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毛贼
他七拐八绕带着温婉不言不语跑出了城,早有一辆灰布马车等在路旁。顶 点 X 23 U S林渊付了银子粗鲁将赶马之人拽下,三两下便将温婉推进了马车。
那被拽下的车马行伙计也不恼,只笑嘻嘻朝他拱手谢过,才兴高采烈回了城,这回的丰厚打赏足够他置办一身冬衣了。
温婉被他气势所惊,忙缩了缩脖子放下车帘,转身在车厢里翻捡起包袱来。却是干粮被褥、衣服鞋袜并那钱财细软一样不差,比之温婉出门前准备的还妥当些。
过了许久她才探出头,轻轻唤那生着闷气赶车的汉子:“你怎么赶来的?儿女如何了?”
林渊沉默驾着车,只作未闻。
温婉咬了咬唇,怕他真恼了自己,只得给自己加戏:“夫君,夫君,我错了,理理人家吧!”
林渊一声嗤笑,眼底是汹涌澎湃的海浪:“你没错,错的是我。温婉,你记着,这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我活着一日,你便欢喜自在一日!”
他太傻了,傻到以为在这乱世只需他勤快能干,踏实聪明,他的妻儿便能因他过得好,不用担惊受怕,不用濒临生死。
可尽管他在拼命撑起他们的家,他在努力学着做到最好。这个世道,那些强权还是把他一家推到风口浪尖上,他的妻子还是再一次忍下委屈艰涩坚定挡在了他身前,而他甚至连心疼都来不及。
既如此,那就同这世道斗一斗吧!从前不会的文也好,武也罢,他会一样样捡起来。总有一日,他会无比强大,会站在众人仰望的巅峰挡在他的妻儿身前,遮去一切风霜雨雪。
温婉见他如此,心下也不是滋味。提心吊胆的惧怕还在,见他笔直的背影都是冷的,她也就悻悻垂了头,钻回了马车。
把一切交给时间吧,她想。
接下来的一月,林渊雇了个车夫,自己则坐回车厢翻捡起晦涩难懂的书文来。没几日沿途买来的书便堆了高高的一摞,车厢里也日夜回荡起男人磕磕巴巴念书的声响。
有时在客栈歇脚时,温婉一觉醒过来便还能瞧见他摇头晃脑捧着书叽叽咕咕,只是念着念着那头便枕在桌子上歪过去了,鼾声四起。
看着他通宵达旦,日以继夜的念书偶尔温婉也会心疼,怕他伤了眼睛又怕他熬坏了身子,可这次他却说什么都不听她劝了。
这日马车在路上摇摇晃晃跑着,他将她的手放进衣衫里暖着,自己拿着书对着光亮看了许久,才红着脸指着书中一处问她:“这些字我都认识,它们凑一起又是个什么意思?”
温婉有些无奈,只得细细同他说了,又拿了他的书不放让他歇上一会儿:“路不好走车子颠得紧,你歇一日晚上打尖再看吧?”
林渊瞬间就急了,红着脸去抢她手里的书:“你不要拦着我,我没时间了!如果连这些学问都不会,我拿什么护着你!还要再让你去当靶子吗?温婉,你可知,我也会怕?”
温婉扭过头不给,他就抱着头在车厢里啊啊啊的叫得焦急,满脸的痛苦。
她只得给他,又不顾寒冷将车窗车帘都打开让光亮透进来,三不五时地再给他做些补身明眼的吃食汤水让他吃下去。
他这才高兴了些,愿意同她说上几句话,不过都是些:“京城应能请到武师傅吧?”,“日后我也得跟着汪先生念书”,“咱们家的书委实少了些”之类的魔怔话,听得温婉头痛欲裂。
白驹过隙又过去一月,林渊夫妻俩踩着秋天的尾巴到了定州城外。这时天气转凉,路上时有薄雾,温婉就让车夫将马车赶进了城,好置办些冬衣棉鞋之类的生活必须品。
等行李马车在客栈妥善安置好,温婉便磨着林渊出去逛一逛,免得他读书读傻了。林渊皱着眉磨迹半天,到底放下书陪着她去了。
此时两人正坐在街边小肆痛快啃着外酥里嫩的驴肉火烧。肉沫吸饱了卤汁,软烂入味,夹在焦脆的饼皮里轻轻咬上一口,好吃得能让人眉飞色舞。温婉很快消灭一个舔舔手指还不够,又伸手要了两个。
林渊见她难得高兴,也要了一碗滋补的驴尾汤放她面前。驴棒骨熬成的奶白浓汤里放入捶烂的驴肉丸轻轻一抄,加以碧绿的细葱点缀就是爽滑浓稠的驴尾汤。温婉笑眯眯喝了,正低头准备再咬一口手里的驴肉火烧,眼睛一花,火烧没了!
牙齿的巨大咬合力激得她腮帮子发颤,泪花也不争气冒了出来。她龇牙咧嘴哈着气,委屈巴巴看她男人。他娘的,咬着舌头了!
林渊拧眉一摸钱袋,撑桌一个起身就要捉那偷窃的毛贼。不防驴肉铺掌柜眼尖,早高声吆喝着让伙计将人团团围住,自己拿了擀面杖就上去抽打:“让你他娘的来偷吃食!让你坏老子生意!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那被围在人群中间的毛贼甚至来不及吞咽抢来的食物,就哀嚎着抱头鼠窜,可人群将他团团围在了中间,他只如过街的老鼠无所遁形。
温婉气鼓鼓看去,发现那人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都是青青紫紫的伤痕,那身上脚上的衣衫布鞋已经破烂脏污得不能看。
眼下,那毛贼的痛呼哀嚎,棍棒的虎虎生风仿佛给肆间众人添了乐子。一时间放下筷子拍手称快者甚众,心有不忍者,却极少。
好好的吃兴被扫,温婉又咬着了舌头一脸痛苦,林渊的面色委实好看不到哪里去。只嫌恶在小木桌上叮咚扔了几个铜板,叫上温婉抬脚欲走。
临走时,到底心有不忍,朝那打人的掌柜皱眉说了一句:“我们苦主不追究,掌柜的也暂且给人留条活路吧,银钱我已付清,他拿的那两个火烧便赏了他。”
那掌柜只得讪讪住了手,又笑着去收桌上的银钱:“您是外地来的不知这偷子可恶,周围几家小肆没有他没祸害过的,街坊邻里早就嫌恶透了他,还是您仁心。”
林渊瞥了眼那愈发缩着身子躺在地上抖成一团的人,也有些恼火。做什么不行,非夺他婆娘嘴里的吃食,打死活该!
第九十二章 旧人
温婉却皱眉直直盯着着那抖抖索索缩成一团的人不动。见林渊瞪她,她还往前走了几步,弯着腰探头去瞧那人的相貌。那缩成一团的毛贼感觉到她的靠近,直接双手抱头呜咽着将脸埋进了肚里。
“阿渊,他好似有点面熟。”温婉轻轻拉了拉林渊的袖子,满脸的疑惑。
林渊被她扯住袖子只得不耐烦斜眼去瞧,这一瞧却有些愣怔!他快步拨开人群,红着眼一把拉起匍匐在地上孱弱不堪的人,拨开他的乱发仔细一瞧,突的眼眶泛红。
也不顾脏污一把将人紧紧抱住:“樊忠!你是樊忠!天哪,你还活着!”
温婉也认出来人,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混成如今这模样是怎么过来的啊?
樊忠跌跌撞撞拂开他,似受惊一般摇头闪躲:“您,您认错人了。”
他如今这副病歪歪的模样要怎么和他昔日的兄弟相认?不过徒添拖累罢了!
想到这他再忍不住,使出吃奶的劲儿急切撞开人群就跑,连紧紧捂在怀里的半个火烧掉落都顾不上回头去捡。可惜,身上伤势太重,未跑出多远他便昏昏沉沉一头栽倒在地。
温婉忙让林渊去追,自己则掏铜板买了几个火烧迅速跟在后面。前一刻将人打得半死不活的驴肉铺掌柜和身旁的伙计看着这戏剧般的一幕不由傻了:“快快!关张关张!”
伙计有些蒙:“啊?”不做生意啦?
驴肉铺掌柜的一脚踹在他身上:“你傻呀!人家明显相熟得很,咱们给人揍成那样,一会儿那贵人寻仇打上门来,砸了咱家铺子咋办?”
伙计一想有理,着急忙慌地去门边挂关张的牌子,还不忘夸他老板:“还是掌柜的聪明!”
驴肉铺掌柜得意挑了挑眉;“那是!要不我是掌柜的?告诉你,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好好学着!”
说完又站在柜上拨弄起算盘,时不时用鹰眼一扫没吃完的食客,生怕他们浑水摸鱼,不付银子跑了。小本生意,禁不住折腾哟!
林渊和温婉可没心思找他的麻烦,他们只背着遍体鳞伤,昏迷不醒的樊忠慌慌忙忙跑去了医馆,又扯着药童的衣领急急催坐堂大夫来瞧。
医馆里的坐堂老大夫看了半日的诊正洗了手在后院吃饭,不料想前厅闹哄哄不歇只得叹气放了饭碗,让他老婆子先吃,自己卷起衣袖边走边骂:“催催催,催命哪!”
说是如此,行医多年也知人命关天,看到满屋乱窜的林渊背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红着眼叫喊,忙肃了神色帮着将人放下来细细诊脉不提。
不用片刻那大夫便摸着胡须道:“元气大损,气虚待脱,脉微欲绝之症,再加上沉积不愈的外伤,险得很哪!这是参附汤的药方,你们先照着药方抓药。记住每日三幅,连吃半月后到我这来复诊。”
林渊忙接了药方又去药童处抓药,这参附汤最重要的便是参,且要吃半月量少还不行。夫妻俩咬牙拿出一百六十两银子也不过堪堪换回了七钱参片,还是五十年份的参,真真比黄金还贵。
如此,夫妻俩在定州城又耽搁了半月,才好不容易煎汤熬药地将樊忠的命又拉了回来。此时他正虚弱靠在床头,盯着林渊手里熬的香菇鸡丝粥眼冒绿光。
林渊摇头吹了两口,才将粥碗递给他,樊忠忙伸手接了,急急往嘴里倒。他真是仰着脖子张大嘴倒的,他太饿了。
以至于喝罢十大碗粥,他又眼巴巴盯起了一旁桌上放着的馒头:“那个馒头我能吃么?”
林渊叹口气,将自己的早饭一气拿给他:“你这是怎么过来的啊?”
樊忠顾不上理他,瘦骨嶙峋的手抓着馒头埋头就啃,明明噎得直翻白眼却满足地狂点头。饥饿如跗骨之蛆缠绕着他,只有撑,才能让他空虚乏力的灵魂稍稍得到填补。
等到十个馒头咽下去,他打嗝打得止不住,才有空抬了头哀伤看向林渊:“珍娘呢?”
林渊见他醒来第一样惦记的便是这个,只得将一年来的变故细细道给他听,直听得樊忠睁大了眼:“竟如此苦难曲折!怪我没护着她们母子!”
林渊无甚所谓地笑笑:“都过去了,眼下我们准备上京。珍娘许是在那里,你可要一道?只是你也当知,我们这一路险得很,可能随时会丢了性命。”
樊忠忙歪歪斜斜地起身跪在床上朝他磕了两个头,直惊得林渊上前扶他:“你这是做什么?”
