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当中蹊跷
崔城之不着痕迹的拉了拉领口,凝眸思量片刻,方才明白过来,“适才沐浴完毕便去了躺书房,想必十五未在净房找到我。www.uu234.net”
说完这话,他又垂眸一笑,嘴角趟起深深的笑意,好容易抑制住,便步履从容的再走上前来,“先坐罢。”
东方瑶觉得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安。
“我……我还是……”
“这是什么?”却见崔城之已经伸手打开了食盒,笑问。
为了不要她觉得难堪,崔城之特意闭口不提刚刚的事,“这是你做的?”
这声音中带了几分惊喜,脸东方瑶都觉得不可思议,她转眼便把刚刚的害羞和矜持抛到了九霄云外,“怎么样,你快尝尝?”
崔城之也不多言,拿起竹著便尝了一口,没有丝毫犹豫。
“好吃么?”东方瑶期待的看着他。
“自然好吃。”崔城之微微笑道。
他这半分不打结的神情总算是消除了东方瑶的疑惑,“我就说嘛,我肯定有这方面的天赋。”
语罢便兴冲冲的端来想要自己尝一口。
“等等。”
东方瑶看了他一眼,疑惑道:“怎么了?”
崔城之嘴角噙了丝温和的笑意,静静道:“给我做消夜,如何?”
东方瑶恍惚记得从前在诗经上看过一句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知是哪个无名氏作的,可她总有种感觉,真正的君子是不是就像是眼前这个男人,无论什么时候他嘴角总是含着那一丝笑意,就像一阵清风般,温柔清凉。
“……瑶儿,瑶儿?”
有双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
东方瑶返回神来,“我、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吧。”崔城之说道。
寂静的夜里,偶尔会从草丛中传来几声和谐而颇有韵律的虫鸣。
两个人就在这沉默的小路上缓慢的行着。
东方瑶盯着自己的脚尖愣愣的不知发什么呆。
崔城之微微侧眸看了她一眼。
“听说。”他开了口。
东方瑶竖起耳朵来。
“……听说此宅原本是一所富商之家,你之前不是一直奇怪东墙上那个门么,正是此宅之子所为。他爱慕邻家的女儿,然不知邻家女儿心意,平时又无可接触的机会,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在墙上偷偷打了个洞,每夜便枯坐等在洞前,希望可以偶遇那少女,一诉相思之情。”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
“既然洞都打了,他为何不知直接去找那少女,反而日日守在洞前,不敢越雷池一步?”东方瑶疑惑地问他。
“傻丫头,”崔城之略带愁绪的笑了一笑,“你到家了。”
“啊?”
东方瑶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到那“洞”前了,可是现在怎么看,莫非这门的前身,当真是个“洞”?
她正踌躇间,却又听崔城之低声问:“筹款一事,你是如何想的?”
东方瑶琢磨了一会儿,“我觉得其中有蹊跷,不管是锦娘还是东阳郡王,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联系。”
虽说东阳郡王这样做无可非议,他的所作所为也令人挑不出刺来,不过东方瑶总觉得,这个东阳郡王或许有什么……怎么说呢,按照她在宫中多年的经验来看,应该说是从中闻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与其相信李宜奉,不如相信锦娘的话,”东方瑶正色道:“锦娘此人我正在调查她的出身,可能不日便会有消息,只不过此时,我以为我们应该用李宜奉的法子,不管锦娘说的话是真是假,这都是一个试探东阳郡王的好机会。”
崔城之眸中带了赞许,“十五已经调查过了,锦娘的出身,正是如她所说,原是官宦之家,后来没入教坊,来到楚州后在暖翠楼做了歌伎,不过短短十数年的时间,她却俨然成了暖翠楼的当家之一,就连霍十三娘都要受到她的管辖,可见身份非同一般,只是她究竟出自长安哪所官宦之家,却是怎么也查不到。”
并且,锦娘似乎未曾想隐瞒过她的身份,只是可能因为某种原因,她不愿意透露罢了,毕竟若是她想要隐瞒,外人想要查暖翠楼中事也是不容易的。
“我从未听母亲提起过锦娘这个名字,况且母亲去世的很早,有些事情,她根本也来不及一一对我说。不过父亲当年在曲江求娶母亲之事,我却是听说过的。”
想起母亲忆及当年之事时脸上那动人的甜蜜,东方瑶忍不住有些黯然,“此事当年惊动长安,恐怕很多人都知道,但就凭她知道我母亲闺名一事,便绝对不是普通人家,要么和我母亲熟识,要么和母亲有过或多或少的交情,只是究竟多少,我也不敢断定。”
但如果是在骗他们,她想得到的究竟是什么?
想了想,她又道:“暖翠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为何不仅在楚州无人敢望其项背,就连杨绍元这样的势力都无法渗透甚至忌惮三分?”
“自端平年间至今,暖翠楼至少存在了四十多年,而按照年龄来推算,锦娘不可能是暖翠楼真正的主人,不过从锦娘的所居之处来看,她在暖翠楼的地位,一定极其重要。”
“端平年间?”东方瑶讶然,也就是说,至少是显宗皇帝在世的时候这暖翠楼就存在了?
那么她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如今又要替朝廷出钱,又是为了什么?
东方瑶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陷入沉思。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也不必想这么多,”崔城之安抚她,“明日我们一起去刺史府廨商量此事,再做定夺,你看如何?”
东方瑶点点头。
“更深露重,站久了容易生病,你……”崔城之犹豫了一下,把“你先回去吧”五个字换去了,轻轻说道:“我再送你回去吧。”
……
“娘子,桓郎君来了。”门外有婢女报道。
楚芸正在房中调试琴音,闻言,楞了一下,“要他稍等片刻,我马上去。”
小雨绵绵,楚芸将琴抱了搂在怀中,边走边问那婢女,“公主睡的如何,可有醒?”
那婢女笑道:“公主这会儿还在熟睡,劳烦娘子费心了。”
楚芸淡淡一笑。
到了会客厅,她收了伞,挑开帘子。
“芸娘子来了。”
有位年轻的郎君正负手立于窗前,一见楚芸来了,他侧眸去看她。
楚芸抱琴走进来,“修延,你可是来拿琴的,不必了,我已经修好了……”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因为桓修延今日的的神色有些不太正常。
楚芸会意,对婢女轻声道:“你去拿些上好的瓜果再来罢。”
婢女诺然而退。
“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桓修延低声问道:“驸马可是已有三日未归?”
楚芸的心一跳:“三日未归!”
桓修延目中有几分了然,又凝重道:“定州安崇寅谋反,公主可是不知?”
楚芸心中登时有不好的预感,凝重说道:“未曾知晓,驸马走的时候,只嘱咐我和府中婢女要照顾好公主。”
安思逸走的时候,有几个陌生的男人曾在府中转悠,安思逸说是族中人,可族中人怎么会穿着铠甲……楚芸惊道:“你是说,已经牵连到了驸马?!”
怎么会?夫妻二人的第二个孩子也将要出生,早已无龃龉,公主是太后最疼爱的女儿,太后怎么可能那么无情?
不!
楚芸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蓦然呆住。
太后是否无情并非取决于谁于她是什么样的关系,泗水王、颖川王、昭仁太子全都是先例,只要胆敢忤逆她,她根本就不再在乎谁是谁非,况且太后从前就不喜欢驸马,安家在废帝一事之上缄默不语,安玄策甚至在废帝后要求致仕回老家,太后一向看重安氏一族,与其怎会不生嫌隙?
看着楚芸摇摇欲坠的身子,桓修延忍不住上前两步扶住她,“芸儿,你可想好了是否要告诉公主,如今公主待产,安氏夫妇不在,偌大的公主府只有你能决定这一切了!”
楚芸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她该怎么办,公主随时有可能生产,驸马也随时有可能失去生命,倘若不告诉公主,若是日后驸马当真有个……她怎么对得住公主的恩情?
公主将她千里迢迢从灵泉接到长安,都尉府中无一人不敢不尊敬她,倘若这个当口上真出了什么令公主悔恨终生的事,她日后再无颜面见东方瑶!
楚芸艰难地说道:“你的消息确定属实,是从哪里听来的?”
桓修延道:“阿兄今日入宫为太后娘娘献舞,入蓬莱殿服侍时曾无意听她与李中丞的对话,说是……有人密告济州刺史安崇寅与驸马曾暗中多次书信往来,有私通之意,意欲为他死去的父母复仇。”
“复仇?安崇寅不是驸马的兄长,安夫人的长子么?”楚荷惊道。
桓修延摇头,“我亦不知,还是我阿兄告诉我的,安崇寅的亲生父母乃是安玄策兄长安成珙之子,当年康国大长公主丧夫,为了再嫁已有妻室的安成珙,将安成珙的原配夫人郑氏逼死,嫁入安府后因又屡次怀疑安公不忠滥施鞭刑直至将其活活折磨致死。
这原是宫室秘闻,倘若不是被有心人故意掩盖,怕是无人知晓,而安崇寅知此事时已然懂事,先帝即可怜又忌惮他,幸而有安玄策相护,将其收在自己名下,才逃过一劫。
后来安崇寅去了济州,此事也无人再提,便不了了之,不曾想安崇寅一记仇便是十几年,如今在济州起义,搅得民不聊生,难免会有人怀疑到驸马头上来……”
楚荷的心却愈发的凉。
此时的她,早就不是当日那个柔弱的楚芸了,在经历了至亲惨死,背井离乡,身边所有能够信任之人远去之后,她已经能够冷静的思考的问题了。
如果猜的没错……
“芸儿,你怎么了?”桓修玉瞧着她面色愈发苍白,不由安抚道:“如今尚未搜查府中,并没有找到那些证据,不能说明二人私通,驸马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有事,要不便先不对公主说了罢?”
“不会的……”楚芸喃喃道:“证据确凿。”
因为有人要置安家于死地。
“芸娘子!芸娘子!”
有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楚芸听的出来,那是绿意的声音,她赶紧揭开帘子,不曾想和急急忙忙的绿意撞了个满怀。
“别着急,慢慢说。”楚芸也砰砰直跳。
“公主……公主……要生了!”
绿意喘着粗气,终于把话说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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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细枝末节
有人出生,就有人死去,世界往往就是这么残酷。www.uu234.net
而此时的楚州,正是一片暴风雨前的宁静。
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
榻上的人翻了个身,感觉到有细碎的日光打在自己的脸上,闭着眼睛都无处可逃,她忍不住动了动手想要去遮住这刺眼的白光。
整个手腕又酸又疼。
她痛苦的呻吟了一声,拥着锦被坐了起来。
揉揉眼睛,却发现外面天还黑着
难道刚刚是在做梦?
“芍儿……芍儿?”她低声唤道。
“哎,来了!”
芍儿推门进来,“娘子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东方瑶扭动了一下还酸疼的手腕,打了个哈欠,恹恹道:“今日要去粥棚,可不能迟到了。”
“还未到卯正呢,布施是在午时,娘子干嘛这么急,这不是今日恰好休沐,我想着娘子昨天忙那么久,还是多睡一会儿的好,便自作主张未叫您。”
东方瑶垂着眼皮点了点头。
虽然她也很想睡,问题是这几日周公都不太待见她,每每晨鼓还未响,他便矫情的把自己赶出来了。
由芍儿和新来的婢女郁娘伺候着更衣洗漱,这一套流程下来也要一个时辰了,待东方瑶坐在食案前的时候,已经辰时了,听到后院的花园中传来一阵阵的敲打之声,因此吃罢早膳,她便去了后花园。
此处原本便假山林立,其中又杂佳木繁阴,再行几步,另有一清流淙淙,大约是从地底接来,泻于众花树之间,很是清冽悦耳;几名工匠点缀其中,修剪花草,平整土地,还有在收拾那原本十分古朴小亭的,颇有秩序。
东方瑶有些讶然,她没想到自己这后院可以装饰的这么精致,虽说比上大明宫那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大明宫毕竟也不是自己出钱修的……这得花多少银子!
不过眼见芍儿一副享受的样子,她也不忍心提这么煞风景的的事。
“喂!”
芍儿欢快的叫了一声。
东方瑶微诧,这丫头是叫谁呢这么没大没小。
却见那个叫“喂”的已经很自觉的转过头来。
苏园上前行礼,说道:“小人见过娘子。”
东方瑶忍住笑意:“修的如何,是不是快完事了?”
