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两小无猜
朝堂之上寻玉见父皇言听议事,论功行赏,神态与往常无二。顶 点 X 23 U S然而当他换了常服,步入崇禧殿内间,要与明元一同用晚膳时,从垂帘外见到的父亲却是另一番景象。灯烛之下,他颓然坐在桌前,低垂着头,头上覆着灰灰闪闪的白发,就像是一个失意的老人一般。老太监示意寻玉先在旁边等着,他走了过去,轻轻给明元捶背。明元皱着的眉头稍展,叹了口气道,“朕现在是真的老了咯,当一天皇帝,整个身子都觉得不是自己的了。”老太监站在他身后,微微佝着背,一双手却是柔软莹润,上下游走地舒展着明元背部最酸痛的肌肉。有意无意地说道,“莒王来了。”明元眉头一扬,“这便到晚膳时间了?”老太监道,“还有一些功夫。”“先让他进来吧。”
寻玉请过安,立在下首。父皇睿智温和的目光还是没有变,不过今日这目光之下隐隐有几分阴沉,是寻玉所不熟悉的。“莒王,”明元开了口,“太子一事,你怎么看?”寻玉没想到父皇忽然突然有此一问,脑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却见父皇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要是师父在此就好了,寻玉心跳加速,手心不停地冒汗。
他从小就是这个鬼样子。众皇子们一同在宫中私塾上课,先生请大家挑一位各朝各代中最值得称颂的帝王发表自己的看法,皇兄一上来就选了秦王嬴政,对他一统六国的功业赞不绝口,观点严厉而清晰。轮到寻玉时,他却吞吞吐吐,勉强在先生鼓励的目光中说完了,到最后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儿臣觉得,皇兄才能卓群,励精图治,是难得的治国良才。一时心魔缠身,误入歧途,实在令人可惜。”他一口气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可随即便看到老太监倒茶的手正发抖着,他知道自己大概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
明元皇帝的脸一阵青一阵紫,风暴已经在来的路上。寻玉不敢去看,他恨不得把眼睛闭上才好。他只见过两次明元发怒,一次是母妃重病之时,皇后带着几个嫔妃到照微宫探视,态度一改从前,竟是十分亲昵,假意说为了让莨妃更好地休息,强行把还在襁褓之中的安平带回自己宫中照顾。第二次便是林达擅自率兵越过长城以北作战,虽连连获胜,却因为遇到了寒霜而导致几千士兵活活冻死。若虚说过,父皇是贤明仁义的君主,这是百姓之福。而太子呢?太子绝对不会是个无为昏君,可他也不会拥有父皇的仁慈。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自己啊。寻玉忽然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了,他想要激怒明元,这也许会让某件他害怕的事情不会发生。
那场风暴终于还是没有落下来。寻玉感觉到父皇在极力地控制自己,脸色也逐渐恢复正常。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治国良才。。是啊,这几年谁都看得出来太子仗着自己的才干,早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朕却一直在蒙骗着自己,说不过是年轻气盛,放任他在这歪路上越走越远。。”
“父皇。。”寻玉看着父皇的样子,心中难过。皇兄于强盛我大冉国力的考虑,一心想要开疆拓土,平安边疆,却忽略了父皇安攘海内,富民兴业的一番苦心,险些掀起战乱劳苦。这其中究竟谁对谁错,也是难说的紧。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父皇预备如何处置皇兄?”明元看了他一眼,忽道,“怎么?你这太子之位还没坐上,就准备大显姿态,为前太子求情了?”寻玉万没想到父皇会如此说,脸涨得通红,“儿臣无能,怎敢有此念想。只是,只是,”明元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如何处置,也并非我一人说了算。即使是一国之君,国之法度,前朝惯例,权臣之心,没有一样不是像秤砣一样沉甸甸地压着你。”他语气温和了些,“玉儿,你回京以后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比以前长进了不少,父皇很是欣慰。从今以后,恐怕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他这最后一句话中意味深长,寻玉不觉有些恍惚。
“商公公,快叫御膳房送饭来,我要饿坏了。”外面传来甜甜的撒娇声,却是妹妹安平到了。
安平身旁还跟着一位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两人形状亲密,像是已经认识很久的样子。寻玉却不认得这人。只见那少年瘦高个,皮肤黝黑,一身簇新的细纹织华衣似乎有些不太合身。他在那局促不安地站着,直到安平碰了碰他的胳膊,声音很轻地提示他道,“快请安啊。”他才手忙脚乱地向明元行礼,然后安平又向他介绍寻玉。寻玉听到他说“燕凉苏伦卡”,方才醒悟。是了,原来这位便是千里迢迢被送到大冉的多亥小王子。那日他派人去边境司接人,结果被人抢先一步接走了,太子被制服之后,苏伦卡自然被送到了宫中。只是他最近诸事缠身,久不进宫,却直到今日才得见到。
寻玉对这位王子自然也是无限好奇,他原本以为多亥人的长相会与汉人截然不同,可眼前这位苏伦卡王子除了皮肤更黑,眉眼略深之外,似乎与一位普通汉族少年没有什么不同。寻玉与他目光相遇,只见他那长长的眼睫毛下生得一双美丽深邃的眼睛,那忽闪的眼神有些胆怯,还有些说不上来的东西。不知为什么,这眼神让寻玉觉得有些不舒服。
安平正依偎着明元,她今天穿了胭青色的裙子,脸上散发着少女的神采,正兴高采烈地说着话。“父皇,我今天下午带着苏伦卡王子去看了咱们御花园的锦鲤,他别提有多喜欢了。他还说这个东西塞外没有呢,对吧?”她望向苏伦卡,苏伦卡不安地点点头,“金色的鱼很漂亮,长城北边没有的。”他的汉语有些生涩,更显得腼腆。“我们只有牛羊,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明元一扫刚才的低落情绪,笑声爽朗,“中原和燕凉多年不通信使,不相往来,这对两国的百姓来讲都不是好事啊。你父汗肯送你过来,学习中原文化,将来两国长久友好,是有利于千秋万代的事情。”苏伦卡低着头,只是不住地说,“是,是。”
御膳房送来了晚膳,今日因为有皇子公主陪着用膳,菜式也比平日丰盛了不少。除了平日的四菜一汤,又添了清炖狮子头,凤穿金衣,四喜饺等安平爱吃的菜。安平陪着明元坐了上首,寻玉和苏伦卡各坐了左右。苏伦卡显是新学的用筷子,寻玉吃着吃着,见到他笨拙地抓着那金丝筷去夹菜,夹着到一半就掉了下来。这小王子窘迫地将头埋低,脖子都涨红了,只敢挑离得最近的米饭吃。寻玉心下怜悯,不知如何是好,想要做些什么又生怕不小心伤了他的自尊。却听见妹妹安平忽然说道,“咦,这道菜怎么这么好吃?父皇,我可否送一些给苏伦卡王子尝一尝?”得到明元的许可,小公主把面前几道菜夹到了一个碗中,命人送到了苏伦卡前面。
寻玉不觉有些欣慰。妹妹这性子还是随了母妃,虽然从小受到万千宠爱难免有些任性,本质仍是个善良体贴的孩子。
安平说道,“父皇,听苏伦卡王子说,燕凉的公主也可以去学骑马。她们骑在马上,英姿飒爽,别提有多神气了。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学骑马?”她小嘴一瘪,像是要哭了。明元望向苏伦卡,“噢,确有此事么?”苏伦卡正专注地对付着安平送过来的那一碗菜。安平忙向他使了个眼色,苏伦卡立即放下筷子,恭敬地说道,“苏伦卡有一位妹妹,在我的教导之下,八岁时便可以驾驭小马。只不过初学的话,需要在找得一匹性子温驯的良马,那些烈马就要不得。”
寻玉忍笑不发,这一番话一听便知是安平教他的,也不知背了多少回,说的这么顺溜。明元便道,“这有何难,我大冉虽不如塞外那样盛产名驹,几匹好马也还是有的。再说了,不还有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么?”苏伦卡忙道,“那汗血宝马性子暴烈,却不适合公主。”“那就交给你,明日去朕的马厩中给我的小安平挑一匹好马。”
安平欢呼起来,寻玉有些担心,他虽向来不爱骑射,可还是说道,“那不如我明天和安平一同去吧,也可以好好看着安平。”安平白了他一眼,“皇哥哥你这身板,我怕马儿发起彪来把你吓着了,你还是不要来了吧。我有苏伦卡陪着就行。”寻玉气结,明元在旁哈哈大笑,连那苏伦卡也在旁忍着笑意。
寻玉见他偷偷看着安平,眼神里一闪一闪的似有星星,刚才见面时的小小不适也烟消云散了。也许父皇才是对的,征服人心,并不只有武力这一条路。如果有那么一日,他想要成为什么样的君主?他第一次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居然也有一点点的兴奋。
第七十七章:公子无缘
箜在楚换川的宅子里呆了整整三日。www.uu234.net他躲在那间放了乐器琴谱的房间里,不吃也不喝,维持着一个不动的姿势盯着面前的乐谱。那是他酒醒之后凭借脑海中的记忆抄录下来的,那日他随意弹奏,弹的竟是那本阴山小调中的曲子,只是被他略略改动了一些音节,日间苦思无解的那一小段竟顺畅的弹奏了出来。只是,这并非他想要的结果。他希望她忘记所有的梦魇,而不是清清楚楚地记起那些事情。这为何如此的困难呢?
他狂躁起来,拨动这房间的空气,大大小小的乐器不约而同地发出奇怪嘈杂的声音。
姚菁在屋外偷偷看着,他昨日送进去的食物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箜歪着身子,栗色的长发从一端散落下来,有几缕还落在了脖颈处。姚菁很想进去帮他拢发,求他把饭吃了。可是他不敢,他现在已经能体会那种深爱一个人却不能爱的感觉,仿佛看不见的地狱之火,一把把烧掉你视若珍宝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不能爱?大和尚问他。
大和尚是潋寿寺的烧火僧,也是姚菁的忘年交好友。他生得大腹便便,面目可憎,嘴角还生了一颗巨大的痣。当年他把刚会走路的姚菁送给好友楚换川养育时,大家曾逗他,大和尚生了个胖娃娃。他也不生气,只是把姚菁一举,“怎么,你觉得我大和尚能生出这么俊的娃娃么?”众人便没有话讲。大和尚虽为人粗鲁,却对姚菁极是宠溺。姚菁自有记忆起,习惯了一有不开心的事情就去庙里和大和尚讲。连自己喜欢箜公子一事,也一并讲了。。因为他是男子,我也是男子,世间并无这等道理啊。谁说的,我们庙里在西边撞钟的小和尚就喜欢在东边扫院子的那个,两人还一起约着去后山幽会。姚菁知道他常常口出狂言,也不理他。
师父吩咐他不要去打扰箜公子,可是他看着箜的样子,如何能够视而不见。他心烦意乱地走出家门,也不知自己怎么走的,走了多久,就来到了潋寿寺中。大和尚刚烧了素斋,装了香喷喷一大碗给姚菁。姚菁平日最爱吃大和尚的素斋,今日他刚捧起来想到箜心碎憔悴的模样,又把碗放下了,唉声叹气起来。大和尚问起,姚菁便将箜如何无意中见到那本阴山小调,如何要用这曲子去解开心上人的心结无果之事说了。
大和尚拍着手叫道,这有何难的,乐正家这小子怕是被情爱蒙住了脑子吧。姚菁见他如此称呼箜,有些奇怪地问道,大和尚你认识箜公子吗?大和尚忙胡乱摆着一双蒲扇大的手,什么空不空的,我怎么会认识。姚菁唔了一声,又陷入了沉思中。大和尚见他这样子,鼻子间喷了口长长的气,“我说你这个傻孩子,瞎操什么心。人家要是破解了这曲子,和心爱的姑娘两情相悦,那还有你什么事么?该我说,你还不如去前面的大殿烧柱香,骗骗佛祖,让你那公子不要如愿才是。”
姚菁双手托腮,摇了摇头。“我情愿见到他和那位天仙姑娘开开心心在一起,不要看到他像现在这样。”他忽然定定地看着大和尚,大和尚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你有没有什么办法,一定有的对不对?”大和尚左看看右看看,顾左右而言他,“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我一个粗人,怎么会懂你们那些高雅的丝竹之事。”姚菁轻轻哼了一声,“我不相信。不然,你怎么什么谱都识得,就唯独那一本,师父如何问你都不说。”
姚菁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箜伏在那台东晋名琴上睡着了,一头乱发覆在琴弦上,在夕阳的照射下,整个人都发出柔和的光。姚菁静静地坐在一旁,箜似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看着眼前的姚菁。目光涣散无神。
过了一会,箜只听得面前这个俊美如画的少年开口道,“我有一法,可以解开公子的曲谱。”声音亦是悦耳动人。
箜忙问,“什么法子?”他一半的思绪仍停留在刚才的幽谷之中,却不依不饶地追寻着这个世界的一缕阳光。
“我若帮公子解开这曲谱,公子能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想要公子收我为徒。”
箜想也不想地说道,“可以。”他急切地看着这少年,目光之中渐渐露出一丝怀疑。那是狂喜后的冷静。“你真的能解开这谱子?”
“双色莲出,大凶厄生。以凶伏吉,假去真存。这十六个字,便是解开这谱子的线索。”姚菁背出了大和尚所教的话,但这背后的含义,大和尚也并未告诉他。姚菁怕箜向他问求其义,所幸箜听完后,只是愣在原地反复地念着这几句话,姚菁掩上房门,自行离去了。
淇心见墨心这两日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样子,很是担心,便来于礼住处,想和师父商议。刚进门,就听到三师兄的声音-
“城中那些受伤的百姓士兵,经大家这几日的悉心救治基本都安排妥当了。”
于礼嗯了一声,“我这些时日来在长郅城里外搜寻贺兰派的气息,并无发现。”淇心吐了吐舌头,难怪最近没有见到师父他老人家,原来是出去侦查敌情了。不知为何她没有马上进屋,偷偷站在柱子旁边,想要听他们说话。
于礼又道,“我打算这两日便向介山告辞,就带众弟子回庐隐山谷。你意下如何?”
徐枫像是犹豫了片刻才说道,“我和介山聊过这个话题,他不希望我们,至少不是所有人都离开。莒王正在获得太子之位的关键时期-”
于礼打断了他的话,“这正是我希望早些离开的原因。庐隐的使命是对抗灵界的邪孽,我们不能涉入皇室的纷争。这一次,我们已经陷入得太多了。”淇心没有再留心下面的谈话,莒王要成为太子了么?她想到那个与她一同从府阳北上,陪她喝酒逛庙会的年轻人,忽然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隐隐听到“要不要让淇儿留下”,她猛然惊醒,听到师父说,“淇儿,你出来。”她忙从柱子后面闪出来,暗自后悔不已,自己怎么可能离得这么近不让师父发现。
“都听到了?”淇心点了点头,问道,“师父,我们真的要回去了么?”她惦记墨心的事情,总觉得还是早日回到谷中比较好,可心中又隐隐有些不舍。于礼微笑,“看来有位无事忙姑娘不想回去了,不如就留你在这王府里吧。”淇心忙道,“怎么会,我被关在那冷狱之时,天天想着要是可以回庐隐,我要去给师祖娘娘上一个月的香。”当下说了墨心的事情,把留在王府之事拐了过去。
吃过晚饭,淇心想起今日听到的事情,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乱。想着这几日太忙也没有好好和寻玉叙旧,便取了两壶酒去寻他。
来到寻玉的住处,见到黑着灯。淇心想着闲来无事,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在此等一会。便将酒放在台阶上,自己在一旁等着。她刚才不过一时兴起,却并未想好来找寻玉做什么。淇心从小便在庐隐之中长大,大伙修的是仙术灵道,即使闲来无事,也多是钻研茶道,香道,医术这些清心寡欲的学问。加之她年纪尚小,对男女之间的感情一直模模糊糊,只偶尔在闲书中窥得一二。可自从亲眼目睹箜对墨心的痴情,她心中似乎有一种沉睡的情感被唤醒了。
淇心在屋前来回踱步。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在心中生发,莫非,莫非我喜欢上了这个四皇子了么?她双手紧张地握在一起,慌张地寻找着可以攻击这个念头的各种理由。不对,我只是喜欢和他呆在一起,可是我也和一凡,和小拾得,还有墨心姐姐呆在一起,也是很开心的啊。那种喜欢,真的不一样么?她想起荼靡翁说的那位云惜师祖,她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舍弃了灵尊的位置,只为了出谷和他在一起。还有那位酿出了名酒“寒江雪”的前辈,为了爱在江边夜钓的红尘男子,夜夜将酒温了,放在狐皮大衣中带去给他喝。我对四皇子,也会有这样的感情么。他对我呢?
