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善后
一碗面条下肚,沈夫人欲谴婆子去林家报信,却被温婉拦住:“一众人贩子还未抓着,等这事儿了了再回去不迟。顶 点 X 23 U S若急急回了,我怕连累家人,还望伯娘再容我坐些时辰。”
沈掌柜点头,深以为然。
沈夫人只得叹口气转头吩咐丫鬟:“给林娘子烧锅热水再拿身干净衣裳,若时辰还早便带她去客房眯一会儿。”
温婉忙起身又朝她弯腰行了大礼。
沈夫人忙伸手扶她,笑眯眯道:“你这孩子,总这般客套做什么?你给我送的那些个衣裳鞋袜、腊肉吃食我可没朝你道过谢。”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不过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人心换人心罢了。
日暮西斜时,言秋才满头大汗回了。他朝沈掌柜夫妇躬身行礼后,才擦着额上细汗笑道:“甫一报官,衙门就派了衙役去客栈拿人,寻了半晌也未找着林娘子说的那两个婆子。”
说到这他挠了挠头,秀气的脸上浮现出笑:“我原以为那人贩子精明早跑了,不成想林娘子找的那两个泼皮无赖也是人贩子!”
沈掌柜和沈夫人面面相觑,言秋却接着道:“衙役在破庙找着他们时,那俩泼皮早给人玩弄虐待完转卖给同村的老汉了!我瞧衙役还要去那山村拿人便没跟去,赶回来报信了。”
沈夫人便又合掌念了回佛,直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温婉这时已起了身,听丫鬟说言秋回了,当下急急来了堂屋:“农舍那帮人可抓着了?”
等沈夫人招呼她一旁坐了,言秋才道:“抓着了,一个没跑!我走时还听见衙役说今儿个夜里衙门就会严刑审问。要真是人贩子,秋后处斩没跑了!”
温婉点头,又问他:“后门跟着我的那四个可抓着了?”
言秋却摇头:“未曾,后门未寻着人,别处也没有。似人间蒸发一般,干干净净。”
温婉垂首默了半晌才琢磨明白,那几人可能出了什么变故跑了或死了。若活着,要么必在后门盯着她,要么必回去农舍报信了。
沈掌柜见她沉思不语,略一沉吟便与她道:“你先我这里住一日陪陪你伯娘,明日一早若未出何变故,我再派人送你回去。至于你家里,且让他们再等一日吧!”
不等也没法子,若不小心被人贩子摸回了家中,一屋子老老小小还要不要活命?
温婉点头应了,扶着沈夫人自去用饭歇息。
因是州城,官府的效率还算高,至少在天黑前找到了那两个被温婉反卖掉的婆子。
此时那两个婆子正衣衫不整,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狠,那小妮子是真狠!针扎在她们自个儿身上,她们才算知道痛了!这被拐卖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啊?竟是连死都不能啊!
她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看到衙役她们不但不会避如蛇蝎,还会如见到再生父母一般感激涕零,惊喜万分。两个婆子急急爬过去,死死吊着两个衙役的裤腿嚎啕。
一众衙役看到这两个被打得半死不活,双腿俱断的婆子忍不由眼角抽了抽。头一回见着人贩子给自己作成这样儿的!天下奇闻哪!
“啊......啊啊......啊啊啊......”胖婆子匍匐在衙役脚下泪如泉涌,可她发不出声,在衙役来的前一刻,那瘸腿老汉为了怕她们哭喊逃跑直接给她们舌头割了,腿也打折了。
瘦婆子也趴在一侧恨恨捶着黄土地,张着血肉模糊的嘴呜呜咽咽:什么干娘婶子?什么受尽凌辱的小妾?什么十几个姐妹?她们是猪油蒙了心才会信了她的鬼话!
衙役们面面相觑如同看着一出闹剧,半晌才无奈摇着头将人拖死猪般拖走。那破茅草屋前花了大钱将人买来的老汉只抄起锄头梗着脖子不肯,衙役们纷纷亮了刀才缩着脖子怕了。
罢了,民不与官斗,可他少不得要找那两个收他钱的后生闹上一闹去!
次日一早,再次回到林家小院的温婉恍若隔世。她轻轻推开院门,院里只有宋婆子带着弯弯四处转悠。
温婉站在门口红了眼,迟迟迈不动步。那整日一张笑脸乐呵呵的胖婆子,不过三日怎能苍老佝偻至此?
“嬷嬷”温婉轻声叫她。
宋婆子似被定住一般,半晌,才慢吞吞回身泪如雨下:“婉娘啊,你可算回了啊!”
饶是温婉咬了半日唇也没忍住满腔的心酸:“嗯,回了!家里可好?”
宋婆子忍不住抬起满是厚茧的糙手粗粗抹了一把眼睛又去摸她的头发,喃喃道:“这是吃了多少苦呀?瘦了,也黑了!”
见温婉笑着看她,又似被烫了手般抹泪道:“老婆子逾矩了,夫人莫怪。”
温婉红着眼笑着从她手里抱过弯弯,见她也瘪着嘴满眼的泪,再忍不住轻轻在她脸颊一吻:“可想死娘了。”
不料这句话却让她怀里的人发了大水,哇哇哭了半日。她娘再不回来,不止她爹,她大哥二哥也得去半条命了!
见她哭得止不住,还一个劲儿打哭嗝,温婉却笑了:“吃奶的小人儿,你还听懂了不成?就是听得懂你也得低调些,小心旁人给你当妖怪抓了去。”
林弯弯一哆嗦,泪盈于睫不敢哭了。这都啥时候了这人还吓她!太坏了有没有?
亲给弯弯喂了一回奶,又哄了许久将弯弯哄睡了,温婉才坐在灶房的矮凳上添着柴同宋婆子闲话。
“自你失踪那日起,老爷就疯了似的四处找你,找不着便去州府衙门口不喝不喝地守着。只等着衙役出公差拿人贩子,他好跟去寻你。几日下来,州城并邻里几个县城的人贩子都快被抓尽了!”宋婆子将料理干净的老母鸡放进陶罐里一面添着水一面回头与她道。
温婉听了半晌没说话,她早知他什么性子。
宋婆子只叹口气又道:“昨日夜里才回来瞧了一回,知你没回来只灌了几口酒又急急忙忙走了。三日下来就换了副模样,寡言憔悴得很!”
那冷冰冰无半丝人气儿的眸子,莫说她,就是家中大郎二郎看见也惧怕得很。
温婉点头刚要说话,“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她朝思暮想的两个小人儿回了。
第七十七章 团聚
“阿娘!阿娘......阿娘......”急急的呼唤里带着哭腔。
元宝叠声喊了半日也未见他娘出来,瘪了嘴就要拿手揣眼睛:“沈叔,你莫哄我,我娘没回......”
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饶是他和阿羡再心性沉稳,三日下来也被磨得只剩惊惧无助了。
沈灼哭笑不得:“怎会哄你?昨日还在我家中睡了一宿......”
“羡!”却是温婉从灶房冲了出来,一眼瞧到了她那蹲在院里垂头抹泪的大儿。
阿羡愣了愣,忽的瘪了嘴发狂似地往温婉怀里撞。直到结结实实地搂住了温婉的腰,这个过分懂事的娃娃才将脸埋在他娘的衣襟里哭断了气。他就知道,他娘是天底下顶厉害的娘!他娘才不会回不来!
温婉红着眼蹲下身去亲他的小脸,又急急掏了帕子给他揩泪。直到他伏在她肩头抽噎着不动了,她才朝一旁牵着沈灼傻傻流泪的小儿伸手:“元宝!”
元宝却低了头抹着泪往后退,沈灼看得着急,推了他一把,他也只慢吞吞走到他娘面前低着头不说话。
温婉小心翼翼拉他:“元宝,别生娘的气。”
元宝这才抬起头,却是满脸的泪。几日的害怕一下子涌出来,他嚎啕着冲进温婉怀里举着小拳头捶她:“你去哪儿啦!阿娘,你可知,你可知我有多怕!他们都说你回不来啦,爹也不回来了!”
温婉一手死死抱着他发抖的小身子任他踢踹捶打,眼泪也止不住扑簌簌往下落,她的小儿被她吓坏了。六岁的小拳头雨点般砸在身上竟一点不觉得痛,温婉慌忙去瞧他,却是小脸尖尖,瘦脱了形。
一侧的沈灼看得心酸,只红着眼与她道:“为了寻你,三日没闭过眼了,饿了渴了也不过凉水馒头的对付两口。脚底起的水泡怕是要好好挑一挑,还有腿上跌的青紫也得好好敷一敷。”
温婉擦了泪朝他点头:“多谢你了!改日再登门致谢。”
沈灼摆手:“哪里的话,家中还有事,你们且好生歇一歇,我这便走了。”
温婉忙扬声喊屋里的宋婆子送客,他却只转过身随意摇了摇手便三步两步走了出去。
家里乱糟糟的,温婉现下也确实顾不上他,见人走了,忙叫上宋婆子一人一个将孩子抱进了屋。就在她与沈灼说话的功夫,两个小人儿已伏在她肩头打起了鼾,连脸上挂着的泪都未来得及擦干。
将人脱了鞋放在床上用被子盖好,温婉才轻手轻脚地跟着宋婆子出去。
关了房门,温婉到底忍不住埋怨:“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嬷嬷也由着他们!”
宋婆子叹口气,也抹眼睛:“就知你回来要怨我,哪里少劝了!奈何你这爷仨一个赛一个倔,半点不听人劝!也就姐儿疼人些,弄点米糊糊就能对付过去!”
温婉只得擦了泪默默去屋里瞧了一回闺女,见人没醒,又带着宋婆子去了厨下弄饭食。她不在这几日,家里几个必是没一个吃好的。
直到天擦黑时,院门才被扣响。温婉冲过去拉开院门,却是两名衙役抬了昏迷不醒的林渊进来,汪先生红着眼急急跟在后头。
谁也顾不上说话,只急急忙忙将人背到屋里放了,又乱糟糟去请大夫。温婉站在床前,看着这个满身尘土又浑身湿透的男人,只觉头重脚轻,听不清一切喧嚣。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连抓了几处人贩子窝,兄弟们实在累极没看住,就被人贩子绑了石头扔河里头了。”衙役们苦着脸朝众人拱手致歉。
衙役也很无奈,好好的一个汉子!听说因着丢了婆娘,这几日就跟疯魔了一般蹲在衙门门口催着他们抓人贩子。每日不吃不睡,只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眸子趴在庄稼地里、野林子里、死胡同里日夜盯梢。
有这么个铁人在他们也确实省了不少功夫,这三日下来衙门抓的人比往常两月都多。
可是,他始终没找着他婆娘,眸子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唇,也越抿越紧。衙役们看着不忍,私底下也愿意早出晚归,照着他口述的妇人形容去多方查探。
好容易有了些模模糊糊的行踪,还没等他们赶过去,半道上这汉子就被报复的人贩子趁着他们睡熟不声不响绑了石头扔进了河里。要不是这家的老先生聪明,只怕过几日连尸骨都找不着!
温婉痴痴摸着他满是胡茬的脸心下酸涩难言,他就那样静静躺在那里,动也不动。
来问诊的老大夫来了几波,都是一样的说辞:挺得过去就活,挺不过去就死。就是温婉拿着刀明晃晃架在人家脖子上,也不过得来一句尽力而为。
温婉一个不信命、不信佛的人,也没奈何换了一身素衫三跪九叩、五体投地求遍了十方寺庙,漫天神佛。
好在给他买了参片日日含着,又一滴不拉地强灌了五日的药,林渊总算醒了过来。见是她,他只闭了闭眼,有气无力道:“竟是在梦里。”
又将温婉说得泪水涟涟,这磕磕绊绊的日子啊,不能想,一想便苦死了。
她顾不上他的昏昏沉沉,垂眸亲了亲他憔悴惨白的脸便急急打发了宋婆子去请大夫。这回老大夫摸着花白的胡须切了半日脉,才道了句脉相平稳,性命无虞。
果然不用几日他便能下了床在院里颤颤巍巍转上半圈,还能摸到灶房抖着手给温婉烤栗子吃。
温婉却被他吓怕了,只咬牙花大钱买了参片当归日日给他进补,直将人补得夜里直淌鼻血她才罢了。没过两日,又开始日日晨起给他炖乌鸡红枣汤喝。
这日,温婉起床寻了半晌没见他人,汪先生却摸着山羊胡跟她说她男人去了衙门。温婉以为他是去衙门和衙役们致谢也没多想,不曾想这人竟是塞了银子偷偷在牢房将抓温婉的那帮人贩子打个半死。
“狗日的,让你他娘的卖婉娘!让你他娘的抓我婆娘!丧尽天良,断子绝孙的东西!”林渊红着眼狠狠踢着牢房几个人贩子的命根子,又数记重拳将几人砸得几欲昏死,生平第一次吐了脏字。
牢房里哀嚎不断,重拳不断,连那两个不人不鬼的婆子也没讨着好。
牢房外看守的衙役看他这不要命的打法,也不由心下抖了抖,这得多大的恨哪!