苏园颔道:“娘子说的不错,再将那东侧游廊及小拱桥安上便大功告成了,银钱支出的账目某已经悉数报给了芍儿娘子,娘子若有疑问尽管来找某,某就住在城北的和道坊。”
东方瑶暗中瞥了一眼芍儿,见她此时东张西望,也没个正形儿,便说道:“芍儿,你去把账本拿来,我先瞧瞧。”
“哦。”芍儿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东方瑶和苏园边走边看,苏园便介绍了他如何如何装饰的本意,并说这些本就是依仗在此宅原本的基础上所造,不费事不费力还不费钱,划算的紧,并委婉的表示若是东方瑶还有此等差事一定不要忘了他。
东方瑶笑道:“你今年多大了,家中是什么光景?”
苏园看上去有些拘束:“某今年二十又二,家中有严母,并姊妹兄弟四人,某乃仲子,今年尚、尚未婚配。”
东方瑶觉得这郎君颇有几分好笑,不久前见他当着刁难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倒也有几分硬骨头,只是家中有些清贫了。
巳时一刻,东方瑶方才出门,崔城之早已在外恭敬。
东方瑶一直特别奇怪,崔城之这个人对于守时的概念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俩分明约得是巳正,离见面的时候明明还有三刻,他却老早的就在门外蹲点,实在是令人头疼。
崔城之下了马,正待安排东方瑶去上马车,却见东方瑶瞪了他一眼,径直爬上了仆人牵来的一匹马。
“你……”崔城之犹豫了一下,“为何不坐马车?”
“有什么问题?”东方瑶摸了一把身下的黑马额上的毛,问道。
“我见你脸色有些苍白,怕是有些不虞,若是不舒服,就别逞强。”他缓缓道。
别说,东方瑶这个人,就是有些喜欢逞强,听崔城之这么一说,她更不能服软了,摆手道:“我没事。”
两人这便上路。
粥棚就搭在西市街口,这个点正好是镇上或乡下的人进城时刻,是以人流比较密集,崔城之将东方瑶从马上扶下来,见她身形依旧如此单薄,忍不住道:“天凉了,记得多穿些衣服。”
东方瑶近来愈发觉得崔城之婆婆妈妈的了,日常未见他多话,只是一说起话就令人觉得他颇为唠叨。
她默然心道:我阿娘当年恐怕也没这么个样子,不过此时若再呛他,倒显得我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面上却顺从他的,点头:“我省的。”
崔城之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前些日子他嘱咐她的时候她还会呛自己两句,现在都这么乖顺,这丫头定是左耳朵出右耳朵冒了。
东方瑶说完这话,一抬头,却见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个女人。
一身素净的折枝花纹披风,青丝粗绾,不见铅华,李双儿正笑意盈盈的看着她,“东方长史,城之,你们来了。”
……
天气有些凉渗,站久了腿有些酸麻。
“太、太后娘娘,公、公主说……不见。”
最后两个字,如蚊蚋般低了下去。
一时静谧无声。
那婢女吓得腿都抖了起来,生怕一个不小心小命儿就没了。
出人意料的时,眼前这位面色肃然的太后并没有说什么,反倒走到一边,坐了下去。
她低声道:“孩子呢。”
“是……是公主在喂养。”
这句话,终于说的没那么磕绊了,婢女松了一口气。
“什么,乳母呢?!”
韩鸿照的眉毛却紧紧地拧了起来。
婢女登时大惊,赶紧跪下,“殿下,是公主执意如此,只是公主常常进食后便呕吐出来,供养不足,小郎君根本喂不饱,可是又不许我们碰,奴婢也没有办法啊!”
其实她口中的我们,只是太后派过来的人而已
一想起公主那满身上下的绝望和哀伤,纵然婢女只是临时来伺候的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公主常常一坐便是一夜,一句话也不说,奴婢们怎么劝都没有办法。公主还为小郎君起了一个名字……”
她正待说,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惊恐的住了嘴。
“什么名字?”韩鸿照问。
那婢女自知失言,心中大骇,真是不该多嘴,若是太后听了惹恼了她,那岂止是血溅三尺,她家中尚有老父幼弟,就等着她给两张票子……
“贱婢,太后娘娘问你话呢!”
有个内侍喊了一声。
那婢女抖道:“伤儿……小郎君小名儿叫做伤儿……”
太后默然。
她怔怔的凝视着面前这魂不守舍的婢女,良久,低声道:“你下去罢。”
婢女如蒙大赦,赶紧退了下去。
“公主,太后娘娘走了。”
有个消瘦的人背对着她立在窗边,闻言,动了动唇:“都走了?”
这声音很哑,就像是被丢在火中蹂躏成无数个窟窿的破锣一般,火一灭便只剩下了七零八碎的铁块。
楚荷轻轻说道:“李中丞留了下来。”
元香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踩着不稳的步子,走到一张小小的榻边,什么也不说,只低头爱抚着一个小小的孩儿。
那孩儿面色蜡黄,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想用手去够他的母亲,不哭不闹。
是个很安静的孩子呢。
“阿娘。”
门口不知何时立了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双手抓着门,怯生生的叫了一声。
“哎呦小郎君,你怎么一个人就跑了!”
乳娘晃着蹒跚的步子,上前将小孩儿抱了起来,歉声道:“惊扰公主和小娘子了。”
元香眼中仿佛有了几分神彩,她上前来看着大郎,说道:“饿不饿?”
“阿娘饿。”
那孩子噘着嘴,泪意。
虽然还小,可是这孩子已经懂事了呢。
元香慈爱的摸了摸大郎的头,声音依旧像破锣一样,“阿娘不饿。”
她似是有些疲倦,闭了闭眼,“看好孩子。”
乳娘忙不迭回应,“公主放心……”
公主却似脚底生风般没人影了。
李少简正坐在案几前悠然喝茶,不时打量一番房中的装饰,颇为闲适,不曾想帘子一抖,有双枯瘦的手挑了起来,走进来一个苍白消瘦的女人。
李少简心中微惊,明明吩咐人看好了公主,怎么没人通报一句她便进来了?
元香紧抿着唇,眼风扫过案几上摆着的一应生活用品,全都是镶金带银的,琉璃东珠,锦缎织锦,蔬果糕点,俯拾皆是。
案上金光闪闪,她上前捡起,是把小孩儿带的金锁,上面刻着繁复的龙凤云纹,反过来,背面是个端正古体的“合”字。
“嗤”的笑了一声,元香扔回了案上,冷道:“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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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生离死别
“自建国以来,驸马都尉根本就没有实权,朝廷上下谁人不知,倘若安崇寅谋反是与驸马暗中联系,驸马身无长物,又能拿什么来和安崇寅谈条件?明知是无稽之谈,为何一个个还在此审的热火朝天,秦寺卿心中难道没有数么!”
“心里该有数,恐怕是高少卿你吧。www.uu234.net”
阴暗的牢狱中,有几丝阳光洒在那人的脸上,明明是如此轻言细语,却凭空令人生出几分胆寒来。
秦峥从榻上站起来,扬首走到高继远身边,啧啧道:“与少卿共事这么久,少卿的脾气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不理会他铁青的脸,秦峥继续道:“有些事情,不必我提醒,少卿也该明白,驸马之罪如何,不知凭我三言两语便可定罪,但是只要那人能说一言,是死是活我们可都救不了。”
秦峥走了。
高继远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他缓缓上前,看着这个此时在狱中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驸马都尉,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这是他想看的么。
数十年,他在大理寺之中辗转煎熬,以为真的可以看到一个太平盛世,却为何窗外都是一片宁静祥和,朝廷中的凄风苦雨、暴风骤雨却从未停止过呢?
高继远陷入了沉思。
三日后。
元香忍着腹中绞痛,由素云和楚芸扶起来。
二人不掺一言,直到将她扶至门口。
“公主不必出来了,太后有旨,和离书一到,禁制方解。”
几个侍卫迟疑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看上去颇为年长的走上前来,恭敬道。
“禁足。”
年轻的公主把这两个字在嘴中咀嚼了一遍,末了,冷冷道:“让开,我要出去。”
那侍卫道:“公主莫要为难属下,这是太后娘娘的吩咐!”
然而说完这话,他却忽觉腰间不知什么被抽了出去,紧接着的是空气中一阵刀剑摩擦的铿锵之声,下一秒,腹间忽然一凉。
他低头去看,一把刀深深的插入心口。
“噗”
长剑被利落的拔出,有温热的血溅在她苍白的脸上,衬着她一双黑洞洞的眸子,凭空令人生了几分胆寒。
众人皆是一惊。
那刚刚好言相劝的侍卫此时一声不吭的从她面前滑了下去。
剑风一扫,那尖锐的刀刃便竟有公主尚且稚嫩生疏的手法抵在了身旁另一侍卫的脖子上,“识相的,都给我让开。”
她冷冷的,木然的,不带任何表情的说道。
此时的公主一点都不像数日前那临近生产时柔弱的妇人,刀剑大开大合间竟多了十分的凌厉和力道,“滚!!”
这一声怒喝,几乎响彻安府上空。
挥袖,那染血的利刃“咣当”一声被置于地上。
可怜的公主,也许就算是此时去,看的的,恐怕也只是一具尸体了吧……
还活着的侍卫,抚了抚胸口,感觉到自己还猛烈跳动的心脏,忍不住怜悯的想。
……
大理寺诏狱门口,秦峥拦住了急匆匆赶来的元香。
“公主……”他正待开口拦她。
“贱婢!”元香未做丝毫停顿,一个带着猛烈掌风的巴掌干脆利落的便甩了过去。
秦峥没有料到新生产完的妇人会有如此大的力道,几乎将他扇倒在地,他皱眉抹了抹嘴角,低头一看,有凉飕飕的血渍黏在虎口上。
元香看都没看秦峥一眼,快步径直就迈了进去。
公主的眼神好冷……
秦峥怔住了,眼睁睁看着元香进了诏狱中。
这个眼神他永远不会忘掉……那是太后想杀人之时,才会不自觉露出的眼神。
直到迈入这黑暗阴冷的诏狱,元香才恍惚感觉到她的心跳声。
慌乱而没有丝毫的节奏。
夫君,我的夫君……一瞬间,元香眼里心里都是安思逸的名字,她的手她的身子她的腿都在颤栗都在颤抖。
她一定没有来晚,她一定可以救下他的,他们的孩儿才刚刚出生,他还那么小,在家中等着他的父亲回来……他还没有见过一眼他们的孩儿,他怎么可能会出事?
不会的!不会的!
她睁着一双红肿的眸子,慌乱而惊恐的四处去看,“逸,你在哪儿!”
“啪!”
狱中,正有酒杯跌碎的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元香呆愣在原地。
她牙关在颤抖,心跳放慢了速度,她渐渐地转身,朝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
有扇门开着,当中坐了个浑身是血青衫破乱的男人。
闻声,他轻轻抬头,静静地看向了那个他站在面前苍白而无措的女人,静静一笑,“元儿,你来了。”
嘴角却快速而不可抑止的渗出鲜血,艰难动了动嘴,安思逸凝视着呆滞的妻子,缓缓的扯出一丝温柔笑意来。
那是他今生最后的一抹温柔。
“你喝了什么……”元香的声音不由吊了起来,她愣愣的盯着他脚底那个鎏金的酒杯,一步一步的走上前来,“你告诉我……你究竟喝了什么,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啊……逸!”
元香惊恐的摇晃着他。
呼吸微弱,心脏有些疼,安思逸觉得他可能要死了,可他还是努力着大口呼吸,抚上妻子哭花的脸,轻声而又断断续续地说:“元儿,你不要怪你母亲,这是我应得的……是我应得的,因为我欠你的,我现在……只不过是……要是要还给你而已。”
说到悲戚处,他亦忍不住悲从中来,如鲠在喉。
为什么,他也多么想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元儿遇见他,又狠心的夺去自己的生命,他可怜的元儿,他娇娇弱弱没吃过苦的元儿,为什么要她这样哭的这样难受……
意识逐渐模糊了。
暗红色的液体从嘴角不可抑止的流淌下来,触目惊心印在元香的眸中,仿佛吞噬了一切光明,眼前一片尽是一片血红,像一条小溪不断的涌出血红堵住她的双眸……强迫她不得不睁大双眼.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元香很害怕,她伸着哆嗦的手疯了一般的为他擦去,那血流出来,她便为他揩去,那血红却仿佛生生不息一定要和她做对一般,元香哽咽着已经变调喑哑的声音:“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来世…..”安思逸牵动着嘴角,艰难的开口,却更搅动五脏六腑的震颤,鲜血溢出更甚。
“我不要,我不要来世!我只要今生今生!我只要现在!!”元香疯了一般的嘶吼,她泪眼朦胧,心底逐渐漫上一阵悲哀,扯着嗓子苦苦哀求:“求你,求你不要给我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我不会要你离开我的……快去找医师,我要御医,快去给本公主找来,快去快去啊!”
