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归宿
轻歌姑娘本姓沈。
她出生在距离此地三十余里的一个小镇子上,父母都是一生本分老实的庄稼人,所以日子虽然清贫,却很安宁。
后来在她十三岁那年,家乡发了洪水,淹死了许许多多人,其中也包括轻歌姑娘的父亲。然而天不怜见,祸不单行,洪水之后又发瘟疫,轻歌姑娘的母亲也便撒手人寰,随之去了。
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流落在外……
可想而知,在进入相思楼前,她一定吃了许许多多的苦。
一个女孩子在外漂流,只要有些办法活下去,她也便不会轻易沦落到这风尘之所的。
与轻歌姑娘一样,这里每个人都有她的故事。
而这一次,江轻鸿想听一听柳三姑娘的故事。
“柳三姐姐?公子怎会想起问她?”
轻歌姑娘放下茶杯,嫣然抬眸。
江轻鸿微笑。
“方才经过楼下,遥墙听到似乎是箜篌弹奏的曲子,而说到箜篌,自然不免想到柳三姑娘了。”
“原来如此。”
轻歌姑娘亲自将壶中水添满,不由轻轻哀叹一声。
“可惜,公子日后恐怕是无缘听姐姐弹奏了。”
“柳三姑娘的事在下也略有耳闻,柳三姑娘生的何种怪病,难道当真无法医治?”
“公子也说是怪病了,医来医去,大夫都不知换了多少。哎,想不到她的手非但没有半点起色,反而眼睁睁的看着一天天恶化,甚至到了最后,柳姐姐不得不离开相思楼……”
原来这病非但古怪,而且还有传染之嫌,这件事一传开,整个相思楼都炸开了锅,人人自危。
“怎么,难道并不是柳三姑娘自愿脱离相思楼,她离开是被迫无奈?”
“相思楼里的姐妹虽都是靠本事吃饭,但也免不了要以色侍人,所以不论是手脚还是脸蛋,都是受不得半点损伤的。其他姐妹自然会害怕,这也怪不得她们,而柳姐姐一向对众姐妹不错,也不愿见别人因她担惊受怕。”
轻歌姑娘一边说着,一边将另外为江轻鸿重新泡好的茶倒好。
“公子尝尝看,这是新到的普洱,秋冬喝是极好的。”
轻歌姑娘的周到总让人倍感亲切,因为她对人好便是实心实意对人好,没有那么多的虚情假意,所以她才可以活的比别人轻松些。
一提到“喝”字,江轻鸿又开始不自在,他揉了揉发干的嘴唇,只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嗯,茶不错。”
他心不在焉的称赞一句,然后接着道:“柳三姑娘这一走,不仅是相思楼的损失,也是她自己的损失,不过最失望的恐怕要算那些常来为她捧场的客人吧。”
“是啊,柳姐姐心性柔顺,虽淡薄名利又不喜热闹,对这里总还是有感情的,不然她也不会买下附近的宅子了。说起来,从前冲她面子来的客人是不少,不过她不屑逢迎讨好,所以惹客人不高兴也是常有的事。好在她的几位座上宾也都是熟客,就算她不在,有人也会替她招待好的。”
轻歌姑娘淡淡一笑,眼中中似有一种冷意闪过,不屑之心溢于言表。
从她闪烁不明的言辞中,江轻鸿仿佛猜到了她说的是谁。
在这相思楼里,轻歌姑娘看不惯的只有一个人,而且这个人非但她看不惯,十个姐妹中定有九个提到她会皱眉,至于剩下的一个甚至会忍不住对其破口大骂。
而这个人便是云梦。
此时云梦姑娘正倚站在对面门口,满嘴的瓜子皮乱飞。
她长了一双勾魂的丹凤眼,淡紫色的胭脂均匀的涂在淡褐色的肌肤上,呈现出一种神秘而蛊惑的魅力。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绛紫色的宽袍,袍尾略短,美丽而修长的双腿隐在袍子里若隐若现。袍子的衣领很宽,微微斜倚的姿势露出精致纤细的锁骨,在那串珍珠项链的辉映下,她整个人仿佛更加光彩照人。
她的客人还未到,她显得十分悠闲,手里端着个小小的瓜子盘,她就站在门口嗑着瓜子,那双灵动的眼睛围着楼下大厅里的人们滴流滴流乱转。
她身边还有个小丫头,她一边扔,那小丫头就躬着背一边清理。小丫头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江轻鸿记得她叫小萤。
小萤并不完全算相思楼的人,不过也是个命苦的丫头,家里有重病的父亲,她才小小年纪,已知道瞒着家里出来做工挣钱。
小萤机灵可爱,很讨姑娘们喜欢,可是偏偏只有一个人的心肠冷如铁,总是时不时刻意刁难于她。
云梦姑娘的人虽美,言行举止却并不怎么讨人喜欢。
但这种讨厌却又仅限于这里的人,在这相思楼,抛开柳三姑娘不谈,也唯有她客人的数量可与轻歌姑娘相较。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而有女人的地方便有是非。
云梦姑娘往往就是这是非的中心。
有些人虽招女人讨厌,却往往男人缘极好,譬如唐蜜。而云梦姑娘也恰好是容易招女人妒忌讨厌的那一种人。
她虽没有唐蜜那么好的演技,能将男人完全掌握在手中,对付男人却也极有一套。而她又远没有唐蜜那般挑剔,她看中的只有一样,那就是男人的口袋。
在相思楼中,云梦姑娘原本便是个异类。
因为这相思楼里的姑娘虽不敢说冰清玉洁,却个个是规规矩矩的,唯有她,非但是个曾经沦落烟花之地的舞姬,而且还被人金屋藏娇,一跃上过枝头。
可惜好景不长,她最终还是被那个替她赎身的男子所抛弃,就在她走投无路,几乎又将重操旧业之时,她的一曲舞姿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
被相思楼的主事人湘姑看中后,从此云梦姑娘便改名换姓,成了这相思楼的第一舞姬。
不知是否因历经几番变故打击,这位云梦姑娘不但性情古怪,为人尖刻,对人对事都极为冷漠。
在这个世上,她在乎的东西只有一样,那便是金钱。
或许世态炎凉,她曾被人心狠狠伤过,于是她便变本加厉,仿佛要将自己所受的苛责苦难加倍奉还给世人。
她只记住了一点,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仗的只有金钱与自己。
所以有一句口头禅,她时常挂在嘴边。
有钱能使磨推鬼。
钱,当真是个好东西。
这世上有很大一部分人的烦恼便只是因为金钱。
云梦姑娘是个俗人,却俗得很真实。
江轻鸿并没有从心底里瞧不起她,因为他本就不是相思楼里的人,云梦姑娘既没有得罪过他,他们之间也没有相处已久的积怨。
至于其他人,她们有他们的立场与角度,江轻鸿只是静静听见,渐渐仿佛也能体会轻歌姑娘的愤怒。
江轻鸿第一次发现,即便如轻歌姑娘这样善解人意,懂得如何宽让之人,也总还是有忍不下去的时候。
江轻鸿不想去评论女人之间那些琐碎的对错,他只好奇云梦姑娘与柳三姑娘的关系。
直到轻歌姑娘泠然道:“即便她平时如何不好,在我心目中也始终将她当做姐妹之一,因为我知道在这相思楼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酸与不易。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伤害身边这些苦命的姐妹……”
江轻鸿眉心微沉。
看轻歌姑娘的神情,这位云梦姑娘一定做了间十分不得了的事。
美丽的眼眸忽然透露出一种沉痛的愤怒,轻歌姑娘像是再也忍不下去,一字字道:“公子可知道,柳姐姐的病因何而起?”
江轻鸿惊诧,紧眉反问道:“怎么,难道柳三姑娘的手疾与云梦姑娘有关?”
轻歌姑娘冷冷道:“这件事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甚至连柳姐姐……也许有人还觉得自己做的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
江轻鸿轻叹。
“可毁掉柳三姑娘的手,对云梦姑娘又有何好处呢?”
杯中茶已冷了,轻歌姑娘努力控制着内心难以安耐的愤恨,淡淡道:“不错,在这相思楼,人人皆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要想衣食无忧不是难事。但是公子怎知,不会有人居心叵测,妄想一者独大?”
人心歹毒与狡诈何其恐怖,凶猛残忍更胜于虎豹豺狼之心。
被这一语惊醒,江轻鸿忽然察觉到即便是在这小小的相思楼中,竟也逃不开人心算计,尔虞我诈。
轻歌、柳三、云梦……
她们不过是三个柔弱的姑娘,争抢的也不过是相思楼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竟像是苏、慕容、快刀门三大势力相抗的缩影。
近几日发生的一切仿佛流转的轮盘,在眼前不停旋转而过,江轻鸿深吸了一口气,背脊却不知何故已沁出了冷汗。
直到从相思楼出来,江轻鸿忍不住轻轻叹息。
离开的时候,他特意走的是来时的那条路。
此时夜已更深,卖糖炒栗子的摊子已收了,但红漆小门前的灯笼还是亮着的,小楼上的灯光也还在。
江轻鸿本不打算在此驻足,却在碰巧经过时,琴声又响起。
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就默默站在那里,静静的闭上眼睛,听着……
不知不觉,他仿佛看见了一个人坐在灯下,独自默默抚琴。
她的手没有了原来的灵活,甚至为了让曲子更流畅些,她已弹得很吃力,可是她却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忍受着痛楚,这曲子也是痛楚幻化而成的。
而在痛苦的折磨下,或是涅重生,或是永远的走向毁灭……
二者之间,总有一处是归宿。
柳三姑娘的归宿在哪里……
他自己的归宿又在何处呢……
四十七.牢狱之灾
江轻鸿抬起头。www.uu234.net
不知何时,沉重的阴云后竟探出一轮明月来。
月不圆,也不弯,甚至因过分冷清缺少了几分美感,不圆满的形状则呈现出一种既滑稽,却又神秘的深邃。
明日也许会是个好天气。
心里想着这个,江轻鸿勉强有了一丝安慰,然后他便放开了脚步,向那更幽深更沉重的一片黑暗中走去。
穿过胡同,他从最黑暗的地方走了出来,瞧见空荡荡的街心站着一个人。
一身黑衣劲装,斗笠帽檐压的极低,几缕干枯的发凌乱的垂下,男子就静静的站在那里,胸前托着一柄被白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东西。
他的姿势很奇怪,像是十分虔敬的信徒在忠诚的敬畏着某种神秘的信仰,同时整个人绷的很紧,就像一张满弦的弓,一触即发。
江轻鸿眼波流动,很快认出了这个人,负手踱步上前。
“朋友,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男子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若是有空,阁下可否赏脸陪在下去喝酒聊天?”
江轻鸿不识趣的有些欠打,依旧微笑上前。
男子还是没有动,却终于低着头缓缓道:“走开。”
嗓音低沉而略微沙哑,他的语速很慢,两个字蹦出来却顿挫有力,语调则显得有些深沉。
江轻鸿已慢慢走近,他很识相,走到一个合适的距离便恰好戛然而止,不再上前。
因为他很清楚,再上前一步,只会有两种结果。
第一,那人会退。
第二,那人手中的剑便要出鞘。
但这次江轻鸿虽没有上前,黑衣人却忽然身形一动,动作迅疾如风。抱在怀中的东西一挥,白布展动拉长,在黑夜的冷风中高扬飘飞,如同一道鲜明的旗帜。
街角已有四条人影接连跃出,都朝那人扑了过来。
来人清一色的蓝衫蓝帽,身法俱是一等一的好手,他们其中一人擅掌,一人用拳,一人舞双刺,最后一人使长鞭。四人身手矫捷,配合更极为默契,交手对敌之间几人位置交错,变化多端,仿佛蕴含了某种奇妙的阵法在其中。
只听几声撕裂之音,招展的白布便被舞动的双刺割裂成一条条碎片,在大风中漫天飞扬,天地间恍若有片片白雪飞舞。
就在最后一寸白布被刺锋碎裂的刹那之间,一道冷光突然闪动,天地之间弥漫的一片苍白中赫然多了一点耀眼的红,接着便有一个人倒了下去。
双刺是金钢所制,摔落在地时发出了清脆的鸣响。
“三弟!”
数声疾呼几乎同时发出,那使双刺的青年却如死鱼一般被打翻在地,他双目突出,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与恐惧,甚至连半句呻吟也来不及发出。
他实在没有想到,他会就这样死去。
他甚至没有看清那人出手的方向或招式,他只知道自己从没有见过这样快的剑。
其实不止他一人,其余几人也似乎没有料到,那人出手之辛辣迅猛已到了如此诡异惊悚的地步。
但是他们已无路可退,接着又有一人大喝,挥动着拳头便冲了上去。
拳头打的是那人的脸,可那人只轻轻旋身,修长的剑锋自下而上迅疾一抽,伴随着痛苦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一条手臂已飞了出去。然后剑尖又那么轻巧的斜斜一横,用剑之人似乎连半点力气也用不着,只凭借这诡谲多变的招式,便直接一剑刺穿了用拳人的心脏。
剑尖拔出来时,还带出了温热的血液,鲜红的血液喷射而出,如炸裂的烟花盛开,将地上的白布染成一片片鲜艳的花朵。
余下的两人已呆住,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杀人招数,如此的剑,而其中一人已明显心生退意,握紧的手在颤抖着。
另一人已知决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他用尽全力咬了咬牙,似乎已快将牙齿咬出血,同时大声冷喝道:“四弟!鲤出龙门!”
话音一落,他掌中的鞭梢已灵蛇般打出,将那带血的剑身紧紧缠缚。可此时他的兄弟竟像被吓破了胆,不但没有及时出手,反颤巍巍退了半步,他临阵退缩,竟丢下同伴,撒腿掉头而逃。
剑光舞动如风车,长鞭已被剑身挣脱,用鞭者瞳孔一震,随即也无声无息的倒下了。但事情并没有结束,“噌”的一声,剑是被人用内力打了出去,雪亮的剑锋笔直窜出,伴随着一声难以置信的惨呼,剑身精准无误的没入了最后一个人的后背,然后从前胸穿出,死死钉入了墙面……
冷风吹过,街道上有淡淡的血腥飘过。
江轻鸿一直站在原地,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却又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只在那人将剑收回的时候,淡淡道:“兄台,真不打算陪在下去喝一杯?”
戴斗笠的人冷冷道:“江轻鸿,你是不是嫌自己的命太长。”
江轻鸿笑了笑。
“能再次相逢,可见你我之间的缘分不浅,现在正事忙完了,我看兄台应该会很空闲。”
“我没有空闲,也不会喝酒。”
“不会喝酒没关系,我们可以聊聊天,交个朋友。”
“我也不交朋友。”
戴斗笠的人淡淡说完,没有再作声,只重新调整了一下帽檐,最后又暗暗警告一句道:“别再跟着我,否则……”
否则怎样,不用多少也能想象得到。
但他这句话说的有些奇怪。
因为江轻鸿并不是个喜欢强人所难的人,别人既然没有兴趣陪他喝酒,也没有兴趣与他交朋友,他绝不会死缠烂打的。
而那戴斗笠的人眨眼间已消失无踪。
空荡荡的街面只剩下江轻鸿,还有四具还未凉透的死尸。
江轻鸿舒了口气,看着地上躺着的四具尸体,啧啧叹息道:“管杀不管埋,这个杀手还真是不合格。”
他叹息一声,转头却察觉到角落里的阴暗处还窝着一个人。
小乞丐。
他瑟缩着打着冷颤,小心翼翼的躲藏着,他似乎已被吓掉了魂儿,连江轻鸿走过去都没有察觉到。
所以江轻鸿蹲下身来一敲他的头,便吓得他“哇”的一声大叫了出来。
“喂,小鬼,你一直在这儿?”
小乞丐回过神,发现面前的人并不是那戴斗笠的鬼魅,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小鬼,我问你话呢。”
江轻鸿打量着小乞丐,他浑身上下虽然脏兮兮的,却并没有受伤,看来只是过度惊吓的缘故,虽尚有三魂,却丢了七魄。
小乞丐跳了起来,四下张望,已瞧不见那戴着斗笠的人。
江轻鸿嘴角一扬,也站起身。
“好了,别找了,人早走了,他留了句话给你。”
“留话给我?”
小乞丐惊讶的合不拢嘴,注意力才聚集到江轻鸿脸上。
“是啊,他要你记住,别再跟着他,否则……”
江轻鸿比划着,做了个割颈的姿势。
小乞丐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江轻鸿道:“你一直在跟着他吧,是谁的意思。”
小乞丐低着头,眼波流转一阵子,才抬头瞪着江轻鸿。
“谁说我跟着他了,再说你算老几,我的事你管不着!”
他对着江轻鸿做了个鬼脸,又顽皮的吐了吐舌头,态度张狂至极。
江轻鸿笑了。
“我是管不着,不过我是好心,不想看着你这个小鬼头去别人剑下送死。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老狐狸奎老头吩咐你的吧,我现在正好缺个酒搭子,带我去见见他吧。”
小乞丐哼了一声。
“要找酒搭子你就自己去找,要见老狐狸你也知道路,再叫我小鬼,有你好受的!”