第七十八章 钱氏
耽搁了近一月,温婉养的螃蟹便一直由哑巴和冯家打理,只账目由温婉亲自过目。www.uu234.net
这日林渊伤愈,夫妻俩亲去沈莫两家上门致谢后又驾着车去万香楼送最后一批螃蟹。沈掌柜接了她的谢礼笑眯眯递给她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时,她抖着手接了,差点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晕乎着爬上自家的马车,温婉忍不住将银子数了一遍又一遍,才小心翼翼放进怀里笑眯了眼。两月下来,所有的螃蟹卖出去得了足足一百两银!
林渊得累死累活,日以继夜做三个月的活也不一定能得这么多银钱,她赌对了!这些钱再加上家里的存银,她们家已攒下二百两存银下来。
她晕晕乎乎坐在车里傻笑着,掰着手指盘算着二百两怎么花,连马车不知不觉停了下来都没觉察到。等她回过神来再掀开车帘,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家的马车早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动弹不得。
“怎么了?”温婉探着头往外瞧。
林渊侧着脸抬起下巴指了指车旁的徐记绸缎庄,温婉看过去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绸缎庄的徐掌柜她认识,号称徐扒皮,同他做买卖不要想占任何便宜,不亏就是烧高香了!听说就是只燕子从他家屋顶飞过,也得拔下几根毛才能走。
此时,他正抓着方锦帕不住擦着额头的汗,满身的肥肉伴随着呼哧呼哧的粗喘声剧烈抖动着,那满是精光的三角眼里充斥着怒火:“给我打!狠狠地打!”
那翘着的兰花指和尖细的嗓音差点没给温婉恶心坏,就是林渊也紧了紧手里的缰绳欲冲过去,好悬给温婉拦住了:“先看看。”
林渊皱着眉点头应了,眼睁睁看着几个手持粗木棍的伙计围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狠狠殴打。
那女子满地打着滚,却死死护着胸前什么东西一声不吭,任由后背被打得开出血花来。
见打得差不多,徐掌柜挥挥手喊了停,端着个茶壶吸了一口才老神在在笑道:“瞎子能刺绣,你莫不是把世人当傻子吧?拿副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想讹我的钱?还七两银?呸!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那女子抬起头,声音无力而愤愤:“我不卖你,我说了我不卖你!你还要如何?”
惊鸿一瞥间,温婉又愣了愣,这女子她也认识,不就是和她一起被人贩子抓去的那个瞎眼女子嘛!
徐掌柜蹲下身,拽着她怀里的刺绣轻蔑一笑:“不卖?我推了多少生意与你在这磨嘴皮子,你一句不卖就想算了?”
他扔了几个铜板在地,一个箭步就抢过了她怀里的刺绣,捧在手里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见那女子紧紧扯着自己衣袍不放,那掌柜索性一脚踢在她腰上:“十个铜板,银货两讫,你莫再来找我歪缠!”
那女子却拖着他的腿哽咽骂了起来:“太欺负人了!欺街霸市,强买强卖的恶棍!乡亲们替我评评理吧!”
周围聚着一圈一圈的人,个个指指点点面露不忍,却只顾交头接耳无一人上前相帮。徐掌柜是这朔州城出了名的地头蛇,谁敢上去找死?
徐掌柜环顾四周,心下满意不由洋洋得意地抱着怀中刺绣笑了笑:“给我继续打,打死不论!”
又是一道接一道的棍棒落下来,那女子再也忍不住匍匐在地上凄厉哀号,林渊虽心有不忍,奈何温婉没发话,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刺绣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极好的,咱们就这么由着人家被欺负了去?不说那上头的配色,就是针脚图案也是少见的灵秀!”他到底心软,忍不住劝温婉。
温婉却摇头放了车帘:“你还懂刺绣?回家,莫多管闲事!先不说得罪徐掌柜,就是这妇人万一攀咬上咱们,咱们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旁人都不出头,又干咱家何事?你可别忘了咱们村子怎么没的!”
不怪温婉小心,她们刚出家门这女子就似候着她们一般堵上来了,能有这么巧?满车被抓的女子就她们俩活下来了,现在这人莫名其妙出现在街头,谁知有意还是无心。
好半天林渊才叹口气,驾着马车后退:“罢了,且听你一回,小心使得万年船!”
温婉抿着唇笑出声:“说好的家中大事由你做主,这等小事你就听我的吧。”
林渊闷闷嘀咕:“成婚七年也未见一桩大事,你就拿我当傻子般哄着吧!”
不多时,温婉就跟在林渊身后进了屋。夫妻俩关起门藏了一回银子才相携着去了灶房下鸡汤馄饨吃。
如此,林家的日子又云淡风轻的过了半月,温婉再见到那瞎眼女子时,却是在自家院门外。彼时,这女子已住在了她家隔壁,与她成为了邻居。
温婉堵着院门看她端着盘栗子糕柔弱站在她面前,默了默不知作何反应。
那女子却撑着根竹竿睁着空洞的双眼朝她所在的方向笑得含蓄:“我姓钱,夫家姓祝。日前才搬来这里,远亲不如近邻,望两家能常走动才好。”
温婉抿唇接了,去院里空了盘子还给她客气道:“祝夫人,进去坐坐吧。”
那祝钱氏却愣了半晌,结结巴巴道:“我们可是见过?你......你是那日马车上的......”
温婉点头,正要说话。隔壁冲出来一绿衣丫鬟拎着裙子往这边跑,见到女子好好站着松了好大一口气,又去瞪温婉:“什么人家也值当您亲自上门,阿猫阿狗的奴婢打发就好,下人们找您都找疯了!”
那祝钱氏脸色通红的拉她:”屋里闷得慌,出来走走,也好认认邻里。”
又歉意朝温婉所在方向福身:“就不进去了,改日再来叨扰。”
见温婉不置可否,便转了身一瘸一拐扶着丫鬟慢吞吞走远。丫鬟皱着眉在她身侧不停唠叨着,那祝钱氏却只静静听着,时不时莞尔一笑,柔弱孤绝的背影,看得人心下微酸。
接下来几日,祝钱氏又上了几回门,不是送小吃食就是送些亲绣的小物件。
这祝钱氏也是个妙人,虽瞎了眼,性子却恬淡开朗得很,温婉只需与她聊上几句,一整天都是开怀的。也因此,温婉渐渐放下戒心与这钱氏熟捻走动起来。看得林渊不住摇头,妇人心,海底针!
第七十九章 身份
“也不知怎的,妹妹这里总比别处要清净自在些。顶 点 X 23 U S许是投缘,我一瞧妹妹便觉欢喜。”说着话钱氏咬了线头,将手里那件外裳轻轻抖了两下笑着递给温婉。
“给你做的,试试合不合身。我如今眼盲量尺寸不一定准,若是不哪里合身你再说与我改。”她站起身捶捶腰又摸了摸发酸的脖子。
温婉接过那柔软华丽的外裳怔了怔,忽的低声喃喃:“姐姐上门到底所为何事?”
祝钱氏顿住脚步,将一旁的针线笸箩抱进怀里依旧笑意浓浓:“时辰不早了,今日我先回去歇着,明日再来看你。”
温婉抬头,双眼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姐姐有话不防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那祝钱氏却捏着帕子掩唇轻笑,云淡风轻:“妹妹在说甚?胡说八道的姐姐竟听不懂呢!”
温婉站起身,直直看着她柔弱的背影淡淡道:“林家不过一农家小户,不值当姐姐这般费心思。”
这么亲亲热热的装着,不觉得累吗?还是她温婉看起来像个智障那么好骗?这巧夺天工、美轮美奂的衣裳只数日怎么做得好,只怕几月前她就被盯上了!
钱氏的笑容一寸寸冷下来,只扶着丫鬟的手淡淡道:“你果然玲珑剔透,本想再同你玩耍几日,不想这出戏你却不愿唱了?”
又蹙眉偏头看着身旁趾高气昂的丫鬟,神色苦恼:“你家主子当真演技这么差吗?青鸳,我好难过!”
一旁的青鸳抬起下巴看向温婉的眼神如同死人:“怎会!是这该死的农家妇不知情识趣!奴婢这就替您结果了她!”
温婉:......幼稚!
钱氏拍拍青鸳的手,温声安抚:“别!日子本就闲极无聊,眼下好容易碰上个有趣的,再留几日吧!”
青鸳只得闷闷点头,想起来主子目不能视,又瞪着温婉愤愤道:“那便再留她几日!”
温婉忍这没素质的丫头多少时日了?当下也不甘示弱的瞪回去:眼睛大了不起啊?老娘不但眼睛比你大,长得还比你美!
话既已挑明,钱氏没有再走的道理,只得转身慢吞吞摸索着坐下:“从你被抓那几日我就知你不简单,你倒从未让我失望。”
温婉心下一片伤感再不愿与她虚与委蛇,她就想舒舒服服地过她的小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有什么妹妹能效劳的,姐姐但说无妨。”有个狐假虎威的丫头,这人的来历又怎会简单。
半晌,祝钱氏才摸了摸鬓边发钗低低开口,婉转的语调里满是疲惫:“带我去见汪先生!”
温婉恍然大悟,嘴边全是嘲笑:“姐姐好智谋!妹妹自愧弗如!”
先是设计救她于危难的救命之恩,不成便是大街上那出苦肉计,再不成便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徐徐图之,一环扣一环,总有她掉坑里的时候。若是徐徐图之再不成,下一步便是用强了吧?
她既开了口,若自己不同意,恐怕不用等到天黑,她这一家便如同那四个人贩子一般,死了连具尸首都找不着!
此时的钱氏再无柔弱可言,只苍松一般笔直坐着,面色淡淡语调冷冷:“我明日一早就来。”
温婉垂眸伸手:“不送!”
晚上林渊夫妻与汪先生在书房谈了半宿才歇下,知晓了钱氏的来意温婉非但没有放松,反倒唉声叹气地躺在床上又翻了半日的烙饼。
于是,第二日一早,扶着钱氏等在门口多时的青鸳见到温婉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蔫蔫来开门时,不由“咦”了一声。
温婉打着呵欠低头避过她打量的视线,侧身迎人进门。
擦身而过时,钱氏停住步子淡淡命令:“你是聪明人,今日之事,若有泄露,你当知道下场。”
温婉福了福身,呵欠连天:“是!”
钱氏身旁的青鸳拿帕子掩住口鼻,嫌恶冷笑道:“没规没矩!回话应三跪九叩后再答。还有,其余人为何不出来跪迎?前几日不知者不罪,现如今还想揣着明白当糊涂不成!你们又算个什么东西?”
温婉将头低了又低,掩住不耐烦恭敬笑道:“姑娘勿怪,今日逢集其余人一早便出门去了。”
祝钱氏再不停留,一瘸一拐扶着青鸳进了屋,又淡淡吩咐温婉:“在这守着,任何人不得打扰。”
温婉自是从命,又偏头看着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青鸳反客为主,忙忙碌碌。倒个茶,上个点心都要磨磨唧唧折腾出点花样来。
好大的排场,切!
汪先生今儿个倒一改装束,打扮得精神抖擞,富贵逼人,看着像个闲云野鹤的富家翁。昨日温婉同他谈起,他便心下有了数。此时见果然是那北边来的故人,倒静下心来捧起碗茶自顾尝着。再尊贵,如今不过一丧家之犬耳!