她想起了之前一些被她忽略的细节。在桃花祭典的马车上,寻玉对她讲起那个桃花仙子的传说时,温柔的眼神。想起那晚春江花月夜,他们在船头倾谈的亲密。想到自己开导若虚时,寻玉在旁突然黯然的神情。想起那日灯会,那个猫神面具的人忽然牵起了自己的手。记忆忽然变得很清晰,淇心将一件件对号入座,似乎都和那古人小说中所写的痴男怨女相符。不由得以手覆额,心中小鹿乱撞。
完了,这下江一凡会取笑我一整年的。
淇心直到此时,也从未想过与寻玉长厢厮守的可能性。虽然庐隐门中不限婚娶,但大家由于种种原因,大多终身不娶不嫁。淇心从小女孩时起,便潜意识中认定了这样的生活。
旁边的月门处有声响,淇心一惊,她此时的心情比来时复杂了许多,竟有些想要躲避之意。但她还是站在原处不动,抬起头来,却见迎面走来的是师兄介山。在屋前灯光的映射下,淇心见到介山那总是蕴含多思的眼睛正注视着她。
“师妹是要来找莒王么?”
淇心大方地点点头,“我来寻他喝酒。”
介山微微一笑,“是个好时候,莒王今儿估计心情很好。”
“噢,为啥?”
“今日皇上为他指婚,是姚太尉府上的千金。而这位姚太尉的夫人,正是正宫之主姜皇后的亲生胞妹。这样的婚事,恐怕是任何一个皇子的翘首以盼的。”
淇心的心情如同每日的晚阳,正一寸寸地沉没。“可是,皇上给莒王安排婚事,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见吗?”
“师妹久在仙谷,却不知这尘世之中,人人苦楚。哪怕是贵为皇子,有一些自由是生下来便没有的。”
淇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在想着介山最后说的那句话。
箜狂喜之下,发足狂奔。不到一柱香时分便从城西回到来东边的莒王府之中。却见拾得瘦弱的身子正在门口不住地驻足观望,见到箜,他眼中先是狂喜,然后这亮光又一点点地熄灭了。
“公子,他们都回庐隐山谷了。”
箜脑中一声轰鸣,“双色莲出,大凶厄生。以凶伏吉,假去真存”,他刚刚悟出了这十六个字的含义,他在黑暗的山洞中忍痛爬行,终于见到洞口的一丝阳光。可怎么会这样。
他茫然地抓住拾得的手,“他们走多久了?”拾得道,“一大早走的,快大半日了。”箜身子疲软,无意识地靠在了旁边的府墙上。拾得不忍心看,别过头去。
第七十八章:丘阳上医
扁鹊堂周围种了一圈严严实实的木香花,此时正值花期,那扇进出的矮院门被茂盛的花丛掩映着,着实考验眼力。www.uu234.net于礼从这半开着的木门走了进去,便到了扁鹊堂的前屋之中。于礼很久没有从前面进来过了,他每次来找丘老儿,都是直接跃过那形同虚设的院墙去到后庭。今日却有所不同。
不同于院门的躲躲闪闪,此时扁鹊堂左右各四扇门都打开了,光线透过屋前两根楠木柱子照进正厅之中,那一整面的百子柜前面有两三个人影在忙碌着。其中一个人眼角余光看了门外一眼,忙不迭地迎了出来。她梳着医女的双鬟髻,微圆的脸庞上散发着年轻的光泽。“谷主,您怎么来了?师父他老人家还在后面。”
于礼走了几步浅浅的台阶,站在柱子旁。还带着一点清新的青草香的药味传了过来,他一双沉淀世事却不见浑浊的眼睛望着面前的医女,“无碍,我先来你们这里走走,再去寻你师父。”他笑容中有难得一见的慈爱。青依一颗心放了下来,她最近有一桩不愿与人说的心事,见了平日正颜的于礼,心里一开始还有些打鼓。
于礼走进前厅,四处打量。这里的格局并无太大变化。屋中所铺的地板,和外面的柱子一样,是阴山的丝楠。这种稀有楠木经日月润泽,木色愈发润泽,将满屋调皮的阳光稳稳当当地收入怀中,再散发出与这医馆更为相符的气色来。人一踏入这安定明亮的房间,心中的燥意顿时便去了大半。旁边那扇玉屏风却比他记忆中小了些,常年吸收了百草精气的蓝田玉早已去了生,隐隐透出了美丽的脉络。
他有多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十年?二十年?还是更长的时间。修灵之人大多身体康健,虽不似荼蘼翁这等修岁之人能活上几百岁,但百年之间身体无虞还是很容易做到的。可何以扁鹊堂自庐隐开宗立派以来就和庐隐派相生相依,这主要是还是练功时容易受到内伤的缘故。修灵一道之基本,在于采纳天地灵气并在体内加以蕴藏利用,虽然普通人在世间生活,亦是靠着呼吸吐纳天地灵气,然而修灵人所运用的强度却远远高出凡人甚多。身体毕竟是凡胎**,在与体内灵力不断融合的过程中,总会难免出现大大小小的问题。这时扁鹊堂汤药针砭,内修外功,便可以发挥作用了。这样的自身与所练灵力的相斥或是入怔入魔,都是练功前期发生的较多。若是像于礼修炼多年,灵力与身体早已水乳交融,不分你我了。
青依见于礼陷入沉思,也不打扰,依旧回到柜台处指导两个童子备药。于礼侧头闻了闻味道,走了过来。只见青依手中拿着一个双层木盒,第一层已经放了三包药,于礼所闻到的药味便是由此而来。旁边的童子熟练地在百子柜中取了七八种药,又放在那第二层的格子中。青依取出一张纸,仔细地写了方子,放在了木盒之中。外面又用青底素花的布严严实实地包好,对童子说道,“好了,去吧。”那童子得令出去了。于礼问道,“是送去墨心那里吗?”青依的眼神中闪烁着几分惊讶,“谷主怎么知道的?”“墨心这内伤,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了。我今天也是为了此事而来,这便要去和你师父商量。”于礼坦言相陈,青依反倒不知如何回答,身为医女,她已经习惯了沉默。于礼眼神温和地看着她,“人为百兽之长,最难便是情这一关。总是顺其自然为好。”他说完这句话,便飘然出了屋子。
青依留在原地,呆立不能语。原来谷主今日果然还是有意而来。这么说,她和褚石的事情,连谷主都已经知道了么?他说的那句话,是默许他们在一起吗。她手上忙碌着,心中的小马却已经跑过千沟万壑。
于礼运着缓慢的云步,从扁鹊堂精致的流水庭院上方走过,又绕着整整齐齐的药圃转了个圈,才往东北角的缓坡而去。那里种了一棵很大的菩提树,层层叠叠的伞状树叶遮挡了夏日的骄阳。于礼转到树后,那里果然躺着一名老者,正是扁鹊堂现任堂主丘阳上医。只见他躺在竹席之上,脖颈之下垫了个玉兔枕,一头黑发梳得齐整地盘在脑后,身子旁边还放了本发黄的药书。
于礼在他旁边坐下,背靠着那菩提树,轻轻咳嗽了两声。那老者忽然坐起,一双细长的眼睛半眯着,更像是只余两条细缝。此时这缝中正发出两道精光,望着于礼。“不能治,也不用治。”于礼看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来意,也不再绕圈子。“此话怎说?为何不能治,又为何不用治?”丘老儿的眼睛比刚才睁开了点,“你这徒弟的心伤,远在你教她练功之前便得了,是也不是?”于礼点了点头,“是又如何?”丘老儿道,“这不就得了,她这伤既不是因为练功结下的,我如何有法子能解?”“那你现在给墨心服的,又是何药?”“那不是我开,大概是青依熬不过那位无事忙小姐,给开的一些理顺心神的普通方子吧。”
于礼气结,“那还不是因为你这师父天天在树下睡觉练佛,大小累活都让青依担了去。你到底有没有帮墨心望诊过。”丘老儿斜眼看他,“我看你莫不是老糊涂了吧?当年你把这个人鬼不像的姑娘领来我们扁鹊堂,不是我结结实实地照看了一个月,还绞尽脑汁给你想了医治之法?”当年确实有此事,于礼不便否认,便想支支吾吾地扯过去了。“你说让她练水寒之道,我这不是照你说的去做了么。。”“所以她不就好好地活了这么些年?”“可最近她的状况很令人担忧,好几次还出现了灵力逆侵,水寒之力险些就封住了元神,如此下去,实在是危险得紧。我今日来,便是想和你好好地商议一下对策。”
丘老儿盘腿坐好,理了理身上衣服的皱褶,正色道,“好,你既来问我,丘老儿也只能再和你说上一说。这位奚族的金女-”于礼打断了他,“既然入了庐隐,这些红尘中的身份也不重要了。”丘老儿也不和他辩解,接着又道,“这位墨心姑娘当年来到谷中,她当时情伤入心脉,身心大半截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勉强支持到这里,无不就是为了你能用那个什么记忆重现**,让她看一眼爱人死前的念想。你明明可以做到,又为何借故拖延至今?”“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我这么做,完全就是为了留下她一条性命。”丘老儿说道,“这不就得了,你也知道她那情伤解不得,解了就得死。还来找我做什么。”丘老儿看了于礼一眼,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切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做师父的。练水寒功是让她不断生发的心伤有个出口,可你见她功力进展神速,非但不约束,还拔苗助长。这才又牵动了旧伤。”
于礼叹了口气,这一节他也隐隐猜到,墨心这两年练水寒到了化镜,速度在历代庐隐弟子中也是位列前面的。他有此猜测却未曾去证实,确实有失师父的责任。“我当时确实是疏忽了,如今该当如何呢?”丘老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也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她这一两年功力进展太快,身心一时跟不上,你让她休养一段时间,每日里调养心息,不牵动灵力,说不定慢慢就好了。所以,这就是我说的不用治。好了,这下你可以走了。我可得去看看我的宝贝药草们了。”
于礼不理他,皱眉思考,似有为难之事。丘老儿察言观色极是犀利,立即问道,“怎么,有难处?”于礼似是思虑已定,果断地道,“我们本在修炼四合阵,墨心的水寒之力十分关键。可如今说不得,我明日起便不让她和我们一同练功了。”丘老儿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灵根带伤,对于某些灵力的修炼确实有进益,但反击之力也不容小觑。还是小心些吧。“于礼点点头,”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么?“丘老儿眼睛忽然一亮,”那倒也不是。你写信去求一下乐正家的那个老顽固,像这样的情伤心伤什么的,那老儿的曲子倒还管点用。“于礼想到箜,”那老顽固早就退隐了,现在是他的孙子当家主。我们这次出谷还见到了。“丘老儿奇怪道,”那你没和他讨个曲谱啊。“于礼苦笑道,”别提了,估计人家送上门来墨心也不会要的,年轻人的事,我也管不着啊。“
丘老儿扬了扬他那又粗又黑的眉毛,”话说你们怎么还在练四合阵,这次的敌人是谁,很厉害吗?”说着话间,他那午睡醒来的胡闹之气慢慢褪去,又多少恢复了些上医的风度来。
于礼没有说话。他望着下面那一个个田格中所种之物,这些都是丘老儿精心种植的名贵药草,世间能得一两株已经稀罕得不行。他想起今日见到的扁鹊堂,竟少见地有些伤感。“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但也许和本门之前的一些恩怨有关。”丘老儿站在他旁边,眼睛和他看向同一方向,他们心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山谷的百年和平,恐怕又要岌岌可危了。
第七十九章:星夜之崖
淇心站在湖边,邃蓝的湖水在微风的吹动下轻轻晃动着,连带着湖面上缀着的点点星辰也跟着一闪一闪的。m.www.uu234.net慢着,湖面上有星星?也许是天上的倒影吧,她揉揉眼睛,一个个浪尖上都镶嵌着璀璨的光点,追逐着无边无际的水面。就在这时,天边忽然升起来了一面米黄色的圆形物体,是月亮,月亮升起来了。可是今天的月亮为什么怪怪的,她一时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姑且认为是月亮的物体慢慢地从地平线下面升起来,一点点地越过了湖面,同样深邃的夜空,若有若无的云彩,最后那圆月的下边缘跃出了水面,完完整整的一轮圆月映照在了天空之中。许是用力过度的缘故,月亮的脸微微地泛着娇红,喘着气儿。
淇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月亮,她正仰起头看这美丽而不寻常之物时,意识仿佛慢慢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当她俯视着湖面才发现了为何会觉得不对劲。幽暗的湖面已经失去刚才的蓝色和星光,陷入了阴沉沉的黑暗之中。若不是风吹动时隐隐的波纹,淇心都很难辨认这就是她刚才凝视的湖面。她的眼神往湖边搜寻过去,想要寻找自己的身影。然而那里同样是一片深沉的黑暗。可是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大的一轮明月,为何这周围的一切都像是笼罩在黑暗之中?
