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养子
“养子。”
听见这两个字,苏伦卡在一瞬间回到了三岁时在大乌满屋中出来的那一刻,耳边听不见任何声音,口中说不任何言语。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缚在其中,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究竟乌满的预言是什么。那个将自己的一生都笼罩着的预言,究竟是什么。水屋前满满当当的人群,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一个个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苏伦卡内心涌起十分强烈的念头,想要冲到人群中,用那把杀过猛虎的刀,剜下他们冷漠的面具,撕开他们的胸膛。不,他们根本没有心,这是一群没有心的空心人。他们的血是最冷酷的蓝色,最初只是涓涓细流,慢慢地,汇成了小河,忽然间掀起了惊涛骇浪,将水屋的石墙淹没在其中。
他咬紧牙关。仿佛看到石墙之后那个树皮一样苍老的影子,他翻腾在蓝色的水中,嘴张得很大,里面一颗牙齿也没有了。可他对这个衰老将死的人全无半点怜悯。是你,是你毁掉了我。是你用那肮脏的巫术在我苏伦卡的命运上洒上悲剧的药水。你令我不得安生,我必让你不得好死。老人仍张着没牙的嘴,无声地挣扎着,这一刻他不再是草原所有人心中至高无上的大乌满,而只是一个普通不过的老人。
在大殿上边境史鲁尧是如何拼命推搡着自己,让他跪下谢恩的事情,苏伦卡完全不记得了。可他唯独记得离开的时候,明元皇帝那一刻脸上的表情,他眉头微蹙,脸色阴沉,不复平日的明朗慈爱。若他此时能知晓促使明元做这个决定的那一封密信和他此刻的隐忧,也许就不会有之后那些诸神也不愿见到的事情。
回到住所,苏伦卡见到桌上放着的那几本史书,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萨迪翁闻声出来,只见苏伦卡越笑越大声,到后面竟不能止息,直至眼泪滚滚而下。萨翁去掩了门窗,在一旁关切地看着,什么也没有说。苏伦卡就这样又哭又笑,将那一本本书撕得粉碎。大殿上的梦魇已经离他而去,他红着眼睛,这一切不过是自己太过于一厢情愿了。苏伦卡啊苏伦卡,你不过是那蛮荒之地一个微不足道的王子,怎么会从一开始就奢望大冉皇帝会把自己宝贝一样的公主嫁给你。你以为大冉皇帝派人来教你读书,教你礼仪,是为了让你可以成为他的乘龙快婿么?错错错,错得太离谱了。你不过是个卑微的人质,他在乎的是你身后的那个骑兵王国,查尔丹的王国。
那一瞬间,查尔丹那坚毅的脸和安平的姣美面容似乎融合在了一起。是了,如果今日来到长郅的不是我,而是查尔丹,一切也许都会不同。他想起自己初到长郅之时,所受到的小心翼翼的接待。那时的大冉还不知道自己的分量,这个有着源远文化的中原王朝早就在无数的政治纷争王位更迭中,锻炼出来了一种本事:他们喜怒不形于色,内心却不知有着什么样弯弯曲曲的道路和深不见底的沟壑。因此向来塞北与中原的纷争,偶尔不过是在武力上略胜一筹。而只要这个中原王朝心思稍定,便能用计谋反胜一筹。这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草原霸主们又何尝不知晓这个道理,大部分时候他们绝不恋战,总是在边境上烧杀抢掠,见好就收。可也有那么几次,胜利的狂热胜过了理性的判断,结局往往都惨烈。
草原上的人只知道用蛮力,却不知在这个广袤丰美的地方,用智才是长盛不衰的必胜之道。苏伦卡想起了寻玉,这个优柔的莒王殿下,再怎么看也无法与多亥口中那位骁勇善战的太子相争。可苏伦卡来大冉不到一年的时间,太子倒下了,追随太子曾令多亥人闻风丧胆的林达将军不知所踪。不久前,明元皇帝宣布立莒王寻玉为太子,大赦天下。而安平曾无意中与苏伦卡提及,自己的哥哥有一位十分厉害的”军师“。苏伦卡在无数的史籍中,读过很多这样的人-这些政客熟谙时局,计谋如神,得一人如得天下。若我也有这么一人辅佐,又何至于沦落至此。
他心情苦闷之极,想立刻去找安平,向她吐露自己的心意。可这不可能,自从成人礼之后,他就已经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单独和安平伴游。为数不多的几次,是在一些和大冉王子公主的聚会之中。安平待他仍如同从前一样亲切,不像她那些如同孔雀一般骄傲的哥哥姐姐,他们的目光总是无端地让苏伦卡觉得窘迫不已。事实上,除却这些为数不多的时候,在长郅的生活总体还是很愉快的。他很享受每日与文渊阁学士的日课,那些充满智慧哲思的辩论,这一天余下的时光,他总是在书房中埋头读书。从在燕凉的时候起他就一直很喜欢读书,可父汗并不喜欢看到他这样,作为一个拥有赫赫战功的汗王,他推崇武力,安然接受乌满传播的那些简单的关乎自然的学问。查尔丹和他如出一辙,苏伦卡想起这些就不免苦笑。
可他很少想起那个遥远的大草原,那个绿洲上的孤城。他从不思念父兄,就连娘亲和的身影,也日渐模糊不清。在大冉,他找到了自己命定的归属,不会有人觉得他应该骑马射箭而不埋头读书,不再有人觉得他体格瘦弱不堪重任。在这最后的打击到来之前,大冉的生活如同一个美丽的幻影,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两千年文明的精华,渐渐地从衣着到举止,都努力地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汉人。他本就有汉人的血统,如今穿上汉人的华裳,学习他们的文雅举止,若不是常年在草原上晒出的黝黑肤色,很难有人能看出他的来历。萨迪翁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苏伦卡看出他心中的不屑和鄙夷之情,可他不在乎。那盏精巧的九层宫灯,像是一种神秘难言的力量,吸引着他不断地向它靠近。
然而就在此时,一切幻影如同一个吹得很大的泡泡,在霎时间破掉了。他又重新置身于那场在御花园中的宴会,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衣不蔽体地走在衣着华丽的王公贵族之中。可他们甚至没有斜眼看他,一个从落后蛮荒之地来的人质。一盏盏美丽的花灯如同星辰一般挂着树上,树下的人举止优雅地走来走去,他们轻声细语地彼此交谈,轻柔的笑声传来,是安平。她被几个贵族公子簇拥在中间,他们聊着苏伦卡不曾懂得的话题。就连那个躲在角落喝闷酒的寻玉,他也属于这里。可这个衣着怪异,神情疏离的异族少年,这里只有他一个异类。他默默地站在整个院子最美丽的一颗星星-那盏九层宫灯的阴影下,龌蹉地歪曲了记忆。他想象自己是如何昂首挺胸地走出去,如何自信满满地安慰安平,想象那场游园会中,自己和他们融为一体。
太迟了,现在才发现太迟了。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嵌进了肉里。细细的暖流从指缝中流出,仿佛稍稍缓解了他那如山的痛苦。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心头一紧,萨迪翁,他抬起头来。他知道萨迪翁那充满嘲讽的笑容会像刀子一样,再次在他心头上刺上好几刀,可他已经不在乎了。可是四下空空,萨迪翁早已不见踪影。不知为何,他没有自己预想中那样如释重负,相反,还有一丝失落。这位陪他从遥远的塞北出发,一路历经艰险来到长郅的古怪老翁,苏伦卡发现此时他是自己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眼下,他心中的火苗并未完全熄灭,是甘冒危险自取其辱再争取一次,还是接受这悲剧的结局,在这异国他乡顶着这名正言顺的人质头衔生活下去。他需要萨迪翁的意见。
第一百零七章:安平
“公主殿下,杨府今日又差人送了几样点心过来,公主要不要现在尝尝?”安平懒懒地往后一靠,眉头皱起,“为何又要送点心过来?”乳母刘嘉一边指挥着几个宫女将点心盒放好,待她们退下后,才说道,“公主莫非又忘了么,上次公主和淑妃娘娘去杨府做客,称赞了他们府上的点心好吃,所以他们现在隔三差五就差人送点心进宫。顶 点 X 23 U S”安平仍微微皱着眉头,“我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刘嘉笑了笑,“公主记不得也没关系,这点心也不过是个借口。这一切还不是因为杨府那个二公子,一直对公主有意嘛。”
安平一下子挺直了身板坐正,“那个小树墩,我才不要嫁给他呢。”刘嘉忽然很快地四下扫了一圈,安平有些不安,“怎么了?”乳母压低了声音,“公主知道,淑妃娘娘是很想促成这桩好事的,还是不要让她听到比较好。”
安平心情忽然莫名地烦闷,她起身走进内室,“我才不管她怎么想。我想嫁给谁,我自会和父皇说去。”乳母跟了进来,轻轻掩上了隔门。安平的卧室散发着少女的甜香,她一进门就直奔床榻,上面柔软蓬松的被子是刘嘉早上刚熏好换上的。她重重的往上面一倒,将大半个自己埋了进去。刘嘉从小照顾着她长大,对这位公主的脾性了解得比谁都清楚,知道这个时候不要理她,所以她只是轻手轻脚地在一旁整理衣箱。过了一会,安平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乳娘,乳娘。”刘嘉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我在呢~”安平转了半边脸,“皇哥哥什么时候才会搬到宫里面啊?”“听说皇上的意思,是要等娶太子妃过门后,再一同搬进东宫呢。”“这么久啊。。”
刘嘉停顿了一会,轻声说道,“宫中还在传一件事,说是前太子本来已经定了日子流放,但皇上推迟了好几次,像是没有下定决心的样子。”安平大声说道,“胡说八道!”刘嘉眨了眨眼,没再说什么。安平脑子却早已转到另外一件事情上了,“乳娘,你说要是皇哥哥进宫了,我能搬去和他住在一块么?”刘嘉噗嗤地笑出声来,她走过去抚摸着安平的头发,“我的小公主,你的小脑袋瓜整日都在想什么呢,哪有妹妹去和哥哥同住的道理。”
安平叹了口气,又把脸埋在了被子的暖香之中,不再和刘嘉说话。
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生母,对她最多的印象都是来源于两个最爱她的男人。这两个男人性格迥异,可在娘亲的事情上却是一模一样的脆弱。哥哥就罢了,就连一向沉稳的父皇也数度黯然神伤。父皇的神情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是她对娘亲唯一的印象了。她不熟悉她的气味,她的样子,甚至对她的身世境遇,也只有零星的了解。她是由一位性子中庸的淑妃娘娘抚养长大的,在深宫之中接受着一位公主所需要的礼仪和学识,为了将来嫁给长郅的某位贵族做准备。可这究竟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么?
从小她就时常做着奇怪的梦,梦到会有一匹会飞的马,将自己从这重重宫墙中带出去。她不用活在对娘亲又爱又恨的情感之中,不用再寄人篱下小心地留意各种人的眼色,不用再掩饰对各种事物的讨厌。她想起了那位大草原来的王子。脸微微发热,她偷偷瞄了乳母一眼,她在一旁整理衣服,并未往她这里看,安平放下心来。
一年一度的皇室蹴鞠又来了。又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明元皇帝提前两日便带着一众皇子公主去了城郊别苑。因为上次太子事件,他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再来过别苑。众人也都不敢提这个地方,久而久之这处郊外的皇家别苑竟要沦为了禁忌之地。还好那日内务府来请示蹴鞠比赛的地点时,在一旁为明元斟酒的安平随口提道,“不如去别苑吧。”即使明元皇帝有过片刻挣扎,那他也一定很小心地掩饰了过去,因为在场的人很快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好,就听安平的,朕也好久没有去过别苑了。”
蹴鞠比赛很成功,安平站在一个缓坡上,看着最后一场比赛上贵族子弟们紧张的争夺,笑容渐渐从她天真的脸上洋溢开来。“我去看看皇哥哥。”乳母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这位公主早已溜得无影无踪了。
马厩背后是一个很陡的山坡,这个山坡下面就是别苑的树篱墙了,篱墙外还有一条很深的小河,这天然地形将这处皇家别苑紧密保护起来。安平远远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即使从背后看去,他也显得那么地阴郁与不合群。苏伦卡来长郅快一年了,大冉的皇族子弟大多认为他是个怪胎,他们当面或背后奚落于他,不屑与他交往。只有安平知道,这位异族王子也会笑,而且他笑起来的时候,右边会有一颗可爱的虎牙。她想到这些,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苏伦卡应该早已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可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回头,仍是直直地望向远方。安平走了过去,向以前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他们以前总是这样并肩坐着聊天,他会和她讲起大草原,讲起他那会骑马的妹妹,讲两个猛士是如何摔跤的。他还和安平讲起过西域那些神秘的废弃城堡,可当安平问他怎么会知道时,他却支支吾吾不答。
今天却不一样。气氛中有一种安平所不熟悉的凝滞,苏伦卡低着头,并没有看她。她勉强笑了笑,“怎么了,约我过来又不说话。”苏伦卡仍低着头,过了很久,他仿佛积聚了一辈子的力气说道,“娘亲病了,他们让我回去看看她,之后再回长郅,就要一直住在这里,直到死都不能再回燕凉了。”安平沉默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一直知道苏伦卡作为人质的身份,即使他们一再用对待王子的礼仪来掩盖此事,也并不能改变什么。“你的娘亲,他病得严重吗?”苏伦卡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的眼睛里忽然噙满泪水,安平想起父皇的眼泪,想起寻玉湿润的双眼,一下子心中充满了厌恶。
苏伦卡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望着安平,语气急促地说道,“你父皇说,之后会给我找一位汉族的贵族小姐结婚,我并不想要这样。可是,我不敢说,我怕你父皇会生气,会说我想要高攀。可他们都不知道,我只是因为自己的心意。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越说越语无伦次起来,明元坐在高台之上的脸模糊起来,那一团黄色的影子沉重地压迫着他混乱的心绪。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了。在他开口的一瞬间,本来像穹庐一样的天空越升越高,剩下他渺小得像一点尘埃,发出低微而不足道的声音,将所有希望都投向他对面的那个人。
安平心中那从未有过的热流在不断激荡着,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这不过是那天心境的延续,这一切也许都是自己将头埋在被子里时幻想出来的,不然一切怎么会如此地巧合?她渐渐从这种眩晕中清醒过来,她忽然明白了苏伦卡说了什么。他不是那要带自己远走的飞马,而是一个神情哀怨向她求助的男孩,是的,他们都一样,用爱作为懦弱的借口,然后在阴影中黯然神伤,一年又一年。安平仿佛见到了父皇的脸,见到了哥哥日后的样子。
她仰起头,骄傲与美丽得像一位仙子。可下一刻,苏伦卡听到她冷冷的声音,“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王子就不要再多费心了。”
第一百零八章:天山奚族
拾得听到牙齿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他忙运气将这不断袭来的寒意暂时压制下去。顶 点 X 23 U S可他知道过不了多久,这隐身于空气中的寒魔又会卷土重来。自己倒是能忍,可是墨心姑娘的身体..不知还能否支撑下去。他偷偷往旁边看了一眼,箜正抱着墨心坐在另一块山石上,他刚才带着三人狂奔一路,脸色苍白之极,却仍在运功弹曲。墨心长长睫毛上的冰霜逐渐融化,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庞也恢复正常,可箜的琴音却完全没有停歇之意。
拾得虽然担忧,可他知道说了也无用。他眼珠一转,转移了目标,向着旁边坐着的一人亲热地问道,“大哥,我们照这么走,大约还有几日能到奚族的领地?”那皮肤白皙的高个船工对他这亲切的举动全不理睬,仍是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打磨着手中一件物事。
他是那次去找叶夫格尼的时候听到了他和那个高个船工的争吵,显然后者并不认为叶夫格尼的船可以成功靠岸。事实上拾得很早便注意到这个人,他在一众身材矮小眼睛明亮的南亚人里面实在太为扎眼了。他一再地警告叶夫格尼,守护着梅里雪山的白港对那些不欢迎的客人是多么地不客气,可叶夫格尼为了那一大笔丰厚的报酬,哪肯轻易放弃。拾得可不愿意跟着他求险,虽然他从一开始就对救回墨心不抱希望,可为了箜公子,他的每一步都要走最有可能成功的那一条路。
只不过茫茫北海之上,谁又说得清楚到底哪一条路才更稳妥,更安全呢?
