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乱点鸳鸯
崔城之走马上任,并且貌似和东方瑶关系还不错,杨绍元很不解,立即令仆从去调查,自然,他查不到任何内情,只知道当日把她扔在暖翠楼霍十三娘的院子,半个月后东方瑶竟莫名其妙的逃了出来,并且还在叶城和崔城之相遇。顶 点 X 23 U S
这真是神了,难不成这东方瑶当真有通天的本事?再次派人去打听,结果自然还是一样,想到暖翠楼不是他的产业,又排场极大惹不起,纵然不甘心也没法子,好在东方瑶回来之后不禁没有找他算账反而一副更为熟络的样子,倒令杨绍元放松了不少戒心。
他自然猜不到,崔城之早就吩咐了本家,不仅一分钱不给,还要她知道自己得罪的到底是何方神圣。霍十三娘一听那自称“盛五娘子”的姑娘竟真是东方瑶,自称“崔十五郎”的男人还是楚州新任的安抚使,立时吓得魂飞魄散,银子都没拿就连夜跑了,唯恐半夜有人来谋害她报仇。
再说,安抚使一职由来已久,原本是中央派到地方的军事长官,后来至唐,凡遇天灾及临时用兵,便成了临时的安抚性官员,事毕后方可返回中央,如今崔城之担任的,正是这一职务,官秩与正四品的刺史相同,便决定他日后在楚州的地位非同一般。
自至楚州之后,杨绍元和林别驾作为代表郡王接待的官员先带着崔城之去见了他府邸,在崇元坊中,不仅与诸位同僚左邻右舍,且离府廨近,地势高,确实是极佳的住处。
谁知崔城之却笑着摇头:“杨长史不必费心了,我来之前已经寻好了府邸,这便搬进去即可。”
别说杨绍元之流,就连东方瑶都觉得惊讶,崔城之竟是早就准备好了,那他为何还要跟着杨绍元特意来到这崇元坊?
杨绍元和林别驾对视一眼,表情明显有些尴尬:“自然全凭崔安使做主。”
随后跟着崔城之到了明义坊一处,崔城之指着一扇乌头大门,道:“就是这儿了。”
这位置刚好靠近西市,地方看上去倒也宽敞,大约也是个不错的居处,东方瑶却在心里好不郁闷,她住的那个地方,院里连口汲水的井都没有,地势低又潮湿,恨不得早晨起来脸都是湿巴巴的,不过与崔城之差了一个等级,这待遇也太明显了吧?
却冷不丁听个男人说话,问她:“东方长史住在何处呀?”
东方瑶回过神来,见是崔城之,矜持一笑:“就住在离明义坊不远的敏行坊。”
崔城之眼风向四周一扫,貌似漫不经心道:“哦,敏行坊那个地方,倒是还不错。”
杨绍元紧着一颗心堪堪放下来,紧接着崔城之又道:“不过还是远了。”
东方瑶暗自惊诧,未言,只垂眸立在一侧,杨绍元眼珠子转回来,“那……?”
崔城之伸手拍了拍杨绍元的肩膀,沉吟片刻,指着一侧道:“邻处无人,东方长史就住在我旁边好了,日后处理公务也便宜些。”
望着崔城之逐渐走远的身影,杨绍元终于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官大一级压死人,看来果然没错,可惜自己还只是个小小的五品长史……
“杨长史想什么呢?”
见有人和自己并肩而立,杨绍元挑眉去看。
林别驾笑的一派温和:“快走罢,待会儿还要见郡王,莫耽误了时候。”
早晨去见过了东阳郡王,算是为崔城之接风,这倒没什么,席间李宜奉问了东方瑶一个问题,倒是把杨绍元吓得被酪浆呛死。
“听说半个月前长史娘子去了叶城,不知那里灾情如何水利如何?”
东方瑶颇为受宠若惊,怎么,东阳郡王这是良心发现了,守着一鼎炉的丹药忽然关心起民生疾苦了?
