缨这边,从怀里摸出个东西:“你快看看这个!”
长缨接在手里,这边紫缃便已经打亮了火折子,一照,是个银锭,再一照,底部有铸印,还是个官银!
“哪来的?!”
“他们总舵里找到的!”少擎脸色十分凝重,气息还带着微喘:“今夜里他们舵中透着不寻常,几乎所有人都倾巢而出,然后抬着几个大箱子入了地窖。
“我跟着进去,开箱一看,整整四箱这样的银锭,少说五万两!全都是朝廷发放给江南道的官银!”
所有官银的发放都需由朝廷指派,民间不得私藏官银,五万两之多,这不光得掉脑袋,搞不好还得连坐的!
长缨也被他这发现弄得顿住,隔了半晌才问:“知不知道哪里来的?”
“不清楚,但是听说,这一年来湖州收到过多批朝廷发放下来的剿匪专银,屡计有近二十万两!
“朝廷指定当地衙署掌管,并且自拟人火耗数量。
“倘若近来长兴未曾收到别的专银,那么这原封未动的五万两银子,十有**就是朝廷发放的军饷!”
当然,严格来说也不算军饷,饷银都走军用通道,但这笔银子是指定用来给衙门剿匪的,那么称为军饷也不为过。
长缨问杜渐:“这事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杜渐显然是料不到会这有这样重大的发现。
他接过银锭看了许多眼,然后道:“镇海帮在别处都有分舵,如果是别的地方的官银,不可能会拉来长兴,因为风险太大。
“而长兴州的官银,若不是程啸经手的,怎么可能落得到他们手里?”
他想起今日程啸的表现,说道:“程啸近日怕是要有什么动作。”
这件事情连一直盯着程啸的谢蓬都没有收到风,可见程啸有多谨慎。
越是谨慎,自然事情越是要紧。
看来,也是得摸摸程啸与镇海帮之间的底了。
“我先走,你们自便。”他拿着银子就要往怀里揣。
“程啸昨夜到底和你说过什么?如果跟我无关,你可以不必回答。”长缨抢先两步将他拦住。
杜渐垂眼睨了她半晌,然后看了看冯少擎他们。
长缨扭头:“你们先走,在巷子外等我。”
等他们人散尽了,她又收回目光看向杜渐。
杜渐轻挑眉头,说道:“你跟武宁侯凌家,是什么关系?”
这事他本可以不必说的,凌家的事终究跟他没关系,沈长缨究竟是不是沈璎,跟他也没有太大关系。
对于她这个人,他只需要弄清楚她究竟是不是沈琳琅就行了,让自己知道当年遇到的是个什么人,下落在哪儿,也就够了。
但她既执意要打听,他也就不妨满足她一下。
“你不是想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他跟我说,三年前凌家表姑娘害死自己亲姑父的事情在京师闹得沸沸扬扬,他派去南康卫打听你的人跟京师过来的人说的沈璎一对,立刻就对上号了。
“他还跟我说,你就是害死武宁侯凌晏的沈璎,沈长缨,你是她吗?”
长缨忘了拾掇表情,一张嘴微张着,整个人像定在那里。
“你害死了你的姑父,还是于你有十年养育之恩的那种。是吗?”
杜渐腰身挺的笔直,垂眼睥睨着这个女人。
站在无关人的立场,也许轮不到他指手划脚,但凭着她这把肖似沈琳琅的声音,他心情也在跟着沉浮。
这当中隐藏的某种可能性让他没办法保持漠然,毕竟沈琳琅还是与他有些许关系的。
这么逼问着一个女人或许有些残忍,但显然,她的作为比他更残忍。
长缨立在那儿,良久后嘴角才扯出一抹笑:“果然是这件事。”
说完她静默半刻,又抬起头:“那你觉得我是吗?”
杜渐没吭声。
答案显而易见,她若不是,便不必沉默。
但这个答案他本来就有数的,因此心里并没有生出什么波澜。
长缨笑了下,抱着胳膊,转身要走。
“不解释么?”杜渐凝眉望着她背影,“凌家对你有养育之恩,按理你无论如何都没道理要害自己的亲人。”
长缨放缓脚步,最终停下来,才停了雨的天色下,她的面容让人有些看得不是那么清。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就是那个常理之外的人。而且就算要解释,我也不必对你解释。杜护卫,你我之间交情都没有深到那个地步。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个。”
她隔着夜幕冲他点了点头。
杜渐凝立半刻,说道:“你那么害怕身世泄露,是防备有人阻挠你加功晋职?
“而你拼了命的想要加功晋职,则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与凌家分庭抗礼?
“你该不会,还想着有朝一日杀回京师再把凌家赶尽杀绝?”
这话里是带着一丝嘲讽的,因为实在没法忍住。
“要不然呢?”长缨笑着,“我白眼狼都已经做了,你总不能还指望我这么做是为了报答他们?”
暗月之下,她这笑容看上去与以往任何一个时候倒没有什么不同。
杜渐没有再回应她。
夜风轻撩起她的发丝,张牙舞爪的样子,隐隐又在与心里某一道影子重合。
“那你好自为之。”
他将先前那银锭揣进怀里,最后也冲她点了点头。
长缨望着他走出巷子,完了笑笑,往后仰靠在墙壁上,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天上月亮已经露出半脸,耳畔不知哪里传来虫鸣,清风徐徐,扰得树叶娑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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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8章 要命的一笔账
杜渐走出巷口,在街边柳树下停住。
晚风有些湿腻,天上明月露出半脸,云影浮动,乱糟糟的。
他缓缓舒了口气,然后才又抬步朝街头走去。
紫缃见着他走后才走入巷,见长缨正在拂臂上的落花,问道:“杜渐怎么脸色沉沉的?”
长缨笑了下,抬头:“他也犯不着对我捧着敬着。”
话虽怪怪的,但紫缃想想也是,也就不说了。只道:“现在我们去哪儿?”
长缨默了下,说道:“都回府吧。我有要紧的事情说。”
打了个哨声出去,大伙就齐齐露了面。
一刻钟后回到知州府,长缨先着紫缃去把门,而后与众人道:“现在情况不太妙,程啸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昨儿夜里他找杜渐就是为了这件事。”
众人背脊立时挺起。
“程啸知道了我的身世,于是有恃无恐,以至于不遮不掩地抬出了方桐的尸体,并且编造了那么一个鳖脚的理由。
“他把这事告诉了杜渐,不管杜渐是不是与我暗中有往来,这个消息最终都会传到我耳里。
“对于他来说,只要让我知道我的身世已经泄露,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他就是想通过这个让我知难而退,让我停止参与。因为他知道一旦我在湖州的消息传到京师,凌渊一定不会放过我。”
少擎站起来:“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你们当初出京的时候是秀秀掩护的,除了荣二叔之外没有人知道,就连我当初也差点因为找不到人而要铩羽而归。
“再说京师那边我已经让我哥在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都打点过,绝不可能会有人知道你在这里!”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长缨无法跟他细说程啸打听她的经过,扶桌道,“眼下他怎么知道的,这点倒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在挑衅我,他想拿我的身世来逼退我。”
“这个老不死的!”黄绩拍起了桌子,“这么狡猾,合着是忘了这条老命还是咱们给捡回来的?!”