他又冲着江轻鸿一阵挤眉弄眼,然后竟一溜烟的跑掉了。
他对江轻鸿的态度似乎很不友好,但江轻鸿并未放在心上,因为现在还有一件麻烦事令他头疼。
因为他还要替人收尸,可是偏偏身上连买棺材的钱也付不出。
他只能先把尸体收拾起来,至少不要让他们横尸街头。
这关西四鬼虽皆是无恶不作的小人恶徒,不过人既然已死了,前尘也尽一笔勾销,他既遇上了,也不能放任不管。
他刚弯下腰,准备拖起其中一具尸体,十几双白布包边的黑缎靴子就出现在了眼前。
这可是要命的靴子,江轻鸿知道自己的麻烦又来了,因为出现在这里的是十几双官靴。
一个人大半夜在街上搬运尸体,即便他始终不肯承认人是他杀的,官差也定要循例将人带回去一番盘问。
江轻鸿着实有口难辨,因为他并不是个会出卖朋友的人,即便那个人从未将他当做过朋友。
所以他只好闷着头不说话。
说来也奇怪,此地的官差倒像比江轻鸿从前认识的要好脾气好的多,他们一番盘问下来见问不出什么,竟没有用那些千奇百怪的花招来屈打成招。
看来自己的运气也没有坏到家。
江轻鸿躺在牢房里,只希望苏霆能尽快发现他这个好朋友、好客人的悲惨遭遇,然后从天而降,将他搭救出去。
这当然有些痴心妄想,但想不到很快他的救星竟真的来了。
不过来的并不是苏霆,而是一个他绝不会想到的人。丁凡。
此时此刻,江轻鸿绝没有想到,丁凡会到这里来,而且还是专程来搭救他的。
“事情我已打听过,基本已经查清楚了,江兄受委屈了。”
丁凡一挥手,狱卒便点头哈腰的将牢门打开了。
四十八.第三个死人
这场牢狱之灾,甚至最多也未超过两个时辰。www.uu234.net
江轻鸿从官府走出来的时候是满心感激的,因为不会有人想在那又臭又暗的地牢里过夜。
一连突如其来的变化倒真是让人猝不及防,但是事实上便是江轻鸿实实在在欠了丁凡一个大人情。
“还是丁兄有办法,我前脚才刚进去,连屁股也没有坐热,不过丁兄怎知我惹上麻烦的呢?”
丁凡勉强一笑。
“也是巧合罢了,我来此是有些事要办,想不到正好碰上江公子蒙受不白之冤,丁某与本地的差官也算相熟,打个招呼,举手之劳而已。”
他的态度似乎比之前客气多了。
看来不知是丁凡有本事,还是还是双拳门的名号够响亮,这里的官差显然是很买他的帐的。
江轻鸿有一种感觉,莫说人不是他杀的,就算关西四鬼之死真的是他下的手,丁凡也不见得没有办法捞人出去。
不过他还是对丁凡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感到好奇,于是道:“丁兄前来,可还是为了吴先生的事?”
丁凡摇摇头,不知为何却眉心紧锁。
“不算是,但也与此脱不了关系,这件事丁某本也想找江兄商量,江兄若是现在方便,不如一同到舍下一叙。”
这实在是个很合江轻鸿心意的提议,而且毕竟才受人恩惠,就算他心有不愿,也不好在此时拒绝,所以他便随着丁凡来到了丁府。
身为堂堂双拳门副门主,丁凡的府邸倒出乎意料的简朴。
府中上下不论从位置格局、装饰布置,都很符合丁凡这个人的性格,朴素刚毅,低调刻板。
但是江轻鸿没有想到,此刻在丁府会看到另外一个人。
姬灵云竟。
江轻鸿随着丁凡进来的时候,姬灵云正不安的在厅中来回踱步,平日从容优雅的神态之间写满了焦躁与惆怅。
见江轻鸿,姬灵云先是一惊,又是一喜。
她还未开口问江轻鸿来的原因。
丁凡便客气道:“在路上遇到江兄,丁某便私自做主邀其前来共商,姬老板不会介意吧。”
姬灵云欣然道:“当然,若非事出突然,奴家本也打算向江公子求助的。”
姬灵云用了“求助”二字,显然事态已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她与丁凡的神情都透着沉重,江轻鸿敏锐道:“二位此时突然会面,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吧。”
“此事关系着灵云庄上下安危,奴家也顾不得些许礼数规矩,深夜来访只为一个人。”
“哦?”
姬灵云神色中的不安越发沉重,她转向江轻鸿,缓缓道:“江公子一定还记得那一晚的宴席。”
江轻鸿当然记得。
若没有那一晚,吴令也许便不会死。
他之前一直有种隐隐的预感,他总觉得吴令之死也许与双拳门的争斗并无干系,而是与灵云庄有关。
而此刻,他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
“那公子也不会忘记,当晚受邀参加酒宴的各位之中,除了吴先生之外,还有一位以仗义出名,好打抱不平的梁三哥。”
江轻鸿又点了点头。
然后姬灵云便不说话了,因为她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
原来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梁三也出了事,与吴令同样的死因,他亦是被人以重掌催心至死,尸体同样出现在灵云庄的后院。
姬灵云似乎因为这件事受到了极为沉重的打击,若说吴令之死与灵云庄无关,仅仅是个意外的话,那梁三之死便等于昭告天下,此事一定与灵云庄脱不了关系。
所以她便连夜而来,找到了丁凡,丁凡得到消息,先去官府打探了一番,才将江轻鸿带了回来。
先有子夜之事尚未了结,而且所剩时日无多,后有两条人命丧于灵云庄,远虑近忧积压在一起,连日的操劳下来,姬灵云已身心俱疲。
不过好在双拳门这边,关于追查吴令死因这件事还是掌握在丁凡手中,而这丁凡总归是有些见识的,并非一般昏懦愚蠢之辈,才没有因为急着洗脱嫌疑就将脏水一并泼给灵云庄。
所以姬灵云此刻才能坐在这里,和他们二位说话。
吴令与梁三之死虽蹊跷,却将某些未知的关系串联到了一起,同时也让丁凡摆脱了某些困扰,譬如来自双拳门内的质疑。
姬灵云道:“如今副门主该相信奴家所言,即便吴先生之死与灵云庄有关,也仅仅可能是与灵云庄有仇怨之人所为,绝不会与奴家有关。”
丁凡默然。
人人都知道,梁三与姬灵云的灵云庄关系甚笃,江轻鸿也记得那日酒宴上,面对子夜的威胁,也只有这位梁三哥是义无反顾的站在姬灵云这边的。
梁三之死是否会与子夜有关,是否是有人要敲山震虎呢……
可若梁三之死当真与那日酒宴上的表现有关,但是吴令又圆滑世故的多,本不应该将他当做杀鸡儆猴的第一个对象。
毫无疑问,这件事还是要从灵云庄查起才好。
丁凡道:“姬老板放宽心,丁某还是那句话,若是与姬老板无关,双拳门也不会冤枉好人。但现在两人都死于灵云庄,姬老板应该不介意双拳门的人前往灵云庄查探吧。”
吴令的地位到底在双拳门中举足轻重,即便现在丁凡已摆脱了大半嫌疑,事情的真相也须得继续查下去。
只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丁凡才算对双拳门上下有个交代,否则倒极有可能会落个因私怨失职的不利之罪。
江轻鸿察觉到一点,看来这几日姬灵云在吴令身上一定下了许多功夫。这次三人相见,气氛虽然压抑得很,却明显比之前相思楼的会面要和谐的多,丁凡也给面子的多。
姬灵云不禁垂眸,似乎有些迟疑,半晌才道:“其实自吴先生死后,奴家寝食难安,急于调查,也并非丝毫没有线索,不过想不到一年大意,又连累梁三哥丧命,奴家实在……”
娓娓而来,明媚的眼波中已有了懊悔自责,丁凡显然有些吃惊,江轻鸿也从思绪中还转,一下来了精神。
“姬老板这话如此说,可是查到了什么?”
姬灵云收敛起眼中的悲伤,郑重而沉痛得点了点头。
“二位可听过金手印么?”
此言一出,江轻鸿与丁凡皆惊,不由对视一眼。
传闻金手印是西方魔教长老所创的一套掌法。
传说此掌法颇为了得,修炼者必得有三四十年以上的内功修为,而中掌者无痛无觉,无伤无痕,却会在一盏茶的时间之内突然肺腑俱烈,心脉尽断而死。
但这套掌法终究也只是传闻,如今江湖之中并未听说有人修炼或习得此掌,而且自从十几年前魔教分崩离析之后,金手印的心法也随着魔教长老的死而遗失,加上练就此掌法对于修炼者的要求条件甚为严苛,要练成此掌法几乎是难如登天之事。
但是姬灵云此刻忽然提到金手印,当然并非无缘无故。
这件事还要从十日前说起……
就在十日之前,灵云庄来了一位客人,一位很奇怪的客人。
当时姬灵云并不在庄内,只因早已有人预先替这位客人安排打点好了一切,所以姬灵云倒也未曾在意。
人人都知道,灵云庄是个很讲规矩的地方。
凡是灵云庄的老朋友,姬灵云总会做东,私下宴请这些贵客。一则是投其所好,攀结关系;二则也算尽地主之谊,便如那日姬灵云对江轻鸿的慷慨一般。
“抓钱娘子”这个外号起的极妙,而会“抓钱”的人也必定要会知道该如何“撒钱”。姬灵云单每月与灵云庄上所居贵客攀交关系的花费便有数万两之多。
所以她倒绝非一个吝啬小气之人。
但是总有一些人,一些时候是例外的。
譬如某些人来到灵云庄本就是很秘密的事,他们肯在灵云庄花上大笔银子,所谓的图个心安,也是图个方便,并非没有理由。
这些人之中当然不乏身负人命的、夹带不义之财的、惹了是非的、背景不怎么干净的,甚至会有亡命之徒夹杂其中。
凡此类人途经此地之时,灵云庄便变成了一把伞,一把精致而牢固的保护伞。
因此灵云庄才可风生水起,它赚来的钱也未必全是干干净净的。
这一点江轻鸿并不意外。
灵云庄从不收留没有来历的人,而姬灵云是个很会看眼色,又很会做生意的人。
她知道什么样的客人需要的是什么,对他们的喜好也算了若指掌。譬如江轻鸿需要的是美酒,而叶小蝉爱的是美食……
所以她当然也知道什么样的客人她应该见,什么样的客人她是不必招呼的。不必招呼的客人有两类,一类是她瞧不上眼,却不得不收的客人;二则便是以她的身份高攀不起,也不敢高攀的客人。
但这次姬灵云却错将那位客人归为第一类,倒当真不小的失误。
只因前阵子收到子夜的黑帖之后,她已没有过多的心思花在逢迎招呼,招揽进财上。
久而久之,姬灵云也便忘记了那位神秘的客人。
但自从灵云庄出事以后,姬灵云一面在双拳门与官府之间打点吴令之死惹来的麻烦,一面也开始暗中私下清查灵云庄中的人。
吴令死时在庄中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好在这次幸运的是灵云庄中的客人倒没有什么来路不正之人,加上姬灵云平日该有的孝敬从未缺迟,而此事又涉及到双拳门,甚至还多多少少与苏、慕容两家有所牵连,官府自然也不愿插手太深。
一番盘查下来,姬灵云也算侥幸过关,但此时她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四十九.金手印
此时在灵云庄下榻的客人并不少,除去江轻鸿,余下的几位也俱都有名有姓的体面人。www.uu234.net
其中有出手阔绰的关外药商贾松,还是鼎鼎大名的华山派弟子天外剑客沈樊,再有便是押解归途中,在此等候接镖的扬名镖局副总镖头林万里,再有便是此地万寿赌坊掌事宋九哥的两位好友罗青、祁凌,他们一个是丝绸商家的公子,一个是盐帮帮主的外甥,都是有头有脸的富家子弟。
而从官府盘查之时开始,就只有居住在畅清阁的那位客人自始至终再没有露过面。
自从吴令出事,客人们先是受了盘查,随即被通告在事情未查清之前,不得私自离开本地。这阵子所有人都心情焦躁,为了安抚众人,由姬灵云牵头,万寿赌坊掌事宋九坐镇,今夜就在这灵云庄中拉开了一场豪赌。
而与吴令死的时辰相差不大,梁三死时亦是夜深人静之时,本是每个人都难逃嫌疑,不过今日却巧得很,倒是把每个人的嫌疑都排除了。
当时赌局正进行到一半,气氛正热烈,药商贾松一口气压了十万两赌注,而罗青、祁凌二人也已赢了三万两。姬灵云是最大的庄家,为了助兴,她本就打算刻意输些钱。总镖头林万里则与剑客沈樊在隔间中对饮。
灵云庄出事之后,姬灵云已加派了人手,还有双拳门的人在外日夜监视,要想将人杀死再带进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如此说来,倒只有那位失踪的客人,极可能有杀害梁三的机会。
丁凡不由皱眉。
江轻鸿却忽然问道:“那畅清阁内,姬老板可曾进去检查过?”
这句话倒是一言就问到了点子上,姬灵云眼中一亮。
“作为灵云庄的主人,奴家本不该翻查客人居所,不过那日先是官府搜查过之后发现并无异样,那位客人又未再出现过,而此事现在关系两条性命,所以就在梁三哥出事之后,奴家便立刻带人检查了畅清阁,从暗格中果然发现了一包东西。”
莫说灵云庄里包藏着并不光明的一面,单是为了客人的财物安全,每间屋子里都设有秘密暗格,用来存放贵重之物。而这些暗格机关灵活,每换一批新的客人,姬灵云便会请鲁班门的人将其重新改造一番。而知道这些暗格机关的,除了当时住下的客人,也只有姬灵云一人。
而姬灵云与那位神秘的客人未曾谋面,当然也绝不可能将暗格的事交代于他,所以当姬灵云发现暗格之中藏有东西的时候还是十分惊讶的。
“那包里除了几件款式颜色各异的随身衣物,三张人皮面具,一包金子之外,唯有一物,奴家已带了过来让二位过目。”
姬灵云说着,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小小布包,放在了桌上。
布包是黑丝绒布料,黑的发亮,袋口扎得紧紧的,只有手掌大小。
丁凡与江轻鸿相视后,承让道:“还是请江兄打开吧。”
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在情况未明之前,他并不愿过多的参与此事。
江轻鸿也不客气,拿起布包先在手中轻轻一掂,便将绳扣解开,露出一块金色的令牌来。
“这是……”
江轻鸿还未有什么反应,只见丁凡已变了颜色。
令牌样式大气,纹路精致,刻着一个斗大的“金”字,看起来很像传说中魔教长老金曲凤的那块金字令牌。
而金曲凤的成名绝技便是金手印掌法。
“看来那位神秘人竟真的与魔教长老金曲凤有关了。”
丁凡眉心打成了一个结。
姬灵云谨慎道:“令牌确实是从那位客人的行囊中发现的,不过那人身份如何,是否与凶杀有关,奴家倒不好下论断。”
但即便她如此说,一切嫌疑均已指向那位神秘的客人。
丁凡思索片刻,却道:“那就算来到灵云庄时姬老板未见到人,总会有见到人的吧,否则姬老板怎知人已来了?”
“据当时接待人的下人所言,那人穿着一件极为宽大的白袍,裹藏的很严实,个头偏高,说话的声音很低也很古怪。他报了名字之后,接待的侍女便按规矩将人带往早已预定好的畅清阁安置。因客人曾特意嘱咐需要安静,不必去伺候,所以就连日常打扫也不敢轻易去打扰。”
姬灵云所说的内容并没有太多意义,再看包袱里既然有这么多的装扮和人皮面具,入住时也极有可能是乔装改扮过的。
“听姬老板这么说,不但连此人的样貌未知,就连他在灵云庄里做了些什么,是否离开,又何时离开,这些情况都不明了?”
姬灵云面露愧色。
“说来惭愧,这是灵云的疏忽。”
“那他报上的名字是……”
姬灵云以指沾水,在桌上慢慢的写出了二字。
苗。
这名字陌生得很,江轻鸿对其并无印象,当然也极有可能是化名。
丁凡道:“丁某也知道灵云庄的规矩,姬老板对这位客人一无所知,那替他提前安排的人不知是哪一位。”
“这个人说起来倒是绝对信得过的,就是泥巴巷子的奎老头。”
“奎老头?怎么是他?”
奎老头在黑道上也算是响当当的地头蛇,他买卖消息的情报网遍布此地,根基颇深,但从不与白道上的人正面来往,也从不与人结怨。
由此一来,灵云庄又多了一层复杂的黑道背景。
“奎老头那里,奴家已遣了魏连前去打探,不瞒二位,灵云庄与奎老头是有过些许往来,但是他本人从未露过面,我相信他也极有可能并不知情。”
奎老头是从不离开泥巴巷里的窝的,这一点江轻鸿也知道。而且姬灵云的话很中肯,奎老头这样的老狐狸是不会为自己惹这种大麻烦的,不过就算他知道些什么,他那铁嘴钢牙的,魏连走了这一趟,江轻鸿几乎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丁凡思索片刻,道:“看来眼下当务之急,恐怕还要从查找这位苗开始……”
但既无样貌又无年纪,单单凭一个假名字,要找到一个穿白袍子的人简直如大海捞针,毫无头绪。
姬灵云也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第一时间找到了丁凡,希望能依仗双拳门在本地的人脉,尽力将这位神秘人找出来。
毕竟在吴令这件事上,两人的目的是一致的。
丁凡道:“此事关系到双拳门中兄弟的死因,何况与魔教余孽有关,相信丁某向门主汇报过之后,门主定然会发动上下之力将这歹人揪出,还灵云庄与此地太平,也可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
他沉了口气。
姬灵云立刻道:“如此甚好,奴家也会请别的朋友相助,相信凶手一定无所遁形。”
一番言谢客套难免,一旁的江轻鸿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他正反复观察着手中这块令牌,心中似乎已有了别的打算。
丁凡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那这块令牌,姬老板如何打算。”
姬灵云眼波轻转,“不如就交于副门主吧,到时也可让门主过目。”
她想的更加周到,她似乎担心丁凡不能说服周天峰,本就打算将令牌留下。
“也好,那丁某就先收着。”
直到姬灵云提醒,江轻鸿才回过神,将令牌递给丁凡。
从丁府出来,江轻鸿还是没有说话,直到姬灵云乘上轿辇,又掀起轿帘道:“天色已晚,江公子若是无处落脚,不妨随奴家走吧。”
“也好,在下的东西还在庄上,那就又要打扰了。”
江轻鸿很痛快的答应了。
姬灵云的神情显然已恢复了平静,不知是否已从找到令牌的慌乱情绪中回还过来,她莞尔道:“江公子这话太客气了,公子难道忘记了自己还是灵云庄的客人呢,请吧。”
江轻鸿微微一笑,撩衣上车。
车里宽大而舒适,坐上铺着柔软的长毛羊皮毯,甚至还备着温好的酒,让江轻鸿既意外又开心。
“这是春天新酿的梨花酒,小酌怡情,奴家偶尔也用些排遣心中不快,公子或可将就用些?”