樊忠红着眼朝他笑:“兄弟的命都是你们两口子救的,上刀山下火海自是跟你们一道。何况,珍娘和文礼也在京城。”
林渊扶着他躺好,垂眸点了头。不跟着他们,樊忠如今这体虚的身子约莫也活不到过冬。
半晌,他才起身给樊忠掖了掖被角:“你这一年又是如何过来的?怎么会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樊忠虚弱靠在床头,看着床顶慢吞吞道:“那日城破,漫天的火光杀戮,城中衙役如蚍蜉撼树一般不堪一击。我见守城无望,便带着知县大人和几个衙役到嫂子说的那处地窖暂避。刚躲进地窖,青州城便火光冲天被烧了个干净。”
“初时还好,地窖内有不少粮食充饥。可后来躲了两月,我们就得轮流去深山打猎才能填饱肚子。轮到我外出打猎的那日,一大帮山匪避难摸到了地窖,抢了粮食不说还将我们的人都杀了。大人,也没了。”想到这,他缩了缩身子。
“我拼死将那帮人杀个干净,替兄弟们报了仇,自己也受了重伤奄奄一息。昏迷了半月后我醒来安葬了大人便带着些碎银子一路北上逃亡,几次死里逃生不说还险些被人吃了去。”
说罢他笑了笑,一路的饥寒交迫,重病沉疴这些他忍住没说,只想一想,他便骨子里都是惧怕。
“后来,实在饿得走不动了,便歇了寻你们的心思在这定州城落了脚。可惜,我身子骨坏了做不得活,只能人不人鬼不鬼的靠着偷摸行乞活下命来......”费力说完话他眼皮渐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林渊起身替他盖被时,却猛然见他手腕上横着两条结了疤的刀伤。他愣了半日才长长叹出口气,好歹人活下来了。
以后,定也能重新站起来,如往日一般昂扬七尺,意气风发。
第九十三章 汇合
马车慢悠悠赶到京城时,已是严冬。www.uu234.net白茫茫的画卷里,依稀印着几排湿漉漉的车辙印,路两旁几丛蕊红的腊梅冒出头来,幽香里透着冷冽。
林渊翻身跳下车给乌黑油亮的马儿喂捧干草,待它饱了肚,他才搓搓通红的大手,弯腰团起个雪球砸在洪川身上。高兴指着身后道:“阿川,你看,前面便是京城!”
洪川也探着头高兴得紧,仿佛看见他魂牵梦绕的妻儿在向他招手,他裹紧裘衣缩着脖子哈哈笑:“北京城果然漂亮得紧!咱们快快进城!”
话落,嘴边几团袅娜的白汽升腾在肃杀的空气里,飘飘忽忽奔向那巍峨宏伟的城池。皑皑白雪覆盖下的黛瓦隐约透出一分婉约,高耸入云的歇山屋脊斜斜伸向湛蓝的天际,下坠“叮叮当当”几个小铜铃清和雅致,透着相思。
林渊赶着马车“嗒嗒”进了城,绕着纵横交错的街道转罢两圈,才勒住马在那永福客栈门前停下。又侧身解了水囊交给洪川,自己则钻进马车去瞧温婉。
她正合衣躺在厚被里四仰八叉睡得香甜,清丽的脸上红扑扑透着粉,嘴角还挂着一丝晶莹,那几缕遮在脸畔的散乱青丝更添一二妖娆。此刻她被人打扰,正皱着眉不耐往被里缩了缩,露出一截白玉般的皓腕。
林渊看得喉头一紧,俯身轻轻在她额头亲了亲,才拥着她给她罩上裘衣外褂,柔着声唤她:“婉娘,醒醒,咱们到了。”
温婉晕晕乎乎被他晃醒,只软塌塌搂着他脖子靠在他肩头撒娇,又将一脚蛮横塞进他大手里,眼波似水地唤他:“亲亲老公,帮人家穿鞋嘛。”
林渊呼吸一滞,只得一手托着她柔弱无骨的身子,一手去够角落里的绣花棉鞋,忙活半晌折腾出一身汗。
待穿好鞋,温婉才笑眯眯嘟着嫩唇在他嘴角轻轻落下一吻,又满意拍拍他脑袋:“阿渊最好了!最喜欢阿渊了!”
林渊被热汽蒸红了脸,平复半晌,才拿出一顶帷帽给她戴上,沉声交代她:“不许拿下来,不许说话,不许人来疯。这是京城,满地都是贵人。”
温婉别扭不依,伸手要摘帷帽,被他“啪”地一下打落。只得瘪着嘴要哭不哭地抱着被子哼哼唧唧打了两个滚,才醒了瞌睡一本正经地跟在他身后跳下马车。
“几位打尖还是住店?”站在柜上的掌柜低头对着账目问得漫不经心。
温婉上前两步,轻声询问:“您可是朱掌柜?”
那掌柜这才抬了头,肃容应道:“正是鄙人。您有何事?”
温婉侧头瞧了瞧身后,见她男人微微颔首才朱唇轻启:“江东子弟多才俊。”
那掌柜的将她上下一打量,慌忙走出来朝几人拱手:“卷土重来未可知。小的眼拙,不知是您大驾光临,主子早恭候您多时,请随我来。”
待走到到二楼左侧,那掌柜才一指风月两间客房弯腰笑道:“这是几位的房间,一路奔波想必辛苦,诸位先歇一歇,待到天黑自有人来接各位。”
说完笑着朝众人弯腰再行一礼退了下去,顷刻间两个灰衣黑裤的小二便送来热水热饭,还有一盏暖身的桃花酿。
日暮西斜时,温婉所在的房间被轻轻扣响,却是宋允之站在门口朝她夫妻二人拱手:“事态紧急,二位这就跟我走。”
温婉点头,拿上包袱跟在林渊身后走了出去。至于洪川,早前林渊便与他商量好,让他在这客栈住上三日,等事情办妥了,他便来接他。若不来接,也不用去寻,八成是碧落黄泉,魂归天外了。
兜兜转转又坐了几个时辰的马车,直到夜凉如水,温婉才在京郊一处农舍看到那瞎眼静坐的妇人和她的夫君。
见过礼后,钱氏淡淡一笑:“我没有看错你。当日没杀了你,往后便杀你不得了。”
温婉垂眸,长跪不起。往后的事谁说得清,过好眼下才是正经。
朱祁镇见她跪得歪歪扭扭,毫无风骨,而她身旁的男人堪堪跪在她左前一寸之地,将她整个人罩在阴影里不由皱了皱眉。
“朕听说你会看人命数?”他端坐主位,睥睨二人半晌才冷冷开口,声音酷似寒冰。
温婉以手触地,神情恭敬:“不知民妇若知道些命理,我夫妻二人可能起身?”
看看,对救命恩人啥态度?
钱氏掩唇一笑,这倔骨头还是不肯吃亏:“起来吧。”
朱祁镇被钱氏抢了白也不恼,只不耐烦盯着下首恭敬坐着的温婉:“现在可以说了?”
温婉却只侧身对钱氏道:“本是天机不可泄露,但姐姐姐夫不是外人,便是为此要折去些寿元,妹妹也少不得照实告知一二。只是奔波了一路,我们夫妻委实嘴干得紧。”
朱祁镇一声冷笑,攀亲拿乔的本事够可以的:“允之,上茶。”
坐也坐了,茶也喝了,温婉也知见好就收,佯装闭目掐算了许久才睁眼忽悠道:“春去秋来三十载,禄位未遭星宿逢。若得将门锦绣语,恰如平地一声雷。”
一时间屋内几人皆眉头紧锁,垂眸细细思量这四句箴言含意。独朱祁镇扶额思量了片刻,沉着声不耐烦问她:“什么意思?你就不能说明白点!”
温婉偏头咳了咳,不明白就对了!随便忽悠你个大傻子的,老娘自己也不明白。
“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天意如此,我能跟您说的只有这四句,福祸都在此间,您千万牢记。”说完温婉低头掀开茶盏吹了两口,一副高深莫测模样。
然,朱祁镇却不是这么好打发的。他两眼微眯,把玩着腰间衡佩低低威胁道:“你再算算此番外面杀机四伏,我夫妻二人可能平安进宫。算得好便罢,算不好朕就剥了你一家的皮。”
温婉忽的一笑,如娇花照水:“您龙气未散,自然逢凶化吉。再说您可不能杀我一家,不然您这买卖可不划算。”
朱祁镇不置可否,眼底杀意如冰雪消融:“哦,你倒说说如何逢凶化吉?”
第九十四章 雪仗
温婉欲张嘴,却被林渊按住一手轻轻拍了拍:“您既已到了京城,自是光明正大被接您的使臣迎进宫。www.uu234.net您胸有丘壑,英明决断,又何必拿这般小事来考我们?”
朱祁镇不由拍腿一笑:“怪道是夫妻,油嘴滑舌得很。罢了,看在你们救驾有功的份儿上,朕也不愿与你们计较,下去吧。”
温婉这才行了礼,跟在林渊身后告退。待出了屋,夫妻俩齐齐出了身汗,应付皇家贵胄这些阴晴不定,弯弯绕绕的心思,当真费脑子得很。
可不过转瞬她又欢喜笑了出来,因为她的元宝正鬼鬼祟祟探头往这边瞧,见着是她和林渊,忙咧着嘴兴高采烈像个炮仗似的往她怀里冲过来。
“阿娘!阿娘!我想你想得紧!你可曾想我没有?”他仰着头,欢快地吊着她往她背上爬。
嘴里不住地叫唤:“阿娘,背我一背罢,背背你的小元宝罢。”
林渊拽住他的后领,把他提起来轻轻往自己脖子上一放,抓着他两腿便稳稳往前走。
元宝突然凌空坐在高处,忍不住抓着他爹的头发兴冲冲直乐:“爹,我看到屋顶了!爹,有星星!”
林渊:......你逗猴呢?现在是冬日,还落着雪。
元宝可不管,兴冲冲说完,又絮絮叨叨和他爹低声说起哥哥妹妹的八卦,直等到走出去老远,才回头高声唤他娘:“阿娘,你快些!”
温婉无奈摇头快走几步,利索进屋放下包袱,又卷了袖子去给她的大小爷们儿做姜汁撞奶暖身。忙忙碌碌直到亥时,三个儿女才懒洋洋趴在她身侧迷迷糊糊睡过去。
等林渊洗完脚再回来时,床上已躺了大小四个。他脱了衣服想挤上床,却被温婉拦住:“睡不下了,去隔壁跟汪先生挤一挤吧。”
林渊不理她,继续脱衣服,没道理他的床要让他出去。温婉还是拦他,又指着屏风后头讨好地冲他笑:“你儿子的洗澡水还没倒。”
他叹口气,认命打着哆嗦踢着布鞋去倒水。半晌,才蜷着身子钻进暖哄哄的被窝睡在了脚头。不过片刻就美滋滋打着鼾迷瞪过去,这一天太累了!
不过,他很快醒了过来,他生的小子处处随他。睡个觉将被子全卷进身下冻得他直发抖不说,还闭着眼睛在床上疯了一般比划拳脚,元宝更是呼呼哈哈地将他全身踹了个遍。
林渊拿开他伸进自己嘴里的臭脚坐起身,刚准备摸黑拽点被子,又被“哈”的一声踹中了心口,疼得眼泪直冒。
这回却不是元宝,而是里侧搂着他娘乖巧睡着的阿羡。林渊闷闷倒下,自暴自弃任由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只咬牙恨恨想着父子是死对头。
翌日一早,温婉和宋婆子做好早饭,见厨房冻着羊腿,又利索将羊腿剁了,准备中午吃顿香喷喷的红焖羊肉给大伙暖暖身。
她将炒锅置于火上,放油烧至六七成热,先下姜葱爆香,随即将羊肉块倒入锅中爆炒,再烹入老酒。待羊肉金黄变色后,迅速下入辣酱用中火炒香,再下酱油将羊肉炒至上色。
最后将炒好的羊肉倒入砂锅内,搁清水,投入大料、八角、肉桂几样香料。等中火烧开后撇去浮沫,放大枣、枸杞,加盖用中小火焖上半日,至羊肉酥烂“咕嘟咕嘟”收汁时再揭开锅盖,就是味鲜、汤醇,喷香适口的红焖羊肉。
中午开饭时不止温婉一家,就是钱氏夫妻也多动了两筷子。见那盛菜的陶盆里还浮着一层浅浅的汤汁,朱祁镇甚至意犹未尽拿过一张温婉烙的饼放到手里,一点一点蘸着汤汁吃光了。
饭罢,大的小的撑得走不动,摸着肚子躺在椅子上直灌山楂水,林渊见外头洋洋洒洒地落着雪,便抱着弯弯去院里遛弯消食。
温婉倒了杯山楂水回头就见不着闺女了,走出灶房一瞧差点没惊个趔趄。林渊这个二愣子正高高兴兴地抱着他闺女往雪地里抛,嘴里还嘀嘀咕咕:“好玩不,闺女?”