她瞥了一眼杨绍元,正色道:“视察过了,修的不错,甚好,有劳郡王费心了。”
李宜奉目光微凝,嘴角含笑:“那便好。”
推杯换盏了一会儿,看着时候不早了,李宜奉有些疲惫的样子,挥挥手:“无事的话,大家都散了吧。”
随后面带歉疚,对崔城之道:“城之,今日身子不虞,慢待了,来日必盛宴拨冗款待。”
崔城之则回之一笑,“无妨。”
……
“你是和东阳郡王认识么?”
感觉到宴席上两人对视时的一些微妙,回去的路上,东方瑶问崔城之。
“认识,少时与母亲寓居宋州,那时郡王在宋州做长史,是以见过几面。”
崔城之颔道。
扬眉,东方瑶了然。
眼见下了马,到了府邸,看着这靠的如此近的乌头大门,不知为何,东方瑶心中竟有些古怪的感觉。
那到底是哪里怪呢,她又说不上来。
“旁边是没有人住?”她好奇。
“是。”崔城之答。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找的这两个宅子,凑巧都没人住,太巧了!”东方瑶忍不住感叹。
当然……不是偶然,拿了钱,官威在这儿压着,人家能不走吗?
十五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自家主子。
不过他家郎君,装蒜的手段一流,此时正一脸认同,附和道:“是啊,太巧了。”
“娘子,奴婢能否先进去瞧瞧?”
芍儿一脸兴奋,摩拳擦掌。
想起当年芍儿的雄心壮志,东方瑶失笑:“好好好,你这丫头,快去看罢,别把你再急坏了。”
芍儿正笑嘻嘻的要走,不妨东方瑶又忽然拉住她:“等等,你没进去过,那莽撞的性子别再摔着了。”
东方瑶看向崔城之,一脸笑意,崔城之微诧,正待问她是何意,没想到东方瑶的目光已经转到了崔城之身边冷面的十五身上,笑道:“这位郎君,可否为我家芍儿带路?”
十五看了一眼崔城之,见他颔首,方才拱手应了个铿锵的“是”字。
见两人愈走愈远,东方瑶愈发笑的满面春风,伸手去拉崔城之的衣袖:“崔……”不想拉了个空。
咦?
原来人已经走远了。
东方瑶快步追上去,“我问你一件事好不好?”
崔城之身材高大,此时挺胸抬头,饶是东方瑶本来身材高挑也看不清他眼中神情,只觉他的整张俊脸都遥不可及。
“暧……你走这么快作甚?”
过了影壁,走了片刻,到了垂花门前,东方瑶跟的喘不上气,见崔城之忽然停下,才拍着胸口诧道:“你……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崔城之咳嗽了一声:“你问。”
东方瑶没想那么多,迟疑片刻,靠近他,低声道:“那位十五郎君可有嫁娶啊?”
崔城之低眸去寻找她的目光。
适才大约走的有些急,少女娇吁微微,胸口一片起伏,却令居高临下的崔城之骤然想起那晚,她脱了外衫贴在他身上的样子,胸口一大片若隐若现的雪白春光,曾不假思索的撩拨他脆弱的意志……
“……你怎么了?”
见他默然以对,薄唇紧抿,失神中又带了些羞愧的样子,东方瑶歪头,一本正经的看着他。
“你是不是看不上我家芍儿?”片刻,东方瑶了悟,“你那不情不愿的样子,不会是不愿意吧?”
说完好整以暇的瞧着他,等他回话。
“什么?”半响,崔城之终于反应过来:“你……你的意思是?”
芍儿和十五?
东方瑶竟然把注意打到了十五的身上……亏他还在想是……见东方瑶依旧一脸期待的瞅着他,他不自然的别开目光。
“恐怕你要失望了,”崔城之失笑着打断她的幻想:“十五两年前就娶妻了。”
东方瑶一脸失望外加痛心疾首:“哦,这样……罢了罢了。”
她挥挥手,说道:“我就是随口一问而已,你莫要对十五郎君说。”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想起来芍儿还在隔壁,见没什么事,东方瑶辞道:“虽然那日我一直说没你我一样能逃出去,不过你能来救我,我还是很感激的……唔……今日若是没有什么事,那我便先走了。”
她笑了笑,便要离去。
这就要走?