那钱氏见他这番做派,嘴边一丝冷笑浮现,也端起手边茶盏吹开浮沫呷了一口:“太傅如今怎混得这般差?”
连菊花沫子都喝上了。
汪先生拱手一笑:“过奖!观娘娘气色,想必娘娘定是过得极好!”
钱氏眉头一皱,放了手边茶盏幽幽笑道:“一别经年,太傅别来无恙,还是这般调皮!”
一身没用的傲骨和顽固不化的臭脾气一点都没变,连那张嘴也一如既往的贱。
汪先生笑眯眯开口:“吃茶吃茶。皇后娘娘也尝尝这菊花茶,最是凝神静气。”
皇后?呵,男人都被遥尊太上皇了还跟他摆什么谱,求人就要有个求人的态度!
一番谦让客套后,钱氏按了按嘴角笑道:“我为何而来,想必先生心中有数。”
汪先生扶着八仙屏背椅慢悠悠开口:“皇后此行若是为了太上皇,恕老朽无能为力。”
钱氏神色淡淡:“江山是万民的江山,皇帝是百姓的皇帝,可夫君,却是我一人的。这世上只有他一人还爱着我护着我,只要先生助我,我愿保先生后半生无忧。除我之外,先生行踪再不会有第二人知晓。”
汪先生嗤笑一声,你个小妇人坏得很,我信你个鬼!
可见她为了那男人已没了往日倾国倾城的容颜,变成个相貌憔悴,眼盲腿瘸的妇人,不由暗叹一声痴情种子。
昔日情分浮现心头,他也不愿多加苛责:“你这是何苦?如周贵妃之流韬光养晦,急流勇退有什么不好?为了一个无可救药,万民唾弃的君王,你当真要赌上一切?你这是押上身家性命的豪赌你可知?”
钱氏垂眸浅笑:“我活着不为天下,不为自己,只为他一人。”
第八十章 谈判
他叹口气又扶须道:“太上皇当政时妄信佞臣,使宦官当道,朝野动荡。www.uu234.net当初王政为树立党朋使得多少忠臣将相、名人雅士含冤而死?如今新帝已定,满朝文武乃至天下百姓对一个几乎亡国的君主只有恨,只有唾骂!试问,怎会有人费心迎驾回朝?”
钱氏闭了闭眼,语气沧桑:“我知,如今能帮我的只有太傅。我只要他回来,皇位我可以不争!”
汪先生却扭了头不愿再说:“回去吧!我早已致仕多年,现如今不过一民间教书先生,娘娘求错门路了。”
钱氏忽的站起身,冷笑道:“太傅既非要撕破脸皮,本宫也不是非求太傅不可!可您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供养你的这一家子想想。我若踏出这个门,只怕您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她虽落难,杀这一家满门不留也不过是踩死只蚂蚁的小事。她不愿杀人,可若不得不为之,她也绝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她不是今日才知。
汪先生倒在椅子里,忽觉身心俱疲:“娘娘不必逼我,老朽孑然一身,您若容不下,日落前我自去地下侍奉成祖便是。”
钱氏却似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止不住地仰头嘲笑:“先生莫不是太平岁月过多了,连脑子也不甚灵光了?”
汪先生闭了闭眼,他早知她的为人,从她费尽心思找上门的那一刻起,早算无遗策把一切捏于掌中。她再落魄,也曾是中宫之主,高位之尊。
钱氏这时久听不见动静反倒拂了拂裙摆,摸索着坐下闲闲笑道:“您既在这户人家住着,他们难不成还能置身事外不成?您若自尽,他们自是要下去陪您的。哦,您悉心教导的两个小儿根骨奇佳,我这正缺两个药人!”
屋里一时落针可闻,汪先生苍松般笔直的腰也弯了下来:“我没那个本事。”
钱氏眉眼不动,笑意悠远:“您还不明白吗?不是您有没有这个本事,而是我想不想您有这个本事,您没得选!若我没记错,守住北京城而今成了新皇身边红人的那位兵部尚书于大人,可不正是您的得意门生?”
汪先生再睁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您当真是机关算尽!想必朝中众臣一言一行早在您掌控之中吧?”
他与弟子往来的信件想必也一早被她控制了,难怪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着他!
钱氏捏着点心羞涩一笑,脸上一派天真:“您过奖!没点手段我怎敢和您这老人精叫板?我没时间和你打太极,一月内他回不来,你们一家乃至整个朔州城都得给我陪葬!”
朔州城是他的故土,林家于他有救命之恩,汪先生惨然一笑:“娘娘未免太高看老夫!三月内朝廷自会下旨遣使瓦剌和谈!”
钱氏却微微摇头:“不不不,太傅为何还这般天真?我说了,一月!且,我信不过别人,我只信太傅!”
汪先生摔了茶盏,一声嗤笑:“娘娘还要如何?”
她太小看自己,也太小看林家,一路披荆斩棘过来的人又怎会怕玉石俱焚?
钱氏慢吞吞擦了嘴角,站起身敲着竹竿摸索走到门边:“我要杨善!”
汪先生深吸两口气,简直想一口唾沫吐到她脸上。要他的关门弟子违抗圣意亲去瓦剌闯这一遭,好大的脸面!
钱皇后听得他气喘,打了个呵欠搓着手指幽幽笑道:“先生似舍不得?如此,我这便先让人先奸后杀了那温婉给您瞧瞧如何?”
汪先生一手掀了手旁木桌青筋毕露,半晌才气喘吁吁摆手,仿佛驱赶恼人的苍蝇:“滚滚滚!就等着给你那不成器的东西接回来吧!”
钱皇后却是拍掌笑得畅快,身姿笔挺憔悴尽失:“有趣有趣!如此,多谢先生了!”
祝钱氏,不,是那朱钱氏一走,汪先生便罢了课业在床上不吃不喝足躺了三日,才开门叫了林渊夫妻进屋。
“我不说,想必你们两口子也猜到她的来意了。”汪先生倚在床头,依旧有些胸闷气短。诚如钱皇后所说,他舍不得这段人生中最祥和安宁的日子。
林渊温婉齐齐点头,脸上尽是忧愁。
“她千里迢迢从北京一路摸爬到朔州,我不替她迎那不成器的东西回来,想必她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从她见到自己那一刻起,林家与世无争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温婉抿了抿唇,实在不愿意卷入是非:“咱们逃吧?”
汪先生摇头,逃?连他一个隐姓埋名的老先生都能被她掘地三尺翻出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温婉愣愣看着脚下才辛苦铺上的青石地面,垂死挣扎道:“那就杀了她!”
汪先生又摇头,就算他门生遍布天下又如何?她再不济也是皇家明媒正娶的妻,她背后的势力又岂是他们一家布衣能抗衡的?反抗无疑自寻死路。就是杀了她,也少不得拿她们一家子陪葬。
林渊本坐在一旁不欲插嘴,过了半晌,屋里鸦雀无声,他才后知后觉抬头。
见汪先生和温婉都在看他,只得皱眉思忖道:“如今新皇已定,国泰民安,便是咱们庄户人家定了当家做主之人也断没有再更改的道理吧?”
这回气闷的汪先生看着他笑眯眯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
林渊再接再厉,冷静分析道:“她既有这个本事出宫找到先生,约莫也有迎回太上皇的能耐吧?咱们家既卷了进来,想置身事外怕是不易,伤筋动骨岂不是不划算?”
汪先生思量片刻忽的眼前一亮,她找上门来,可不就是因着自己这条路是最易走的一条!
温婉也如醍醐灌顶一般,如果她没记错,钱氏是扶着男人复辟最终做了太后的大佬啊!大腿粗得不得了!
林渊看他们眼里有了亮光,忽的有了些信心,握拳咳了两声才笑道:“绝处未必不能逢生,咱们且先上她的贼船与她周旋着。若是船不稳,中途咱们再想办法伺机跳下去就是。何必现在撕破脸面,以卵击石?”
温婉汪先生大点其头,真是个人才啊!
第八十一章 要人
自这日后钱氏再没了兴致与温婉虚与委蛇磨嘴皮子,偶尔来林家也只是和汪先生关在屋里静坐一整日。m.www.uu234.net与她擦身而过时,更是连个眼神都不屑给她。
温婉偶尔出门时也能察觉到背后跟着的身影,起初她以为是钱氏对她的监控,可有一日她在大街上差点被一个卖菜的婆子抹了脖子。她才知日子已经不太平,京城的那位终究是坐不住了。
她就站在大街上,眼睁睁看着她背后冲出几个护卫将那婆子和十数个杀手剁成了肉泥,滚烫腥咸的热血洒了一地。周围的尖叫喧嚣仿佛一下褪了色,她站在人堆里,忽觉自己渺小。
可她,要如那蚍蜉撼树一般,和那万民拥戴的帝王叫板。她没有退路,只能站队,胜了便活,输了便死。
那几个护卫见她站在大街上动也不动,以为她被吓傻了皆目露鄙夷,那领头的宋允之更是皱眉冷哼一声,腾出一手抓着她衣领拎小鸡子儿似的将她腾空拎了起来。
市井农妇就是市井农妇,如当初一般终归上不得台面。
温婉:卧槽!老娘在飞!这个世界好疯狂!
及至被大力扔在林家院外,温婉才回过神,一拎裙子云鬓散乱地嚎啕着似个乡下疯妇跑到了隔壁:“姐姐!姐姐,救命呀!有人要杀我!姐姐,咱们家如今提心吊胆可全是为了你呀!”
给她开门的正是那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大丫鬟青鸳,见是她,忙叉着腰堵住院门:“怎么是你呀!眼泪鼻涕的还有没有教养了?扰了娘娘的清净你一家子也不够赔的!”
温婉却翻个白眼猛地推开她,径直跑进院:“你管我!我找我姐姐说话,与你有何相干?瘦竹竿,飞机场!好狗不挡道,哼!”
那青鸳被气了个仰倒,一手不自觉摸上腰间软剑。她当真没见过如此厚脸无耻之徒,娘娘不过看在她家先生面上才搭理她一二,她竟当真厚脸皮叫起姐姐来!
“呸!娘娘是独生女,哪来的姐妹!呸!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见温婉疯跑进了屋,她剁了剁脚红着脸咬牙切齿地叫骂。
若不是娘娘还要用人,她早一剑宰了她!
站在屋顶的几个金吾卫因得娘娘吩咐暂不动林家,便索性盘腿抱胸看着下头两个女人打机锋。
金吾卫一:“听她这么说,青鸳一身青衣倒真与那瘦竹竿有几分相似,可以假乱真也!”
金吾卫二:“老大,飞鸡场是什么?鸡毛做得大氅么?那花花绿绿的穿身上能看?”
五营统领宋允之:粗俗!
一众人愣神的功夫,温婉已摊在地上抱住了钱氏的大腿一顿猛晃:“姐姐,姐姐,你摸,你摸摸我的脸上脖子上都是血啊!您的人再去晚一刻妹妹我就没了啊!姐姐你可得为我做主!”
在堂屋摸着丝线刺绣的钱皇后被她摇的是头晕目眩,胸闷气短:“你想要什么直说吧?无需和我来这一套,我不是那帮人贩子。”
温婉忙抹了泪红着眼嘿嘿一笑:“还是姐姐懂我,世人千万唯姐姐对我最好!不像你那小丫鬟,总是嫉妒我比她美貌,看见我不是叉腰就是瞪眼的!”
钱氏手一抖,绣花针戳进了肉:“你这样......”装疯卖傻,真的好吗?
温婉见钱氏顾不上推开她,愈发得寸进尺搬了矮凳坐她旁边,抱着她的腿扬着笑脸一顿猛蹭,羞涩道:“还不是你那两个不成器的侄儿,成日里只会死读书,连花拳绣腿都不会!我是怕今日我躲过去了,明个儿他们.......要是有个武先生就好了!”
青鸳躬身站在一旁,见那妇人拼命拿帕子狠戳眼角才挤出一滴泪来,不由皱紧了眉头,娘娘为何不拿绣花针扎死这臭不要脸的?
温婉却再接再厉,撒娇卖傻:“我看姐姐身边的护卫身手就极好!”