平日里温柔又轻言细语的公主,此时却哭的涕泗横流,声音嘶哑,如同强弩之末被无情扯断的那根弦,发出悲鸣震撼之声。
而那个男人却躺在她的怀里,逐渐失去了呼吸。
第四十九章 阴差阳错
李少简起身一礼,温和道:“这些都是太后娘娘吩咐臣留下的,公主若是还有需要的东西,尽管开口与臣,臣一定竭尽全力为公主找到最好的。www.uu234.net”
元香眼皮懒得抬一下,“我让你走你没有听见吗?”
李少简依旧好声好气地劝,“公主不要这样,都说母子没有隔夜仇,发生这样的事情太后娘娘心里比公主更难受,公主不知,娘娘已经几日几夜未合眼,为了公主,劳心尽力,公主也当知道,娘娘也是为了朝廷安定,千万不要为了几个企图颠覆国祚的奸佞小人,坏了这母子的情分啊!”
元香缓缓的,抬起头来看着李少简,盯着他高挺尖锐的鼻梁,一字一句道:“你说谁是奸佞。”
她眼中平静,面上神态却十分木然,就像是一株被烈阳炙烤后干巴巴的草。
“公主,臣只是说出了实话,公主也知道,谋反一罪,那是要诛九族,倘若不是因为公主,安家人早就都活不成了。”
“证据。”元香死死地盯着李少简。
“证据就是驸马和叛贼往来信件,其中便有私通之意!”李少简在这种能抽筋剥骨的眼神下泰然自若。
元香终于明白了,原来这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拿着你的东西,滚”
元香面无表情。
“公主!”李少简今日仿佛是吃了秤砣般,不到黄河不心死,又装出一副和事佬规劝的模样来,“公主只是误会太后,有什么话只有见了面才能将这心结解开……”
偏偏这幅模样十分恶心。
“我要你滚你不听。”元香平静的吸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李少简身边,叫出了他的本名,“徐少简,你当真以为改了个名字就居于人上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副尊容,恶心的我日夜吃不下饭去。”
李少简的脸登时一阵白一阵黑,“你……”
元香从案上捡起一个册子来,猛然甩到了李少简脸上,“不要让我再对你说第三遍滚。”
那册子有些厚,大约是送来的物品清单,打在脸上一片火辣辣的难受,不过更难堪的,大约是李少简的脸,他咬着牙,却不敢还手,“好啊公主,后会有期!”
元香冷笑,又十分不给情面喝道:“来人,把徐少简给本公主撵出去!”
李少简气的七窍生烟,当有小厮在后面紧赶慢赶追上自己的时候,他几乎背过气去,大袖子一扯,怒吼道:“我自己走,退后!”
……
小腹有些微微作痛,东方瑶暗自吸了一口凉气。
“娘子小日子是不是快要来了?”
芍儿一边整理了未发完的棉衣,和婢女一起收拾到一个大包裹里,一边凑过来小声说。
东方瑶点点头,这几个月她小日子一直很混乱,请了医师来说是因为担忧过度,又开了几贴药为她调理身子,这才用了不到一个月,不曾想还蛮管用的。
“回去把剩下的几贴都喝完了,估计就没什么大问题啦!”芍儿道。
东方瑶觉得额头一阵冷汗,“我都没事了,不用再喝了吧。”
芍儿怪道:“娘子哪儿都好,怎么就怕喝药?”
说到这点上,东方瑶不禁脸一红,“胡说,我哪里怕喝药?”
不就是最后五贴药么,两天就喝完了。
芍儿嘻嘻一笑,果然,这激将法还挺管用。
两人正说笑着,却见有个婢女上来,笑道:“郡主说要宴请娘子呢,东方娘子可否赏光?”
东方瑶有些迟疑,她并不想再赴宴了,身子有些劳累,只想回去躺在榻上。
不过还是说道:“好,我马上就去。”
拒绝别人,还是等她有本事了再说罢。
眼下刚好收拾完了东西,两人便跟着那引行婢女走了。
东方瑶:“崔安使可去?”
婢女答道:“自然是要去的。”
东方瑶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郡主和崔安使相识许久了罢?”
婢女笑了笑,“确实呢,郡主**岁的时候还和崔郎君在一个学堂上过学。”
东方瑶点了点头,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便见一行人已经等在了面前。
双郡主正在前面等着,和崔城之不知在说什么,聊得颇为投机,一见东方瑶过来,便笑道:“长史真是尽心尽力,就连衣物都要亲自打点。”
东方瑶微微笑:“郡主过谦了,不过是闲来无事,给他们打个下手而已。”
双郡主怜惜道:“辛苦妹妹了,以后无人之时,不必如此拘束了,叫我姐姐便是。”
随后指了指一边的马车,“家中薄备了饭菜,妹妹若不嫌弃还请一聚。”
东方瑶道了谢,顺从的上了马车。
一边的芍儿瞄了一眼旁边马上沉默的崔城之,啧啧摇了摇头。
待进了府中,便有婢女奏报说是东阳郡王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双郡主面带歉意对两人说,“家兄这会儿不能接待,二位莫要介意。”
崔城之微微一笑,“无妨。”
东方瑶倒觉得没什么,只是对这东阳郡王愈发好奇,身子就这么差,现在才到晚膳时间便休息了?
两人跟着双郡主进了上房,房中温暖如春,早已经摆好了酒席,有婢女上前迎来,将两人引入座中,东方瑶觉得腰间有块玉佩咯的小腹难受,便暗地松了松,长出一口气。
待捧酒的婢女进来,将一壶酒摆在了崔安使的食案上,却听那温雅的郎君轻声道:“冬日饮冷酒对身子不好,不妨换成温酒,可好?”
双郡主听了赧道:“倒是我的疏忽了,你们二人刚从冰天冷地里回来,自然腹中难受,还是听城之的,喝温酒的好。”
东方瑶怔了怔,下意识的望向崔城之。
崔城之刚好将酒壶递给那婢女,一抬头,见东方瑶愣愣的盯着自己,却只笑了笑。
慢慢的,东方瑶脸上漫上几分浅浅淡淡的红晕来,倒像是没喝酒便先醉了一般。
前几日……前几日给她看病的那个老医师,听说还给崔城之看过风寒来着?
东方瑶恍恍惚惚想了一会儿,冷不丁芍儿戳了她一下,“娘子,该用膳了。”
低头一瞧,果然,饭菜都端上眼前了。
双郡主端起一杯温热的茶水来,眼光从东方瑶低垂的眉眼,扫到崔城之嘴角那丝微弱的笑意,最终定格在盏中碧色的茶水,一饮而尽。
第五十章 木已成舟
东方瑶闷声不响的吃饭,心想,难不成崔城之知道自己生病了,那老医师不会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他了吧?天啊,那是什么病啊,那种病怎么能对一个男人说,他懂什么呀,怪不得这些日子老提议她坐马车……
东方瑶咬着竹著,脸又红了几分。www.uu234.net
心中却像是吃了蜜饯一般,既暖且甜。
大概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心中那般快意究竟从何而来,只是单纯的享受着这种甜蜜,后知后觉心中那如春日里柳条抽芽的情愫。
芍儿偶然一瞥,正见门外的黄辞冲她招手,她瞧着没人注意,偷偷溜了出去,黄辞沉吟片刻,在芍儿耳边附声,“长安有急事,你先不要对娘子说,就说府上有些事,看吃的差不多了,再把娘子唤出来。”
看黄辞面色焦急,芍儿自知轻重,待回去后对东方瑶耳语一番。
匆匆吃了几口,东方瑶便辞道:“府上有些事,妹妹这便不叨扰姐姐了。”
双郡主眼中有惋惜之意:“妹妹可是吃饱了,要不要用些再回去呢?”
东方瑶又婉拒了,这般推阻了一会儿,东方瑶才得离开。
“府上有什么事?”
出了门,东方瑶问芍儿。
芍儿去看黄辞,黄辞一脸凝重,不知是不是要现在告诉东方瑶,可不管怎么说,离那事发生已经快两个月了,就算现在东方瑶想做什么,恐怕也晚了。
东方瑶无意识的去摸腰间,忽觉少了些什么,这才想起来,大约是她解的松了些,那玉佩定是无意间落了在席间,对二人说道:“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黄辞和芍儿面面相觑。
门口并没有婢女守着,东方瑶估计着是又去上菜了,说起来,这东阳郡王府中倒不似一般落败的皇室子弟的光景,江王都不知去世多少年了,李宜奉竟还能拿得出来那么多钱,看来藩地的赋税没白收,祖宗的棺材本也很丰厚……
“你喜欢她吗,城之?“
手堪堪搭在门上,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
东方瑶的手登时一僵。
室内年轻的公主微微一笑,吐出三个字来:
“东方瑶。“
东方瑶本人呆在门外。
以前听人议论她,多半是背地里说她的身世,掖庭出身攀上了韩鸿照的高枝,后来议论她想要麻雀变凤凰,逢迎太子却又毫不留情的出卖他以求荣华富贵,再后来,花样就更多了,却从来都没有人在背后说过她这种事。
李双儿这是在问什么……问谁,谁喜欢她?
她脑中仿佛有根弦上了年纪,此时双郡主的这番话便像是一阵清风,不仅吹散了那灰尘,还来回拨动了几下。
良久,东方瑶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崔城之,喜欢不喜欢东方瑶。
从来没有过如此卑劣的感觉,东方瑶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无耻,她不该偷听这种事情对不对,而且没有必要的对不对?
手不自觉的攥起来。
有一刻静默,然而这一刻却像是隔了一个甲子般,除了她那快速的心跳,随后的两个字又骤然扑灭了心底的火焰。
“没有。“崔城之低下头,瞥了一眼案几上还冒着热气的酒水,说。
“是么……“
李双儿喃喃轻念。
“没有。”
他说没有。
他说,他从来没有喜欢东方瑶,那个叫东方瑶的女子,哦,那个女子就是她。
东方瑶觉得从头到脚泼下一盆冷水,凉彻骨,凉的彻底,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鬼东西。
嘴角动了动,她想笑,嘲笑屋内的这两个人,可是扯了半天却也扯不出来,她最终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句:“无聊。”
然后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小小的净室中摆了一张长长的坐榻,一张古朴的案几,案几上摆了几个陈旧的杯子,四下看去,除了墙上挂着的那副老子骑青牛的画像,恐怕再无一多余之物。
一家人在静谧中静静地候着。
此处地邻萝山,城郊无人,倒也有份难得的寂静。观中栽了许多竹子,时有凉风吹来,便“簌簌”而响,不过倒在这份难得的寂静之中,平添了几分萧瑟之气。
就连空气中冷风的味道都是萎靡不振的。
瞧着窗外随风一摇一晃的竹子,慕容淑心想。
“莫要坐在风口,风大。”
李衡乾拉了拉慕容淑的手,感觉到妻子指尖的沁凉,不由轻声道。
慕容淑觉得头有些晕,早晨起早了,又赶了路一上午的山路,这会儿自然身子不虞,不过她依旧摇了摇头:“没事的。”
心中却漫上一丝悲凉,恍惚忆及前几日偷听的话。
“消渴之症,倘若有千金之方,恐也只能保三年无虞。”
她默然垂下了眸子,顺从丈夫的动作,坐到他的另一边去。
这时,有人叹了一口气。
是李衡贞,他说道:“若我是姑姑,谁都不想见。”
“阿兄!”