弯弯人小,扔进蓬松的雪里转瞬就会压出一个窟窿将自己埋得严严实实。初时她还觉得有意思拍着手掌“咯咯”乐个不停,等冰雪滚进衣服里、鼻子耳朵眼里,冻得她直瑟瑟发抖,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开始嗷嗷把哭声嚎上天。
而她爹正在兴头上,看闺女红着脸还以为她喜欢得紧,越发在那里耍猴似的抛进去挖出来起劲:“再来一个,闺女......还来一个不,闺女?”
弯弯使出吃奶的劲儿一巴掌呼他脸上,扭着小身子抖抖索索地使劲哭喊:“阿娘......娘......哇哇.....”
救命啊!我快被我爹玩死了!
温婉一把抄起门边的扫把打过去:“你二百五啊!听不见她哭啊?有你这么当爹的吗,看我不抽死你个没脑子的!”
结果林渊被她一惊,左脚拌着右脚直直抱着弯弯仰面朝天倒下去,直将他闺女摔得七荤八素,哭声震天。
阿羡和元宝捧着山楂水探出头,见爹娘和妹妹在雪地里玩得热闹,也兴冲冲跑出去抓了雪往温婉身上撒。温婉一个激灵,急急忙忙抖落一身雪将弯弯抱进屋洗热水澡,留他们爷仨在雪地里疯。
“你傻呀,你爹你哥手里没个轻重的你能跟他们疯?”温婉一边给闺女洗着热水澡,一边哭笑不得地教育她。
林弯弯还抽抽搭搭坐在澡盆里低着头委屈着:“好些日子没瞧见他,想他么。”
温婉听得她人小鬼大的话心中一暖,给她擦干身子套了厚厚的衣衫才抱她到门边瞧热闹。此时,不大的院里都是人,就连汪先生也笑眯眯团起个雪球砸在林渊脸上。
朱祁镇扶着钱氏站在廊下愣愣看着,眼里半是向往半是伤痛。怔忡半晌,才弯腰在院里捧起一把雪捏成个雪球,颠颠放到他皇后的手里:“昭华,给你雪球。”
钱氏微微一笑,靠在他肩上,静静听着一院的欢笑。她陪着他,他也陪着他。如此,便很好。
玩了半日也消了食,众人方才各自回屋打热水洗澡。温婉搂着弯弯坐在门边给她唱摇篮曲哄她午睡,身后则是大小三个男人嚣张跋扈在澡盆里打着水仗。
不用说,待会儿进去,又是一地的衣服鞋子。
第九十五章 尘埃
三日后,兵部尚书于谦亲率文武大臣于京郊农舍三跪九拜迎太上皇回宫,朱祁镇被簇拥着爬上九龙御撵,看着匍匐在他脚下的乡民,看着气势恢宏明黄刺目的皇家仪仗,恍若隔世。m.www.uu234.net
临行前,钱氏偷偷塞给温婉三千两白银和两张地契,慎重对她弯腰一礼后,扶着大丫鬟青鸳的手坐上了另一辆入宫的简朴马车,重新开始了她尔虞我诈的宫廷岁月。
待人走远后,温婉看着手里的烫手山芋怔忪半晌,终是抿了抿唇放进怀里,又面不改色地哼着歌去给她的小儿做红糖馒头糙米粥吃。
等太上皇仪仗浩浩荡荡到达玄武门时,景泰帝正负手站在城楼高处欣赏他的锦绣江山。他身后的太监总管刘福拿着拂尘在一旁噤若寒蝉站着。
直到身旁的两个小太监愁眉苦脸拉着他的衣袖催了又催,他才心下一叹小心翼翼走上前弯腰对他的主子道:“皇上,太上皇已到城门口了,您看?”
朱祁钰淡淡一笑,回头看他那卑躬屈膝的老奴才:“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刘福,你说这江山算不算朕的?”
刘福红了眼,坐在那高处不胜寒的位子上,再苦,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皇上,该去迎太上皇了。”
截杀无用,便只得笑脸相迎。
朱祁钰恨恨转身,突的一脚踹在这老太监的腰上,嘲讽笑道:“朕知道!不去,便是心胸狭窄,兄弟不和,连这被抬举坐上去的龙椅也坐不稳当。”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刘福只是卑微趴着,任浑浊的眼泪流入尘埃里。
半晌,青筋毕露的男人才松了拳头,平心静气道:“走吧,会会他。”
刘福扶着腰一瘸一拐跟在他身后哽咽不言,一山不容二虎,这北京城的天儿可不能再变了。
“皇兄,你受苦了!如今才接你回京,是弟弟没用。”朱祁钰拉着太上皇骨瘦如柴的双手声泪俱下。没让人死在山西还偷摸进了京,自己可不没用得紧。
朱祁镇两眼一红,抱着他弟弟的头哑声泣道:“祁钰,这如何能怪你?只怪那些宵小鼠辈躲在背后暗下杀手,为兄才耽搁至今。你放心,恶人自有天收,我等着看他们不得好死。”
不能把人揍死,他也得把人膈应死。
朱祁钰两手紧了紧,越发垂头抱着他皇兄痛哭不止:“皇兄,你瘦了!这一年来的日子定是难熬得紧吧?弟弟只要一念及皇兄受苦,这心就日夜不安,连那满桌的鲍鱼翅肚、珍馐美味都食难下咽。”
都被俘虏着到处打秋风了何不一头撞死算了?作甚回来贻笑大方!害得他一日六顿的小点心都没心情吃!
玄武门外的文武大臣在冰天雪地里抖抖索索跪了半个时辰,看他们兄弟还在抱头痛哭,有些受不住。只得激动万分地整齐高呼:“皇上仁心雅量,太上皇兄弟情深。如此胸襟,如此大义,臣等拜服!”
朱家两兄弟:.....果然群众都是瞎子!
此时的钱氏扶着青鸳从灰扑扑的马车上下来,盈盈两步跪在朱家兄弟身前,垂眸低泣道:“臣妾参见皇上,参见太上皇。一别春秋,太上皇一切可好?”
趁这空档,别扭抱着的朱家兄弟飞快各退一步,掩去眼底嫌恶。朱祁镇则扭头擦了泪温柔将她搀起,轻轻理着她耳边发丝道:“劳你挂念,一切都好。听闻你还出宫多日替朕诵经祈福,辛苦你了。”
钱氏垂头掩唇作娇羞状:“能替您分忧是臣妾之荣幸,好在您平安归来了。倒是皇上,自您离京后日日茶饭不思,他才是最挂念您,盼您回京的。就连臣妾看着,也潸然泪下。”
朱祁镇捏着她的手满脸感动:“朕知道。”
朱祁钰看着这对惺惺作态的夫妇不由心下作呕,当下再无心思纠缠,只垂眸冷笑道:“皇兄皇嫂当真是珠联璧合,天下无双。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宫给母后请安去吧。”
朱祁镇瞳孔猛的一缩,迈开步子就要冲过去,被钱氏死死拉住才没失态。母后?她也配!
朱祁钰见他神色,岂会不知自己戳了人家痛脚?当下心头快活两分,作出个笑模样拍着他兄长的肩道:“回了宫,有何住不惯或者奴才伺候不周的地方只管告诉弟弟。”
钱氏拽着朱祁镇眉眼冷了下来,只干巴巴道:“多谢皇上。”
既然敢回宫,他们就能忍。忍无可忍也得忍!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一退便溃不成军。
次日朱祁钰下了早朝,皱眉打开奏章草草批了两笔后,终是忍不住恨恨灌了两口凉茶,伸手招来刘福:“即日起太上皇软禁南宫,南宫主殿、东西配殿所有门窗全部封死,一切饮食由你亲自运送。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望,包括钱氏。”
刘福一凛,躬身去了。
走至门边又被朱祁钰叫住:“等等,将南宫附近所有树木全部砍掉,南宫大门上铜锁灌铅。”
刘福忍住咂舌,慌忙退了出去。
既想活着碍眼,他也无所谓成全他。只是别想一边碍着他的眼一边舒舒服服过日子就是了。他倒要瞧瞧,这临危受命得来的皇位究竟坐不坐得稳!
不过三日,太上皇所居南宫便成了整个皇宫大内的禁地,等闲无人靠近,端的一派凄凉肃杀。就是太上皇原配发妻钱氏,也被幽居乾西宫一所偏殿,无事轻易不可出门。
“青鸳,你说这漫长的岁月他可能熬过去?”钱氏蹲在院里神情专注沏着煤炉,一声压抑的轻咳从唇边溢出。
青鸳往通红的手里哈了两口热气,才放了扫把去搀她:“娘娘,您要咳便咳吧,强压着对您身体无益,那鸭绒服您不该脱。”
钱氏却轻轻推开她:“我来,总得学着去做。”
那妇人再艰难的岁月都熬得住,她又为何不可?左右不过没了几块碳,少了几个偷奸耍滑的丫头。
青鸳见她执拗,也不拦她,只拿出临行前温婉交给她的姜汁红糖块放在茶壶里化开,满满倒了一碗塞到她主子手里:“暖暖身子吧,别太上皇熬住了您没熬住。”
钱氏低头尝了一口,辛辣暖胃,手脚也回了热气:“又是她给的?”
青鸳点头。
钱氏无奈苦笑,雪地靴、鸭绒衫、能存三个月的肉夹馍,如今又是这姜汁红糖水,那精明细致的妇人,当真是无孔不入。
她欠那妇人的,还不清了......
第九十六章 落定
殊不知再精明的温婉拿着她给的地契站在林府门前时,也傻了眼。m.www.uu234.net“林府”二字是简单的泼墨行楷,却代表着她在京城的家。地契上注明:此屋上天三丈,入地三丈均归林温氏所有。也就是说,这宅子,里里外外,完完全全归她温婉所有。
她顾不上后头牵马的林渊,兴冲冲拿着钥匙打开院门。霎时间整个院落尽收眼底,却是古香古色,清幽别致,倒与后世供人参观的园林有一二分相像。
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两侧是四季假山映着潺潺流水。甬路尽头有三间房舍,一明两暗。她快步走进正屋,见里头是合着地步格局打就的椅案,还有两幅烟雨字画。
里间书房内还有一道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梅花兼着芭蕉,也有葡萄藤架,直让温婉喜欢得不行。
林渊拎着包袱跟在她身后进来也愣了愣,倒没说什么。婉娘与那钱氏的交易打算,她并未瞒他,早一五一十详尽跟他说了。既知道别无他法,他也只如婉娘一般,坦然受了再想办法还回去撇清关系。
说到底,还是得他再聪明些,再强大些,能护得住她,护得住儿女,她才能真正过得几日清静自在日子。
既有了家,林渊便让温婉留在这里瞧瞧有什么要归整置办的,自己则驾了马车去接京郊的儿女和老先生。
温婉倒没真在家收拾洒扫,而是换了身男装去了逛了窑子。白日里青楼关张,姑娘们还歇着,因此温婉倒不担心撞上些不该撞见的。
就算撞见也无事,她给自己全身上下都缠了厚厚的棉布直肿了几圈,脸也掐肿抓了两把锅底灰抹成了碳。至于五官,往丑了造,也是不难的。
因此,潇湘阁里的妈妈打着呵欠被龟公叫起,说有人找她谈生意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又矮又胖又娘气的黑炭。许是经久没有乐事,她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却一丝风尘味也无:“好妹妹,你这是将妈妈这里当狼窝了么?”
温婉咧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头一遭,慎重些好。大冬日的,姐姐拿着扇子扇风不冷么?”