周梁也很气忿,怎么会不气呢?最无语的把柄被程啸给拿住了,而且他们还对此都没有办法!
“现在怎么办?”少擎脸色都开始发青,一双剑眉几乎是倒竖在瑞凤眼上方。
长缨道:“按理说权衡利弊,这个时候就该打退堂鼓往后撤了。可是程啸越是如此张狂,我却越是觉得他透着急躁。
“上次黑衣人劫持他的事情不可能对他没有影响,不管他是打算毁灭证据还是转移证据,都肯定会有许多动作,就比如,你们今夜查到的官银。”
几个人互望着,黄绩道:“那批官银若确定与他有关,那就是他的死穴了!”
“未必。”周梁瞧了他一眼,“你忘了还有那本账本?他的秘密肯定不只这一处!”
长缨望着他们:“不管怎么说,我并没有打算认怂。
“首先我们需要确定这批银子跟程啸究竟有无关系。
“镇海帮在漕运上有势力,而且近来还接下了两条船的生意,我推测,程啸既是帮东宫做事,那么很有可能这批官银是自朝廷发出,在湖州,甚至是长兴打了个转儿,又回去了京师,只不过是皇上手里的银子变成了太子的银子。
“而他手上的账本,则很可能是关乎这些银子的账目当然,或者还有别的用处。
“虽然我目前却不明白程啸为什么要留下这么个账本,而不曾毁去?这究竟是罗源或太子的授意,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以及镇海帮跟东瀛人之间有什么勾结?但是所有种种,都说明一件事,程啸手里这本账本,的确是很要命的一本账。”
黄绩愣了下:“那头儿是想彻底把程啸这一锅给端了?”
“必须端!”长缨接来紫缃端进来的杯子,手指抚着杯沿道:“程啸既然要要挟我,那我当然不能乖乖受他挟制。不想被挟制的办法除去退回湖州,还有一个办法,自然就是端了他!”
众人心口一荡,耷下去的肩膀重又提了起来。
“想必你们已经听明白了,”她道,“程啸的罪状摆在那里,他有多心虚,我们翻盘的机会就有多大。
“他既然要对付我,那么到了眼下这步,我也就只好一条道走到黑。反正我就是乖乖从了他,这消息也未必会捂得住。”
太子的位置如今可以说全靠顾家稳着,在未来一段时间他跟皇权抗争还要花不小的力气,他缺银子这一点,对于从前世回来的沈长缨来说,这是不难确定的。
从种种迹象来看,镇海帮这批银子是太子的阴谋勿庸置疑。
既然这事关系到的还是皇权之争,那么她有什么理由不狠下心来端程啸?
“对!”沉吟片刻,少擎率先出声,“程啸这厮这般张狂,咱们不光是得封住他的口,还得把他的皮给往下扒!”
说完他立刻道:“杜渐不是去查程啸了么?那我就还是先去查查镇海帮!”
长缨没有意见。
但她想了下,又说道:“你去镇海帮,主要是漕运这条线很值得盯一盯。
“如果这批官银真是从程啸手里出去的,那他绝对会露出马脚。
“趁着他还不知道我们掌握到了什么,你们赶紧去码头埋伏,如此说不定还能拿到官银究竟跟他有无关联的证据。
“但除此之外,”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又道:“算了,剩下的我自己来,你们去吧。出门的时候隐蔽点儿,程啸不光盯着我,也同样在盯着你们。”
“有数!”
少擎拍着胸脯,出去了。
等到人走尽,紫缃又端了碗汤进来。
“杜渐先前寻姑娘竟是说的这件事?”她方才一直在外头,都还没来得及表示震惊。
长缨点头,低头抿了口汤。
提到这件事,惊讶或动容的永远都是身边的他们,三年了,于她而言,所有的心惊肉跳全都已经化为波澜不惊。
两世为人,总算知道世事无常,人生永远都会有不经意的意外发生,她虽然百般掩饰身份,但程啸知道了,这也是让人为之无奈的事情。
第039章 听说要议婚了
她咽着汤,又问道:“京师怎样了?”
京师的消息,都是紫缃和吴妈接着,她知道秀秀与她们有书信往来,但她若不问,她们通常不会说。
紫缃觑了下她脸色,才斟酌着道:“秀秀上个月来的信,说是姑太太除夕进宫贺岁了,被娘娘们问及几位表少爷以及侯爷的婚事。
“据说年后就陆续有人请姑太太吃茶了,虽是还没说到议亲的份上,但总归不远了。”
说亲?长缨凝神,一想才又想起来,凌晏三年孝期都过了,凌渊都二十一了,自然该急着说亲了。
但她印象中最深刻的,还是当年挎着大包袱在门下,气鼓鼓地瞪着笑个不停的她的那个武宁侯小世子,以及后来已经成为了能独当一面、暴怒起来几乎掐死她的那个凌家新一代掌家人。
时光悄悄溜走了那么长远,仔细想起来,那中间的几年她仿佛是白白度过了。
他做过些什么,怎么长大的,有些什么成就,又是怎么变得到后来那么高大威武的,她竟很难想得起来。
不想如今,竟也到了必须得成亲的年纪。
反倒是凌颂凌述那会儿跟她一块玩儿得多,三个人一起在京师干过不少浑事儿,她还能数出许多轶事来。
“还有呢?”她又问。“凌颂跟纪家姑娘订亲了么?”
“应该也快了吧。”紫缃望着她落在眼睑下的长长的睫毛落影,“侯爷的事情若定了,自然就轮到二爷了。再说这次二爷也高中了,想来纪家就更不会说什么了。”
凌颂从小就喜欢纪家三丫头,那会子长缨也没少帮他掩护,可惜纪家老爷子当初跟凌颂的爷爷有点小过节,始终不肯答应这门婚事。
但说起来纪家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家,孙子辈都长这么大了,凌颂又有出息,想来也不会太过刁难。
长缨没说什么。
凌颂后来的确跟纪婉清修成了正果,但可惜的是最终纪家也因他而受了牵连。
总而言之,如今凌家的风光荣华,在她眼里都是不可靠的。
“秀秀自己又怎么样?”