崔城之心中微微失落,竟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她。
“等等!”
“还有什么事么?”
话已经说出口,貌似收不回来了……
“晚膳在我这儿用吧,”崔城之缓缓道:“就不必回去再做了。”
“无妨,”东方瑶道:“不麻烦的。”
“麻烦的,况且,”崔城之一本正经的解释:“我刚搬进来,觉得房中冷冷清清,正想找个人帮我暖宅。”
暖宅……东方瑶摸了摸脸,尽管觉得这个理由有些怪,可也不好意思拒绝了,便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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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润物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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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袱都已经打包好,东方瑶特意点了点自己从长安带过来仅有的三本书,《诗》、《周易》、《道德经》一本没少;再打开一个四鱼纹菱形银盒,里面躺着两个胖胖的酒瓮,装的是出长安时太后亲赐的三种酒,分别是新丰和玉浮梁,之前一瓮宜春酒已经送给了林别驾。m.www.uu234.net
以及杂物,住的时间不久,所以半天的时间便收拾的差不多了。
“长史,安抚使下属求见!”有小厮在外面躬身回禀。
东方瑶方应了,便见门外走进来一个身材健壮挺拔的青年,他进来便拱手道:“见过东方长史,不知娘子何时可收拾完毕?”
“再有半个时辰,怎么,你家郎君有事吗?”
十五道:“待娘子休整完毕,郎君自会来接应。”
东方瑶颔道:“晓得了。”
待十五离开,东方瑶正待继续收拾,忽听旁边有人吃吃地笑,不由去瞥了芍儿一眼:“你这丫头,有什么好笑的?”
芍儿笑的合不拢嘴,凑近东方瑶神秘兮兮道:“娘子,你可知崔郎君为何要来楚州啊?”
“自然是他对不住我,想来赎罪。”东方瑶漫不经心道。
“啊,娘子,你想的未必太过简单了罢。”
东方瑶哑然失笑:“那你说说,我还要怎么想?”
芍儿道:“那日十五郎君阴差阳错救了我,却不见崔郎君,娘子未觉得奇怪么?”
被掳走那一日,的确不见崔城之……从暖翠楼逃出后,两人从叶城出发回承县的路上便和十五芍儿与黄辞碰面,芍儿说那日救自己的十五郎君,其实是崔城之的贴身侍卫,不过当时东方瑶并未在意,心思只在黄辞身上,听闻信已经送到,松了口气,想起青娘生死未卜,又赶紧要他去横塘一观,是以时至今日,黄辞依旧未归。
见东方瑶未言,芍儿可有些急:“娘子还未想明白?那十五郎君可是崔郎君的贴身长随啊,崔郎君未到,他的长随却已先到,难道娘子猜不出来?”
东方瑶呆了呆,芍儿这是在暗示什么,她怎么还没反应过来?
“唉!娘子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芍儿顿时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他对我说过了,许是……许是因为自己疏忽导致我被贬楚州,太过愧疚,所以才要十五先来楚州保护我们?”
这是个问句,其实东方瑶也不太能明白,他本来可以在家中守孝服丧,名正言顺的成为崔氏长房嫡子,好端端的还要跑来楚州这个烂摊子,倘若崔城之狠心些,不管不顾,似乎也没什么,东方瑶自己也不见得会有多怨怪他,毕竟在官场之上这种事情无可避免,就算他不来也无可厚非。
芍儿啧啧摇头:“看不透呀看不透,倘若娘子没人提点,这大好姻缘就这么没了!”
姻缘?
东方瑶一诧,合着这小丫头旁敲侧击这么久,就是为了暗示自己这个?