三天前,叶夫格尼依言将他们的小船在白港外围放下。他们的小船在那史前冰川森林中小心翼翼地行走,好几次就要撞在冰川上粉身碎骨,还好最后关头箜都出手稳住了小船。不过他们快到港口时,那小船还是被海面下的冰川撞了个大窟窿。待得他们湿漉漉地上得岸来,走上那条谁也发现不了的隐秘小径,拾得还是庆幸自己在船上做的决定。
不过他始终不能完全信任那个眼神疏离漠然的高个船工,他的眼神中藏着一些自己看不懂的东西。哪怕是他们一同出生入死,哪怕是他面无表情地收下了拾得的大笔酬劳,拾得还是没能完全放下心来。毕竟他不是在为自己谋划什么,一切都是为了公子和墨心姑娘。他在船上时无意看到这位船工经过箜和墨心的船舱时,眼神有些奇怪。这几日赶路,他便偷偷留了心观察,见他休息时便只是顾着手上的活计,并未向箜和墨心正眼瞧上一眼,才稍稍放心。
“你在雕什么?”他指着那船工手上的那件物事,看起来像是某种动物。“是草龙。”那人用生涩又生硬的声音回答道。
“草龙?”拾得听过这个名字,可他以为这个体型巨大的生物早就已经灭绝了。“难道天山山脉现在还有草龙吗?”那人没有再说话。拾得又耐着性子问,“还要走上多久能到?”他看着箜的脸色,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今夜无论如何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那人扬扬下巴,“前面那座山便是。”
拾得喜不自胜,也不曾注意到那人表情中的奇怪之处。风雪肆虐下,梅里雪山早已隐匿地无影无踪,可近处那座山还是能依稀看到,以他们的速度,估计最多大半日就能赶到。他忽然觉得心头那沉甸甸的重量颤动了一下,自从离开庐隐山谷,他已经不知连续多少个沉郁的夜晚彻夜不眠,苦苦思索着一切可能的风险,如今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所找寻的地方,终于要到了么..
箜想要趁天黑前赶路,可拾得看着他全然和风雪融为一体的脸色,还是极力劝阻他休息一晚,次日清晨再赶路。箜没有再反对,他也已经太累了。
那晚他们找到一个还没有完全被雪覆盖的山坡,拾得和那船工去拾了些枯枝落叶,生了火,晚上几人便在火堆之旁睡了。
拾得这一觉睡得无比安稳,虽然他还是习惯性地每半个时辰就睁开眼睛,深邃的夜空繁星无数,触手可及。身周一片寂静,雪吸纳了世界上所有声音,甚至是箜数日里从不间断的琴音。拾得很是欣慰,公子太累了,比自己还累,就让他今晚睡个好觉吧。谁知道明天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呢,也许那个老头是对的,墨心小姐的族人真的有办法救她。他的眼睛再度闭上时,还留着星辰的余光。
不知是第几次醒来时,深蓝色的天空已经有些褪色了,那些美丽的星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是要天亮了么,他刚要闭上眼睛,眼角的余光忽然扫到一片褐色衣襟。
那个船工站在墨心身旁,那条小小的木雕草龙被他握在手中,绿色的汁液仍在不断地从那草龙的口中滴出来。而墨心的嘴角边,也有着一模一样的绿色。
拾得一步两步冲了上去,箜也醒了。
奚族是个古老的山地民族,一直保持着散居的传统。即使是领主的房子,也不过前后六七间房。屋顶早已压了厚厚的雪,室内却是很暖和。
“谢谢两位不远万里,送小女回家。”
拾得收回目光,眼前这位中年男子气质温和超凛,出众的五官被一层若有若无的神性收拢着。这个古老而高贵的天山族群,相传是在史前居住于梅里雪山的仙子与凡人结合留下的后裔。这些传说必然不可考究,然而梅里雪山确实从未放弃过庇护她的子民,无论何时都能将他们的敌人拒之门外。
“那个船工..”奚族的恩主摆摆手,“无碍,他不过是想用解药和我换一朵天山雪莲罢了。”拾得声音中充满了懊悔,“都怪我,昨晚太大意了。”箜忽然抬头,望着恩主,“千万不能给他,庐隐那老头说,墨心的内伤,只有用天山雪莲才有一线可能。”恩主淡淡地道,“我已经给他了。”拾得和箜同时叫了起来,“什么?”
恩主看着他们,目光却彷佛穿过他们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自从恩慈离开这里,我就没有想过活着的时候还能再见到她,这次你们能把她带回来,真的是太好了。你们能从海湾穿过冰川森林和天山雾障,没有得到帮助是不可能的做到的。他们要天山雪莲作为报酬,给他们一朵便是了。”
拾得忍不住问道,“那些人,他们不是奚族的吗?”恩主摇了摇头,“你们碰到的是被我们称为双栖人的一员。他们的祖先是几个世纪以前从更远的北方乘船而来,这些人精通砍伐造船之术,一直散居在白港附近的山脉里。通常冬季乘船出海,到了夏天再回到山上,住在树屋里。但与别的族群不同的是,他们都是独来独往,即使同族之人也不相互来往。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都信仰某种很多很多纪元之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生物。”
“那个草龙?”拾得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男子手中那条木雕的草龙。
恩主点点头,“他们没有公开的祭坛,只是各人携带化石或者是一些相关的物事,作为信物。这些人生性凉薄,即使是自己的孩子,也常常生下来就随意遗弃。有些奚族人就将这些孩子捡回来养大,亲生父母也从来不来寻回。”
“那他们为什么会想要夺取奚族天山雪莲呢?”
恩主笑了。“天山以北有很多奇怪的族群,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想要奚族的天山雪莲。”他的笑容很快凝涩了。
“那能否试着用这天山雪莲救治墨心,不我是说恩慈小姐的伤?”
恩主嘴角显出苦涩之意,“如果能治好恩慈,哪怕是倾尽奚族所有的天山雪莲,也没有关系。”
玲珑宫就建在恩主住所背后的山上,由一段几百级的冰阶梯与下方的房屋相连。这是天山无数高耸入云的山峰中的一座,又在背阴处,因此这座晶莹剔透的冰宫才得以终年不化。
拾得和箜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正堂上立了小小供台,上面空无一物。可隐隐的蓝光之下,一朵美丽的雪莲花层层叠叠的花瓣舒展开来,与冰的脉络连接在了一起。
拾得盯着那朵花,久久不能把目光转移。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山雪莲吗。
墨心躺在旁边的冰床之上,容颜平静。拾得想起恩主刚才的话,天山雪莲只能暂时留住性命,却并没有起死回生的本领。难道墨心姑娘以后一辈子就只能活在这冰宫之中了吗,那与死去又有什么区别。他现在方才明白恩主眼神里的无尽悲伤。
清丽脆耳的乐声在这玲珑宫里响了起来。
第一百零九章:树犹如此
淇心拿着那把比自己还高的扫帚,正一下一下地打扫着院子里面的落叶。www.uu234.net
“又有了”,她轻快地念了一句,停下手上的动作,将那长长的扫帚轻靠在旁边的大树树干上。然后弯下腰,从那堆拢起的落叶之中捡起了一片。
旁边那质地粗粝的石台之上,已经放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数枚落叶。淇心将最新寻回的叶子摆好,冲着佛堂里面那尊垂目微笑的玉佛像使了个眼色,又继续回去打扫院子了。
自从搬到了且兰皇宫之中,淇心的工作就是每日负责打扫三佛堂西院的落叶。院子里这棵八百年的古树一直在落下无数叶子,从早到晚一直扫也扫不完。淇心不知道一如禅师为什么给她布置这枯燥而一成不变的功课,可自从那日一如禅师在山庄点破了她的心事,她就没有半点犹豫地来了三佛堂。在离开庐隐之后,她一直在黑暗中随意前行,像一个溺水已久的人渴望空气一样,哪怕是微弱的光,也可以让她不顾一切地往那里走。
虽然一如禅师哪里也不教她去。这位一如禅师,居然是这且兰国的王,没有什么更令淇心惊讶的了。淇心见过大冉的京城和宫殿,见过野心勃勃的太子,华贵从容的皇子,川流不息的官员,再看这里的一切,有种新奇的乐趣。两圈石头城墙围着简朴质雅的宫殿,护城河的水倒映着终年雨水冲刷而发暗的城墙,城墙一角雪松的倒影揉碎在水面上,四季常青的绿意拥抱着没有任何装饰的宫城。
一如禅师说,苍山以南的七国都是信奉神佛的,却只有且兰国以神佛立国,历代的王也必须剃度守持。
七国都信神佛么..可是那些人,我是说像遗言客栈的那些人..
一如禅师的笑容意味深长。神佛,也有很多种存在的形式。他的笑容驱散了关于那些术士的黑暗传闻,淇心觉得一如禅师很像三师兄徐枫,睿智而通达,从里到外到散发着暖意。师父呢,虽然很多时候也和他们一样,但淇心隐隐感觉到师父的心里还藏着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她现在已经不会刻意回避和庐隐有关的记忆。因为越是压抑自己的记忆,就越会深陷那醒不来也记不起的梦里。要学会直面你的思念,你的痛苦,一如禅师说。自从你被迫走上这样一条与同伴分开的路,是没有法子可以逃开痛苦的。可痛苦并不一定就是不好的,有痛苦的心才有分量,否则就是像乱草中最低微的蒲公英,风一吹就散了形,永远也找不回了。
禅师深潭一般的双眼注视着她,淇心那一瞬间不由得有一种错觉,禅师知道自己经历过的一切,无心法忍,散去功力,永世不得再入灵道……
喵~喵~
角落里传来了猫的叫声。哎呀,好像已经有两天没有给小玉喂过饭了。淇心走过去,抱起他软软胖胖的身子,坐到了台阶上。三佛堂常年素斋,这可怜的小东西只能靠着那疯疯癫癫的少庄主的救济过活。如此说来,那家伙倒是好几日都没来了。淇心抚摸着小玉背部光滑的皮毛,有些纳闷起来。最近这位公子每一两日都会来晃悠,这几日却不知去哪里了。
小玉是淇心来了以后收养的一只猫,长着白色间黄的花纹,长长的毛摸起来柔软舒服。他平日里最享受晒着太阳被淇心抚摸了,可今天不知为何有些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四下转动着他那圆乎乎的脑袋,像是想要找寻什么。大概是饿坏了吧,看来今日还是要到宫里去给他找点吃的。
忽然小玉喵的一声,飞一般地从淇心膝头跳下,冲到了院门前。淇心刚要过去查看情况,忽然瞥见从月门中露出的一角蓝墨色衣襟。她顿时便明白了。她轻轻哼了一声,停住了脚步,又转身回到了石阶上坐着。
果然。那个穿着怪异的身影从门外闪了进来,在院中磨磨蹭蹭,挨到了淇心身边。
淇心自顾自地端详今日挑拣的这些落叶。读懂这些落叶里面藏着的讯息,这是她每日真正的日课。一如告诉她,树用树叶来表达和记录自我的情感和记忆,每一片叶子从长出来之后经历三季风雨,那些琐碎的事件都留在叶子的脉络里,偶尔这千年古树也会像老人一样絮叨着往事,有心的叶子就会默默地记录下来。然而记忆叠加记忆,总是显得过于沉重,因此每年冬天来临之前,树木都会将这些记录了自己无数秘密的叶子四散飘零,随风而去。想要知道这棵古树经历了什么,再也没有比解读这些落叶更合适的了。
那天她问一如禅师,怎么样才可以记起自己的梦。每夜她穿过那扇空气大门,走进去时,想到自己出来时又什么都记不起来,就痛苦万分。一如指着院子中的古树,这棵树已经八百年了,她没有一天不絮絮叨叨地数着那些老掉牙的往事,你先学会读懂她的记忆,再要去记起自己的梦,就不难了。
话虽如此,可要从几片落叶中读懂一棵树,听起来就像是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闵少华在身旁绕来绕去,淇心没有理他。可她无意间抬头,看到这家伙正注视着那些叶子,眼神中竟有少见的认真。看到淇心在看自己,闵少华立马换了副表情,他讨好地拿起一片落叶,“淇姐姐,看来你今日又得了不少宝贝,这么多叶子,怕是和老和尚说上一宿也说不完吧。万一他再要哩嗦地和你评点一番,估计明天你就省了打扫院子了。”他虽然比淇心大了好几岁,仍是装傻卖萌地和之前一样管她叫淇姐姐。
淇心忍不住笑了,“不管我说什么,一如禅师从来不评点的。”她虽然心里气这家伙几天没来看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他这副样子也气不起来。光看外面,淇心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他和一如禅师竟是亲生伯侄,更不能想见因为一如没有子嗣,这疯疯癫癫的家伙以后便要穿上僧衣,继承且兰国的王位。
闵少华耸耸肩,故作夸张地挤了挤眼,“老和尚嘛,就爱这么摆弄玄虚。不如你和我说说,让本少爷来给你评点评点。”他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淇心今天从一开始就感觉到这位少爷有些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她满目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怎么了,好像有点奇怪..”闵少华站起身来,摇头晃脑地道,“我奇怪吗,我哪里奇怪了?”说着,还一边转了个圈。他本意是想逗淇心发笑的,可淇心并没有笑。
淇心接过他手中那枚叶子,这枚黄叶与别的不同,虽然已大半作了黄色,但仍质地葆润,边缘还透出一些绿色来。“看来是并不甘心啊,明明还可以多经历一些时日的。好在记忆还是鲜活的,你看这夏日的虫印,这棵树是不招虫子的,这一定是远方归来的鸟儿在树干上栖息时掉落的虫子。”
闵少华说话了,声音有些迟疑,“淇姐姐,你是不是已经快要拼凑出这棵树的记忆了?”淇心摇摇头,她觉得自己还差得远了,而且也并不知道自己猜的是对是错。她忽然反应过来是什么不对劲了,“你今天怎么了,难得这么认真的样子?”她盯着闵少华圆圆的脸,闵少华有些不好意思,将头别了过去。
“你怎么眼睛好像红红的,难不成刚刚哭过鼻子吗?谁欺负你了,告诉我。”闵少华只是摇头不语。淇心猜想估计是在少允那些受了些委屈,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了。
小玉终于吃完了闵少华带来的那些肉丸子,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一下子就跳到闵少华膝盖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下来,闭上了眼睛。闵少华轻轻地给他按摩,“淇姐姐,你那位名字里面也有玉的好朋友,他也像小玉这样吗?”淇心想到寻玉的脸,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不,完全不像。他每日里不知多少锦衣玉食捧到面前都不稀罕,哪像这只还要眼巴巴地等着别人送吃的。”
闵少华立即就听出了她话中之意,“淇姐姐,你是不是生气我这几天没有来看你。”淇心没有说话,这家伙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却是心细如发,什么也瞒不过他。闵少华接着说道,“这几天..我有个好朋友从中原来了,所以就..”