紫缃默了片刻,说道:“她没有说到自己。”
长缨也没有再往下问。荣家内宅也很复杂,以秀秀的身份呆在那里,想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对了,卫所里那边倒是有些消息。”紫缃岔开话题,“我听吴妈说,苏馨容最近带着人把湖州西郊闹事的一伙山贼给灭了,这几日气焰正高得很。
“几次遇见上街买菜的吴妈,冷嘲热讽地挤兑姑娘您,可把吴妈给气坏了,说自己连煮了三顿没放盐的菜了都。”
长缨笑起来。
紫缃也宽了些心。
她说的这个事,自然是没有这么夸张的,原本就是为着图她开心,见她笑了,她也就心安了。
“天大亮了,去准备早饭吧。”
她把茶喝了,说道。“吃完饭我还有事呢。”
程啸枉想以把柄来挟迫她,这法子若有这么好使,那她这三年的历程再加上前世后来那几年的修炼也就是白费了。
两世的阅历早把她磨炼成一个合格的“狼心狗肺白眼狼”,除了认准目标一直往前,她眼下分不出心思去想别的。
反倒是在琢磨,太子勾结地方官大量私吞官银,原是不该留下把柄来的,然而为什么会容许程啸留下它?
要么是杜渐说了谎,前来杀程啸的那伙黑衣人,又或者他自己,并不是为了替皇帝拿证据,而是替太子来灭口。
要么,是太子与程啸这里头还有什么事情是尚未浮出水面的。
可杜渐没有必要说谎,因为她对他而言根本造不成什么威胁。
而要说是程啸自作主张留下罪证以便来日跟太子讨价还价,他一个小小的从五品是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他原本藏着这胆,在经历过前几天那次凶险之后,他也绝不敢再有这想法。
可他还在勉力保护它,就说明这东西很可能是太子需要。
那么,太子究竟冒着罪证暴露的风险,拿着个账本做什么呢?
在少擎他们跟进码头那边的时候,她打算从这里入手查查看。
正院这边,程啸也在书房里准备看公文了。
不是他起得早,而是他睡不着。
方桐的死没能逼退沈长缨,这使他感到有些郁躁。
他相信他知道了她来历的事一定会传到她的耳里,如果她跟杜渐真有某种关系,那杜渐一定会告诉她。
如果杜渐跟她没关系,作为他的手下,他也必须要领会他的意思,然后把这件事传达给她。
但事情过去了一个昼夜了,她还按兵不动,这就让他有些吃不准了。
难道是杜渐还没有照他的意思去做?
他吃了两口茶便又把茶放下来,指节揉着额角道:“方夫人那边怎么样了?”
“还是没松口。”家丁说。
“码头那边呢?”
“已经在筹备了,只要不出意外,今夜里可以启程。”
“意外?”他轻哼了一下,“什么时候能没有意外呢?”
自从经历过那一夜的凶险,他一想到罗源给他的使命,就会坐立不安。
这事情确实太大了,不曾惊动外人的时候还好,一旦惊动了,他便极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之前的黑衣人与心狠手辣的沈长缨就是例子。
倘若沈长缨迟迟不入他的局,不理会不撤退,他又如何是好呢?
就算她是凌家的仇人,凌家远在燕京,一时半会儿也赶不过来。
何况,眼下他最要紧的还是该把手头这批“货物”赶紧送去京师才对,等这批“货”送走了,只剩下那账本,旁人再想抓他的把柄,就很难了。
可沈长缨还在府里,他怎么才能避开她耳目去往码头?
“……真是气死我了!”
那边厢又传来程夫人的声音。大清早地她刚去了被禁足的程湄房里出来。
他凝眉问家丁:“又怎么了?”
家丁道:“姑娘早上又闹着不肯吃饭。”
他脸色便更加阴沉了些。
起身走到廊下,他执壶浇了浇兰花,忽然就抬头看了过来:“传姑娘到书房来。”
第040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长缨跨进稚风堂门槛,刚好就遇见程湄自程啸书房里出来。
庑廊下两人睹面遇见了,程湄抿嘴屈了屈膝,没说话就垂头走了。
“沈将军来了?”
长缨目光自程湄身上收回,只见了程啸刚好也出了门槛,正在廊下笑眯眯地打招呼。
“程大人早。”
长缨走过去,到了门下目光扫一眼他养在廊下的花,笑道:“大人看来是爱花之人,每次过来这些花都是被打理过的。”
程啸笑着:“附庸风雅,附庸风雅而已!将军这么早过来,有事儿?”
“无事,”长缨将目光自兰花上收回,微笑道:“刚好路过门口,进来找大人吃杯茶。”
……
昨夜里杜渐与谢蓬碰了头,后又先回到酒馆跟杨禅他们喝到尽兴才回府。
回府之后杨禅还耍了阵酒疯,后来便一夜无话。
程啸防备的重点是沈长缨,对于一直未曾抓到把柄的他,也许还并没有被他放在眼里。
但从前夜里他设下的那道坑的情况来看,如今还放不放心他就很难说了。
细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夜,到早上已经停了,朝阳在云后若隐若现,天色看起来格外亮堂,把畅云轩里那棵伸出墙来的梧桐树照得又油亮又精神。
“头儿,不跟杨头儿去吃早饭哪?”
路过小花园,护卫们远远地跟他打招呼。
他回应了一声,仍沿着花间小道不紧不慢往前走。
天亮之前谢蓬已经传了消息过来,码头那边镇海镇的两条船这两日的确是有些异动,且他也去他们总舵探过,确定冯少擎带回来的消息是真的。
他们库房里藏着的官银数量之多让人咂舌,而且近日的确有疑似程啸身边的人在船头出没。
他跟在程啸身边三个月,并没发现程啸跟镇海帮私下里有勾结,反倒是让沈长缨这个新来的给查到了……
最后他让谢蓬再去探探镇海帮与东瀛人,想来下晌也会有消息。
跨门刚好看到程啸与沈长缨边说话边自稚风堂出来,他下意识地往竹林后避了避。
昨夜里自那女人嘴里得到证实,她就是沈璎,夜里未免又辗转了几回才睡着。
如今她的身世倒是没悬念了,但她究竟是不是沈琳琅……佟琪走了都三日了,按理今日无论如何也该回来了?
算了算了,管她害人有没有苦衷,说到底关他什么事呢?凌家又不是没本事报仇。
恶人自有天收,倘若她当真狼心狗肺,那么凌渊肯定是不会放过她的,事情办完他就从此跟她分道扬镳,犯不着为一个不相干的她生出什么意气。
想到这里他回头看了眼,又不动声色地往侧门走了。
长缨与程啸在院门口分了道,一个往前面衙门去,一个走了几步,则又突然止步转身,看了两眼之后轻悄悄又跃上了树……
杜渐在衙门对面的酒馆里见到了谢蓬。
“两条漕船一条是今夜亥时靠岸,一条是子时靠岸。镇海帮那边没有特别显眼的迹象,但是我想,他们不会错过今夜的时机。
“因为再等到两条船走一趟,至少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
“但是,程啸会不会到场,现在还不好说。毕竟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这官银绝对就是出自程啸手上。”
“若是有证据,还用得着埋伏吗?”杜渐剥了颗核桃,又道:“沈长缨的人也在码头,你看到了吗?”