而江轻鸿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现在只要有酒,无论是什么酒,他都不会挑剔的。
但只可惜到底是女人家喜欢的东西,这梨花酒香甜有余,韵味不足,对于江轻鸿这种品尝过无数美酒的人来说,自然不会如何看得上眼。
喝了小小一杯之后,江轻鸿倒有些后悔,不论如何他也该忍着不喝的。
否则只喝上一点点,酒瘾便被勾起,又偏偏不能尽兴,那滋味才当真难受。姬灵云像是看穿了江轻鸿的心绪,宛然一笑。
“江公子若是不尽兴也无妨,反正灵云庄内还有许多好酒在等待着公子的品尝,对了,那位林副总镖头与天外剑客也都是海量,公子定然不会觉得寂寞无趣的。”
江轻鸿淡淡微笑。
“其实不瞒姬老板,方才听你提到二人对饮,在下肚子里的酒虫已被勾起,不过方才是正事要紧,其实要说起来,在下出来本就是找酒来的。”
这倒是实话,不过可怜他一整晚在外瞎逛,却连半滴酒也没有沾到。
姬灵云笑道:“奴家就猜到江公子肯定是缺酒喝了,否则也不会大驾光临了。”
她指的是江轻鸿之前到灵云庄找她的事。
江轻鸿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脖子,轻笑道:“看来姬老板最近确实没有闲着啊,要找你还真不容易。”
五十.清溪之夜
一行清晰的马蹄均匀有力,马车缓缓在空荡的街面上驶过,伴随着一串轻灵的铃声在夜空中徘徊。m.www.uu234.net
“是,和现在比起来,过去的日子确实是太清闲了。”
姬灵云嘴角含笑,却浅露凉薄之意,她目色清冷的自斟自饮着,总是温言软语的神情之间好似飘过一抹淡淡的惆怅。
她仿佛有一种不安的预感,那便是有些事一旦发生,就再难有回转的余地。
就如死人不会复活,而活着的人也许会更快的变成死人……
江轻鸿轻轻舒了口气,幽幽的合上了眼睛,等到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灵云庄已近在眼前。
还是依旧灯火通明,从灵云庄宽阔气派的大门遥望,就像面对着一座不夜之城。
此时官差都已撤走,灵云庄恢复了平静。
江轻鸿从马车上跳下,出于礼貌与风度,他自然的抬臂搭起姬灵云的手,姬灵云明眸轻垂,袅袅的从车上走了下来。
空气中夹带着冰冷的寒意,北风吹起,吹动着江轻鸿的衣衫,也吹动起门前那一排比橘子还要红色的灯笼。
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远处有一条跃动的人影从街的另一端一蹦一跳跃入眼帘。
“呦,真巧啊。”
琉璃般的瞳色灵灵一转,瞥见搭在江轻鸿手臂上的纤纤玉手,叶小蝉小巧的嘴角一斜,甜笑中有些发冷。
“姬老板真是大忙人,深更半夜不好好在灵云庄呆着,孤男寡女,也不怕惹人闲话。”
她仿佛没有要与江轻鸿打招呼的意思,倒与姬灵云闲话起来。
姬灵云立刻察觉到空气中弥漫起的醋意,慢慢收回手,优雅含笑。
“多谢小叶姑娘提醒,不过小叶姑娘也一样很得闲呢,这么晚回来,姑娘才该注意些,毕竟这阵子此地不怎么太平。至于江公子,我们只是碰巧同路而已……”
“同路也好,相约也罢,反正和我没什么关系,姬老板不必解释。”
叶小蝉冷笑一声,撇下二人,负手进了庄。
江轻鸿有些困扰的挠了挠眉心,他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叶小蝉。
“姬老板,小叶这几天一直在这儿?”
“是的,今晚的赌局小叶姑娘也有份儿,我之所以没有提起,是因为我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和小叶姑娘有关系。我想大概是在我出去之后她才走的,现在又恰巧与我前后脚回来了。”
姬灵云倒很给江轻鸿面子,也说的很婉转,至少她并没有直接说叶小蝉是为了跟踪她才出去的。
算起来江轻鸿已有好几日未见到叶小蝉,本来还在奇怪这丫头跑到哪里去了。他以为叶小蝉是在忙着找洛玉影,现在看来倒是他想错了,原来她竟一直在灵云庄盯着姬灵云。
“小叶性格莽撞,脾气任性,让姬老板见笑了。”
“这怎么会,公子和叶姑娘都是灵云庄的贵客,也是灵云的朋友。而且小叶姑娘机敏可爱,率性而行,一向很讨人喜欢的,倒是公子该看紧些才是。”
姬灵云聘婷回眸,神秘的眨了眨眼睛,似乎另有所指,江轻鸿则淡淡一笑,随之缓步进了庄。
官差惊扰一番过后,庄中众人已陆续去睡下。
江轻鸿回到清溪小筑,刚走到门口,门忽然打开了,接着有一盆水瓢泼而降。
好在江轻鸿早有防备,脚步轻轻一退,从天而落的水渍便在地面上铺成一片,只有零星的水花溅在他的鞋面上。
看来叶小蝉的心情不算好,江轻鸿笑了笑。
“舍得回来了么,这里可没有人家车上舒服。”
叶小蝉盘腿坐在榻上,随手摸起果盘里的苹果,狠狠咬了一大口。
“怎么了,是谁这么不开眼,惹我们小叶姑娘生气了。”
“还能有谁,还不是……哎,算了,不说也罢,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应该在苏家安安稳稳做你的客么?”
江轻鸿不由轻轻叹息。
他当然很想安安稳稳当苏家的客人,可是灵云庄接二连三的出事,他的注意力不免被分散了。
叶小蝉身子一歪,在榻上横了下来,枕着胳膊专心咬着苹果。
江轻鸿坐了下来。
“这几天你一直在这儿?”
叶小蝉理直气壮道:“是啊,灵云庄好吃好喝,反正银子都花了,只有傻蛋才会不在这里享受,而跑到外面乱窜。”
叶她一边吃,一边嘟哝,吃苹果的速度像只正在啃萝卜的兔子。
“交代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如果你问的是慕容瑾,我是去过一趟慕容山庄,然后发现了这个。”
叶小蝉从榻上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跳到衣橱旁,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块破布,朝着江轻鸿的脸上丢了过去。
江轻鸿接住后随手一抖,眼尖的就瞧见了衣袖上的血。
“这是慕容瑾的?”
叶小蝉悠悠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为什么不猜一猜?”
江轻鸿注意到衣袖上带血在手腕处的位置,不由眯起了眼睛。
“有意思,总不会是这位慕容大小姐为了抗婚,以死相逼吧。”
“错!这次你可大错特错了!”
叶小蝉立刻否认,脸上显露出得意之色。
若是事事都让江轻鸿猜到,那反而无趣了。
“恰恰相反,在整个慕容家,最先松口答应这门婚事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位慕容大小姐。”
江轻鸿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确实想错了。
但不论苏霆为何心甘情愿同意这场婚事,慕容瑾本没有被打动的可能。
因为他太了解,没有什么是可以改变一个已有所爱的少女之心,尤其是像慕容瑾这样,一旦认定,便绝不会轻易回头的人。
女子本弱,但柔软的外表往往只是掩盖,让人很容易便忽略那看似柔弱的外表之下,其实包裹着一颗坚毅而执着的心。
江轻鸿认识很多女孩子,其中也不乏这样的女子。
所以令慕容瑾屈服一定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一件事,否则她也不会待字闺中多年,但既然她能坚持到如今,又为何会忽然放弃,而选择去接受一个自己不喜欢的苏霆……
除非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再也没有坚持下去的理由,又或者情势已改变,不是改变在慕容家与苏家,就是改变在她心中爱慕的那个人身上。
“听说为了与苏家的婚事,慕容大小姐已闹了不止一次,不过不是为了反抗,而是拼尽全力,在努力促成与苏家的联姻。”
叶小蝉认真吃着苹果,喃语诉说着。
“这是你查到的,还是猜测?”
江轻鸿反问。
“这没有什么区别吧,反正现在的事实就是如此,这桩婚事是苏霆和慕容瑾都心甘情愿。不论他们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应该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也许你说得对,我不该只凭猜测就去横加阻拦,所以这件事你也不要插手了。”
没有人会比女孩子更了解女孩子的心事。
叶小蝉忽然一改过去义愤填膺的正义感,几天不见,说话的口吻竟像成熟了许多。
江轻鸿道:“那慕容宗那边呢,还有慕容瑜,他们是什么态度?”
叶小蝉思索道:“这一点上,慕容瑜与慕容瑾的心意似乎是一致的。慕容宗老先生开始似乎很反对,不过听说最后还是被慕容瑜说服了。看来慕容瑜虽是慕容宗的养子,慕容宗对他的器重与关心倒丝毫不亚于亲生之子。倒是对慕容瑾这个女儿,显得颇不通情理。”
“这是表面,慕容宗对慕容瑜如何尚且不论,若你所说不错,他对慕容瑾这唯一的女儿一定也还是十分在意的。”
“哦?你又知道了?”
叶小蝉永远总是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一会儿功夫,已巴拉巴拉吃掉了整个苹果,她心满意足的擦了擦嘴。
江轻鸿没有解释。
因为他相信一点,面对一个执拗而悖逆自己心意,无论其间态度如何严苛,最终却只能妥协的父亲。慕容宗对女儿的关怀之情总是有的,而且如同多数的父爱一样,是一种深沉而伟大的情感。
或许在表达情感方面,男人天生便是弱势。
而对于需要被表达的另一方,长久得不到想要的回应,终会有被全盘否定的那一天,不论是爱情、亲情、甚至友情……
没有一种情感是不需要回应的,江轻鸿始终相信着。
所以不知为何,他的心里似乎有什么隐隐痛了一下,然后他下意识将手伸进了怀里。
“给你的。”
叶小蝉又在满屋子里找吃的,一团灰漆漆的东西被凌空丢了过来,她伸手一接,竟是个带着温度的纸包。
叶小蝉立刻嗅了嗅,展颜惊呼道:“糖炒栗子!哪儿来的!”
一整晚,只有这件事让她沉闷的情绪起了变化,而从惊呼的程度,江轻鸿很快得出了两个结论。
第一,叶小蝉这几天一定过得很无聊,第二,她真的很喜欢糖炒栗子。
叶小蝉忙不迭的坐了下来,拉起桌布擦了擦手,哼着小调将油纸包拆开,然后就开始剥栗子。
她刚将一颗栗子扔进嘴里,津津有味的嚼了嚼,眨着大眼睛。
“嗯?还是是老赵的栗子?你去相思楼了?”
她的嘴竟刁得很,一下就尝得出栗子是哪一家的。
“只是路过而已。”
江轻鸿微笑,星辰般深邃的眼波中隐藏着一种淡淡的宠溺。
叶小蝉像个孩子般犟了犟鼻子,江轻鸿忽然想起了今晚遇上的那个小乞丐,也明白了那种熟悉的是怎么回事,因为那个孩子活脱脱的就像一个缩小了的男版叶小蝉。
这样一个小孩子,长大一定更不得了。
江轻鸿摇头轻笑。
“干嘛笑的这么阴险,你要不要。”
叶小蝉努努嘴,却下意识将栗子往自己面前拢了拢。
对于江轻鸿,在吃的上她原来也是会客套的,不过也仅仅限于客套而已。
五十一.窃听者
当一个人在专心做某些事的时候往往是不希望被打扰的,对于叶小蝉而言,品尝美味的糖炒栗子无疑也是一件神圣而需要专注的事,但现在就算面前的糖炒栗子再好吃,也还是堵不上她的嘴。m.www.uu234.net
因为她不喜欢不出声音的吃东西,反而很喜欢一边吃,一边聊。
“这几天苏家怎么样,青荷的事情有眉目了没?”
“一点点吧,倒是你,我要你盯着慕容瑾,你怎么跑到灵云庄来了。”
面对江轻鸿的质问,叶小蝉不屑嘘了一声。
“你也太高看自己,我有我的自由,凭什么要听你的,本姑……本姑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又没卖给你。”
“姑奶奶”三个字差点就顺口蹦出来,看来她的刁钻粗鲁在江轻鸿面前已经有所收敛,不过牙尖嘴利的毛病倒是一丁点没变。
“就算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也该告诉我,而不该一声不响就跑得不见人。”
江轻鸿心里是有点担心的,但是叶小蝉却只听出了埋怨这一种的意思,她不悦的一翻眼睛,酸溜溜道:“是,不告而别是你的特权。你是不是看我碍眼,怕我妨碍了你与姬大美人来往。”
每个女人的心眼都是不大的,而叶小蝉的心眼更像针孔一般,尤其是近来,她倒越发小家子气的莫名其妙。
但是她还是有个好处的,那便是她不会记仇,因为她只会记一个人的仇。
所以江轻鸿倒不觉得叶小蝉跟踪姬灵云,是因为这阵子他们之间来往的有些频繁,于是道:“跟踪了姬灵云这几天,可有发现。”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跟踪她,不过是碰巧而已,碰巧她走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对她的私事才没兴趣。”
叶小蝉眼波流转着,大言不惭的说着谎。几日未见,一见面便火药味十足,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夹枪带棒。
看来奎老头那一套她是学到了精髓,只要是她不想说的,别人就算用铁棍也绝撬不开她的嘴。
但对于江轻鸿,她又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从来没有真正硬得下心的时候,所以幽幽道:“想不到这姬大老板表面上看起来风光,平日里过的日子却无趣的很。也许是最近因为吴令的事,她整天忙得团团转,连喝茶的功夫也没有。反正她不是忙着在各个有权势的人之间疏通周旋,就是在去往各家的路上,总之快将我一双腿跑断了……”
她一手往嘴里填着栗子,一手忍不住去揉捏小腿,不住抱怨。
江轻鸿笑了笑。
难怪一见面叶小蝉的火气就这么大,也难怪她这两天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姬灵云既然已发现了叶小蝉在跟踪自己,自然会在无形中给她些教训的。
不过这也算姬灵云给面子,否则她一定还有许许多多更厉害的办法对付盯上她的人,而现在她只是让坐在这里的叶小蝉有苦难言,打掉牙齿只能往肚子咽。
现在灵云庄已是腹背受敌,她或许会需要江轻鸿的帮忙,得罪叶小蝉有害无益,而江轻鸿这么聪明的人自然会领情。
“那灵云庄里呢,听说今晚又出了事。”
“是啊,姬灵云一定已经告诉你了,出事的是梁三,就被发现死在后院,当时姬灵云正在赌局上忙活,我也在那里。”
姬灵云在那里是为了活跃气氛,安抚众人,叶小蝉在那里当然是为了盯着她。
她知道这守株待兔的法子并不高明,也很清楚对于姬灵云这么聪明谨慎的人,一番劳苦下来,甚至很有可能一无所获。
但是要了解一个人当然要从其衣食住行,一举一动上下手,这方法虽笨,却很管用。越是寻常的法子,往往会在蛛丝马迹上有不寻常的发现。
叶小蝉明媚的眼波狡黠的转了转,忽然警觉抬头,而后高声叹息。
“哎,在灵云庄里待了这些日子,这里的人简直无聊至极,还有两只苍蝇整日绕着我乱飞,烦都快烦死了,看来是我打错了算盘。”
她的声音不觉高了三分,江轻鸿当然早也瞧见了门外檐上垂下的半截衣带,不由轻笑。
“所以,你这聪明人本就不该用这种笨法子的,希望你从这次开始能学的聪明些。”
“哦?这么说,你是嫌我不聪明喽,姬老板倒是聪明得很,你不妨去找她,别来找我。”
叶小蝉的声音还是很高,一边剥着栗子,一边打趣给外面的人听。
她的应变能力本很好。
江轻鸿道:“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还准备继续跟踪姬老板么?”
“哼,你是想累死我,还是想无聊死我。放心好了,从明天开始,你愿意和谁同行,和谁喝酒聊天我都不管了,本姑娘可要自己去好好逍遥几天。”
叶小蝉说的有模有样,桌上的栗子已吃了七七八八,她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水,水倒是烫的。
“哼,这样的茶也配用来招呼客人?”
她眼珠一亮,随手将杯子抛掷了出去,只听“砰”的一声,杯子摔在门上,落地打碎了。
门外的人显然一惊,忙收身,几点轻微的响动过罢,门外只剩下风声飒飒,方才偷听之人已远。
叶小蝉这才起身,走到了江轻鸿面前。
“看吧,这就是你的好朋友,想听什么她为何不光明正大的来,偏偏要派那个整天绷着臭脸的狗腿子。”
江轻鸿笑了笑。
“我们小叶姑娘越发神通了,连人都不用瞧就知道方才躲在门外偷听的是谁了?”