心中疑窦丛生,淇心转身去看背后那轮圆月,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月亮似乎比刚才更大了些。她肆意地占据了半边天空,莹白清润的光茫照亮了自己盈盈容颜。可淇心不管回过头几次看,这边都是望不穿的黝黑。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想要去问问师父,可意识却不由自主地向那月亮飞去,不,应该说是那变得越来越大的月亮,笼罩了她意识所在之处。她深陷那如水如空气般虚无的光线之中,忽然眼前一片黑暗。她以为自己回到了刚才的地方,但这团紧紧将人吸附的黑暗绝对不是刚才她所来之处。
这到底是哪里,黑暗之中时间过得无比地缓慢,淇心感知不到任何东西。
到最后,时间本身也消失了。淇心唯一残存的一丝丝意识仍然固执的猜想,这片无比的黑暗应该有个边界。她也许在过去,现在或者未来到达那个地方。既然时间不再流逝,那只有回到过去才有可能回到那里。过去,是什么时候。。
月亮的那一头,她终于带着身心穿梭过来,疲惫和喜悦同时充盈着心头。在这里她终于找到了被月光照亮的湖面,闪闪发亮的星辰,远处山峦如墨水般模糊的轮廓。她并不是一个人,前方那个背影。。那个背影正是为这个画面而生的。他站在悬崖之上,长长的身影拖在前面,衣服却被风吹得飞起来。好大的风啊!一阵又一阵的海浪声拍打着那悬崖,淇心张口想要叫他,可名字到了嘴边却如何不能出口。她看着自己,飞舞的衣裙上笼罩着淡淡的月光,可地上却没有影子。是月之结界,她被这巨大的月灵封印了。眼看着那男子一步步地向着崖边挪去,淇心心中有不详的预感。她努力地想想要冲破这结界,近了,越来越近了。可就在她伸手的一瞬间,那男子身影一晃,落在了悬崖之后。
“小姐,小姐。”熟悉而陌生的呼唤声从月亮的另一面传了过来。淇心仍眷恋地看着那空空如也的悬崖,不忍离去。“小姐,淇心小姐。”海风晃动着她的身体,合着海浪的节拍。海浪,或许她可以飞到那悬崖下面去看一看。海水拍打着那灰色的悬崖,水溅到了她身上,凉凉的,却是意想不到的舒服。再看那空阔无边的海面,月光下一层又一层白色的海浪卷来,却哪里有半分落水人的影子。她在那礁石之上来回走着,心里很难过。海浪越来越大,她半个身子都被打湿了。一只白色的海鸟盘旋着在她身边,忽然一个俯冲,在她脸上狠狠地啄了一口。
啊,淇心惨叫了一声。又坠入了黑暗之中。这一次的黑暗,又与之前不同。不是深邃清冷的湖面,也不是吸附一切的黑洞,这一次的黑暗,散发着温暖结实的气息。这气息如此之近,仿佛就在眼前一般。
鹫儿继续用冰冷的帕子擦拭着她的额头,“怎么样,好一点了吗?”淇心点了点头,有一半的她还凝固在刚才的梦境之中。但在微弱的光线之下见到鹫儿熟悉的脸,她终于明白那温暖的气息从何而来。鹫儿又换条帕子,将淇心的衣袖卷起,温柔的顺着她的手臂擦拭着。“小姐刚才做噩梦了吧,我快吓坏了。”淇心回想起刚才的情景,不,那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作噩梦。甚至她心里还有一点甜丝丝的感觉。可现在却更多是怅惘。
“小姐一定是最近又要练功,又天天跑去探望墨心小姐,累到了。”听她说到墨心的名字,淇心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鹫儿犹豫了一下,“卯时刚过。”淇心哎呀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都这么晚了,你怎么不早些叫我起来。”鹫儿委屈地说道,“我也就大概叫了小姐一百遍吧,最后还是不得已又用了针刺**。”难怪淇心觉得人中还隐隐作痛。
淇心风一样地往无邪洞府飞奔而去。
那日于礼和丘阳老顽固商量过后,便决定让墨心暂时去无邪洞府住上一段时间。无邪洞府中清净无扰,可以每日运功调理灵脉中紊乱的气息,或可缓解她心魔入侵的症状。墨心起初并无异议,但听说师父要让淇心代替她站四合阵之位时,却是大大地反对。她的话不无道理,淇心御问月时日尚短,虽有幻天镜的大力加持,可四合阵本就是险中求胜的凶阵,一不小心很容易误伤自身。她因此拒绝了师父的提议,便要留下来继续练阵。
于礼这一次却是十分地坚持。
淇心知道墨心为了自己的事情,和师父有过多次激烈的争论。她有一次无意中听到墨心质问师父,“为何你从当年开始就不愿意向我们透露淇儿的身世,你总是不在意淇儿的安危,究竟与她的身世有没有关系?”于礼说了什么话解释,淇心扭头就走却没有再听下去了。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清晰地记得是谁把她从那个可怕的地方救出来的。墨心担心自己自然是出于怜爱,但淇心也未曾怀疑过师父会不在意自己的生死。
“姐姐”,见到墨心的身影,淇心甜甜地叫了一声。她每日去天清殿练功之前,都会先来无邪洞府陪墨心待一段时间。一是为了排解她久居崖上的寂寞,另外也是墨心担心她练阵的状况,淇心便每日里向她复述昨日的练功经过,墨心听到感兴趣的地方,也会指点一二。
今天淇心刚演示了几招,墨心便觉得不太对劲。“淇儿,这是问月中化境的功夫吧。你何时练成的?”淇心挠了挠头,“我最近每晚睡不着的时候就起来练一会,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忽然练成了。”墨心笑道,“看来让你出谷一趟,收获不小啊。这懒散无为的性子完全变了个样,以前天天监督你也没见你这么勤奋练功。”她虽然笑着,脸上却隐隐有担忧之色。“不过淇儿,练功的事情,千万不能过于着急,你现在灵根还浅,化境的招术看着简单,其中蕴含了无数的细微要领,一不小心容易走入歧路。”淇心点点头,她想和墨心说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昨夜的梦,可还是忍住了。只道,“姐姐放心吧,我有宝镜护体,它的功力可比我高多了。”
姐妹俩又说了会话,山间的晨雾渐渐散去,淇心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去天清殿。
她不知道自己没有和墨心提及昨晚的梦,除了不想让她担心,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那个只能看到背影的男子,她已经不止一次在梦中见到。她虽隐约猜到是谁,心中却不愿意承认。姐姐会明白这样的心情吗?她忽然想起了箜公子,他对姐姐也是这样的一番深情,却也是一场空欢喜,大概姐姐早已把心封了起来,留给另外一个人。她稀里糊涂地想着,果然一生之中只能碰到一个这样的人么?若是自己能早一些明白就好了,至少可以像箜公子一样做些什么,而不是浑浑噩噩地度过那些珍贵的时光。虽然这也不能改变什么,毕竟他们身上有各自的使命,那晚的青梅酒最终还是没有喝成。当介山说起那位指婚的贵族小姐,心中忽然被刺痛,连带那些浑然不知的感情也苏醒了。就连离开的时候,一向无所畏惧的她突然害怕而不敢当面告别。
淇心一边胡思乱想着,又很懊悔自己会还在想这些无聊的事情。此刻她只愿脚下的步子再快一些,早点把她带到天清殿。只有练功可以让她心安,忘掉这些烦人的意想。睡不着的夜晚,她经常就起来练一会问月,直到月光洒满溪竹轩,她才在鹫儿的碎碎念中去睡觉。和幻天镜的默契也一天天地增加,师父说她的功力进步大多是幻天镜的功劳,淇心听了也不在意。倒是一凡把她的外号从无事忙姑娘变成了事事忙姑娘,让她很高兴。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好几日没有见到一凡了,一会练完功找他去。
思念间,天清殿的七十七级台阶已经映入眼帘。
第八十章:四合灵阵
淇心逆着光线,看不清师父的脸,但凭她多年的感知经验,师父的脸现在大概,,很臭吧。www.uu234.net她便知自己今日又迟到了。她吐了吐舌头,悄悄地走入殿中,加入了正在练功的同门。
从外面回到山谷之后,于礼对弟子们的功力进益和灵阵修炼愈发严苛。除了被私下里叫做“少谷主”的徐枫,和一直老成持重的褚石,其余弟子没有不被责骂过的。莫问沉迷仙鹤丹药多年,在水寒一道上的进展还不如墨心,如今少了墨心这个得力帮手,独守水寒之位十分地吃力。于礼出乎意料地对自己苦心研究出来的精妙阵法进行了一番大改动,去了水寒之力,而用问月来代替。无需说御使问月的自然是淇心。此策一出,众人均是十分意外,墨心更是不知为了此事与师父争执过多少回。然而于礼做了决定之事从来都不会更改。
淇心从来没有和师父独自谈过此事,可师父的想法,她想自己应该比其他人更能懂得。从桃不言开始,她就亲身感知了那身在暗处的巨大危险,正如同一个张着巨大嘴巴的怪兽,正在等待着合适时机。这不仅仅是灵界的战斗,而是关系到千万百姓。在冷狱的黑暗之中度过的数日里,她回想着之前的经历,忽然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明白了师父从前就和她说的话。“每一个庐隐弟子,身上都担负着巨大的使命。”淇心生下来就父母双亡,五岁时被于礼带回庐隐山谷收为弟子,在师父和众同门的精心抚养长大。
这是我的使命,不仅如此,我还要为姐姐担负她的一份。
怀中的幻天镜在回应着她的想法,她和这转性灵物早已心意相通。从出了冷狱以来,淇心就感觉到自己被某种大而无边的引力吸引着,周身灵脉无比顺畅,心房中一直凝聚着一股充沛得过头的力量,让她每日里只能靠练功到深夜,才能把这无形的力量释放掉。可第二日,一切又卷土重来。她出谷前只是勉强过了入境,以她练功的年岁推算,要过臻境至少也要三五年的功夫。可今日在墨心面前无意中便使出了像是化境中的招术,令墨心震惊中又带了几分担心。淇心自己早已觉察到了,她想,师父也看出来了,所以才会提出来让她一同练灵阵。
微微动念间,左侧有澄澄元力向她击来,是徐枫的晴空剑。淇心一招平平无奇的“无影无踪”,便将这一击之力接了。可这招却只是虚接,“无影无踪”之中蕴含的问月灵力将徐枫的阳元之力包裹其中,淇心将此力激荡而出,此消彼长的两股力量在空中纠缠着,徐枫人已移动到对面的坎位,双掌平摊在身前,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笑,“来了。”正是御卷叶之力的平真,她灵动的身影踏在那日月之力之上,忽然那光束如同漩涡般把她围在其中,徐枫的掌力此刻便即发出,层层漩涡逐渐地重合在一起,耀眼的光环从平真周身缓缓下降。淇心在一旁专注地看着,“莫要着急,静待时机。”她在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
他们练四合阵的这一式已经数次失败了,要知四合阵中每一式都是在前面招式的基础之上的,所以这一式不成,下面的也没法继续练。于礼口中不说,心下已经十分地着急。
那光环还在下落,眼看离地不过两三寸的距离。守着最后一个变化的褚石不断地用眼神示意,可淇心仍是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师父的这套灵阵,本意是为了让几种元力相互激荡协作,在灵活的变化中融合出更大的力量,因此抛弃了传统灵阵对时机和方位的精确规定,所练之人需要在一次次的对招之中,在无数细微的试探变化之下,找到那最精微的所在。在那千千万万看不见的门之间,开启其中的一扇。可这一次却不知为何,一直得其形而不得其意。无论招式使得如何精湛,配合怎样的纯熟,最后的招式仍无法令人满意。
淇心此时不知为何想起了之前孙老怪手书中,长篇大论的关于“术”和“道”的区别。那光环眼看要触地,她也浑然不理会。褚石不再等她,侧身以手按地,浑厚无比的土遁之力绵延不绝地发了出去,承载着上方强大的灵力。以虚为实,以实为虚。究竟何为实,何为虚。那光环旋转着没入地面,如夕阳之沉没。日升月落,日落月升,就是现在。
那光环的最后一点光即将没入地面之际,淇心以迅捷之势举起手中的幻天镜,透过宝镜在圆环的三个不同方位点了月。这是问月中的破功式,果然此招一出,那可攻可守浑圆无方的灵力一泻而出。褚石等人只觉得灵脉微震,好在三人均是灵力高强修炼多年,很快地自定心神。地面恢复如常,一切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可几人互相望去,眼神中都是喜悦盼望之意。
于礼如潭水般深静的眼睛里也隐约有光,他不再迟疑,纵身飞入那灵阵之中。就在这一瞬间,那光环隐没之处忽然生发出无数微小的光环,将于礼的身形包裹其中。他们终于跨过了四合阵中这关键的一式,于礼专心致志地应对着这威力强大的一招,风吹起的银发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嘴边那一抹微笑。
于礼刚回到云守居中,一凡就迎了上来。
“有什么进展了么?”于礼边走进内室边问,他最近让一凡去调查贺兰派的背景,他今日忽然找来大多是与此事有关。
一凡跟在于礼身后走了进去,他脸如圆月,自带了几分稚气。此时却拉着苦瓜脸,颇有点少年人装老成的意思。“弟子这两个月来,与西域的灵界同道发信,陆续地收到了一些回复。均说并不知道这个贺兰派。”
于礼点点头,这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你怎么看?”“弟子觉得,,此事颇有些奇怪。”“噢?”“以这贺兰派的举动来看,驯养灵兽,勾结皇族势力,很像是离殇门的行事作风。所以弟子最初也猜想是否当初离殇门的余孽,后来自创门派而成。可细细推敲,却又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离殇门向来自负天地灵力皆为我用的观点,所以并不会让门中弟子修炼灵基,而是一上来就往选定的法术上修行发展。然而和这些贺兰派的人交过手的,均觉得这些人的功力基础,与本门的灵力根基颇有相似之处,这一点就与离殇不同。“
于礼唔地一声,有意无意地说道,”灵力的修炼也并非一成不变,有时吸纳别人的长处来巩固自身,也是有的。“
一凡答道,”是,弟子也是这么想。但后来弟子又想到一个问题:既然灵力修炼之法可以改变,那门派立派的宗旨也可以发生变化。”
于礼像是忽然被激发了兴趣,“所以呢?”