“就冯家那老五?”谢蓬轻笑,然后撩眼看他:“听说佟琪回去了?你真觉得沈长缨就是你媳妇儿?”
杜渐靠进椅背里,并将两腿抬到了桌面上,望着对面屋顶上两只乌鸦,一下下地嚼着果仁。
谢蓬撩眼:“说话呀。”
“没有。”他说。
他没这么薄情寡义的媳妇儿。
说完把核桃盘子端起来,一个个地捏着吃完,然后又道:“码头上若有意外发生,可与冯少擎他们相互配合着点。
“他们毕竟还有南康卫可以增援。我在府里盯着程啸,账本能找到最好,万一找不到,务必把他的皮给扒下来。这是最后的机会,这回完事了,成不成我们都回府。”
……
长缨回来的时候紫缃正在打发院里两个丫鬟晾衣裳。
码头那边少擎已经与周梁埋伏好了,每隔一个时辰都会有消息传过来,而长缨的任务就是盯住程啸。
就算是码头银子跟程啸无关,可他手里还有个账本,无论如何,他这边都绝不能放松。
但少擎他们也机警地发现,这几日但凡出门身后就总有尾随,好在他们都经验丰富,伪装技术不在话下。
“程湄方才被放出来了。”
紫缃见到她,立刻进房前来报讯。
这事儿长缨已经知道,她拂拂袖子问:“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剑拔驽张的当口,程啸那老狐狸忽然又把这货给放出来,自然不正常。
紫缃也觉得纳闷:“我也不知道,也是刚刚收到的消息。”
“那就去盯着点儿。”
这节骨眼儿上,别让她闹出什么夭蛾子来。
程湄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程啸把她放出来,在她眼里就跟放出只疯狗来无异。
紫缃点点头,出去了。
但带回来的消息却是没有夭蛾子,不但没有夭蛾子,程湄居然还是要被程啸打发去乡下庄子里住。
“千真万确,这事他们还捂着呢!还是我隔着门偷听来的,程湄眼泪汪汪地着人收拾衣裳,还打发人备好马灯,估计是要走夜路。
“程夫人在旁边好劝歹劝的,我虽然听不清楚,但听着也像是要给她点教训的意思。”
“走夜路?”长缨想了下,蓦地把放到嘴边的茶停下来,“你听说过哪个当爹的会让大姑娘出门走夜路的吗?”
更别说江南匪情这么常见,他自己就两次遇险,说他这是没有意图的,谁信?
说完她却忽然想起什么来,把茶杯放下,又说道:“看看她打算走哪条路?回头我们去看看。”
紫缃愣住:“危险!程家这是在任上,他们在长兴哪来的庄子呀?谁知道老狐狸打的什么鬼主意?”
长缨深深望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
第041章 她插翅难飞了
这一日似乎格外漫长。顶 点 X 23 U S
整个下晌程啸就在书房里呆着,没有一刻是安定的。
眼看着天色渐暗,他走出房门:“姑娘该启程了吧?”
程湄动身的消息传到长缨耳里时,她正在听召回来的周梁回禀消息。
“镇海帮的船今夜靠岸……
“他们总舵里今日也没有屡有人外出及归营,前后一共有七八辆马车入了舵中,以及至码头沿途每隔半里路就设下了暗哨!
“不管这事跟程啸有无关系,官银绝对就是今夜里要运上码头!”
“既然这么肯定,那就不要有丝毫放松!”长缨将这几日闲时所绘的小册子揣上身。
又道:“入夜之后立刻潜进去察看马车上是不是有装银的箱子,一旦确定,即刻回南康卫禀报谭将军,请他发兵增援!”
不管银子从哪里来,只要镇海帮要悄悄运上码头的的确是官银,那今夜他们都一定不会空手而归!
周梁利落地出了门。
长缨招呼紫缃拿剑出发,到了门下她又回头,走到桌边拿纸写了几行字,揉成团之后交给她:“先拿去给杜渐!”
……
面对谢蓬的调侃,杜渐不是不想回答,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一方面站在正常人的正常立场,沈长缨间接害死了国之忠良而且还忘恩负义的行为,绝对让人不齿。
一方面想到她有可能是照顾过他半个月,陪伴她度过最艰难的那段日子的沈琳琅
作为一个承受过她恩义的人,其实没有资格去鄙视她。
但又因为目前无法确知沈长缨究竟是不是沈琳琅,所以目前的心情,当真是一言难尽。
下晌程啸没出门,他自然也没出门。
但天黑之后程湄却要出门了,令刚准备吃晚饭的他不由放下了碗筷。
程家在长兴没有什么庄子,程啸敛财多,目标大,不敢明目张胆在江南置地。那么程湄这又是去的哪门子庄子?
才起身到门下,便就有小纸团啪地打到他饭碗里!
捡起来一看,他目光就骤然凝了起来……
这个时节的天色暗的还较早,沿途炊烟缭缭时,暮色已经笼罩大地。
程湄的马车出城之门即向西行走,身边所携的两名护卫紧紧相随。
长缨跟了一段之后便放缓了速度,最后在在离城门五里之遥的路段停下来。
“怎么了?”紫缃问。
“这段路要紧,仔细点。”她扯下面巾,跟她使了个眼色。
倘若要去庄子里,程湄身边至少也得有杜渐或杨禅他们带队相随,就算他们不亲自来,也绝不应该只有两个人。
而如果她真的只是替程啸去办什么事情,那她身边就至少得有那天夜里听候程啸指意行事的黑衣人护驾。
眼下出了城门,身边还没有人相护,这怎么可能正常?
程啸这摆明了就是要以跟她起过冲突的程湄引她上钩!
紫缃听她一说,也暗暗心凛。
这时候余光却正好瞥见一道寒光,如流星一般飞快往长缨心口射来,她急忙拉她一把:“闪开!”
长缨在杀气将起的当时就已经察觉到,紫缃拽着她往旁边躲的工夫,她顺势就踏住树干翻到了树上!
但还没容她们站稳,四面又已经有无数暗箭朝她们飞来,耳畔只听得见沙沙声一片响,不绝于耳!
“我掩护你,你去劫车,连人带车拉过来!务必把程湄给捉住!”长缨紧攥住紫缃手腕,望着远处已逐渐慢下来的马车道。
紫缃依言行动,在长缨掩护下惊险避开了所有来箭接近了马车。
程湄早揣着胸口坐在马车里不敢挪动分毫,猛地只觉车身摇摆,而后有娇叱声传来,便也吓得尖叫连连!
忽一下有人冲进来,一柄长剑搁在她颈上,紧接着将她一扯,挡在跟前便拖了出去!
“你要干什么?”她几乎语不成声。
紫缃手下用力,素日甜美的嗓音此刻也变得粗哑:“再多话老娘直接剁了你!”