不由失笑:“莫要无礼,崔郎君可不是为了这事,他来楚州,自然是有正事要做。”
芍儿嘟着嘴碎碎念了一会儿,须臾,忽听东方瑶轻笑了一声,芍儿瞪大眼睛去瞅她:“娘子笑甚?”
东方瑶便将那日偷问十五是否有婚娶之事的事情告诉了芍儿,害的芍儿闹了个大红脸,俏生生道:“娘子做什么呢,乱点鸳鸯谱!”
“我可打听过了,那十五郎君可不是个普通侍从,竟也是博陵崔氏子孙,不过瞧着他生的好又救了你,便想为你搭线,不曾想人家已经有婚娶了。”东方瑶叹道。
芍儿倒未见遗憾,只托腮凝神:“芍儿才不要娘子搭线,芍儿自己的姻缘,自然要自己动手!”
说完还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对着东方瑶,一脸循循善诱:“娘子,要自己动手,否则晚了,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臭丫头!”东方瑶笑骂:“待会儿人来了可不要这么多话丢我的面子!”
大门缓缓拉开,门外芝兰玉秀的郎君,正微笑着立于马上。
下马,崔城之道:“收拾好了?”
见崔城之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东方瑶微诧:“你在这儿等多久了?”
一边有小厮来来回回搬运,崔城之令手下人也去帮忙,笑道:“刚刚来的,上车吧。”一边指了指旁边的一辆马车。
东方瑶却婉拒:“不必了,有马吗?”
待上马之后,两人并肩而立,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明义坊新宅而去。
“还记得那年接待突厥使节阿史德力赦么?”
马上,少女笑问。
崔城之侧眸去看她,她面上带了一种干净利落,而又不失柔和的笑意,仿佛不是与他在策马并骑,而是一起指点江山。
他不由眼神凝住。
那一日,他算不得与她初次见面;那一晚,他凭借一支簪子认出她来;后来一个深夜,他又救了她,这个傻丫头却不自知,可是自己何尝又不傻呢,自以为全局在握,最终还是作茧自缚。
“记得。”他淡淡一笑,长身玉立之间,他眸中的笑意像束冲天绚烂的烟花,在东方瑶的眼中绽放。
东方瑶有些迷惑了,喃喃道:“我似乎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哦?”他似笑非笑,仿佛语气中都带了期待:“在哪儿?”
东方瑶记得,她第一次见崔城之,应该是那次落水之后吧,不过当时她的心思根本不在崔城之身上,并未多注意他,谁知后来再见,沉香园中,她与李衡乾的对话竟然被他尽数听了去。
“你……你还好意思说!”一想起那件事来,东方瑶脸微红,嗔道:“偷听壁角,实非君子所为!”
崔城之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哪件事,一攥马缰,悠悠道:“娘子若是君子,光明正大,还怕别人去听吗?”
笑涡攒起,春意深深,他满脸的笑意,诠释了什么叫做狡猾。
“崔城之,崔安使,请问你见过狐狸笑吗?”东方瑶不以为忤,反笑问他。
“什么?”崔城之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崔安使回去自个儿照照镜子罢!”
少女狡黠一笑,下马另一侧乌头大门,清清爽爽的就走了进去。
见人分明已经走远了,自家郎君还在傻笑,并且笑的一脸老爹看宝贝女儿的感觉,十五忍不住干咳一声:“唔……郎君,可要进府?”
脸上笑意逐渐凝滞,崔城之瞥了十五一眼,不咸不淡道:“东方长史搬家,不过去帮忙,怎么能偷懒?赶紧进去!”
收拾了一会儿,见到了用膳时间,崔城之问:“可是饿了,要不要先去我府上用膳?”
东方瑶把装着自己的宝贝酒瓮的银盒小心翼翼的摆好,擦了擦额上的汗水,道:“好。”
下一秒,已经有一块帕子递到自己的面前,上面依旧绣着两三片青翠的竹叶,咬了咬唇,东方瑶还是拿过来在额上按了一按,周围有一刻的静默,东方瑶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是怎么找到我?”