重要的是,会飞!
钱氏懒懒站起身:“就知老太傅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呵,三朝元老又岂会是个没成算的?”
温婉忙扶着桌沿,才没被钱氏带着一个趔趄。不过她很快调整过来,跟在钱氏后头溜须拍马:“姐姐,你累不累呀?我给你捏捏肩吧!坐了半日渴不渴呀?我那有上好的桂花茶,晚些就给姐姐送来!”
钱氏已走至门边,用宛若霜花的手轻轻拂开她,冰冷刺骨:“不必如此,看上哪个自己挑吧。”
如此一来,两清也好!
她只站在廊下,轻轻一拍手。那昂扬站在屋顶一水的金吾卫便着一身布衣,威武不凡地跪在她身前,从头至脚恭敬有加。
关系到她儿子的后半生,温婉自不会客气,绕着四人细细打量完又挨个仔细问询了半日才指着最少言寡语,相貌平平的一个:“就他了!”
此人不是拎着温婉似拎小鸡子儿的宋允之又是谁?
一旁的青鸳忍不住惊叹,这是何等的眼光?一挑就挑中娘娘的堂兄大内五营统领宋允之!下次她再上门,该给屋内好东西都藏起来才是!
还有向娘娘求人不该诚惶诚恐,感恩戴德吗?她这般满脸兴奋地将手指头戳到人家脸上真的好吗?几五营统领竟和青菜萝卜一般不值钱:“你放肆!”
钱氏偏头,青鸳一滞,事已至此她只得鼓着脸不甘不愿附在钱氏耳边轻轻嘀咕两句。
钱氏面色如旧,微微颔首:“允之,每日腾出三个时辰去林家传授武艺。”
那名唤允之的英武男子三拜后拱手应是,还没待温婉反应过来,便“嗖”地一下背手腾空飞上屋顶。温婉张大了嘴,若是此时手里有手机,真恨不得拿出来咔擦咔擦拍上几张好流传后世。
钱皇后久听不见她出声,便偏头转向青鸳:买卖做成,应没有不高兴的道理才是。
青鸳发个白眼才在她耳旁鄙夷出声:“被宋统领的武艺惊住了,正张着嘴对着日头流口水发呆呢!”
许是画面感太足,钱皇后忍不住“噗嗤”掩唇笑了一回,真真是个妙人,她许是小看了这农家妇。
正回身准备进屋,不料温婉站在院内期期艾艾唤她:“姐姐,你饿了吧?我陪你用饭,可好?冷冷清清的多没意思!”
这下不止青鸳,连钱氏听着温婉肚里打鼓一般的声响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进来吧。”
真是够皮厚的,不是憨傻,便是大智。
温婉连推辞都不曾,就颠颠踢了裙子进屋蹭饭。与青鸳擦身时,还一扭头冲她龇牙咧嘴做个鬼脸,直给人气得又剁了一回脚。
罢了,看在她能让娘娘开怀的份儿上,也看在她家老太傅的面儿上。
第八十二章 献银
温婉厚着脸皮在隔壁蹭了半月的饭后,桌上已从初时满桌的大鱼大肉削减成了三菜一汤,如今又削减成了三个素菜,半点油腥都不见。顶 点 X 23 U S
温婉勉勉强强吃了一肚子白水煮萝卜后,苦着脸屁股都没坐热就匆忙跑回了屋。唉,捞皇帝果然是个烧钱的行当!
青鸳见她那慌慌张张,身后似有狗撵的没出息样子,到底没忍住,咬着牙恨恨骂道:“呸!势利小人,青菜萝卜都吃不得!枉费娘娘费心护她全家周全!”
钱氏端着茶盏悠悠漱着口,不发一言。本就是公平交易两不相欠,何来势力一说?换作是她,也不定能为了儿女做到如此出色,那妇人已经够聪明的了!
温婉不知她主仆二人心思,只风风火火跑去了汪先生处嘀咕半晌,也不管她那俩正在院里被宋允之摔打得鼻青脸肿的儿子,径直跑回屋里翻箱倒柜。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温婉就满头大汗拖着个大包袱去了隔壁。青鸳见她还敢来,不由满目嘲讽,咬碎了一口银牙:“哟,你可还敢来?晚上可就只有烙饼窝窝头!”
农家妇人就是上不得台面!日后总有她后悔的时候!
温婉却亲热摸她毛茸茸的脑袋,满脸是笑:“好青鸳,快快去给我端杯茶来,可给我累坏了!”
青鸳不习惯她这么热忱,白眼一翻挥手打开她进了西次间。温婉也不以为意,只慢吞吞吃力拖着包袱进了堂屋。
等青鸳再端了杯凉水过来时,温婉正坐在一边矮凳上伸手擦着汗,她拖的大包袱已被胡乱解了开,里面的东西四散了一地。
青鸳的眼睛霎时间就红了,慌忙咬着唇就要去换手里的凉水。温婉却站起身一把夺过,仰头喝了才擦擦嘴角朝她笑。
这小妮子喜怒全写在脸上,委实是个心思单纯的忠仆,这样的人怎能让她生厌?比起她风轻云淡捉摸不透的主子,这就是个有武力值的弟弟!
“你怎么给花瓶、木梳都拿来了?还有这铜镜都旧了,值当几个钱啊?”青鸳看着一地的首饰物件眼里起了雾,这是给家里都搬空了来讨她主子欢喜。
可她们再没钱,也不至于当东西吧?
温婉却摇头,伸出尖尖的食指点她的小脑袋:“不当家不知油盐贵!你给这些清点好拿去当铺,凑一起能当二百两银!我的好青鸳,你可知这二百两能让你和姐姐吃上三日的荤?”
说起钱氏,她又举目四顾,找了半天也没看见人,便问青鸳:“我姐姐呢?”
青鸳也懒得计较她的顺杆往上爬,只擦了眼弯腰收拢着大包袱,低头闷闷与她道:“着素衫在院里独自品了半日的茶,谁也不叫打扰!”
温婉点点头,弯腰轻轻扯她留在耳边的一小撮细辫:“我去瞧瞧,我有好东西给她!”
青鸳忙虎着脸抬头瞪她:“少套近乎,快走,晃得我眼晕!”
温婉却凑近她的脸贼贼一笑:“小青鸳,现在知我人美心善了吧?你可莫躲起来哭鼻子!我还是习惯你这横眉竖眼的样儿,讨嫌得很!”
话落也不待青鸳发作,只尖声细气学着她叉腰剁脚的丑样做鬼脸:“怎么是你呀?扰了娘娘的清净你一家子也不够赔的!”
青鸳再忍不住,跳起来就要追她,温婉却闪身一躲快步往后院去了。青鸳只得瞧着她小人得志的模样恨恨跺脚,脸上似有火烧,这人怎么一点妇人仪态都没有!
及至后院,钱氏果然一身单薄素衣躺在树下摇椅上慢悠悠轻晃着,一双空洞呆滞的眸子静静对着满院的墨菊,说不出的萧瑟。听见她的脚步声,也只冷冷清清:“坐吧。”
温婉抱臂打个哆嗦:......深秋啊大姐,不冷吗?
腹诽着垂眸将厚厚的外裳给她披上,又从怀中掏了银票放她手里:“姐姐知道我,乡下村妇一个,家底全加起来也不过三百两银子。这另外的一千两是汪先生门生给他送的棺材本儿,我也给一并舔着脸要来了。”
钱氏循着声偏头往她坐的方向瞧:“你可真信得过我!即便如此,你这一家也不过是我和汪先生博弈的筹码。这三瓜两枣,我不会记你的恩!”
温婉拿起木桌上雕工精湛的紫砂浅口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既和姐姐上了同一条船,自当站在姐姐身侧,风雨不弃。”
她要真信了钱氏的话才有鬼了,若真看不上她的示好,银票往她脸上一丢也就是了,哪里还用得着和她撇清关系?
钱氏淡淡一笑,收了银子:“随你。”
晚间温婉归家同林渊一道进了汪先生的屋,她才褪去了满脸的笑容,疲惫尽显。连汪先生垂垂老矣都能为了她这一家强打精神细细谋划,她又有何理由坐以待毙?少不得笑脸迎人,讨好卖乖博得人家一二好感,让他们家的路好走些罢了。
林渊见她身心俱疲,垂眸掩去心疼吹温了茶让她就着他的手喝上两口,又伸出一手在她颈后不轻不重按着。
汪先生见她倦容,心下不忍:“你做得很好!”
林家有这样的妇人,是福气;大郎二郎有这样能隐忍会打算的娘,也是福气。
这日晚上,阿羡元宝是跟着林渊夫妻一道睡的。自开始跟着宋允之习武,兄弟俩卯时鸡鸣就要起床。三个时辰的站桩摔打结束后,草草吃个午饭,便要跟着汪先生习文直到戍时。
一躺到床上就鼾声四起不说,身上更是青紫肿胀没一块好地方。温婉私下里不知抹了多少回眼泪,可一回头还是照样木着脸任他们被宋允之摔打痛骂。
每个人都在成长在努力,她的孩子终将羽翼丰满,独自面对人世坎坷,她又怎能绊住他们奋起的脚步?
林渊则盘腿一手拿着药膏,一手地不疾不徐地给阿羡推拿,元宝早四仰八叉光着腚埋在枕里打着鼾。
阿羡也已眼皮打着架,父亲粗糙的大手让他舒服得直哼哼,却还是拉着温婉的手安慰她:“阿娘别拦着我学本事,我是长子,学好本事就能如爹一般护住娘,护住弟妹。”
温婉泪如雨下摸着他的头说不出话,她的儿女啊,她多想为他们多遮住些风雨,让他们平安喜乐一世。
第八十三章 杀机
从头至尾,林渊只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往孩子身上抹药、推拿、盖被,直到夜凉如水,直到小儿身上的淤青散去。m.www.uu234.net
成婚后他习惯宠着温婉让她吃好睡好,生子后他得先护着儿女无忧然后再是温婉,而他自己总是最无足轻重的那个。
就是身上的衣服破烂得不能穿,鞋底磨得发光,他也日日笑呵呵美滋滋。
温婉若是看不下去说他两句,他也能正经八百的反驳:“我已娶妻生子,又不纳小,要那些虚头巴脑的体面作甚?”
直将温婉堵得无话可说,只能愈发盯紧他衣食住行,事无巨细地操心。就是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小儿,才将她暖出个人样来。
又过得半月,汪先生与钱氏静坐院中品茗对弈时,已是深秋。
“圣旨已下:着赵荣、杨善二人出使瓦剌,探查敌情,你可以放心了。”汪先生落下一子,捻须而笑。
青鸳蹙眉,弯腰在钱氏耳边低语两句。钱氏偏头冲她一笑,轻吐“走卒”二字。
青鸳眉头蹙得更深了,她也算棋艺不错,可娘娘和老太傅的棋局她却委实看不懂,这满盘明明皆是死路!
“太傅果然守信!他既不松口迎人回朝,想必很快便有动作。”青鸳一子落下,钱氏浅笑端坐,淡然如菊。
不出意外的话,杨善和他们这处落脚之地不日就要面临腥风血雨,而她此时若掌不好舵,同她站在她这艘船上的人就都得沉。
汪先生再放下一子,闲闲捏了手旁碟中桂花糕浅尝,香味扑鼻:“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他如今已坐稳帝位,你要接你那夫君回来,他寝食不安亦是人之常情。”
钱氏怅然一笑,青鸳回落一子:“太傅不信也罢,我无意帝位,只想迎他回来安度余生。怕只怕,他不给我夫妻二人活路。”
汪先生只晒然一笑,专心棋局。如此,最好不过。
那人的帝位是文武百官临危请命逼着他坐的,现下转危为安,再想让人拱手相让,自是没有这样的道理。为了那白骨堆砌的皇位,从古至今,父子相残、兄弟相争的还少么?
秋风起,满院金黄,飘然而下的秋叶盘旋飞舞,落在棋局又添萧瑟。
钱氏裹紧肩头披着的织金朝凤大氅,盈盈起身:“起风了,终是对太傅不住。”
汪先生摆弄着最后一子随意摆手:“事已至此,只求娘娘性命悠关时,护他们一二。老朽拜谢娘娘!”