一凡深呼吸然后说道,“所以弟子想,其实这些人是不是离殇门的弟子并不重要。更关键是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目的何在。以他们上次出动的力量看来,必然是蓄谋已久。可此事灵界中却事先无半点消息,他们的目的,绝不在于称霸灵界,这一点与之前离殇门不同。而太子那边,他们明摆着只是相互利用,无意深入皇室的战争。所以弟子推测,他们可能有别的目的。也许,也许与本派有关。“
一凡离开时已经是点灯时分了。于礼独自坐在房间里,那些不愿想起的往事又涌上心头。那时他只是和现在的淇心一样大。婴儿的啼哭如此有力,仿佛整个山谷都能听到。他觉得有些吵,便走上前拉了拉她的小手,谁想那襁褓之中的婴儿忽然停止了哭泣,定定地望着他。长长的睫毛上还滚着泪珠,淡黄色的胎发微微卷曲。这小小人儿充满了生命力,这清冷的山谷都因为她而鲜活起来。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小婴儿,后来竟会险些让这灵界第一大派四分五裂。“知人,而后知天地。”师父念念不忘自己的过失,含恨而终。于礼一生将这句话放在心头,时时谨小慎微,可还是未能避免之前介山和褚石的嫌隙。果然人心,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懂的。
还好天地眷顾,让淇儿机缘之下悟通问月之道,想到淇心天真的容颜,心头的阴翳被吹散了些。
第八十一章:孤占星出
连着三天三夜的暴雨携同席卷一切的狂风,冲刷着天地之间所有存在之物。这是很多年没有遇到过的大雨,田舍间,朝堂外,无不在悄声议论着这异样的天象。刚经过太子叛乱事件的大冉王朝,不惧水利之害,却难防人心之惶惶,在盛世景象中居然显出一丝脆弱来。
还好这第三日的傍晚,雨没有任何征兆地停了,几日来幽暗发白的天空开了一道口子,透出了些许的光亮。这光亮越来越大,很快半边天空都被照亮了,玫瑰色的晚霞若无其事地飘荡在上面,完全不顾另外半边天仍是沉郁郁的脸色。
于礼从房间中走出来,沿着“之”字形的梯子小心地攀爬而上。除了天清殿,望月台是庐隐另一处不能运功上去的地方。虽然只有二十七级台阶,可细细的竹阶和持续晃动的吊索使得这一小段路途更为艰难。于礼小心地扶着旁边绳索,在心中自嘲,若是再过个五六年,自己这老迈身躯说不定都爬不上望月台了。庐隐门规中规定,望月台只有现任谷主才能进入,爬不上望月台,岂不是这谷主之位也该传出去了。
于礼在小小的祭台前盘腿坐下。自己上次来时什么时候了,上个月?上上个月?他在这件事情上向来懒散无为,也许是受了师父的影响吧。
按理来说,庐隐派中当常年侍奉神形象,毕竟庐隐的灵力修炼之术便源自神在天地鸿蒙之时赠与的灵脉。可是千年前轩辕氏的后人素姬创立庐隐门派之时,曾在立派宗旨中提到过,神远而不可及,天地间诸事还需得靠自己亲力为之。她免除了之前轩辕皇族中繁琐的奉神之事,创派灵石交与掌门一人保管,不需要定期的祭礼,心意所至即可。不过素姬没有想到的是,后来得到皇位的那些失了灵力的皇族,反倒变本加厉地寻求神的帮助,那些虚妄的形象和名字被创建出来,成为了上至皇室下至平民的寄托,然而那些真正创立天地的神名字反而渐渐被埋没了。
世人软弱,除了奉神,也会供奉天地化身,祖宗牌位。这些在庐隐也是没有的。天清殿中没有供奉任何的前人,素姬认为已逝之人无论时掌门还是弟子,都已坠入无常之境,并没有可以被依靠的力量。因此庐隐举行各种典礼时,便由那凝聚了不知多少代庐隐弟子功力心神的灵柱来见证。
于礼今日点的是工藤香。这是他年轻时的一大得意之作,紫藤优雅的香气为底,清心处,恰到好处的松柏香俊朗的身姿让人心神凝聚。孤占星出现的夜晚,还有什么能比这工藤香更适合呢。于礼抬头望天,不过是短短的时间,暴雨,沉郁的天色和诡异的玫瑰色晚霞都已经久远得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蓝得孤注一掷的天空中空空荡荡,惟有东北方那天色沉积之处,一颗很亮的星星冉冉升起。
于礼起身,站在望月台边缘,注视着那颗星星。孤占星出,天地灵力将到达低谷。这是他早就预知到的事情。历来孤占星出,都是大凶之年。世人有虚妄的神可以仰望,可这千年灵派,又一次要用全部的力量去抵御无比的凶险。身为掌门灵尊,他感到心中无比沉甸。
淇心见晚霞这么好,一时兴起,便去考磐之地找褚石,要与他小酌几杯。
还没进门,就远远看到屋中似乎有女子身影。淇心心念一动,心中隐隐猜到了是谁。果然青依红着脸出声招呼,脸颊和天上的晚霞一样的美丽。淇心顿时明白了一切,只觉得很是欢喜。她又觉得青依今日格外地好看,喝酒时总是忍不住歪头看她,看得青依不好意思起来,轻轻地拧她的胳膊。三人坐在院子里就着晚霞聊天之时,淇心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吕风扬抓起来时,就曾经做梦梦到青依和褚石在一起,她将此事说给两人听。青依和褚石相视而笑,心中无限甜蜜。淇心不忍多打扰,便告辞而去。
回到溪竹轩时,天居然还亮着。淇心今日心情大好,便在中庭之中练起了问月。需得今晚练会了几个新招式,明日去向姐姐请教。墨心被师父下令呆在山上看守无邪洞府,师父不让她练功,墨心每日里最大的乐趣便是淇心来时给她指点一二,以此打发寂寥的光阴。淇心为了让姐姐开心,总是特意练些比较难驾御的招式,墨心练功上天赋极高,当场往往便能为她指出关键所在。有时她一时想不明白,稍微思考上一两日也能解开。那日淇心改变了出手时机,使得众人久练不下的四合灵阵的关键一式得以顺利练成,主要也是墨心的主意。
心念及此,手下已是越来越快。问月在所有灵力修炼之中并不是快的一路,其最精髓之处,还是在乎“灵动”。因为月之灵力,本就在于难以捕捉,有意无意之间最为强大。淇心初时练问月,最受挫的地方也在于此。然而今时已非昨日,只见她衣袖卷动起微风,手势变换间一个个字诀对着天空飘然而去,片刻间萤玉如月光般温温吞吞地洒落下来,其中所蕴灵力却是一剑封喉般锐利无比。这招便是问月化境中变化最快的一式“弄月吟风”。
淇心收式站定,只见上方高天之中晚霞消退,两边天空逐渐地融合在一起。她心中的兴奋之意还未平定,犹自微微喘息着。忽然,东北方的天空之中,出现了一颗很亮很亮的星星。淇心像着魔一般望着那颗星星,很久很久,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用掉了。
那一夜淇心半夜发起了高烧。她最近练功不懈,夜晚常常会坠入梦境之中,说着梦话,身上发热。鹫儿见怪不怪,依旧是用手帕一遍遍地蘸了凉水,帮她降温。可这次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淇心身上仍是无比滚烫。
淇心迷迷糊糊间,看到外面的一线光亮。我该去姐姐那里了,她听到鹫儿吩咐人照顾她,说要去扁鹊堂。淇心忙想要拦住她,一用力,又回到了刚才的地方。这是什么样一处地方啊,遍地都是红色的熊熊大火,在棕黄色的尘土之中,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是那股灰烬混合着一股浓重气味挥之不去,淇心舔了舔嘴边,是血,她确定自己尝到的是血的味道。比这个更让她惊惧的是,淇心很确定自己来过这里。这个如同炼狱一般的地方,这难以呼吸的气味,包括,这血的味道。一条微弱的光线从这个梦境通往她记忆的深处,淇心昏迷之中无比清醒,一步一步,她沿着这条微弱的光向着记忆深处走去。
厚厚的阴瘴之气中,那巨大的青铜大门若隐若现。淇心的心拧在一起,脚步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前。她知道门的背后有她要找寻的东西。门环上之上,一个小小的铜锁留在那里。那把精致小巧的锁,散发被人抚摸过无数遍后才有温润的光泽,淇心觉得有些眼熟。与这扇巨大的门相比,这锁简直如同象背上的蚂蚁一般渺小。淇心感觉自己开始狞笑,一波又一波的功力击向那小锁。
小锁一开始并无反应,渐渐地锁身开始晃动。久经岁月润泽的铜色之中出现了血光,可这光如此柔和,却并不让人生怖。锁之中发出了悦耳的铃铛之声,那种柔美的声音,让人怀念襁褓之中的安睡。淇心该停下来了,可她早已失去了对自己的掌控,只能无力地在一旁看着。
锁身晃动了一会,停了下来,仍是牢固地守着那扇门。淇心看着那个自己,取出了怀中的幻天镜,用尽全身功力将镜子投向那门锁。天崩地裂,沧海桑田,感觉过了好久好久,淇心觉得世界已经静止在那一刻了。
咔地一声,那把小小的锁终于断成两半,轻飘飘落下地来,却没有半点声响。
淇心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也断裂开来,剧烈的疼痛攫取了她的心智。不,她为何要朝着那扇门走去,她不该那么做。
淇心醒过来时,看到扁鹊堂的帷幕,青依在一旁满脸担忧地看着她。淇心疲倦地拉起她的手,感觉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和她倾诉,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努力地想要回想之前的情形,一种前所未有的疼痛袭来,大脑被魔鬼扭作一团,痛得无法呼吸。她的手紧紧抓着被子,身上已经被汗湿透了,苍白的嘴唇中勉强挤出了几个字,“不,要,告,诉,师,父。”
第八十二章:万劫不复
过了一会,淇心才慢慢地恢复了正常。她歉然地微笑,“青依姐姐,昨晚大概是练功太辛苦,不知道怎么了。现在好多了。”青依轻轻抚摸着她仍有些冰冷的手,嘱咐她先睡一会,便走出房间来。
青依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决定去找师父丘阳上医。刚才鹫儿将淇心送来扁鹊堂时,她的样子让青依吓坏了。淇心向来健康,脸蛋总是带着一两分粉红,从不会像墨心一般脸色冷白。可眼前这个人眼鼻紧闭,虚弱脱形,哪里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少女。她穿过中庭,又绕过药圃,在树下寻到师父。
丘阳一听是淇心之事,立马又躺了回去。“那个无事忙姑娘,一定又是研究什么古怪的学问着了魔。我才不去看呢,还是让于礼好好管管她吧。”青依还想再说什么,丘阳上医已经闭上眼睛。她知道师父心意难改,只得作罢。师父每次都这样,只要一提起和淇心有关的事情就会无名火起。这都是因为淇心当年来扁鹊堂学医半途而废,令本来对她抱以厚望的丘阳着恼不已。
青依回到刚才的房间,淇心却已经走了,只留了张小小字条,“青依姐姐,我已经没事了。此事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拜托了。”青依拿着那张字条,心里着实拿不定主意。她刚才给淇心详细诊脉,确实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可是她刚才的样子,又十分令人担忧。她想着是否要和褚石商量一下,两人如今私定终身,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可是淇心确实说不希望对任何人提起,这里面难道有什么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理由么。
她最终决定,还是暂时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褚石。
山中一日,世上三秋。
淇心仍是每日去山上陪墨心,然后去天清殿练灵阵,日子并无什么不同。四合灵阵的修炼已经到了尾声,连于礼一向严苛的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神色。淇心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住。可是每当夜幕降临之时,她无穷无尽的噩梦就开始了。
如同一只躲避追捕的雪兔,她赤足奔行于山谷之间。无论是去到了溪水上游,还是借着幽幽莹莹的光躲在千年古杉的树洞里,又或是在她最爱的梅林中,那静候的魔王从未曾错过她的所在。他无声无息,可一旦出现,就占据了她全部的思想。排山倒海的痛觉让她的大脑成为炼狱一般的存在。她紧紧地抓着身边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树干,青草,光洁如同恐龙蛋的卵石,衣裙的下摆。那个被强大的痛苦压制的自己又变回了一个小小人儿,她蹲在大脑的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眼中发出绿莹莹的光,如同一头受伤的小兽。
不知道为什么,淇心觉得那个小人其实一直就在那里。
这炼狱般的头痛一日比一日剧烈,在清醒的时间里,变成了不可抑制的恐惧。她很多天都没有睡过觉了,黑暗之中,她睁大双眼等着这不知何时回来的怪兽。白日里再带着虚脱的心智去练功。终于有一日,徐枫注意到了。“淇儿,你最近怎么变得不爱说话了?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淇心望着三师兄那与师父相似的温暖目光,有着强烈的冲动要想把这一切都说出来。可是如果师父知道了,一定也会让她像姐姐一样静心调养,贺兰派虎视眈眈,我们并没有半点可以喘息的机会。淇心咬着嘴唇,勉强挤出笑容,“大概最近练功累了,没什么事。”她的声音传入自己耳中,轻飘飘的,一点重量也没有。
为此,淇心继续痛苦万分地掩护着这个巨大的秘密,连在最亲的墨心面前,也不透露半点信息。因为害怕被墨心察觉,她借口练阵太忙,已经很少去无邪洞府那边了。淇心又回到藏书阁中,她自童年开始就很喜欢赖在这里研究各种杂学。可这一次,她像是痛苦折磨成的幽灵,整夜整夜地翻阅历代的传记,医书。在那些几百上千年早已墨干的字迹中,找不到答案,找不到办法。那个潜伏着的恶魔愈发强大,淇心每夜在大脑中与之相斗,要花上比之前更久的时间才能和她打成平手。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自己会被吞噬掉。淇心在角落又发现了一本发黄缺角的古书,一种奇怪的预感下,她翻书的手指发抖着,看到了书中写着的那一句话。“心魔入灵,为怔症。重者魔吞心,终不可治。”
淇心一日日地沉默下去,对那些曾经喜欢的事情也越来越提不起兴致。很快,这个身体就会变成一具空壳。她想起书中的话,“可为法忍也”。究竟什么叫法忍,淇心想到一种可怕的猜测,但这种猜测又给她疲惫的身心带来了一丝安慰。一凡来找她去看九尾狐,他本来以为淇心会高兴地跳起来的,却没想到淇心却说不感兴趣,拒绝了她。一凡这个庐隐说书人不是盖的,很快淇心如何痴迷练功以至于脱胎换骨的故事便流传到了整个山谷。只有淇心知道,这是她唯一可以存活的方式。只要不去惦记着自己的心,像一个只会练功吃饭的无心忍者一样生活,那个恶魔和她之间的关系就会缓和一些。
她这么努力地做着,不去多想,不去开心和难过,不去记起忘记的事情。这些一定是恶魔想要的结果,所以他会暂时放过自己的身躯,让自己残留在这个世界上,守护着还想要守护的东西。淇心很害怕自己有一日,会不会连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和事都忘记了。
可这些努力总有一天还是付之东流。就在褚石成亲那日,很多年没有过喜事的庐隐山谷流光溢彩,菜肴美酒均是连皇宫中人也无福享用,每位仙人均是锦衣华服,脸上却是无比亲切的笑容。淇心本来也和他们一样的快乐的,一位是她从小到大最倚重的师兄,一位是可亲可人的医女姐姐,淇心想要为他们开心。可她看着宴席上,那些熟悉而又渐渐陌生的脸庞,竟怔怔地落下泪来。终于被批准下山的墨心察觉不对,上前握住她的手,淇心手上既滚烫又冰冷的感觉令她脸色大变。可她那时仍未想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师妹竟无意中走入了无法令返的幽深隧道之中。
淇心望着姐姐绝美的脸,在灯光下成了重影。她模模糊糊记起一些事情,但又记不真切。氤氲的空气中,淇心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悲伤。不知从何处来,不知要向何处去。天真柔软的心变成了坚硬冰冷的石头,年轻真挚的身心变成无意义的幽灵,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是的,因为要保护姐姐,保护这个山谷。
墨心抱着淇心滚烫又冰冷的身体,她犹自在奋力想要从嘴边说出些什么,声音那么轻,可墨心却听得懂。“姐姐,我帮你捂捂。”数月前,正是这句话把她从灵力冰封的边缘救了回来。她那时一定坚信自己与淇心必然心念相通,纵使距离也无法阻隔。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变成现在这样,自己在山上竟会丝毫没有感觉。
墨心一袭黑衣,跪在天清殿前。褚石尚未脱去新人的紫服,和徐枫一同陪在她身旁。于礼将淇心带到天清殿中,正与丘阳上医一同为她诊疗。淇心小小年纪便来到庐隐,众人均是看着她长大的,此刻心中都很沉重。褚石看着墨心身上的衣服,叹了口气道,“墨心师妹,你何必如此。师父,师父他自然会竭尽全力的。”庐隐门中,黑色代表着罪孽,无论罪孽多深,只要被允许换上黑衣,得到了那一份灵契,便可以留在门中生活。然而换上黑衣的人,终身不能再离开庐隐,这是一份打了死结的灵契。褚石知道墨心因为之前的事情,对于礼一直心有嫌隙,便以此明志,若是于礼治好了淇心,她愿意与庐隐签下这份死契。这是在无声无息地向于礼施压。
墨心神情之中,却不见往日的冰冷漠然,只有深深的悲伤,玄色美目似乎盛不住这样的悲伤,竟要漫溢出来。“淇儿,淇儿她居然要把自己变成无心法忍。”她的泪珠滚滚而下,湿了身前的一片黑衣。听到无心忍者这个魔咒般的名字,连褚石也忍不住了,眼眶红红的。
第八十三章:殚思极虑
第一缕阳光透过木窗照了进来,蒲团上坐着的于礼,大半个身体都被阳光所笼罩。顶 点 X 23 U S他不必睁开眼睛,便可以区分时辰。晨阳之力蕴含着新奇,美好,以及无限的可能;与浑厚大气的夕阳不同。于礼年轻之时常常鸡鸣而起,爬上后山等待日出。太阳喷薄而出之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时候的阳元之力只得一瞬间的爆发,并不适合辅助修炼。他在耐心等待的是朝阳升起来之后,等阳光化身无形躲藏在无边无际的原野间,饱吸露珠的草株上,连背阴处长了苔藓的山石不再无动于衷。于礼便开始修炼灵基,枯燥重复的内力修行是最考验年轻人的,但对于阳元灵力的修炼来说,灵根的基础便是一切。
一转眼便是好几十年过去了。于礼沐浴在阳光这位老友的照拂之下,慢慢地睁开眼睛。一夜无眠,他勉强让眼睛在黑夜的最后一程中休息了一会。反正他要思考的问题,心里那双眼睛已经足够了。休息过的眼睛仿佛明亮了不少,身上还穿着昨夜褚石和青依成亲时作为证者的礼服,上面落了大大小小透明的小精灵,正如蝴蝶般相互嬉戏着,让人看了心情轻松愉悦。这是心灵的休息术,不过是幻境之术的小小自娱罢了。整个庐隐只有于礼一人练成了幻境之术这门高深诡秘的法术,结果淇心从扎两个小辫的时候就不断地缠着他表演这门法术,还吵着要学。于礼为了激励她,答应等她过了化境之后倾力传授,庐隐弟子从开始修炼到入境一般是五年,到臻境再要五年,至于化境就看造化了。淇心此事最后自然也不了了之了。
于礼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双腿,走到了那白玉灵柱旁边。若非亲眼所见,应该没有人会相信这个房间竟然是在天清殿的灵柱之下,那灵柱的下半截和基石正好在房间中央。事实上这个房间便是围绕着灵柱而成的,虽是地底暗室,可庐隐的能工巧匠们却有一门独特的“借光”手艺,可以使得这个地下的房间光线充足。从天清殿上面,要穿过三道关口才能到这里,每一道关口的封印只有于礼本人才能解开。昨夜于礼慌急之下,抱着淇心正要往天清殿而来,青依穿着新嫁娘的盛衣,急奔而至,握着淇心的手对于礼说道,“我去请师父。”丘阳上医不喜热闹,早早便离开了婚宴现场,回了扁鹊堂。于礼竟然会一时忘记了这件事,徐枫和褚石对视一眼,知道以师父的定力,一定是万分焦急才会乱了心神。
于礼此时想起,也是同样地感慨。幸得青依镇静,昨夜若是凭着自己一人之力,纵使有灵柱加持也未必能救得淇儿。都怪自己备战心切,全然没有注意到她功力大进的同时,竟然心入魔怔已如此地远,昨晚发作之时,命已在一线之间。
于礼在丘老儿的帮助下,封了淇心周身灵脉,又在几处穴位输入了大量的灵力,暂时保住了气息。丘阳老儿绕着灵柱走来走去,于礼从未见过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于礼啊于礼,你这是收了什么弟子,竟自己想要把自己练成无心法忍。我丘阳活了一辈子,这么傻的灵道中人就没有见过第二个。”于礼虽也猜到了,可此话从灵界丘阳上医口中说出,让他更为震惊和心痛。他犹自镇定下来,“此时情况如何,该如何救治?”他和丘老儿一同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知无论是多么艰难的情况下,他也能想出方法来。
丘老儿斜眼看他,半晌也没有说话,“救治?若是七天前,倒是还可以提这一个词!现在这丫头已经是个空壳了,你还来提什么救治?”他声音中明明是讽刺,可听来却有一股伤心的意味。于礼摇摇头,“不,一定有办法的。”丘老儿一头乌黑的头发中仿佛要冒出烟来,“没有法子了,我说了没有法子了。”“可是墨心-”丘老儿打断了他的话,“这丫头的情况不一样。墨心不过是旧日情伤一直凝结于心,功力进益太快之时难免扰乱元神,呆在山上好生休养便可慢慢恢复。这丫头,唉,唉-”丘老儿忽然不忍心说下去了。
于礼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难道是,,那时候便种下的,,”丘老儿点点头,“她在幼年之时,有人用强大的灵力封印了她脑海中的某段记忆,但这段记忆一直游离在她脑海之中,伺机而动。本来若是一步步扎实地修炼,倒也罢了。可是,你又偏偏将那亦正亦邪的绝世宝物给了她。她短短时间内悟得天地**,灵脉中便出现了空当。心魔趁虚而入,不断地从她强大的灵力中攫取养分,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无力抗衡了。每每想要抗衡之时,大脑便会受到极尽的痛楚,可若是放弃,这心魔便会逐步占据她的心。若是早一些发现,也许还可以借助外力解脱。可这丫头偏偏要自己面对,一天天地让心魔吞噬原本的心神,只凭借一丝信念苦撑。能撑到现在也很不容易啊。”
于礼脸色惨白,“这都是我这个做师父的,思虑不周,害了这孩子。”丘老儿叹了口气,“这一切不过是我的推测,中间还有很多的细节,老儿一时也想不明白。说不定和天地大势的变化也有些关系。总之一切还是造化弄人,你也不必太自责。不过问月这邪门的功夫,你们早该禁了才是。”于礼凄然一笑,“事到如今,再说这件事也无益。无论如何,我都要努力把淇儿治好。”
丘老儿注视着他的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其实这丫头这段时间已经很努力,想要把自己治“好”,连这个丫头也知道大敌当前,形势危急。你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她自己的决定?”