李衡乾皱眉看着他。
李衡贞冷笑了一声,一语未言。
柳氏暗地里推了李衡贞一下,发现他身子僵硬。
“斯人已逝,再说什么都无可奈何。”
上首的榻上坐了个四十多岁,身着绛紫色宝相花银绣长袍的女人,闻言,她淡淡的开口。
“母后……”李衡贞又待开口反驳,被这女人一记威严的眼刀打了下去。
此人正是当今皇后窦氏。
窦氏沉下一口气,说道:“谨言、慎行,这是入主大明宫时太后娘娘对你们几个说的话,不过一年,难道全忘了么?”
一时愈加静默。
窦氏心中忍不住叹息,她也多想明明白白的和儿子说清楚,可是现如今无论宫里宫外到处都是李少简和太后的眼线,有些话她就是心里敞亮又如何跟义愤填膺的儿子们说清楚?
“嘎吱”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个十七八岁,身着轻紫纱法衣的小道姑,拱手作揖,说道:“诸位贵人请回罢,公主说哪个都不见。”
果然,其实他们早就猜到了。
太后都不见,又怎么会见他们?
窦氏思量片刻,问道:“这些日子,公主身子可好?”
“吃药调理了,甚好。”小道姑答。
“小郎君身子可还好?”
“也用药调理了,甚好。”小道姑依旧答。
窦氏默然良久,不知说什么好,都是甚好,那究竟怎么才算不好?
第五十一章 阴晴圆缺
“即是如此,儿等便不叨扰姑母了。www.uu234.net只是山中与宫里毕竟不同,难免用度有缺,若是姑母哪里不适,尽管遣人入宫来提,做侄儿的必不会慢待了姑母,”李衡乾拱手,对那道姑诚恳道:“区区此心,烦请女冠一一转述。”
窦氏赞许的看了李衡乾一眼,说道:“吴王说的正是,女冠可要专转述清楚明白了。”
那小道姑诚惶诚恐道:“谨遵皇后殿下、吴王殿下之意。”
出了道观,便早有奴仆在外候着了,赶紧搀了皇后上了马车,李衡乾也扶了病弱的妻子,随即径直上了一匹马,回眸一看,却眼见自家兄长和嫂嫂落在后面不知说什么。
“三郎和母后都不许我说,这却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做人倘若连说句知心话都不行,便是做了这皇亲国戚又有何用!”
李衡贞面色铁青,又哼道:“倘若不是徐少简那个邀媚献宠的小人,姑母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想当年姑姑和驸马多恩爱啊,谁知太后一旨令下,说驸马与叛臣安崇寅勾结,一杯毒酒赐死了事,可怜她姑母刚刚生产完毕便惊闻此噩耗,便是个外人看了恐怕忍不住落泪叹息,更何况他们这些亲近之人,却要为了那劳什子的“谨言慎行”把所有的委屈和怜惜打掉肚子里咽,做个战战兢兢的缩头乌龟,便是保住了性命又有何用!
“夫君!”柳氏急的赶紧手中用力,掐了李衡贞一下,“你忘记父皇母后怎么嘱咐的了,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李衡贞紧抿唇,不语。
柳氏左看右看,坚定而又低沉地说道:“斯人已逝,木已成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李衡乾若无其事的转过头来,暗地中却紧紧地攥住了双手。
是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他会要所有的奸佞小人,为今日的做所为付出代价,凡是伤他至亲,迫他所爱的,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他们不会知道,在无人所见的隐秘之处,正有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他们。
……
白纸黑字,触目惊心。
拿着信的东方瑶,手忍不住抖了起来。
“……密曰‘驸马都尉与安崇寅可密谋之罪,今日不除,他日必成大患!’”
于是大理寺少卿秦峥趁着公主将要临盆之际,亲自将驸马带走,而驸马为了不惊动公主,只字未言,只云回老家去接父母,这一去三日,公主生产后惊闻此噩耗,几欲昏死,硬撑着赶到诏狱,谁知见到的,却只是一具尸体……
东方瑶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怎么会……”她喃喃自语,不敢置信,又飞快的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信上却明明白白的写着,原驸马都尉安思逸,早于两个月前被褫夺封邑,贬为庶人,太后亲自为他和公主和离,安氏一族尽被查封,后代子孙皆不得入朝为官。
安氏一族……身为恭敏皇后的直系亲族,安氏一族不得入朝为官,安氏长房嫡子被扣上谋反的罪名赐死,东方瑶心中巨震。
太后,她是真的要下手了,如此毫不留情,符合她一贯的风格,可元香是她的女儿,是她唯一的女儿,她怎么…怎么下的去手?
芍儿低声一叹,真是个可怜的公主,纵然背后光芒万丈,却连自己的幸福都不能左右,竟要眼睁睁的看着心爱之人惨死,何其残忍!
她与黄辞对视一眼,上前轻声道:“娘子,可要备墨?”
东方瑶黯然许久,沉重的摇了摇头。
公主于她来说,是永远遥不可攀的身份,却也是永远惺惺相惜的患难之交,幼时偶然相识,她只是一个不受母亲疼爱的公主,温柔和善的外表下,是一颗孤独而敏感的心,小心翼翼的讨好着自己的母亲,渴求得到她的一分怜爱。直到她长大一些,皇后的心结终于打开,母子二人和好如初,可不过短短十几载,为何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元香心里该有多难受,可是这个时候,她又偏偏不能守在她的身边安慰她,提起笔来,想写些什么,却又一张张尽撕了,皆是苍白无力之感。
她不是安思逸,给不了元香一辈子的许诺,甚至在她最悲伤的时刻陪在她的身边都不可能。
斜阳逐渐隐在云层之后,暮光收敛了万千芳华,只余淡淡的霞色淌在遥远的天际。
披了衣,静静地立在窗边,眺望着远处的夜色,看着日光终究隐去,月亮爬上枝头,枯枝扫过月色,暗影笼罩。
今晚的月亮,可真圆啊,不仅圆,还如此明亮……
她静静地凝望着这一轮皎月。
若似月轮终皎洁,世间再无苦别离。
可明月尚且有阴晴圆缺,更枉论人呢。
芍儿走了进来,看着东方瑶这般失神的样子,忍不住有些心疼,“娘子,你……你没事吧?”
东方瑶回过神来,她坐回书案上,轻轻说道:“我没事,你放心吧。”
芍儿道:“娘子,方才崔郎君查人来说,有事……”
“这么晚了,明日再议罢。”东方瑶打断她。
“娘子忘了东墙……”
“于理不合,明日便寻人把那墙抹上。”东方瑶忽又冷冷道。
“娘子!”
芍儿一惊,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说不见就不见了?
东方瑶却没再管芍儿适才说的是什么,从案几上拿起一封信来,细细摩挲了一会儿,将它递到芍儿手上,郑重道:“寻稳妥的人,送到长安,交到公主手中。”
芍儿点头应是:“娘子放心。”
第五十二章 所爱之人
又是一个冬日。www.uu234.net
萧索的北风卷起地上的残枝,带着“呜咽”仿若悲鸣之声的呼啸而过,大街上人影寥寥,偶尔有几个携伴出行的年轻郎君裹紧了身上的大衣,骑着马招摇过市,停在了一处坊户前,只下了马走进大门,便隐隐能感受到里面裹挟而出的热浪,嬉笑声笙歌不断,从这繁华热闹的暖翠楼中而出。
另一边的角门,此时也停了一个小小的马车,当先下了一个婢女,随即将她的女主人扶下来,那女主人看上去有些瘦弱,仿佛风一吹来就要倒下了,她笑了笑,脸上似是染了胭脂一般有些红,一双杏子般的双眸晶亮亮的。
“娘子快进去罢,外面可冷呢!”一婢女笑道。
随即迎着两人一路穿阁入廊,过桥路水,行至一小院前,方才引着进了暖阁。
阁中早有一女子在候着,她面目颇为冷艳,耳间两串明月尤为璀璨,听到动静了,先露出了笑意,待一女子掀帘而入,才道:“可来了呢,这回我做了‘古楼子’,你可要好好尝尝!”
那女子随着婢女服侍下脱去外罩的大衣,入了座,方才笑道:“原以为姊姊在糕点上颇有造诣,不曾想就是日常饭食亦不在话下!”
这女子正是东方瑶,她拿起竹著来,端详了食案上这张类似于胡饼的大饼,上面隐隐约约可见的有仿若破饼而出的肉色,胡椒和豆豉的香气,上撒点点白芝麻,酥油清亮,看上去便令人食指大动。
一块肉先拌了舌尖,层层热气氤氲,羊肉鲜而不腥,豆豉的咸冲淡了酥油的腻,再加上清清爽爽的芝麻,吃来还想再吃第二口。
“这饼做起来可比单吃干巴巴的胡饼好吃多了,若是元日宴上有这么一道,也是极好的。”锦娘说道。
东方瑶忍不住又吃了一口,叹道:“这一定很难做吧,姊姊这么厉害,看上去便什么都会做似的。”
锦娘忍不住拿点了东方瑶额头,“虽说难,也是不学不会罢了,前几日学的那几样糕点,回去自己可试过?”
东方瑶赧然:“试过倒是试过……”
说着话时她看了一眼芍儿,芍儿立时吓得往后缩了一缩,露出一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表情,“还好还好,至少我和黄大哥都还活着。”
东方瑶登时柳眉倒竖,“好你个芍儿,昨日当着我的面还说十分可口,怎么到了锦娘姊姊面前又改口了?”
芍儿嘻嘻一笑:“娘子自己尝过,不是也说自己满意就行了么。”
东方瑶白了她一眼,这丫头愈发机灵了,那日她才做了一道馄钝,两人吃的皆是胆战心惊,因为前几次吃的肉食都是差点咸死人,吃完了她问味道如何,黄辞不会说谎话,支支吾吾说“大约可以”,芍儿打了了太极,反问东方瑶觉得味道如何,东方瑶尝了一口,仿佛昧着良心似的说“好吃”,芍儿便附和也说“好吃”,这机灵抖的真是急智。
一边的锦娘听了芍儿说的,掩嘴直笑,说道:“看不出来你家娘子还是个会掩耳盗铃的!”
“姊姊,你这是说什么呢!”
东方瑶脸一红,她这不是想在厨艺上发展一下嘛,长安的很多的小吃如今都吃不到了,好容易遇见锦娘这个厨艺好的同乡,自然想来想来讨教一番,再说了,自己做的东西,若是自己都嫌弃,那说不过去呀。
锦娘道:“与你玩笑呢,小丫头脸皮儿薄,这庖厨呢,哪里有那么容易,一步步都要自己摸透的,可没有今日学了明日便会的道理,不过这一个月我教了几道菜和糕点你若是都学会了,元日宴上也必不能差了。”
说完便拉着东方瑶去一边钻研这儿古楼子的做法了。
半个月前,自东方瑶得知驸马都尉安思逸被赐死的消息,心情郁闷了许久,不过好在汛期过了,水渠又不必时时督建,闲来无事又思量了许多,时常闷闷不乐,想起来锦娘总归是母亲昔年的好友,没有不去探望的道理,再加上东方瑶对锦娘的身份有所怀疑,所以便接着探望的由头与锦娘谈了不少,惊讶的发现不必她先开口问,锦娘都可以把昔日长安之事说个大概,就连母亲旧事也记得许多,东方瑶的警戒心慢慢放下来了。
只是她心情悒郁,锦娘察言观色也并非觉察不出来,联想到前几日的驸马谋反案,想到东方瑶和永平公主可能交情匪浅,便知东方瑶是大约是因此而难过,也不多问,偶然间谈起庖厨之事来,便拉着东方瑶去做了几道小糕点,见她颇感兴趣,也一日一日的教着。
东方瑶虽说在书文上有几分造诣,可是对庖厨之事实际不仅是没什么天赋,说难听点就是一窍不通,偏偏她又觉得这种事情十分有意思,再加上先前做过几道菜,自以为入了门,便孜孜不倦的讨教实验着,可害苦了芍儿和黄辞,两人看着东方瑶这般热情,自然不愿让她再想起难过之事,冒着生命危险尝了几口馄饨,发现凡是有了肉的菜,娘子做来要么咸死人要么淡死人,还就做的糕点小食能入的了口。
锦娘养了只通身雪白的鸟,名为雪娘,为鸟懒惰的紧,平时不睡到大天亮不会出动静,此时醒了,眼睛滴溜溜一转,对着东方瑶一阵叽叽咕咕:“傻子!傻子!”