钱氏颔首,略一福身扶着青鸳翩然而去。
汪先生颤巍巍扶着膝盖站起身,等那妇人走后才垂眸看着满盘棋子,和局。
是夜,温婉是被明灭升腾的烟火呛醒的!她涨红着脸咳嗽着醒来时,房门已经被烧着了,火舌蹿得老高,房顶不时有燃木轰然落下,溅起火星。
她来不及穿外衣,慌忙晃醒林渊就扯起衣服捂着口鼻想往隔壁冲,她的孩子!
门被反锁她打不开,暗处的人要用极度阴损的手法置她一家于死地!林渊套了衣服将她推到一边,咬牙忍着火烧火燎的疼痛往返撞了四五次,才堪堪撞开一扇木门。
她顾不上林渊,强忍着泪跑到隔壁。门前全是点燃的柴火,上面连着套了几把铜锁。她咬牙从院外寻来一把斧子,往自己身上倒了凉水就去拼命劈门,那咬牙倔强的样子哪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宋允之一便一个将阿羡元宝夹在腋下,站在她身后冷眼看着。元宝却挥舞着四肢奋力向他娘猛划:“阿娘,阿娘!”
温婉回头,见阿羡元宝好好地被宋允之拎着,不由三步两步走过去向他磕了个头。男儿膝下有黄金,她没有。谁救她孩儿,她就认谁的大恩!
林渊灰头土脸抱着弯弯拖着宋婆子、汪先生也赶到了院里。见阿羡元宝安然无恙,又朝宋允之行了一揖到底的大礼。
好在火势不算大,林家众人还没来得及动作,宋允之带过来的几名护卫便提桶三两下浇灭了火势,院里也多了几具面目全非,并排横躺的尸体。
“娘娘料到今夜会有偷袭,你们小心,我们还要赶回娘娘处增援。”宋允之匆匆几句交待完,便带着护卫飞身而去。
温婉紧了紧汗湿的手,她们这边都是这番光景,隔壁必定又是一番恶斗。钱氏不能出事,她要有个三长两短谁也别想脱身。
琢磨半晌,她转身进屋拿了铜锣交给林渊,让他绕着两家屋子不停地敲打示意走水,自己则搬了家中为过年囤积的烟花爆竹在院中燃放。
既是暗杀,便见不得光。她却偏偏要闹出些大动静,惹得附近百姓不得安生闹上公堂最妙。汪先生知她打算,也卷着袖子带着元宝阿羡帮忙。只宋婆子抱着弯弯坐在一边抹泪,房子被烧了半拉,倒是怎么睡啊!
走水是大事,又有接连不断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不用片刻,街坊四邻的院门便都打开来,骂骂咧咧地披着中衣探头来瞧。见林家院子被烧掉半边屋顶,纷纷拍着胸口直骂造孽!
林渊便提着灯笼引着他们去拍隔壁的院门,一时群众积愤拍门声愈急:“叮叮当当噼里啪啦的作甚?让不让人睡觉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闹到三更,更深露重,隔壁才动静渐小。不过须臾,院门打开,探头的家仆堵在门口拿着铜板子朝四邻致歉。好话说了一箩筐,总算将人对付着送走,才没让满院的残肢断骸臂惊着百姓。
“主子,已清理干净了,咱们的人折了一半。”青鸳扶着血流如注的左臂单膝跪地,垂头咬着牙。
靠在床头的钱氏闭目揉着一侧太阳穴,神情疲惫:“过身者,每人百两银,二十袋米面,妥善安排家小。伤重者,纹银五十两,送回京都休养。”
“那农妇太过机灵,防着些。”她滑进被里,蜷缩着身子试图暖热躯体内部散发的寒冰。
青鸳点头,垂眸无声退了,徒留钱氏愣楞出神。狗急跳墙了啊!可她不能退,她得守在这里等着他归来!
第八十四章 归来
第二日,宋允之未去林家传授武艺,阿羡元宝一早吃罢早饭便携了吃食药材过来探望。
二人跟着青鸳进了主屋,恭恭敬敬朝厅上主位坐着的钱氏行礼:“请姨母安,今日早晨未见师父去授课,我娘便打发我们过来探望。”
婶子变成姨母,温婉不知赔了多少小意讨了多少好。好在,钱氏没拂了她的示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受了这声姨母。
“他受了点小伤,此刻正在偏院休养,你们自去瞧上一瞧吧。”钱氏兀自低头拿着绣花棚愣神。
元宝却跑过来拉了她的手,从布兜里掏出他的桔子糖递到她嘴边:“姨母吃糖!这是我娘做的桔子糖,先酸后甜,我娘说就如人生一般苦尽甘来。我每每心情不好时吃上一颗便能好上许多,您吃了许是心情也能好些。”
钱氏皱着眉偏头推拒:“你自己吃吧。”
元宝像安慰他娘一般就势坐进她怀里,一手捏着糖高高举起往她嘴边戳:“姨母在担心姨父吧?我爹出远门时我娘也总这般吃不下睡不香。唉,男儿家都是这般不省心!”
钱氏只得张嘴含了,果然酸味席卷而来,就如她此刻的心,酸楚难言。
元宝见她吃了捂着嘴咯咯一笑,又低头掀起外裳将她洁白细腻的双手放进去:“姨母的手这样凉,该乖乖听话穿暖和些,元宝用小肚肚给您暖暖。”
阿羡则木着脸寻了一张厚厚的毯子盖在她膝头,才转身去和青鸳说话。
钱氏嘴角昙花一现般翘起,摸索着伸手去摸元宝的小脸:“这些都是你娘教的?”
元宝点头:“嗯,阿娘说各人有各人的不易,我们能帮就帮别人一二,帮不得便是推己及人开解宽慰几句亦是好的,汪先生也如此说。”
其实他娘还教他们,到姨母家要大方知礼些,莫让人挑了错处。
钱氏想起他娘的为人处事也不由笑开来,嘴里的糖已回了甜:“你娘是个好的。”
元宝骄傲抬头:“那是,我娘是天下最好的娘!谁也比不得!”
钱氏莞尔点头,偏头听着另一侧的阿羡小大人般低声交代青鸳:“姨母的针线不可做太久,会伤眼睛。姨母怕冷,晚上被里要拿汤婆子提前暖上才不会冻脚。”
又听他心疼交代青鸳:“青鸳姑姑定是疼得紧吧?仔细这几日伤处不可沾水,不可抓挠,早晚还要喝些红枣汤补血才好,晚些我便炖好给姑姑送来。”
青鸳吃惊看他:“你还会下厨?”
阿羡点点头,小脸上都是认真:“嗯,五岁上便会垫着矮凳拿锅铲了,弟弟也会。”
他娘何止教厨艺,就是杀鱼割肉、套被洗衣、买菜洒扫这些独自生存要学会的东西,他娘也全都教了他们兄弟。不过是打着使唤他们的名头,叫他们没了她也能好生在这乱世活下去罢了。
直到兄弟二人走了,主仆俩还有些愣神,她们殚精竭虑得活了一辈子,哪还记得平常人家的嘘寒问暖?这两个金童般乖巧懂事的娃娃,总有法子暖得热她们历尽千帆的心。
何况昨日,温婉还错有错着,吓退了暗处之人,给了她们一丝应对喘息之机。
接下来几日,钱林两家又拼死退去几波打探,几波暗杀,钱氏不幸被刺重两刀,重伤晕厥至今。乱糟糟之下,温婉也只得跟着汪先生从人后走到了人前。
这日,温婉照旧坐在院里缝缝补补,宋婆子正蹲着身子一边摘菜一边同温婉闲话。如:“南街上刘屠户家连生了十一个闺女,总算第十二个得了个胖小子,却无银钱办百日。”
又如:“西街上蔡家大儿媳不孝顺公婆,让老人吃了馊饭,今早被捉去衙门扒了裤子打了三十大板才休回了家。”
弯弯已会站,拖着小下巴听得津津有味不说,还要拉着她娘模有样地点评两句。
温婉看得直乐,明明是个一岁上的奶娃娃,却和那寂寞了半生的老婆子一般絮叨还爱听八卦。
“还有什么新鲜事,嬷嬷且再说与我听听。”小人儿奶声奶气坐在她娘脚畔矮凳上抿着嘴直乐。
宋婆子笑:“今早北头来了一男一女两个活神仙,卜卦算命一算一个准,连各人祖上三代的旧事都能说得一字不差。原说义卦不收钱,架不住活神仙能算出各人劫难,现下便都疯了般捐香油钱求活神仙指点。我看呀,这活神仙的买卖来钱得很!”
她也去凑了回热闹,那活神仙面前堆的铜板足有山高:“您可要带着姐儿去算上一卦?可灵验得很!”
弯弯翻了白眼:“我才不去呢,各人的命数各自背。”
温婉知她早慧,从不给她当奶娃娃待:“你陪娘坐了半日了,进去和你兄长玩一会儿吧?”
弯弯皱着眉在她娘身上拧着麻花不乐意:“一个书呆,一个皮猴,玩不到一处去!书呆就会捉我念书,皮猴就知捏我脸蛋看我尿尿,哼!”
宋婆子听得笑出泪花,直将她的小囡囡抱进怀里猛亲:“我家姐儿说话竟如此利索,西街蔡婆家小孙女和你一般年纪,可还认人都不会!”
小弯弯兴奋地红了脸,从老嬷嬷怀里探出头亮晶晶看着她:“嬷嬷,你看我像神童不?”
宋嬷嬷不由抽了抽嘴角,温婉则没好气赏了她一个白眼。
正说笑间,院门被猛地撞开,两个男人相扶着跌跌撞撞闯进院子,蓬头垢面,满身血污。
那个矮些的气喘吁吁,高声叫道:“快关院门,快快关门,后头有人追杀!”
温婉还未反应过来,那男人便摇摇晃晃带着身旁之人昏死在地。温婉这才看清他们背后插着的箭矢和满背的血迹。
院外急马声愈近,她霍的站起,吩咐宋婆子:“抱弯弯进去,叫阿渊汪先生出来。”
宋婆子两腿一软,慌慌张张抱着弯弯忙去了。弯弯却趴在她肩头看着院里男人直皱眉:这她娘的就是她那脑袋被驴踢爆了的曾孙?
第八十五章 应对
林渊和汪先生出来抬人之时,温婉正搬了木梯伏在墙头吃力射箭。www.uu234.net箭头上裹了油布,射出去遇人就着。一盏茶的功夫马上就已倒下来三人,打着滚惨叫。
“咻”地又是一道箭声,被温婉准确射了出去。那马上疾驰的追兵只叫了一声就满身火光倒在他的马下,被马带出很长的一段路。
紧跟其后飞奔过来的蒙面二人,毫不犹豫腾起身子往院墙跃起,目的是为了将伏在墙头的温婉一击斩杀。
温婉身子一歪,带着木梯猛烈摇晃,她的动作太慢了,这无疑给了黑衣人足够的反应时间。千钧一发之际,那站在墙头二人身子歪了歪,似是中心不稳咕噜噜从墙上滚落下去,看得人目瞪口呆。
温婉拍拍胸口松了口气,又搭弓解决掉最后两人。墙头上为了防贼,她早让林渊插满了碎瓷片,那黑衣人许是光顾着林渊,压根没看清脚下。
那滚下去的一瞬,其中一人还伸手按了下去,温婉看着那人满手的血都忍不住替他疼。好在她的这点小把戏不会要了那些家伙的命,却会让他们暂时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反击,正好她也不想杀人。
一众半死不活的蒙面追兵:......你是魔鬼吗?
等到温婉抖着腿下梯子的时候,林渊汪先生已合力将两人背回了屋。温婉顾不上他们,只快速提着裙急急往后院冲:“宋师父,像是太上皇被接回来了。眼下追兵杀至,快去调人增援!”