叶小蝉也笑了笑,却笑得很冷。
“是啊,她实在不该派魏连来的。魏连擅长的是外家功夫,一板斧能砍下人的头颅来,可是他的轻功就差的要命了。若你还不知道来的是他,那只能说明你自己蠢喽。”
叶小蝉面露讥讽的吐着舌头。
江轻鸿当然知道刚才躲在门外偷听的人就是魏连,不过这是不是姬灵云的意思倒不一定。正如叶小蝉所说,她若真想知道两人私下里说些什么,也不该派不擅轻功的魏连来。
又或是姬灵云小看了他们这二人,以为以魏连的身手即便被发现,也不会被捉住的。
而江轻鸿偏向于前者。
一个要替很多人保守秘密的人,首先便不能探听别人的秘密,否则便会连最基本的信任也动摇了。
他们若是当场捉住了魏连,非但姬灵云脸上无光,甚至会让整个灵云庄门面扫地,正值多事之秋,姬灵云又怎会如此冒险呢。
看来探听之事极有可能是魏连自己的主意,这倒也说得过去。
毕竟叶小蝉跟踪姬灵云多日,而魏连一直负责姬灵云与灵云庄的安危,而姬灵云自始至终都是隐忍不发的态度。
但就算姬灵云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牵涉到灵云庄,也总归是有些不愿让外人知道的私密。叶小蝉心里安的什么心思,没有人知道。
即便是现在,江轻鸿依然拿不准为何叶小蝉会揪着姬灵云不放。甚至连之前,加上今晚,还有方才叶小蝉吃的那些莫名其妙的飞醋,如今看来竟都很有可能是她故意为之。
想到这一点,江轻鸿忽然觉得他有些不认识叶小蝉了。
时间在流逝,每个人也在改变,没有人会一直停留在原地等待。
也许叶小蝉说的并没有错,自己并不了解她,也从未真正关心过她。
叶小蝉翘着脚,又倒了一杯热茶,心满意足的品了一小口。
“喂,怎么不说话,对你的好朋友失望了?无话可说?”
江轻鸿舒了口气。
“人已经走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可以说实话了?”
叶小蝉笑着站起身,在屋子里绕着圈,心情似乎又已变得很好。
“这个就不劳小飞雁大侠操心了,我这只假雁子自有安排。”
看来叶小蝉并不准备就此放过姬灵云。
俗话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江轻鸿无奈,唯有转而道:“今晚出事的时候,你也在场吧。”
“嗯,赌局的时候所有人都在一起的,除了畅清阁里那个人。”
看来这几日的跟踪也不是白跟的,至少姬灵云掌握到的情况,叶小蝉是一清二楚。
“那令牌真的是在畅清阁的暗柜中找到的?”
“是。”
“令牌你见过没有?”
“嗯,远远的瞧了几次,不分明,有什么问题么?”
江轻鸿一连问了三句话,叶小蝉眉心不觉沉下。
不想江轻鸿却又问了一个有些愚蠢的问题。
“我只是有些奇怪,那位自始至终没有露过面的客人,是如何发现屋子里的暗格的。”
叶小蝉淡淡一笑,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难的,鲁班门下的弟子近些年是一批不如一批,许多机关都是有迹可循的,若是碰上有眼力的盗贼,根本不在话下。”
江轻鸿立刻问道:“那你可瞧得出这间屋子里的暗格?”
叶小蝉眼睛一瞪,叫嚷起来。
“喂,我的脸上像是写了‘小偷’两个字吗?”
“如果不是,那这个怎么解释?”
话音一落,江轻鸿出手如电,手指一下夹住了叶小蝉衣袖中露出的布边。
轻轻一扯,一个钱袋就被拉了出来。
“哼,不和你说了。”
叶小蝉讪讪一撇嘴,一个鲤跃龙门,翻身从窗子里跳了出去。
“对了,忘记告诉你一声,洛丫头已经回去了,你可以放心了。”
五十二.一口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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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在全城上空的那片阴云终于散开,秋日高索的长空放晴,空气中带着点点湿冷,但高墙之上已染了一方暖色。
时辰尚早,晨光还没有漫屋子。
清溪小筑,门户大开,清风穿堂。
然后叶小蝉施施然走了进来,手中抱着几根刚出锅的油条。她一边走一边吃,看起来神清气爽。
油条酥软,色泽金黄,配上一碗热腾腾的豆浆简直是人间美味。
她今天胃口大开,一连喝了两大碗豆浆,走的时候还不忘将剩下的几根油条打包带了回来。
她特意来的很早,却没想到江轻鸿已醒了,而且就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
桌子上摆着一壶热茶,一个茶碗。茶碗里的茶色清淡如水,已经不知被冲泡过几次。
叶小蝉惊讶的眨了眨眼睛,凑到了跟前。
“小飞雁,你在喝茶?”
人人都能看得出江轻鸿当然是在喝茶,而不是在喝酒。
“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叶小蝉跳上桌子,伸手去摸他的额头。额头冰冷,她又忙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没有啊,没发烧啊。”
她歪头而笑,不解的嘟囔了一句。
江轻鸿轻轻舒了口气,淡淡道:“就算是酒鬼,也会有喝不下酒的时候,喝些茶提提神总是好的。”
一提到“酒”字,叶小蝉不由皱了皱眉,因为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屋子里是门户大开的。
她立刻从桌子上跳了起来,三两步跳到墙角,将垂下的幔帐一扯,一阵冲天的酒气差点将她熏了一个踉跄。
昨天还完好的一整排酒坛子,如今竟已空了三分之一。
从难以置信的吃惊变作满满心塞的无奈,叶小蝉叹了口气,不悦的瞟了江轻鸿一眼。
她实在有些后悔,后悔昨天没有留下来盯着江轻鸿。将这么多酒留在江轻鸿身边,本就像是将鲜鱼摊子留给了馋猫。
叶小蝉眨了眨眼睛,从帘后走了出来,笑如弯月。
“怎么,你肯动这酒,看来已有胜券在握了。”
江轻鸿笑了笑。
“喝酒只是喝酒而已,你想太复杂了。”
“哦?”
叶小蝉闲庭信步,用那双大眼睛在屋子里到处乱转。
“上次某人可是不许我动这些酒的,现在倒自己动了人家的酒,都说吃人嘴短,你这样厚脸皮,有人听到可该心疼的流泪了。”
她知道江轻鸿只是在嘴硬而已。
灵云庄这次摊上了子夜这个大麻烦,又先后有两条人命与魔教中人扯上关系,若是换了别人,也许躲还来不及。
但是叶小蝉知道,江轻鸿不会。
只是这一次,他比以往更加冷静,更加沉稳。
他们毕竟有好一阵子没有见过面,她无比认真的凝视着他,看着那熟悉而陌生的眉眼,不觉出神。
她总觉得江轻鸿有种心事重重的感觉,不是外在的改变,而是内心。他的心里仿佛藏着什么很重要的事,极有可能与他这次回来的目的有关,而对于这些她都一无所知。
这种感觉并不好。
因为她尊重他的自由,却又无比的关心他所关心的事。但是显然,江轻鸿并没有准备现在告诉她。
叶小蝉微微收敛心绪,眼波又开始在屋子里流转。
江轻鸿一双眼睛还是炯炯有神,但是神情中难掩困倦,倒像是又一夜未眠的样子,他在做什么呢……
直到叶小蝉转到了床边,忽然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事。
床铺被人动过,不是睡过人的凌乱,而像是整个被人调换过,或者翻找过。她随手掀起床垫,却没有什么发现。然后她又警觉的蹲下身子,发现床下也空空如野。
但就在准备起身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床板下有一块材料的拼接处并不整齐。
灵云庄的家具用品皆是十分考究的,听说都是姬灵云亲自挑选来的,本不该出现此等瑕疵或缺陷。
叶小蝉不由眼睛一亮。
位置就在床腿旁,恰在屋子里的光线不到的地方,叶小蝉伸进手去摸索了摸索,随着一声轻响,拼接处弹出一个方方正正,比碗口略大的木盖机关。
这大概就是昨晚他们提到的暗格了。
机关是最简单,也最实用的那种,胜在选位隐蔽,用来藏放重要的东西确实不会被轻易被翻查出来。
江轻鸿自顾自道:“这间屋子里一共有七处暗格,房梁两处,柜底一处,花架后一处,衣橱后墙一处,地砖一处,还有便是你刚才找到的床板下……”
“哦?原来昨日我走后你不只喝酒,还将这屋子里的暗格都找了出来,你还真够无聊的。”
叶小蝉咯咯倩笑着。
“你怕不是穷疯了吧,难不成想找找这屋子里的暗格中有没有金银财宝?不过你莫要忘记,这灵云庄的暗格每换一次客人,便重新改装一次。而这次住进来的偏偏是你这个穷鬼,好笑,真是好笑!”
她娇笑抚掌,已不觉笑弯了腰。
江轻鸿也不解释,淡淡道:“哎,你说的没错,反正我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穷鬼。与财无缘,所以还请小叶姑娘手下留情,别再惦记在下的钱袋了。”
叶小蝉收住笑容,孩子气的一翘眉梢。
“小气鬼,好了,不就是钱么,拿去花。”
她忽然摆出出手很阔气的模样,随手就扔了一包东西在桌上,听动静分量很足。“那日我不过是手头紧,现在千百倍奉还。”
这是个钱包样式的白布锦缎袋子,上面一行简单的花纹还是金线绣的,看样子就不会是叶小蝉自己的,看这次又不知是哪位仁兄遭了叶小蝉的毒手。
几年不见,这些乱七八糟的小毛病她还真是沾染了不少,说起来有一个人居功甚伟。
江轻鸿忽然道:“小叶,还没问过你,你怎么会和奎老头认识的,而且还做了他的手下。”
叶小蝉将下巴扬得老高,“你别弄错了,谁是他的手下,就凭那个臭老头想做我的老大?哼,只是合作关系而已,合作!”
反正她开口说话一向全凭一张嘴,三分真七分假,江轻鸿笑了笑。
“昨天姬灵云的话你也该听到了。”
“什么话?”
叶小蝉悠悠闲闲,一脸假装不知。
江轻鸿只好道:“我是说关于那块金牌的主人,他可是奎老头派人介绍到灵云庄的,你不会不清楚吧。”
叶小蝉眼波流转。
“那你也该知道,没有人能够撬开奎老头那一口钢牙的。”
“你也不行?”
“当然,我既不是钳子,也不是铁锤,当然没那个本事……”
叶小蝉一本正经的说完,又神秘而得意的一笑。
“不过,钢牙虽然撬不开,或许我们可以换一口木牙试试。”
对付木牙的办法就多了,斧劈、火烧、锯断……
这次叶小蝉至少有七八种办法,而且成竹在胸。
“好,那交给你了,什么时候有消息。”
“最快今晚,那个小鬼这几天在到处跑,只要找到他,我保管一定能问出些有用的。”
叶小蝉打着包票。
“那好,那今晚我们在这灵云庄再见。”
江轻鸿起身。
叶小蝉立刻道:“你要出去?去哪儿?”
“放心,我很快回来,因为晚上这里还有一场盛大的赌局,到时候你也一定要记得来凑热闹。”
这是昨晚姬灵云告诉他的,此时这庄子里的贵客大多还在梦乡,他已准备在晚上的时候再来好好会一会这些人。
“还有这个,算我借你的。”
江轻鸿顺起了桌上的钱袋。
路过井旁,他顺手打了桶水,洗了把脸,整个人都为之清爽不少。
而从灵云庄出来,他便一路进了闹市,然后找了一个生意不错的摊子要了一碗热腾腾的猪肉馅儿馄饨。
清汤上浮着几片油油的紫菜,馄饨皮薄馅大,味道很不错,他记下了小招牌上那斗大的“张”字,然后付账的时候他拿出叶小蝉的钱袋,打开后被吓了一跳。
袋子里东西并不多,却耀得人眼发疼,因为里面足足有三十几颗金豆子。
看来江轻鸿倒在无意间借到了一笔巨款,正好旁边就是一家钱庄,他只用几颗金豆子换了几张银票,还有满满一袋银子和铜板。
结完馄饨摊的帐,他便离开东市,他又一路向西,先是逛了一家古玩店,又进了一家绸缎庄,最后出来的时候,已换了一件新衣服。
然后他在路边顺手拦了一辆马车,在赶车人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便掀开车帘跳上了车。
这辆马车当然比起姬灵云的马车要差得远,甚至是最下等的那种,江轻鸿也不讲究,伸了伸懒腰,找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躺了下来。
“小哥,咱们脚程要快,我先睡上一觉,到了地方你再叫我。”
“好嘞,公子您歇着就是。”
一清早就接了趟远途,实在不能不说是运气极好,赶车人很干脆的应了一声,然后便一挥鞭,径直朝西城门而去。
马车前脚一走,一旁店铺的门里就走出来一个人,是个面生的青年。
见一旁木桩上拴着一匹马,他也不迟疑,解了马缰,翻身上马。
“哎,这是我的马……”
旁边正在摊子上吃早点的主人慌张起身。
“你的马我买了!”
随着一声轻呵,一锭银子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落在马主人桌上的碗边。
然后只见一阵尘土飞扬,青年早已乘着马,疾驰而去。
五十三.锅里的秘密
在城里的时候,街上人来人往,马车一直走的不快。m.www.uu234.net但一出城门,天地间一片辽阔,赶车的小哥也是个利索人,又是把驾车的好手,转眼间马车已驶出了二三里路。
后边的青年一直在不近不远的跟着,但越往前走,离城便越远了,而最近的一个镇子离此地也有三十几里……
难道马车是要去那个镇子。
想到这个,青年心里忽然觉得蹊跷了,不由眉锋一紧,立刻策马赶超。
骑马青年突然从后面窜出,在路中央一横,将前面疾驰的马车生生逼停。赶车人吓了一惊,忙收缰绳。
在马儿的嘶鸣声中,骑马青年已身手矫健的跃下马,几步追到车前,一把将赶车人从车上扔了下去,猛地一掀车帘。
车厢是空的,车上哪儿还有人,原来江轻鸿早已不知去向。
青年一跺脚,又跳到赶车人身旁,一把又将他扯到面前。
“车上的人呢?”
他怒容大喝。
“人?刚才,刚才还在的……”
赶车人早已被吓呆了,还以为自己遇上了拦路的强盗劫匪,自然是有问必答,一句谎话不敢说的。
青年气呼呼的丢开他,然后调身上马,便又朝来路匆匆的急奔而去了。
宽阔的路上在狂奔的马蹄声中又扬起了一阵大雾般的漫天尘土,呛得人直咳嗽,直到尘土渐渐散了,赶车人才惊魂甫定的回过神。
他从地上连滚带爬的起来,也顾不上拍身上的灰尘,忙朝那车厢里看。
车厢里的人是不见了,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在哪里下的车,这些他当然都一无所知。
不过就在他失魂落魄之际,不觉又眼前一亮,赶快摸起了那早已滚到车厢角落里的碎银子。
好在有惊无险,他的运气还不差。
而那青年的运气就并不算太好了。
因为此时此刻,江轻鸿早已躺在另外一辆更宽阔更舒适的马车上了,而且已经睡了不长不短的一觉。
等他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打开车窗。
车外阳光正好,风轻云淡,山明水秀之间,跃入眼帘的是重重叠叠的山峦接连起伏,而天地间的大片苍翠之中夹带着几片还未上色的柿子红,那是未到季节的枫林。
推开了车门,整片的阳光扑面而来,久违般的金灿灿如焰火,照得整个人暖意洋洋。
他是该晒晒太阳了,也好去一去身上的霉气和笼罩不散的酒气。
他下定决心回去以后一定要舒舒服服的泡一个热水澡,但是现在,有些事宜早不宜迟。
上山的路越来越狭窄,马车颠簸难行,江轻鸿只好在一处极为狭窄的地段跳下了车。
“大叔,就这儿吧。”
他摸出银子放在了马背上,赶车人咧嘴笑了笑。
“公子原来是要上山啊,那可以往前走走,运气好还能雇登山的轿子。”
“哦?”