她竟然才想起来这件事,要说线索,她是留给了黄辞和芍儿,可为何最终找上门的不是黄辞,而是崔城之?
崔城之默了一默,不知在想些什么,东方瑶正忍不住要再问,却见崔城之从袖中拿出一支簪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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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念兹在兹
簪针颇长,一溜儿的金黄,上点翠宝蓝色,其声清脆,正是前不久东方瑶给纤娘的金步摇。www.uu234.net
“怎么会在你这儿?”东方瑶愕然。
纤娘的确是将这支金步摇当了,不过识的这支金步摇的却不只是芍儿一人。
当然,东方瑶并不知道,崔城之也不会要她知道,他缓缓道:“是芍儿。”
东方瑶松了一口气,哦,原来是芍儿告诉他的。
她却又想起一件事来,不知那日纤娘没等到自己会怎么想,不管怎么样,霍十三娘应该也找不上她,既然当日自己许诺重谢她,纵然最终她也没帮上什么忙,还是要感谢的,过几日黄辞回来,再要他去接济下纤娘……
东方瑶心中边打算盘,便走了神,正待走开,不妨崔城之叫住了她。
“怎么了?”她转身来问他。
崔城之垂眸看了看手中的金步摇,径直走到她身边来。
“这支金步摇是你心爱之物吗?”
东方瑶:“怎么说?”
“我只是见你一直带着它。”崔城之道。
“倒也不见得,只是我这人,习惯了一样东西,再换别的,就有些舍不得了。”她解释道。
“哦。”崔城之淡淡应了声。
东方瑶还奇怪,崔城之就是为了问这个么,随即要伸手去拿回那支步摇。
然而不待她触碰,下一秒,男人高大的身影已经笼罩了自己,他整个身子就立在东方瑶的面前,胸口贴近她,男人身上独有的淡淡清香猝不及防的飘入鼻端,分明浅淡,却仿佛有种醉人心魄的力量。
崔城之将这支簪子,认真的簪入她的发髻上。
她似乎不喜奢华,只在鬓间簪了几支华胜,发间有木槿花的幽香,由上及下,是她额前几缕散乱慵懒的青丝,整齐而修直的娥眉,盈若秋水般的杏子双瞳……
“咳咳!娘子啊!”
“郎君!”
耳边传来芍儿和黄辞熟悉的声音,同样的,崔城之也听到十五的声音,东方瑶瞬间反应过来,尴尬的退后几步,谁知崔城之十分镇定,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手也从容的放下来,微笑道:“怎么,有什么事?”
一副自己才是主人的样子。
黄辞眼神不敢乱瞟,指着门外对东方瑶禀告:“娘子,钱夫人来了。”
“青娘?”东方瑶瞬间又惊又喜:“青娘无事?”
……
青娘颇为羞愧:“倘若不是妾身,恐怕也不会连累娘子,夫君之死不过区区小事,倘若娘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才是妾身的罪过!”
说完便开始抹眼泪。
“你看,我这不是也没事,幸好有崔安使解围。”东方瑶安慰她。
接过旁别芍儿递过来的帕子,青娘按了按眼角:“崔安使……”
她念了这三个字几遍,忽反应过来,惊恐道:“崔安使,安抚使!”
“正是。”一边崔城之微笑道。
“草民无礼,冒犯了崔安使,崔安使恕罪!”青娘拎着自家孩儿慌慌张张的就要跪下,东方瑶赶紧把她扶了起来:“不必如此多礼,今日我和他都没什么身份,你只需告诉我们钱郎君跳河而亡,你还知道些什么?”