淇心没有等他说完,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我也不惦记你呢,只有小玉惦记你。”她将旁边的落叶拢好,用衣裳兜着,走进了佛堂东面的厢房之中。她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烦闷,自己在这三佛堂呆了已经有一阵时日,可一切却仍毫无进展。她预感到那空气之门里面,一定藏有某种她很想要知道的讯息,她的预感从来不会错,墨心的事情,褚石和青依的事情,她都曾经从梦中见到了线索。可现在她夜夜进入梦境,却从来带不回任何记忆回到现实里。除了一天又一天地盯着这堆落叶,自己真的什么也做不了么。可为什么要对他发火,他只是个大孩子啊。
这边的台阶上,闵少华仍不停手地摩挲着小玉的背脊,眼睛却看向淇心的背影,怔怔出神。
第一百一十章:闵家少爷
闵少华刚走到山庄门口,一个家仆匆匆地跑了过来。“少爷,少爷,您终于回来了。“闵少华的表情有些不耐烦,”那位大小姐又要找我吗,你和她说没看到我回来。“说着话间,他人已拐到山庄进门左手边的一条小径上。他今天穿着一双鎏金紫靴,靴头上各缀着一个毛球,这是他自己设计的鞋样,本来想让淇心开开眼界的,她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他一路走着,一路踢踏着路上的石子,脸色全然没有往日的轻松俏皮,反而有一层凝重。
刚才门口那仆人一路小跑,终于追上了他,气喘吁吁地道,”少爷,不是小姐..是那个胖和尚..“闵少华稍微放慢了脚步,“唔?发生什么事了?还有你别叫人家胖和尚,万一他要是听到了我可救不了你的小命。”那个家仆不住点头,“是,是。那个大和尚,他把酒窖里那缸老爷藏了二十年的酒全部给喝光了。”闵少华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别的事情。那个家仆看他没有反应,又接着说道,“大和尚他,他喝醉后还跑到云台花园里面,说要赏花,结果把夫人前一阵辛辛苦苦种的花踩得乱七八糟的,这,这可怎么办才好。。”“那些花那么丑,踩就踩了吧,倒是可惜了那坛美酒..这会大和尚去哪了?”那家仆回答道,“还在花田里睡着呢,叫都叫不醒。”
闵少华走到云台花园外面那条隐蔽的小道上,远远便听得里面鼾声大作。
他一眼就看到大和尚圆滚滚光溜溜的脑袋,他正酣睡在在最高那层花台的紫罗兰花丛中,脑袋下面还压着七八株东倒西歪的花苗。许是花朵都被他作了枕头的缘故,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花香。闵少华坐在他旁边,手中早已准备好了杀手锏,一根刚从路边折来的毛毛草轻轻地掏着大和尚的鼻孔。初时和尚只是轻微地动了动,伸手揉揉鼻子,不一会只见他紧绷着脸,阿~嚏~阿~嚏~阿~嚏~他连打了三个喷嚏,骨碌一下坐了起来,睁开了眼睛。
大和尚这喷嚏,简直是地动山摇,把刚才一股脑喝下的酒气全散了出来。他倒是清醒了,苦了旁边的闵家少爷。只见闵少华一边用手掩着口鼻,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来帮和尚拍了拍僧衣上的花泥。和尚也不客气,笑眯眯地坐着不动,让闵少华服侍他。
闵少华给和尚理好衣裳,坐在一旁,长吁短叹起来。大和尚斜眼看他,仍是笑咪咪,咂巴着嘴,仿佛还是回忆刚才的酒味。”还是九华山庄呆着舒服啊,也没人管我,还有美酒佳肴。真是乐不思蜀啊。“”那大和尚你就别回去了,就留在七国逍遥快活吧。中原现在灵界覆没,你回去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大和尚摇着头,”我一个人,上哪都不打紧,可偏生我那个痴情的傻儿子啊,他到现在还等着我陪他去找乐正家那小子呢。我再不回去,过几日他又该自己跑了。“
闵少华心里还在犹豫,可不得不下决心了。他双手握拳,说道,“大和尚,你帮我去和一如那个老家伙说,让他不要再教淇心什么读心术这样的东西了。”大和尚打了个哈欠,“怎么,当初不是你见那姑娘不开心,特意去求人家一如带她去三佛堂养心的吗。现在又后悔了?”
大和尚所言不假。他之前见淇心日日苦于虚无的梦境,便去和伯父说了。可那时的情况毕竟不同。“大和尚,你那天说的,人能通过梦境感知到一些事情,是真的吗?”大和尚咧嘴笑了,“所以你怕淇心姑娘如果治好了那个夜晚失忆症,她就会知道庐隐发生的一切?“闵少华有些迟疑,”我不知道,可觉得不该冒这样的风险。“
大和尚望着前方,远处云雾之间依稀能看到九黎人层层叠叠的梯田。他半眯着眼,”你们这些人啊,一个个都是关心则乱。你还当真觉得,庐隐的事情淇心姑娘会一直不知情下去么?“”只要我们不说,她怎么会知道?“大和尚冷笑一声,“枉你闵少爷向来也算得上聪明伶俐,没想到只是小事上聪明,大事上却糊涂得紧。庐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灵界已然大乱,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人尽皆知了,淇心姑娘又不是没有耳朵,她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闵少华本来想说,“能晚一天是一天。”但话到嘴边觉得未免过于幼稚,便不肯再说,只道,“大和尚,这次中原灵界大难,连庐隐这样的第一大派也是不敌,以后不知会如何?”大和尚哼了一声,“这些仙人道长的性命,哪用得着你我这样的凡人来操心。你有苍山结界保护,他们过不来的。”
“我是凡人没错,大和尚你就别装了,不如你和我去市集上走一走,还不知道有多少你的徒子徒孙要来参拜呢。。”
闵少华和大和尚是数年的交情了,他知道这个和尚虽然又吃肉又喝酒的颇不正经,却是魔道之中大有能耐的人物。大和尚又是哼地一声,“还徒子徒孙呢,上次那个鬼秀才的两个老婆,差点就把我的乖儿子制成活死人了。”闵少华应变极快,“对啊,要不是淇心姑娘当机立断..”
大和尚怎会不知道他的用意,打断了他的话道,“淇心姑娘的救命之恩,我当时候在遗言客栈时就答应过了,将来若是她有什么有求于我的地方,只有我大和尚能做到的,一定责无旁贷。”闵少华一听,喜上眉梢,“那敢情好啊,你就去庐隐帮忙把那些敌人赶走,把淇心姑娘的什么师父师兄师姐都救出来吧。”大和尚脸一沉,“开什么玩笑?我大和尚一则并没有这样的能力,即使我有,我又拿什么名分去灵界第一大派救人?”他伸出粗胖的手指,点着闵少华圆圆的脑袋,“你最近一定是常和那笨驴儿呆在一块吧,脑子都被踢坏了。”
闵少华耷拉着脸,表情愁苦,不再说话。大和尚微一迟疑道,“我前两日和你说的淇心姑娘如何离开庐隐山谷的事情,其实并没有说全。”闵少华抬头看他,目光灼灼,大和尚见到这样的目光,又想起了姚菁每次谈论起那乐正家的小子时的神情,“罢了罢了,你们都是为情所困的人,索性就把我知道都告诉你。按照那丘阳老儿的说法,淇心姑娘的练功入魔,其实当时并非只有散尽功力这一条路。她曾经尝试过某种古老的被禁忌掉的法术,”大和尚说到这里,又有些迟疑。“什么法术?”闵少华问道,声音有些颤抖。“据说是放弃和心魔正面相抗,而是逐步地封锁自己的记忆。这种法术使用到后面,所用之人就会变成一个类似法忍的存在。”虽然冬天的暖阳照在田埂之上,闵少华还是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什么叫法忍?”“就是只有拥有功力,但没有心的存在..淇心姑娘现在会失去对梦境的记忆,大概也是那时的后遗症吧。”
闵少华躺在床上,两扇窗子都开着,月光照了进来,花架上放着几本书。那是他今日刚在市集上和一个卖旧书的老头买的,里面用七国术士才看得懂的文字记载了中原灵界的历史,越看越是心惊。
他在苍山以南的七国长大,他不喜欢与那些迂腐的贵族子弟往来,交往之人多为魔道中的奇人异士。这些人中的小人物就像遗言客栈的鬼秀才一样,兢兢业业地谋份营生,好在七国庇护下生活下去。那些大有能耐的或是山林为家,清风玉露相伴;又或者大隐隐于市,每日里市集上卖点小玩意,挣够了买酒的钱就回家了。但无论如何大家离群索居,隐没于市,以至于籍籍无名。虽然大和尚说,魔道在数个纪元之前并未如此消沉,可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却不肯说了。
可是中原灵界却完全不同。正邪两派彼此分明而相互对立,而庐隐始终担任着守护灵界的使命。那是他所不了解的世界,可今日大和尚说的关于法忍的事情更是令他大为震惊,和心痛..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淇心的场景。那个曲折的山路上,他虽倒骑在驴背上,却一直可以从一面小镜子看到后面的情形。那个樱草色的身影映入眼帘时,他并未过多留意。可是当她出其不意地骑走自己的小毛驴时,他便知道,这个棋逢对手的玩伴他是不会让她跑掉的。
他借着装疯卖傻在半山草庐赖了一段时间,每日里一大早就带着小绥嬉闹,躲在树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揉着眼睛走出来管教他们。闲处时光易过,等他发现自己已经住了一个月,报复大计却一条都没有实施。那天晚上他本来是教好了小绥,要将淇心带到那个黑不溜秋的小水塘,吓一吓她的。可那天白天他听到淇心对小绥说,你乖乖呆在山上,淇姐姐今天过生日,要去市集上玩。可是后来却见到她一脸沮丧地回来,吃完时眼睛还红红的。自己就不知为何,偷偷提前去引了一大群萤火虫去那里,然后躲在树后借着微弱的光线,看着她又哭又笑。感觉这场较量自己好像是输了,又好像是赢了。
这一次,他要怎么办才好?
第一百一十一章:人何以堪
银饰相碰在一起的声音叮咛不绝地传入耳中,不成曲调,像是人群不经意间的欢笑,间或有轻轻的话语,夹杂在这欢笑声中,让人无从辨认。m.www.uu234.net
“虞哥,今天夜里,还是这棵树,我在这里等你家。”
这是哪里?草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是冬天了么。庐隐的冬天,会下很厚的雪,天地间一片安静,那是一种令人怀念的静谧。草地上有着很多凌乱的脚印,淇心沿着那些脚印绕到树的后面。乐器的声音渐渐地由点连成了线,又由线连成了河,流淌在淇心脚边。这是一条五光十色的欢乐河流,绣着鸟兽式样的鞋面,精致的绑腿,一圈又一圈的闪亮银饰。脚步踩着鼓点,双腿转着圆圈,这是..九黎的舞会么?淇心一开始就认出来那是九黎族的银饰,喜爱银器的九黎人哪怕是到梯田之中干活也要佩戴着祖传的银饰,然而他们曾经响彻梯田的歌声却早已在岁月和无尽的劳作中逐渐沉默。
淇心倚靠着那六人合抱的树干上,手中还拿着那一片刚刚拾起来的落叶。叶子中心有一小片氤氲开来的棕褐色印记,在金黄色的叶片上打了一个解不开的心结。这心伤如此巨大,就连春分的露水,夏日的阳光,和着秋日的凉风滋养起来的饱满身子,也抵挡不住而渐渐枯萎。
总有一天,我也会像这片叶子一样吧。枯萎沉寂,连记忆也一同失去。不,叶子的记忆还会留在这棵仿佛拥有永恒生命的大树里,而我的记忆呢?她脑海中忽然出现了天清殿中灵柱的身影,这从开宗立派就由庐隐守护的灵脉,它会隽刻上我的记忆么?
淇心感觉到眼皮渐渐发沉,她拼命地抵抗着这如山的困意。不,不要睡着,不要去到那什么也带不回来的虚无之境...