程湄面色雪白,当下却再不敢吱声了。
紫缃一手拖着她一手驾着马车到了长缨身侧,长缨直接飞身上来,而后驾着马车直接往城门奔去!
车后噗噗箭响声不断,两人按着尖叫不止的程湄趴在地面,完全听凭马车自行飞奔。
好在马儿识途,掉转了头之后便朝着城门方向走,一路上虽然嘶鸣声不断,但总算没走岔路。
“你即刻驾车去南康卫,求见谭将军,告诉他镇海帮里发现了大量官银!我在调查途中遇到程啸派出杀手夺命,他的女儿程湄就是人证!请他速速发兵增援!”
到了城门下,长缨抢着时间吩咐紫缃,而后狠瞪了程湄一眼,瞅准空子如箭一般掠出了车厢!
紫缃呼喊不及,也只好咬咬牙勒着马往湖州方向奔去!
长缨于刀光剑影里手起身落,全力以赴之时却突然有一人飞身杀入,到得她身前接连挑开几枝攻来的长箭,接而一手将她卷入臂弯,踏上面前人头杀出了重围……
知州府里灯火已熄了一半,程啸负手立在窗前,对着月下花木聆听家丁的回禀。
“半个时辰前沈长缨和她的丫鬟尾随着姑娘的马车出了城,方才收到的消息,她们已经于两刻钟前被杀手包围。
“派去的人有三十人之多,都是有经验的杀手了,这一次,沈长缨定然插翅难飞!”
伴随着家丁的狞笑,廊下的灯笼也跟着晃了一晃。
程啸半刻后吐出一口气,看了看天色。
他知道沈长缨是有职衔的军官,杀她是触犯朝廷律法的,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谁让她屡劝不退呢?
既然抖出她的身世来都不能击退她,那他就只好让她“横死”在“匪徒”手里了。
她是趁夜出城的,杀手也是寻不到踪迹的,在匪徒横行的野外,横死一两个女人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来,问道:“码头那边呢?”
“安排妥当了。”家丁上前来,“子正即可启航。”
他点点头,眼下是戌时,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沈长缨死了,东西也运走了,到时候他这官儿,也就能安稳的往下做了。
第042章 以为我是小白兔?
“着他们仔细,绝不能出什么差错!再去看看冯少擎带着周梁黄绩去了哪儿,要特别防着他们!”
既然要杀沈长缨,这几个人他当然是会防着的。m.www.uu234.net
但听说他们这两日都在城里闲逛,前两日还在东桥那边与几个旧识喝酒湖州距离长兴不远,有旧识倒不意外。
程啸想了想自己素日的谨慎,再次觉得沈长缨他们不太可能会察觉他与码头会有什么干联,便点点头,摆手让下去了。
刚刚推门进内,他身子一抖,立时就定在原处不能动弹
屋里烛光照耀下,沈长缨抱着长剑靠站在他书桌旁,仿佛早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
“怎么了程大人,你是以为遇见鬼了吗?”长缨慢吞吞说着,将烛台挪到身前几案上。
程啸定站半晌,咽了口唾液,又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脸庞:“将军,怎么会在这里?”
“对于一个会武功的人来说,要在这里不有的是办法吗?”长缨站直,搓了搓手指尖的烛油,“不然的话程大人也不会为了杀我而舍得把亲闺女弄出来做诱饵了,不是吗?放心,你现在看到的我,还是活的!”
她呲牙冲他笑了一笑。
程啸笑容已经无法保持:“我怎么听不懂将军在说什么?”
“听不懂没关系。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长缨走到门边,将剑尖杵上他面前几案,“我要是没看错,先前杀我的那批人,是镇海帮的人?
“你跟他们勾结多久了?这个时候关注码头,程大人莫非还有货要运送?”
程啸手指微抖,眼内倏地迸射出利光。
长缨笑着拍拍他肩膀:“不要紧张,来长兴这么多天,还没跟大人好好谈过心,今夜月色这么好,不能浪费。”
“沈长缨!”程啸被拍得后退了半步,“你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想逼问本官政务?!”
“你错了,我只是问,可不是逼问。你答不答,我都不会勉强。只不过你若答得好,兴许回头我就会让程湄好过点儿。
“答得不好,那她下场如何,就得看我的心情了!毕竟我还救过你们一家子的命,你们不但不感恩,反倒一个妄想泼我脏水毁我名声,一个就直接想置我于死地,我若放过你们这对禽兽父女,那天理都不容了不是?!”
随着话音落下,她抬起剑尖笃在桌面,鸡翅木的桌子瞬间被砸出个洞!
程啸心惊肉跳:“你想干什么?!沈长缨你好大胆,你竟敢劫持小女!”
“程大人这脑子可真是灵活!这就又给我扣上劫持官眷的罪名了?”长缨围着他转了半圈,“我恶名在外的沈长缨劫持了又怎么样?
“我劫持个把人,你有什么好吃惊的?你不是连我老底什么的全都打听清楚了么?
“我得感谢程大人啊,撕了我身上披着的这张皮,这下我可也松了口气了,不然在你面前装善人多累呀!
“我就得露出我心狠手辣阴险狠毒的本性来让你看看才是啊!不然你怎么会知道你犯的是哪路煞神?!”
长剑再抬剑,这次直接杵到了他胸口!
程啸额上汗都出来了,跌坐回椅子上,唾液一口接一口地吞。
“你,你真的就是害死武宁侯的沈璎?!”
“不然呢?”长缨勾唇,“我不是‘鹰’,难道你还以为我是小白兔?”
程啸喉头发紧,他虽然早已经确认沈长璎就是沈璎,但从来没想到抖掉了身上这层皮之下的沈璎居然这样煞气漫天!
他见过不少耀武扬威的人,但当中绝大部分人都是前呼后拥靠人壮声势,可眼前分明只有她一个人,她这气势也仿似能翻江倒海!
“你想杀我?”他从干涸的喉咙里漫出声音。
“不杀。”长缨笑着将一只脚抬上他座椅,一手支着膝盖将剑拔出来,将剑刃在他脖子跟前翻来覆去地细看,“杀了你岂不太便宜了你!”
程啸被长缨折磨得几近崩溃,他后背紧贴着椅背,贴身的衣衫已然透湿。
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感觉太痛苦了,他不知道她究竟知道了多少事情?她到底来多久了?如果她连官码头都知道,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听到了先前他与家丁的对话?
……他突然间胆颤心惊,冯少擎他们究竟去哪儿了?还有她那个丫鬟呢?!
“铛!”
壁上的西洋钟突然一响,把全身紧绷的他又吓了一跳。
长缨冷笑着将手里剑尖一伸,拍了拍他下巴:“亥时了,你们的船该靠岸了。”
程啸面肌抖个不止:“什么,什么船!”