彼时东方瑶孤身一人没有依仗,自然没敢多问,现如今身边有了帮手,她也好借了崔城之的光正大光明的做个青天老爷了。
不曾想青娘和自家孩儿对视一眼,低声道:“杨司士已经派人上过门了。”
“杨司士?”东方瑶皱眉,去看黄辞。
黄辞禀道:“杨司士杨年乃是杨长史的侄子,去年他因为拖欠工钱惹得众怒,甚至一度有人告到了何长史的案上,不过后来此事不了了之,不想就在此事平息之后的半个月,钱郎君才忽然跳江。”
黄辞说的这番话,尤以“忽然”二字最为可疑。
青娘道:“杨司士的下属已经派人送来了信儿,说是他的过失,灾银周济不过来才会拖欠,没成想我家郎君是个烈性子,得知诸匠丁得了部分钱财后便忍气吞声激怒异常,曾找过杨司士理论,可惜杨司士当时未曾搭理,才酿成悲剧。”
青娘话说完了,东方瑶也听明白了。
钱三跳江只是为了讨个公道,可惜他死后反而丑事被遮盖,青娘无法才四处求人,后来不得已找到了自己,杨绍元或者说杨年听到风声之后立刻将此事摆平,做出一副有心悔过的样子来,可是为何东方瑶总觉得咯咯颠颠的呢,如果是杨绍元早就想如此简单了事,为何当初还要将自己绑去暖翠楼,难道仅仅是为了泄愤?
还有林别驾说的那番话,分明是在激自己……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夫人当如何?”崔城之道。
“劳烦娘子,妾身当真是死而有悔,只是这一年来为了替夫君讨回公道,就连孽子学业都几近荒废,”青娘摸摸小孩儿的头,歉疚道:“既然杨司士已经打算为夫君正名,不会要他死的不明不白,我也就了无遗憾了,不如……不如事情就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东方瑶细细咀嚼这四个字,半个多月,她呆在暖翠楼,虽不说受尽折磨,可也是消瘦憔悴许多,就因为那些心怀不轨的贪官污吏魍魉魑魅,她几乎将清白搭进去……
“无妨,我会尽快要杨长史给你一个说法。”
须臾,她淡淡说道。
青娘感恩戴德的离开了,崔城之却还在静静地喝茶:“你不怪他们?”
本来可以将杨绍元一军,起码告他个治下不严,谁知东方瑶就这么轻易把人放走了。
东方瑶摇摇头,默然片刻,方道:“崔城之,你该知道,因为自大轻狂,我已经吃了不少苦了。”
她要认清现实,她不是从前那个在太后身边得宠,就算有人背后议论她,都不会当着她的面得罪她的东方瑶了,她已经远离了那个人掌控,却也远离了她的保护,纵然她怨过气过,可是不得不承认,她当年所拥有的一切,除了自己争取而来,还是靠着别人的宠爱,没有了这一切,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她不要做依托乔木纠缠他人的丝罗,她就是乔木,她要给她所爱的人一个依靠!
她要做更精细的伪装,就连从前伪装的笑都要重新换上另一张玩世不恭的面具,只为了要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能放下一点点的戒心……可是戴上这么多的面具,她还能找到真正的自己吗?
“我们……”
东方瑶抬首去看崔城之,想提醒他该用午膳了,谁知他却在认真的端详她,用一种,带了几分怜惜的眼神。
她装作没看见,只冲崔城之微微一笑,唤来了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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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和风细雨
一个侍卫从丹房中出来,杨绍元忙不迭迎上去:“顾郎君,郡王爷如何了?”
这顾郎君一身墨绿色长袍,相貌倒是不俗,只可惜神情有些漠然,“杨长史,不是我多嘴,你这事情做的,的确不顺我家郎君的心。顶 点 X 23 U S”
杨绍元老脸一红,嗫嚅道:“我本未想如此来着……谁知半路杀出个崔安使…..”
顾郎君又道:“崔城之自小便与我家郎君相识,绝非可小觑之人,你且好自为之。”眼神落到杨绍元纠结的表情上,他把视线转开,继续面无表情道:“郎君身子不好,又被你气的晨时身子无力,咳了一上午。”
“唉唉唉,我这就进去!”