江轻鸿抬头看了看身后陡峭的山路,忽然觉得很好奇。
“这么陡的山路,也能行轿,大叔你是在说笑吧。”
赶车人忙道:“公子是第一次看吧,我见好些上山进香祈福的夫人小姐们都是坐轿的,您再往前走走一定会遇上的。”
江轻鸿上一次来此,也是两年多前的事了,如今看来此处的变化倒不小。譬如山下的路宽敞了,上山的小路也平整多了,而且带着人工修整过的痕迹,不再像从前那般荒僻,也不像人迹罕至的老样子了。
此时听赶车人说起有人来此进香祈福,江轻鸿才隐约记得这山上似乎是一处落风观的。
只是原本这道观地处偏僻,此地又山路难行,所以道观门前也人丁稀少。观内除了一位无瑕道长,便只有一个毛头的小道士伴其左右。
世事难测,想不到如今看来这落风观竟也香火鼎盛,有人来许愿祈福了。
江轻鸿淡淡一笑,于是别了赶车人,独自沿着山路,拾级而上。
一路走来,倒没有遇见什么抬轿人或是过客。
一阵狂风卷草木,大地一片萧索。不知是否已入秋的缘故,才到山腰便有大风声,赫赫在耳。
此地远离尘世喧嚣,处处弥漫着自然的仙灵之气,而山上山下的风光又有不同,此时站在山腰远眺,山下一片风光俱收眼中。
江轻鸿顿觉神清气爽,长目远望,眼帘中不觉跃入一处规格整齐的庄园。
方才山下马车经过之时,江轻鸿倒没有发现,只因这庄园就建在山坳之中,四处皆有遮挡,唯有一条小径悠长,通向山脚。
看来此地山灵水秀,确是一方风水宝地,如今竟有了寻常住户,这主人想必也不是寻常俗人。
好在山顶已在目测之中,江轻鸿不觉加快脚步。
此处山峦皆矮,连绵起伏,地势缠绵,山顶一方地势平坦中,小小的落风观就矗立其上。
多年未曾踏入此地,单看门庭装潢,落风观如今的气派倒确实不是从前可比。
但是今日这观门紧闭,哪有什么香火,简直连半点人气儿也没有。
看来方才的赶车人倒有些言过其实了,江轻鸿倒没有过多在意,因为他本就不是到落风观来的。
他径直走向观南角的一排青松密林下,然后一撩衣袍,低头钻了进去。
这是一条捷径,而捷径往往也有不好的地方。
江轻鸿从松林里钻出来,身上已沾了不少的松针,浑身刺痒,他抖了抖衣服,然后沿着一条不是路的土坡顺势而下。
这土路未行多远,眼前顿时又豁然开阔,原来过了松林,他已又穿到了另外一处的山腰之间。
这座山显然更高,这里的景色也显得更开阔。
而绕过十几棵枣树后,不远就瞧见了一排绿砖青瓦的房舍。
房舍简朴,屋顶晒着大片的干草,房前空地围着一个鸡窝,一个羊圈。鸡窝里养着三只老母鸡,羊圈却是空的,看来主人也不一定在家了。
他起了个大早,还是来晚了。
门口的木板凳上坐着一个眉清目秀,上身穿红缎子马甲的小姑娘。她扎着马尾,脚上穿着一双红鞋子,圆圆的脸蛋像秋天熟透的苹果,不过十岁不到的模样。
“果儿,好久不见。”
小姑娘的名字就叫果儿,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才抬起头,有些惊讶的用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好奇的盯着江轻鸿看了又看。
“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江轻鸿不答,只微笑道:“你爷爷呢,又去放羊了么?”
“哦,原来你是来找爷爷的。”
果儿慢慢放下手中提着的竹筐,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干草,又问道:“你来找爷爷做什么。”
“没什么,我们是老朋友,所以想来看看他。”
果儿黑色的大眼睛转了又转,然后甜甜一笑。
“奥,原来你是爷爷的朋友,那你先坐吧,我去倒茶。”
她对这外人倒是没什么戒心,院子里的柿子树下有一方石桌,四个石凳,从前江轻鸿便在此处喝过茶的。
两年之间,这里倒像是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江轻鸿心里只惦记不知果儿爷爷何时才会回来,但是既然来了,急也急不得的。
从前那老头子一出门放羊,便是要将整个山头走遍,没有半日的功夫是回不来的。
江轻鸿只好坐了下来,等着果儿的茶。
但他等了又等,就算重新烧水泡茶也该好了的,可是那小姑娘却还是没有动静。
江轻鸿不觉皱了皱眉,起身去向柴房。
柴房的门是虚掩着的,他一推门,柴房竟然空无一人。
他亲眼瞧见果儿进去的,可是现在,果儿已经不见了。
江轻鸿立刻警觉的四下打量,然后走到了灶前,来回踱了几步,忽然一把掀开了那口遮着的大锅。
锅里是空的,并无异样,没有用过的痕迹,里面也没有藏着小姑娘,但是眼尖的江轻鸿还是发现了破绽。
想不到这口锅竟能完全翻转,而锅底也暗藏机巧,很快他就发现了一条十分窄小的通道入口。
通道直通地底,黑黝黝不见光,而重要的是一个成人是根本钻不进去的。
但果儿这样的小孩子当然例外,而她的爷爷也是身材矮小,看来这是早就准备好的密道。
而现在,果儿可能早已通过密道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原来这小姑娘不是没有戒心,反而戒心比一般人还要重。
这极有可能是她爷爷嘱咐过的,若是有生人来,而他又不在,让这丫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逃走再说。
看来这爷孙两个最近的日子过的并不太平。
只是可怜他大老远的来了,却被一个小丫头不动声色的给耍了。
江轻鸿叹了口气。
不过说来也好笑得很,他先是给别人来了个金蝉脱壳,又有人给他来了一招人去楼空。
江轻鸿将那口神奇的大锅又恢复了原样,只好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但是既然来了,他又不想就这么无功而返。
所幸这里虽然是荒郊,并不是廖无人烟,他原路返回,便到了落风观门前。
落风观前,依旧大门紧闭,半点瞧不出赶车人口中香火鼎盛的样子。
江轻鸿微整衣容,上前叩门。
叩门许久,终于有个小道童睡眼惺忪的将门打开了。
瞧见江轻鸿,他似有些惊讶,又有些意外,打量了几眼,懒散道:“公子是……”
“怎么,木鱼,不认得我了。”
小道童眯着眼睛,仔细瞧了又瞧,似乎也觉得江轻鸿有几分面善,却傻里傻气的挠了挠头。
“公子知道小道法号?”
江轻鸿只微笑,伸手在他头顶轻轻一拍。
“木鱼呀木鱼,我看你是不敲不响,敲了才发现是个石头木鱼。”
这是从前无瑕道长时常数落小道童的话。
小道童惊讶的睁大眼睛,半晌忽然脆声惊呼道:“大雁哥哥!原来是你啊!”
五十四.落风观
小道童木鱼认出了江轻鸿是旧识,既惊又喜。www.uu234.net
江轻鸿笑道:“看来无瑕道长说错了,你非但不是个石头脑袋,而且还聪明得很,至少比那小苹果有眼力。”
“大雁哥哥见过果儿了,她好不好。”
木鱼显得十分开心。
江轻鸿道:“她就住在这观后,她好与不好,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大雁哥哥明知故问,师父不喜欢我出去玩的。”
木鱼咧嘴笑了笑,然后忽然在一刻间收了笑意,一本正经的作了一揖道:“道祖慈悲,小道不在红尘俗世,本就不该问的。师父的早课刚刚结束,公子请进。”
江轻鸿正奇怪木鱼的言行举止为什么变得规矩起来,便瞧见院中有人走了过来。
老者一身青色道袍,白须白发,身形消瘦,神情严肃的负手而来。
“哦?原来是江公子,贫道有礼。”
老道人施施一礼,他正是此观观主无瑕道长。
江轻鸿忙恭敬的回了一礼。
“无瑕道长,久违了。”
无瑕道长微微一让。
“公子请进,木鱼,上茶。”
进了观,江轻鸿才发现这里仿佛又好似一切并没有改变。
观里还是只有无瑕道长与木鱼二人为伴,但厅中道家祖师塑像却是崭新的了,室中一应桌椅陈设也都焕然一新。
待客厅中还是老样子,陈设与往日相近,简单而干净。
“道长,许久未来,这观中的人气竟比从前好了许多啊。”
江轻鸿言笑晏晏。
“无量天尊,道家讲究跳出三界,不在五行,贫道等皆是修道之人,平日只知诵经修行,本都不在意外物好损。不过偶尔有有缘的道友来进香,或者论经,也是常事。公子所说,那要多亏有位道友,他见观中陈设破旧,便舍赠了许多银钱,用来置换开销,还请人修了路……”
“哦?如此说来,那这位道友还真是做了件积功立德的大好事,不知在下日后可有机会与之一见。”
无瑕道长缓了神色道:“这位道友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都会到观中进香,用过午膳才归去,前几日才来过,公子若想见,那可等月尾再来一见,贫道自当引荐。”
木鱼恰是送上了茶。
无瑕道长拂袖道:“请。”
“道长请。”
江轻鸿一让,也随着端起了茶。
“如此甚好,到时在下若是有空,便一起来尝尝这落风观的斋菜。”
无瑕道长却淡淡道:“公子不必勉强,修道论经讲究心平气和,自然无为,公子心有挂怀,又怎能安心论经呢?”
江轻鸿微微一笑。
“说来惭愧,在下此来确实不只看望故友,而是有事要向鲜于先生讨教。只是恰逢鲜于先生不在,在下想讨碗水喝,路过观前,才厚着脸皮来叨扰。”
“公子不必客气,非但公子是鲜于先生的朋友,贫道与鲜于先生也算多年相邻的朋友。何况与公子论经谈道,往往受益匪浅,所以贫道倒是十分乐意公子有空就来坐上一坐。”
无瑕道长笑了笑。
“不过若是想等鲜于先生,我看公子怕要失望了。”
“哦?”
“贫道与鲜于先生居所只隔一片松林,偶尔也有会面之时,不过前些时候,经常有生人来打扰鲜于先生清净。所以自那之后,白日里鲜于先生时常是有意躲出去的,有时候一躲就是数日。”
江轻鸿不由道:“那果儿呢?”
提到果儿,无瑕道长又淡淡笑了笑。
“果儿这丫头是个小机灵,从前便听鲜于先生抱怨,她是如何也舍不下那几只生灵的,所以平日倒是时常在家,公子应该见得到她才对。”
“见是见到了,不过才过了两年时间,果儿这小丫头竟却不认得我了。”
江轻鸿笑着,无奈摇头。
不过想起上次他来的时候这果儿才七岁,时隔许久,不认得倒也不奇怪。
果儿要是认得他,也就不会躲着不见人了,也怪他没有见面便自报家门,兴许果儿还会有印象。
无瑕道长放下茶杯。
“不知公子找鲜于先生的事要不要紧,需不需要留个话儿,等人一回来,我便让木鱼转达。”
江轻鸿立刻欣喜道:“如此便有劳了。”
他一迟疑,又道:“我找鲜于先生也不是什么别的事,只是想向他打听一下鲁班门从前的一些旧事。道长就替我转达一声,说在下近日会再来拜访。”
鲜于怀也曾是鲁班门门下,只是多年前早已退隐。
他在这世上再无亲眷,只有果儿一个小孙女。
听说就是在果儿出生的那年,鲜于家突遭横祸之后,鲜于怀便退出了鲁班门,隐居至此。
一番闲话家常,很快又到了无瑕道长修行的时辰,他便请江轻鸿自便,江轻鸿亦起身告辞。
无瑕道长施礼后进了侧室,木鱼将人送到门外,才又恢复了那满满孩子气的神情。
“大雁哥哥,以后要常来啊!”
他招着手,似恋恋不舍。
“好,下次来,给你带好东西。”
江轻鸿神秘的眨了眨眼睛,木鱼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纯真的笑意。
“那好,一言为定!”
他兴奋的伸出小拇指。
看来就算常年深山清修,也没有改变这少年一颗青春跃动的心。
江轻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加重了音色。
“好,一言为定。”
他走了几步,才又转身走了回来。
“对了,忘记向你打听件事,山下的庄园你知道吗?”
“庄园?哥哥你说的是风凌山庄吧。”
风凌山庄里,住着一位风凌公子。
而这位神秘的风凌公子便如这风凌山庄一样,似乎是一夜之间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对于这些,木鱼知道的也不多。
无瑕道长平日对他的管教尚严,不过在江轻鸿看来倒有些适得其反了。
少年的青春往往是伴随着叛逆与好奇的,这个时候越是不肯让他们做的事,他们往往越是感兴趣。
就像无瑕道长不肯让这个叫木鱼的小徒弟下山,他便更对山下的一切好奇的很。
而此刻江轻鸿也是一样,见不到鲜于先生,他勉强按捺中有些焦躁的心。
从落风山到城里,再回到灵云庄,一天已过去大半。
回来的时候没有马车相送,不过江轻鸿运气好,便搭了一辆顺路的牛车。
回到灵云庄,江轻鸿先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刚刚在床上躺下来,门就被人从外面破开了。
江轻鸿的眼皮未动,他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来的是谁。
在灵云庄里不敲门就向里闯的人,除了叶小蝉,不会有第二个人。
“嗯?你竟然在啊。”
她似乎很疲倦,一进来就冲到了桌子前,摸了摸茶壶,便直接拎了起来,对着茶嘴就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一连喝了半茶壶,叶小蝉才长长舒了口气,一屁股瘫坐了下来。
江轻鸿一翻身,惺忪的眯着眼睛。
“有消息了?”
“嗯,有我出马,怎么会有拿不到的消息。”
叶小蝉嘴里虽说的肯定,神情却说不出的沮丧与倦怠。
“想听么?”
她将脸颊贴在桌子上,失落的歪着头。
江轻鸿嘴角微微一牵,“怎么,你不会现在才打算坐地起价吧。”
“嗯,这倒真是个不错的提议。”
叶小蝉用鼻音轻哼了一声。
“反正我告不告诉你都无所谓,是我失算了,小狗子知道的也不多。”
小狗子就是奎老头手底下最精明的情报探子之一,叶小蝉没有介绍,但江轻鸿却毫无缘由就隐约想到了昨晚遇到的小乞丐。
“小狗子不敢对我撒谎的,听说是有人直接找到了奎老头,旁人都没有接过手。奎老头爱金子你是知道的,想必是使了不少钱,他见钱眼开,也便将那个人引荐到了灵云庄。想来他若知道了那人与魔教有关系,一定会吓得连觉也睡不着了……”
大概生怕江轻鸿不相信,叶小蝉又补充道:“你别看那老头子平日里傲慢得很,其实他那点儿胆子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稍有风险的事他是从不沾手,更何况是中原武林人人畏惧三分的魔教。”
江轻鸿忽然补充道:“错,魔教之事早已过去,不过我倒相信奎老头并非有心与魔教中人勾结,你又何必急着为他解释。”
叶小蝉的脸颊不觉微微一红,她咬了咬唇,忽然闭上了嘴。
她不是为奎老头,而是为了狐狸窝里那上百张的嘴,还有下面打探消息的家伙们……
做这一行是有风险的,凡是在狐狸窝里混日子讨生活的,若非日子难得过不下去的,便是像小狗子这样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之人。
所以叶小蝉的脚插得并不深,因为她不一样,她还有江轻鸿。
有江轻鸿在,她的心就像被牵着线的风筝,无论飞到哪里,飞去多远,好像总有一条线将她拉扯着,扯也扯不断。
但是在叶小蝉的骨子里,她也如大多数女人一样。
重情。
这世上,并非只有男子之间,才有豪情万丈的情谊。
女子感情细腻而丰富,仿佛滋润进土壤的春露,润物无声,却缠绵不绝。
而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情感的牵连,偏私袒护也是自然的。
江轻鸿很明白一点,无论叶小蝉说的是不是实话,看来奎老头这条线已经几乎是不可能找到别的有用消息了。
别人不想说的事,他从不愿勉强,更何况这个人是叶小蝉。
叶小蝉也安静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平时话太多的缘故,此时忽然安静下来,江轻鸿反而不适应,也有些睡不着了。
所以他又闭上了眼睛,准备尽全力睡上长长的一觉,好为晚上的赌局养精蓄锐。
五十五.星夜来客
院子里的海棠还在静悄悄的开。m.www.uu234.net
叶小蝉站在门口,纤柔的影子落在门里,黯淡的夕阳将那优美匀称的身形拉的悠长。
朦朦胧胧之间,江轻鸿睡了短暂的一觉。
他是惊醒的,惊坐起时,叶小蝉用那圆圆的大眼睛正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怎么了,做噩梦了?”