那人一身明晃晃的衣服,她想认不出来也难。
宋允之翻身挽出个漂亮的剑花,迅速收了势淡淡吩咐林家兄弟俩:“从头到尾练一遍,不许停顿不许出错。”
元宝阿羡持木剑在梅花桩上抿着唇一声不坑比划起来,一模一样的身形一模一样的剑式,从头至尾无一丝错处,无一丝停顿。
额上的汗珠滴到眼睛里,两个小儿却只顾一遍一遍比划着,连眨眼都无。
宋允之站了片刻才冷冷出声:“腿上附沙袋练一炷香。”
温婉眼睁睁看着,心疼得快喘不过气。
宋允之却回眸看她一眼,不屑冷哼:“慈母多败儿!”
说完径自一跃身,飞上屋顶。
温婉愣了愣神,才急急忙忙跑去屋里。眼下这样乱,出去请大夫是不可能的,只能自己拔箭止血,用土方子治一治。
好在秋日衣裳穿得厚,箭头不算深,使劲拔一拔也就出来了。家里常备的外伤药、晒干的金银花全被温婉一气拿来塞给了林渊。
因着男女有别,敷药时温婉避了出去。饶是如此,泼酒消毒时屋内那太上皇凄厉高亢的痛叫声,还是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而屋内面色惨白如纸,汗如雨下的杨善此时正气若游丝地朝红着眼敷药的汪先生磕头:“恩师,幸不辱命!”
而今听着太上皇不住的哆嗦惨叫,他才觉自己真正活了过来。圣上反对迎人回朝,他便卖了家财凑数,只骑一匹老马孤身闯了瓦剌。而与他同去的赵荣早在私自向圣上传讯时,被他一刀宰了。
汪先生忍不住偏过头去,哽咽点头:“难为你了!为师对不住你!”
他这徒弟善诡辩,又好计谋,能违抗旨意空手套白狼将人弄回来,实乃不易。
杨善只虚弱朝他笑:“恩师哪里的话?没有恩师,善幼时便没了。何况太上皇对我有知遇之恩,同门之谊,自该走这一趟。”
汪先生只得擦了眼,坐在床沿守着他的得意门生。至于另一边的躺着的那位,看着就来气!一头火!
忙活了一通,直到两人呼吸平稳昏睡过去,林渊才和汪先生出了屋。见温婉等在一边,他握了握她冰凉的双手就要走。
温婉忙拉住他:“作甚?”
林渊苦笑:“去将外面的事安排好,几日未出门,工匠主雇们定乱成一锅粥了。”
答应到日子完工的铺子没完工,也是要赔偿的。眼下风雨飘摇他出不得门,只能交代好工匠先把日子对付过去再说。
温婉只能点头随他去了,又提醒他千万小心些。
将人送出门还未转身,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娘娘醒了,要见你。”
温婉垂了垂眸跟着宋允之去了隔壁。
等她看到那在床上躺着面色惨白,只剩一口气的妇人时,青鸳在她背后带上了门。
“他归了?”钱氏忍着不适,捂着胸口翻身紧紧盯着她,大颗的泪珠从她脸颊滚下。
温婉愣了愣,淡淡点头:“是,背上中了一箭,已拔了箭睡了过去,暂无性命之忧。”
钱氏无力笑了笑,倒在床上愣楞看着床顶:“好生看顾他,让他安心休养,我很快便过去瞧他。”
温婉眸子暗了暗,垂眸应是。
出门时,钱氏又叫住她:“这几日你做得很好。”
温婉只停顿片刻,回身福了福便走。命捏在别人手里,自是会多出几份力的,只是三言两语就想哄得自己为她卖命,怕是也不是这般容易。
待回了屋,温婉只一声不吭围了围裙在灶上炒菜,又熬了鱼汤让林渊送进里屋。不管外面的天会不会塌下来,她总得让这一大家子先吃饱穿暖了再说。
桌上是素炒三丝、椒麻鸡、豉蒸排骨和鱼香茄子,主食是一大盆炸酱面和稀烂的南瓜粥。本是愁云惨雾的一帮人吃得两口,也能将烦恼抛诸九霄云外捧着碗胡吃海塞。
汪先生本是两眼红红地出来,随意拿了筷子夹块排骨咬下去,当即就愣了,太他娘的香了!不仅有豆豉的鲜还有芝麻的脆,咬下去又带着层薄薄的辣,直让人飘飘欲仙。
老人家这时哪有这几日叱咤风云的精明样,只急急伴着黑乎乎的炸酱面流着泪呜咽道:“吃!杀人不过头点地的事儿,咱先饱了肚再说。就是死,老头子也要做个饱死鬼!”
说话的功夫一盆炸酱面就没了,林家大小三个男人早糊了满嘴的酱汁抓着豉蒸排骨在啃。
汪先生:......你们都是猪吗?
饭毕,一家子擦了嘴齐齐进屋将床上躺的两人抬进屋后的地窖,又抱了锅碗瓢盆,席子被褥准备在地窖里打地铺对付两日。
温婉生性谨慎,林渊重修屋子时她就让他在家中挖了地窖平日里存点粮,也防着有什么变故可暂避一时,不想未到一年这地窖便派上了用场。
今夜暗处两帮人马汇合,必是人数众多,拼命反扑,林家拼不过,便只能躲。
而隔壁么,自求多福吧!
第八十六章 绝处
如此躲了两日,宋婆子再外出买菜归来时,身后跟着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宋允之:“一炷香后,将太上皇送到隔壁。www.uu234.net”
说完也不管如何拍着胸脯惊惧交加的宋婆子,只斜了眼温婉便飞身而去,眼里分明有着警告。
温婉不知他们是如何逃出生天的,只知这帮人没一举被对方弄死,她只得忍着喉咙口那一声叹息,重新披上铠甲为她的儿女杀出条血路来。
朱祁镇醒来时是在他皇后的怀里,彼时,他的皇后正坐在床边痴痴拉着他的手,双眼不再冷清,只是无神得可怕。
他呆了半晌才轻轻挥了挥手,发现从前那双清澈的眸子黯淡得没有一丝亮光,他挨着她的双眼挥过去,她竟眨都未眨一下。
“可是醒了?”她习惯性偏了偏头,眼里无丝毫涟漪。
他看到了她鬓边的银丝,灰白一片。这个被瓦剌抓去坐井观天了快一年的皇帝忍不住流下泪来,喃喃唤着:“昭,昭华。”
钱氏摸索着伸手去摸他的脸,柔柔应着他:“夫君,我在。”
朱祁镇却似受了惊抖着身子钻进被里,撕心裂肺地咆哮:“你走吧,我现在就是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我如今什么都给不了你!”
钱氏被她推得一歪,头磕在床角渗出了血,却不伸手去擦,只倒在地上愣愣不言。
朱祁镇回身一瞧却惊得无以复加,他滚下床抓着她的腿死死咬着牙:“你的腿......”
后面几字却如鲠在喉再难言出口,这还是他光芒万丈,风华绝代的皇后吗?
钱氏却笑着流下泪:“自你被俘那一日妾就焚香祈祷,日夜抄经。久不见你归来我日夜哭泣,向西磕足了十万个头。累时就伏地而卧,饿时拿饼充饥,久而久之就残了一条腿,眼也盲了。夫君,你可知昭华日日盼君归?”
他一忍再忍,终究以手覆面,泣不成声:“走吧,你走吧!是我拖累了你,我是个昏君!亡国之君!昭华,我无能,我配不上你!”
钱氏慢吞吞扶着床沿从地上爬起来,又摸索着爬过去抓他的手:“夫君,便是天下人都说你错又如何?自我十七岁与你成婚那日,我这一生便和你站在了一处啊!”
他却拂开她的手转了身,抱着腿缩在阴影里痛叫道:“滚!滚出去!我不想再见你!”
被俘虏时,他咬牙活着只为见她一面,如今真见到了,他才知自己早无脸面见她。他再也给不了她无上的荣耀,尊崇的地位,他给她的只有耻辱。
钱氏闭了闭眼,无力退了出去,为了迎他回来,她耗费了全部心神,部署的暗桩被拔了十之七八。今日,跟随她的家将也所剩无几,晚上还有一场恶战等着她,她委实没有心思去安抚他。
他该像个男人站起来了,脚下二十万将士的命还不够吗?
“先生”见汪先生等在屋外,她垂眸福了福,再起身已是冷冷清清,平静无波。
“你自去安排,里头交给我便是。这不成器的东西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教训也自当我来。”汪先生恨铁不成钢地捏了捏手里的鸡毛掸子,抽不死丫的!
钱氏点头,还未走出院子,屋内竹笋炒肉丝的声响和他男人的闷哼便同时传进她耳朵里,她摇头失笑,这老太傅!
青鸳却扶着她回头啐了一口,颇觉解气。一路走过来,她真不知她家娘娘是嫁丈夫还是养儿子。
为了迎他回来,娘娘如今成了这幅样子,牺牲者不计其数。他却还只顾伤春悲秋,自怨自艾!
走至正厅,钱氏扶着青鸳慢吞吞坐下,一旁的温婉则静默站着,似一根绷紧拉直的线。
“你很好!”钱氏吹了吹嘴边龙井,慢条斯理送入口中。
能在她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她男人消失,她小看了这妇人!
温婉闭了闭眼,三跪九叩行罢大礼,将自己两世的尊严踩进尘埃里:“娘娘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恕妇人的妄为吧。”
钱氏冷笑:“你该知我不是个大度之人!”
温婉低着头,“砰砰砰”将额头磕出血花。她不该心存侥幸,这个一生站在巅峰权势的女人,又怎会被人算计了去?
半晌,钱氏才淡淡一笑:“我夫妻明日便走,你那两个小儿自去跟他们道个别,日落之前让汪太傅送回我这里。”
温婉心下一抖,忍不住抬头狠狠瞪她。这是要去母留子!若她离开,收留太上皇的林家又岂能活下命来?而她的小儿,会成为挟制汪先生的武器,乃至成为她日后权倾朝野的锋利杀器!
半日听不见温婉回话,钱氏没了笑脸,冷冷道:“怎么?你不愿?”
温婉咬着牙心头滴血,低低答道:“求娘娘高抬贵手,他们才六岁!”
气氛刹那间冷凝下来,连钱氏那手中的茶也似结了冰,半点波澜都无。
钱氏一声冷笑:既给脸不要,便怪不得她了!
站在一侧的青鸳窥觑主子神色不对,忙皱着眉高声提醒温婉:“你要知,跟着娘娘他们才有活路,这是全他们的性命!沾了皇家的阴私,谁也......”
钱氏挥手打断她:“去将小儿带过来,其余人等,杀!”
青鸳惊住不动,垂眸看着满身哀凄的温婉咬了咬唇,终是去了。她是主子的狗,要是有因果报应,便报复她一人,反正她手上的血早流成了河。
还未走到院门口,屋里一声脆响,青鸳回头大骇,软了手脚目眦欲裂!
却是那温婉似一头困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着碎瓷片抵在钱氏颈间大动脉上,那大睁的眸子恨意迸发,像是要将钱氏生吞活剥!
变故突生,四周护卫蜂拥而至,宋允之带头抽出尖刀直指温婉,语气冷冷:“你想清楚,你若动手走不出这个门!”
青鸳也回了神,瞬间抽出软剑,盯着温婉咬牙切齿:“林温氏,你敢!”
疯了不成!
温婉望着满屋子刀光闪闪的利刃,闭了闭眼凄凉一笑:“娘娘不给我一家活路,我又有何不敢?只怪你们欺人太甚,大不了民妇一家给娘娘陪葬!”
第八十七章 逢生
钱氏惨白着脸捂着渗血的胸口,笑容里有着嘲讽::“你要杀我?”
温婉不言,只将手中瓷片紧了紧,锋利的尖端戳进雪白的颈子里,冒出几颗血珠,随即蜿蜒成河。
钱氏顿了顿,随即又笑开来:“不,你不会,以他们的天资日后必有一番造化,你怎么舍得他们跟你去死?只要太傅为我鞠躬尽瘁,我自会教他们怎么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你莫犯傻。”
温婉却眯眼笑得狠辣,像头嗜血的狼:“您大可一试!”
钱氏的嘴角冷了:“哦,是吗?”