那鸨母一滞,将扇子交给一旁的龟公:“随我来吧。”
直进了二楼一间风雅客房,温婉才敢拿眼睛四处瞟了瞟,却是像极茶楼酒肆,风雅得很。
保姆间她神色,到颇有些欣赏,这姑娘胆大心细算是合了她的眼缘,她挥手让龟公端来几盘点心并一壶茶水才慢悠悠道:“你也算误打误撞进了我的茶楼,别处却是不要再去了,这里头的水不是你一个外乡的小姑娘能淌的。”
不然管她作何打扮,先迷晕关上两天,待查清了背景,便是花楼里新进的姑娘。
温婉一惊,忙朝她福了福,温声道谢。她也不想来,只是,那烫手的三千两得花出去。家里的开销也需要银子,且刻不容缓。京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连白馒头都比别处贵上三文。
“姐姐瞧瞧这个。”温婉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她,却是几十张纸,头一张上书:风月宝鉴。
那鸨母不过随意翻了翻,便直了身,眼底尽是亮光:“好东西!我仔细瞧瞧,你先尝尝我这的茶点。”
温婉不动,她不敢尝。
足翻了一盏茶的功夫她才将这一沓《风月宝鉴》的手绘稿纸收进怀里:“开个价吧,我全要了。”
温婉一笑,又从袖里掏出一张,却是那《风月宝鉴》的后续:“给姐姐的是上册,下册若是姐姐诚心买卖,明日我便给您送来。”
这是谈价了,鸨母倒也未小看她,只伸手冲她比了个“二”字。
温婉摇头,投入产出比来看,价格低了。而且,她一点都不二,她是资深会计师兼财务部经理,脑子活得很,算账贼牛逼。
鸨母见她摇头,有些拿不准地又比个“三”字。
温婉犹豫,这是她的心理价位。但,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卖出更高价呢?于是,她相当淡定地又摇了摇头。
那鸨母一晒,不愿再加价,作势将怀里纸张交给她。温婉笑着接过,痛快利落的走人。打价格心理战,小姐姐在商场厮杀时从没输过。
那鸨母只得出言拦她:“行吧,怕了你,再给你加六十两,多一个铜子儿都不要了。只一点,你可不能再卖别处。否则,我可是会去你家中做客的。”
温婉也不想多逛几处窑子,自然痛快成交。又拉着她嘀嘀咕咕谈起了另一桩买卖,直到日上三竿,温婉才步伐轻快地回了家。
好在,林渊还没回。她还能来得及脱掉马甲,先斩后奏。
草草煮了碗面吃了,温婉收拾完家里,又将新买的被褥烘晒在院里,温婉才乐颠颠关了房门去藏银子。
三百六十两,搁乡下李子村那会儿是笔巨资,足够一家子吃喝不愁,搁城里,尤其又是这天子脚下的京城,便只能算富余,远远谈不上吃喝不愁。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藏完银子,天色也黑了,一家子也赶着马车回了。林宅的灯火亮堂起来,叽叽喳喳的人声鼎沸起来,家便又像了家。只要儿女绕膝,何处又不是家呢?
这日一早,林渊带着一家子去街头吃早点,顺便采买家什。温婉坐在车里,听着车外醇厚质朴的京片子,不由笑了起来,这北京城官话倒仍如后世一般卷着舌头说得极快,也仍是雄浑响亮的很。
吃早饭时,林弯弯坐在她娘手里喝豆汁儿,见她二哥又人来疯和她大哥比武斗狠争起了食,不由拿了搁在一边的筷子颤颤巍巍扔过去:“再没规没矩欺负老大,揍你!”
元宝冷不防被筷子砸中脑袋,回头见是日日给他当马骑的亲妹妹,也只能摸着脑袋认怂。不然,跟妹妹计较,他爹能揍得他屁股开花。
“二哥没欺负他!闹着玩儿呢。你别揍哥,二哥喂你吃肉包。”他颠颠挨着妹妹坐过去,也不管她挣扎,兀自嘟着嘴在她脸上盖章盖得欢实。
第九十七章 乾坤
温婉没心情管他们兄妹间玩闹,只垂头想着怎么瞅个空隙将剩下的半册春宫图给人送去。www.uu234.net好在,吃罢早点林渊要去永福客栈接洪川,她便打着采买家什的由头带着宋允之去了潇湘阁。
眼下,钱氏夫妻自身难保,英雄无用武之地,宋允之便如汪先生一般换上布衣在林家踏实做着武先生,心情好时还可兼任下温婉的保镖。
他和钱氏的故土在海州,自己又未成家,官职和府邸也被撸了。相比形单影只、借酒浇愁的阴郁,住在林家热热闹闹关起门来过小日子,显然更合他心意。
他现在甚至有些理解汪先生为何为这平凡无奇的一家殚精竭虑、费尽心思,便是换了他,云卷云舒的好日子过多了,也不定舍得这其乐融融的岁月。
温婉出来时,宋允之已照着清单将家什都置办整齐,衣柜脸盆还有零零碎碎地挂了一身,见她耽搁了这么久才出来,不由皱了皱眉:“二十两。”
温婉正笑着同那鸨母告辞,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不由愣了愣:“什么?”
宋允之眉目冷峻,毫无波澜:“樟木柜子十两,雕花铜镜五两,铜盆铁锅二两、两张矮凳......”
“行了行了,小气!喏,再补你十两。”温婉打断他,忍着肉疼从钱袋里扣出一块银子磨磨唧唧塞给他。她原先已给了宋允之十两银,没想到竟还是不够,天朝物价吓死人哪!
宋允之冷淡接过,又讨价还价道:“还差一两不用给,换明早的茶叶蛋吃。”
温婉这才高兴了些,点头同意给他开小灶。一锅鸡蛋换一两银,值!
反正出了潇湘阁四下无事,又有身后这么个英武不凡、以一敌十的大内高手跟着,温婉便也不急着回去,只慢悠悠在街上瞎逛,又买了十几只小鸡子儿放在笼里拎着。
因着这些时日林渊读书费脑,她还去肉铺割了一斤肉并一些没人要的猪下水回去。一旁的宋允之扛着一堆家什,跟在温婉身侧像座移动的小山,将她挡得结结实实。
而那蹲在街边叫卖的温福生则刚卖完豆腐收了摊,正站起身拿起墙角竖着的扁担准备收拾收拾回家,不防惊鸿一瞥瞧见道与他三妹身形极相似的身影闪过,又很快消失。
他忙揣了揣眼睛,闷闷嘀咕:“似是瞧见婉婉了,定是眼花!管他呢,回家!”
闲逛的温婉似有所感,探着头四处找了半日也没瞧见个所以然来,不由气喘吁吁让宋允之离她远些:“宋师父,你挡着我看路了!奇怪,刚才似是碰见熟人了。”
奈何手里东西太沉,街上行人又多,她也顾不上再找,只带着宋允之匆匆回了林宅。
相遇擦肩而过。
晚上,林渊接回了洪川,林家的饭桌上便坐得满满当当。男人们见着满桌色香味俱全的下酒菜,又难得人多热闹,肚里的酒虫便作祟起来,急急打发了阿羡去街上酒肆里沽了二斤花雕来喝。
跑腿费给的多,阿羡便不止沽了酒,还偷偷揣着油纸包的两个烧鸡腿回来与元宝分。吃罢饭,温婉带着闺女回房洗漱,林渊便扶着步伐微跄的汪先生回房。
待老人家眯着眼斜斜在半旧的青缎靠背椅上歪了,林渊给他捧上解酒茶,他才满面红光撑头笑道:“你小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林渊脸皮厚,只郑重掀袍朝他磕了头,才拱手道:“我想跟着先生学本事。”
汪先生捻须满意一笑,这也是个能屈能伸有担当的:“怎么?怕护不住你媳妇儿。”
林渊眸子暗了暗,半晌,才微微颔首:“从前是个村里汉,整日想的便是让妻儿吃饱穿暖。如今进了城经了事才知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人生既短,我便想尽办法让妻儿活得自在欢愉些。”
汪先生屈指敲桌,目光变得深邃:“你既有这个心,我自是该教你。只是男人的肚里,填的不该是学问也不是酒菜。”
林渊不解:“那是什么?”
汪先生饮尽杯中茶,闲闲挑眉:“乾坤。”
林渊一愣。
“胸中有锦绣,腹内有乾坤。”汪先生一脸从容。
“不用头上有金冠,不用身上着锦袍,天下之事,尽在掌握,运势命理,信手拈来。”他直起身定定瞧着林渊,眼底精光毕现。
林渊愣住,而后心动。
汪先生捻须正色道:“你媳妇儿与那钱氏夫妻做的交易想必你也清楚,不防告诉你,不用十年,这北京城便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到时,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便是大厦倾覆。你,我,还有你那妇人,若不想成为那身不由己的棋子,便只能亲自坐到棋盘前下这盘棋。”
林渊的心似坠巨石,闷闷生疼。
“如此,该怎么做,你可心中有数了?”汪先生问。
林渊想都没想:“求师父教我。”
汪先生却耷拉着脑袋打起了鼾。林渊无奈,将老先生背上床又给他盖好被,才轻手轻脚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温婉见他心事重重地回来,也不多说只无声打了热水弯腰替他泡脚,又不轻不重在他腿上揉捏。林渊看着那专注认真的侧脸,满脑子都是汪先生的警示。
第二日,林渊便早早去敲了汪先生的门,汪先生打着呵欠见是他,呵呵笑着指了指书房什么也没说。林渊只得跟着他进了书房,看着一屋子的书不明所以。
“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你把这里的书全部看一遍。什么时候看完了,我再教你别的。”汪先生急急撂下这句话,便风风火火跑去了灶房,他闻着茶叶蛋的香味儿了!
林渊愣愣看着昨日杨善亲自装箱送来的这上千本书,顿时头大如斗。三个月,怎么可能?
汪先生却如鬼魅一般剥着鸡蛋壳邋里邋遢站在他身后:“杨善知道吧?就是我那关门弟子。他科考前,一个月就看完了三千本书。”
林渊咬牙:“三个月就三个月,您看着罢。他能三千本,我也能!”
汪先生嚼着香喷喷的茶叶蛋含含糊糊点头:“有出息,看好你啊。”
第九十八章 老二
于是,林渊开始变得忙碌,整日整夜泡在书房里,谁也不见。顶 点 X 23 U S起初,他囫囵吞枣一般捧着书看着上头密密麻麻的文字,困得直打瞌睡,整个人都是飘的。
日子渐久,他便能记住书名和几句让他印象深刻的句子,等他适应了这一目十行的看书方式,才开始觉出些滋味来,书上的字也开始变得有意思,里头的境界竟也能琢磨出一二。
年前,他又拜了宋允之为师,跟他的两个儿子正式成为了同门师兄弟。也是从这日起,他白日读书晚上练武,梦里还叽里咕噜背着诗词,很快便瘦了下去。
先天根骨不佳,便只能后天去补,因此宋允之对他的要求比对元宝阿羡苛刻得多,林渊稍不留神就会被他一脚踹飞。就是他教的那些招式和定下的巨额运动量,在温婉看来也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可林渊咬牙挺下来了,就是阿羡元宝叫苦不迭累得撑不住的时候,他也没倒下。宋允之心下点头:能对自己狠,才是条汉子。这点苦头都吃不得,还谈什么出息?
而温婉这时候也才知道,先时宋允之对她两个日日鼻青脸肿的儿子确实是手下留情了的。
除夕这日,林宅的院门被扣响,宋婆子忙跑过去开了门。却是几个生人站在那里,她无措了半晌,只得讷讷问道:“几位是?”
那高大憨厚的汉子走上前朝她一拱手:“请问此处的主人可是叫林渊?”
宋婆子点头。
那汉子一喜,忙高声笑道:“烦您进去通报一声,就说他妻家大舅寻过来了。”
宋婆子哎哎应着进了屋,不敢打扰林渊,便照实对温婉说了。
温婉坐在那里似是傻了,舌头忽然打起了结:“谁?我......我大哥?”
当初在朔州她托了不知多少人给大哥送信、捎东西,奈何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讯,她还以为.....
“大哥!”温婉跑到门口,张大了嘴巴愣在那里。
温福生也似傻了,红眼摸着头憨憨一笑,红了眼唤她:“妹子!”
这时阴影里走出一个女子扶着小丫鬟含笑站在一侧,却是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那顾盼神飞的体态,令人见之忘俗。
此人身穿百蝶穿花大红迤逦纱裙,外罩五彩缂丝石青斗篷,手里捧着个芙蓉出水描金手炉,正上下左右不住地打量温婉。
温婉被她看得发毛,正要出声。不防她抿着嘴笑开,银铃般的娇笑荡在夜里:“糊涂东西!怎么?不认识姐姐了?”
温婉那尘封的记忆才似水闸开了口,那个经年前给她打酸枣吃的纤细身影一下和现在的贵妇人重合,她捂着嘴睁大眼睛惊声唤道:“天哪!老二!洋辣子温岚!”
那妇人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伸出细葱似的手戳她脑袋:“没大没小!枉费我寻了半月才寻着你,又给你带来一车的好东西,你竟连我也认不出来了!我走了!”
说完似忧似嗔地对一旁的温福生道:“大哥,我们走吧,这小没良心的将咱们忘了!”