头顶上那只布谷鸟持之不懈的叫声中,淇心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阳光有一点刺眼,大脑中一片空白,然而充斥在空白之中的空气却并非空无一物,相反它们沉重地压迫着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呢,她努力又努力地搜寻着,像敏锐的猎犬寻找着它的猎物,像迷路的牧人寻找他的出口,一遍又一遍,想要找到哪怕只是一片落叶,这般微小的线索,却依然徒劳无获。
淇心放弃了,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无力感。
她站起身,一瞥之间,见到手中还捏着刚才那片叶子。叶子..那个树下的舞会..也许我该去找一如禅师。
与西院的佛堂不同,三佛堂的正殿供着三尊形态各异的神佛像。中间那尊温润的玉佛与西院所供的相仿,只不过更大一些。奇的是玉佛左右两尊佛像,却都是世间绝无仅有之物。左边的蒙面佛,是颜色沉郁的青铜所刻。世人皆从神佛的脸中求得平静,可这佛像却将大部分脸面都遮掩起来,唯独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中不见洞悉与平静,尽是深不见底的神秘。若不是手中的佛珠和脚上的僧鞋,恐怕不会有人觉得这也是一尊神佛之像。若说怪异之处,右边的那尊神佛像恐怕还要更胜一筹。佛门不杀生,可这佛像却手执长剑;神佛怜悯世人皆苦,这佛像却眼望高天。佛像是采高山之山的古老矿石所雕刻,这种色泽微黄的质地,淇心总是隐隐有熟悉之感。
三佛堂为何供奉了这三尊佛像,淇心第一天到时便向一如禅师问过这个问题。一如拈花微笑,你为何想要知道。因为实在是很怪异啊。
一如低头微笑,若三佛一心,何怪之有?其他的,他便不肯再说。
此时淇心走进正殿,又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看那三尊佛像。
她绕过佛像往里走,正殿后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面只得禅室一间。在一如不坐王位之时,他大多数的时间都呆在这里。打坐,修行,冥想,淇心找不到很适合的词语形容。她站在禅室门口,手中握着那片落叶,听到里面传来了说话声,是一如禅师的声音。
“所以大和尚你在那之时可曾见到那位女施主?”
“嘿嘿,见是见到了,如果你管那样的尤物也叫女施主的话。”
里面传来了一如的叹息声。淇心觉得和他对话的人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她在认人一事上,向来颇为吃力,当年箜连救了她两次她才终于认出他来。
那人接着说道,“要我说,这女施主生得这般娇媚动人,出手之狠也是无人能及,一眨眼的功夫就在人家门派的千年传家宝上烧了个大窟窿。“
淇心的眼前,忽然闪过了一些奇怪的画面。
一片废墟之上,蓝色的大火烧得无边无际,几个低头垂目的身影围成一圈,而在其中若隐若现的,是灵柱么?淇心心头大惊,整个人一动也不能动。
“大和尚,你既然把丘阳老儿给救了出来,为何不好事做到底,一并救了那几个庐隐弟子?”
那被唤作大和尚的人显然是重重地摇着头,过了一会才说道,”我救不了,就算能救,他们怎么会愿意舍了灵脉而去?“
”灵脉,灵脉..“一如喃语,“一切皆因这灵脉而起,难道也要随着它而结束了么?”
他们后面的谈话,淇心已经听不到了。
那个被封印的匣子被打开了一条缝之后,许多她曾经在梦中见到过无数次的情景电石火光般在眼前出现。墨心苍白的容颜猝不及防地掠过天际;拾得在最深沉的夜里摇着木桨,划过无言的江水;嶙峋的山石和最微弱的光,师父的身影走在前面,可无论如何呼喊,他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太多的场景,她甚至来不及去为它们赋予时间顺序和详细的意义。
她终于明白,为何她每天醒来都记不得梦到了什么,可心情越一天比一天难过。
原来她在梦中已见到了真相,却又自私地将一切遗忘,重新回到现实之中。她从以前开始便是如此,遇到不想要面对的事情时,便会躲到一个厚厚的壳里寻求自我保护。她还记得容城漫长的夏季,婶娘拿着那根牛皮做的鞭子,抽打着离她藏身的草垛不到一米远的木桩。她用最恶毒的言语骂着,恐吓着,淇心知道她说的没错,自己不管躲到哪里都最终会被发现的,可即便如此,她仍是懦弱地选择了继续躲在那厚厚的草垛之中。
即使是在庐隐呆了十年,当那炼狱一般的头痛找上她,淇心仍选择了自我逃避。
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渐渐打湿了衣襟。若不是当初她在最后一刻仍决心不定,她就不会离开庐隐,如果她不离开,他们未必会被打败。淇心面前浮现出了吕风扬的脸,伸手紧紧捂住了怀中的幻天镜。她从离开庐隐之后一直将这面和她一样失去了功力的镜子带在身边,这面镜子陪她经历过大大小小的事情,可现在,回应她的只有冷冰冰的沉默。
第一百一十二章:魔道中人
听到声响,坐在靠门一侧的大和尚站起身,拉开了房门。www.uu234.net
“是淇心姑娘。”他的语气平平常常,如同招呼一个老朋友一般,淇心突然出现在门外这件事情似乎并不令他感到十分意外。
淇心虽在悲痛之中,却没有这样的功力。她泪眼婆娑中看到和尚西瓜一般又圆又光的脑袋,吃惊地叫出声来,“是你!”
大和尚抽抽嘴角,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对啊,是我!”淇心开口问道,“姚菁呢,他没和你在一块么?”和尚摇摇头,“他不爱和我这粗人待一块。”他见淇心眼神中有关切之意,又补充道,“不过你放心,他现在和他师父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一年前,她在遗言客栈拦下了那个会用树叶吹奏的少年。可之后那少年什么话都不愿意说,淇心和胡伯想要带他一同去山庄,可他说什么也要继续留在遗言客栈。两人正为难之时,这一日遗言客栈来了位不速之客。当淇心等人听到声响寻路而去时,只见那鬼秀才和他那两个老婆都被打趴在地,嗷嗷求饶。一个肥硕的和尚站在一旁,正用他又粗又短的手指不停地戳着秀才的背脊骨,嘴里骂骂咧咧地。“你这想钱想疯了的死秀才,药罐子,连我大和尚的孩儿你都敢收。”那秀才脸趴在地上,嘴里小声咕噜着,完全不复刚才那副尖刻的嘴脸。
这种时刻反而还是女人的胆子壮一些,秀才那个泼辣点的老婆鼓起勇气分辨道,“那小哥走进来的时候,我们可绝对不知道他是大和尚的娃,我们要是知道了,给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做这桩生意的。”大和尚哼了一声,冷笑道,“这个我倒是相信,可是怎么着,误杀了别人家的孩儿就不算杀吗,一句我不知道就不用偿命了吗?”“可是大和尚,你那孩儿没有死啊,他还好好地活着呢。他正要过那不返门的时候,这位姑娘-”她用手指了指淇心,“把他给拽回来了。”
就这样淇心和大和尚算是认识了。可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和尚,居然会有那样一个秀气的孩儿。别看他在鬼秀才这些人面前颐指气使,一口一个我孩儿,等见到姚菁之时,说起话来却是百般温柔,只是出声相劝,半句重话也不敢说。不过他嘴上气不过,还是不住地骂着”乐正家那个死小子,要是让我逮到他“。
淇心心念一动,乐正家的,莫非就是箜公子。可是这位少年仰慕的人,居然是箜公子么..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原来你要找箜公子吗,我知道他在哪里。”姚菁和大和尚齐齐望着她,“他在庐隐山谷。”她说完有些后悔,初次见面,她并不知道这位大和尚是何等身份,为何就将秘密讲了出来..
她是何时发现箜在庐隐的?墨心被于礼要求在无邪洞府休养的那段时间,曾提到夜里常常听着屋后竹林婆娑之声入眠,淇心夜里练功时留心观察,却发现那段时日夜里并未起风。后来她有一次路过后山,无意听到了熟悉的树叶吹奏之声,便什么都明白了。
大和尚火爆脾气,即时便要上庐隐和箜算帐。淇心见劝阻不得,她知这和尚必定不是普通人,担心他一去耽误了墨心养伤,便用了缓兵之计。她说道箜公子现时有一件不得不做之事,必定得让他完成此事,他才有心情与别人论恩怨。姚菁自然也知此中情由,他忽然也振作起来,劝住了大和尚。
此时重逢,淇心想起前情,看来大和尚终于还是去了庐隐。
她深吸一口气,“大和尚,可否和我详细说一说庐隐的情形?”她虽然故作镇定,但声音中掩饰不住哽咽。一如禅师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在一旁关切地看着她。
大和尚嘴唇紧闭,又有些犹疑。”我不敢靠的太近,很多事情,我是听丘阳老儿说的。你师父,和贺兰派的头儿双双消失了。剩下的人打不过那个妖女,灵柱被劈开了一个口子,墨心姑娘情急之下以自己的身体为引子,将灵柱的功力引入屏障,自己也因此受了重伤,被乐正家那小子救走了。剩下的人靠着那个屏障在苦撑,却不知还能坚持多少时日。“
淇心眼皮跳动着,只觉得一股凄苦源源不断地从眼底发出,眼睛又再度朦胧起来。她知道师兄师姐们为何要苦守,如果灵柱被毁,庐隐派就彻底毁灭了。她想起出现在梦中那些奇怪的画面,原来她早已见到过一切。
一直没有说话的一如禅师终于开口了。”淇心姑娘,你心中如何打算?“
大和尚没等淇心回答,便嚷嚷道,”有何打算,一如你这个老秃驴,她现在身无半分功力,你问她有何打算?你怎么不去直接剜了别人的心问痛不痛啊。“
大和尚的话,字字说在淇心心间。当知道这件事情的事情,她除了伤痛,更是无尽的悔恨和自责。恨自己未能在师门大难之时与众同门并肩作战,更恨现在的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她凝视着一如深潭一般的眼睛,那眼神中有悲悯,还有更多的东西。
突然之间,一个怪异而又强大的念头出现了。她迫切地看着大和尚,“关于遗言客栈的传闻,是真的吗?”大和尚吓了一跳,“淇心姑娘,你在想什么?!”淇心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冒出来这样的念头,她眼前出现了那个女人丰润的脸庞,“因为遗言客栈里面写下的事情,都会成真哦。”她盈盈笑着。
如果,如果一切真如她所说。淇心在这个瞬间,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抱着必死之心来到遗言客栈。因为她现在正感觉到内心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正要将她引去那个地狱深谷之中。
一如转向大和尚,“你还不准备告诉她遗言客栈的实情吗?”
大和尚的表情中充满了痛苦和挣扎,“淇心姑娘,遗言客栈的遗言,确实大部分都会成真。因为那里会有人将那些人临死之前写下的遗言一一收集起来,再交给一个秘密团体去完成。鬼秀才,他的家族很早以前就开始做这件事情。可你这件事情,恐怕已然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了。”
淇心没有料到这个答案,想起遗言客栈那一层又一层的木格子,里面不知有多少具期待灵魂出窍的尸体,不由得从头到脚都生出寒意。“可是,如果他们只是为了钱,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取人性命?”