于礼在刚才短短的时间里,已经不知多少遍拷问过自己的内心,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不断地责怪自己,但他也懂得淇心这个决定背后的含义。心魔强大到无法打败的情况下,只要不断地让出自己的心,放下记忆,放下牵挂,便等同于一点点砍断敌人的手脚,最后和他同归于尽。剩下这个法力高强的躯壳,将毫无保留与这个门派结合在一起,抵御即将到来的危险。
于礼知道丘老儿的意思,若是顺着淇心的心意,在她心念尚存之时结下灵契,她从此将以无心法忍这个古老的身份留在门派之中,庐隐确实无比需要她和幻天镜这么强大的帮手。毕竟守护天地清宁是庐隐弟子高于自身存亡的使命。
可是于礼还是摇了摇头。他一直教育门下弟子,“知人,而后知天地。”人心是比一切法力都要珍贵的东西,哪怕世人不知而随意抛掷践踏人心,可庐隐作为天地的守护者,却不该不懂得并遵循这个道理。无心法忍这样的身份根本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他也不会容许自己将最爱的弟子制成法忍去赢得这场战争,这绝无可能。
丘老儿默然不语,摆了摆手,独自到淇心所躺的玉床旁边坐下,伸出右掌,放在那玉床之上。于礼知道他要开始灵脉深切,当下不敢打扰,便坐到另一边的角落之中。
丘老儿这一切,便切了整整一个晚上。于礼心中忐忑,一夜无眠,却又不敢去打扰。
他此时绕过灵柱,一眼便见到淇心正在那玉床之上安睡,在灵柱光芒的笼罩下,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之前的红润,微微上扬的嘴角似乎挂着一丝微笑。于礼也不由自主想微笑,可这一动念,心中直涌上来无限的酸苦。再看那玉床之旁,于礼不由得震惊得向后退了一步。伏在那玉床之旁的人满头白发如雪,丘老儿一头乌黑长发,竟在一夜之间变白了。他抬起头来,仿佛苍老了十岁的眼睛望着于礼。
“灵结太深,我尽了全力,也只能保她七日性命。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需得让她功力散尽,灵根归原,从此返入红尘,一世不得入灵道,不得见修灵之人。这是最后的法子了。”
第八十四章:下下之策
淇心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地安稳舒畅。m.www.uu234.net她又回到了小时候,在山谷中漫山遍野找一棵植物,被一凡嘲讽,墨心也皱着眉头笑。但她最后还是在溪边的石头缝中找到了,那小白花上面长了细细的绒毛,正是书中说的诗灵。她一片片将花瓣摘下来,放到嘴里,酸涩回甘的味道久久停留在舌尖。看诗灵会把你带到哪里,她靠在大石头上睡着了,不要醒,不要醒,她在心中默念着。就停在这个永恒的时刻里吧。愈是这样想,那块枕着的大石就像故意要作对般变得滚烫起来。好热,这让人怎么睡。淇心恼怒地站起身要走,冰凉的溪水无声无息地靠近她,淹没了她的脚踝,又一点点地及至全身。淇心得清凉的溪水滋润,心中的怒火慢慢平息,她感觉到笑意渐渐挂在脸上,终于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任自己的身体浮在着溪水之上,往那永远到不了的下游飘去。
漂了像是很久很久的一段时间,淇心终于睁开眼睛。流动的溪水渐渐止息,光滑的溪石和那白玉石柱重影在一起,灰白的天空也变成了青色房顶。这是哪里,她无比确定自己一定没有来过这里。
一张许久未见却依旧很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师父。”淇心脱口而出,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所有的事情。她记起了自己这段日子里独自一人在幽深曲折的甬道之中挣扎前行,也想起了失去意识前那一刻墨心孤绝清冷的脸上那份唯独为她而留的怜爱。姐姐。。自己一定就是在那个时候意志崩溃的。这意味着她的计划彻底失败了么。。强烈的悔恨,不甘涌上心头,为什么苍天要如此待我。
她与心中那恶魔相斗这么久,那痛入骨髓却无处可逃的感觉早就让她失去了对生的眷恋,她久久不愿意面对这件事情,是因为知道这个世间还有爱着她,也为她所爱的人们。为了他们,自己也要苦撑下去,表面一再让步,心中却暗暗做好了与他同归于尽的决心。她知道那恶魔源何而来,那是原本就住在自己心里的魔鬼,一旦自己没有了心,他也就不再有容身之地。可是自己还是可以保有功力,以无心法忍的身份继续和大家并肩而战,哪怕再也记不得任何一张脸庞,读不懂他们的笑容,也没有关系。
可是最终还是没有能够将他打败。自己,到底还是太软弱,眷恋着不该眷恋的温情。这并非她想要的结局,淇心只感到无限的疲惫和虚脱,还有恐惧。她想到那在前面等着她的,炼狱拷问般的苦痛,恨不得此刻便脱离了这躯壳离去。可是她不会那么做,既然摆脱不了这折磨她至死的痛苦,至少让她在这痛苦中战斗到最后一刻。
于礼一直温和地注视着她,师父应该什么都知道了吧。“对不起,师父。我还是没能做到。”
于礼摇了摇头。“不,你很勇敢,只是受了点伤,很快就会好的。“
淇心心中明白,自己再也好不了了。她笑了笑,目光中流露出坚定之意,“我现在就已经没事了,请明天开始继续让我练灵阵吧。”
于礼还是摇了摇头。淇心着急起来,她翻身下了玉床。那灵柱发出的光束立即跟了上去,仍是紧紧把她包裹在里面。她定了定神,便要运功。于礼不见出手,淇心只觉得手上凝滞,功力发不出去。于礼淡淡地到,”你现在内伤还没全好,不要贸然运功。这段时间我会每日教你一些疗伤的心法,你只要按着我教的去练,很快内伤好了就可以继续练灵阵了。在那之前,你就在这里休养吧。”
淇心无奈,只得答应下来。
淇心很快就觉察到这里面不对劲的地方。她原本以为师父会给她带一本疗伤秘籍,让她自行修炼。可于礼不知为何除了吃饭睡觉,整日都和她呆在这个房间里面,教她练功。所练的功力,竟与她之前所学的顺序丝毫不差,可具体到基础心法的修炼和一招一式的练习,方法却是与之前所练截然相反的。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淇心将自己的疑问向师父说起,于礼只是说这是这门疗伤密法的独特之处,通过追溯之前所练功力不断消解其中的业障。淇心听着觉得有道理,但真正练习起来时还是会觉得十分之别扭。
那些原本要起之处转而为收,要送出的又变成了收回,刚猛处转柔和,招式之中更是左右互换,上下颠倒,快慢相接。淇心从未练过这么荒诞的功夫,心想师父这门疗伤心法太过邪门,还好自己学得不是诗词之类的,否则岂不是要倒着背诵才行。她虽心中有非议,练起功来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即使如此,于礼每日里观她练功,总是眉头紧锁,觉得淇心练得太慢。师徒俩总是鸡鸣而起,一教一学,一直练到半夜方才歇息。
天清殿前的台阶上,几个人或坐或立,均是沉默不语。
墨心仍穿着黑衣,巴掌大的脸更显消瘦。她靠着台阶坐着,水寒剑放在腿上,手指无意识地一次次地在剑身上滑过,湖蓝色幽光透过剑鞘发出。一点一点,像是孤独的乐曲。她在山上独居的时候,每夜听着竹林中风吹过的声音,各种不知名的虫子开始了合奏,什么也不想地早早睡下。她诧异地发现她偶尔会想念箜,那个总带着一丝不屑笑容的男子。可每次想起他总会不可避免地想到他弹奏的奚族小调,她只能适时地收回思绪。如果他不是乐正家的公子,而是个普通人,事情会不会不太一样。
一凡的声音响起,将墨心从刚才的思绪中唤醒。墨心心中立刻充满了负罪感,明明淇儿为了自己才会到如此的田地,自己为何就像是中了邪一般,却在想着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一凡身材微胖,爬着七十七级台阶对于他而言向来是不小的挑战。他此时扶着栏杆喘息着,“是真的吗,师父真的在让淇心用反向修炼法散去功力?”他惊疑不定的目光一一扫过台阶上几个人。没有人说话,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一凡的眼睛里渐渐积聚了泪水,“这,这绝不会是她想要的结果。”墨心转向他,眼神和话语都冰冷如刀,“她想要的结果?她想要把自己制成无心法忍。难道我们要由着她么?”
褚石上来搂着一凡的肩膀,他自成亲之后还未回过考磐之地,脸上已经长出了参差不齐的胡渣。“丘阳上医说,要救得淇儿,这是唯一的方法了。虽然会灵力尽失,一世不得再入灵道,可至少留得命在。我们,我们也可有个念想。”一凡再也忍不住,大颗泪珠滚滚而下。他这几日一直在查阅古书,可越看越是绝望,心惊。怔症入魔的痛苦,哪怕是修灵数年的前辈也很难抵御,一般不出三日便自绝于世了。淇心不知从何而来的意志力,却苦苦支撑至今。墨心说的没错,不能顺着她的想法,可若是散去她的功力,一辈子不入灵道,不见灵道中人,对她而言何尝不是另一种痛苦。
一凡用衣袖擦拭了脸上的泪水,“师父还会让我们见淇心吗?”徐枫轻轻地摇头,“师父说他一旦散去淇儿和那幻天镜的功力,便会即刻将她送离山谷,谁也不能见。”墨心依旧用手指抚摸着水寒剑,眼眶早已红了。一凡不无诧异地道,“幻天镜,这孽物也要让它继续陪着淇儿吗?”徐枫道,“这幻天镜和淇儿有缘,短短数月间已经是心意相通,灵力互换的境界。因此师父需要把它的功力也一起散去,方才能起到效果。至于那物变成一面普通的镜子之后是否还留在淇儿身边,就要看师父的决定啦。”
褚石抬头望天,声音悲戚,“也许我当时不向师父求把这镜子给了淇儿,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那也不然。”徐枫忽然提高了声音,“我最近留意到,天清殿中的灵脉一日比一日衰弱,我想天地灵力必然已经到了低点。淇儿的事情,说不定与这天地异象也有关系。“
”天地灵力到达谷底。。那敌人应该也不会久等了。“
”是啊,敌人想必很快就会来了。“徐枫说完这句话,忽然定定地望着墨心,”虽然大敌当前,可师父依旧把淇儿的安危置于一切之上啊,这份心意,和你我都是一样的啊。“墨心虽不言语,可心中知道徐枫所言不假。无心法忍虽向来是禁忌之术,但淇心乃是自我修炼,这并不属于黑暗法术,于礼完全可以顺从她的心意,墨心最开始也担心过师父会这么做。可事实证明是她想错了。
”好了,我们去练功吧。敌人再强,我们也就是见人杀人,见佛杀佛便是。我们一个千年门派,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些了。“墨心转身向着天清殿而去,这身黑衣,是我欠师父,欠庐隐的;这辈子恐怕都不会脱下了。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远处似有泉水温暖的低咽之声。
第八十五章:小舟从此逝
淇心沿山坡侧面的驴道,慢慢走上了五台丘陵。www.uu234.net她穿着樱草色常服,还是及芨礼前那身,鹫儿细心地找出来给她换上。衣服上熏的是吾兰香,阳光之下橘子调皮的气味不时传来。淇心在坡顶停下脚步,不要回头,师父说不要回头。如果我回头,所有一切的努力都白费了,我只会成为大家的负累。她微仰着头,落叶松尖尖的树顶在视线的角落处停留。再往前就进入迷宫林了。
出了迷宫林,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庐隐弟子了。此后要去什么地方,过什么样的生活,她心里一片茫然。
那一日师父的样子已和之前几日大不相同。这些日子以来师父每日教她那独门疗伤心法,居然对她的心魔很有效果。在那灵柱下的房间里,那令她不愿为人的头痛一次都没有再找过她,而那烈火炼狱般的场景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同从来没有在她脑海中出现过一般。淇心不禁后悔自己之前试图独力承担的幼稚之举,愈发认真练功,对于别的事情便不太在意。
师父那日所教,是问月灵力中最基础的心法-月下三问。淇心见师父一向仙风道骨的姿态之中透露出了深深的疲倦之意,心中十分歉疚。
“淇儿,你可还记得这月下三问的由来么?”