东方瑶敲了它的小脑袋,冷笑道:“你聪明,难不成想吃炖鸟汤?”
雪娘子往旁边一跳,小眼睛转了几个回合,叽咕道:“鸟汤!鸟汤!”
芍儿和锦娘在一边笑出了眼泪。
“一只鸟,娘子和她见识什么呀!”芍儿挤眉弄眼。
东方瑶轻哼了一声,“瞧你这坏心眼儿的丫头,待我出师了,做的好也不给你吃!”
芍儿凑过来,笑嘻嘻说道:“娘子不给我给谁吃,黄大哥那不解风情的样子怎么能欣赏的了娘子的厨艺?”
锦娘正在逗弄雪娘,闻言似是不经心道:“怎么这几日不见崔安使?”
她其实是想问,难道这些糕点不是做给崔城之的吗?
东方瑶脸上的笑意逐渐凝滞了,不仅如此,还有些苍白,“他……这几日比较忙。”
第五十三章 冥冥之中
锦娘望向芍儿,小丫头正向她打着眼色,示意锦娘莫要再多问了,锦娘闻弦歌知雅意,心想大约是闹别扭了,别换了个话题,没再多问。
待回了府,见芍儿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东方瑶开门见山,说道:“你想问什么,说罢。”
芍儿低声道:“娘子已经许久不理会崔郎君了,是不是和他有什么误会?”
东方瑶忽然觉得这句话很熟悉,似乎很久之前芍儿就一直觉得她对崔城之有什么偏见。
“没有,”她说道:“我和他一直没有误会。”
芍儿忍不住出声道:“娘子难道看不出来,崔郎君对您一片真心……”
东方瑶蓦然回头看了芍儿一眼,“芍儿,这样的话不要再让我听见,我和崔城之,只是朋友而已。”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芍儿在一边迷惑不解又心急。
“朋友?”东方瑶忽然想笑,她轻轻念了这两个字,觉得自己愚蠢至极,当真是……若真的只是朋友,为何会一直耿耿于怀,这些时日未曾理过他?
有丝恐惧和怅惘悄无声息的爬上心头,她垂下黯然的眸子,抬手一用力,紧紧地关闭了房门。
……
“啪!”一声闷响。
外面爆竹合时宜的响了起来,东方瑶正在走神,听了这声惊的眉心都剧烈的跳动起来。
“这是娘子让我赏你们的,娘子肯舍得出钱,你们也要舍得吃力呀,新年新气象,过往有什么做的不对的,也就不追究……”
训诫完仆人,芍儿进屋往暖炉中添了几块炭,火花暴起,星星点点。
“芍儿。”
东方瑶唤了芍儿一声。
芍儿走过来,“娘子有什么吩咐?”
“把这春饼和春盘给崔安使送去。”
一听崔城之的名字,芍儿脑中“突”了一下,迟疑:“娘子……”
东方瑶嘴角含上一丝笑意,轻声催她:“快去罢,别耽搁了,等会儿该宵禁了。”
“哦。”芍儿倒没多问,拿起案几上的食盒便走了出去。
东方瑶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起身走到梳妆案前,案上有个精致鸳鸯纹圆形银盒,一抬手她将那银盒轻轻拉开,一封有些泛黄的信封就这样安静的躺在其中。
“瑶儿亲启。”
这四个字,令她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许多人。
李怀睿,李衡乾,韩蕙娘,宋若栖……
这些人的音容笑貌一一在她脑中闪过,在世的,不在世的,仿佛都离她远了,像迷雾一般,模糊而稀疏。
人生大梦一场,也许不过是,一枕黄粱。
只是不知,这梦何时能醒罢了。
如果不知梦何时能醒,那么如今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她轻轻打开那封信,雪白的宣纸上,只留了十个字,一句诗。
江湖归白发,天地一扁舟。
只是想想,都觉得骨头酥了,那是一种怎样惬意的生活,每日不需要勾心斗角,乘舟绿水上,江海寄余生,不必关心俗世红尘事。年少的她寄人篱下,看着母亲受尽苦楚,心里便总有一个愿望,希望一辈子能平平安安的,可既然入了长安宫,朝廷之上的波诡云谲,想要一世长安,那不是痴人说梦么?
可她偏偏就是这么糊涂,这么挣扎,一面渴求着阳光,一面把自己推入无尽的黑暗之中,这样的日子,又何时才是尽头呢,她不是潇洒处世的李怀睿,纵有烈性却诸多羁绊,她不是淡然处事的袁大娘,面对权贵依旧能不折腰。母亲说,一个人不可以有傲气,可必须有傲骨,现在她,是不是已经变了呢,倘若再过十几年,她会不会也变成诸如崔知同李少简那般小人……
东方瑶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这么多,每多想一分心中便难过一分,可她偏偏是个执拗又内敛的性子,凡事顶破天也不愿意麻烦别人对别人说,此时压抑了许久的难过便像那如练的月华一般滔滔不绝,一口一口往嘴中倒着酒,希望这毫无滋味的酒水能麻痹自己酸涩的鼻子,肿痛的眼睛。
可是这样真的够了么,为什么她不仅没有醉,反而更加清醒了呢?
“崔郎君!你……”
室外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和芍儿惊恐的叫声,最终停在了帘外。
东方瑶从案几上爬起来,她微微侧眸,想要去寻找他的眼睛。
风拨动她散乱的青丝,脸颊的红晕竟一直蔓延到她清澈的双眸,她松了手中的酒壶,无声一笑:“你来做什么……”
崔城之大步掀帘而入,不由分说上前夺下她手中的酒壶,沉声道:“你从来都不会如此嗜酒。”
“呵。”
东方瑶嗤笑一声,用力去掰开他的大手,想要挣脱他的桎梏,哑声说道:“放开我!不要对我这样说话,你自以为很了解我吗?”
她用了力,将他本就没那么用力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了,说道:“你走,我根本不想看见你!”
崔城之紧紧地揽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心却仿佛被火烧烬成灰了一般难受,“如果你难受伤心,我也可以做你的肩膀,为何你又忽然要对我视而不见?”
怀里的她没有说话。
他终于忍不住。
“瑶瑶,你知不知道你这样难受,却不要我守在你身边,我会多么痛苦?”
“我后悔了,是我太懦弱,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你能不能原谅我?”
“瑶瑶,你知道不知道,我其实对你……”
他欲言又止。
她却倒在他的怀中,已然睡去。
崔城之轻轻闭了眼,从怀中掏出一条汗巾,为她轻轻抹去脸上的泪水。
她似乎真的喝多了,面如红霞一般,凝脂一般的肌肤却宛若脆弱的瓷杯,仿佛轻轻一碰便会碎掉,令他小心翼翼却忍不住再而触碰,舍不得就这样抽身决绝离去
心中甜蜜而如刀割。
睡梦中,东方瑶一直觉得身子很温暖,不知道自己的床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柔软,她随意翻身,那榻依旧包容,温暖而舒适的接待她,她认为自己睡梦中说了梦话,不,也许不是她的说,耳边似有人低沉的声音在倾诉……
她睁开眼,呆呆的望着床帐的顶部。
许久,终于拖着沉重的身子起身,温暖的锦衾从身上滑落,她呆愣愣的盯着案几一处,踱步到旁边。
第五十四章 天意如此
案几上有几个歪歪斜斜的酒杯,在群盏倾倒之中,有块米色的汗巾平平整整的摆在其中,她摸过来一看,上面绣着几片浅色的竹叶,残留着一个男人身上独有的味道……
“娘子,你醒了么?”
门外的芍儿忽然嗷了一嗓子。顶 点 X 23 U S
下意识的,东方瑶把手中的那块汗巾藏入了袖中,好容易压住了剧烈跳动的心脏,她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进来吧!”
正月初一,自然首先要去拜访楚州刺史。
一出门,便见外面有个男人负手而立。
东方瑶睫毛颤抖了两下,再抬起头时,面上已经换了一副平常的笑脸,“崔安使起的可真早啊!”
崔城之转过身来,他看上去面色有些苍白,眼底有淡淡的青影,倒像是一夜未眠。
心里像被万千蚂蚁啃噬了般难受。
听他低声说道:“你可是要去刺史府?”
“不,”东方瑶摇头,“我还不去。”
芍儿和黄辞面面相觑,刚刚不是就说要去看望东阳郡王么,怎么一见崔安使就改主意了?
东方瑶上了马车,“崔安使先去罢,我随后再到。”
她摆了摆手,车夫领命起车。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
挑着帘子向外打望了一会儿,看着大街上形形色色来往的行人,皆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神色,她心中不仅更郁闷。
“去承河。”她吩咐道。
自东方瑶来了楚州之后,对修水渠之事一直密切关注,年前来一观,发现已基本成型,心中紧着的弦松了几分的同时又不免疑惑,如果照这个程度和趋势,水渠早就修好了,怎么还会有往年之祸?
她一个半吊子出身,可不信何长史没她有本事。
负手向四周望去,此时的水面的仅有的几处薄冰早就消融,她早年在长安的时候,曾听崔城之分析过楚州水渠一直修不好的原因。
“楚州地势低平,再加这几年夏季雨水甚多,是以易积水成片;虽往年修建水渠,却时常因为河水水量过大冲走渠口的石土,工程功亏一篑;又因为官府督建,贪污**在所难免,形成如今的这番局面,也是不无道理的。”
当年的话她句句深刻。
如今杨绍元和林邺依旧会从中谋取私利,不过与往年相比已经很少了,他们至少不会因为分赃不均斗的你死我活而导致水渠督建一度停滞,是以最后一条可以蠲除;而地势低平这一条,已经在修引水渠,只要将地势低处的水因势利导,不仅利于农业,还不会淹没水田,如此,第一条也可暂弃。
第二点,河水水量过大,冲走渠口土石。
“会使工程功亏一篑……”
她喃喃自语,旁边的督造司士听了,连忙点头,说道:“回禀长史,确实如此!”
东方瑶疑道:“为何河水水量会过大?”
没有没有回音,东方瑶瞥了督造司士一眼,见他神色含糊,“许是雨水量过大。”
这说的倒也没错。
她沉吟片刻,又道:“从前这里的雨下的也是很大吗?”
那人道:“承县本来就不算旱涝最严重的地方,最严重的地方应当是在睢山之下的几个县城,长史住了一年也该体会的到,这里的雨多且骤,常常像阵风似的说来就来,一连阴雨多日,其他之处就更不必说了,不过十几年前,楚州未有此怪状,只是自永昌十三年第一次水涝之后才一发不可收拾,从此虽不说年年,但每隔几年便涝一次,并且是愈演愈烈……”
督造司士说的话中,唯有“愈演愈烈”四个字深深地刻在了东方瑶的脑海中。
愈演愈烈,是说态势在不断恶化,既然建了水渠,为何还会有恶化的趋势?究竟是哪里不对?
东方瑶有预感,倘若不把这个问题解决,就算是整个楚州的水渠修建完毕都不会有真的作用。
……
“楚州附近的州,例如宋州、陈州、颍州亦有不同程度的旱涝,多是以涝灾为主,不过每隔几年也会突发大旱。”
李宜奉放下手中的茶水,轻轻叹了一口气,“东方长史一定不知,许多年之前楚州还未如此严重,近些年来我也四处命人查访,谁知毫无成果,莫不是有什么鬼神作祟,听说河伯作孽,皆是因为祭祀不敬。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我看再多土木也不管用,不如多祭稻谷……”
见他越说越离谱,东方瑶不由皱了眉,“郡王!”
李宜奉悻悻的的住了嘴,轻轻咳嗽一声,“是我失言了。”
过了一会儿见东方瑶仍在沉思,又补充道:“天意不可违,倘若真是天意如此,非人力能改之,我们为唯一能做的,也只要尽职尽责而已。”
东阳郡王李宜奉神色十分严肃,一本正经的对东方瑶说道。
东方瑶看李宜奉的神色不由得又深了几分。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李宜奉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被李道长李道长的大青牛踢了?
他说这话乍看起来有理,不过仔细思之,却总觉得是像在哄骗小孩子不要多吃糖的胡话小孩子吃多了糖对牙不好,因为是天意不允许小孩子多吃糖,而我们小孩子唯一能做的,就是恪守本分不许吃糖而已。
东方瑶又想起每年长安无雪,某州地震,太白星现,先帝吓得恨不得呆在偏殿里一辈子不出来,而韩鸿照依旧我行我素,只是表面上给那些“尽职尽责的”大臣们一个面子而已,里子早就不知背道而驰何处去了,可去年的长安,不还是降雪了,这和劳什子天意又有何关系?