大和尚眉头紧锁,“这,这要从何说起..”他和庐隐有一层昔日渊源,淇心又救过姚菁的性命,他不愿意向她隐瞒实情,可灵魔殊途,这中间种种,恐怕是说了她也很难明白。他忽然转向一如禅师,点了点头。
一如平静地站起身来,“淇心,你随我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故事的另一半
淇心回想起来,那个下午她在三佛堂那三尊奇异的佛像前,她仿佛被施了魔法,一动也不能动,只听到了一如禅师的声音从遥远的云端传来。www.uu234.net
淇心施主。作为庐隐弟子,相信你从小就听说过那个故事,关于在天地鸿蒙之时,神殊飞子如何创造了人类,又如何拣选了具有灵力的一族作为他的代表,这些我想你比我这个躲在中土的边缘苟延喘息的影子王族更为清楚。
然而这个故事的另一半,恐怕现在这个世界上,知道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殊飞子创造了人类后不久,一日他不知是玩心忽起,还是想要亲眼看一看自己的成果,便瞒着其他神,下到这个世界中遍历。
尘世中的景象,可谓十分美好。天地初成未久,处处溪流潺潺,绿草青青。轩辕氏一族不辱使命,他们作为皇族和灵力守护的地位重合在一起,那些未承灵力的人虽然是大多数,却依旧勤勤恳恳,俯首为民。优雅深微的宫殿被建造起来,中土世界中人人仰慕着那些宫殿,用他们日复一日的劳作来巩固着贵族王室精致的生活。
一切都井然有序,波澜不惊。这却令殊飞子大为失望。他在众神之中,本是最自由散漫之人,创建一个能被预知的世界,这件事情大概让他有些烦恼。他心中烦闷,取了人形在世间随意行走,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他仗义大方,但凡与他结交的,他都潇洒地给予了某种赠礼。但与赠予轩辕氏的灵力不同,这些各式各样的赠礼更多是他的随意发挥,但因为兴之所至却是他功力中最灵动微妙的部分。
可惜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些收到殊飞子赠礼的人及他们的传人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散居在中土世界的各个角落,相互间并不认识,只凭借着个人的欢喜和心意打磨和发展着留给他们的小小魔法。由于没有门派和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这些人中有一部分人便误入歧途。
这时便爆发了第一场灵魔大战,这场绵延数十年的战争中,修炼黑暗魔法的术师和轩辕皇族的灵力拥有者隔空相斗,一方御无形之灵力,一方擅有型的法器;一方有理有据有进有退,一方变化诡秘行事无常;最终在漫长的比拼之中魔道神功渐成,一招既出,神皆惊。他们联手制止了此事,而这场战争中魔界中人所用的许多法术由于太过黑暗,被列入了禁忌之术,从这个时间消失了。魔界进入了长达几个纪元的消沉之态。
而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灵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他们在众神的帮助下抵御了来自魔界的冲击,却未曾料想在这场战争中,某种人心中的东西被唤醒了。你可以叫它们贪婪,**,或者是自知。这股力量在一点点地酝酿发酵着,有时候是在田间埂道,有时候是在低矮的木屋里,有时候是大道旁的驿站,有时候是在人群嘈杂的小酒馆。数不清也听不清的声音就像那躲藏在树木里的小鸟,你只能听到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可要等他们真正群飞而起时,你才能真正看到它们的力量与存在。但到那时,一切都太晚啦。
灵界皇权的瓦解是先从内部开始的,一些身有灵力的人在权利和**的蛊惑下,走向了修灵的捷径。这后面的故事你也是知道的,轩辕氏被迫放弃了皇族的地位,素姬出走创建了庐隐,剩下的皇族四散零落。缺乏一个统一中心的灵界也开始出现了分化。庐隐初建派之际,就遭到了灵界同门狂风骤雨的攻击。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魔界中一位少年,以他出神入化的一门点石神功,出手击退了来攻的敌人。
原来,这位少年身世孤苦,出生后就被家人弃在终南山的山涧之中,被一位疯老人抚养到七,八岁。老人去世之后,他便一人独自在山洞中靠捡拾野果为生。一日无意发现疯老人留在洞中的痕迹,原来这位老者是魔道中人,一生苦思参谋洞壁上的法术,逐渐疯癫。少年之前听到老人去世前的疯言疯语,再与这壁画上的内容结合起来,竟然参透了魔界早已失传的一门禁忌之术。可他从小无父无母,在山间长大,并不知用这法术有何用。待庐隐派在终南山建派,他机缘之下便到了庐隐,做些劈柴挑水之事。却没曾想,在关键之时出手,挽救了整个灵界命脉。
可是,为什么这件事情并未被记入庐隐历代传记之中。淇心问出了这个问题,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也十分地遥远。
这就要说到后面的事情了。庐隐建派之初得到魔界相助大恩,抑制了灵界中的黑暗力量,从此以后的数代庐隐掌门均与魔界的散人维持着隐秘的交情。然而灵魔身份悬殊,这件事情终于还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当时的灵界之人齐聚庐隐,表面上是要推举灵界至尊,维持天地公道。背后却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果然,在当时的庐隐掌门被推举为灵尊的那一日,由几个灵界帮派首领组成的长老团就提出要灵魔势不两立,庐隐作为灵界之首,应该带头歼灭魔界。
庐隐派犹豫不决之时,第二场灵魔大战已然开始了。在某一些人的煽动和挑拨之下,灵界和魔界中人彼此仇视,一旦遇到就殊死相搏,仇恨越积越深。然而庐隐派既不愿意师出无名地攻击魔界之人,又不愿得罪灵界同仁。却不曾想,这样的软弱态度愈发惹恼了魔界中的有识之士。纵使庐隐后面还是出手制止了这场绵长的争斗,可嫌隙已生,庐隐与魔界的关系一直再也无法恢复到之前的交好状态。两边弟子倘若不慎相爱,轻则被逐出师门,重则终生被同道追杀,因此双方索性远远避开,互不往来。
魔道中人长久以来各行其是,多性情诡异乖张之辈,在儒学逐渐盛行的中原大地越来越不受欢迎。相反退隐避世的庐隐成了历代皇室争相倚靠的对象。虽魔道中某个分支在李氏王朝昙花一现地获得重用,可新朝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地驱逐各地的江湖术师。而前朝王公贵族举族南迁,正急需可以抵御中原的力量。双方便签下契约,之后中原各处散居的魔界中人得到消息,三三五五迁入苍山以南的七国之内。这便是你如今看到的场景了。也因为如此,魔道在中原逐渐式微,寂寂无名,和中原灵界之间更是彻底断了联系。
真是可惜啊。淇心忍不住说道。
一如眯着眼,可惜与否,这就难说得紧了。毕竟当年灵魔相争,死伤无数。
不过虽说如此,也并非所有的魔道中人都南迁。留在中原之人,因为某些机缘又与灵界发生一些恩恩怨怨,也是偶尔有之。
就像是大和尚和丘阳上医么?淇心的思绪慢慢恢复过来,内心竟又有了些许力量。
是啊,当年大和尚的妻子病重,性命不保之际,唯一的心愿就是想要生下腹中孩儿。可遍寻世间名医,皆言不可能,最后大和尚不知怎么找到了丘阳上医。丘阳知道他的身份,但还是出手帮助了他。大和尚发誓终生不与灵界为敌,他当时在魔界之中已经是有名的高手了,为了避免遇到灵魔两界的恩怨,他在风头极盛之时选择了退隐,躲到某个寺庙里面扫地。这次若不是因为姚菁的事情,他断然是不会再出面的。
淇心久久看着殿中那尊青铜蒙面佛,一如所说之事,她在庐隐之时从未听说过。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又仿佛似曾相识,就像这尊佛像一般。
在哪里呢,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第一百一十四章:三佛一心
“欲往北,先向南行。www.uu234.net欲往北,先向南行..”
淇心反复念着大和尚说的话,一边收拾着包袱。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除了身上穿的那套樱草色的旧衣,便只有到了九华山庄后添置的一套换洗衣裳。淇心学着鹫儿的样子,将衣服鞋袜叠得齐齐整整,用一块素色的布包好后上下打了两个漂亮的结,一个小小的包袱便好了。想到鹫儿,她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听大和尚说,贺兰派的人已经控制了整个山谷,也不知鹫儿她们怎么样了。
闵少华坐在旁边的窗台上看着,一边啧啧称奇。“淇姐姐,你这打包袱的手艺,什么时候教了我吧。”淇心无心和他玩笑,闷闷地道,“你真的要跟着我吗,这一路不知道会碰到什么危险,可不是闹着玩的。”她虽然早已知道闵少华的身份,但待他却仍像对一个任性贪玩的孩子一般。闵少华眼珠子转了两下,表情突然变得认真起来,“所以我才要去啊。”淇心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因为我要跟着你旁边保护你呀,淇姐姐。”他得意洋洋地说。淇心不由得笑出声来,这半年的相处,她知道这位闵少爷脑瓜里鬼主意是不少,至于功力法术那是全然没有的。
闵少华看到淇心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看啊,你抢了头别人的驴子都不会骑,在七国上下又没有什么朋友,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去。”
他说话时不时这样痴痴傻傻,可淇心还是有些感动。她站起身,走到了门外。外面的小院子上,小绥正在晒药草。她蹲在地上,耐心地用肉肉的手一个个地把药材翻了个面,眼神认真而专注。听到淇心出来,小绥跑了过来,“淇姐姐,你要出门了,带小绥一块去好不好?”
“不行。”“好啊。”淇心和闵少华同时喊出口。淇心回过头,狠狠瞪了闵少华一眼,那好不容易的一丝感动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昨日和一如禅师谈话之后,淇心去找了大和尚。“大和尚,之前在遗言客栈之时你说过欠我一个人情,无论我遇到什么困难,你都会帮助我,对吗”大和尚有些惊异地看着她。“我想要找回功力,不管要用什么方式,只要能让我重新拥有灵力。”大和尚叹了口气,“淇心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呢。即使你功力未失,你一个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淇心没有丝毫的动摇,她有种强烈的直觉,虽然她的怔症在灵界已然无解,可魔界之中说不定有可以化解的力量。她在开口之前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无论大和尚怎么说,她都要一试。
大和尚说出了一个淇心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可以的话,带着闵少华那个小子和你一块去吧,他一定识得去那里的路。但是千万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说起大和尚的名字。”
所以当闵少华自告奋勇要陪她一起去,淇心并没有拒绝。可是带着小绥,开什么玩笑?淇心当他疯病又犯了,当下不再理会。她本来打算即刻便出发,可闵少华忽然又不见人影。淇心在屋里焦急地踱来踱去,莫非他要走的事情被闵夫人发现,将他关了起来?她心中闪过无数坏的可能,也暗暗下定决心,要是今晚还等不到,就自己出发。想到那个名字,淇心心中有一丝恐惧。可很快地便被压了下去。
她从昨日开始,就没有再睡过觉了。并非她不愿意睡,可是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天清殿废墟中的蓝色大火,无边无际,占据了她整个脑海。“庐隐这一次,恐怕是气数已尽了。”一如的话犹在耳边。不,不会的,我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
小绥完全没有被她的焦虑所影响,她自从白天听闵少华说要带她一块出去玩之后,就一直开心地转来转去收拾行李。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把她那几件衣服叠了又拆,拆了又叠,兴奋得像一个要出远门的孩子。淇心看着她天真的脸蛋,想着一会要用什么计策骗住她。算了,闵少华惹的事,让他来解决吧。
过了掌灯时分,闵少华总算偷偷摸摸地来了。“他们正在大厅准备明天接待客人的事情,我们现在走吧。”他显然不只一次用过这种方式离家出走了,简直轻车熟路。淇心轻声问道,小绥呢,你准备怎生骗她。闵少华一脸茫然,“为何要骗她?”他把小绥叫了过来,对她耳语了几句。小绥拼命点头,还一边把手指放到嘴边做嘘声的动作。等到淇心反应过来,他们仨已经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道上了。小绥坐在驴背上,黑暗中只听到她不时地用手拍一下驴屁股,每拍一下自己就笑一声。淇心用力抓着闵少华的手臂,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带着小绥?你当我们是去游山玩水的吗?”声音中已是抑制不住的愤怒之意。
闵少华不知低声说了什么,三人的身影拐过山道,看不到了。
山坡上几株矮树旁,一胖一瘦两个僧人正站在那里。瘦的那位开口道,“少华这家伙,平时疯疯癫癫大大咧咧,像是什么都不在意。关键时候却心细如发,最后时刻还是把那个孩子带上了。”那胖僧人冷笑一声,“修心观形,那可是你们闵家的看家本领啊。不然你又如何好死不死挑了那样一个时候请我去禅室谈话,恐怕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吧。你知道我必定不会主动说出一切,却又设下这么个圈套让我不得不说。闵适钧啊闵适钧,我算是看透你了,这次的事情你是处心积虑,非要把我们这些魔道中人拉下水不可,是也不是?”
那瘦僧人叹了口气道,“是,也不是。灵界若是大乱,天下又哪里能好过了。说到底你们这些仙仙道道,本来也无须我去操心。我挂怀的,不过是草芥蝼蚁的性命。庐隐虽然一向自视甚高,但在维护天地清宁,守护黎民百姓一事上,千年来一直尽心尽力,如今陷入如此危难之中,不得不叫人叹息啊。”
“这种种苦果,也是他们自己酿成的。说到底,当年那场比试,的确是叶汝娘胜了。她虽然出手时没有留情,但那也是求胜心切,并未违背门规。前任庐隐掌门却不该用了某种禁忌法术,生生夺去了她的胜利之果,也彻底毁了她的希望。“胖和尚停顿了一下,”不过,于礼这老头确实和他师父不同。淇心姑娘这件事情上,我很佩服他的定力。贺兰派要全力来攻,他早就料到了,却还是能做到帮淇心散了功力让她离开。所以连丘阳老儿这种刻薄之人都对他赞不绝口。换作是我,就未必能做到。“
”说到丘阳上医,他现时在哪里?“
“那没良心的家伙,我刚把他从谷中救出来,他便立刻和我告别。他说已经想出计策救于礼的一个徒儿,我初时还以为他说的是淇心姑娘,可他所走的方向却是往北而行,却又不知是去哪里了。”