看着他终于把房门打开,揭开帘子,杨绍元忙闪了进去。
房中有些昏暗,且烟雾缭绕,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副裱过字,行云流水,正是“玄之又玄”四字;一侧案几上摆了香炉、玉印、如意等法器,并有一本翻的有些破烂的道德经敞开在其中。
一双手不断在一把天蓬尺上某处摩挲着,听到房门的动静,他才将目光投过来。
金线银袍款款的宽**衣,愈发衬得眼前郎君眉眼干净,只除了他眼中那常年待于黑暗之中的阴郁。
“你当知道,你能爬上这个位置,也能从这个位置上滚下来。”
放下手中的天蓬尺,李宜奉静静道。
杨绍元顿时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赶紧跪下:“王爷,我、我不过是想惩罚一下那个贱人,谁知就赶上了崔安使到来,现如今下官已经派人去安置那女人了,想必她已经上门去陈情,绝对不会要崔安使有半分怀疑到王爷身上来,万望王爷恕罪,若是气坏了身子,下官十条命也赔不起啊!”
“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你还是老样子。”李宜奉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些年贪得太多,我都没怎么管你,但是我只能告诉你,这次你最好收敛一点。”
“啊?”杨绍元一头雾水:“王爷这是何意?”
不要他贪,那不是要了他的老命?
“你竟然都不知道?”李宜奉嗤笑一声:“朝廷拨到楚州的赈灾款,按说六月便该到了,为何迟了一个多月还未到?”
“赈灾款在徐州被扣押了一个月,徐州刺史曾上报说山匪劫财,才耽搁数日,”李宜奉沉声道:“这个女人心计绝对不简单,从一开始的射铜箭都后来的要账本,如今还能凭一己之力从暖翠楼中逃出,杨长史,你须认清现实,你还不是她的对手。”
可东方瑶不过是太后的一个弃子,哪里会有那么大的能耐从中做手脚?
杨绍元呆了一呆。
轮车滑动,李宜奉停到了杨绍元面前:“我问你,你可知东方瑶是如何从暖翠楼逃出来的,又是如何和东方瑶在叶城相遇的?”
“下官……不知,”杨绍元苦道:“霍十三娘口风紧的什么也不说,下官自然无从下手!”
李宜奉若有所思,“暖翠楼的主人,那个女人绝对不简单。”
说不准就是当年德宗留在楚州监视他的细作。
“咳咳……”杨绍元干咳了一声,迟疑道:“郡王爷,下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讲。”
“讲。”李宜奉微扶案几,准道。
“这……东方瑶和崔城之现下比邻而居,下官怀疑,这两人是串通好了的。”
崔城之这个人,李宜奉知道,心思太重,早先年若不是因为双儿,他根本不想和他有半点交情,如今崔城之又来了楚州,卢望已死,待双儿后日归家之时,他这个做兄长的却又该为难了。
不过他早就派人打听过,这两人在长安,仿佛也没什么交情,难不成韩鸿照那个老婆子还对自己不死心,所以才特地派了崔城之这个子孙,来楚州监视自己?
“……说不定这两人就是有什么奸情,那贱女人勾引崔安使之后要崔安使为她出头,才……”
“你说什么呢!”李宜奉喝道。
走了一会儿神,缓过来时竟听杨绍元不知扯到哪里去了。
杨绍元说的正起劲,冷不防被打断,吃了李宜奉一记眼刀,赶紧悻悻的住了嘴。
“虽说楚州山高皇帝远,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都是臣子,便该做臣子当做的事,其它的事,你就暂且搁一搁吧。有道是大丈夫相时而动,驱凶避吉者为君子,我栽培了你这么多年,可不是想要你栽在东方瑶身上的,待你摸清了她的底细,再动手也不迟;至于崔城之,在我没想好之前,你不能轻举妄动。不过你若是嫌之前吃她的苦头还不够多,就自投罗网好了,出了事,本王自然也不会管你的死活!”