淇心当然记得,当年她见于礼无意中使出了几招问月的功夫,手法灵动,便说什么也不愿意继续练师父的阳元神功,天天缠着师父教她问月。于礼只好答应了,第一课上便先和淇心说了问月的故事。
天地灵力本就是以阳元为根基,不同的元力不过是在这个基础上的延伸,造化和转变。只有月之灵力不同,它既非从阳元而出,灵力便暧昧模糊,无法驾御。在很长的历史纪元中,灵界都不曾有以月之灵力修炼的法术。直到某一年,一位灵界的散人,在喝醉酒之后突然进入了不可进入之境,他以三问对话杯中之月,参悟了问月修炼的窍门。后来这门功力不知如何到了庐隐,方才开始流传。而问月修炼的基础,便是围绕着月下三问所形成的心法。当年淇心正是好发问的年纪,于礼不胜其烦,教完她月下三问便再也不愿意教了,让淇心自己到藏经阁中找书籍来自行参练。淇心做什么都是三分热度,从藏经阁中抱回去的二三十本各个时代的前人所写的秘籍,每本翻了几页就再也没有看过。好在庐隐中除了她没有人练问月,那些书一直放在溪竹轩中落灰。
可是师父所教的月下三问,她却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位前辈无意中开启对话,心情自是十分激动。也许是因为如此,他的意念中问了三个奇怪的问题。
“若不是月,该是何物?”答曰,“孤月难明,惟有星约。”
“若不式月,该式何物?”答曰,“一昔如环,昔昔成。“
“若不侍月,该侍何物?”答曰,“月既非月,侍如不侍。”
这三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对答便是整个问月的根基。于礼一一为年幼的淇心释义,一切仿佛还在昨日。这一次,师父让她将月下三问的方法按他所述再重新修炼一遍,路子却完全不同。原本起势之时,需要连结各处零散的星辰灵力,聚集一处;此时却变成了将月之灵力散入那些看不见的星辰所在之处。就像是千万条小溪汇入大海,变成了从大海逆流入各处。原本蓄力之时,只积聚两三分的月亏之力,偶尔才会运起满月之力;此时却持续以全力运转周身灵脉,体内持续的充盈之力不断地冲击着灵根。淇心却早已习惯了师父这门独特的疗伤心法,这简直将她平生所学向着相反的方向扭转一遍的奇怪心法。好在按这些时日的形势看来,这应该是到了最后关头了。淇心脑海中浮想着之后与众人一同斩除妖孽,守护天地的情形。不知为何忽然想到寻玉,那位将要继承江山,造福万民的皇子。他们虽然不能成为眷侣,却在用各自的方式守护这片中土大地。
就在此时,她感觉到体内的灵力源源不断地向外倾泻而出。她慌急之下,想要自封灵脉,却发现已经被封了穴位。于礼悲伤的目光注视着她,那个黑匣子打开了,所有一切都像是被月光照耀一般清清楚楚。淇心看到师父脸上新添的皱纹,看到了他那头漂亮的银发上蒙的一层灰霾,看到他多日不睡的眼睛中布满的血丝,看到了这双世间最睿智的双眼里面无尽的疼爱。月光中携带着像是上一世的记忆,她第一次见师父时,他略带悲伤的瞳孔洞悉一切。”跟我走。“淇心把小小的手放在他手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她甚至都没有问师父要带她去哪里,因为哪里都不会更糟糕了。他们一路高兴时游山玩水,不高兴时就腾云驾雾,在庐隐山谷中迎接他们的是师兄师姐们诧异的目光。”师父,你不是说不再收徒弟了吗?!“
那从淇心身体中发出的光束不断被灵柱吸收,奇怪的图腾若隐若现,终于光芒大盛。当一切停当,淇心只觉得心中空空如也,什么也不剩,除了回忆。
那些前段时间渐渐模糊的记忆,又变得无比清晰和盛大起来。她之前那么努力地把自己变成无心法忍,心一点点地变得坚硬,回忆也逐渐离她而去。挣扎在得失之间她曾经充满怨恨地想过,为何人要有记忆,若不是如此,她便不会有这么多的负重。就像剑客只有手中的剑,她可以将全副身心都投入灵力修行之中。可当一切失而复得,她仍像小女孩一般泪流满面,感动不已。她懂得了师父的苦心,人心是高于一切的存在,他帮她也帮自己做了这个艰难的决定,在人心和功力之间选择了前者。从此她要在这个世间籍籍无名,平凡快乐地生活下去吗?
脚下的驴道蜿蜒曲折,通往山谷之外广袤的世界。她曾经多么向往出谷游历红尘,但那都是暂时的幻念罢了。此刻她只想回头,回到庐隐,回到她在这个世间唯一有过的家。她不用回头,也知道山谷的一草一木身在何处,雾气缭绕之中群鸟如何嬉戏追逐。师父的话在耳边回响,”身为庐隐弟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和轨迹,只不过你的使命与别人不同。“我的使命,就是远远离开,不成为任何人的牵挂与负累。那些我爱的人,他们还有更重大的使命要背负。不要回头,现在回头,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
淇心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迈开了脚步,她的身影逐渐隐没在了五台丘陵之后,很快地便看不见了。
墨心等人站在远处的竹林里,林子中一片寂静,连大家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楚。于礼没有来,他最近苦思过重,丘阳上医让他入关静养了。褚石和青依双手相握,均是红了眼眶。青依低声道,“淇儿这一去,此生恐怕难再相见。但愿上天让她从此平安喜乐,方才不负我们的思念之苦。”一凡听到她的话,心中动容,回头看了青依一眼。他此时方才明白为何一向沉闷郁郁的二师兄会突然喜欢上一个人,这个女子柔弱的外表下藏着坚韧的温情。墨心忽然转身,面无表情地越过众人,离开了这里。一凡欲待追去,被褚石拦住了。
第八十六章:且(ju)兰国?
当他们终于从东北方向的树木间找了个空子转出去,爬过了一个小山坡,淇心的眼睛被明亮的光线晃了一下。www.uu234.net她随即站定,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新鲜的空气。在此之前,他们一行人已经在这片沼泽密林之间穿行了两日。所走的都是铺满厚厚落叶的幽暗小路,太阳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林子里盘根错节的古老树根上长满了苔藓和蘑菇,但相比起来,令淇心觉得最不适的还是这潮湿阴瘴的空气,每呼吸一口就像是浸在水里,有某种生物在无声无息地靠近你。
胡伯嘲笑着她的想法,他那厚实的大手掌一指,不无欣喜地道,“哈,我们就快到了。”淇心仍大口喘着气,除了这阴湿的空气,爬上这个土坡对现在的她而言也是不小的考验。她一边平复着呼吸,边向胡伯手指的方向看去。
一棵巨型的树干横在当地,从东到西约摸七八丈的距离,树皮已经完全剥落,只剩下被雨水冲刷得惨白的树干。树干的一头却是焦炭般的黑色,啊是了,淇心忽然想到,这么粗的一棵大树普通人完全无法砍伐,这是被雷劈倒的。这倒地的树干将他们面前的路完全切断了,两边都是悬崖峭壁,要过去唯有一种方法。
他们五个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攀爬。那树干最粗的地方有一个成年男子那么高,而且通体光滑,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他们只能从另一头纵横交错的树枝之间爬过去。这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些树干上面湿漉漉的,覆着一层细小白色绒毛,应该是某种奇怪的苔藓。从一根树干到另外一根,脚底不断地打滑,双手只得胡乱挥舞地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根枝桠,还得抓紧了才行。攀着那些还牢牢长在树上的主干,还要避开脚下无数的断枝残桠。要小心,掉下去这东西可能会要了你的命,胡伯说。那些还长在树干上的枝桠和树身一样的光滑惨白,可地上的枝桠却如同地狱之中伸出的一只只手臂,枯黑发青,折断之处截面尖利沉默。淇心相信胡伯没有骗自己。
另外的四个人已经动作熟练地走到了前面,包括快六十岁的胡伯。淇心稍一分神,险些没有抓住上面的树枝。若是以前,这轻轻一跃就过去了。淇心警醒地发觉了苗头,连忙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从庐隐山谷中离开之后,淇心走了一条与上次完全相反的路。先是沿着云台山脉向西行,折而向南,往冉国南部重镇的怀阳城而去。她不再需要为了避开眼目而走乡野田间小路,便一路沿着大市镇走去。云台山脉以南民风相对闭塞,她一个年轻女子在外吃饭住店,总感觉背后有不少眼光指点。淇心陡遭变故,本来想到处走走散散心,这样一来,也没了游山玩水的兴致。
这一日到得怀阳城中,淇心寻了客栈住下,早早便睡了。她现在有了一项只要躺到床上就能睡着的本事,自然是一夜无梦。却听得隐隐有争吵之声传来。那声音越来越大,淇心只好起身,走到窗边打开了窗子。原来天已大亮,客栈所在的小巷子对面有一间药房,此时正有两人在柜台处,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背对着淇心,身上青布衣裳熨得服服帖帖的,正与那药房的小伙计争执,“这五味子,不是应该有五种不同的药材制作成的吗,你这小子如何说只有这一种?另外,小老儿要的天竹黄和玄台,怎生又和我说没有?”他说话虽急,却也还是客客气气的。那药店小伙计脾气却甚是火爆,一直推推搡搡地道,“没有没有就是没有。真是的,哪里来的老头,敢来我们店里胡闹。快走开。”
淇心见那老头微胖的背影,与荼蘼翁有几分相似,心下便对他有了好感。她本就是个路见不平的性子,这会便待要下去将小伙计痛打一顿。刚爬上窗格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全无半点功力,她神色黯然下去。
那老头欲待要多问几句,已经让那小伙计赶了出来。他无可奈何,站在那药铺前跺了跺脚,便要离开。
忽然咚地一声巨响,一件重物落在那老头身边,在老头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听到哎哟哟的呼痛声。一个少女满脸通红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他走去。“老人家,你是要买什么药,可否让我帮你看一下方子。”
抓完药后,胡伯坚持要作东请淇心。两人在酒楼中坐着喝酒,胡伯感慨道,“还好今日碰到了姑娘,不然我这一趟可完全没法交差了。像我这样跑腿杂役之人,哪里会识得这些五花八门的药草,更是想不到这天竹黄和玄台都另有别的名字。”淇心微笑不语,她心里好奇这人家怎么就交了一张方子让这样一个老人家出来抓药,却不好相问。这个胡伯衣着朴素,出手却甚是大方,眼见把这酒楼中头牌的菜式都点了一遍,酒也点了本地上好的而今米酒。这酒是怀阳名物,是用怀阳米所酿制而成,之所以叫“而今”,是因为喝的时机特别关键,若是早了米的酸涩还未完全消去,晚了酒体会逐渐浑浊。淇心这个小酒鬼在庐隐时便品尝过几次,均不是最佳之机。
此时这酒盛在玻璃酒壶之中,清澈通透,香气如兰。淇心拿起一杯一饮而尽,大呼好酒好酒。胡伯也拿起一杯慢慢喝着,和淇心说些怀阳风物。淇心初时听他说话,并非此间人士,但说起怀阳风土人情又是头头是道,酒上心头便不免将心头疑窦说了。胡伯哈哈大笑,“姑娘年纪轻轻,这识人的本领着实不小。小老二确实不是怀阳人,不过嘛,这每年大大小小也要往这里跑上几回,从我年轻当差开始,到现在少说也有三十年了。”淇心问他所住何处,那胡伯说他住处乡野荒僻,说了淇心也不知。淇心看他谈吐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家丁,怎会说住在乡下,想必是某个有钱的乡绅吧。
淇心又问起何以胡伯独自一人出远门买药,胡伯只说起家中夫人生了急病,人手不够便只得让他出来跑腿。淇心看他像是有忧愁之事不愿多谈,便也不再问了。
推杯换盏间,胡伯问起淇心身世,淇心只言父母双亡,亦无兄弟姐妹,自己从小养在深闺,便寻思这太平盛世不如出来游历山水,也得以见识这红尘之中各式各样的人。她见胡伯虽是一介白丁,言谈潇雅,和他说的话倒有六七分真实。胡伯听了连连竖起拇指,夸淇心真真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像姑娘这样雅趣元气之人,这中原大地上怕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几个呀。”他这么一说,触动了淇心这些时日心中所思,她先后两次出谷云游,所见世人均是营营役役,约束甚多。虽说不是人人都能如庐隐神仙般随心所至,可淇心从小读古代民间书籍中,总是有不少奇人异士。可她所见之人,不是谨小慎微,便是目光涣散,在怀阳一带尤其如此。这又是何故?
胡伯听得她这么说,极是高兴,又连连夸到,“姑娘目光犀利,好见识!“他低声说道,”这一切,其实是君盛民微的缘故,像怀阳这一带,本来山高皇帝远,可正因为如此,才不能不用点心思把人心束缚住,才能巩固那高高在上的皇权啊。”淇心似懂非懂,正等着他继续说些什么。却见胡伯又晃着脑袋,连连叹气,“可惜了可惜了,若是有机会,那位冤家。。”淇心不懂他说的话,问道,“什么?”胡伯那如豆的小眼睛在她脸上盯了一会,欲言又止,最后只含含糊糊地说道,“罢了罢了,没什么。小老二多喝了两杯,姑娘别放在心上。”
淇心沉思片刻,问起胡伯何时返程。胡伯提到自己既已买到药,明日便返回府上复命。淇心忽道,“今日所买之药名目繁杂,其中用法用量讲究颇多,不如我细细说与你听,以免到时用错了药,耽误了病情。”胡伯一听,便面露难色,他犹豫了一会,问道,“不知姑娘可否愿意和小老二跑一趟?”