两人在这黑夜中,又说了一会话,方才离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长天一夜
书房的窗格扇扇紧闭,可这北国的风仍是不死心地在屋前屋后盘旋来去。www.uu234.net王玫看完最后一张谏状,用细豪笔在上面圈点几下,又写了几个字。然后拿起侍童刚才放在桌上的捧炉,先是捂了捂有些僵硬的手,再小心翼翼地将捧炉靠近那状纸,利用炉中透出来的温度一点点地将纸上的墨汁烤干。他做这事习惯了,耐心是从来不缺的。身边的人多不能理解他的举动,毕竟只要将这状纸往旁边一放,不去理会它,过一会自然也就干了,何苦要这么麻烦。只有王玫自己懂得这份小心思,倒也不足为外人道也。
纸上的墨汁在炉温的烘烤下慢慢凝滞,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墨香。王玫侧着头看了一会,“好了”,他自言自语说道。果然伸手一摸,墨水已经基本干透。他这才将这谏状卷好,与桌上其他文书一起放入了书桌的抽屉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心满意足看着面前除了文房四宝外再无别物的书桌。捋了捋略微灰白的鬓角,拢了拢衣袖,站了起来。
从现在起到入睡还有两三个时辰,这段夜晚的时间就完全属于自己一个人了。年近不惑之年,这个多年的习惯就仿佛已经根植在他的身体里一般牢固不可破。这个夜晚也与这十多年里每一个夜晚无甚不同,虽然外面已经是初冬,可作为一县县令,书斋之中供暖不辍,反倒增添了几分静谧。
王玫站起身来,目光在小小的书斋里转圈,走到某个书架前面,取下一本五代诗词,又回到了书桌前。这个榆木桌子白日里堆满繁重的文书,只有到这个时候才像是一个读书人的书桌,所以王玫总是坚持着处理完当日的公务,将文书都归类放置妥当,为的就是享受这一刻的时光。
他一手握着捧炉,一手随意地翻着书。这本书他早已熟读,此时不过是随意翻阅,消遣长夜时光。目光忽然在一首词上停住了,这是五代李洵的渔歌子荻花秋,词中写道-
荻花秋,潇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画。碧烟中,明月下,小艇垂纶初罢。
水为乡,篷作舍,鱼羹稻饭常餐也。酒盈杯,书满架,名利不将心挂。
荻花,潇湘,橘洲,忽然一幅家乡的秋景出现在眼前。中原山河辽阔,王玫自为官后常居北国,仅仅在家中母亲去世之时回过楚地,年少时的许多回忆早已淡忘了。今夜读到这首词,算算此时家乡正是秋日,不由得心生感慨。
他出身寒门,幸得遇到朝廷在各地兴修书院,糊里糊涂进了学,考了个不大不小的功名。适逢晋阳府下辖的代县前县令告老还乡,他便来补了此缺。他这人胸无大志,脾气温和,在官场上虽没有至交好友,也不见树敌。代县隶属于大冉西北最繁华的晋阳府,然而远离交通要道,城小人稀,向来官吏都不愿意来此,王玫得以在这个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了十多年。他每日里升堂处理些邻里纷争,田地租赁之事,和夫人一起抚育一双儿女,虽离家千里,日子也过得颇为平静。
长子在晋阳衙门中寻得一份官差,已于去年成了家。如今他唯一挂心的只有未出嫁的小女,这女儿是他和夫人从小娇宠大的。县令这样的芝麻官说来在大冉的众多官员中无足轻重,但在小小的代县还是颇受敬重的。这女儿不知如何地就沾染了些小家碧玉的脾气,性格有些扭捏别扭,在选人家时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王玫夫人的家族是代县的大户人家,拥有不少产业,他们夫妇都希望女儿找个本地殷实人家嫁了,还能时常有个照应。然而这一两年提亲的人不少,她却一个也没看上,这多少令王玫和夫人有些烦忧。但也许女儿家再长一两岁自然就想明白了?因此也不致过于烦恼。
这个冬夜,王玫披着冬衣,捧着手炉,在灯下读着这首故乡的秋词,心里忽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最初以为不过是乡愁,明月水乡乌蓬船,是典型的家乡景象。这景象与这西北之地截然不同,他还记得初来代县的时候,两个乡族为了一口井大打出手,曾令他大为诧异。后来才知在这苦旱之地,水极为珍贵。然而鱼羹稻饭虽然吃不到了,可酒盈杯,书满架是道出了他的常态,却何愁之有?他生于大冉盛世之际,一切际遇不至大富大贵,也平淡常乐。可为何此时回首半生,仍是有种莫名的虚无之感?他合上了书卷,深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陷入一种奇特的空白。
不知何时,只听门外忽然想起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老爷,老爷。”王玫猛然从无边的思绪中惊醒,他依稀听出来那是仆人闫二的声音,眉头微微皱起,显然有些不悦。他颇为珍视一个人在书斋的时光,向来吩咐不让任何人打扰。继而他心中莫名一惊,闫二服侍自己多年,这个规矩他不会不懂,难道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走向门口,将门栓解开,拉开了门。一个身影跟着外面呼啸的北风一同跌跌撞撞地跨了进来,一下子便跌在地上,闫二跟着身后急冲冲地走了进来,“少爷您慢着点。”王玫一听,心头大井,再去看那地上的人,衣衫破烂,半身血污,不是他的儿子王昱又是谁。饶是王玫虚长了些年纪,可他一生文士,从未沙场征战,此时见到爱子垂死之态,惊愕之下竟然一时无法言语。倒是那王昱撑着身子,对闫二道,“闫叔,劳烦您去把门关上。”王玫这才反应过来,他心口一痛,急急道,“别管门的事了,赶紧去请个大夫要紧。”王昱摆摆手,“父亲,我不碍事,有比这重要得多的事情,我一定要先和你说了。”王玫见他如此坚持,只得让闫二关了门在外面守着。
王昱带来的消息让王玫震惊不已。燕凉的精锐骑兵突然南下,一夜之间攻下了晋阳府的数个重镇,连府城晋阳业已沦陷。王玫如同做梦一般,完全不能相信。“这,这怎么可能..潼关一带防守森严,哪怕燕凉和燕凉之前的草原部落数次侵犯,也都止于潼关以北。他们如何能不声不息地破了潼关..”王昱声音悲痛,“因为他们并没有走潼关,而是从西边的函古关跨过了长城,直取晋阳。“王玫张大了嘴,惊愕不已。他知道王昱说的是事实,因为想要不惊动潼关的边防而打入大冉,这是唯一的路线了。从多亥的皇城燕凉到函古关,不过一日的路程。而那一带的边城虽属于晋阳府管辖,可因为地域苦旱,少有人居住,这些边境小城早已荒弊不堪,形同虚设。而之前大冉却从未将这个地方放在心上,其原因却竟然是一则无从求证的传说-魔鬼丘陵,相传函古关北面的这片地方是草原部落的禁忌之地。而确实在几百年的时间里他们也从未试图从这里南下攻打中原,而是选择潼关以东之地。久而久之,这一带的边防逐渐松散,流于无形。
王玫忽然又想起一事,”那几个城镇猝不及防,一时不敌可以理解,何以晋阳上万兵力,竟然一下子毫无招架之力?“
”这个,儿子不是特别清楚。。不过,,“王昱犹豫着。
”不过什么?“王玫向来从容温和的声音变得焦急。
”有一些传言,说是知州其实早已和燕凉串通,叛变了大冉。因为太子,不,是前太子的事情。“
王玫呼了一口气,一下子跌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太子..果然是太子..寻冀在成为太子之前,曾在晋阳主事,王玫曾见过他一面。那时的黎王意气风发,他知道获得了姜皇后一派的支持,太子之位是早晚的事,他在晋阳府中巡视各镇,在很多地方都换了自己的心腹。王玫曾经以为自己也会成为这个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可黎王来过代县之后,却并未将他换下。王玫不知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信任,还是因为代县这个小地方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太子叛乱一事得到了晋阳府的不少支持,但明元皇帝只是免除了几个最主要的涉事官员,对其他人却是宽大处理。然而黎王在晋阳颇得人心,终究是埋下隐患。
“但这些都只是传言,儿子和其他的一些官吏都被看管了起来,从始至终没有见过知州。大伙被关在一处,互通情报,才知道这次燕凉突然攻城,并未像之前一样烧杀抢掠,然后弃城而走,而只是严守城门不让出入。这背后一定是有更大的图谋。所以我们偷偷商议了计策,其他人负责吸引多亥士兵的注意,让我趁乱逃走。没有想到一旦事起,这些草原蛮子便似发了疯,对我们刀剑相向。他们拼死阻拦,才让我逃了出来。”王昱的声音哽咽起来,王玫撕了块衣襟,轻轻给他擦着脸上混着泪水的血污,一边喃语道,“好孩子,真是我的好孩子。”大冉一朝向来重文轻武,晋阳府中多是文官,王玫想到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有勇气赤手空拳与那些燕凉兵士搏斗,心口忽然涌起一阵热流。
“如今整个晋阳府东面和南面都已经落入燕凉精兵的控制之中,只有代县和其他西边的小城暂时安全。”王昱握着父亲的手,年轻的眼睛中流露出了急切的盼望,“父亲,我们要赶紧行动起来,一定要想办法通知京城那边。”
王玫缓缓地点了点头,他请闫二来带了儿子去休息。待他们走后,王玫独坐房中,听着远处打更的声音。竟然已经五更了,他垂下头。桌上那本五代诗词还放在那里,捧炉早已凉透。若不是地上的痕迹,他可能觉得刚才一切是一场梦。
第一百一十六章:楼兰军团
荒野古道的尽头,两骑马出现在了山坡上。顶 点 X 23 U S咋一看两马像是并驾齐驱,一眨眼的功夫骑马之人已下得那坡来,这才看到两人原是一前一后。前面那马不慌不忙地走着,而后面那马的主人则不断抽动缰绳,好不至落得太远。
“王子,您这匹沙赫尔疾行如风,要是再不慢一些,瓦库我这马可无论如何都跟不上咯。”
前面那人象征性地扬扬马绳,“你走你自己的路,跟着我做甚么?”他的发音有些别扭,而一双碧蓝色的眼睛更是印证了他并非汉人身份。那自称瓦库的人陪笑着,“王子还是不要走得离大部队太远,这一带虽然人迹稀少,可也没准从哪里会突然冒出来个强盗飞贼。”
那王子斜眼向后看了他一眼,“这些汉人的小飞贼,本王可没甚么可害怕的,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两个。”
他的目光之中,流露出很深的阴毒之意,那一双本来生得极美的蓝眼睛生出了令人畏惧的神色来。他这么一说,那瓦库却忽然陷入了沉默。他虽也是高鼻深目,但肤色不若身旁这位有着波斯血统的王子那般白皙,眼睛也不是蓝色,而是一种浅浅的褐色。然而这眼睛比那双碧蓝美目多了不少年岁和智慧。
那王子见他不说话,便道,“你在想什么,为何不说话?”“瓦库在想,我们今日路过的那几个村庄时下了杀手,可别因此走漏了风声。”
“风声?那些人被我们杀得精光,难得死人也会去报信吗?再说了,即便是走漏了风声又如何,等那大冉皇帝知道时,我们早就已经取下河西之地了。”
“就怕,燕凉那边会不太高兴。之前苏伦卡王子的手书中提及,大冉的精锐在正北和东南,此次我们和燕凉分别从西边和西北方发起攻击,首要目标便是要在大冉反应过来之前先拿下固原隘口,固原易守难攻,可作下一步图谋。信中一再提及,在到达河西地之前,尽量不要引发不必要的战争。因此我才会有些担忧。”
“哼,那苏伦卡上次来塔国联盟,竟还是个没长齐样的,父王不过派了一小队刺客,他们居然闻风丧胆,落荒而逃。这样的人,何必怕他。听说他还有两位兄长,骑马射箭都比他强上好几倍,却不知那燕凉的老汗王眼瞎了要立这个苏伦卡为继承人。”
瓦库忽然夹了夹马腹,向前快走了两步,好和那王子并排而行。“我近来听到燕凉来的传言,听说那个最得燕凉汗王罕台钟爱的王子查尔丹,在罕台外出征战时突然不明不白就死了。而罕台赶回来要给爱子报仇,却正好中了圈套,受了重伤,现在生死不知。才用谎言让这个儿子匆匆从大冉回来探亲并立为继承人。而这个苏伦卡,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面组织起来一支大军进攻中原,实力必定不容小觑啊。”
那王子唔了一声,瓦库的话让他不似刚才那么轻佻,但他也并未过多在意。
两人说话间,一支庞大的军队出现在了山坡上。他们的黄色战衣几乎都要与黄沙融为一体,然而移动速度之快竟如同流沙。
瓦库拉了马缰站定,看着这支他一手训练起来的西域军团,脸上难掩得意之色。塔国地处沙漠的绿洲地带,国民世代定居于此,以农耕为业。在瓦库担任教士之前,这个沙漠绿洲王国只拥有一支很小的军队,历代国王们毫不犹豫选择对中原俯首称臣。来自大宛的瓦库知道去哪里可以招募到强壮善战的兵士,自从得到凯里王子的信任之后,他便着手建立起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军团。
“瓦库。”听到凯里王子的声音,他转过了头去。
“这次我们与燕凉联手,若能顺利攻下河西丰饶之地,必定可以满载胜利品而归。到时在父王面前,无论你想要什么,他都会准许的。哪怕是你想要去某个西域属国当个领主,父王说不定也会同意。”
瓦库微微一笑,却摇摇头,“胜利就是对老臣的最大奖赏。”凯里王子不以为然,他目光移向别处,开始思考起自己的事情来。
厚厚的铠甲之下,瓦库的心剧烈跳动着。刚才那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这位看似无甚智慧的王子已经知晓了他的秘密。
领土,子民,这些从未经历过亡国失地的人恐怕永远也不懂得这背后的含义。只是他的王子,他的薛西王子,他要上哪里去把他找回来。
为了转移心神,他下了马来,取出怀中的羊皮卷地图,摊在马鞍上观看。塔国距离大冉边境足足有几千里,中间尽是茫茫大漠。然而这次出征远比想象中顺利,他们的大军刚出得沙漠,在几座边城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挡。塔国对大冉称臣已久,这个中原王朝认定西边并无什么威胁,便将主要的兵力都放在北边来抵御来自草原骑兵的攻击。瓦库知道,真正的挑战是在从这里去河西地的路程。
王子凯里走到他身旁,也对着那地图端详了一会。这张地图是瓦库从中原的市集买来的,上面都是汉字,凯里看不懂。瓦库只得给他解释,大军如今刚进入大冉边境,只要沿着这条古道一直东行,再折而向北,便可抵达和燕凉约定的河西腹地的入口-固原。
“瓦库可是担心这一路上会遇到什么威胁?”
瓦库摇了摇头,“这一路虽然并非人烟稀少之地。不过大冉重文轻武已久,这些小县小镇,绝对并非我们两万楼兰精兵的对手。只不过-”
“不过什么?”
瓦库望着地图沉思,过了一会,他用手指着河西西南和东南的两处,说道,“我担心的是若长郅得到消息,遣巴蜀或是江陵的军队来救,虽然未必是我们的对手,但也许会耽搁了时日,误了会师的日子。”
那凯里王子皱皱眉头,以他的境界,可从未考虑过这一层。”那你说要怎么办?“
瓦库还在踌躇,突然看到了远方某处升起了大量的烽烟。他忙跳上马去,上了旁边一个土坡处查看。前面果然隐隐看到城廓的样子,自己果然还是有点大意了。他当机立断,“中书,马上传令下去,后面的军队停止行进,在山坡后面扎营。前方调拨一千人,分成两队,一队跟着我前进,另一队在沿途村庄掠夺物资,但不要恋战。”
中书得令离去,瓦库对凯里王子说道,“后方这支大军,就先交由王子带领了。”
凯里王子有些疑惑,“你为何就带这么点兵马?”