“当然是运送官银进京的漕船,还能有什么船?”她走到书案后,抽出案上一撂书底下露了半张的几张纸来抖了抖。
“我虽然是军门里的人,不管公务,但也记得漕运这一块可是有专门的衙门的。
“程大人大晚上的拿着这些个漕运上的文书在研究,难道不是为了把私吞的官银给送走?”
末尾这句话挟着寒气喷在他耳侧,激出他一波接一波的颤抖。
望着跟前与印象中完全不同的她,他终于也咬紧了牙关:“这么说来你已经暗查了我很久。”
“不然你以为我留在长兴做什么?”
“当天夜里黑衣人要来暗杀我的事你也早就知道?”
“包括你杀方桐,还逼迫方夫人守口如瓶的事也知道。”
程啸后槽牙已然发酸:“但你没有证据!你也奈何不了我!”
“我不需要这么多证据。”长缨挪开手边镇纸看向他,“你现在应该已经猜到冯公子他们已经去了哪儿。
“不瞒你说,我已经派人把程湄一道带去了南康卫见谭将军,你这位闺女可没有你的城府深,我赌她到了卫所不出一刻钟,就会把你给招出来,你信不信?
“只要程湄把你招了,首先你谋害武将的罪名就会被坐实。
“其次谭将军定然会派人来增援,只要他们赶在船开之前把官银拦下,程大人你私吞饷银的罪名又会被坐实。
“光是这两桩,你就已经得赔上一家人的命了,你说我还要你别的证据做甚?”
第043章 你居然背叛我
程啸觉得有些窒息,他扯了扯衣襟,又咽了口唾液。顶 点 X 23 U S
“但这还不止。”长缨扬唇,又望过来:“我们既然查到了你跟镇海帮勾结,那么镇海帮跟东瀛人有往来的事情当然也得查一查。
“程大人跟东瀛人有着些什么瓜葛,想来不必我说的太明白?”
程啸听到这里,脸色已经控制不住地变成了青灰。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他问。
“不知道了。”长缨呲着牙,“所以要请程大人指教,黑衣人问你要的那本账本,究竟藏在哪儿?”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程啸紧抓扶手冷笑。
长缨想了下,站起来。
程啸没来由地有丝紧张。
她笑了下,缓步走近他,忽而停步:“我猜,你这账本,不是记录私吞的官银,而是记的跟海上倭寇之间的交易是不是?”
程啸只觉眼前烛火跳跃,面前这张脸忽变得莫测高深。
“你手里的账本来自上头的授意,按常理来讲,你们绝不应该留下这样的东西成为后患。
“能让你们拼死留下来的,自然是不能消去的账。
“以你背后人的势力,在朝野上下还有什么账是消不了,怕人抵赖的呢?”
她的语速放得极缓,但每一个字分量都重得像是击心的铁锤。
程啸抓着扶手的两手已经出油,额上才扼住了一会儿的汗意,此刻又以更汹涌的势态冒出来。
“我思来想去很久,也没有想明白究竟什么人能令得你身后的主子也不能不留下账本以备后患。
“而同时还有一件我不解的事情就是,镇海帮与东瀛人似乎私下里也有勾结。
“我把两件事联系起来一想,就不难发现了。
“根据目前江南的匪情,只有山贼与海盗作乱。你们当然不会把山贼们放在眼里,所以只能是海盗了。
“这些年各地卫所没有偷懒渎职,但海面与陆地屡犯屡打,屡打屡犯,不是因为卫所不作为,而是因为,分布在江南的像你程啸这样的人太多。
“你们与匪盗们达成协议,一面请求出兵剿匪,一面跟朝廷哭穷,朝廷只能不断地往下拨款发兵。
“有了银子,你们双方都赚,他们取一部分,你们取一部分,如是,匪盗永远也打不绝,上头的钱也永远挖不尽。
“可你们这些蛆虫也不是好相与的,譬如你们拿五万两银子,层层剥下来,落到你们背后主子手里的,也不到六成吧?”
程啸面目已然有些狰狞。
长缨隔空望着他,接着道:“银子源源不断地拨出,副部当然有职责核查。
“户部侍郎陈廷琛因为察觉到个中真相,却又因为背后牵扯甚大,自觉无力揭露,只好以死上谏。我说的对吗?”
程啸紧绷脸色,听而不语。
长缨未再冷笑也未再讥讽:“我虽至今未曾参与过海面战事,但因战事而牺牲的同袍比比皆是!
“当他们在为国家流血拼命,身后却有你们这么一群食人血的蛀虫,与敌人暗通来算计自己的国家民族!
“你们贪的哪里是银子,根本就是我们将士们的血肉!你说你们该不该千刀万剐,该不该向他们叩首谢罪?!”
长剑搁在脖子上,冰凉的触感直达骨髓。
程啸喉结滚动,说道:“海面上的事,我没有参与多少!我只是负责总账!”
“就算海上的事你没参与,至少长兴州内,将私吞下的官银交托给江湖帮派的事都是你包揽的了?”
长缨伸剑刺破他皮肤:“湖州近年的匪情总也平不下来,实则也是你们官匪勾结,为着赚朝廷的银子了?只不过你们不必另立账目用来防止对方赖账而已!”
她倏地收回长剑,怒目睥睨。
程啸身子晃了一晃,虚脱得连手指都有些发麻。
他沉了口气,抬头望着她:“你即便是知道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可惜你明知道我干了些什么,也没办法拿我的罪状。
“沈长缨,别忘了你是凌家的仇人,你不敢回京,你杀了你的亲姑父,一辈子也只能躲在偏远之地苟且偷生!”
长缨面无表情。
程啸站起来,正了正衣襟,负手又道:“沈将军的确是有些手段,能弄清楚那账本的秘密很不容易。
“不过,我既然知道了武宁侯心心念念的仇人就在这里,你觉得我就会任你摆布么?
“倘若我将这消息告诉给凌家,将军觉得,你还能不能安安稳稳地在南康卫做你的将军?”
“为什么不能?”
这时门外又传来声音,清朗而坚定,像能破壁的寒刃。
杜渐扶剑立在庑廊下,廊灯将他颀长的身影映得异样巍峨。“我怎么反而觉得沈将军办完这个案子,她的官位会更加稳当呢?”
程啸身形一晃,蓦地回头又看向长缨。
“你们,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他两眼瞪到极大,目光来回地在他两人脸上穿梭,“杜渐,我待你不薄,你竟敢背叛我!”
“我也待你不薄,救了你一家四口的命,你岂不是也翻脸就来杀我?”
长缨立在门槛下,冷眼轻哂。
程啸无言以对,转身望着院门,待要张口,家丁却连滚带爬地进了来:“码头出事了!箱子刚露面,就被,就被冯公子他们拦下了!
“随后南康卫来了人,谭将军,谭将军和知府大人,带着人马去了码头,将镇海帮的人拿了个正着!”