第五十五章 推心置腹
东方瑶微微笑了起来,也一本正经道:“郡王,从前太后娘娘常对臣讲,治国是大事,不能只死搬书本,楚州之祸与老子休养生息之策可不能一概而论。www.uu234.net”
李宜奉脸上终于带了几分愧疚,“东方长史说的有理,太后娘娘自有她的一番韬略,我这些小辈不过信口胡言几句罢了,总觉得只要是圣贤之言,便没有谬误的道理。”
两人又说了几句,不过话不投机半句多,东方瑶便告辞了,李宜奉紧盯着东方瑶走了出去,心中不仅有些疑惑,他是不是露出什么破绽了,怎么总觉得东方瑶刚刚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同?
转而一想,她适才那番规劝之话和不怎么耐烦的样子,又似乎只是随口而出就事论事而已,这才微微平复了心。
出了上房的门,却见外面早有个婢女候着,东方瑶记得见过她几次,是双郡主的婢女,果然,那婢女不等东方瑶发话,已经恭敬的迎了上来,“见过东方长史,不知长史可否闲暇,与我家郡主一聚?”
东方瑶那双修直的眉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随即一笑,“那便叨扰郡主了。”
李双儿在一处小花园等着她,这样的小花园似乎在东阳郡王府俯拾即是,别有幽情,虽是冬日,却植了不少苍郁的青松,倒冲淡了不少萧索,东方瑶不太不相信是东阳郡王如此有闲情逸致,也许就是有,也用在别的方面了。
她跟着那婢女一路往后院走,最终停在一处四角亭下,李双儿正在里面煮茶,听到动静后转而挑帘来看,笑道:“妹妹来了,赶紧坐吧!”
待东方瑶坐定,才发现案几上摆了一应茶具,案角各有两个盆形银炉,燃着袅袅的香,既暖且怡人,李双儿那双纤细白皙的手不断穿插其间,放入茶末,搅动,舀出汤花,分茶,看上去动作便十分熟稔。
东方瑶眸中黯了黯,不知为何有些失落,强打起笑颜来,“看来郡主精通茶道。”
一个冒着热气的骨瓷小杯最终摆在了东方瑶的面前,李双儿笑道:“只是闲来无事才找事做罢了,我若是有长史的一方妙思,也不必做这种消磨时间的闲事了。”
李双儿特意多觑了东方瑶几眼,总觉得她似是有些心不在焉,想起这几日崔城之对自己愈发疏离,她没有理由不怀疑是不是因为那件事的存在而使两人生了什么误会。
一时静默无语,只有釜中茶汤滚动的声音。
东方瑶走了一会儿神方才察觉出来气氛的凝固,她脑中转了一转,想找些话来弥补,却见李双儿已经对身边的婢女打了个眼色,那婢女便轻声道:“你们几个跟我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合郡主和长史胃口的小食!”
婢女们应声而退。
东方瑶放下手中的茶盏,静静道:“郡主是有什么要紧事对我说吗?”
李双儿细细端详着东方瑶,却从她的脸上找不到任何卢海棠的影子,或者说,东方瑶和卢海棠根本不是一类人,海棠性子柔弱可亲,不管哪个男子看了心中都难免欢喜。
李双儿心想,倘若她自己是个男人,只是个守着家本过日子的纨绔子弟,恐怕根本都没有自信站在东方瑶的面前吧,眼前的这个女子,她太光芒万丈,太耀眼了,以至于似乎没有人有自信能去征服她。
她总是冷静睿智,看上去根本不会为了任何一个男人而扰动心弦,是啊,这样的女孩,怎么可能和自己这种俗人一般呢。
“娘子有喜欢的人么?”
李双儿轻声问。
东方瑶睫毛一颤,垂下了眼帘,缓缓道:“也许是有罢。”
李双儿却并未再追问她这个“也许有罢”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又问道:“倘若娘子日后嫁人,是否会放弃在朝继续为官的大好机会呢?”
“不会。”
这一次,东方瑶没有丝毫犹豫的否定。
相夫教子么?
任何一个想把她翅膀折断的男人,都是她前路上的绊脚石,况且,她目前似乎并没有什么在朝为官的大好机会。
她沉思时,眸中似有一种奇异的光华缓缓流动,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时而轻微扇动,在眼底勾勒出浅浅的影子,竟有种安静至惹人心疼的娇媚。
那是一种李双儿没有见过的沉静美丽,是不是她每次凝思的时候,都会这般,而她心上人所爱上的,是不是也是她的这般的沉静呢。
李双儿恍惚间有些悲哀,她紧紧地抓了手中的茶盏,喝下大口的茶水,感觉到头脑清净了些,才继续道:“娘子和城之在长安是旧识吧?”
东方瑶心中一下警觉起来,双郡主问这个做什么?
愈奇怪,面上却愈发笑意深深,“同为侍奉先帝和太后娘娘的近臣,我和崔安使自然是认识的,只是平时崔安使事务繁多,见面次数亦是尔尔,是以不过点头罢了。不过自来了楚州之后,我发现崔安使为人谨重严毅,不管处理什么事都是游刃有余,而我做事则总是操之过急,倘若不是有崔安使在一边耐心指点,恐怕不知会给郡王爷和杨长史添多少麻烦呢。”
“娘子真是过谦了,水渠督造自然不是一人之功,娘子巾帼不让须眉,双儿都看在了眼中,如此聪慧却又谦虚,倒令双儿汗颜了!”李双儿这次笑的倒是发自真心。
两人喝了一会儿茶,又说了几句长安旧事,须臾,李双儿放下手中茶盏,忽然叹了一口气,“说起来,自幼时一别,我和城之也许多年未见了,如今他却是愈发沉稳了。”
见东方瑶不说话,李双儿继续说道,“我和城之认识,其实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彼时他和伯母崔夫人正寓居宋州,因与博陵崔氏长房有些龃龉,长房便将他和夫人送来了宋州投奔宋州刺史,也就是城之的三表叔崔淳。
那时我阿兄正在宋州做长史,机缘巧合之下便相识了,昔年崔正铉崔公以善注青史而闻于世,父亲仰慕崔公许久,便安排了我和阿兄拜崔公为师学过几年,那时城之亦刚好师从崔公,我们顺理成章便成了同门……”
第五十六章 浮生若梦
说到这里,不知为何,李双儿顿了一下,她脸上多了一种既怀念又怅惘茫然的复杂神情。
须臾,又轻声道:“城之的出身并非如世人以为那般,他其实对自己的身世做不了抉择。
昔年博陵崔氏一族掌权的正是三房,城之的祖母,也就是早逝的徐国夫人嫁到三房之后一直无子,崔老太公便下旨将徐国夫人休离赶出崔家,后来老太公病逝后,三房日渐没落,渐渐地就被长房占了上风。”
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就处处有争斗,七宗五姓身为世家大族中最有威望的几个家族,不仅体系庞大,其中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
而东方瑶能猜的到,当年韩鸿照未入宫,不过是个半大不小的黄毛丫头,徐国夫人尚未受封自然是出身低贱的“商贾之女”,就算是家中堆金积玉也绝不可能就这么简单的嫁给崔氏嫡子。
而徐国夫人确实是嫁了,其中隐晦,想必不言而喻,恐是有所预谋。
“……城之的祖父本就无心家族之间的勾心斗角,被长房和二房联合算计之后净身出户,是徐国夫人又收留了他,夫妻两人原本想重振旗鼓光复三房,恰逢徐国夫人又怀有身孕,原本该极大欢喜,谁知徐国夫人产下伯父,也就是城之父亲的当日便病逝了。
城之的祖父受不了打击,自此潦倒度日,直到伯父生到十几岁也去了……
再后来,伯父苦读诗书,希望科举中第光宗耀祖,十七八岁的光景便靠着一身的学问娶了老师的女儿,不曾想尚未入京,便病逝家中,年仅二十岁,那时伯母正怀了城之不足三月,悲痛欲绝,可她十分坚强,硬是将城之抚养长大。”
后来的故事,东方瑶知道,六岁之时,韩鸿照找到崔城之和崔夫人,将他们重新送回崔家,崔不喜城之,眼见韩鸿照有失势之态便将孤儿寡母赶去了宋州,直到韩鸿照重新掌权,才将母子二人接回。
双郡主为什么要同她将这些,东方瑶有些迷惑。
如果说她真以为自己和崔城之不过是点头之交,根本不应该说这么多,其中涉及博陵崔氏的家族密事,这种事情,就算双郡主知道,身为崔城之的年少好友也有理由拦在肚子里,而不是如同刚刚那般对自己自己和盘托出。
她到底想说什么?
“你喜欢她吗?”
脑中始终回荡着一个略有哀怨又努力平静的声音。
“没有。”
东方瑶忽然眼皮子跳了一下,她盯着面前一晃一晃的黑漆漆车壁,无力的眨巴眨巴眼睛,最终垂下眸子,回归平静。
“郡主既然把这些都说开了,为何不告诉她卢氏和徐氏之事?”小亭中,一婢女边斟茶,边疑惑问道。
郡主看起来实在是有些憔悴,客人走了,她便卸下了所有的伪装,恹恹的靠在坐榻的靠枕上小口小口的品茶,闻言,却是苦笑了一声。
她是个什么身份,自己还是清楚的,本来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而她呢,不过是一个爱而不得的旁观者而已。两个人真心相爱,她一个外人,为何要来说城之的陈年旧事,更何况那些事情,提出来也不过是惹人伤心罢了。
当年海棠去世的那么突然,徐氏又是骤然病逝,隔在谁身上都是一块疤,如果城之和东方瑶是真心相爱,她相信城之会寻合适的时机告诉东方瑶的,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多掺一言,难免东方瑶不会误会她的用心。
而她的本意,从来都不是伤害城之。
垂眸摩挲着手中的一块玉佩,李双儿终于下定了决心,把玉佩交到婢女手上,轻声道:“把这块玉佩,送到崔安使的府上。”
也许看到这快玉佩,城之就会明白过来。
却忍不住眼睛发酸,是……我希望他好。
李双儿盯着虚空的一处,暗自悲念,就算是对别人的好,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怔凇良久,她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招手叫来喜儿:“别忘了找人去盯着她。”
……
室内燃着温暖的炭火,,时而噼里啪啦的爆出一星半点的火花,在安谧的气氛中显得尤为宁静。
大约是炉火有些旺,适才走的又急,这才说了一会儿,庄叔就觉得后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抬手正待去抹,面前便有人递上一块汗巾。
一抬头,他笑着对黄辞点了点头,继续道:“安氏一族此时已无事,受株连的唯有驸马都尉一人,永平公主入住道观后,拒绝与太后相见,太后思前想后,恐怕也无法再痛下杀手,朝中又有不少肱骨之臣替安玄策求情,最终大理寺以证据不足为由释放了所有安氏族人。”
“公主可还是住在道观,她的身子如何了?”东方瑶忙问。
庄叔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呈给东方瑶,“这是公主回娘子的信,她说想说的话都在信里了。”
东方瑶有些害怕,她攥着这封沉甸甸的信,太怕元香说出什么生不如死的话来,那样多难受啊,有什么比行尸走肉更令人难过的呢?
“阿辞,你和庄叔许久不见了,下去叙叙旧罢。”东方瑶对黄辞轻声道。
黄辞微微颔首。
一回房中,东方瑶便迫不及待的打开了这封信。
“妹瑶儿谨启,此信如晤
一别经年,似是良辰美景别远,皆言人生如朝露,世事无常循环往复,却不知何时是尽头耶?
去日苦多,来日复长。每每思之,无不感伤涕零,总觉安乐之时太少,悲苦之日易多,人生寄一世,与蝼蚁何异?
凡我所念,如沙消散;爱恨别离,求之不得;钱权名利,生死难由。高楼坍塌,亦不过一息一瞬。以致吾仓皇不可终日,只欲问缱绻极时,可复得乎?”
缱绻极时,可复得乎?
东方瑶恍恍惚惚的盯着眼前这一个个小小的字,逐渐变作利箭,刺痛她的眸子,她该怎么告诉她,是盛筵难再的落寞,是悲欢离合的冷酷,是生死皆不由人的无奈的么?