瓦库笑笑,“对付这么个小城,五百精锐绝对够了。如今最重要的是尽可能地隐藏我们的实力,扰乱大冉的情报,最好就是让他们以为是西北流寇作乱,随便派个骑将军过来,这便正合了我们意。”
瓦库说完,心念一动,忽然有了一个更大的计策。
第一百一十七章:民如草芥
尘土飞扬的官道旁,一条歪歪斜斜的乱草小径将行路之人引入了一处低洼地带,这里不过两三间酒肆客栈,是平日供官道上往来的商贾歇脚住宿。顶 点 X 23 U S此时这里仅有的一家酒肆一反平日的座无虚席,整个大堂里空空落落,不过一两桌客人,独自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然而奇怪的是,这样一个大堂里却是人声鼎沸,呼喊声,传菜声,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宛如身在闹市之中一般。
那柜台边的店小二坐不住了,他在这家酒肆做了快六年,这里位于晋南官道旁,从这里北上两日便可以抵达晋阳府的边界,南下不过一百里就是渭水北岸,从这里可渡河南下巴蜀,江陵二府。大冉商业繁华,这些年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商人和官员经过此地,在忙时常常一座难求,却何时见过这等冷清的田地。冷清也就罢了,还要受这闲气,哼。
他站起身来,走到大堂后门边上,双手抱在胸前,铁青着脸看着外面。
这个酒肆后门的一大片空地,本是酒肆处理鸡鸭牛羊的地方,地面坑坑洼洼的,积了很多斑驳的血渍,不知见证了多少牲畜的消逝。如今这一块空地上搭了几个简易的棚子,摆上了低矮的长条桌,摇身一变竟做起了饭馆的生意来。若非亲眼所见,却也是不敢相信,这窗明几净的大酒肆里客人寥寥无几,而这简陋的露天饭馆里面,这些店家胡乱找来的高高低低各式各样的椅子上坐满了人,酒肆里听到的鼎沸人声便是从这里传过去的。
那店小二看了一会,轻轻呸了一声,又往回走,嘴里嘟囔着“一群穷鬼,逃难没带多点银子,还有闲情吃喝。”
角落中有道睿智的目光闪了一下,旋即又消失了。
与平时官道上往来的商人不同,后院泥地上坐着吃饭的这些人都是劳苦人家的打扮。初冬的天气,很多人身上还穿着单衣,他们人挨着人,把自己的包袱紧紧地搂在怀里。即使如此,一些年老妇孺仍是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纵然如此凄凉落魄景象,然而这些苦里来苦里去的百姓也自有一种天大的本事-那便是只要饭菜一到得跟前,哪管的三七二十一,尤其是那些粗壮些的汉子,早已抡起袖管大吃大喝起来。仿佛那桌上那几个粗陶大盆中放的并不是那些杂碎下水,而是帝王老子吃的山珍海味。几口热饭菜下肚,更是本来的顾忌也都丢掉了,好事的人便开始招呼起来。
“他奶奶的,不知哪里来的野寇,将老子赶到这荒山野岭来,酒都没得一口。老板,快热几壶酒来。”
说是老板,不过是位围着污秽围裙的矮胖汉子,他正一心一意地招呼着炉子,粗糙黝黑的脸颊被烤得红红的。他不耐烦地朝那边甩了一句,“热酒没有,只有冷的。”
那些人约莫是酒瘾犯了,有人便上得灶边来寻了那酒缸,自己舀了酒去饮,还不忘给别人也来上几碗。这瓦缸中盛的不过是些农家粗酒,那店家虽然脾气急躁,却不是个计较之人,眼见这些食客都去舀酒喝,他也不拦着,将炉中那盆羊杂碎炒好之后送了上桌,自己就着柴火点了根烟,在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喝酒划拳。
一个脸色憔悴的农家妇人,带了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不敢离大桌太近,便远远地坐了张小桌。店里人多,店家顾着招呼大桌上的客人,不知怎地竟忘了这里。两人坐了半日,连口热茶也没上。妇人见那店家脾气暴躁,不敢去催促,便一直呆坐着。小女孩又冷又饿便开始哭闹,那妇人无奈之下,将自己的一件罩衫取了下来裹着女儿,温言安慰。初时还有效果,时间久了,小孩耐不住腹中饥饿,大声啼哭起来。
这小儿啼哭,让本已喝红了脸,正赤膊猜拳的人群有了片刻的沉默。这沉默很快就被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打破,“谁家的娃儿,打搅了爷的酒兴,一会爷见一个抓一个来下酒。”他这话自然是气话,但那妇人仍是身子一抖,将那小女孩紧紧搂入怀中,捂住了她的嘴。那说话之人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他对面一个壮汉将酒杯往桌上一放,闷闷地道,“算了,秦大哥,咱们都是落难之人,你凶一个孩子做甚。”他生就一双粗眉,本正喝得眉飞色舞,此时双眉一耷拉,显出沮丧的神色来。那姓秦的汉子并未说话,却另有一人说道,“咱们逃了这几日,倒是一个蛮子兵的影子也没见着啊。莫不是薛家集传来的是谎报,又或是长郅那边已经派兵来把那些蛮子赶回长城那边去了。“他转向旁边一位年纪稍长的人,问道”师爷,你说咱们是不是还要继续逃难,今儿这渭水,是过还是不过了?”
旁边那位不过多了几根白须,此刻捋了捋胡子,道,“师爷师爷,无师不爷,耕田为师,种地为爷。这件事我从来就不赞许,咱们好好的一个村子,祖宗八代都住在那里,如今竟舍了去。就不过为了几个蛮子,不值当啊不值当。”
这个师爷虽然自嘲不是师爷,但明显说的话在这群人里面还是有些分量的。大伙大包小包,风餐露宿,赶了好几日的路,本就多少有些怨气,此时有几个人竟就随声附和起来。“不走了。”“不走了也好,咱回去慢慢喝。”“管他北蛮子,南蛮子,咱们种咱们的地,能奈我们如何。”“就是,我当初就说不要南下,随便找个树林子躲一躲,等咱们大军一来,这几个蛮子完全不是对手。”
“懦夫!”先前那壮汉重重的拍了下桌子,他那粗眉往上一挑,说道“你们这些懦夫!之前二狗怎么说的,整个薛家集因为不愿意听命于多亥蛮子,不过想要去联络周围的几个村子来反抗,就被蛮子把整个村都杀光了。二狗说的时候你们各位不都在现场吗,大家不都当场同意了连夜南下,躲开这些蛮子士兵。如今你们又要反悔,难不成你们想要回去给那些蛮子擦他们的弯刀不成?”他虽粗笨,但这几句话说得有理有据,掷地有声。
却仍有人嘟囔道,“不过是二狗远远看来的,未必就真切。”
那粗壮汉子待又要说话,忽然边上传来一个悲切的声音,“不是人,那些人不是人。”
原来是远处那个带着女儿的妇人。她惨白着脸,怀中的女儿已经睡熟了。“我不过带着孩子回了趟娘家,回来时整个村子,整个村子一个活人也没有了。。”她怕吵醒怀中的婴儿,这几句话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说出来的,然而在场的人,却每个人都听得真切。
也不知过了多久,妇人垂首而坐,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全然没有注意外界的变化。
忽然怀中孩儿动了一下,喃喃道,“大球。”妇人问道,“什么?”“娘,有大球。”
妇人抬起头,只见面前有一位身穿黄衣,白须过肩,如同弥勒佛一样的老者。而刚才那群人竟然不知不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那炒菜的店家也不见了。妇人茫然道,”他们,他们都走了?“
老者点点头,”他们都赶去渭水边渡河南下了。“他看着妇人和那小女孩微笑,“你们并非是和刚才那些人一路的?”那妇人垂泪道,“我,我们家就只剩下我们娘俩了。”
那老者一双眼睛中平和之极,却又有着深深的怜悯,这是只有见过无尽的岁月和战争的人才拥有的眼睛。他将一个托盘推到妇人面前,“快趁热吃吧,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没有力气怎么赶路。”
妇人见到那托盘里的饭菜,竟是精致的四碟热菜,还有米饭和汤。她虽不慧,也看出来这绝对不是这简陋饭馆的饭菜,犹豫着不敢下筷。老者温和地道,“吃吧,没有关系。”
妇人和小女孩吃过饭菜,向旁边的老人道谢。老者问她下一步打算去哪里,妇人说没有盘算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去渭水南岸投靠一位远方亲戚。老者看了看那小女孩,忽道,
“走得越南越好,若能有机会过得苍山,就安全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投石问路
荼蘼翁拄杖站在原地,望着那对母女在官道上越来越小的身影,不由得出了神。顶 点 X 23 U S灵界苟延残喘,多亥狼子野心,乱世之局怕是已无可避免。这样的一对母女,不知能否在这乱世之中顺利活下去。那小女孩晶亮的眼睛让他想起当年的淇心,于礼那家伙坚决不肯告诉大家淇心的身世。淇心站在旁边,一双乌黑的眼珠盯着众人,完全没有怯意。那是庐隐多么平和美好的一段岁月啊。他望了好久,直到那对母女的身影小到看不见了,才怅然若失地收回目光。他还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能再耽搁了。
接下来的几日,荼蘼翁雇了车,沿着晋南官道南下。晋阳逃难来的百姓都挤在渭水北岸的安康码头等着船过江,于是荼蘼翁便让车马折而东行,从陆路上一直走到了山阳县,欲待在此要寻船顺水而下。出得路上遇到三三两两的携家带口逃难的晋阳农户,才知晋阳已然大乱。乱世之中流言纷起,众说不一,然而有心之人还是能从这些不同的谣言中拼凑出来一个大概的图景来。
一开始,多亥大军出其不意地从魔鬼丘陵南下,跨过长城这一段形同虚设的边防,悄无声息地入得晋阳府。然而晋阳毕竟是西北第一大州府,却并非完全不能相抗。起了关键作用的是守备军首领徐广义带头举事,将晋阳府城的一众官员都囚禁了起来,并带着手下一万晋阳军倒戈多亥。这一万的正规晋阳军,几乎就已经是晋阳府的全部兵力了。晋阳府及下辖的县镇所能号令的府兵不过两三千人,而且这些平时里主司勤务,缺乏正式训练的府兵,又如何能与称霸漠北草原的多亥铁骑和有西北雄鹰之称的徐广义所带领的晋阳军相提并论?一夜之间晋阳的十几个重镇全部落入多亥的控制之中,城中百姓未经许可一律不准出入,城中粮仓大开,军马均被没收。虽然多亥军令严明,兵士均不能伤及无辜百姓,然而覆巢之下,依旧是人心惶惶,终无宁日。
在那些偏远一些的市镇和乡间,那些不受管控的多亥骑兵要野性得多,他们随意地打家劫舍,见到漂亮的汉人女子就据为己有,最后再一把火将村子夷为平地。于是那些未曾被波及的地方,能逃的都开始南下了。这些汉人的底层百姓祖祖辈辈习惯了这样不断的战乱,流离,尤其是前朝的藩镇之乱和自那以后持续数十年的乱世,对他们而言,这不过又是一次类似饥荒灾年的迁徙罢了。甚至不少人都觉得这不过是多亥蛮子兵对大冉王朝的一次出其不意的挑衅,等大冉反应过来,便可轻而易举地将他们驱逐回长城以南。这样的猜测并非全无道理,这一两百年来,这些草原蛮族便是这样一次次从潼关南下骚扰滋事,在大冉出兵后又再一次退回长城以北。这一次哪里又会有什么不同。
荼蘼翁坐在一个茶馆的角落里,此时茶馆二楼挤满了人。这些百姓半仰着的粗糙的脸上无一不泛着奇异的潮红,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正抑扬顿挫的说书先生。
“话说前朝有一位骁勇善战,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威风将军。这位威风将军,说起来那可是一个不得了,一生上过战场一共八十七次,赢过的仗不多不少,八十八次。要说多的那一次怎么来的,那一次敌人佯装溃败,想要诱威风将军深入,再将其歼灭。不想这计谋被威风先生识破,来了个将计就计,于是又大败了敌军一次。就是这么一位将军,大家伙猜猜怎么着?险些说成了叛国贼!这里面的缘由,就由我老孙今日来给大家摆活摆活……”
荼蘼翁一根根捋着着他那自出生起就没有剪过的胡子,这可是见过前朝风雨,改朝换代的战乱连连,接近百年的大冉盛世的胡子。他知道那说书先生在映射带兵投靠多亥的徐广义,相传徐广义是前太子寻冀的心腹,在前太子叛变的事件中,整个晋阳军整装待发,只等一声号令下便北上潼关。然而徐广义没等来那个号令太子就事发了,他在部下的极力劝阻之下并没有什么越矩的行动,明元皇帝宽宏大量,过后也没有对他有任何责罚,却没想到徐广义却仍是心生变故。
面前那壶酒热过了两回,已经完全凉透了。荼蘼翁将银子放在桌上,起身下了楼。
荼蘼翁从山阳县寻了一艘小船,沿江而下,不二日就到了荆楚地界。到了荆楚地界之后,原本宽广平顺的大江忽而收窄,水势走急,在两岸的陡峭连绵的群山之间曲折离奇地游走。在江水将要平缓之处,荼蘼翁结了船资,上得岸去。
老者在江边拄杖而立,背对着江水,瑟瑟江风将他一头白发吹起,人也有些站立不稳。不远处看到的那一片云雾缭绕的仙山,便是道教第一名山-武当山所在了。荼蘼翁所修一派和道教有些模糊不清的关联,在师父临终前一两年,他曾随师父到武当山小住过几个月,对此山有着难言的感情。此时再见,忽然生出一种柔软而又疲惫的心情来。也许,我也活得够长了。该找个机会上武当山待一阵了?心中有另一个声音道,荼蘼翁啊荼蘼翁,你知道自己那时最想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哪怕是那个地方此刻已近乎成为一片废墟,可那仍是你心中最难以舍弃的心爱之地。
他强自打起精神来,沿着江边一路打探,找到一家农舍,买了一匹驴子。此去山路崎岖,车马难行,只能靠这老伙计了。农舍主人见这样一位白发老者来买驴,不由得多问了几句,问荼蘼翁想要上哪儿去。荼蘼翁说了,那农家一副又是惊惧又是诧异的神情望着他,末了才磕磕绊绊地道,老人家,那,那个地方可千万要小心啊。听说,那里有些很可怕的,东西。他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仿佛只要说到这个自己也会有什么危险一般。
荼蘼翁微笑着感谢了他的好意,告辞而去。
待得他骑驴拐上了那山间小道时,心情却一反刚才的低沉,和驴子滴答的脚步一同变得轻快起来。他想起刚才那农家那复杂又关切的眼神,若是我告诉他我真正的岁数,怕是他立时便不会再有这些多余的担心了。一个活过二百多岁的老人,难道不比那些“东西”更来得吓人。
行了两日,山里开始下起了小雪,荼蘼翁担心雪一停山地湿滑路更难走,忙不迭地一路赶着驴子快行。那驴子年岁不小了,虽然脚力不错,在寒冷中一路狂奔,终究还是累得前蹄一软,被一块溪石绊倒在地。荼蘼翁圆滚滚的身子被摔了出去,好在地上的草长得很结实,加上他背上肉多,却只是轻微的擦伤。只是那驴子倒在地上连连喘息,却是无论如何走不动了。
荼蘼翁只好在旁边寻了一块平缓的草地,生了火,预备在这里将就一晚,明天等驴子体力恢复再出发。好在这里地势相对较低,三面环山,将北风阻挡在外,倒也不怎么寒冷。荼蘼翁年事已高,在驴子上颠簸了两日一夜,早已困倦不堪。他将随身带着的狐皮大衣盖在身上,转眼便呼呼大睡起来。
睡到中夜,隐隐听到像是婴儿的哭声。荼蘼翁眼睛开了条缝,四处望去,只见月光如水,不远处的溪水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荼蘼翁不想理会,便闭了眼睛继续睡。可那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他最后只好不耐烦地起身,走到溪边去观看。
只见那溪水之中有几条白色通体发光的鱼,长着又扁又圆的脑袋,正跃出水面,朝着溪水上游出咿咿呀呀地哼着。荼蘼翁也望上游看去。只见溪水上方的深潭之中,一个巨大的水怪正缓缓升起。这个水怪长着蟾蜍一样丑陋的脑袋,上身却像人一般,前肢发达,胸口处长着黄色的长毛。在月光照射下,他那两只比碗底还大的眼睛正盯着荼蘼翁。
普通人如果看到这个场景,必定不吓死也要吓得晕了过去。荼蘼翁却是从容淡定,他知道这些想要将人吓走的把戏。他一瞥之下见到旁边还有一些找来支撑火堆的溪石,便走了过去,搬动着那些石头,摆出了一个形状。干完这些,他心无旁骛地又回去接着睡了,完全不再理会那像婴儿一样啼哭的鱼和蟾蜍水怪。
这一觉他直睡到天亮。醒来时旁边跪坐着一个梳着双鬟的童子,“家师恭迎老先生到舍下相会。”
第一百一十九章:老翁的使命
荼蘼翁跟着那个童子,舍了驴,在那山林里七拐八绕,上上下下地走着。m.www.uu234.net那清秀的小童子见荼蘼翁年事已高,一直在前面小心翼翼地带路。虽然感觉没走多远,可在这地形复杂,云雾缭绕的山间,早已身不知在何处。不一会前面一丛灌木挡住了去路,左边是一处干涸的瀑布,右边是高大古树,看起来已经是无路可走。童子本在前面领路,此时停了下来,面有难色。荼蘼翁自然是懂规矩的,此时见这童子有点窘迫的模样,觉得甚是可爱。看来这里平时鲜有客人来访啊,他笑呵呵地看着那童子,“是要把老夫蒙起来吗?那就别客气了,来吧。”
等荼蘼翁揭开眼前的黑布,发现自己已身在这群山万壑的一小片阴影之处。这片连阳光也没有办法寻觅到的地方,伫立着一座高大的灰色城堡。城堡直切峻峭的山壁,两条很粗的铁链将城堡的塔楼和背后的山通过一条晃晃悠悠的吊桥连结起来。荼蘼翁仰着头,想看看那吊桥的另一端延伸到哪里,然而离得太远,终于还是看不真切。这样开山破石的鬼斧神工与庐隐派天人合一的建筑风格大不相同,却另有一番震撼人心的力量。
荼蘼翁啧啧称赞着,却也没忘了自己还有要事在身,和身边那童子道,“我们走吧,许多年没有见到你师父,老朽迫不及待想要会一会他。”他边说着,已一边迈开短腿,向那城堡大门走去。
“老人家。”童子忙上前两步,伸手拦住了他,“我师父他,不在那里。”荼蘼翁转过头来,有些惊疑地看着他。童子的目光似乎有些忧伤,他欠了欠身,做了个请的姿势,便快步走向城堡的另一侧。
阴影之中另有阴影。暗影城堡的影子深处,有一间完全不起眼的小木屋。一般人第一眼都会被那城堡吸引过去,断然不会再注意到这里。
那厚厚的茅草屋顶上积了雪,雪光映照出一个隐隐绰绰的侧影。看到那个侧影,荼蘼翁想起来自己很久之前就懂得的一个道理,在这世间,没有什么环境比人心更强大。明明在这个充满着魔道气息的地方,见到那个人,荼蘼翁便觉像是回到了他最熟悉安全的庐隐山谷。
“商意,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商意缓缓转过头来,一双澄定如玉的眼睛不改当年。这一双眼睛,当年不知迷倒过多少世家少女,生发了多少可作谈资的风流故事。荼蘼翁那早已昏花的老眼流动着旧事韶光,却在一瞥之下见到鬓间新雪,如同一声刺耳的猎人号角,唤醒了冬夜的好梦。荼蘼翁大梦初醒,呆呆望着商意。那一身比所有黑夜都要暗沉的黑衣,那张铭刻了岁月痕迹的脸,都在展现着一种无法述说的哀伤。
商意开口了,声音温柔而缓慢。“荼靡老先生,多年不见,你身体还这么康健。”
荼靡翁晃着脑袋,“不行不行,老了啊,记性越来越不好了。我刚才努力回想上一次见你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我这过于老迈的脑袋,连日子都算不清楚咯。”
商意淡淡地道,“是二十五年。老先生修岁之人,不似我们凡人受岁月之扰甚深,不记得也是正常的。”
“你的夫人..”