温福生只眉眼柔和看着她们笑,如幼时一般,既不偏帮谁也教训谁,顶多就是等她们吵累了再拿点好东西堵住她们的嘴。
见真是她二姐俏生生站在那里,温婉忍不住大步跑过去抱着温岚人来疯一般一顿猛晃。洋辣子是她二姐的绰号,因为她二姐不但和她娘长得相像,脾气也是同样雷厉风行、说风是雨的主。
温婉性子软和些,因此温岚便很有些看不上,见着她都得先数落她一顿,但要是外人说她一句不好,她能跟人家拼命。
温岚被她晃得头晕眼花,又止不住地无奈和心疼:“都当娘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般孩子气啊,没出息?哎呀,人来疯,你小心些呀,这是我新买的裙子你别给我弄皱啦!”
后院念书的阿羡和元宝听见动静跑出来,欢喜去拉温福生的手,止不住的笑意:“大舅,可吃晚饭了?”
元宝则拉着温福生衣角,忍不住歪着头好奇去打量这个同他娘长得十分相像的女子。
温福生一年没见两个外甥,着实想念得紧,哈哈笑着弯腰将阿羡抱了坐在手臂上,又低头摸发呆的元宝:“这是你二姨母。”
温岚见金童一般的元宝愣愣看着她,忍不住推开温婉朝他招手:“你是元宝?到姨母这儿来,姨母有好东西给你。”
元宝迟疑着走过去,弯腰朝她行礼,看了看他娘才叫道:“请姨母安。”
温岚一把将他扯进怀里,掏出个赤金元宝挂件就往他脖里戴:“上头有你的名字,你好生收着,弄掉可没了啊,可贵着呢!”
元宝瞬间摸着金元宝笑开,乐得不住点头,想了想又踮起脚往她脸上香了两口。温岚摸着酥酥麻麻的地方,搂着他笑得直打跌。人来疯什么的,果然还是比不上小外甥好玩!
温福生也从怀里掏出个栩栩如生的小金鱼递给阿羡:“这是你的,你姨母说临渊羡鱼,这小鱼儿嵌了你的小名儿,可喜欢?”
阿羡也眉开眼笑接了,捏在手里仔细瞧了瞧才朝他大舅道谢:“喜欢,多谢舅舅。”
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温婉才两眼红红连车带人迎进院。温岚拉着妹妹环顾这不大的院子,倒也没说什么。小是小了点,布置格局还算合宜。
林渊这时也从屋内迎出来,笑着朝温岚弯腰一礼后热情迎着温福生往客厅走,又不时和他大舅子闲话些过往。
温岚在温婉成亲时,也是去喝了喜酒的。见着林渊心下有数,便客气笑道:“我妹妹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有什么照顾不周之处你尽管告诉我,我替你教训她。”
林渊一楞,仿佛瞧见去世已久的丈母娘,只笑道:“不敢,二姐里面请。”
温岚见他上道心下满意,扶着丫鬟绕过走廊在正屋客座坐了,闲话几句后才朝屋内几人盈盈一福,爽朗笑道:“我与妹妹经年不见,挂念得很。你们稍坐,我与妹妹去里间闲话几句。”
在场几人,自然无有不应的。
第九十九章 小三
“那日大哥说在街上瞧见你,我还不信。顶 点 X 23 U S未想让家仆打听着寻过来,竟真是你!”温岚跟着她进屋,刚走至门边,便有一股细腻甜香袭人而来。
温婉笑着推开门,侧身让她进来:“原来那日街上恍惚瞧见的熟人是大哥。”
待进了屋,温岚抬头向壁上看,便是一副唐伯虎仿迹《春睡海棠图》,左侧是描金彩绘梳妆台,上置一面雕花铜镜和一把流苏桃木梳,里侧的卧榻则是悬着葱绿鸳鸯纱帐的拔步床,用一面四季屏风隔开。
床边小几上还设一个汝窑粉彩瓶,里头插着满满的一束水晶素白的水仙,那清淡的香便出自这里。温岚收回目光心下有数。她家老三会过日子,想来她那男人待她也不错。
“姐姐这些年过得如何?不是嫁去了蔚县怎么如今又在京城?”姐妹俩倚着圆桌在东坡椅上坐了,温岚又将点心往她姐姐手边推了推,才开口问道。
温岚打发丫鬟出去守着,自己则两指捏着一块蜂蜜牛乳糖细细尝了,才拿帕子擦了嘴角与她道:“什么如何不如何的,不过我替他生儿育女伺候公婆,他给我几分体面罢了。“
“前几年你姐夫中了举,又运气好分着一个工部五品员外郎的差。嫁鸡随鸡我便跟着他在这京里安家落了户。好在怀志怀松日渐大了,公婆也作了古,如今这日子倒越发清闲富贵起来。”说完她又捏了一块牛乳糖放进嘴里,甜!
姐夫曹敬中温婉还有印象,和林渊截然不同的性子,能言善辩、俊秀斯文但是很抠,号称“曹老抠”。与她二姐成亲时,就置办了几桌全素席,差点没让乡邻笑掉大牙。还是她二姐自己揭了盖头,一刀将院里养的鸡宰了,才勉强凑了一道荤。
她姐夫被鸡血喷了一头一脸,当即脱了喜服不干了,抖抖索索打着颤坚决要和离。
她二姐却只盖上盖头坐在床沿冷冷一笑:“和离可以,不过所有聘礼一概不退。且和离有损我声誉,你得照价赔我银子。你若同意,我这便家去,如此你便欢欢喜喜置份聘礼重新办酒席娶娘子吧!”
曹敬中一听,抱着膝盖屈辱哭了,和离得亏一笔银子,另娶还得亏一笔银子:“泼妇人,强买强卖啊你!”
如此,蔚县有名的青年才俊曹秀才成了整个蔚县男人的耻辱,因为他惧内,耙耳朵,毫无读书人的风骨。
“想什么呢?说话也能走神。我问你话呢!”见温婉发呆,温岚大力摇了摇她。
温婉这才贼兮兮捂着嘴一乐,问她姐姐:“曹老抠还是那个样啊?”
温岚翻个白眼叉腰笑得猖狂:“家中银两全在我这呢,我有的是法子治他!别提那死鬼,提他就来气!我问你,你这一家老小要吃要喝的,银钱可够用?”
温婉忙点头,不止够用,还有两千两花不出去烫手呢!
温岚却不信,又拿尖尖的手指头一个劲戳她脑袋,直将温婉戳下了桌:“你骗鬼呢!就凭林渊盖那几间破铺子?你当老娘是傻子啊!不长进的东西,儿女成群了还混成这幅德行,拿去!”
温婉泪眼朦胧去瞧,却是一千两银子!她抖抖索索转身要跑,被温岚一把拽住一撮头发闲闲扯着:“哎呀,你怕什么?你姐夫那破官职管的是漕运上的事儿,银子哗哗的,拿去拿去!”
温婉回身抢过头发咽口口水,为她姐姐的财大气粗折服:“我不要!我自己有,要是阿渊知道我拿你银子,准得和我急。再说,嫁出去的妇人可不好贴补娘家,小心姐夫休你!”
温岚顿时火冒三丈,嗓门大得像要吃人,连客厅坐着的阿羡听见都抖了抖:“什么?你还怕他!没出息的东西,我抽死你我!老娘爱怎么着怎么着,你不服?”
刚脱了双面绣花布鞋举至头顶,她猛然想起这是在别人家,不能凶相毕露。只得咳了咳穿上绣花布鞋一本正经拉着温婉怀柔:“哎呀,小婉婉,别这么胆小嘛,拿去拿去。你和大哥一人一千,听话啊,姐姐疼你。好婉婉,好小三儿,快帮姐姐收着。”
温婉气急,梗着脖子拍桌而起:“不准叫我小三儿!”
温岚轻蔑瞧她似不堪一击的蝼蚁,:“小三儿,小三小三小三儿,怎么滴吧!你再不要,我拿去扔了!街上要饭的乞丐肯定说我是活菩萨!”
温婉算是怕了她,只得泪流满面接了银票囫囵塞进怀里,又揉着疼痛不已的脑袋去抱她:“老二,你真好。”
没了娘,还有姐姐疼她。
温岚一下子就哭了,倒在温婉肩头悲痛欲绝:“爹娘死的时候说什么了?娘可曾......可曾提到我?我知道,十年没回去,他们肯定念死了我,恨死了我,就当我死在外头了。可老三你不知呀,那十年都快穷得活不下去了,我......我真的不敢回去。”
温婉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话,她姐姐大方笑了一晚上,逃避爹娘的话题也逃避了一晚上,终究还是自己先忍不住提起来了。
晚上,送走了温岚和温福生,温婉躺在林渊怀里给他瞧姐姐给的银票,半是感叹半是喜悦。林渊也高兴得很,有二姐一家在这京里,她婆娘就不是孤身一人了。偶得闲暇,也可出去去走动走动了。
“珍娘带着文礼另嫁了,嫁给了兵部尚书于谦于大人。”林渊轻轻拍着她,将温福生说的一字不漏说给温婉听。
温婉翻身从他怀里坐起:“那洪川......”
岂不是要伤心死了,况且珍娘那样的性子应该不至于这么绝情啊?
林渊托着脑袋点头:“知道了。一个人关在屋里哭着灌酒,我和大哥劝了几句,见他没寻死之意就散了。让他哭一哭吧,他也不容易,为了寻珍娘险些命都丢了,如今儿子也成别人的了。”
温婉闷闷躺下,世道艰难不易,她都不知见过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以后要是有缘见着珍娘,还是问她一问吧。她许是当洪川死了,带着孩子艰难才如此呢?”
林渊没说话,有些事,覆水难收。
第一百章 岁末
第二日便是过年,林渊也难得放了书陪着温婉在厨下忙活。www.uu234.net原以为年前那些乱糟糟的事闹心,今年这年是过不成了。不料想这年林家不但过了,还过得极好。
祭三牲、放鞭炮、贴对联、磨豆腐、开油锅,足够林家大小几个男人吸着通红的鼻子上蹿下跳的忙活。
温婉笑呵呵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挂灯笼的挂灯笼,糊浆糊的糊浆糊,满心的安逸。院外是炮竹声声,笑语阵阵,浓烈年味悠悠荡在风里。
晚上一屋子吃完香喷喷的羊肉锅子暖身,又热热闹闹围着桌子推牌九打扑克,有那出千作弊的,有那撒泼不给银钱的,也有赢满钵乐得捶桌子的,直将林家小院点缀得其乐融融,欢欢喜喜。
夜凉如水时,每人再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馄饨便团团跑去院里放烟花。温婉怀里抱着弯弯,林渊在身后给她罩上斗篷,身边还围着叽叽喳喳点灯放炮的元宝阿羡,她低头一笑,说不出的满足,说不出的欢愉。
次日,一家子起了个大早,打扮齐整去给温家大哥温福生拜年。北京城这地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这不,温婉一家出门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一处四四方方的青砖小院。
温有才、温初和早着一身新袍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地等在门口,见着温婉一家远远过来顿时喜笑颜开小跑过去叫人,又拉着元宝阿羡朝温婉笑:“二姐二姐夫也来了,正在堂屋喝茶呢!”
待进了屋,三波人马碰了面也互相见过礼,男的自去天南地北升官发财的胡侃,女的则在厨下忙活席面,最自在的是那帮稚气未脱的小子,年纪一般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勾肩搭背、三五成群地玩到一处,踩着雪嘻嘻哈哈疯跑得痛快。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着直到天色擦了黑,小子们开始耷拉着脑袋眼皮直打架,众人才各自散了驾着马车归了家。
晚上洗漱时,林渊笑着同温婉谈起风度翩翩的曹姐夫:“博学得很,也没甚架子,与我们很是谈得来。只是喝酒跟喝水似的,也能吃。我看大哥今日被灌了不少,晚上少不得得狠吐一回。”
温婉坐在梳妆台上拿眼斜他:“官场上打滚的,哪有不会喝酒的?你可不知,给咱儿子那恁大的压岁红包里就搁了一枚铜板。”
林渊合上书轻轻在脑袋上一敲,猛的想起来白日温有才瞧曹姐夫那不善的眼神:“大哥家约莫也是一个铜板,我瞧有才今日看姐夫不顺气得很呢。”
温有才确实不大高兴,不止因二姐夫只给了他一个铜板做压岁钱,还因二姐夫让他这做小舅舅的也给几个侄子压岁钱意思意思。
二姐夫家侄子三个,温有才不但得将一个铜板还他,给得倒贴他两文钱。
他也不傻,知道二姐家当家做主的是谁,所以他问大哥讨了十个铜板,将九个给了他二姐,还有一个自己收着。
这时候端着架子坐在车里的曹敬中没瞧见他夫人的黑脸,正兀自盘算着明日等林渊、温老大过府拜年,他可以弄副马吊打上半日让他们二人输光裤子。
温岚放了半日冷气不见曹大人有反应,侧头去瞧,发现人正装模作样拿着书傻乐呢!