还是说,我们可以寻着自己的心意,只要抓住手中还剩下的那一点自我呢?
良久,她默然将那封信封好,装入匣中。
也忍不住迷惑,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上苍注定好的,还是要靠自己来揭开的迷雾,为何身处其中,便如十重埋伏,压得人根本喘不过起来?
看不清的时候,究竟该做些什么。
心中很沉闷,东方瑶实在想不透,她从来不喜欢想这些问题,如果一个问题想不明白,她也不会强迫自己一定去找到答案,因为答案总是会藏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落,可此时,她的心却仿佛受到了煎熬一般……她猛然站起来。
第五十七章 枯木逢春
“哗!”
这一动作,案几上的书全都掉了下来,许久,盯着窗外凄迷的夜色,她才缓过神来,缓缓的坐下,低头沉默着将掉落的书一本本捡起来,然而捡到其中一本,无意瞥到那张开的一页,她却逐渐紧了眉头。www.uu234.net
“时对突厥有战,紧急异常,王出铁器……六百公斤。”
王应当是江王殿下。
东方瑶又往后翻了几页。
“帝心大悦,赏东珠十斛,绫罗锦缎百匹,并特赐飞龙马、军衣、帽服凡百套……”
再往后翻,“七年,王携嫡孙入京,陛下赐金银杯三十对,并鸳鸯罗、单丝罗、仙鹤罗一百匹,金银三百两入库;再两月,裁罗为衣,未尝有失,尽数物得其用……八年关中大旱,库中捐一百两入京兆府廨……十年,捐二百两入幽州进奏院……啪!”
东方瑶合上此账本,若有所思。
这么说,老王爷蛮喜欢没事撒个别恩惠,楚州地居朝东,临海沐风,倒是气候宜人的产粮大省,又加上德宗和显宗给他的封邑多,是以府中屯钱不少也不是稀奇事,稀奇的是不仅东阳郡王继承了他爷爷的这一嗜好,并且更乐善好施,爷爷忘记向朝廷记账要钱,孙子对这是竟也是绝口不提?
这本古旧的账本上明明白白的记着永昌五年唐对突厥临时战争中江王将府中亲兵的铁器几乎全部捐出,不仅如此,还网罗民间铁器以供应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可战争打完后,他入宫请赏,竟是绝口不提归还兵器之事,这兵器和钱绫罗锦缎之物可是不同,钱没了还能再赚回来,可是这看家的兵器没了,可要去哪儿弄?
私下买卖兵器可是等同谋反之罪,况且照江王这个意思来,他分明是故意的,以上交兵器来表示自己再无夺位之心,德宗皇帝也心安理得的接受了,相信兄长一片赤诚之心,否则也不会赐了这么多绫罗锦缎,可东方瑶却怎么记得,东阳郡王府中不仅没一侍卫个缺兵器,反而人人训练有素的样子呢?
这账本是哪里来的,她怎么不记得府中什么时候多了一本关于刺史府钱财往来的账本呢?
沉吟了片刻,意识到其中可能有蹊跷,她赶紧打开房门去找黄辞,正巧庄叔还未走,正与黄辞推杯换盏的叙旧,一见东方瑶来了,不由奇道:“娘子急急忙忙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东方瑶将手中的账本拿出来,“庄叔,这账本你是从何处所得?”
庄叔拿过翻了一翻,说道:“当时娘子正在查杨绍元和林邺的家底,此账本乃是我暗中命线人在杨绍元的家中所拓得,没曾想竟是记着刺史府的钱财往来?”
东方瑶颇有些愕然,刺史府的钱财往来,怎么会在杨绍元的家中?
东阳郡王和杨绍元是有什么奇怪的交情,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东阳郡王府中,有侍卫亲兵多少?”
“三百左右,大多都是江王病逝之前显宗皇帝赐的。”
“这倒也没什么,只是不知配有什么兵器?”
“按照武器署的标准来说,应当是‘横刀’与‘陌刀’,老朽不久前无意中见识过,确实是如此,不知娘子有何疑问?”
东方瑶讶然,没有兵器来源,郡王府是如何得到的这些兵器,当真是匪夷所思,难不成这个东阳郡王私下里还坐着什么见得不人的买卖?
“那庄叔觉得,东阳郡王,此人如何?”她低声问。
庄叔摸了摸自己半白的胡子,“老朽倒不看出来什么不是,郡王为人谦逊低调,虽不怎么理会政事,却得楚州百姓人人爱戴。”
心中却想,莫非是娘子对东阳郡王起了什么疑心?
这么一想,脑中立时清醒了大半,嘴上却不敢说,只道:“娘子有何吩咐,尽管交给老丈来!”
正月初七人胜节,东方瑶新才起床,便收到了锦娘送来的一份长命面。
长安习俗,每年正月初七都要食煎饼或长命面,虽说还没出正月,不过东方瑶每日过得却是有些颠三倒四,晚上常常是趴在案几上就睡着了,手里攥着一本破旧的老账本,早晨从梦中惊醒,硬着头皮起床来,迷迷糊糊的的梳洗,没事的时候她一大早就出去了,不是去府廨,就是去了楚州渠或是暖翠楼。
当然,偶尔也和杨绍元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叙叙旧。
这日依旧没消息,她便换了一身的便服,老早就打发了芍儿独自出门去闲逛。
“看来很快就该回春了……”
胡饼铺子里,有一对胡人打扮的商人正在聊天。
因为刚吃过长命面,此时她并不饿,便寻了位置坐下,喝了几口热酪浆。
“听说永平公主住进道观了,看这样子倒像是一辈子都不想见太后。”
“唉,都说皇亲国戚好,我看还不如做个平头百姓,莫名其妙的丢了丈夫,搁谁身上谁受得了!”
“太后也真是狠心,”其中一个红衣商人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没见过这般的娘!”
两人言谈间不曾遮掩,倒像是根本不在乎一般,本朝风气开放,哪怕街边一个乞丐议论国事也不会有人奇怪。
“听说这安驸马私通的的证据都被揭发了,却不知是真是假?”
买胡饼的老头闻言,也忍不住掺了一言。
“诶,老丈糊涂了,”当中那个蓝衣的胡商闻言,激动的接过话来,忿忿道:“这驸马不过是虚职,就算安驸马有心,他也没力气使啊!”
“撒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把东方瑶的思绪拉回现实。
“唔……”
东方瑶回过神来,还未来得及瞪眼前这人一眼,便觉手上一阵凉湿,低头一看,袖子上果撒了一大片白腻的酪浆,她竟不知走神了多久,酪浆都凉的渗人了。
东方瑶略有丝窘迫的放下手中的碗,用手绢擦了一擦,板着小脸冷道:“你来做什么?”
“这铺子又不是你开的,我为何不能来?”崔城之很是无辜地说道。
一边却接过那帕子,很自然的为她擦了起来,三下五除二,还未等到东方瑶表示不满,便松开了手。
第五十八章 他的心意
东方瑶一口气塞在牙缝里,忿忿的将收回来的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怒瞪崔城之。
这厮竟丝毫没意识到自己不受欢迎,在如炬的目光下还径直坐了下来,摆了摆手,笑道:“老丈,给我来一杯酪浆!”
那老丈当即笑着应声:“好嘞,这位郎君!”
东方瑶心中暗自哼了数声,起身便要走。
崔城之没想到这丫头性子这么倔,脸皮儿也薄的不行,这才刚坐下就要走,赶紧捉了她的小手,低唤她一声:“瑶儿!”
大庭广众之下被拉了手,东方瑶面上岿然不动,暗地里磨牙,“赶紧放开……”
崔城之认真端详一会儿小丫头发红的脸,嘴角忽然漾开一个春风般的笑意,“我是有话对你说。”
这大手温暖且有力,东方瑶挣扎了半天,想起前几日双郡主说的话,忍不住心软了下来,木着脸坐下,“说。”
“你为什么生气?”他问。
“什么什么生气?”东方瑶不耐烦地扒拉了一下依旧被紧紧攥着的手,莫名其妙说道:“我哪里生气了!”
话一说出口,四周空气却仿佛骤然安静了下来。
唔,她这话声音似乎“有点”大,
东方瑶偷眼去看,果然,适才侃侃而谈的两个络腮胡高个儿商人此时正张着嘴看着她,仿佛刚刚要脱口而出的话被东方瑶这突如其来的暴脾气噎在了嗓子眼儿里。
那做饼的老丈最先反应过来,在两人面前放下一碗热气腾腾的酪浆,嘟囔了一句,“年轻人…打情骂俏…”
东方瑶没太听清,问崔城之:“他说什么?”
却见眼前这个罪魁祸首正似笑非笑的凝视着她,东方瑶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耍起了赖皮,冷冷道:“我想生气就生气了,没理由。”
崔城之饮下一口酪浆暖肚,闻言,面上的笑意却愈发的深,“我有个无礼的要求。”
东方瑶:“……”
无礼这厮还说什么!
东方瑶顿觉心中郁闷,认为崔城之根本就是拿她开玩笑,实在没有必要再和他谈下去了,不过下一秒,走的人并不是她崔城之牵了她的手,扔下银子,拉着她不知要去何处。
“做什么?”她诧道。
“离他远一点。”
待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崔城之忽然停了下来一脸严肃地说道。
这个他,不必崔城之再说,东方瑶也大约猜的出来,不过她不屑的哼了一声,“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你难道不想知道解决楚州渠的症结所在吗?”
东方瑶却是一愣,离“那个人”远一点和修楚州渠有什么关系?
崔城之低头瞧着她凝思的神情,又道:“瑶儿,以你的聪慧,想必也从中觉察到了不对吧?”
东方瑶犹豫道:“我不能确定……”
她只是不敢确定而已,李宜奉不过是个双腿残疾的藩地郡王,他能做出什么滔天的事来,难不成要说是他年年搞破坏才使得楚州洪水泛滥,他外表那温良恭谦颇受爱戴的根本就是张掩人耳目的皮?
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这样做呢?
东方瑶垂着眸子思索,忽然想到其中一点,手不禁一紧。
李宜奉不是没有理由,他的理由难道是……江王?
然而不过片刻,东方瑶的脸却毫无预兆的红了因为她一低头发现自己还在紧紧地攥着崔城之的那双大手。
慌忙甩开,她忍不住心跳如鼓的退后几步,天啊,她刚刚和他就一直在握着对方的手,他的手怎么那样的炽热,热的几乎要她心悸,几乎要她落荒而逃。
不可以,她怎么可以这么失礼,尤其还是在他的面前……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往后退去。
“瑶儿!”
崔城之却用力箍住她颤抖的削肩,阻止她的动作,低低地唤她一声,看着她明艳的娇颜,几乎忍不住就要表白心中的思慕之意,可是……可是……
“瑶儿,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也……也当然不会忍心要你受到一点伤害,”他低了头,轻声道:“瑶儿…我…”
却忍不住欲言又止,焦虑之中又逐渐漫上一层层刻骨的难受。
为什么,为什么他分明爱她思她念她如狂,这份爱意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东方瑶不知道这家伙想说什么,挣扎着半天也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转而怒瞪了他一眼,谁知下一秒,一个轻软的物什就落在了额头上。
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崔城之轻轻摩挲着她面颊上红霞般娇软的肌肤,垂眸凝视着呆滞的她,轻轻一笑,“瑶儿。”
许久,东方瑶才反应过来,她的心跳的非常快,从他的烙下那一吻时起,便仿佛带起一种触电般感受,这种感受令她忍不住战栗,身子发软……她紧紧地攥住崔城之健壮的手臂,抬起头来茫然的看着他。
崔城之心中一叹,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递到东方瑶的手中,轻轻攥上,低沉而诚恳的说道:“瑶瑶,是我错了,我只是怕任何人伤害你,说出那种违心的话,并非是我的本意,伤了你的心,我亦是追悔莫及。”
他的声音很柔和,柔和的仿佛就是一团冰块都能在这声音的魔力的下化作一江春水,而他的目光亦是如此的灼热,她无意识的绞着自己的裙边,更陷入迷茫之中。
“我倾慕你,许久了。”终于,男人的嘴角轻轻一弯,露出两个深邃醉人的笑涡。
“轰隆!”