“璇玑她今年年初已经离我而去了。”
荼蘼翁感受到心灵深处起的哀愁,传到嘴边变成了一声叹息。商意脸上的表情却很平静,“二十五载的相守,我已然很知足。”
荼靡翁只觉心里又起一层叹息,却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他人。
过了好一会,他打起精神来,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我这次来,其实心里完全没有把握能否能找到你。神农百草之地,方圆数百里,千山万壑,我却并不知你的确切所在。”
“可你还是找到了。”
“咳,也是那只驴子的功劳,早不摔晚不摔,偏偏就在那里绊了一跤。待得后来我见到那湖中的水怪,知你定住得不远,才布了那石阵来。咳咳,不过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你还会不会愿意见见故人。”荼靡翁如唠家常一般地絮叨着,始终不太敢接近谈话的中心。
商意叹息道,“见与不见,之于我已无分别。”
“可是庐隐-”荼靡翁想起那漫天的蓝色大火,心中刺痛。
“庐隐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三师弟的纸鸽找到了这里。”商意表情平静,似是诉说着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然而我和庐隐,从我决定离开那一瞬间起,已经恩怨两清,再也没有任何瓜葛。”
荼靡翁后退两步,看着面前之人。这位曾经的庐隐首席大弟子,不到二十岁就扬名灵界内外。不想商意却在此时爱上了一位身份神秘的魔界女子。灵魔不两立,纵使于礼胸怀宽广,可千年灵界的规矩却也容不得他一人说了算。商意最终选择了与师门决裂,与那女子一同江湖归隐,在灵魔两界都消匿了形迹。
“商意,你还在为当年的事情怨恨么?”
“怨恨?我早已感受不到那种东西了。只是这些年我常常想起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三岁修灵,不知寒暑。他做错了什么,他不过爱了一个值得爱的人,却要逼得他抛弃一生抱负。命运已然太过残忍,我不想再残忍一次。”
荼靡翁心中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却又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庐隐危难之时,于礼自己都没有找过这个弟子,不愧是一代掌门的磊磊作风。自己一个外人,还能强求什么呢。他勉力说道,“我知道了,你自己好好保重。”便要离去。
商意木然地站在原处,对荼靡翁的离去竟无半点反应。
荼靡翁走了两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回头望着商意,“对了,你还记得孙武吗?”
孙武..孙武..这个名字犹如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湖水,初时并无半点反应,过了一会才激起了一圈又一圈往事的涟漪。
洛水商家是灵界世家,在商意刚满三岁时,商家就决定让这位小公子拜入于礼门下学艺,那时于礼还不过只是庐隐一代弟子之中颇不起眼的人物。商意到庐隐之时,带了一位长手长脚相貌丑陋的少年,是商家府上的家仆,叫孙武。这位少年每日里就驮着小公子去上日课,任别人如何取笑于他也不在乎。后来商意渐渐长大,自觉不好意思,便不让他这么干了。然而孙武仍是每次在小公子上课之时守在一旁。
后来庐隐经历门派内斗,于礼接任谷主之位。商意忽然发现这位忠心耿耿的家仆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经常在一旁用商意听不懂的方言自言自语,声音中还带着愤恨之意。再后来,他就突然不告而别。
此后世事翩跹起落,商意哪里还想得起这个人来。若不是荼蘼翁今日提起,他的名字恐怕就一直躺在记忆厚重的尘埃之下了。
“孙武他怎么了?”
荼靡翁深吸一口气,“有人在叶汝娘那里见到他了。”
“叶汝娘?”商意一时想不到这中间会有什么联系。
“当年的商公子多情之名灵界远扬,却没能看到眼皮底下的一桩情案。一个是身负家族使命非要当庐隐掌门的无情女子,一个是天赋特异却长相粗陋出身低微的仆人。这一切也许最初不过是一场单相思,然而从叶汝娘被逐出师门开始,一颗危险的火种却被点燃了。据于礼那老头的推测,孙武后来找到了叶汝娘,又将他这些年无意偷学到的法术倾囊相授,叶汝娘在此基础上苦心孤诣地钻研,这就是为何贺兰一派在很多地方都能压制庐隐弟子的功力。”
这一切显然大大超出商意的想象,他喃喃道,“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师父他告诉你的么?”
荼靡翁摇了摇头,“我去庐隐的时候,已经见不到于礼这老头了。是托我来这里的人告诉我的。”
商意表情有凄然之意,“他想要什么?”
第一百二十章:固原之战
图姆骑着他那匹陪同自己征战多年的战马,大喝一声,从旁边一个小山坡上冲将下来。www.uu234.net手中那柄打磨得闪闪发光的弯刀挥舞着,那些不及闪躲的大冉士兵惨叫声连成一片,站得再远一些的纷纷弃了武器向外逃去。图姆一张红亮的圆脸神采奕奕,他们这一小队不慎大冉的士兵围住了,对方人多,图姆一时不敢硬来,只命手下之人先退上了山坡,守住了地势,方才出其不意地急攻而下。果不其然,那些守在山下的大冉士兵没有料到他们在如此劣势之下竟有勇气主动发起攻击,一时间竟被打得溃败不堪。
在大冉地图中,三秦高地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这里北隔蛮夷大漠,南接汉地山河;西垂丝路面纱,东望皇都威仪。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有“三秦在,汉室存”的说法。而建在最险固之处的固原城则是三秦高地的最坚实也是最后的防线。在战乱不断的时代,秦国以固原为守,逐步一统天下。在那之后上千年的时光中,固原从来都在汉家王朝的掌控之下。谁也不会想到,这座屹立千年的古城,会在今日遭到多亥和西域的八万精兵的突然袭击。
晋阳府失守的消息过了好几日才传到长郅的宫中,这还倚赖于晋阳府下辖某县的县令得到消息后,派人连夜赶去潼关报信。潼关边守接到消息,不敢妄动,又遣了快马去京中通报。大冉官吏繁多,如此层层通报,加上晋阳府封锁消息,长郅以为不过是边境小打小闹,只令潼关和三秦各派了五千精兵去支援晋阳。而等这两支军队赶到晋阳府,发现所有的重镇都闭城死守,坚决不出。他们却如何也没想到,早在自己到来之前,多亥的主力部队早已撤离,赶往固原与西域的楼兰军团汇合。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晋阳,而是三秦之地,是固原。
这一切图姆一概不知。他带着自己的小队杀回了主战场,这一片固原城西二十里的平原上已经尸横遍野,出来应战的大冉士兵慌乱之中有的连盔甲也没有穿戴好,锃亮的头盔散落得到处都是。图姆弯刀在手,大喊一声,“乌满耶西加!”后面的士兵也跟着喊,“乌满耶西加!”
这个多亥汉子从十几岁就开始跟着罕台上战场了,漠北的游牧民族崇尚武力,轻视文教,所以像图姆这样级别的军官,半个汉字也识不得是十分普遍的事情。他只信手中这一柄弯刀,当年建立燕凉王朝之时,对于罕台将毫无军功的拓达错任命为国师这样的事情,他同其他与罕台出生入死的军官一起表达了不满。可这一次的事情让图姆意识到,罕台的决定是无比英明的。在大汗的继承人查尔丹惨遭杀戮之后,燕凉国运急转直下,罕台为子复仇心切,为阿尔泰的部族所重伤,虽然撑回了燕凉城,但眼见还是不治。小王子还在长郅城做人质,燕凉一下子陷入了没有主心骨的境地。
图姆当时夜夜在燕凉的花柳巷中买醉。这位多亥族的中将虽然没有读过书,带兵多年也多少知晓一国无君便无势的道理,一旦大冉得知此消息,必定很快派大军来攻。草原上的军队不似汉人,有严密的组织,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即使身居高位罕台也要坚持带兵打仗。这座他亲眼见它建起的燕凉城成了待宰羔羊,岂能不令人心酸。
一连多日宫中都没有消息,后来图姆才知道其实罕台回到燕凉不久就去世了。拓达错一直秘不发丧,并派人去长郅借王后身体不佳为名,请小王子回来探视。而直到那天图姆见到坐在汗位上的苏伦卡时,才知道了整件事情。国师告诉大家,这是上天对燕凉子民的考验,如今已无退路,只有拼死与大冉一战,赢了便是无上荣光,输了便是以死告祭罕台。一众燕凉军将众志成城,可图姆心中却没有底气。他曾经应战过林达的林家军,那次惨败的阴影久久挥之不去。
在出征之前,一件事情彻底改变了他的想法。按照惯例,多亥将领一同聚集在大道明的水屋之前,求告乌满的旨意。已经老得直不起身的大道明求告完毕,忽然额头迸出金光。金属大富大贵之象,乌满降旨意于他的子民,这一次是必胜之战。多亥将领们纷纷跪倒,相拥而泣,誓不北归。
夕阳从三秦高地上缓缓降落,厮杀了一天的战场已经消匿了声息。不知疲倦的图姆带着他的兵士在满地血光的战场上巡回着,搜罗最后的战利品。忽然一个兵士大喊一声,“这里还有一个!”众人纷纷拔了弯刀,围了过去。图姆穿过围着的人群,眼前所见却是一个身量还未长全的少年。旁边的多亥兵士指着那少年,得意洋洋地说道,“这小子躲在死了的战马身后装死,还好被我发现了。”图姆见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穿着对他而言过大的战衣,上面染了不少斑驳的血迹。
他一时有些不忍心,操着很不熟练的汉语问道,“你,多大年纪了?”
少年乌黑的眼珠盯着他,一双拳头攥得紧紧的。
他恨我们。图姆看着面前这个俘虏,忽然感到一种很陌生很不舒服的情感。他在长城以北征战多年,抓过的战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但面前的这个少年,他的恨中夹杂着很多东西,有屈辱,有不服,还有一种说不清居高临下的鄙夷。是了,这是图姆第一次在一个俘虏的脸上看到这种东西。是什么令一个人在战败的时候还有这样的底气?图姆觉得有些迷茫,他随口吩咐着旁边的兵士,“带回去吧。”就心不在焉地转身准备离开。
一个多亥兵士忽然嘻嘻哈哈地说了句话,只见那少年便朝固原城奔跑而去,这边的兵士笑得更大声了。一声利箭划破长空,图姆回过神来时,已然着着实实地插在了少年的后背上。他大喝一声,一切却已经晚了。
等到五日之后,他们的大军终于攻破了固原城。图姆和其他将领一同登上了固原的城墙,俯视着脚下的华北平原之时,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少年。虽然穿着不同的衣服,虽然一个是无足轻重的败军之俘,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可是那倔强的恨意却一模一样。这就是他为之血战的汗王,乌满旨意下的草原新月,可此刻他的身影却和那已经中箭死去的大冉少年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