看见叶小蝉肉嘟嘟的脸颊,江轻鸿轻轻松了口气。
叶小蝉忽然跳上床,像只猫一样温顺的凑了过去,温柔的笑了笑。
眼中惊惧而冷厉的锋芒在对面清澈的瞳色中逐渐隐没,江轻鸿目光闪避,叶小蝉抬手,刚轻轻的覆在了发冷的额头上,便被他握住了。
一向从容冷静,自信优雅的神情是凝滞的,他的手心也是冷的,还带着潮潮的冷汗。
叶小蝉淡淡微笑着。
“怎么了,你到底是……”
话未说完,江轻鸿起身,忽然贴到了她面前。
距离近的只在分毫,连叶小蝉也感觉到气氛的变化,不由屏住了呼吸,接着便感觉到一阵窝心的柔软融进了肩颈。
“一会儿,就一会儿……”
声音低沉,带着种难以悲伤沉郁,江轻鸿沉重的叹息一声,叶小蝉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即慢慢恢复了柔软。
她忽然张开环抱,用力而小心的拥住了江轻鸿,紧紧的。
那个噩梦……
他大概是又一次做了那个梦。
对那个梦,叶小蝉对那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忍不住有诸多猜测。
在她的眼中,江轻鸿几乎是完美的存在。
勇敢坚强,智慧温柔,除了穷一点,喝的酒多一点,欺负她多一点……
在对手面前,除了偶尔莫名的宽容与多余的悲悯外,他几乎是无懈可击的。
但是她知道,江轻鸿的身上有一处死穴。
那就是与常常相伴他左右的噩梦有关……
开始时叶小蝉也无比好奇,好奇为什么每隔一些时候,江轻鸿就会被噩梦惊醒。但直到现在,她隐约觉得无论在这个梦里发生了什么,对于江轻鸿来说,它都是一种难以摆脱的痛苦纠缠与束缚,而且极有可能与过去的某段经历有关。
对于江轻鸿的过去,叶小蝉无从知晓,也没有人知晓。
但是看着江轻鸿痛苦,她的心仿佛都要碎成一片,她只能尽量动作轻柔的抱着他,却仿佛想要用尽全力。
她希望江轻鸿能感觉得到,她希望她心里的温度能融化禁锢在江轻鸿心中那莫名的痛苦……
寒风呜咽,一轮明月挂在夜空正中央。
浓浓的夜色仿佛一方乌黑的手帕盖下,手帕周边镶嵌着一串串不规则而耀眼的星星。
白九霄枕着胳膊躺在屋顶上,百无聊赖的数着星星。
他一向是没什么心思的人,所以无聊的时候,只能重复这种简单而机械的活动,比如翻跟头,或者数星星。
但是最近这缠绵的雨季已将这项活动无情的剥夺了,现在又看到了久违的星星,为了烦闷的心情稍稍得以舒展,他只好用这来打发漫长的时间。
一个月……
一年之中只有十二个月。
人这一生能有多少个这样好的年头。
可是他却脑袋一抽,鬼使神差的同意了洛玉影的要求。
一个月的形影不离,他并非不能接受洛玉影的古怪,而是不能忍受她的无趣。
所以无趣的人无论到了什么年岁,都会是无趣之人,就像不合拍的人无论如何相处,也只会让彼此双方都觉得折磨。
还好白九霄不是来交朋友的。
不过这里现在只有他和洛玉影两个人,朝夕相对,从前怜儿在的时候,至少有人和他说说话,可以解解闷。
他实在没有想到,怜儿那个小丫头竟然说走就走,痛快果决的出乎他的意料。
看来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大多时候还真是薄如纸片。
这也是他从不愿和别人有过多来往的原因。
他活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追求,与其无趣的活着,倒当真不如死了。所以只要他活着,就不会让自己活的太无趣。
院子里难得有了一丝如绸的灯火亮起,窗纱上依旧映着那绰约的人影,白九霄斜起眼瞧了瞧,懒懒打了个哈欠。
洛玉影又在如往常一样在看书了,一天十二时辰,她大半的时间都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即便是在屋子里,她也只有在看书的时候才会点起灯。
除了屋子里透出的亮,院中除了月光,还是漆黑一片,灯笼都成了摆设。
白九霄现在的心情除了沉闷,还有一种难以按捺的跃跃欲试,他一直等着那晚出现过的老头和汉子再次上门,已等的急不可耐。
他像一只已磨好爪牙的狼,只等着两只猎物自投罗网。
准确的说,那两个人也并非猎物,倒更像是争抢地盘的对手。
一想到那两人,白九霄快被无聊冻结的血液才像开始活络沸腾起来。
只是自那夜之后,他们竟再未现身过。
屋子里的灯光只亮了不到一炷香的时候,忽然又熄灭,江轻鸿倒见怪不怪。
洛玉影的作息十分规律。
每日白九霄还未醒,她便已起床。
等白九霄睡到日上三竿起来的时候,他便会先溜出去一圈觅食,等到回来的时候,洛玉影多半已又在看书了。
洛玉影每日只喝清粥,而且每次只做一人份,显然没有打算将白九霄算在其中,所以白九霄从来都是去外面吃。
洛玉影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白九霄一日三餐在外吃的自然会更好,她也省的费心。她不是要想让白九霄饿肚子,而是不愿勉强别人同自己一样吃的如此简单。
在怜儿来这里之前,她日常一向只吃些清粥,后来怜儿开始下厨,她们吃的东西才开始改善,渐渐丰富起来。
这一点与叶小蝉截然不同,洛玉影对吃的丝毫不挑剔,而且无论怜儿如何将菜品换着花样的做,她吃的也只有那一点点,最多也不会超过叶小蝉饭量的三分之一。
大概也正是因此,她才时常病恹恹的,总血气不足的缘故。
所以白九霄倒是求之不得,他正好也有机会出去透透气,不过也只有得到洛玉影允许,他才能离开。
白九霄从不会轻易答应一件事,所以一旦答应了,也不能随意食言。
这一点让习惯了无拘无束的白九霄觉得十分不自在,所以偶尔他宁愿饿上一顿,也绝不愿向洛玉影开口搭话。
但现在,他的肚子又在咕噜咕噜直响……
人在肚子饿的时候是很焦躁易怒的,摸着扁扁的肚皮。
他在心中念叨着,现在他受的所有罪都是因为那两个人,等他们一出现,他一定不会手下留情,要尽快解决了他们。
其实完全用不了一个月的时间,只要洛玉影的危急一解除,他相信他们之间的约定也便解除了。
思绪方落,屋顶上忽有一片簌簌风声过耳。
浸泡在黯淡中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无比,然后他的人便已从屋檐上跃起,一翻身倒落进漆黑的院中里。
院外有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
周围一片漆黑,白九霄默默上前,横在了距离院门一丈有余之地。
对方似乎并未刻意掩藏行迹,他很明显的察觉到来的只有一个人,而且从脚步声中可以分辨得出,来人内力深厚,似是那晚出现的老者。
白九霄活动着手指的关节,然后握紧伞柄。
连绵的雨季加上最近无聊的日子已快让他的身体生锈,他正需要好好发泄一番,他已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清晰的脚步声到了门外之时却戛然而止,院门没有开,白九霄身后的房门却忽然开了。
漆黑一片的院中,屋门口还能照到明亮的月光。
月光下。
有人缓缓走了出来。
此人穿着一件白中透着冷蓝色的罗裙长衫,裙衫的样式很特别。随着轻盈而稳重的步伐,长长垂落到脚腕的裙摆按着某种节奏,影影绰绰的摆动着,裙裾上层层蓝丝勾成的花边像是一条条跃动的海浪,此起彼伏。
她的头上带着雪白的轻纱斗笠,已将面容完全遮起,她的脚上则穿着一双同样样式特别的白色鞋子,鞋面也绣着蓝花,花朵的图案甚为独特。
白九霄从不是个会关心女孩子衣着变化的人,但他却一眼就瞧出今晚洛玉影的装束与平日不同。还有她整个人所散发出的气韵与磁场,都发生了悄然的改变,由平日的从容淡然变成极为庄重的严肃。
这感觉就仿佛即刻要面对的,并不是某个敌人本身,而是一场隆重的盛会。
她身装束就像是一件铠甲、一件战衣、一件可以将她包裹住的伪装与防护。当她将其穿在身上的时候,她便立刻收起了所有的恐惧与畏缩,就像是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所支撑着。
她从门中走出来,便停止了脚步,以一种不卑不亢的姿势站在那里,背脊挺得优雅而笔直。
然后院门便开了。
院门本就没有拴,被人轻轻一推便开了。
老者站在院门之外,白九霄已做好了随时交手的准备。
但老者却没有进来,只忽而恭敬的躬身退开,白九霄接着便看见他身后慢慢走来另外一个人。
五十六.白面人
同样漠视一切的神情,同样的一身白衣,同样奇特的样式,甚至连衣服上绣着的蓝花图案也是一模一样的。www.uu234.net
少年长身玉立,手中摇着一张折扇,折扇是纯白的,扇上挂着的扇坠是一滴泪珠形状的小小翡翠。他的相貌气度可以用英俊不凡来形容,只是他的脸色也很苍白,看上去有些文弱。
他就那样面无表情的垂手而立,一双眼睛虽是与常人无异漆黑,却与洛玉影极像,散发着死人般暗淡无光的沉沉死气。他的瞳色是静止的,整个人也是静止的,因为他全身上下除了手中轻轻摆动的折扇,仿佛就是一具石头刻成的雕像,没有生命。
白九霄第一直觉便是这个人与他认识的某人很相似,而那个人此时就站在他的身后。
然后他才注意到另一点。
这少年仿佛是没有脚步声的,或者说,他一路从外面的巷子里走进来,白九霄竟然完全没有半点察觉。
所以他以为来的只有那位老者,但事实上,来的却是两个人。
而且他们似乎也没有要立刻与白九霄动手的打算,反而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这个人的存在。少年死寂的目光直直目视着前方,忽略过了白九霄,而全部锁在一个人身上。
洛玉影虽然带着面纱,但是少年一眼就认出了她便是自己要找的人。
那老者对少年显得十分恭敬,他还在门外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连腰也还是弯着的。似乎少年不让他起身,他便会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与那日对待那汉子的态度截然不同。
少年冰冷的目光凝视着洛玉影,径自上前。
经过之时,他的肩膀只看似无意就要在白九霄肩侧一擦,戒备着的白九霄却先不觉退了半步。
在这少年身上,有一种危险的气息,缘于白九霄某种一向很准的直觉。
或许因为这少年与洛玉影的气场太像,总让人不得不紧张,不得不堤防。
但便如磁铁一样,相同磁场的两方相遇,两个气场强大的人会面,电光火石的交锋是无可避免的。
少年收了折扇,忽然淡淡道:“姑娘,让我们好找。”
他很有礼貌的微微颔首,声音平静而和缓,非但没有半点强硬的姿态,甚至也带着些许的虔敬与丝毫不敢冒犯的尊重。
洛玉影的态度就显得高傲多了,只听她用那冷冰的声音柔柔道:“哦,原来除了五爷和鲁六哥二位,还劳动了洛三公子亲自大驾,还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话语中并没有丝毫感动,只有无尽冰冷的嘲讽。
少年淡淡道:“千里迢迢而来,姑娘该很清楚我们的来意。”
“你们的来意我不知道,也不用知道。因为无论你们的目的是什么,都只是你们的事情,那与我无关。”
想不到洛玉影平时很少开口,今日一开口倒也有牙尖嘴利的时候。
“五爷他们已经陪姑娘耽搁了这么久,难道这猫捉老鼠的游戏姑娘还未尽兴。若是不尽兴,在下尽可奉陪,随时,不过……”
少年抬眸,脸上的恭敬之色一收,声音却不觉逐渐冷厉。
“不过姑娘可不要为难底下的人,让他们交不了差。规矩姑娘是懂得,别让我亲自动手。”
洛玉影忽然沉默,但是她的手却在默默握紧,只因她要用尽全力,才能压制住声音中几乎要张裂而出的颤抖。
虽然不知是何缘故,但连白九霄也隐约感觉到了洛玉影的退缩与惧怕。
她在怕什么,是怕这少年,还是怕少年的话。
白九霄虽然不知道,却知道能让洛玉影如此害怕的,一定是不得了的事。
少年还是静静的看着她,面无表情。
洛玉影道:“你们是在逼我。”
少年道:“路是姑娘自己选择的,当初既然选择离开,今日的后果就该想得到,没有任何人能逼你做不想做的事。”
这话实在很有道理,就连白九霄也不得不承认。
就像他一直觉得答应洛玉影的条件是被逼无奈,但事实上,这也是他自己同意的,洛玉影并没有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想不到这少年倒也是个很讲理的人。
洛玉影的手却开始颤抖,不停的颤抖。
他们之间紧张的氛围在逐渐减弱,不知为何,本处于更强势一方的洛玉影一再沉默,转眼之间已处于被压制的态势,对比鲜明的气场开始变得令人窒息。
从两人的对话中,白九霄多少还是明白了些事情。
无论两人相见的氛围是如何诡异紧张,看来这两人非但不是仇人,而且很有可能有着某种特别的关系。
他们装束相近,气质相似,又同为一姓,极有可能是相熟的人,又或是亲人。
而他们之间一直处于你追我赶的奇怪追逃模式中,而在这所谓的猫鼠游戏里,洛玉影扮演的显然是弱势一方,所以才会花心思要自己来保护她。
但与此同时,无论是那大汉对老者的言听计从,还是老者对少年卑微的恭敬,再到少年对洛玉影不得不有的耐心和客气……
洛玉影无疑是处于等级上端的重要人物,这便意味着她非但不会有危险,而且一定会被十分周到体贴的对待。
当然,这些都是有前提的。
以白九霄老道的猜测,这大概要以交出某些东西为前提,譬如自由。
失去自由无疑是件很痛苦的事情,这正是白九霄这几日来最感同身受的……
但少年的武功修为定然在老者之上,二人若是在这种情况下联手,硬碰硬是一定占不到便宜的。运气好的话,白九霄还是可以勉强堵上一把,也许能将洛玉影带走。
但就在白九霄还在衡量着,他是否应该为了洛玉影冒险的时候。
一个声音颤抖着,绝望道:“好,洛飞烟……我,我……”
就在“答应”二字即将出口的时候,一旁忽然响起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几声大笑将压抑到极点的气氛破坏的荡然无存,一直处在风暴边缘的白九霄似乎觉得被冷落的太久,悠悠的从黑暗之中走了过去。
少年与洛玉影两人间的间隔是三层台阶,洛玉影站在台阶上的月光下,少年面对着站在阶下的黑暗之中,白九霄脚步轻快的踩上石阶。
“喂,等等,这件事可不是该一人做主的,在那之前,至少也得先问一问我这个私人保镖吧。”
白九霄是硬挤进去两人之间的,他走到台阶中央,用含笑而挑衅的目光俯眸看向那叫洛飞烟的少年。
他的个头本就比那少年要略高,此时站在台阶上,身高上的优势更突现出来。因为他的遮挡,洛飞烟的眼睛再也无法直视洛玉影,不得不落在他的身上。
直到此刻,洛飞烟似乎才第一次注意到这院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一个多余的人。
他的神情忽然变了,肃穆的谦逊一扫而空,变成一种完全的孤冷与傲慢。他似乎很不屑,不屑去理会这莫名其妙多余出来的人。
然后他缓缓的吐出了两个字。
“五爷。”
话音方落,门外的老者已窜了进来,身手快得如同飞扑而下的猎鹰,白九霄早有防备,只随手轻轻一挥。
雪亮锋利的伞尖已刺了出去,在老者胸前三寸之处戛然停顿。
老者已动弹不得半分,因为他知道他若再动一分,锐利的伞尖便会毫不留情,利落朝他的心脏插进去。
像是知道来者不善,白九霄这一次不得不拿出真功夫。
对于他身手的变化如此之大,老者显然也吃了一惊,但就在他准备再一次出手的时候。
洛飞烟又骤然道:“五爷。”
这次的语气已改变了,老者连半分犹豫也没有,本已准备的出手豁然收住。
死灰色的眸子慢慢转到白九霄带笑的脸上,洛飞烟道:“未请教公子大名,不知阁下与我家姑娘是什么关系。”
“我的名字你不用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你也不用知道,你只要知道一件事,要带走她,就要先问过我。”
他笑的有些无赖,连说话的方式也学着洛玉影的口吻。
对于不必要的人,白九霄本就不会费心与他们周旋客套,所以回答的很直接很干脆。
洛飞烟冷笑。
“哦?公子这是何意。”
“没听到么,就算我暂时只是她的私人保镖,但我也有我的自由。总之,太奇怪的地方我是不会去的,所以你最好先说一说准备带她去什么地方,好让我慎重考虑一番,然后再答复你是不是可以带她走。”
白九霄似乎很没有眼力,而且也很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大言不惭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颐指气使。
大概因为眼前又莫名其妙多出这样一个比洛玉影还让人讨厌的家伙,而洛飞烟对他态度的区别对待也是再明显不过。
也难怪白九霄会觉得郁闷,若说洛飞烟对洛玉影还存有三分敬畏,对白九霄那便是完全视而不见的轻蔑。
“贴身保镖这种东西,我们洛家人从不需要。”
洛飞烟冷冷说完,忽而压低声音,用一种极为阴沉冷厉的声音恨恨道:“识相些,滚。”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但他却不知白九霄此人便是“牵着不走打着退”的驴脾气。
原本白九霄还没有完全打定主意,但是在揭下面前人那风度虚伪的面具之后,他已有了新的决定。
五十七.杀人
白九霄轻轻叹了口气。www.uu234.net
“可惜呀,我这个人会的东西很多,可偏偏不会滚,而且还是那种夹着尾巴的滚,阁下既然脱口而出,那想必一定对这项技艺很娴熟吧。”
这句讽刺实在很幽默,白九霄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而除了他之外,在场的其余人却没有笑,他们非但没有笑,有两个人的脸已气得完全变了颜色。
其中一人是那被唤作五爷的老者,另外一人当然就是洛飞烟。
“而且这里是她的地方,也就是我的地方,该滚的也绝不是我,对吗?”
白九霄顽皮的回头一笑。
轻纱面巾之后,他清楚的看到洛玉影嘴角轻牵,然后她竟很给面子的说了一个字。
“是。”
像洛飞烟这种人,可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唬弄住的,也不是几句牙尖嘴利的讥讽能应付的。
洛飞烟忽然淡淡冷笑。
“在下若是不肯呢?”
“不肯?”
白九霄有些不耐烦的叹息一声。
“那我便只有亲自动手,请二位滚一下了……”
话音方落,洛飞烟的人已闪电般出手,用的竟是手中那柄看似无奇的折扇。
白纱扇面一打,扇骨摩擦竟发出了一种铁器相撞的沉闷声,扇面在月光下闪闪发着光,已朝白九霄胸前打去。
他们之间站的距离实在太近,白九霄的伞完全施展不开,好在洛玉影反应极快,早已连退数步。
白九霄及时下腰躲过,然后向后一跃,一把将身后的洛玉影退护进门中,伞身“啪”的一下撑开,飞旋如风车的白扇被挡了回去。
“小心,扇上有毒!”