东方瑶竟然能清楚的听到,心底某个地方毫无预兆的塌陷了。
他说……他说他喜欢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真的……真的是喜欢自己的吗?
“瑶瑶,你……你能原谅我吗?”男人的大手轻轻攥住她白皙纤细的手,消磨着她的理智,这股柔情蜜意宛若潮水一般几乎要将她连皮带骨的吞噬。
她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崔城之紧张的等待着东方瑶的回应,努力想从她垂下的眸子中找到蛛丝马迹。
“我……我不知道。”有些局促的,贝齿咬在红润的唇上,东方瑶只窘迫了一会儿,仍旧用手将他轻轻推开。
第五十九章 意外发现(一)
芍儿发觉自从东方瑶大清早出去一趟之后就有些不太正常。m.www.uu234.net
一回来就歪在了小榻上,发呆了大半天怎么叫也叫不醒,一直用手摸着自己的额头,回过神来的时候脸竟然还奇异的红了!
真是奇了,芍儿活了几十年……唔,这么多年几乎没见自家娘子无缘无故的红过脸,这怎么自己发着发着呆,还上脸了呢?
东方瑶被芍儿放肆无礼的审视终于盯得恼羞成怒,“芍儿,你做什么老这样看我!”
芍儿抓抓头,嘀咕一句,“看来是回春了。”
东方瑶听清了,有些气急败坏,晃着起来要去揪芍儿的耳朵,“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
“哎呦,哎呦!不得了了!”芍儿夸张的大叫,愣是把地方唬的一愣一愣的:“芍儿哪里说错了!回春了,天气热了,我猜娘子是闷的嘛!”
芍儿后怕似的摸着自己的耳朵,委屈巴巴地说道。
东方瑶讪讪的放下自己的手,面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听错了,你别介意。”
随后走到书案前,大摇大摆的拿起一本书装蒜。
芍儿却在一边捂嘴偷笑,她早就说嘛,这哪个少女不怀春,自家娘子这株枯木,好歹遇见的是崔郎君那股柔情蜜意的春风,再硬的心就算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也轻轻松松捂香焐热了。
可怜东方瑶要是知道芍儿把她比作“臭石头”、“枯木”,不知会不会气到吐血……
东方瑶正在迷迷糊糊的走神,不知思绪飞到哪个化境之外了,忽然耳边一阵聒噪,“娘子!娘子!娘子!!”
她飞快的反应过来,一把按住一蹦三尺高的芍儿,淡定道:“什么事,慢慢说。”
这丫头喘了几口气,抚着快速跳动的胸口,“庄叔来了,要我赶紧来请娘子!”
东方瑶不敢有迟疑,赶紧来了上房,庄叔神情颇有几分严峻,打了个眼色之后,周围的婢女统统识相的走了出去,由黄辞在外看守,庄叔左看右看,才肯道:“得了娘子的吩咐,属下这几日在暗中调查郡王府兵器的来源,果然发现不是那么容易查到的,于是退而求其次,四处搜寻可能的兵器、铁器来源,谁知在城郊一处,发现有一座铁矿!”
东方瑶心中一惊,“当真是是铁矿,您可调查清楚了?”
庄叔道:“不会有误,那铁矿位置虽隐秘在林中,不过存在年岁太长,难免不会被人发现,不过目前那些矿工统统口风极严,属下不敢打草惊蛇便未多问,只私下命人查访过几位村民,他们都说是政府管制,也就是说并非私人经营。”
全国各地的矿产是该密切掌握在政府的手中,不可能有私人运营,既然村民说是政府管制,为何东方瑶却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会儿事?
“还有一点,”庄叔斟酌道:“那铁矿所在之处实际是在宋楚交界之处,娘子知道,历来州与州的边界根本划不完全清楚,也就是个大概而已,倘若娘子从不知晓有铁矿这件事,莫不是因为该铁矿原本该属于宋州所管辖?”
庄叔说的其实不无道理,只是按道理来讲,即便是地界不清楚的铁矿,也不没有不通知临州知晓的道理,还是说,其实杨绍元和林邺都知道,只是故意没告诉自己,东阳郡王素来不爱管闲事,也是无心之举?
这么一开脱,好似还真有几分道理。
东方瑶思虑良久,总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看,可是又怕打草惊蛇,倘若当真是私人在运营,只是其中知情之人都各自心照不宣而已,那么她又该如何是好?
这可不是若有若无的小事,自古以来,凡是拥有铁矿才可以自造兵器,供应战争,朝廷对此也就管派极严,倘若真的有了这么一两个漏网之鱼,难免不会起兵戈之乱,到时候不管是宋州还是楚州,不管李宜奉是真聪明还是假傻,整个州县都会陷入险境,她能坐视不管,更不能冒这个险。
“娘子打算如何?”庄叔见东方瑶沉吟了大半会儿,忍不住出声询问。
“寻个时机,我们一起乔装去巡视,必须要问清楚了,另外,私下派人去宋州探视,宋州刺史裴俊可知此事。”
庄叔犹豫了一下,“娘子不让崔安使知道么,他应当是和娘子站在一起的,若是有崔安使的帮助,想必会事半功倍。”
东方瑶端起案几上的一杯酽酽的浓茶灌进肚子里,感觉到腹中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她才轻放下手中的茶盏,淡道:“不必。”
这件事做的很隐晦,起先庄叔先探查了铁矿的运转情况发现这小小的铁矿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方式,洗衣做饭什么的几乎都在这套体系内完成,几乎不必与外界沟通,这更加引起了东方瑶的警觉,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终于令庄叔找到了一处缺口采办水。
虽然可以勉强自给自足,但是毕竟是采铁之矿,就算是靠近水源也无法饮用其中的水,只能每月定时采办,这些采办水的人自然也是他们的自己人,当然,事情做得太严密了反而令人怀疑,他们也会不定时的购买置办一些肉食和衣服,对外只宣称是政府督建的铁矿,由于当中的管事头目皆是身穿官服,平时少有商人侵扰,是以许多村民都认为是属于官府所辖,并无疑虑。
不过话说回来,少有商人侵扰并非是无商人侵扰,东方瑶打算扮作贩肉的商人,亲自上门来“谈生意”。
第六十章 意外发现(二)
是日天阴,晨时还起了一层雾,正是避人眼线的佳机,她一大早便去了长史府廨,一个时辰后走到后门时已经换了一身小厮的普通衣服,并嘱咐芍儿若是有人来见她就说暂时身子不适在后院歇息,谁都不见,芍儿连忙应是。
这才跟着庄叔出得门去,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两人进了一户颇为富贵的人家,进去换了一身商人装扮的衣服当然,不是她。
于是马车上,黄辞别别扭扭的拽着身上的锦衣华服,干巴巴道:“娘子,我、我能行吗?”
东方瑶清了清嗓子,“郎君,有奴婢在您身边,您不行也行了!”
她这一番拿捏差点呛得黄辞喘不上气来,诶别说……还真像。
黄辞顺了半天的气,哭笑不得,“娘子放心好了,总不见得我这点办事都使不上,回去你就把我换了!”
东方瑶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若是回去把你换了,芍儿又该哭着闹着没人陪她玩了!”
说到这里,黄辞麦色的脸一红,支吾了一声。
东方瑶偷偷打量他一番,心中却叹了口气,阿辞呀,就你这个闷性子,芍儿早就是别人的了,前不久她可是又央求着东方瑶修什么后院的路,说喜欢鹅卵石铺的,东方瑶这还奇怪呢,没成想她刚同意下午苏园就上门来,两人斗嘴斗的不亦乐乎,直把可怜的阿辞晾在了一边……
东方瑶感叹了一会儿,无意间挑起帘子来往外望去,这路开始有些陡了,也开始摇摇晃晃,周围看上去光秃秃的,无可耕的田,也无茂密的树林,不远处只有一大片的树桩和几颗孱弱初长的树苗,以前东方瑶还没注意过,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被砍了的树,看起来那树桩竟还不小,不像是没人管的野树,要说山川木泽,理当也是受当地政府管控的,虽说没那么严格,经常会卖与商人养鱼种地建造房屋,可是眼前这山头伐的委实厉害了些……
经过几重颠簸,很快,马车慢了下来,也渐渐平稳下来,随着声音愈发喧闹,吆喝之声迭起,东方瑶估摸着应是到了。
“呦,是吴郎君,怎么,郑四儿这是撂挑子了?”一个略有些尖利的男人声。
紧接着便听庄叔笑道:“郑郎君前几日举家回了老家云南,这不是找我来补缺嘛,”他往后一指,“衣物、水和粮食就在后面的驴车上。”
两人说了一会儿价格,又听那尖利声音的男人玩笑道:“你这马车里坐的是谁,怎么倒像是什么大人物?”
东方瑶立时推了一把黄辞。
那男人便见马车里下来一个两腮络腮胡几乎遮住半张脸,容长脸,颇有些干瘦的男人来,随即,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婢女也咕咚跳下车来。
男人脸上立时带了几分不满和严肃,“吴庄,难道郑四儿没有告诉过你,除了送所需之物,其它一概不过问吗?”
吴庄道:“六爷莫恼,我家主人正是考虑到此事,才未亲自出面,您看,来的正是我家主人的大侄子!”
说完指了指黄辞,黄辞一脸坦然的拱手,胡诌道:“见过这位郎君,老吴说的不错,我家叔叔前几日受郑郎君所托为铁矿采办,在铁矿之中工作的工匠数量不少,恐怕所需之物也甚多,却只见阁下订了水、衣物和肉食,却不知粮食蔬菜从何而来?我们在乡下的庄子种了不少价低质好的粮食,阁下若是自给自足……”
这边说着,那边东方瑶已经装作小丫鬟的样子偷偷溜开,指挥后面的雇工开始搬运了,眼见那似是管事的六爷正在听黄辞侃侃而谈,她放心的走了进去。
“哎,往那儿运往那儿运,别停在这儿!”漫天扬尘中,东方瑶看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朝着另一个上身裸露身材强壮的汉子指挥,两人不知交谈了什么,随即合力将对方轮车推向一个方向。
东方瑶忍住鼻腔中压抑的瘙痒,在沙土中勉强睁开眼,像那个方向望去。
似乎是一处丢弃品堆积的地方,大大小小摆了不少的黑瓦罐,其中还有略带琥珀色的浑浊液体正在滴落,散发出一股奇怪而刺鼻的味道。
煤油?
煤油不是照明用的么,可是看这个架势,这么多的瓦罐,明显不是用来照明,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快点,动作怎么这么慢!”
一声高亢又不耐烦的声音就这么刺进人的耳朵,一个黑脸男人伸出他黑脏的手指,往东指了指,东方瑶赶紧往一边一靠,装模作样的指挥道:“还不赶紧快点!”
偶然打眼一瞧,却见适才那黑脸的男人亦是身材健壮,双手粗壮。
脚底下的小石子有些咯人,东方瑶来不及思索,一脚踢开,加快步子跟上力工,顺着路边几个安札的白色帐篷,沿着一条石子路,开始进入铁矿的腹地。
铁块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路上又来来往往几个轮车里面装着黑色的瓦罐,由几个健壮的男人运送。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东方瑶想起一个问题来,开矿似乎是要用火油的,难不成那些焦黑琥珀色的东西是火油?
开矿的原理她不懂,但是想办法弄清楚火油的数量,却可以凭此猜测一下整个铁矿的大小,可是,火油究竟放在哪里了呢?
前面那男人继续引路,时不时跟过路的其它矿丁打个招呼,看上去十分熟络的样子,东方瑶低着头,侧眼去瞧周围的地形。
这里地处城郊,临山,铁矿在这四合大山的包围之中,进口如同一个豁口,类似于正门,那么现在他们进的,就是后宅……
等等,不是后宅!
“好了,就放在这儿就行了!”
那黑脸男人忽然吆喝了一嗓子,把东方瑶喊回神来。
这就是一处半大不小的帐篷,看起来就是在路边上随便设的,一般食物是要堆在庖厨旁边或者庖厨大的直接堆在庖厨中的仓库里,可是现在的这个地方,明显不靠近庖厨。
“这位爷,婢子看此处正朝阳,不适合把食物和水放在这儿。”东方瑶上前对那黑脸男人笑道。
黑脸觑了她一眼,“管那么多做什么,让你放在哪儿你就放在哪儿就行了现在你们可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