程啸定立在那里,面如土色!
长缨笑道:“想来程大人是‘插翅难逃’了。怎么样,你手头那账本,是想等到谭将军到来之后再交出来,还是先交给我?”
程啸怒目瞪她:“你休想!就算你们缴获了官银,我仍可以推给镇海帮,说是他们劫下来的银子!
“你们既知道我背后是谁,那么总该知道,为了应付这样的局面我们事先都会有准备!
“只要镇海帮坚持咬定银子是他们劫的,难道凭东宫和顾家的势力,还能保不住几个劫银的小贼的命吗?
“我便是死,也绝不会把账本交给你们!”
第044章 求个答案
院里充斥着他的吼声,奇怪的是再也没有人进来。顶 点 X 23 U S
他仿佛也意识到了,目光再度带着惊恐地投向杜渐。
“你到底是什么人?!”
杜渐笑了下:“一个你就算不交证据,我想给你定罪也还是能做到的人。”
程啸闻言如同见了鬼,连吞了几口唾液都未曾说出话来。
长缨也瞅了眼杜渐侧影。
虽然知道他是有策略的,可这话恐怕凌渊傅容之流在这里,也不敢轻易说出来,做人这么狂妄真的好吗?
“好,很好!”程啸咬牙挤出两个字,而后大笑了几声,又望过来道:“你们说的都没有错,那账本的确都是记的一些不可告人的黑账。
“朝廷只管寻地方官缴税,又哪里知道我们的艰难?
“这些年朝廷为了夺权,看似是文官把政,但实际上武将掌握着军队实力,军门中人索拿强要不说,还时常耀武扬威,我等若是不生些主意来填补这个漏缺,来日岂还能有活路?!”
“别强辞夺理了行吗!”长缨略有不耐,目光往廊下一扫,又漫声道:“对了,程大人若死了,这些花可怎么办?”
程啸闻言怔住。
“爷!南康卫谭绍带着兵马往长兴来了!”
恰在这会儿,门外忽有陌生的面孔进内,到了杜渐跟前俯身禀道。
程啸面肌又是一抖,忽然瞧准了一旁在太湖石,奋力往前一扑!
杜渐眼疾手快,飞身扬掌将他一拍,随后道:“传大夫!留活口!”
传话人随即远去。
程啸虽自戕未遂,但仍被杜渐这一掌打中了侧背,吐出血来!
动静传到了院门。
闻知音讯的程夫人早就因为程湄的夜出而未曾就寝,此时更是按捺不住地来到了门口,无奈被杜渐带来的人拦住,惊惶得失了方寸。
再听闻程啸出事,便尖叫着要扑进来。
杜渐索性拉着长缨退开,由着他们去呼天抢地!
“姑娘!”紫缃冲进院门,径直扑过来:“您没事,太好了!”
这里刚说没几句话,紧接着门口又有一大片紧密脚步声由远而近地响起,又有喝令包围全府的宏亮嗓音夹杂其间,很快院门口就出现了大批将士,为首的悍将身披银甲,威风凛凛如同天神降临。
“末将见过将军!”
长缨连忙上前见礼。
谭绍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然后走向倒地的程啸那边:“怎么回事?”
“程啸闻知罪行败露,方才自行扑过来寻死!”长缨跟上去。
谭绍环场看了看,再看向正瞪大眼急呼吸的程啸,起身道:“抬下去!即刻封锁各处府门,将程啸一家及所有与案人员押解起来待命!”
杜渐趁着人多退出院子,长缨只觉身边人影一闪,已不见了他影子。
……后面这半夜注定忙碌。
长缨跟随谭绍前后讲述事件所有细节,以及又引路前往镇海帮老巢捉拿匪首。
又因之这里头涉及的还是太子与皇帝的夺权之争,很多事情还得多做遮掩,以免撕出的窟窿超出了他们的应对范围。
很明显,程啸此案他们只能上报他勾结匪徒合谋私吞官银,而不能直指他是为背后的主子做事。
上面若心想查,自然会传人进京顺藤摸瓜,若是不想查,那么你一个小小的卫所就敢指控太子私吞官银,显然是不想活了。
“这事办的不错。”辰时末刻将属们聚在偏院里用早饭,谭绍对左侧坐着的长缨这么说,“看来我们沈将军对捕捉敌情还是很敏锐的。回去给你记个功!”
难得向来严肃的谭绍今日还开起了玩笑,大伙都很放松。
而长缨却知道,作为卫所长官,作为军人,此时此刻他又怎么可能心情不好呢?
不说别处,只说湖州这片,匪情屡杀屡有,地方官员敛财无度,与匪徒勾结谋朝廷的钱财,拿的却是卫所将士们的性命去拼!
这回终于把程啸给端了,还撕出来这么一桩丑闻,总算也是为昔日为剿匪出过血受的伤的将士们出了口气,这个时候心情不爽,又什么时候才爽?
等到她忙完到达杜渐院子里时,已经是暮色四合之时。
杜渐在擦剑,看到她进来时没多在意。
“恭喜你啊沈将军,又立了一功。”
长缨没回话,倚在墙上望着他:“账本还是没拿到,你怎么办?”
杜渐往剑刃上吹了口气:“虽然有些遗憾,但是托你的福查出了这批官银,也不至于无计可施。”
长缨笑了下,忽然散开盘着的手,自袖子里取出一小卷布帛。
“什么?”杜渐疑惑。
“你要的账本。”
杜渐目光骤凝,接过来打开。
看了几眼他又迅速合上!
布帛上写满了字迹,一笔笔记录的全是江南道参与过与海盗勾结的账目,上面不止有各经手人的印戳,还有倭寇那边的落款及指印!
杜渐凝视她半晌,放了帕子:“你怎么找到的?”
长缨望着庑廊下几株油绿发亮的花苗:“程啸其实并不懂养花。他的兰花水浇的太多,我总是很奇怪它为什么还会那么油亮茂盛。
“后来我忽然发现,他养的并不是同一株兰花,这就值得深思了,不懂养花还一直养花,还总养同一个品种,总像是在掩饰些什么。
“昨日我与他出了书房后,又倒回去看了看,这一看就发现,花盆底下还有道暗格。”
杜渐看她半日,忽然想起来她出身贵族,又曾在凌家度过了锦衣玉食的十年,于内宅消遣的事务上成了行家多么合理。
他抻了抻腰:“为什么要给我?你若自己呈给朝廷,也许官职连升三级都有可能。”
“我知道。”长缨点头,“但若没有根基撑起这官位,我便总有一日会摔下来。
她毫无背景,一切靠赤手空拳打下来,若是爬到高位就是胜利,那她何必这么拼搏,努力赚钱掷银子走后门就行了。
杜渐扭头看向她,暮色下她半阖的眼睫糊成一片阴影,那意境却如水墨,越显幽远。
“行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她直起身,“之前劳烦你给我解围,这就是我答应给你的交代。”
她与他又不曾有什么特别的情谊,当时情况下为了给自己多争取一份保障,便让紫缃递了纸团儿给他,上面写的就是事后会给他个交代,如此才能将他请动。
不然的话,他一个让她“好自为之”的人,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去救她?