洛玉影惊呼一声,随即往白九霄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是一枚药丸。
白九霄二话不说,先要药丸吞了下去,然后微笑道:“我若被毒死,姑娘可别忘记把那个人的下落找到,然后记下烧给我知道。”
也许心知肚明他不一定是洛飞烟与五爷的对手,白九霄开了一句让人忧虑的玩笑。
洛玉影却冷冷道:“那你最好还是别死,至少现在我是不会让你被人毒死的,但你若是因为武功不济而死在别人手下,那就与人无尤了。”
白九霄撇嘴轻笑,侧脸躲过飞来一扇。
洛飞烟亦冷冷道:“有心思关心旁人,还不如多担心担心你自己的下场。”
这句话是对洛玉影说的,他似乎十分看不惯白九霄的嚣张,手下的功夫也更生猛,全心全力只对准白九霄一人出手。
好在那五叔并不敢轻易插手,只是不近不远的站着,一双深邃的小眼睛正在时刻关注着两人交手时一举一动的变化。
不知何时,洛玉影已不见了人,她像是已跑进了屋子里。
白九霄虽然有些失望,却又不免庆幸。
他记得屋子里有一扇后窗,后窗挨着侧门,她应该可以趁其他人不注意,裹着夜色悄然离去。
若是洛玉影能跑掉,也算没有吃亏,不过眼下的情形若是少了洛玉影,洛飞烟二人只会扑得更厉害。
虽然他看洛飞烟很不顺眼,但不得不承认,除了江轻鸿之外,此地能做洛飞烟对手的人还不多。
他虽未与江轻鸿交过手,但直觉却告诉他那人十分难缠。
而现在,洛飞烟与他一时间难分伯仲,两人从院中步步缠斗,交手已由院中跃上屋檐。
洛飞烟出手狠辣,与人交手却不留余地,白九霄却并不想真的想与洛飞烟拼个你死我活,他不过在拖延时间。但他也不敢大意,用的也是十足十的全力,只因为他很清楚,他若留了余地,恐怕就要立刻死在别人手下了。
洛飞烟是何等精明,等他一有所察觉,突然冷呵道:“五爷,拿人!”
这一场交手实在太精彩,直到话音一落,五叔才回过神,身子已箭一般朝屋子里窜了出去。
但白九霄已不担心。
洛玉影是个聪明人,反应也比常人要灵敏的多,此时她应该已经早已有所行动了,她心知自己不懂半点武功,若是对上那老者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后路该是早有准备的。
但白九霄却忘记了一点。
洛玉影虽然不懂武功,但却也有着非常人可比的手段。
老者冲进屋便没了动静,洛飞烟不由很快皱眉,但与白九霄的交手还在继续,他胜在出手果决狠辣,半点分寸不留,招招都是要命的杀手,相比之下,白九霄虽也毫无保留,却并不习惯这种一招不慎便要人命的交锋。
但奇怪的是洛飞烟非但占不了上风,而且已先开始急躁起来。
而急躁是动武交手的大忌,他急于要白九霄的命,也急于将洛玉影带走,不知不觉反落下乘。
白九霄看准时机,一个虚招,大开中门,如此好的时机洛飞烟当然不会放过,他急于求胜,反手一挥,执扇便朝白九霄前胸旋出。
但是扇面未到白九霄颈下,他的腹部却突然一冷,整个人不由僵在原地。
“你啊,太心急了。”
白九霄得了便宜,轻轻摇头,脸上还带着那招牌欠打的笑容。
“你想动我,可以试试。”
洛飞烟的态度依然高傲,不知是逞强,还是骨头原本救很硬。
白九霄将伞柄暗暗一推,伞身便朝洛飞烟的身上近了三分,他只能戛然住口,苍白的脸色倒因气愤而略显出淡淡晕色。
“眼下洛公子受制于我,却丝毫面不露惧,在下倒还真想试一试,公子其他的本事。”
洛飞烟何时吃过这样的亏,他不由恼怒呵道:“五爷,还不将人带出来!”
话音一落,屋子里果然有人走了出来,正是那冲进屋子的老者。
只是老者走路的姿势却有些奇怪,他一步步走的很慢,身体也是僵直的,像个被操控的提线木偶,就仿佛从屋子里走出来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而等他从门中走出来的时候,白九霄与洛飞烟都吃了一惊。
出来的是两个人,洛玉影非但没有走,而且就紧紧跟在五爷身后。她也不是被人抓出来的,相反,现在的主动权显然已完全掌握在了她的手里。
五爷僵直着身子勉强走出来,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即便如此,但他刚从走到台阶,脚腕一软,竟从阶上踉跄的倒了下去,就倒在了柱子旁的花架边。
他并没有晕倒,但脸色已憋得发紫,一倒下去,他就趴在地上大口大口不停的喘息着,似乎整个人快要窒息。他用一只发颤的手捂住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伸向洛玉影。
他神情痛苦,已说不出半个字。
洛玉影没有再去瞧他一眼,只提高声音,用对面站在墙头上的两人也能听到的声音淡淡道:“你中的是什么毒,你和我一样清楚,不过看来你家主子也是自身难保了,你猜……他会不会救你呢?”
白九霄能制住洛飞烟,她显然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用那不急不缓的语速,声音还刻意一停顿。
五爷似乎心知自己所中之毒的厉害,已立刻在用乞求的眼神看向洛飞烟。
洛飞烟咬着牙,冷冷道:“你要什么。”
他倒是也很聪明。
若他自己已得手,他倒也许会端一端架子,考虑一下要不要搭洛玉影的话。而现在,反正自己已没有反抗的余地,五叔反倒是一定要保的。
“我?”
洛玉影缓缓向前走了几步。
“我什么也不要,不过是想要你死。”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口吻也很平静,却不是在说笑,洛飞烟的脸色已变为死灰色。
这本不是一场必有伤亡的对决。
但是她的一句话已将肃杀的死寂推向**,没有人能看清那躲在轻纱后的神情,白九霄却可以想象得出她眼神中的冷漠与无情。
所以,他忽然心生反感。
即便这个人是他现在要全力保护的,但是他真的并不喜欢她。
洛玉影这个人,是很难让人喜欢的。
无论一个人的外表是多么美丽动人,但若这吸引人的神秘外表下掩藏的只是一颗冷漠的心与无趣的灵魂,他宁愿去喜欢一个心地善良的丑八怪。
但似乎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玩笑,洛玉影又淡淡道:“就是现在,杀了他。”
这话是对白九霄说的,口吻并不是商量,也不是命令,而是一种单纯的陈述。
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洛飞烟,非死不可。
但出乎意料的是,白九霄的手却偏偏就在此时忽然一松。
顶在洛飞烟腹部的伞收起,白九霄道:“抱歉,我只做份内之事,那并不包括杀人。”
洛玉影的脸色已变了,她绝没有想到白九霄竟如此天真。
就算他不想杀人,也不该在此刻立即收手,并且不为自己留余地。大概是因为眼见五爷毫无还手之力,他以为胜券在握……
但是他却并不了解他的对手,不知道洛飞烟的可怕。
白九霄,简直愚不可及。
洛玉影眉心未蹙。
话音未落,洛飞烟果然已突然出手。
白九霄也并非全无防备,但是他却没有料到洛飞烟这次用的兵器并不是手中的折扇,而是袖中的隐藏着的一截钢筒。
只听“噌噌噌”的三声,袖中三点寒光爆射而出,直朝白九霄胸前打去。
五十八.倦鸟
白九霄不慌不忙,白伞一撑。www.uu234.net
若是普通伞面定然无法承受三枚钢针之力,但是白九霄这把伞并不同。
因为伞面所用的材质是一种金刚不破,水火不销的特殊材质,据说与那刀枪不入的金蚕丝甲系出同宗。
伞面一转,三枚钢钉被精准的弹开,但随即空气中飞扬起淡淡的烟尘。
烟中有毒。
看来洛玉影的避毒丸也非百毒不侵的灵药,白九霄立刻屏住呼吸,鼻尖突然一疼,接连倒退三步。
洛飞烟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接着白九霄左腿膝盖便挨了重重一脚。人虽没有立刻跪倒,他的肩头却又吃了一腿。被强劲的腿上功夫一迫,他不得不以半跪的姿势弯下腰,好借此抓紧调息,以免毒烟攻心。
再看洛飞烟那张苍白的脸上,已有了一抹深沉而恶毒的笑意,他抬脚在白九霄肩头狠狠一踩。
“兄台,承让了。”
他先是暗器伤人,而后施毒在后,但他却没有半点惭愧,手中折扇一扫,脸上的得意之色越发浓重。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眼见白九霄吃了亏,洛玉影默然,也唯有惋叹一声。
“也罢,我早知他不是你的对手。”
若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洛玉影自问连洛飞烟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
而这些,白九霄当然不知道。
因为洛玉影并没有想到来的会是洛飞烟,否则她也许根本不会在白九霄身上浪费时间。
白九霄的武功虽高,却不是心机深重之人,再加毫无戒备,中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洛玉影紧抿着唇,半晌不语。
五爷已痛苦的奄奄一息,洛飞烟非但丝毫不去理会,反而气定神闲的不怀好意。
但见白九霄面上的黑气已蔓延到了双颊,洛飞烟慢慢伸出了手,就要朝盘膝而坐的白九霄发顶探去。
洛玉影终于道:“你要什么。”
洛飞烟戛然住手。
“怎么,你关心他,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没有关系,只不过与洛三少爷比起来,我还不够绝情绝义而已。”
“是么?”
冰冷的目光自白九霄脸上移开,洛飞烟的腿自他膀上一松,纯白衣带飘飘,他已如轻叶般从屋檐上飘落了下来,神情恢复了从容镇定。
“姑娘谬赞了,若论绝情绝义,谁又能比得上姑娘。”
洛玉影的唇在微微颤抖,她勉强一笑。
“洛三少爷既知道我心狠手辣,为何还会送上门,难道你就不怕。”
“怕?”
洛飞烟冷笑。
“我若是怕,就不会来了。”
他缓缓向前走,洛玉影不觉后退。
有人在害怕。
不过怕的不是他。
洛玉影在怕。
发自本能的惧怕……
洛飞烟很快察觉到她极力掩饰的惶恐,脸上的神情不觉更加轻松。
现在开始,才是他的主场。
有意思的事情,当然应该好好享受。
他走到了五叔身边,蹲下身子,在他胸口的几处大穴上一拍,而后将他的脸强行转过来,一只手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精致的匕首。
匕首在皮肉上轻轻划出一道红线。
暗红的血液如断线的珠子,从洛飞烟的掌心流出,滴进了五叔的嘴里。
“姑娘下手还真是狠,再怎么说,五叔也是看着你我长大的,你就真的忍心让他死?”
洛飞烟说着风凉话,用白色的手帕将掌中的伤痕一包,才将匕首别进了腰里。
“洛家人的血是可稀释毒性,却不能完全解毒,三少爷若不想他死,此时就不会在这里废话,而是应该带他走……”
“走?我为什么要走,难道姑娘不知道,我来这里正是为了姑娘啊。”
洛飞烟忽然微微一笑,脸上那沉着的冰冷在慢慢消逝,眼中深邃的笑意却只会令人心寒。
他来此是为了她,至于其他人,他并不关心,即使是五叔也不例外。
“只要姑娘肯随我回去,在下可以保证,姑娘所担心的事永远不会发生。”
洛飞烟又逐渐恢复了之前那般的恭敬,微微施礼。
洛玉影冷冷一笑。
“洛三少爷这话说的是否太过自信了。对于洛家那任何人都不可撼动的规条来说,擅自出走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洛飞烟忽然接道:“何况姑娘所犯的,可不只是擅自出走这一条罪,更要命的是任何人都绝想不到,姑娘会对那个人下手,毕竟那个人是姑娘的……”
“你……闭嘴!”
话音方出,洛玉影忽然大叫一声,声音带着撕裂的爆发力。她整个人又在颤抖,不过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无比的愤怒。
“你不配提那个人,你不配……”
她狠狠说着,嘴里已弥漫开浓烈的血腥味。
她已变得不像她,而是变成一只在发狂边缘的野兽,下一秒便会冲上来撕咬住对面人的喉咙。
洛飞烟显然也有些吃惊,对于自己一时得意而失了的分寸,他忙将冰冷的笑意一收,低声威吓。
“姑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好,我跟你走,不过你要先救他。”
洛玉影伸手一指,屋檐上的白九霄。
洛飞烟冰冷无情的脸色又是一沉,压低声音缓缓问道:“你真的关心那个小子?”
洛玉影没有回答。
她从不回答无聊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他已问过。
“你救他,我随你走。”
洛玉影傲慢的态度不卑不傲。
对面沉重的脸色随即展颜,洛飞烟竟淡淡一笑。
“好,姑娘的吩咐,在下岂敢不从。”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锦囊里有各种各样颜色的纸包,为表诚意,他将锦囊伸到了洛玉影面前。
洛玉影却没有任何举动。
她对洛飞烟的戒备是时刻不会松懈的。
而两个狡诈多疑的人要互猜心思,互算计谋,达成共识本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在他们都有自己的目的,也十分清楚对方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接着!”