她心下无奈,只得先发制人:“你是不是问我弟弟讨你儿的压岁钱了?”
曹敬中缩缩脖子:“未曾啊!他自己说要给,我就没拦着。”
他这小舅子不知是装傻还是忘了,一个子儿都拿没给他,他也不好意思再催着他个小子要哇!
温岚叹口气:“他才十一的年纪,身上哪里有银钱?早起你偷摸备的红封里头只有一个铜板我不与你计较,可你别太得寸进尺了!”
“这么些年,你养着你大侄儿供他念书成家花了多少银钱,我同你算过么!怎么,我娘家的人就不是人了?你照实说,是不是因着我私下给了他们点银子,你心疼了?”
曹敬中见她又翻旧账,脾气也上来了:“我什么时候心疼了,家中银钱都在你那里,你爱怎么花怎么花!你不给我银子,还不准我自己个儿想法子挣哪?”
温岚气笑了:“给你银子?我倒是想给你,可你拿去作甚了?买鸟斗蛐蛐,赔得毛都不剩!”
曹敬中吵不赢她,愈发觉着妇人不可理喻,哪个男人没点爱好?
他又不去青楼狎妓,又不去赌场摸牌九掷骰子,家中更连个洗脚的妾室也无,自觉该是整个大明难得一见的好夫婿才是!
“整日叨叨这些,没完没了!耳朵都叫你念聋了!你先带孩儿回去吧,我已去给陈大人家拜年!”说完,他探头叫家仆停了车,自己一撩袍子跳下马车利落走了。
温岚一声冷笑,随他威风。
晚上过了亥时,她探头朝院里望了望,见那杀千刀的还没回来。不由心下生气,摔了茶碗点心盘子让婆子锁了院门自去睡了。
等到曹敬中乐呵呵赶回家,却发现院门早已上锁,只得恨恨一别衣袍咬牙爬上自家墙头,像那发春似的猫压低嗓子叫唤:“老刘,老刘给我开门!刘管家!”
刘管家可不敢触夫人的眉头,亥时门禁,老爷自己心里能没点数?只翻身搂着自个儿婆娘兀自睡得香甜,倒是那主院翻来覆去的妇人听见院外动静翘了翘唇角。
曹敬中嗓子都快喊哑了,见连个搭理他的人都无,只得暗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鼓作气跳下墙头。
“哎哟!哪个该死的在墙角放老鼠夹!”
等他一瘸一拐进了屋,他那风情万种的妇人正斜斜倚在床上看他:“怎么?舍得回来了?”
曹敬中将油纸包的烧鸡扔在桌上,恨恨走了,枉费他多跑了两条街特地给她买的烧鸡,这回说什么也不同这狠婆娘妥协!
温岚见是她最爱的李记烧鸡,气消了两分,忙让丫鬟给她净了手,啃起鸡腿来。正高兴之时,不防门边贱兮兮探出来颗脑袋,小意讨好:“怎样?香不?给我也尝尝!”
温岚白他一眼,只得让人进来,夫妻二人恩恩爱爱盘腿坐在床上裹着被子吃宵夜不提。
第一百零一章 府学
大明景泰六年三月,元宝阿羡年满十一,弯弯六岁,而温婉穿来这异世满十二载。
“小姐,小姐,您慢......慢些跑,奴......奴婢追不上了!”小丫鬟春草拿着把木梳跟在弯弯后头,累得两颊红红上气不接下气,枯黄的少女髻耷拉在她脑门上摇摇欲坠。
这会儿实在是跑不动了,便只能弯着腰一手拿着木梳拭汗,一手扶着腿“呼哧呼哧”的大喘气。
粉白透嫩的娃娃拿藕样嫩手委屈捂着自己满头稀疏的头发,轻快灵便地在院里钻来钻去,似一只翩跹精致的粉蝶。
这会儿见春草不追了,才停下来拿忽闪忽闪的葡萄珠子瞪她,声音如清泉叮咚:“我才不要你梳,你自个儿玩耍去,宋嬷嬷呢?”
这小丫鬟春草是个吃不饱饭被卖的乡下丫头,手糙得很,每每给弯弯梳头总要扯断她几根黄毛。
弯弯每次都疼得两眼汪汪直吸气,偏人家见她疼也跟着哭天抹泪直叫唤:“啊,小姐!您疼不疼?呜呜,对不起,都怪奴婢不小心!啊,又扯断一根!春草真是个笨丫头!呀,还扯断一根。”
弯弯心肠软,不爱为难她,更不爱跟她娘告状,便忍了下来。可从此只要春草给她梳头,她都避如蛇蝎,满心惶恐。这不,主仆俩歇上片刻又猫戏老鼠般追上了。
买菜的宋婆子正巧提着几尾鱼回了,见院里又是这等鸡飞狗跳的情形,当下急吼吼放了篮子抄起布鞋往春草脸上扔:“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撵小姐!你瞧瞧她那头发给你祸害的,今儿看我怎么揍你个小娘皮!”
那鞋底准头很足,一下拍在春草脸上,正中红心。春草不防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摇摇晃晃了片刻才顶着一脸鞋印子朝宋婆子告罪:“嬷嬷饶命!嬷嬷饶命!春草再也不敢了!”
可夫人让她好好伺候小姐,她不能连个头也梳不好呀!小姐已经不喜她,要是夫人再将她卖了......不不不!熟能生巧,多练几回肯定就好了!
宋婆子抱起弯弯心疼地直抽气:“多俊的姐儿,就让你这么糟蹋!打从生下来,就没人舍得动她一根头发丝,偏让你青天白日的霍霍!”
待还要再骂,正屋走出来个五十上下的妇人,眉目清俊,个子高挑,只是右脸有一道疤极为狰狞:“噤声!夫人昨日没睡好莫再扰了夫人的清净。”
宋婆子见是这规矩呆板的婆子也知给她面子,便不再责骂春草,只扭头抱了瓷娃娃般的弯弯自去给她梳头。
春草刚松口气要站起,不防那站在正屋门口的妇人冷冷看她,那冷冰冰的声音里无一丝烟火气:“去廊下跪一个时辰,什么时候懂得尊卑主仆,再来回话。”
春草讷讷应是,偷偷瞄了一眼那冷若冰霜的妇人,缩手缩脚地去了。这比夫人还可怕的方婆子,春草见了她简直就像老鼠见了猫。
“春草又犯错了?”温婉打着呵欠起了身,任由那妇人梳头洗脸的服伺。
“小丫头还得再调教几月,奴婢瞧着心思倒干净,只眼界格局小了些,顶多只可作个忠仆。”那妇人搀着她一面给她梳头,一面笑着答话。
“忠仆便难得啦,咱们家简单不用那心思活泛的。”温婉瞧着铜镜里的自己,依旧顾盼生辉,只是少了些青涩,多了些成熟风韵。
“您昨日寅时才睡下,合该多睡些时候!左右老爷不在家,大少爷二少爷也去了府学。”方婆子瞧着温婉满脸的倦容,不由多了句嘴。
她方是的命是温婉给的,她的丈夫、公婆也是温婉出资安葬的,与那前主家的仇也是温婉帮她报的,她自然是顶盼着温婉好。
“睡不踏实!府学的饭食小子们不爱吃,龙凤斋的掌柜晚些要来拿图纸,还有二姐夫的升迁礼,林林总总的都是事儿!”再者,青鸳这几日也该过来了。
方婆子听到这,总算抿了抿唇,替温婉理着衣衫不再说话。儿女成群,家中又管着这么大的生意,自是不得清闲的。女人这一辈子,不是为夫就是为子。
等方婆子替她梳完了头点了海棠胭脂,插上栩栩如生的蝴蝶展翅金簪,温岚才推开窗走了出去。却是云淡风轻,碧空如洗。
宋婆子正小心翼翼给弯弯梳着双丫髻,嫩黄的发丝到她手里服帖得不像话。小丫头舒服眯着眼坐在阳光里享受着,不时给身后的婆子递根发绳。
见是温婉起了身,弯弯忙抬头冲她笑开,嘴边是浅浅的梨涡:“阿娘,等我梳完发髻,就去给哥哥们送饭去。”
温婉拿牙刷蘸着青盐朝她笑:“你别去啦,你一去府学的小子们就要挨夫子的揍,太可怜啦!”
她闺女长得极俏,比之温婉有过之而无不及。每每去学堂给她哥哥们送饭,只要站门口轻轻一唤,那学堂里摇头晃脑念书的小子们便都似炸了锅,争先恐后的红着脸挤在窗口瞧她。为此,元宝阿羡都不愿让妹妹去府学。
弯弯却有些无所谓:“总不能因生的好就不出门了罢,我又不是官家小姐。再说,日日在家里也憋闷得慌,哥哥的同窗也都是些好的,还给我奶果子吃。”
温婉还是不放心:“要是走丢了或是被人贩子拐去了,娘可就活不成啦!让春草去吧,你在家陪我,可行?”
弯弯摇头,一脸坚决:“我让哑巴叔跟着。”
自从冯家来信,说哑巴会些身手,温婉便将他接来了北京城。平日里跟着林渊办事,若林渊出远门,他便跟着温婉。
温婉这才一点头,同意她去了。只是不明白她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幺女,怎么忽的非要去府学了。
要是说她想两个哥哥,鬼才信呢!三个小霸王凑一起,脸都能掐紫了!
不论温婉如何想,弯弯还是带着春草哑巴去了阿羡元宝所在的府学送爱心午饭。此时正是课间歇息用饭的时辰,小子们成片成片地打闹在一起。
弯弯探头四下一瞧,便瞧着三个翠竹似的小少年,正勾肩搭背笑容猥琐钻在一处看书。
第一百零二章 不嫁
“大哥,用饭了。m.www.uu234.net”弯弯走过去,抽掉他们的书朝那个最高最俊俏的小郎君道。
又冲另一个红着脸看她的修长小少年微微一福:“远表哥。”
林和方眉头微微一挑,伸出细长有力的手指轻轻在她脑袋上一弹,才跳下凭栏拍拍衣袍朝她冷冽一笑:“今日吃什么?”
那声音却似公鸭嘎嘎粗矿难听,与那清俊孤冷的容貌极不相符。
弯弯不自觉一手放到胸前,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菜名儿:“清炸河虾、糖醋排骨、肉末蒸蛋、莴苣肉片、茄汁豆腐,还有一碗青菜丸子汤。”
没办法,蹭饭的太多,饭食便准备的多,起码管够。
她聚精会神的空档,阿羡将她反拿身后的书轻轻一抽,斯文笑着飞快扔到元宝脸上。要是让妹妹瞧见书上内容,他就拆了林和安的骨头。
“是什么书?二哥让我也瞧瞧!”弯弯见那本写着《**一刻》的蓝皮薄书被她大哥偷了去,忍不住踮起脚伸手去夺。
元宝按住弯弯两手飞快将书抛给曹远志,又眼眶青黑,蔫头晃脑问着弯弯:“你如何来了?不是不让你来府学么?不跟娘在家学针线就知整日乱跑,疯丫头!”
弯弯一个利眼瞪过去,元宝消声。无他,幺妹揪他耳朵可疼。
见他老实,弯弯才让春草将带来的食盒一一打开,不说那勾人馋虫的香味,就是那摆放的菜色都五颜六色、精精致致。当下三个少年一窝蜂聚过去狼吞虎咽,又抬手招呼一边啃馒头的几个同窗一起。
那几个少年同他们交好,也不客气,朝弯弯拱手谢过,便斯斯文文和阿羡他们凑在一起,一面欢喜吃着热菜一面拿自己的白馒头同众人分。
“唉,先生说这回小试考不上丙等就让我回家。”曹远志捏着馒头块心有戚戚,觉着三姨母家的膳食也不那么香了。
元宝翘着二郎腿飞快扒完饭,瞧着重影的曹远志一声嗤笑:“你这算什么?我们春晖堂考不上乙等的还得日日蹲马步罚抄呢!”