他们第二日便买了马,一行五人,向南而去。山林越来越茂密,到后面连马道也找不到了。他们只得下马步行,胡伯却是轻车熟路,带着他们翻山越岭,不再话下。
此刻他们终于翻过了那倒地的大树,转过山背,连绵的群山如同一条蜿蜒的河流,而阳光正沿着河汩汩流淌。连日的幽暗阴冷一扫而空,淇心转头微笑着看着胡伯,胡伯也笑了,“我说姑娘一路啥也不问,原来是早就知道了。是,前面就是我们且兰国了。”
淇心大异,“且兰国?不是大理吗?”那晚胡伯提到中原人士,淇心便开始起疑。大冉国土辽阔,但普天之下莫非黄土,不会有人用中原这样的说法,除非-他们并非大冉国民。随后胡伯的话让她更加确定了。联想到这怀阳城的位置,淇心推想他应该是来怀阳通商的大理人士。她对这个手无寸铁却在大冉王朝的强大势力下存活的西南小国颇为好奇,便去求了胡伯带她同行。却没想到她的判断出了问题。
胡伯又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远远传了出去,“此事说来话长,待我们先过了眼前的九九八十一关,再与姑娘细说。”
第八十七章:遗言客栈
淇心脸上已经不知道要摆出什么的表情,她紧紧地盯着前方那半截木牌上的字。是汉字没错,可为何客栈会起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
那立在地上的木牌被雨水冲刷着几近腐朽,上面却清清楚楚写着四个字:“遗言客栈”。中原一带做生意都图吉利,是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名字的。她满腹狐疑地望向胡伯,胡伯却不看她,径直向客栈走去。说是客栈,其实是依着山势凿出来的石头房子。不,就算说是房子也很勉强,除了木牌旁边那低矮的门洞,就只剩下峭壁上那一个个小小的木窗格。这些窗格向上延伸着,直到淇心仰头也看不见的地方。这究竟是什么样诡异的地方啊。
只见胡伯掀开那门上挂着的蓝布帘子,往里钻了进去,还用手势招呼淇心等人跟上。
淇心紧随其后,还在门外时忽然听到里面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胡伯回来了~哟,这还带客人了。死的活的?”淇心一听之下,更是惊惧。胡伯闷声闷气地答道,“三个死的,一个活的。”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也没准是四个死的。”接着听到拉动椅子的声音,想必是已经坐下了。淇心一只手扶着门帘,听到这话,不由得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那三个人。她之前一直以为他们和胡伯是相识,现在想来他们这一路确实没有说话,一直只有她和胡伯对话。甚至他们之间也没有相互交谈过,这么想来确实是有些诡异。
三人中那个瘦高个子率先走了过来,他颚骨高高突起,把眼睛挤得更往里面凹陷了,看起来竟有几分鬼气。淇心从小修灵,自然知道世间是没有鬼神的,确切地说,神和不知是否存在的鬼都在另外一个不可触达的世界。可此时这客栈的名字,胡伯的话和这个鬼魅男子,一连串的事情让她心里还是不住发毛。
那瘦高男子看也不看她,用手把她往门边一拨,就钻了进去。淇心身形娇小,踉跄一下方才站定,心中更是惊惧。但她心知若是逃走,她也走不出刚才的沼泽密林,便还是站立在原地。接着走过来的是个粗壮汉子,一身布衣被他撑得鼓鼓囊囊的,此人倒是元神饱满,像是吸去了刚才那瘦子的精力一般。淇心刚想到此处,又自我嘲弄,这些都是普通人,哪里就像我们修灵之人一样会吸元神之类的法术。那汉子在门前站定,刚要进去,忽而转身向淇心说道,“姑娘都走了这么远的路了,还没下定决心呢?我看你和那位-”他用下巴指了指后面的人,“都年纪轻轻的。若非真的想定了,还是早些寻路回吧。”与他霸气的身材相比,他说话声音倒是温厚。淇心听得更是糊涂,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
那大汉叹了口气,跺了跺脚走进屋中。这会外面就只剩下淇心,和一位少年。那少年容颜俊美,脸色苍白,似无半分血色,只一双眸子还有两三点零落星光。淇心此时忽然也想跺脚,自己和这几个人一同翻山越岭,穿行于深山密林,却像是此刻才终于得见他们的身形容貌,竟没有一个正常人。这又是为何,她苦苦回忆着之前的行程,确实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们的样子。这究竟是为何?她想去问胡伯,可这就要先进去这个奇怪的客栈里面。。
等她回过神来,那少年也不见了。淇心一咬牙,也钻了进去。
里面果然十分地昏暗,可当淇心适应了这光线之后,又觉得这里面有种奇怪的明亮-那便是,那些近处的物体却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可若要再往远处望去,就要颇费一番眼力了。淇心在这样的光线之中寻找着胡伯,还没等她找到,就听到胡伯在唤她过去。她往那个幽暗的角落走去,走到近前看到胡伯正坐在两个女人中间,两人手上都拿着什么东西正往胡伯嘴里塞,听到声音她们同时回过头来。这两人竟然长得一模一样,看来是双生女。她们手上都拿着鲜亮的橘子,一片片地往胡伯嘴里塞,胡伯尴尬地苦笑着。其中一人站起来招呼淇心,身形十分婀娜,自言自语道,“长得怪灵气的呢,可惜了。”胡伯道,“你别胡说。这是我的客人。”
那女人像是一下子对淇心失去了兴趣,“是胡伯你的客人,那便不会是我们的客人了。”另外那个和她长得一样的女人却道,“那也不一定,如果这女孩到了我们客栈不想走了,就变成我们的客人了。”她一说话淇心便听出来她就是刚才胡伯进门时出声招呼的那个人。“这个女孩又不是那些臭男人,何以会到了我们这就不想走了。”先前那女人嘟囔着。“这我哪知道啊,人家孤身一人在外,没准儿也有什么伤心之事呢。”两人拌着嘴没再理会淇心。淇心想起刚才那个少年,不知道他进来之后去了哪里。那个说话的女子忽然有意无意地往淇心瞟了一眼,又接着道,“刚才那位少年公子,不也是年纪轻轻。却没想到出手恁地决断。“
淇心心中一惊,这女人,怎么好像会什么读心术一类的。不可能不可能,这种法术就算是师父也只有可能在交手时通过切入别人灵根窥见一二,这女人怎么可能只是看一眼就自己心中所想。是了,她一定是以为自己和那公子是一起的。
她掩饰住内心的不安,假装随意地问道,“那几位客人,他们都已经上去楼上客房了么?”那女子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那怎么会,咱们客栈做生意,总是要先让客人吃饱喝足再上去。至于客房什么的嘛,嘿嘿。”
胡伯摆摆手,示意不让她们说下去。“秀才哪去了,我可是要明日一大早赶路的,可别耽误了我的事。”那女人把手中橘子往桌上一放,假意嗔道,“好好的,你提那药罐子作甚。死了,不然也和死了差不多。”胡伯笑声爽朗,“那你们这两个尤物做了寡妇,估计要天下大乱啦。”那女子呸地一声,又搂上了胡伯的脖子,“什么天下不天下的,你知道我心里日日夜夜惦记的,只有那挨千刀的公子。你要是能把他给我带来,我保证帮你搞定那个药罐子。”她又向淇心瞟了一眼,“你胡伯别说带一个花一样的女孩,就算带十个也能让你过去。“胡伯却不笑了,声音沉了下去,”别乱说,你知道家主现在一提到公子的事情就大发雷霆,我是你可不去碰这火药线。“
淇心不想再继续听他们的谈话。她摸着这幽暗的光线四下探去,那女人说那几个人还未上楼,那一定就在这里。她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应该去和他们坐在一起,而不是现在旁边的人。
这山洞较她想象之中更大,她刚才从门口进来循着声音走到这里,此刻再往前看去,仍是如同有一团迷雾挡在眼前,看不到尽头。她又朝着前后左右四个方向都打量了一下,隐隐在左手边看到了嶙峋的山壁,上面挂着一盏油灯,正是这灯将胡伯他们几个所在的地方照亮的。她凭着之前在无邪洞府的经验,大致判断了一下方位,背对着门口的方向,一步步地往右前方挪去。她走得很慢,过了一会,忽然听得前面有说话之声,淇心心中一喜,忙快走几步,突然脚下绊倒一物,她重心不稳,便摔了个四仰八叉。等她终于艰难地爬起来,看到旁边是个凹进去的石洞,洞中点着一盏灯,灯下一男一女正自诧异地看着她,却不见刚才那三个人。
正在此时,后面传来了细微的叮当之声,那声音慢慢靠近。淇心只看到一个婀娜的背影从身旁走了过去,那人回过头来,原来是适才与淇心那位说话的女人。她给淇心抛了个媚眼,一摇一摆地向那两人走去,手中挽着很大的一个铁环,上面挂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钥匙,刚才说听到的叮当之声正是这些钥匙相互碰撞产生的。除此之外,她左手上竟还托着一个小小的托盘,上面放了两个小茶杯,却不见茶壶。
那男子一直死死盯着那酒杯,眼神中有惊慌,还有恐惧。“这就是。。就是。。“他声音颤抖着问道。那女人轻轻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客官说笑呢,小店做生意的,哪能一来就给客人喝,喝那玩意~不过是两杯清茶,现在连安歇还久着呢,两位先喝喝茶润润嗓子,才有力气说那说不完的话啊。“她声音娇媚无限,淇心虽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但完全可以想象到她脸上的表情。
两人之中的女子伸手拿过那杯子,一饮而尽,又继续含情脉脉地看着那男子。
客栈女人轻扭腰肢,走到两人身旁,忽然俯下身去,”本店的规矩,两位可都清楚了的?“她嘴唇是一种很少见的玫红色,一张一合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那男子转过去看身边的女伴,”璇妹,我们,我们。。“那女子点了点头,目光温柔而坚定,那男子也点了点头。客栈女人迅速地站直,”挑地方吧二位,双人的都在十层之上-“那男子忽然抖了一下,女人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有专门的楼梯上去。我们只收大理的货币,这个你们估计早就知道了。十一层的价钱是两百仙玉,再往上每层减掉两个,至于最上面的墓穴嘛。。”她格格笑了起来,在这犹如迷雾重重的山洞里显得有些人。
淇心听她说得墓穴两字,饶是她从小练功的体质,也险些惊厥过去。就在此时,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扶住了她。
第八十八章:听音寻人
淇心鼻尖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这是。m.www.uu234.net。兰花?什么兰花会这么地香气满盛?
她下意识地逃开两步,可那香气依旧不离不弃地追着她,跟着她,最后变成引导着她。淇心渐渐感觉大脑像灌了银水般沉重,身体无意识地在这雾气弥漫中追随着那诱人的香气。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到了哪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躺下吧。”
身体听话地躺了下去,感觉躺在了一张柔软的羽绒床上,慢慢地陷了下去。这床好柔软啊,淇心感觉自己被轻柔的羽毛包裹住了,也变成了一根羽毛,轻飘飘的,没有半点重量。
“我要问你一些问题,可以吗?”
“唔。”淇心完全无法拒绝。
“是谁让你来这里的?”
“没有人。”没有人让我来这里啊,这个人究竟在问些什么。
“真的没有人吗?没有人派你来且兰国?”
且兰国,淇心又听到了这个奇怪的名字。她茫然地摇头。
“那你的使命是什么?”
使命。。身为庐隐弟子,我的使命就是守护天地清宁,可是一想起这个,她的头就隐隐作痛。
“快说,你的使命究竟是什么?”那声音轻而急促,此时听来竟像是从她脑海中某个角落发出的一样,完全无法拒绝。
可是。。淇心感觉头越来越痛,不行,我不能再想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使命。”
“秀才!你在做什么呢?”一声大喝之下,淇心仿佛见到那束缚着自己的无数丝线被一把看不见的快刀齐齐砍断,然后又忽然消失了。淇心终于从这个醒不来的梦中惊醒过来,她睁开眼睛,正好迎上胡伯关切的目光。“淇心姑娘,你没事吧?”淇心仍觉得脑子有些发沉,但刚才那令人恐惧的头痛发作的感觉却消失了。
那个被胡伯唤作秀才的人,正坐在一旁,看来正是他把自己带到这里的。此人瘦得如同一根竹竿,脸颊也深陷了下去,青色的皮肤中还透着一点磷光,淇心知道那是长期服用某种药物所致。刚才那女人叫他药罐子,想必就是了。可他到底是用了何种香物,竟然能像修灵中人一样对人催眠。淇心以前听说过红尘中有一些暧昧不明的道法,亦真亦假,但大多数在本朝都已经消亡了。当年的李氏皇朝因为得天谕而从战国时代默默无名的小国,得以成为统治中原的霸主,因此对这些道法十分推崇。但大冉一朝却反前朝之道,对这些人赶尽杀绝。因此这一两百年民间已经很少听说过了。没想到在这个处处透露出诡异气息的客栈中被自己遇到了。
淇心一双漆黑闪亮的眸子在胡伯和那秀才之间来回切换,胡伯见她神色,忽然就冲到那秀才身边,将他狠狠推搡一把。“死秀才,这位姑娘可是要请到山庄作客的人,你怎么这么无理,居然对贵客也用那下流无耻之物。”那秀才被他推了一下,倒在地上,他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坐了起来,仍是盘着腿。他慢慢从那袍子里掏出一个铜制小盒,对着里面有气无力吹了几口气,“山庄现在可不管我们这些游民咯,那坐着王位的才要人性命那。我虽然只剩下半条命,也得为它着想啊。”他眨了眨那双如同闪着磷火的眼睛,“这**香,也不是轻易拿出来招待客人的。”
淇心再也不能忍了,她一向对这些装神弄鬼的江湖道法无甚好感,之前只是一直顾虑着胡伯的情面,可是没想到刚才连自己也会中招。她此时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多留,站起身来,对着胡伯说道,“这几日承蒙照顾,淇心先就此别过了,来日有机会再去拜访您老人家。”胡伯拦在面前,“淇心姑娘,你不要误会,秀才他其实并没有恶意。只是我们这样一个小国家,虽有天险护着,也难防有居心不良之人潜入,他们,他们不过想确定一下你不是坏人。这下确认过了,没事了对吧秀才?”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着秀才说的,语气中有恳求之意,是想让那秀才也来当和事佬的意思。
那秀才鼻孔中哼地一声,却是气若游丝。“这我可说不好,这姑娘吸了我这**香,居然一时半会就能醒过来,真邪门!”那胡伯过去重重的拍了他一下,又险些将他拍倒,还好那秀才只是晃了一下,很快又坐正。“你这祖传**香,放了这一两百年的,难免效果差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淇心想到自己大老远要来作客,居然还被别人当成是坏人了,又生气又想笑。胡伯的话还是让她心里的戒备放下了不少,她刚想要问清刚才那对男女和那墓穴究竟是什么回事。忽然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幽约的乐声,淇心只觉这声音和曲调都有些似曾相识,她竖起耳朵仔细听去,啊是了,这是树叶吹奏的声音。她却不善乐律,但普天之下会这冷门乐器的,只有两人。
淇心再也顾不上眼前两人,她毫无预兆地冲出自己所在的那间灯火明亮的石室。外面果然还是和刚才一样,到处都是一团迷雾,只能看得清自己眼前的事物。还好淇心从小耳朵甚灵,她听音辨位,杀入那迷雾之中。那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淇心心中激动不安,是拾得吗?还是他那个暗恋着姐姐的公子。想到墨心,她心中不由得一阵难过。不要想,千万不要去想。
淇心在那迷雾之中执拗地走着,路过一盏盏灯和灯下模糊不清的人影,细碎压低的说话声。这个地方像是一个梦境,可是她没有能力把它打碎,也许曾经的她可以。
她早已失去了方位,只能凭借时有时无的吹奏声来判断位置。淇心不知为何感受到一种迫切感,她要去那里,而且是马上。可是令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有好一会,这个声音不再出现。这下完了,淇心心中如同小鹿乱撞,慌乱无措。不行,我一定要去到那里。她强迫自己定下神来,观察周遭,原来离她不远处就是一块巨大的石壁,淇心快走几步绕过了那块石壁,那声音又能听到了。
淇心有种预感,自己离它已经不远了。她脚下越来越快,忽然一脚踏空,她只感到整个人直直往下坠落,竟掉到了冰冷的水中。她万万没想到山洞里居然还有水潭,此时当然不能再想什么云步之类的功夫了,她拼命挣扎扑腾着,突然手中触摸到一块木头,她忙一手抓住,借力浮了起来。借助旁边一盏灯发出的微弱灯光,淇心发现自己所抓的,竟然是一条船上的木浆,而划桨的驼背老者满脸皱纹,面目模糊。
令她更没想到的,那船上另有三人,竟然就是和她一路的那几个同伴。淇心自从进了这个山洞客栈就失了他们的踪迹,没想到却在此处遇到了,真是又惊又喜。那老者努力想要从淇心手中抢过那木浆,可淇心求生心切,紧抓着不放。那老者只是用手指着前面的一扇门口中嗯嗯啊啊的,说不出话来。他们所在的小溪从那门中间穿过,流入了那看不到的黑暗之处。那老者摆脱不了淇心,焦急万分,他只好放下木浆,用手划着水让小船前进。小船缓缓地向那门靠近,淇心忽然发现一件事情,那吹奏之声完全停了下来了。她向那船上的三个人看去,是她一路同行的那几个人没错啊。三人中那个少年也正自看着她,淇心心念一动,低声问道,“你认识拾得吗,还是箜公子?”那少年听到这个名字,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你,你快走吧。这里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他伸出手去,想把淇心从那小船上推开。没想到淇心反而拽住了他的手臂,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你和我一起走吧,不要进去。”她虽然不知道那黑暗之中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但直觉告诉她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那少年摇了摇头,“不,他负了我,我,我是活不成了。”说话间,小船的船头已经过了那扇大门。大门咯吱咯吱地响着,缓缓向中间移动。淇心开始着急了,“那姑娘负了你,你也不用就这样对自己啊。”她忽然想起若虚,虽然经历了对寻玉的情愫,她仍是不能理解世人生死相依的执念。那少年仍是摇头,小船载着众人,即将就要隐没在那黑暗之中。
第八十九章 迷雾渐开
淇心又往火炉边靠了靠,好让自己湿漉漉的身子可以离那温暖的火苗更近一些。www.uu234.net她们所在是个低矮的石室,最里面靠墙的地方砌了一个很大的炉子,地上铺了很厚的毛毯,密密实实不知是什么动物皮毛制成的。几个蒲团零散地放在毛毯上,旁边架起了一个粗泥小炉子,里面正咕噜咕噜地煮着什么。除此之外,就只有门洞两盏玻璃灯,透出晕晕乎乎的光线来。这间石室与刚才秀才把她带去的那间完全不同,像是冬天临时烤火夜话的地方。淇心现在知道这山洞中不知还有多少个这样大大小小的石室,隐藏在重重迷雾和七拐八绕的地形之中。那被她在最后一刻拽出来的少年却在远离火炉的阴暗角落里面坐着,淇心看不清他的脸,却见到他手中依旧捏着一片卷起来的叶子。她好奇这少年究竟与拾得,箜是什么关系;不过眼下她还有更迫切的别的问题要解决。映着炉火,她那一向天真无拘的脸庞上有难得一见的凝蹙。
悉悉嗦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帘被掀开,纤细的腰肢一扭一摆地走了过来,是那对双生女人中的一个。她轻轻将手中的托盘放了下来,回盼流波的眼睛盯着淇心,“想不到你这么一个小姑娘,倒是相当有勇气,连我们的不返门都敢闯。也难怪胡伯这么看重你,为了你和我那泼辣的姐姐都快吵上一个时辰了。”“他们吵什么?”“当然是为了你从我们手中抢去的这位鲜嫩的小客人了~”她格格笑着,眼神有意无意地往那少年处瞟去。
她不提也罢,一提这个淇心就热血上涌。“你们好好的一家店,为何不走正当,非要做这些神神鬼鬼的勾当?!良心不会受到谴责吗?”那女人一手扶腰,贴身纱衣下丰满的胸脯若隐若现,更添了几分诱惑,她气极反笑,“胡伯啊胡伯,你这带来的是什么客人,好端端地教育起奴家来了。”她一只丰润无骨的手轻轻地滑过淇心的下巴,“小姑娘你听着,我们这客栈开了一百多年了,所有的客人都是自己求着过来的。你都不知道,你们中原的客人有时候千里迢迢过来,我们还不一定收呢。像这位-”她用下巴指了指那边的少年,“今儿在我家姐姐面前跪了半个时辰,加上他带得银子又够多,才勉强答应了他。这才好了,被你生生拽了下来,可只能继续在号上排着咯。”她一条粉帕捂着嘴,哧哧笑了起来。
淇心感觉到湿衣里身体在颤抖,她咬着嘴唇,“这上面,真的是墓穴吗?”那女人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咦,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啊。。”“知道什么?”“我们这个客栈,就是给那些一心求死的家伙们准备的嘛,你这间石室顶上,少说也有上百具尸身咯。”淇心只感觉一阵战栗,她强自镇定,“可是这些人要死,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那女人又是以手帕捂嘴,发出一串欢快的笑声,那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这里是遗言客栈呀,遗言客栈里的写下的话,可是都会成真的哟。”
“你骗人!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情。”淇心冲口而出。
那女子盯着她的眼睛,表情变得诡秘,“小姑娘,这个世界上,你不能理解的东西多了,不代表它们都是假的。实在不信,你自己也可以来试一下嘛。”淇心怒目而视,这女人也不生气,微微一笑便扭着腰身向门口走去,却险些和一个人撞上了。
“哟,胡伯来了,还好我那姐姐没吃了你,不然以后可要想死我了。”
胡伯走到淇心旁边,他手中拿了两个石杯。“这两个懒女人,家里没什么好杯子,只能找到这个了。”他掀开那小泥炉,一股厚重而夹杂着辛辣香料的酒味传了出来。胡伯在里面翻了一会,找到一个熏得发黑的木勺,舀满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了淇心。淇心接了过来,却放在一旁,经历过这些事情,她哪里还敢在这里吃喝。胡伯看她的表情,“那女人都和你说了?”