温婉捏着碎瓷片的手顿都没顿一下,她半眯着眼看着那欢快跳动的脉搏,用着比钱氏更冰冷,更镇定的声音说:“您最好相信,否则我只需在您颈上轻轻一戳……”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她为了活下去,已经忍了常人所不能忍的苦难。那些日日夜夜的挣扎和辛劳,为的不就是那往后的岁月静好?哪怕是虚妄,她也愿意拼尽所有。
而现在的这个妇人为一己之私,要让她的孩子永生永世活在无休止的杀戮倾轧里,这是要她的命!他们充满希翼的人生,怎能因旁人变了轨迹?他们软乎白嫩的手,怎能染上血污,成为挟制旁人的杀器?
走到今天这步,就算她死了,钱氏也别想这般夺走他们。她穷尽毕生之力只为护儿女平安喜乐,谁也不能阻止她!否则,她会先杀了她!
钱氏没动,半晌,她才怔怔开口:“凭你?你有何资格跟我叫嚣?就凭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
她是有些急智不假,正因如此,她才在这里和她多费唇舌。否则,早让她那一家血溅当场,哪里还轮得到她在这里大放厥词?
手下已经无可用之人了啊!
温婉手下力道轻了两分,她轻轻吸了两口气,有希望还有得谈。
她沉声数着自己的筹码:“朔州一战,我军以少胜多大败瓦剌。是我,连环三计退敌。是我,献出神兵反胜。”
“土木堡一役,是我预言此战必败,是我给的樊忠化解之道。这些,想必娘娘有心,不会查不出来。”
钱氏握拳在嘴边咳了咳,才偏头看着温婉所在的方向:“条件?”
温婉估量着她话中的诚意,但很显然,在这一刻,钱氏确实是要跟她谈条件的。她把她放在了同等的位置上,在跟她谈话。也,只能如此了。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朦胧得像一幅绝美的画。
温婉扔了手中瓷片,任由护卫将她团团围住,冰冷望着摊在主位上奄奄一息的妇人:“如若娘娘愿意,小妇人愿助太上皇复辟,娘娘重登凤位。而作为交换,娘娘需护我全家后半生无忧。”
这个清冷妇人对权利的**和野心,怕是连运筹帷幄的汪先生都不曾看清。否则,她又怎会在太上皇伤重归来时,还赖在床上好生躺着?换了她,爬也是要爬过去的。
在场众人望着锋芒毕露的温婉,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好大的口气!”
一个是正值壮年的明君圣主,一个是背负万古骂名的无能昏君。在这朝不保夕命悬一线的日子里,居然有人说她能保太上皇复辟,且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市井妇人!
钱氏冷冷挥手:“都下去!”
厅堂里一时落针可闻,只余两道浅浅的呼吸。
“你可知,你在同我说什么?你又可知,说出口的话是轻易收不回的。”钱氏伸出两指按住血流如柱的脖子,忽的蹙眉起身靠近温婉。
温婉对她语气里的探究置若罔闻,只绷着身子像只浑身坚硬的刺猬:“信与不信全在您自身。君主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就算您迎回太上皇又如何,少不得东躲西藏见不得光,死后更是连宗庙都进不得!成王败寇,建文帝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她亮出底牌和她谈合作,而她想要得到的东西,钱氏也得给她。否则,就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这本就是毫无退路的事。
钱氏舔了舔指间鲜血,抚掌畅快笑了起来:“如你所愿。不过,我也有两个条件。”
多么令人心动的条件!多么有趣的人!死了,就可惜了。
“您说。”
钱氏淡淡:“一:十年间为我所用。二:解我眼下困境。既是交换条件,你也当知办不好的下场。”
敢与她谈条件,最好是真有能耐,她实在不想来日亲手送她一程。
温婉冷冷一笑,弥天大谎都撒了,还怕签个卖身契?
“成交。届时若民妇食言,自会给娘娘一个说法。”
钱氏满意点头,摸索着伸手拉她,眉目间端得舒展:“好妹妹,说了半日必是饿了。我让青鸳炒两个菜,你留下来与我一道用些。”
这妇人太强硬,逼得她只能退步。但新奇的是,她居然有一点信任她能把事情办好。如此妇人,怎会是那安居一隅的井底之蛙?
温婉脚步虚浮和汪先生回家时,已是夜幕沉沉。滂沱大雨似珍珠断了线,不断敲打着她惶惶不安的心。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水里,任由鞋子被雨水浸满,踩下去发出难听的“噗噗”声。
而细瘦的汪先生佝偻着腰走在她前头,时不时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李子村那些简单的岁月,终是回不去了啊!
“为什么要帮她?”汪先生扭头,恨恨捶着桌。钱氏那阴阳怪气的调子,仿佛还丝丝缕缕萦绕在她耳边。
“被逼得没法子了,只能如此。先生,你信我罢,我赌得赢。且,她有那个实力护得住咱们一家。”温婉坐在椅上温声同他解释。
便是她什么都不做,朱祁镇依旧会复辟,钱氏依旧会重新爬上高位。这是历史,也是天意。而她,不过借着些许天机,保她一家不倾覆在这乱世罢了。
汪先生红了眼,一切皆因他而起:“与虎谋皮,当心殃及自身。”
见温婉望着窗外渐收的雨势不言,只得沉沉叹出口气:“也罢,我知道你,无论什么境地,你总能将日子过好的。”
第八十八章 上京
次日天明,正是晨起鸡鸣之时。www.uu234.net林家院内接连跑出去数十辆马车,饶是林家不在闹市,也惊得众多邻里伸长脖子站在自家门口瞧了一回热闹。
隐在暗处的人慌忙动了动,几个利索的手势一打便四面八方飞身离开几处树梢、屋顶,各自朝飞奔的马车跳跃追去。奈何那数十辆马车一出城,便四散开来慌不择路往各处逃窜。
暗处之人无奈,只得匆匆购买急马火急火燎去追,又分出一队快马回京上禀。朝势刚稳,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新帝顺应民心,皇权绝不容动摇!
事急从权,太上皇既被迎回,他们少不得杀之以报效朝廷。这夫妻想金蝉脱壳,也得问问圣上,问问天下万民答不答应!
“娘娘,暗处的人已动身,院外已清理干净。”宋允之满头是汗急急跨入林家正厅,朝主位钱氏拱手。
钱氏放下茶盏颔首,侧头瞧温婉方向:“下一步当如何?”
温婉起身一福,见林渊点头才面向宋允之淡道:“我夫君会与大人同去布置院落,一切妥当后请务必即刻收拾行李,我们今日便启程上京。”
宋允之不动,摸不清她在打什么哑谜。
钱氏不耐烦挥手:“去。”
一炷香后,三辆灰扑扑的马车无声无息出得城门,却是畅通无阻。马蹄车轮上俱都包了棉布,莫说车辙印,就是声响也无。
温婉探头看着这个她住了一年的温馨小院越来越远,忍不住低低叹口气:此去遥遥万里路,不知何年何月归。
而那暗处之人也似回过神,急匆匆调转马头往回赶:“不好,中计了!却不是声东击西,而是调虎离山!”
他身侧手下冷汗淋漓,连追三辆马车皆是空无一物:“大人,兄弟们都追出去了,该如何是好?”
马车之人沉声骂娘又奈何人家不得,只得按捺心焦带着人策马回城。
好容易天色将黑时发命狂奔赶至林家小院,却见屋内青色炊烟,冉冉而起。那领头之人微微松口气,靠在树梢听着来往鼎沸人声闭目假寐。
月上柳梢时,他醒来远远一瞥,林家院内却已点了灯,昏黄灯火下人影绰绰。他蹙了蹙眉,不知对方搞什么名堂。
再发现不对时,已是次日入夜。这时的林家已经一整日无人进出,那日日酉时点起的灯也没有再亮起来。
“老大,不对劲!”身旁之人靠近他低语,眼中是浓浓的不安。
“下去看看。”他再也等不了,飞身冲进院内。
却是人去楼空,红烛早已燃尽,那映在窗上的绰约人影不过是一个个神态逼真的纸人!
“今日方知你心思巧妙。”钱氏坐在一旁,搂着元宝轻拍,脸上全是笑意。
温婉抱着弯弯垂眸浅笑:“不过些掩人耳目的小把戏,当不得姐姐夸赞。”
过奖过奖,都是物理老师教得好啊!
坐了半月晃悠悠的船,温婉再一次坐在轰隆隆的马车里出现在黄土小道上,是在景泰元年的秋末。
她再次当了一行人的厨子,负责一路饭食。拿起锅铲站在荒郊野外炒菜的温婉抬头看着湛蓝的天,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悲催。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她每次逃命都要被拉着顺便多做几十人的伙食?很累好吗?
可这荒山野岭的,人家能日日逮着新鲜的鸡鸭鱼肉送她,吃人家的嘴短,她又连银子都不好意思要人家的。
唉,上帝欲使人成功,必先使其疯狂!
青鸳站在一旁见她满身的油烟,脸上全是细汗,忍不住退后两步背着风站远了些。半晌,才捂着鼻子道:“怎么还没好?巳时一刻娘娘就要用饭。”
温婉忍了半日才没把锅铲扔她脸上,皇帝不急太监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铁锅里浓郁的香气便飘了出来。忙活的众人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香,太香了!
青鸳等不及,急吼吼夹了一筷子鸡肉送进嘴里,跳着脚冲她嚷嚷:“好吃!鲜!”
温婉翻个白眼盖上锅盖:“野山菇、鲜栗子、还有那膘肥体壮的山鸡,再加上一小把鲜嫩的青蒜吊味,两片木芙蓉增香,整个秋日都做进菜里了,能不鲜嘛!”
莫说跳脱的青鸳,就是远处歇息的众人哪个听了不咽口水?与这林娘子走一路,就是颗烂菜叶,也能做出巧妙滋味来。
再揭开锅盖,又是一阵勾魂夺魄的香,众人五脏庙连接打起了鼓,又红着脸互相笑话着坐远了些。
温婉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金黄透亮的鸡汤送到青鸳嘴边,她吹得两口张嘴尝了,又手舞足蹈地比划:“太鲜了,这菜叫你给做活了!”
温婉拿盆将满满一锅小鸡炖蘑菇盛满交给她:“可惜是山鸡,肉柴了些。要是自家养的肉鸡腌制好浇上蜜糖再架火上一烤,皮脆肉香,滋啦冒油,那叫一个香!”
青鸳忙咽着口水跑远了些,再不走,她怕自己的口水掉进菜里,坏了娘娘的饭食。
温婉则三两下炒完地三鲜,将自己腌制的腊肠切好薄片,扬声喊了开饭。
早已围拢过来的众人用最快的速度盛好米饭,舀好菜,埋头大吃起来。筷子敲击碗碟的铛铛声响成一片,还有舌头卷起食物的呼哧声和吞咽的咕噜声,众人急切得好似饿殍一般。
汪先生吃得额冒热汗、脸颊通红,不由感叹道:“吃惯了你做的东西,吃别的再没有滋味咯!”
好在没做几日饭,他们就很快进了忻州城。因防着沿途有人追杀,三辆车很快分为男女两波分批进城,约定在城中最大的酒楼汇合。
城门口围满了人,城门几个守卫睁眼细细打量着每个行人,偶有目光闪烁,腿瘸眼盲的便留下来仔细盘问。
此时,见温婉她们一水的妇人带着两个小娃娃坐在马车内假寐,其中还有一个高声打着鼾,那守卫来不及叫醒众人便被一旁百姓催促着放行。
直到进了城,钱氏才睁开眼摸索着放下青竹窗帘松了一口气。而一旁的温婉则搂着弯弯娓娓给她声讲着美人鱼的故事。元宝兄弟俩对这些个不感兴趣,只掀开车帘泥猴一般快活地往外瞧。
第八十九章 靶子
与朔州城不同,忻州城的城墙是黄土巨石垒砌的,城中有河流过,堤畔的矮枫红得像火。www.uu234.net大街上酒肆林立,一座巨大石桥连通两岸,桥上哞哞的牛声,抑扬顿挫的叫卖声,往来妇人的打闹娇笑声交织成画。
临近中午,钱氏一行人才在朔州城一处饭馆坐了。
立时就有店小二麻利提着铜壶给众人沏茶,又一边笑嘻嘻擦着木桌一边如数家珍报菜名儿:“我们这的鳌鱼、蒸肉还有蒜蓉甜酒虾是整个忻州城里最有名的,几位要不要尝尝?”