杜渐对她这番心思不置可否。
见她走到门槛,他又道:“沈长缨!”
长缨在门下回头。
他走到身边,手里攥着不知什么时候拿出来的印泥和白纸,然后不由分说捉起她手指压在印泥上,然后逐个地往纸上印去。
一连十个,动作又快又利落。
长缨一头雾水:“你这是做什么?”
杜渐叉腰勾唇:“求个答案。”
第045章 有个倒霉邻居
晌午之前知府何就匆匆忙忙赶到了,抹着满头的汗跟谭绍进了衙门。www.uu234.net
程啸狂妄到这样的地步,不管何是不是同党,他都难辞其咎。
在地方官员与在卫所武将关系微妙的当下,证据全掌握在南康卫手里,于湖州衙署从上到下都是一记重击。
即刻起折子快马送往京师不在话下,程啸这一出事,又得临时着人充任长官也是要务之一。
此外又还有方桐一案需得一并上报审查,忙忙碌碌,到谭绍下令批准长缨一干人回湖州的时候已经是翌日清晨。
天边云开日出,朝阳斜照着前路,沿途花草芬芳,怡人非常。
长缨走的时候杜渐不知道去向,只看到他身边曾出现过的护卫佟琪在门口冲着清嗓子瞄了两眼。
她不知道他说的答案是哪个答案,但隐约猜想跟他曾经说过的“沈琳琅”有些关系。
有时候她也纳闷,他对这个沈琳琅耿耿于怀,那么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瓜葛也让人无从猜测起。
原本走时还想跟他打个招呼,既然不见人,也就算了。
到湖州的时候已经天色近午。
回府一看,吴妈不在,去买菜了。小丫鬟泛珠盈碧与小厮吉祥瞳光早就听到了消息,正在欢天喜地做着清扫。
右首与对面几户邻居见门开着,纷纷进来问候。
“听说来杀程啸那伙人极凶残?还来了两伙人?都是什么人?”
“程啸背后究竟是谁?他勾结江湖草莽私吞官银,居然还想杀你灭口?”
“你吃饭没有?要不上婶子家,给你们先下几碗面吃?……”
南风巷是离卫所最近的一条巷弄,住的全都是卫所里驻军将领。
大宁的军队里有军户也有募兵,像长缨这种就属于募兵,靠领军饷为生计,也可以说从军为职业。
当年沈家家产除了田地之外长缨都带去了京师,在凌家那会儿姑母替她好生打理,到离开凌家时资产已经翻了好几番。
但后来手头的现钱大部分又被她在京师流落时耗尽,到湖州落脚时身上只有一张百两银票,倒是京师还剩几处田庄和铺子由秀秀在代为打理。
重生那会儿虽然计划通透,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在醒来后至南下途中这段时间也把后路规划得清清楚楚,可到底不知道这条路能否走得顺当,手头也还缺点儿,因此并未置宅落户。
在她离京之后,京师关于她的风声传闻也少了,那些庄子铺子由于秀秀不曾学过经营,原本想着只要能赚点钱保本也就行了,却没想到居然也赚了不少钱。
尤其是近一年,据秀秀来信说利润颇丰,因此手头倒是又宽裕起来。
到那年升了百夫长,偶有上级将领造访,再赁着地方住也不像话,这便就托同袍们在他们聚居的这条南风巷里,找了座转卖的三进带跨院的宅子买下来。
卫所里同袍都住这儿,交流什么的也方便,其次是这宅子是北方人盖的,正统的四合院格局,令她十分有亲切感。
房子只住着她们三人以及少擎三个,另就是几个后来请的丫鬟小厮,倒是十分宽敞。
婶子们都是随军的家眷,对军中的事情自然关注,也了解一些,因此问题简直五花八门。
关于这些事情,长缨势必只能含糊应对。
但这些大多都是很质朴的低层官眷,虽然也有诰命,但可没那么多弯弯绕,日子长了,都把她这家在外乡的女将军当成自己家侄女,从无一点见外。
长缨自然也有准备,她让紫缃拿出从长兴带回来的酥饼糕点招待大伙,又婉拒了婶子们要亲手做饭的好意。
吴妈既是去街头买菜,想来很快就能回来,更何况家里还请了有附近来帮工的厨娘。
“长缨姐姐!您家吴妈在街口跟人吵起来了!”
一屋子人正叙得热闹,外头忽然就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跑进来报讯,到了跟前还煞有介事的把声音给压了压:“是隔壁苏家的人!”
南康卫里几千号人,将领也有不少,敢惹她沈长缨的自然不会是无名之辈。
而这个隔壁苏家,就是指的住在沈家左首的参将苏焕确切的说,又应该是苏焕的侄女苏馨容。
跟苏馨容的恩怨由来已久,听到这里长缨把杯子放下:“怎么回事?”
小家伙们搔了搔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大腿一拍:“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长缨顺着孩子们所指方向去往街头,刚出门口就遇见了苏焕的女儿、苏馨容的堂妹苏佩容。
苏佩容停步瞪了她一眼,也往同方向的街头走了。
长缨不动声色,带着紫缃走在后头。
苏馨容的祖籍在金陵,她们家往上三代都是朝中将门。祖父还曾经奉诏前去围场侍过驾。
父亲如今则在云南都指挥使司当差,不过是个四品的明威将军,但这可把她给牛坏了,一来便在南康卫里以“皇亲国戚”自居,平日里只与同样身世不凡调任过来历练的将门子弟为伍。
对于长缨这种没来历没背景的,压根就没放在眼里。
但军营毕竟是军营,一旦上战场可是玩命的事儿,士兵们绝对更愿意拥护和跟随能带领他们建功立业又能平安归来的头领。
长缨自打凭真功绩升上百夫长,声势渐长,由此就也变成了苏馨容的眼中刺。
两人同属一个卫所,官阶相同,关键两家又挨在一起,跟这种人为邻的滋味真是谁来谁知道!
“你说谁呢?你说谁呢?!”
刚到街口,就见前方点心铺子门口聚集了许多人,人群里正有个水盆脸的妇人叉腰指着对面衣着素净的妇人怒骂:“往日也就算了,今儿是我们姑娘生辰,你也敢来触霉头?活得不耐烦了你是?!”
妇人又肥硕嗓门又大,叉腰的时候一身肥肉跟着乱颤,真是想让人不注目都不行。
站在她对面的就是吴妈。
吴妈刚要出声,苏佩容便在两人中间停下来,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吴妈正酝酿中的反击。“还想闹什么呢?错了便是错了,大街上还要争论个输赢不成?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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