曹远志扭头不理他,他们兄弟那底子别说蹲马步,金鸡独立罚抄也不是事儿:“表妹,这是新得的樱桃,给你吃。”
弯弯接了,甜甜冲他笑。小小少年因为这个笑,脸红得像红屁股,天底下怎么会有表妹这样好看的粉嫩娃娃?
元宝这才恍然大悟,感情这憨货日日兜里一捧水灵樱桃护得死死的,是为了讨好他妹妹。呸!不怀好意!
阿羡放了饭碗,看着曹远志和林和安的黑眼圈思索片刻,才天真烦恼道:“考丙等?最后两题策论不答就成了吧?”
又快活将自己小试得的十五两赏银交给弯弯:“哥考第一挣得,拿去花!”
曹远志:......
林和方:......夏虫不可语冰。
弯弯笑眯眯将银子收进怀里,见她二哥坐没坐相,照着他叠起的修长双腿就是一脚:“没规矩,好生吃你的饭!袖子怎么又破了?别动!”
说完又从腰间小荷包里拿出小巧针线给她二哥缝炸开的袖子,小模样专注认真。
元宝瞧自己妹妹这泼辣样,忍不住翘着唇角打趣:“你这小管家婆的性子,将来谁敢娶你?别将来找不着夫婿找我哭鼻子!”
阿羡忙舀着蛋羹表态:“哥养你!养一辈子!”
一旁不甘寂寞的曹远志也急急凑过来表态:“表哥娶你!”
他娘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他若像他父亲那般出息,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将来表妹许是就能瞧上他!到时候就可以日日给表妹当马骑,表妹也会替他缝香包包、补衣袖,嘿嘿!
弯弯拧着小身子在她哥怀里笑得傲娇:“我不嫁。”
除了被打击石化的曹远志,整个学堂探头探脑的青葱少年们都深觉林家三姑娘此举明智。
元宝则摸摸缝好的衣袖,飞快撂了筷子拽着如丧考批的曹远志急急跑了。没办法,阿羡可以浪,他们两个拖全学堂后腿的,浪不得。
弯弯无奈一叹,吃饭跟打仗似的,那眼底的青影也不知多少日没睡好了!阿羡帮着妹妹将风卷残云过的残局收拾好,才将弯弯送上车:“这是上回你吃着说味好的奶果子,我又问人家讨了些,你拿回去慢慢吃,不够哥再去弄。”
弯弯高兴接了,挥着小手赶她大哥回学堂:“你快回去上课吧!晚上回来我给你做芝麻糊吃。”
“嗯。”阿羡亮晶晶应了却站在学堂门口不动,他得看着妹妹平安归家。
晚上吃饭时,风尘仆仆的林渊骑马归了家,抬回了一个半人高的箱子。
见温婉从屋内迎出来给他端茶擦汗,他也乐呵呵站着享受。只是用完晚饭,他再去沐浴时,却是趴在浴桶边打起了鼾。
温婉瞧得心疼,叫上阿羡元宝一起,才将这个壮实高大的汉子搬上床,然后就这么两眼不眨地坐在床边痴痴守着他。这眉眼,这小嘴,贼好看!
五年了,这个男人和当初一身补丁憨厚老实的模样再不相同。他开始站在她的身前,成为一个沉稳睿智的男人,成为一个很男人的男人。而温婉只需让他拉着,同他并肩而立,笑看风雪。
三更时分,林渊醒了过来,惊醒了一旁守着他的温婉。他将人拦腰抱起,脱了鞋放进暖和的被褥:“你睡,我去厨房。”
至于他自己两腿间红肿一片的擦伤和脚底密麻遍布的水泡,不过家常便饭,没甚好在意的。
温婉揉了揉晕沉发胀的脑袋,让自己变得清醒些,然后才掀了被子与他道:“可是饿了,小炉子上煨着鸡汤,从橱柜里抓几个馄饨或者一把面条扔进去就行。你弄不好,我去吧!”
丫鬟、婆子的林渊从不让近身,一是避免瓜田李下,二也是不习惯除了温婉以外的人伺候。
见她昏昏欲睡的,林渊没多说,径自去厨房端了两碗鸡汤馄饨回来,鲜香四溢。温婉瞌睡醒了几分,便坐在桌上与他头挨着头痛快吃着。偶尔得他默不作声夹过来的馄饨肉馅,便是会心一笑。
“那箱子里有五千两,还有一对给你带的翡翠耳坠。”他指着搁置在院外灰扑扑的箱子,语气淡定地仿佛谈论天气。
温婉却坐不住,放了筷子急急将箱子搬进屋打开去瞧。五千两大大咧咧放着,也不怕旁人偷了!
第一百零三章 金佛
等到木箱子打开,整齐码放着的银元宝胖嘟嘟亮闪闪呈现在她眼前,饶是家里如今银钱不少,温婉也还是没忍住抱着木箱子留了一回口水。
以至于看见那对水头极好的冰海含月砂耳环时,她都愣在那里来不及欢喜。那浅蓝的萤光,丝丝流动的脉络,纯金勾勒的繁复边框,无一处不奢华,无一处不摇曳生辉。
“林当家的,真富得流油了啊?这样价值连城的耳环说买就买?”嘴里惊叹埋怨着,手却很老实麻利往耳朵眼里戳。
林渊见她欢喜,淡淡一笑,又从怀里掏出十数张纸搁在桌上,温婉兴冲冲拿起去瞧,却是十几张朔州、晋城、定州的房产地契。
“都是你的!”他大方一笑。
温婉:......惊喜太大,晕了晕了!
晚上睡觉时,她是笑眯眯抱着一堆冰冷坚硬的银疙瘩睡的,连那对硌得慌的含月砂耳环她也没舍得摘下来。有林渊搂着,又有银疙瘩抱着,这一晚她睡得无比香甜。
第二日一早,温婉早早打扮好慢吞吞绕着院子不停转圈,洒扫的方婆子看她这高兴模样,也知凑趣:“夫人这耳环真别致!哟,这翡翠是寒冰玉种吧?”
温婉是个懒货没有早起运动的习惯,她见转了半日终于有识货的注意到她的耳环,不由拉着方婆子笑开:“可不是,贵得很!还是你有眼光!每回出去都带这些没用的回来!让他莫买莫买非不听,竟捡这贵的买,真讨厌!”
她跺完脚又提裙转了一圈,晃动耳朵上小巧玲珑的耳坠:“哎,好瞧吧?和我今日这身行头配吧?要是再有个酷奇的包就完美了!”
方婆子一个劲点头差点没笑出声。
温婉炫耀完却尤不过瘾,见宋婆子浆洗完衣服回来忙一把拽住她,侧着头作西子扶额状苦恼:“今日许是风大,我头有些疼。”
说完怕这么隐晦的暗示宋婆子听不懂,她又晃了晃脑袋,将耳朵凑过去:“耳朵也疼。”
宋婆子抬头看着晴空万里的天气,思考哪里来的邪风?又忽视温婉贴着她脸不停晃动的耳坠,担心摸着温婉额头道:“许是惊着了,莫急,我去土地庙给你烧点纸,再拿个蛋床头卧一夜就无事了。”
温婉:......煞风景,说什么蛋啊!
等温婉兴冲冲连汪先生那处也强制炫耀完,林渊懒懒才起了身,大刀阔斧的用起早饭。温婉正温柔小意地给他夹酸黄瓜,不妨院门被“啪啪”拍响,方婆子的儿子方大山忙开了门应付半晌,才满头大汗走了过来。
“给老爷夫人报喜,刚收到东林堂名帖说咱们老爷成了京城八家的八当家。”他躬身拿出那张烫金名帖,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京城八家啊!整个大明最富有的八大商人,家财上百万的八大商人,如今他老爷也在其中了。
林渊放下饭碗,拿起那烫金名帖瞧了瞧,果然他的名字赫然缩在最后一位。意料之外也意料之中,那原先的八当家没办好朝廷的事儿,自然是要被查抄家财的,只是比他预估的快了几月。
如此,也好。
他随手将那烫金名帖仍在一边,继续张嘴享受温婉的伺候:“再给我烙个肉饼,萝卜丁也放些。”
商场如战场,吃的饱,才有力气去打仗不是?
果然,正午用午饭时,林记当铺的掌柜神情绝望匆匆求见。见一屋子人都在用饭,他只得一磕到底,安静伏在地上抹泪。
弯弯见他这悲伤模样心有不忍,便蹲下小身子扶他:“韩伯伯,地上凉,您起来吧!可吃过了?可要和我们一起用些?”
哭得这么伤心,就暂且原谅他不给自己带礼物吧!
韩掌柜摆着手实在没有心情用饭,谢过弯弯后便继续以头触地,长跪不起。林记当铺要完了啊!他这一家也得卷铺盖滚蛋了啊!吃饭?喝西北风差不多!
主位用饭的林渊眉头一皱,放下筷子朝弯弯道:“你自去吃你的饭。”
说完他便抬脚去了书房,走至半路时他回头朝那只顾磕头的掌柜冷冷一瞥,那韩掌柜便颤颤巍巍抹了泪跟上。
温婉看着旁边只动了两口的饭碗,忍不住叹气,就没有能安心歇上两日的时候!
及至到了书房,那年俞五十的韩掌柜才痛哭出声,连连磕头:“主子,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啊!咱们林记当铺就要开不下去了!”
林渊坐在桌后,拿起温婉默写的《孙子兵法》随意翻阅起来,唇边是一抹冷笑:“乔家还是常家?”
韩掌柜一惊,顿觉自己像扶不起的阿斗,在主子面前丢尽了脸面:“乔......乔家。”
林渊点头:“坐。上茶!”
门外垂手守着的方大山听见里头动静忙沏上两碗热茶送上,无声退了出去。
韩掌柜哆哆嗦嗦抿了口热茶,不妨被烫着了舌头酸酸麻麻,连心底的寒意也被驱散:“方才,乔家家奴抬来一口箱子,里头装了九十尊金佛说要来咱们当铺典当,一尊要价五千两。”
说到这,他停了停掩住眼底的惊涛骇浪:“伙计作不了主,便来报我。那家奴见着我急急催着我典当不说,还曰他家中另有四百一十尊金佛等着来当。”
林渊放了书,手指无意识在桌上轻敲:“这金佛咱们接了便是倾家荡产负债百万,不接便是无力做当铺这一行的买卖。可是?”
韩掌柜忍不住委屈,他才在林记当铺满任一年,明年还等着入股分红:“是,此前乔家已用此法赶走了三家当铺。”
乔常两家是京城八家的六当家和七当家,知道他一个毫无背景之人要坐上东林堂八当家的位子,自然不会坐视不理。而另外五家,许是看不上他,连费心赶他出京都不屑为之。
他端起茶盏淡淡一笑,成竹于胸:“不过两位当家小小一题贺我荣升东林堂八当家,不必挂怀!”
韩掌柜差点没闪了舌头,五百尊金佛,一尊五千两,二百五十万两白银!居然是小小一题?不必挂怀?
这些大人物过招,他一个虾兵蟹将实在参不透啊,参不透!
第一百零四章 后招
“金佛咱们收了,且他当多少,咱们收多少!”林渊负手而立,见韩掌柜吃惊又安慰在他肩头处轻轻拍了拍。www.uu234.net
这韩掌柜,胆子忒小了些。
韩掌柜愣愣望着那道坚毅挺拔,闲适远去的身影不由满头大汗,瘫软在地。他的娘哎,就这不动声色指点江山的气势,也难怪主子只需五年便能跻身东林堂了。
第二日,京城大街小巷便议论起林、乔两家的乐事。乔家金佛排挤当铺之事百姓们早已司空见惯,却不想林记当铺也不是吃素的。
不但接了那九十尊金佛,还将价格以年代老旧、金非纯金、样式单调之由压到了死当两千五百两一尊。
那乔家急着赶人竟也一口答应下来,谁知那林记掌柜雷厉风行,前脚刚收了金佛,后脚便当着乔家众仆的面将那九十尊大金佛顷刻间熔成了黄澄澄的金子。
等众人再将金子抬去商行折换成白银一称,嘿!不多不少一尊佛兑两千五百两白银正好!