钱氏可有可无,微微点头应了。那小二见气氛冷凝,又笑着说了些忻州的奇景趣闻,才甩了布巾下去。
钱氏这一桌只她和背后站着伺候的青鸳二人。聒噪的店小二一走,钱氏这桌就显出来冷清。
百无聊赖下,她偏头听着温婉那一桌闹哄哄地笑闹声皱了皱眉,这妇人是当她们在游山玩水不成?
等到一桌菜上齐,钱氏冷冰冰命令:“去把那两个小子叫过来伺候我用饭。”
从未有人笑得比自己更肆意更痛快,就是有,也不该是仰人鼻息的温婉。
青鸳皱眉瞧了瞧宋允之,才敛眉走至门边那桌将人带了回来,自己则和宋允之下去用饭。
一时间,雅间里回荡起清亮的童声:“姨母吃这鱼肚上的肉,鲜嫩无刺,味好的很。”
“娘说了多少回,吃鱼籽不认数,你本就呆傻,鱼籽吃不得。来,你吃这鱼脸肉,鱼籽哥哥替你吃。”
“你竟这般为我着想!”
钱氏嘴角微翘,又如昙花一现迅速消失,这鱼肚肉果然味道极好。且,聒噪也有聒噪的好处。想来,这一家也不是全无优点。
饭毕,温婉又让掌柜称了几斤酱肉,几斤烙饼记在钱氏账上。无他,这小饭馆里头的酱肉实在肉嫩多汁,鲜咸入味,赶路时只需夹在烙饼里略烤便是极美味的一餐。
京城还有遥遥万里,亏了什么也不能亏了自己胃。就是没条件,也要创造条件让自己过得自在些。
就在众人风卷残云,打包食物的空档。宋允之满头是汗走了过来,皱眉附在钱氏耳边轻声嘀咕:“有内应,追兵杀至,眼下已布下天罗地网等我们出去。”
钱氏放了筷子再无胃口,只接过茶盏漱了口问宋允之:“若交手我方胜率几何?”
宋允之眸子暗了暗,单膝抱拳:“敌众我寡,胜算不足二成。”
钱氏屈指轻轻叩着桌面,似敲在人心尖:“可有退路?”
宋允之艰涩摇头:“敌众我寡,到时属下人等拼死一战,您和太上皇借机隐在人堆中浑水摸鱼逃出去。属下无能,万死不足以护主子周全。”
她微微一叹,伸手摸了摸坐她下首的阿羡:“将那妇人带过来。”
宋允之垂眸,拱手后无声去了。
温婉跟着宋允之走到钱氏身旁时,还朝一旁正襟危坐的儿子眨了眨眼。
等她屈膝行礼后,钱氏才淡道:“告诉她。”
宋允之一愣,将方才说过的又说了一遍。
温婉只微楞,便明白了钱氏的意思:“我换上姐姐的装束,找个与姐夫身形相近的护卫换上姐夫的。届时,我二人冲出去之际,姐姐和姐夫自换上粗布便装跟着食客混出城去即可。”
钱氏点头:“允之会跟着你护你周全。”
温婉一笑:“也好。只是得劳烦宋师父换上青鸳的装束了。”
宋允之:......你确定不是在逗我?
钱氏抿唇:“依你。我给你一炷香时间。”
温婉福了福,牵着儿子告退。左右都是让她当靶子,主动去总比被旁人强逼着要好些。
走出两步时,钱氏到底沉声叫住她:“我欠你一个人情,若你故去,我会替照看两个孩儿,答应你的也会如约。”
温婉回头一笑:“多谢姐姐,若妹妹侥幸不死便和姐姐京城再见。”
钱氏掏出二百两银子让青鸳交给她:“到了京城,去永福客栈找朱掌柜的即可,我等着你。”
换衣服时,元宝阿羡紧紧盯着温婉红了眼,阿羡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娘,我恨她!”
温婉摸了摸儿子的头苦笑:“不要怨恨她,旁人能挟制住咱们家是因我们还不够强大。没有一击必杀的本事,便学着娘咬牙忍耐蛰伏下去。等娘想到更好的法子了,等你们更有本事了,比旁人更厉害了,咱们就可以同她们没有关系。”
元宝红着眼拽着她的袖子不放:“我同你一道去!我吃了很多饭,个子也长高了许多。阿娘,我能护住你。”
他不是个傻子,他听懂他娘要去作甚。他习武为的不就是护着他娘?
温婉摸摸他的小脸笑着摇头:“还不行,还要再长高一些再厉害一些,你才能站在娘前面。眼下便跟着青鸳姑姑,护好自己护好姨母,让娘放心,可行?”
阿羡掉了泪,打开她的手赌气扭过头,瘪着嫩红的嘴泫然欲泣:“我不要护着她!她坏得很!”
温婉抱着他帮他擦眼泪:“娘帮她这一回她也给了娘想要的东西,若娘侥幸活下命来,以后有这救命之恩的情分,咱们家的路也能好走许多。因此,她与娘是等价交换,并没有对不住娘的地方。”
“你们要记住,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今日的敌人也可以成为盟友,明日的至交也可以转眼背叛你。娘知道你们很聪明,能听得懂娘的话。所以,乖乖等着娘。”
元宝阿羡抿着唇不说话了,这些道理他们有的明白有的不明白。有些,
温婉换好衣服又转身朝一旁等候的青鸳行了大礼,才将孩子交给她:“烦你看顾一二。”
青鸳点头应了。
温婉这才一笑,一瘸一拐的背着包袱和宋允之二人先后跳上门口的马车。人定胜天,她还不想死,敢赌她自然有些过命的本钱。赌赢了,便是一条康大道。至于儿子日后的功名,自有他们自己来挣。
“截住马车,一干人等格杀勿论!”屋顶之人沉声大喝,一箭堪堪射中温婉的发髻,强劲的风声从她耳边擦过,两道剑光紧跟其后。
第九十章 逃脱
随即一片潮水般的打杀声汹涌而至,密密麻麻的箭矢像是要将车厢射成刺猬。m.www.uu234.net不过须臾,车顶车辕上到处是打斗的人影。
温婉以为她会惊呼会害怕,可什么都没有,她只无视那车顶进进出出乱刺的刀刃,无视插在脚边的发颤的箭矢,平静换着粗布麻衣包着头,甚至还拿出碳笔描粗了眉。
人的胆子,就是这么一步一步练出来的。谁能想到当初被十几个作乱的流民吓得魂不附体的温婉,今日会无视数十绝顶高手的追杀平静躲在车里改头换面呢?
又是几道“嗖嗖”的破空声,数道箭影穿过车窗射进那身着明黄锦衣的护卫身体内,贯穿胸膛,那人甚至痛呼都来不及,便被射成了马蜂窝。
温婉蜷缩着身子躲在马车的死角里,爬过去盖上他的眼。吃力拖着那断气许久的护卫盖住自己重新贴到死角,沉声问着外面发狂赶马的宋允之:“还能撑过久?”
话音一落,旁边坐凳上又插入数十支箭矢,根根发出尖利的嘶鸣,尾部轻颤。就是那遥遥欲坠的车顶也开始千疮百孔地扑簌簌往下掉木屑。
“最多一盏茶的功夫,你早做准备。”宋允咬牙抽着马一路狂奔,手臂大腿各斜插两支箭。车辕旁是被急速奔马带飞的追兵,滚落一边弓着身子吐出口血花。
暗处之人似巢毁的蜂不知疲倦疯狂反扑,箭雨遮天蔽日:“无论何等代价,倾吾等之力,速将他们斩与马下!”
千钧一发,十万火急,不就是如此?
“再快些!往最繁华的闹市冲,人越多越好,我滚下去后你自弃车逃跑便是!”温婉缩着身子慢慢靠近车辕,沉声交代宋允之。就算受伤以他的身手,只要不受人拖累逃跑不在话下。她如今已自身难保,再顾不上其他。
一道剑光在她头顶落下,躲闪已来不及,只得沉声大喝:“宋允之!”
宋允之回头,一剑将人斩与马下:“同时弃车,千万小心。”
这个隐忍坚韧的妇人与他见过的一众京都贵女不同,除了他主子外,他再未见过这般冷静这般果决的妇人。
温婉拍着胸口点头:“珍重!”
转眼马车便横冲直撞闯入闹市,车顶被几剑劈开,落在街边发出“哐当”的巨大声响。追踪而至的追兵飞身而落,却见车内除正中横躺着的尸体再无二人。就是那带伤赶车的侍女也不见了踪影,竟是早已弃车而逃!
受惊狂奔的马匹嘶鸣着乱窜,街边整齐排列的一众摊位被撞翻,漫天的作物蔬菜混着新鲜的鱼虾洒了一地,场面混乱不堪。
此时的温婉用极快的身姿钻进人堆,她身上不再是五彩妆花锦衣,而是灰扑扑的粗布麻衣,灰布包着满头青丝缩着身子在人堆里窜来挤去,竟半分不显眼。
她一手拿胭脂一手拿毛笔,趁在人堆乱窜的空隙,很快将自己饬成奇丑无比的乡下农妇。一番动作可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在腮边又点了颗米粒大的黑痣,她才咧起血盆大口莞尔笑了笑,此时怕是林渊在这都不定能认出她来。
温婉这才长长呼出口气,还好前半生为了多睡会儿,将化妆技术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果然,所学的一切迟早会在人生中派上用场,有时甚至可以用来保命。
身后是乱糟糟一团的人堆,她也不跑了,只叉腰操着一口乡下土话站在人堆里指着马车叫骂,身上哪有半分妇人的斯文气?
站在屋顶手持弓箭的追兵看着底下乱糟糟一团,不由面面相觑。饶是几人持刀飞身而下,拉着一个又一个百姓辨认,一时也如无头苍蝇般失去了目标。
温婉此时正挥舞着随手摸的擀面杖,唾沫纷飞状蓬头垢面的似个母夜叉骂得痛快,她用的是青州口音,谁也不知道她在骂什么。
“来杀我呀,来杀我呀,你们这群傻叉!杀人不眨眼的乌龟王八蛋!生儿子没**的混蛋!”
那蛮横拉着她的人被她刻意喷出的口水盖了一脸,忍不住皱眉拿袖子擦了急急将她推倒在地:“大人,没有!”
其余追兵纷纷聚拢,朝正中黑衣蒙面之人拱手:“大人,没有!”
领头之人无奈,暗骂声娘,看着一众骂骂咧咧的百姓咬牙下令:“今日在场之人,无论身份无论男女,就地格杀!”
经此一遭,他们隐在暗处的钉子算是废了,而这里距离北京城只有不到三月的路程。再放跑人,他们就没有机会了!
一众追兵面面相觑,一人终心有不忍道:“可,大人,他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
那黑衣为首之人一剑刺中他心窝,语气森然:“违抗者死!”
温婉听着他阴狠的语气,不由打个寒战,这帮人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哪怕这里是闹市,哪怕这里没有一个瞎眼瘸腿之人,他也宁杀错,不放过。在这些掌权者眼里,人命,究竟算什么!
滚烫的鲜血喷薄而出,闹哄哄的人群尖叫嘶喊着抱头逃窜。一众追兵似杀红了眼,围着人群一刀一刀刺下去。一个,两个,三个......绝望哭泣的人群一个个倒下。
温婉抱头缩在人堆里瑟瑟发抖,而那帮追兵已对着魂不附体的百姓搭上了弓。躲不过去了!再没有神明会眷顾她,她的好运截止到今日全部用完了!
绝望愣神之际,手臂一暖,却是林渊猛的拉住她的手,骂骂咧咧粗鲁地拖着她往远处扯:“你个婆娘不在家中煮饭,往外抛头露面的乱跑什么!快走!”
“噗通,噗通”他沉稳的心跳回荡在她耳边,温婉脸上重新有了血色,慌乱着被林渊推进一处墙洞。没有人注意到,急马乱窜时撞塌的这处墙洞,连温婉也没注意到。
这个男人!在她最绝望无助之际从天而降,无论她化作何等模样,无论她身处何地,他总能准确无误认出她,化成神祗挡在她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