洛飞烟挥臂一掷,白九霄已缓缓睁开眼睛,一包东西正朝他脸上打了过来,他抬手将纸包夹住,目光扫向洛玉影。
此时洛玉影也挪动了几步,走到那捂着胸口喘息的五爷面前,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药包。
她将药粉包在五叔面前一晃,然后放在了他的手里。
五叔喘息艰难,似乎已无法行动,洛玉影停了停,终于又将药包拿起,拆开,双手捧着,递到了他的面前。
“用力呼吸。”
五叔死灰色的眼睛泠泠的瞪着洛玉影,半晌才像回过神,然后对着药粉深深吸了几口,而后闭了眼睛,忙凝神静坐。
洛飞烟却好似觉得奇怪,似乎洛玉影见死不救才是正常,而她丝毫没有讲条件就替五叔解毒则是没有道理的,怎么想也有些蹊跷。
他并不明白,这只因为他看错了她。
洛玉影与他终究不是一类人。
而且他还看错了一件事,那就是白九霄。
白九霄也比预想中坚韧的多,难缠的就像是一条疯狗。
“等一下,我们的游戏好像还没有结束呢,洛兄。”
随着高亢洪亮的嗓音,只听“啪”的一声,洛飞烟忙闪身一避,一件东西自他肩头打落,就落在他刚刚站过的地方。
地上扔着的,竟是方才他交给白九霄的解药。
白九霄起身从屋檐跃下,身轻如燕,面色如常。
他内功不弱,加上之前有洛玉影给的避毒丸,所以很快压制住了毒性。
洛飞烟终于忍不住皱眉。
洛玉影却立刻道:“慢,我已经答应,现在白公子可以走了。”
白九霄笑了笑。
“你答应是你的事,我还未答应……”
反正对于不择手段的人,承诺也不见得一定要遵守,白九霄不是古板的人,所以又想故技重施,但这次,洛玉影的态度已变了。
“够了,白公子所做的已够多,答应公子的事,我一定会做到。至于我们之间的约定,到此为止。”
这次皱眉的终于轮到了白九霄。
洛玉影的话让洛飞烟脸上露出了满意之色。
她无疑做出了最明智的决定。
因为自从洛飞烟出现的那一刻,有些事情已鲜有转还余地了。
不知是否洛玉影放弃的出乎意料的快,但毫无疑问,白九霄的坚持也随之失去了意义。
无论白九霄是否甘心,一切仿佛随着洛玉影的决定而尘埃落定,这几天来困扰他的事情似乎眨眼便要随之烟消云散。
他本该求之不得的,但是现在却只剩下满心的不快与失落。
洛玉影是个做事痛快的人,所以一答应,便利落的随洛飞烟走了。
临走之时,那个叫五叔的老者行动还不自如,他是被洛飞烟抬走的。
月光照进空落落的院子,院子里充斥着死一样的寂静,白九霄满心怅然,心不在焉的走进了屋子。
桌子上很干净,平时总是堆得满满的书已没了,桌下的火盆还在远处,里面积满了厚厚的灰烬。
就在洛飞烟等人出现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她已看完并且烧掉了最后一本书,而桌子上放着的一串钥匙,是她留给他的。
虽然不明白洛玉影的恐惧,还有那些听不懂的对话,白九霄说服自己,也该松一口气了。
无论如何,现在的洛玉影应该是一只知返的倦鸟了。
而这座暂时落脚的院子,于她而言,显然已失去了意义。
她来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去的时候也只有一个人。
一来一去之间,她还是干净的。
长街上。
空荡荡的长街笔直。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夜间外出,甚至许多时候,她只会在夜晚出来,有时候甚至连怜儿也不知道。
黑夜将一切染成了黑色,而她喜欢黑色。
在黑夜中行走,她仿佛能体会到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快感,因为黑夜让一切变得朦胧,让情感变得冲动而丰富。
只有在黑夜中,她才能感觉到久违的自如与放松。
而黑白之间的泾渭分明,是她痛苦的源泉。
若是没有黑夜,也许她早已死去。
五十九.挑衅之争
宋九今晚未出席,赌局便由姬灵云主持。m.www.uu234.net
牌九一推开。
林万里脸上立刻又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今晚他的运气实在是很好,几乎每隔几把都能赢上一把大的。
“各位,承认了。”
他笑嘻嘻的将银票捏在手中,然后开始一张张的在数。
贾松今晚输得最惨,一晚上便赔进去了十几万两的银票。
但他不愧是关外药商,身家不凡,他虽然输了钱,却连眉头也未皱过一下,整个人还是笑容满面。
“贾爷,来,尝尝我的葡萄甜不甜。”
“贾爷,先尝我的哈密瓜。”
笑靥招展的佳人美眷在怀,贾松春风得意,沉醉在笑语欢颜的殷勤之中。
被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姑娘簇拥恭维着,即便输了钱,心里的滋味总也不会太难受的。
这也是姬灵云的高明之处。
在女人面前,男人总是格外大方体面的。
在灵云庄这地方,便是花钱寻开心,输不起的人也是不敢赌的。
罗青、祁凌两位少年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心思像是根本不在这赌局上。
沈樊显然不善交际,倒也是个很合群的人,他虽然没有下场赌,但也一直坐在旁边饮茶。
江轻鸿与叶小蝉姗姗来迟。
一见叶小蝉出现,罗青与祁凌先后迎了上来,从这两张含笑的面容上看,江轻鸿倒是一下就明白了叶小蝉所说的两只苍蝇是谁。
叶小蝉今晚穿的是一件翠绿色的衣裙,裙衫飘飘,随着步履轻轻摆动,像一片绿色的浮云,让人眼前一亮。
“叶姑娘,怎么才来,可让在下二人好等。”
罗青皮肤偏黑些,刀锋一样的双眉下,一双流动的双目笑带桃花,却不免显得有些轻浮。
祁凌相貌则更加温和腼腆,他没有说话,但看着叶小蝉微笑的眼睛里闪烁着星星一样的光辉,俱是欣赏爱慕之色。
“听见了么,我就说要你快些的,来的这样迟,不知是错过了多少精彩的大场面呢。”
叶小蝉对二人不予理会,只侧眸对江轻鸿盈盈一笑,顾盼生辉。
然后她负手绕开两人,施施然走向了赌桌旁。
姬灵云遥遥在侧,笑脸相迎道:“呦,江公子,叶姑娘,二位这边请。”
所有人的注意在瞬间被聚集到江轻鸿身上。
叶小蝉昨日他们已见过的,而江轻鸿却是第一次露面。
江轻鸿抱拳道:“各位有礼,在下江轻鸿,昨日未在庄中,迟来了。”
姬灵云放下手中的骰盅,聘婷上前介绍。
“叶姑娘大家都已相识,这位江公子也是灵云庄的贵客之一,他不仅是奴家的朋友,很苏霆苏少爷也是老相识。”
不知是姬灵云的介绍太给面子,还是因为苏霆的缘故,此言一出,在场几人倒立刻对江轻鸿又多了几分瞩目。
林万里最先朗笑道:“江公子也来凑凑热闹,甚好,甚好!来来来,先一起来赌一把,输了算林某的。”
林万里性情豪爽,大笑起来声若洪钟,震得整个台面都在跟着颤动。
赌桌之上的人越多,场面才越热闹,何况今晚他的运气实在是旺得很,财运无人可挡。
贾松还是被群芳环绕着,他刚喝下了怀中少女递过的酒,笑吟吟道:“林兄今晚手气这么旺,不赌确实可惜,江公子可要小心喽。”
他们的态度也算亲和,却都没有停下手中之事,唯有一旁饮茶的沈樊站起身,抱拳施礼。
“江兄是苏霆的朋友,那也便是自己人了,在下沈樊,与苏霆也是朋友。”
姬灵云笑道:“沈公子太自谦了,谁人不知公子与苏霆少爷从少年时起便是过命的交情,此来想必与江公子一样,也是专门为了苏家那桩大喜事吧。”
沈樊微微一笑。
“在下与苏霆的私交是一回事,这次也确实是来道贺的,不过也是奉了家师之命,顺便探望苏老前辈。”
现任华山剑派掌门与苏如山交好,而苏霆年幼之时曾在华山门下带师从艺,他与沈樊年纪相仿,份属同辈,意气相投,关系亲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江轻鸿笑道:“这位想必便是天外剑客了,久仰大名。”
“江兄客气,是江湖朋友抬爱罢了。”
天外剑客的名号在此地并不算响亮,但是若说西岳一代,沈樊倒也算得上人人称赞的侠士名流。
看沈樊的为人倒是甚为低调,他谦虚了两句,想不到却引来了一句冷言冷语。
“什么天外剑客,原来这年头,什么猫儿狗儿都可以有个名号了。”
讥讽之意刺耳,罗青对祁凌冷笑着,祁凌似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话出尖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应。
沈樊抬起头,脸上的笑意一沉,正色道:“罗兄这话何意。”
罗青幽然轻笑。
“好话不说第二遍,在下只是看不惯某些人中听不中看,狐假虎威罢了。”
“罗公子说话还真是有趣,不过不止这位沈公子没有听明白,我们其他人也都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倚在柱子旁的叶小蝉抿唇一笑,终于第一次抬眸看向罗青,她似乎还嫌这火苗不够高,想要添一把柴。
罗青似受到了鼓舞,幽幽笑道:“我只想劝姬老板一句,莫要什么人物都往这庄子里招。有些人看似人模人样,不过虚有其表。想借着苏家在此地的名望耀武扬威,哼,旁人看在眼里,非但会说此人虚张声势,更会说是姬老板你识人不明,灵云庄内良莠不分……”
人人都听得出,他这话不仅冲的是沈樊,也把江轻鸿拉下了水。
方才见江轻鸿与叶小蝉一同前来,他已对江轻鸿心有不满,但是他这一席话说出,却犹如一竿子下去,不觉打翻了一船人。
莫说沈樊面露不悦之色,连姬灵云脸上温和的笑意也已渐渐消失。
江轻鸿却笑意未变,温和道:“这位是……”
叶小蝉明亮的眼波流转,瞪着江轻鸿,吃吃笑道:“罗公子说的一点不错,你也太没见识了,不怪别人说你虚有其表,连大名鼎鼎的罗小少爷也不认得。”
就在昨日之前,叶小蝉也不知道此地竟有罗青这号的人物。
单说罗青的名号,知道的人是没有几个,但若提起丝绸之王罗林,此地还没有几个人不知道的。
罗家是丝绸生意起家,因罗家人头脑精明,行商有道,到了罗青父亲一代,罗家已跃居为本地丝绸行业的龙头老大。
罗青是罗家的小少爷,也是最不成气候的一个。
说他不成气候,不过因为他在罗家也是最无能、最不上台面的一个。因为非但在从商方面毫无建树,反而喜欢舞刀弄剑,整日与江湖人为伍,颇不安分,据说前阵子闯了祸,还差点被罗老爷子赶出家门。
可他倒是半分没有学乖,依旧为人张狂自大,傲慢嚣张,更是依仗着学了两手不到家的功夫,平日四处挑衅,无事生非。凭靠着罗家在此地的财力,别人倒也算买他的帐,给他几分薄面,所以他越发的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他确实是有意挑衅,不过也是想借此在佳人面前出一把风头,博美人一笑罢了。
可惜他却选错了对象。
江轻鸿当然并不在意,也不接茬,但是沈樊却另当别论了。
江湖中人,多爱惜羽毛者。
天外剑客的名号是沈樊一人一剑闯出来的,凭的是真才实学的身手,自然容不得任何人玷污毁损。何况出门在外,他代表的也并不是自己。
作为有担当的少年一辈,他是华山剑派新一代传人之中的佼佼者,行走江湖,小到一言一行都是将整个门派的荣辱系在身上的。
面对几句纨绔之徒的妄言,他本不该放在心上,想不到罗青又道:“什么华山剑派,什么天外剑客,我看也多是些名不副实,欺世盗名之辈。”
几句讥讽之言接连而出,听上去无疑是对沈樊乃至整个华山剑派的侮辱挑衅,沈樊怎么会继续忍得下这口气。
沈樊猛然拍案而起。
“沈某在此,罗公子若有不服,何不刀剑上见分晓!”
气氛忽然变得紧张。
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祁凌此时忙道:“沈兄息怒,罗兄今日是多喝了几杯,开个小小的玩笑,莫要介怀。”
这少年与罗青虽是交好,但相比之下就要有眼色而且低调的多,他一边说着,一边便去拉罗青的衣袖。
谁知罗青非但不领情,反而不知是否因为引起了所有人关注,气焰好似越发嚣张。
沈樊显然已不准备再继续忍下去,就算他能忍,他手中的剑也不能再忍。
沈樊冷喝道:“沈樊自问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过华山剑法博大精深,在下有幸习得一二。承蒙江湖朋友的赏识,也是在下的荣幸,罗少爷既然看不上在下,那想必一定是身手不俗。在下倒想讨教几招,不知姬老板意下如何。”
沈樊到底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少年,动手之前,总要先与姬灵云打个招呼的。
但无论姬灵云是否同意,他都决心要与这张狂的小子一较高下。
这个时候,本就该看姬灵云打圆场的功夫了,江轻鸿也并不担心,因为即便是比这更针锋相对的棘手场面,姬灵云也不是没有那化干戈为玉帛的手段。
但不知为何,这次姬灵云竟没有言笑劝阻,化危机于无形,而是嫣然一笑。
“看来是奴家准备不周,想必是今晚的赌局太过冷清,让几位贵客觉得无聊了,既然沈少侠有意,那我们不妨来一场以武会友,不知罗公子意下如何。”
六十.杀手月牙儿
看来这罗青倒并不是个只会耍嘴上功夫的人,他非但不怯场,反而立刻轻轻一笑。www.uu234.net
“求之不得,看来只能在诸位面前献丑了,还有这位江公子,若是有兴趣,不妨也凑凑热闹。”
说到江轻鸿,他不由瞟了叶小蝉一眼。
叶小蝉似早在嫌这场面不够热闹,立刻对罗青面露欣赏之色,随即拍手称快道:“姬老板这个的提议真是好极了,要我说,这真刀真剑可比摇骰子过瘾多了。”
听说有热闹瞧,贾松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林万里也将银票放在了桌上。
姬灵云淡淡一笑,莞尔道:“既然今晚得空,两位又如此有兴致,那诸位就请随我来吧。”
月色皎洁。
清冷的月光银辉般洒在静谧的庭院中,姬灵云袅娜缓步,腰肢摆动如拂柳。
众人随着她一并移步,到了一处甚为宽阔的空地。
空地中央早已搭好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擂台,擂台上立着一树旗杆,旗杆上挂着一面迎风招展的鲜红色大旗。
“诸位觉得这儿如何,可还施展得开拳脚?”
姬灵云雅然回眸,眉眼中俱是欣慰。
叶小蝉则最先从廊里转了出来,三两步跳上了擂台,四处张望了几眼这周围的环境,忍不住称赞道:“看来这灵云庄还真是应有尽有,令人大开眼界啊。”
姬灵云款然而笑。
“叶姑娘谬赞,在这灵云庄来来往往的客人不少,以武会友也是常事,诸位大可放开手脚,一展身手。”
她微微停顿,又补充道:“不过既然讲明是以武会友,毕竟拳脚无眼,我们不妨来些新花样,就以摘下顶端大旗者为胜,如何?”
“如此也好,总不会伤了和气。”
沈樊冷静下来,表现的颇有风度,贾松与林万里亦附和。
罗青却洋洋道:“非也非也,花拳绣腿有什么意思,在下想见识的,可是阁下的真功夫,请。”
“请”字方落,他双臂一展,人已跃上了台。
看他轻功身法倒也不差,不过还是配不上他嚣张的态度。
擂台旁边的木架上摆着两排兵器,种类之全令人咋舌,罗青踱了两步,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偏偏什么也不选,而是抽出了一柄锋刃锐利的长剑。
“阁下是以剑术闻名的,就让在下来领教吧。”
他面带轻笑,神情中似有些轻蔑,而且仿佛已胜券在握。
沈樊缓步走上了台,他似不愿再多话,只对罗青默默的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可以开始。
天外剑客的剑术果然不同凡响,无论是论出手的速度还是剑招应对变化的流畅,都俱可算得上一流。
相比之下,罗青则显得相形见绌,江轻鸿本已断定他绝不会抵挡过第五招。但想不到在三招之后,他的剑式忽然产生变化。
原来凌乱散漫的出手在霎时间变得灵活迅疾,应对有序,而接下来沈樊的每一招竟都像在罗青的预料之中,丝毫讨不到便宜。
沈樊本想速战速决,却想不到被罗青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纨绔子弟,逼得不得不用出了“天翻地覆”这样的招式。
罗青眼见招架不迭,及时抽身一跃,便奔着杆上的大旗而去,沈樊一招“登云直上”的上乘轻功,直追而上……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扯住了大旗,但罗青的剑术终究相差太远,只见沈樊随手抖出朵朵剑花,罗青一个不及,剑锋自他胸口划过,将胸前衣襟的布料扯下了一块儿。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黑暗中忽然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几乎是同一时间,台上那凌厉的剑锋变换,巧劲一挑,罗青手中的剑便脱手飞出。
胜负已定,一招回手式,剑已入鞘。
沈樊确实不愧为君子,原本罗青落败,他本可以趁机一雪前耻,好好讥讽嘲笑一番,或者方才在台上得手后就应该乘胜追击,让罗青输的更难看些,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
他真正做到了姬灵云所说的以武会友,点到即止。
沈樊对罗青抱拳:“罗兄天资极高,是块连剑的好材料,若假以时日,刻苦钻研,剑术定能更上一层楼,承让了。”
话里话外是给足了罗青面子,方才罗青脸上的得意之色哪里还瞧得见半分,他眼波流动,目光不觉往台下角落中一扫,随即尴尬一抱拳。
“先前是小弟有眼不识泰山,沈兄剑术不凡,以后有机会还要多讨教几招。”
他拱手回了礼,却显出口服心不服的垂头丧气。
“精彩,实在精彩!”
叶小蝉一直坐在擂台边,她最先鼓掌叫好。
“天外剑客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可惜,今日无缘见识那招传闻中的天外飞仙。”
沈樊微微颔首道:“让叶姑娘失望,倒是在下的不是。”
叶小蝉眯着眼睛笑了笑。
“与罗公子交手,沈大剑客是胜之不武,但若是要说起剑术的精妙高超,不知沈大剑客的这招天外飞仙可否与破剑式相媲美呢?”
此言一出,空气仿佛立刻凝固,众人的脸色都不免为之一震。
直到姬灵云第一个缓缓开口道:“叶姑娘所说的破剑式,可是江湖第一杀手月牙儿的独门绝技?”
叶小蝉坐在擂台上晃着腿,笑了笑。
“正是,还是姬老板有见识。”
一弯月牙儿,却不是天边的月牙儿。
而是一弯让人闻风丧胆,会要人命的月牙儿。
杀手月牙儿……
而最近,此地不知是吹得什么妖风,竟把这弯要命的月牙儿吹到了这里。
听说就在昨晚,东街上发生了一起命案。
死的是关西四鬼,四人皆是一剑致命,据说杀人者正是杀手月牙儿。
对付关西死鬼之流,他甚至用不着出破剑式,就能轻而易举一剑取人性命。
关西四鬼近几年在黑道上也算小有人气,听闻最近还和官府的一件大案子扯上了关系,但是现在他们都已死了,无一活口。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当然也包括江轻鸿,他并不知情。
而对此诸如此类的地风吹草动最关心的人就莫过于叶小蝉了,所以她那日在街上正巧遇见月牙儿,丝毫不敢耽误,立刻通知了奎老头。
关西死鬼之死的消息官府封锁的很严密,好在杀手月牙儿虽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却不屑对一个半大的孩子动手。
除了江轻鸿之外,小狗子也是目击者。
但自从昨夜杀手月牙儿在此地第一次杀人之后,他便忽然人间蒸发了,连狐狸窝的人也不知道他现在的下落。
江湖杀手榜第一的月牙儿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
叶小蝉隐约觉得不安。
沈樊道:“在下的剑不是用来杀人的,要比杀人的话自然是比不上这位杀手剑客。”
与方才面对罗青的嘲讽侮辱不同,他并非妄自尊大者,所以此番回答既算巧妙,也算诚恳。
凡是一个有见识的人,都不会因为别人一言相讥,便全然不顾。
比不上便是比不上,懂得坦诚认输的人往往比只知道一心求胜,目空一切之人更有勇气,也更有胸襟。
看来这沈樊非但是个君子,更是个有智慧的君子,江轻鸿对其的赞赏更多。
叶小蝉忽然提起月牙儿,让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冷风阵阵,吹得人寒毛直竖。
林万里似乎还没有赌够,便最先扬言**苦短,应该再好好热闹一番,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贾松的赞同。
一群人前呼后拥,回到了之前用来开赌的厅堂。
出去之前还是洋洋得意,回来时的垂头丧气难以掩饰,罗青只言有些劳累,未再久留。
与他交好的祁凌一晚上话最少,也便随之起身告辞。
沈樊本也打算起身,江轻鸿忽然道:“沈公子是海量,时候还在,我们那里倒是有些好酒,尊驾可愿前去坐坐。”
沈樊看了一眼江轻鸿,笑笑道:“反正在下回去也难以入眠,能与二位闲话一番也是幸事,那便叨扰了。”
姬灵云盈盈笑道:“如此也好,等这里的赌局结束,贾爷和林镖头过足了手瘾,奴家再去亲自招呼。”
她一招手,门外已有人走了出去安排一切。
清溪小筑。
他们回来的时候桌上已备好了小菜。
叶小蝉哼着小曲儿,随便开了一坛子酒,灌了一小壶出来,又将坛封盖好。
沈樊与江轻鸿都已落座。
“沈兄请。”
“江兄,叶姑娘请。”
他们倒十分默契,相对一举杯,不曾寒暄客套,便各自先饮了一杯。而后两人又对这酒一番品评,才开始动筷。
叶小蝉一直没有多话,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等到了第二杯酒下肚。
沈樊面色微红,才欲言又止道:“江兄和苏师弟既然是朋友,也便是在下的朋友了,不知江兄与苏师弟是如何相识的?”
江轻鸿笑道:“若细论起来,在下与苏兄相识之后,还一直欠着他一个人情,如今后头看来,已经是半年前的事的了。”
“半年前?”
沈樊神色流转。
“若我记得不错,那个时候苏师弟应该正在江湖中游历吧,不知你们是在哪里相识呢。”
他似乎对苏霆与江轻鸿的结识很有兴趣。
江轻鸿据实道:“当时苏兄姑母去世,他奔丧而回,心情落寞,而恰逢我当时路过,便讨了他一碗就喝,如此便相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