“这是您的当银二十二万五千两,您收好。”韩掌柜将当银装进箱子如数奉上,笑得慈眉善目。
乔家家仆却有些面色灰白,不敢置信,昔日嚣张烟消云散。
“我家主人说了,贵府有多少尊金佛要当都可,林记当铺绝对价格公道,童叟无欺。”韩掌柜笑眯眯将人送出当铺,围观群众看神色也知乔家多半败下阵来,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乔家家奴灰溜溜抬了箱子欲走时,不妨听见韩掌柜站在当铺门口摇头鄙夷的议论:“普渡众生的佛祖成了生意场上的金银俗物,作孽哦!也不怕天打雷劈了去!”
登时围观百姓指着几个乔家家仆指指点点:“嗨,他们这么干也不是一两日了,早就百无禁忌。前几日我姑爷去乔记典当时,没见人家压价那个狠哟!”
“还好林记将这些金佛熔了,不但打着这佛祖名头还不知做下多少孽债,因果轮回,总有报应啊!”
“这林记掌柜的为人倒厚道,这回将乔家的价那么低也算为咱们出了一口恶气,我看呀,以后莫去什么乔记了,林记就好得很!这九十尊金佛不就干脆利落给人家当了,还不花自己个儿一个铜板!”
乔家众仆听得头重脚轻,几欲昏死,这回家主算是花重金给别家造了势了!
翌日,乔常两家家主正式于京城贤华楼设宴款待八当家林渊,枯坐半日之久,仍不见林渊赴宴。
“哼,一个毫无背景的山里汉摆什么臭架子!哪日等爬到你我头上再来耍威风不迟。”乔家家主乔全德一杯杯灌着酒,眉间全是戾气。
“酗酒伤身,乔兄看开些。若他当真如你我所查毫无身家背景,只短短五年便能爬上东林堂八当家的位子,绝不是泛泛之辈。乔兄,这回你莽撞了!”常家家主常云翘着兰花指,轻轻移开乔全德的酒杯,朝他柔柔一笑。
乔全德一愣,如遭电击。这死娘炮,是个人都爱勾搭!这回听闻自己被林渊抢了风头,还不知背后如何看他的笑话!
林渊坐在轿里闭目养神,轿外是掰着手指细数京城八家发迹史的方大山嘀嘀咕咕:“七当家叫乔全德,现任乔家家主。早年他父亲是一个衣不遮体,无依无靠的光棍汉,后只身闯关东、走西口,先做当铺伙计,后开草料铺又开杂货铺......”
林渊不耐烦出声打断他:“拣重要的说。”
其余七家商家的信息他早已了然于胸,如今不过细细听着几家背景思索应对这鸿门宴的计策罢了。
方大山一愣,忙抓耳挠腮地点头:“七当家乔全德,人胖心细,爱钻营善诡计。接手祖业以来扭亏为盈,使得祖业兴旺,蒸蒸日上。传言乔家到他这一辈,资产已达千万两。”
说完他停了停,待林渊点头出声让他继续后,他又吞了吞口水道:“六当家常云,女气阴柔,生活简朴,精通命理八卦。祖上靠占卜起家,到他这一辈主经营布匹丝绸、茶叶烟草。”
“如今常市茶庄遍布大明,又先后增设大升玉、大泉玉、大美玉、独慎玉等商号,形成了常氏“玉字“连号,传闻这些商号的东西全部销给洋人,可谓日进斗金!”
说到这,方大山忍不住咂舌,这六当家和七当家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前头那五位是何等威风,何等目空一切!
而今日一身黑衫的林渊却只慢吞吞下了轿,负手身后瞧了瞧这气派的酒楼,才风姿卓越地跟在贤华楼掌柜后头进了二楼花月雅间。
“哟,林兄贵人事忙啊,鄙人还以为凭我二位的薄面请不来您这尊大佛!”乔全德眸中精光毕现,瞧林渊那鄙夷之态,恰如瞧那不堪一击的蝼蚁。
常云站起身柔柔朝林渊一福,蹭着他的身子娇笑着当起了和事佬:“哎,能来就好,能来即可。今日我做东,都是自家兄弟,乔兄可别得理不饶人!林兄,快快就坐吧!”
林渊感激朝常云深深一礼,目光肃然,半似轻蔑也无。又对着乔全德一揖到底:“两位仁兄,实在抱歉,家中琐事繁多才姗姗来迟,小弟给二位赔礼,先干为敬!”
说完拿起桌上酒杯仰头一灌,辛辣灼烧的酒液立时滚下喉间,直逼肺腑。常云、乔全德为他干脆利落的气势所迫,倒也不好再作计较。
待酒楼伙计上了菜,便是新一轮的争锋相对,常云软趴趴歪在林渊身上一杯一杯地给他灌酒,乔全德则摸着圆润的大肚子笑里藏刀:“来尝尝这道拆烩肚丝,你一个乡下来的泥腿子定是没尝过吧?”
“昨日家中有那不懂事的仆人竟私下养了一只叫林渊的狗,整日对着我乱吠。好在那畜生冲撞的是兄弟的名讳,只乱棍打死也就是了。”
见林渊只顾笑而不答,连常云碰过的酒杯也不再端起。乔全德心中冷笑,看来是个傻子,不过是有几分聪明的傻子。切,没意思!
试探的嘴上便宜都不敢接,旁的只怕也是只软脚虾。也罢,早些应付了他回家陪小妾去:“听闻林当家的家资雄厚,又极善往来贸易。今圣上有意兵指鞑靼,正巧鄙人在朝中有些关系,欲举荐你筹措军粮,为圣上分忧。”
说到这,他搭着林渊肩头邪邪一笑:“不知,林兄意下如何啊?”
第一百零五章 青鸳
莫说林渊,就是常云也呆了呆,商人唯一的克星,不是同行冤家,也不是买卖下家,而是那朝廷天家。www.uu234.net一朝莫须有打压下来,便是那素有善名的前八当家,不也锒铛入狱,发配云南?
而他们不可一世的七大商人,不也只能抖抖索索抱成一团相互取暖,急急扩张地盘壮大声势耳?
而乔全德此举,却是想釜底抽薪,让林渊翻身都不能。这桩明摆着倒贴的买卖他不接,便是抗旨,可杀;接了办事不利,可杀。
退一步说,就是他林渊真吃下了这桩买卖赚了圣上青眼,可那一朝亏空散尽的底子还能挣得回来?
好一招借刀杀人,高明,实在高明!
林渊却半点不慌,只换个舒服的坐姿靠在椅背上,凉凉一瞥那上蹿下跳的乔胖子:“听闻昨日乔兄亲自将一下等粗仆剁成了泥,还包了韭菜人肉饺子吃?”
乔全德一滞,怎么说到这儿了?还是,那吃里扒外的东西杀不得?
林渊将碗递给一旁伺候的方大山,低声吩咐道:“盛饭。”
待碗中白饭下了肚,好酒好菜也尝了个遍,林渊才擦擦嘴角一笑:“不巧你这仆人与我有些脸熟,前几日还给了我几本册子,上面写着什么税目什么名单的?说来惭愧,我到今日还未看懂。”
乔全德和常云齐齐倒抽一口凉气,寒意弥漫全身。怎会?!所有账册现下分明还好好分散藏在家中,怎会被盗?难道早有内鬼誊抄?还是这林渊真有何通天本事亦或甚了不得的后台不成?
而常云想得更远,他怕这林渊手中也有他一本册子,也怕这林渊背后站着的是他们几家合力也无法抗衡的势力。否则,又岂会轻易摸透他们的底细,又怎会家世背景连他们两家都查不到?
两人正心烦意乱蠢蠢欲动之时,林渊已起了身朝二人拱手:“两位不必惊慌,我林渊不过是个运道好些的乡下粗人。目前看来,这八当家的位子想必我坐住了,对二位才是最有利的。须知,您二位目前最大的竞争对手可不是我!多谢款待,告辞!”
乔常二人一愣,当下松了口气。他们低估了林渊,已两次错失先机,好在这男人面目英朗,一派正气,对他们也有服低求和之意。
诚然,八当家的位子林渊不坐也会有别人坐,而且来头绝不会比林渊简单,家财也绝不会比林渊少,林渊如今没有这个实力与他们为敌,旁人却不一定。
而他们目前的精力也确实不在林渊,而在那意欲吞并他们两家的五当家身上。
“如此,也好,我们二人倒是省了功夫。至于朝廷那滩浑水,暂且放一放吧。”常云妖娆卷着一缕发丝怅然若失。
真可惜,竟是个福泽绵长,造福苍生的面相。天意,不可违之啊!
自此,林渊坐稳了东林堂八当家的位子,而乔常两家自贤华楼一聚后非但不再难为林渊,反倒偶有回护,算是对他递出了橄榄枝。
在自家书房给林渊研磨时,方大山忍了忍,还是忍不住讨好笑着问林渊:“老爷,我怎不知您认识乔家的什么仆人,还有那劳什子账目小的也从未瞧见过啊?”
难道他还有竞争对手,在暗中为老爷效力,甚至想取而代之!不行,太可怕了!
林渊看着窗外喜鹊登枝,忽的朝他大大一笑:“你猜!”
方大山为难,只能低着头蚊子般抱怨:“猜得到还斗胆问您啊,不说就不说,小气!”
林渊手中毛笔一停,只得无奈提醒他:“夫人牌品如何?”
方大山皱眉思索半晌:“很烂啊!不是偷牌,就是换牌,再不就是老炸胡......”
说到这,他无意看到林渊似笑非笑的脸:“娘哎,不会吧!炸胡!”
林渊却不管他,径自出了书房去寻他的心肝肉小闺女,可有些日子没带闺女出门散心了。
林弯弯正在厨房和宋婆子商量晚饭的菜单,忙忙碌碌有条不紊的很有当家小姐的派头,就是那厨下里里外外也让她围着小围裙收拾得干干净净。
见林渊过来,她当即抬了头,笑得欢喜:“爹,我给你炖了生姜梨子水,睡前喝一盅啊。”
林渊未想自己今早不过咳嗽一声,闺女便惦记上了,忙从怀里掏出个小巧艳丽的金蛇盘螭项圈挂在她身上:“走,爹爹带你看戏买糖人去!”
弯弯低头一瞧,那项圈上小蛇绚烂夺目,蛇眼睛上坠了两颗红艳艳的宝石,看着活灵活现。她登时咧着嘴高兴得直转圈,蛇,可是她的属肖:“谢谢爹!你自去玩耍吧,我得顾着晚饭。”
林渊俯身将她抱起,脸上全是笑意:“不差这一时,爹爹带你去听《碧玉簪》。”
弯弯最爱听戏,只得搂着她爹的脖子苦恼:“那咱们可得早些回来,阿娘这两日累得很,我想在家中帮她的忙。”
她也只能听话些,勤快能干些,懂事知礼些,才能帮得上娘的忙,才能让爹让哥哥们毫无后顾之忧安心在前头厮杀拼搏了。
温婉也确实累,因京中又开了几家和龙凤斋打擂台的首饰铺子,她便只能亲自出马画些头面样式以精巧高端来博商机。
此时,她面前悄无声息地落了一个杏眉大眼,楚楚动人的姑娘盈盈而立,却不是那宫中受尽磋磨的青鸳又是谁?
“老温,来份烤鸭、一碟酱肘子、一份西红柿炒鸡蛋,还要三碗饭。”她托腮趴在温婉作画的桌案上,一脚无聊向后勾起。
埋头作画的温婉一惊,差点没毁掉描了半日的金钗样式:“请走门,谢谢!”
青鸳无所谓点头,又探头去瞧她画的东西:“哎,你这歪歪扭扭,黑漆麻乌的画的莫不是树桩子?真像哎!”
温婉笔尖一顿,得嘞您那,还是毁了!
等方婆子端了饭菜进来,青鸳抓着一只烤鸭腿痛快啃了才与她道:“昨日有个小宫女趁我不在时,要将娘娘往井里推。我便亲自扒了她的衣服,将她吊在了金銮殿门口,嘿嘿!恶心人谁不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