淇心点了点头,“可我并不相信。这不过是骗小孩子的把戏,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她特意提高了声量,好让那角落的少年能听到。
胡伯叹了口气,将手中那杯酒一饮而尽。他脸上表情微微扭曲,那酒显是辛辣之极。“不是这样的,至少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他犹豫了一下,“姑娘之前提到大理国,可听说过大理国的来历么?”“我听说之前中原战乱,李氏王朝被叛将刘呈推翻,而后两淮一带的司徒家族雄起,与刘呈争夺江山,不久便取得了胜利。不少名门望族不愿意卷入这场争斗,便举家迁到苍山以南,成立了大理国,借山海之险固守一方。”
胡伯点点头,“姑娘说得大部分是对的,只是当初迁入苍山以南的,不止那些李氏王朝的名门士族,还有一些普通人。不,说普通人可能不太确切,他们是一些不被新王朝所接纳,日日性命悬在刀尖上,夜晚只要有半点响动就会被惊醒的人。”
“像是,这些江湖术士么?”
“他们只是其中之一,我知道你们不太认可他们的行事。可是你见到的那两个女人,她们的家族远在你出生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存在于中原大地上,用她们密不相传的本事拯救世间那些失了路的灵魂。无论是贵如宫中太子,朝中重臣,还是低贱的平民,她们都一视同仁。至于她们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方法,小老儿看了一辈子,也没看出半点名堂来。只是见人来客往,却从不中断。这其中有不可为人所知的奥妙之处,也难说得紧。”
“可既然没有人知道,人们为何愿意相信她们真的有这样的能力,为何就心甘情愿把性命交在她们手里呢?”
胡伯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角落的那个少年,他声息全无,像是已经睡着了。“有一些传说。”他快速而低声说着,“我却是在中原一些最隐秘的小酒馆中听到的。听说她们这个家族有种世代相传的魔药,人一旦喝下了,就会去到一个介于人世和冥界之间的地方,会慢慢脱离开自己的躯体,随心所欲地游离在这个世间,还会有一些隐秘的能力,所以可以做到生前做不到的事情,或是见到生前见不到的人。所谓遗言实现云云,就是那个游离的自己完成的。可是这个密术有一个硬伤,就是人的躯体不能消失,因此需要有一个安全的地方存放。而且,这个密术是不可逆转的,人一旦进入了,就不可能在返回人世了,也不可能进入阴间。所以,来这里的人一定都是有着某种特别想要实现,但以生前之力无法实现的愿望。”
淇心看了看角落中的少年,回想着那同行的瘦子和壮汉,还有那一对男女。他们到底有什么样的事情,以至于失去了活下去的愿望?忽然间,她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你懂的,其实你完全懂得。她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对刚才一瞥之下的那片巨大的黑暗世界。如果经历那种黑暗,可以让我重新有能力守护自己要守护的事情,我是不是也会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淇心很努力地将脑海中的想法驱逐出去。
“那你之前提到的且兰国,和大理国又是什么关系?”她感觉脑海里的谜团正一个个地跳了出来。
“这个嘛,”胡伯笑了,“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大理国,苍山这边遵循的是古制,当初从中原迁过来的七个世族,各自成立了一个小国家。只不过为了虚张声势,对大冉声称是一个大理。每年大家联合起来给皇帝老儿送些贡品,也就是了。七国之间并不设防,这些流亡过来的百姓自己用脚决定去哪。”
淇心有些疑惑,“所以就和当年的战国割据时代一样吗?可大势总会是统一的吧?”
胡伯笑得更爽朗了,“并没有,这七个国家,谁也不服谁。实际上来这边的人,本质上就是那些无法在高高在上的皇权中生存的人,这里的人信奉的东西,或者脑子里的观念,和中原人士不太一样。”他注视着淇心的眼睛,“淇心姑娘若是还有兴趣,不如就随小老儿去一趟如何?”
第九十章:生日宴
“救我,救我~”苏伦卡惊叫着醒来,眼睛虽然睁开,却仍看到的是雅卡那满是血污的脸。倔强的眼神,小细辫上铃铛一晃一晃。没错,这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雅卡。脚步声响起,微弱的灯光靠近了他的床榻,雅卡的脸像一阵烟般消失不见。萨迪翁将手中那盏油灯放在他床头,自己却坐在床边看着苏伦卡。
“王子又做噩梦了?”
苏伦卡直到到了塔国才知道,萨迪翁绝对不是一名普通的商队头领。事实上来和苏伦卡签订盟约的那位高贵的塔国王子,以及他手下的几位高官,都与这位戴着瓜皮帽腰间斜插烟斗的老翁熟识。而商队在塔国境内遇到埋伏之后,萨迪翁果断地带着他骑马逃走,那匹塔国汗血宝马负着他们两人一路狂奔逃脱了追兵时,已经是通体发红,眼睛中布满血丝,不久便倒地而死。而他们当时仍在连绵起伏的沙漠腹地,苏伦卡当时觉得他们一定是活不下去了。可他们不仅活下来了,还抵达了大冉京城。这一切都是萨迪翁的缘故。
他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之光的眼睛正望着苏伦卡。“萨翁,那天在塔国追杀我们的人,到底是谁派来的?”萨迪翁眼皮低垂,这一路苏伦卡问过好几次这个问题,他从未正面回答过。“是谁?重要吗?有可能是那塔国的皇帝老儿,也有可能是那个蓝眼睛的王子-”“不!”苏伦卡嘴巴微微上翘,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正充满着愤怒。那个王子仪态高贵,对自己这个次子的谦和有礼,怎么会是做这样卑鄙小事之人?
萨迪翁微微一笑,“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还有可能-”他的眼睛转向屋外。苏伦卡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胡说八道,我不想再听你说了。”
“王子对人的判断,未免也太乐观了些。我们的处境,远比你想象的要危险。王子千万不可太轻信于人,这些汉人的花花肠子可比你想象的要多。”见苏伦卡不住地摇头。萨迪翁不再说话,准备离开。
苏伦卡忽然叫住他,“萨翁,你,你以前也是汉人吧?”萨迪翁停了一下,“我是不被他们欢迎的那种汉人。”
离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苏伦卡想要再睡一会,却怎么都睡不着了。闭上眼睛脑海中出现了安平美丽中带着几分骄傲的脸,他来之前对在大冉可能会遇到的情形做了种种最坏的猜测,对父汗和查尔丹充满了恶毒的怨恨,甚至不惜和木吉儿还有发脾气。可一切都与他想象的不同,他并没有一到了大冉就被幽禁起来,相反大冉明元皇帝亲自接见了他并以礼相待,还让自己住在皇宫之中和安平小公主作伴。苏伦卡羞涩不安地接受着这一切,心中不是没有欣喜。可在这黎明到来前的黑暗里,他咀嚼着萨迪翁的话,心情又忽然沉入冰河之下。
他想起那一日里,他和萨迪翁向驻城的守备军求助时,他们脸上满是嫌弃的表情;他们随后在边境司见到了一模一样的神情。苏伦卡为自己小麦一样的肤色而羞赧,哪怕是穿上安平特意为他找来的那身崭新的汉服,依旧觉得手脚如何摆放都不自在。这样的心情在那日见到安平的亲哥哥之后达到了顶峰。那位即将继承太子之位的皇子,一举一动之间都从容不迫,温情脉脉。安平在自己面前,总是略带几分骄傲地扮演着一个好客的大国公主,显露出高于年龄的成熟。可见到哥哥的时候,却像撒娇的小女孩。
苏伦卡想起妹妹。安平和很不一样,虽然小了两岁,但这并不完全是年龄的影响。她们外表都是天真烂漫,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可的天真是从里到外的。可是安平,苏伦卡隐隐感觉到在那天真美丽的外表下,还有另外一个她。
此刻他很好奇,那个她到底会如何看待自己?
他忽然很想念安平。但他知道今天整个白天他都不会见到她。事实上,昨天,前天,大前天,他已经连续好几天都没有见过她了。安平今日便会举行公主的封号仪式,在大冉,公主封号就意味着她们可以开始婚嫁之事了。苏伦卡感觉自己的心怦怦乱跳。为了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他便让自己去想方博士那两撇搞笑的胡子。方博士是明元从文渊阁学士中选来给他教授汉人文化礼仪的,他体型微胖,头发胡子都十分稀疏,却偏要留了两撇稀稀拉拉的鼠须,讲起经书便一颤一颤的。苏伦卡和安平因为此事曾在地上笑得打滚,苏伦卡看安平开心,愈发给劲地模仿起那位老师的动作神情来。
了解得越多,苏伦卡更是对大冉这个中原帝国的强大心生畏惧。他在燕凉时也有汉人老师,因为木吉儿坚持知己知彼。可在大冉皇宫中听一位大学士讲解源远流长的汉族文化却是另一回事。苏伦卡没有跟任何人讲起,可他确实深深沉醉其中了。诸子百家,汉赋唐诗,他一遍遍地翻阅着那快要翻烂的滚金封皮的书籍。方博士抚着他的鼠须,想起给几个皇子讲课时的死气沉沉,心里很是欣慰。
苏伦卡并不是为了讨好这个博士,他是真心喜欢这些精微曲折的学问,它就和安平微笑的酒窝所盛的九分甜美一份骄傲一样迷人,就和她天真美丽的外表下所藏着的那个虚无缥缈的形象一样心动,就和好动的她忽然略带拘谨地坐下来优雅循制地练习茶道一样有趣。
在大冉的皇宫里,一向孤僻自卑的他仿佛找到了失散已久的自己。不再是草原上那种直来直往,崇尚武力厮杀的原始文化,这些多种多样的元素构成了安平为他讲诉过的那个九层玲珑塔,一个个小格子中发出暖黄色的灯光,细微精巧的结构将这些格子都衔接在了一起,成了这个世间最美丽的花灯。
等他终于站到这美丽的花灯前,苏伦卡仿佛失去了言语。
皇宫中结起了重重花灯,灯下穿着华服的皇族和重臣携带着家人,穿过这流淌着的灯河和那一朵朵低着头微笑的睡莲,走到世间最美丽的公主面前,向她道贺。安平梳起了成人的发式,层层织织的礼服上闪着点点莹光,那是高原淡水湖的雏珍珠,比一般珍珠要小很多,质地却是粉嫩莹泽。贺礼一份份地献上,安平大方得体说着感谢的话,称赞那些皇族和权臣,祝福他们的家人。
苏伦卡没有礼物可以献,他们一路逃亡,到得大冉京城时只剩下了自己。他躲在那九层玲珑塔灯的阴影里,背着双手,不合比例的头垂在了瘦弱的胸脯上。如果可以,哪怕是全世界我也要拿来献给你,即使是燕凉。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只不过一个不被看重的次子,有着一颗阴影里的心。
“哈,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安平终于偷了个空,在玲珑塔灯下逮到了苏伦卡。“怎么样,我今天美不美?”她欢快的问道。苏伦卡快速嗯了一声,又去凝视花灯。安平也看了一会,“没有想到他们真的把这个做出来了呢。”她仰起头看着塔顶,系着的彩穗正被风吹着,很是好看。“我以前,也只有在书里看到过,说是女儿节的时候,每个地方都会扎这样一个花灯,但到了本朝不知为何就失传了。”她的脸被萤黄的灯光照得通透,用手拨弄着花灯上的穗子,眼睛望着前方,刚才还兴高采烈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低落。
苏伦卡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远处有一个男子正躲在无人处低头饮酒,神情十分落寞。苏伦卡盯了一会,忽然啊的一声叫出来。那人却不是寻玉皇子是谁?只是他眼窝深陷,比之前见到时消瘦了许多,苏伦卡第一眼竟然没有认出来。
安平低声道,“皇哥哥虽然被指了个身世尊贵的王妃,又即将成为太子,可他好像一点也不高兴。今晚到现在一直一个人喝闷酒,一句话也不说。我担心,担心一会父皇便发现了。”苏伦卡见她向自己吐露心事,一时心中一股暖流经过。他不假思索,低声而快速地说道,“不用怕,我去陪着他,你父皇知道我不善言辞,一定以为是我的原因。”他说完,便大步往寻玉那里走去。走了一会回过头,发现安平还站在那灯下,见他回头,便向他挥了挥手。
苏伦卡感觉这几千年文明的中原王朝就像这构造精巧的九层玲珑塔灯,有光明也有曲曲折折的黑暗,而如今自己终究是要往里走了一步。他心中除了激动,还有种说不清的情感。
像是某种前世的记忆被唤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