李宜奉眯眼冷道。
杨绍元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下官明白了。”
……
晴天碧空,万里无云。
神清气爽,昨夜安眠入睡,早晨推开窗仿佛都能闻到泥土芳香的气息。
洗漱用膳后,东方瑶也没来得及巡视自己的新房子,总之她还是很满意的,站在台阶向下望去,四周打理的很整洁,周围还围了一圈花圃,里面种着花花草草,芳香又不显得过分浓郁,幽静的恰到好处。
“娘子,崔郎君已经在门外等着了!”黄辞粗犷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啊!这个崔城之,怎么这么早!”东方瑶不满道:“我明明同他说的时间是卯正三刻,现在不是才一刻……”
一边的芍儿却已经迫不及待的拉了东方瑶的手出去:“诶呀,娘子别说了,总不能要崔安使还在外面等你吧!”
昨日东方瑶便和崔城之约好,第二日早晨巡河。
看着马上神采奕奕的崔城之,东方瑶扬了扬眉,冲他问好:“安使当真是守时呀。”
崔城之谦虚一笑:“长史娘子过谦了。”
长史娘子这个称呼,算是林邺送给她的,哦,林邺就是林别驾,最近东方瑶才发现,林别驾这个老油条比起杨绍元不差分毫……嗯……说不定比杨绍元还要聪明一点。
俩个人都骑马,很快就到了承河大坝前,这个时候太阳出的早,是以早就有零零散散的工匠在开始忙活了。
“哎,小的郑六见过崔安使,见过东方长史!”
四十多岁的工头,缩出手来对着两人躬身问好。
“起身吧,不必多礼,”东方瑶颔首,“崔安使想要了解这些年水渠建造的些情况,你就捡些重要的说罢。”
郑六哈腰道是,随后说了个大概。
六门渠是前朝的兴修的水利,这些年来由于河道淤塞不通是以灌溉能力愈发弱,时不时还会因为雨水过积淹没田地道路。
自四年前先帝下令修建以来,淤泥已经被大量清理,但是不知为何,每年自上游冲来的泥沙还是会大量郁积,四年前的修建不是第一次,之前已经有过两次疏浚;
其次是楚州地势低平,是以每逢暴雨袭击,水涝便更厉害些;再者天气变化多端,与前几十年相比,每况愈下。
除去地势天气原因,目前唯一能改善的恐怕只有疏浚水渠、加固大堤这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其实东方瑶也问过,不过她知道崔城之的侧重点可能和他不一样,毕竟他曾说之前和母亲就在附近的宋州居住过,应当多少也了解大概。
末了,郑六叹道:“这些匠丁有的还是从别的县来的,甚至还有三年未归家者,倘若六门渠再修不好,那不光是老百姓遭罪,我们这些劳力也遭罪呀!”
崔城之拍拍郑六的肩,丝毫没在意他衣衫上的灰尘,说道:“既然担了朝廷的任,我和东方长史就一定赴尽全力,绝不会再要你们受这无妄之灾!”
郑六百般感激,随后退下。
东方瑶也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谈何容易呢。”
当她第一次知道楚州之事,都是四年前了,现在的楚州却还是老样子。
从湖上吹来的风,带着凉飕飕的寒意,在河边站了一会儿,东方瑶已经感觉有些冷了,于是说完这话,不自觉抱了抱臂。
“怎么,你这是怕了?”
不知不觉中,崔城之忽然往前迈了一步,挡在东方瑶的面前,他高大的身影骤然立于眼前。
东方瑶呆了一瞬,顺着他胸口的暗花抬首去看他,目光凝在他被身后风撩起鬓间几许散乱的发丝。
心中忽然柔柔一动,不知为何,对着他嘴角调侃的笑意,东方瑶却是怎么也横眉冷对不起来了……“没……”
又赶紧转了身去,嘟囔道:“我才没有呢。”
我才没有呢。
这点点娇柔轻碎的尾音,像花瓣一般的撒在了他的心上。
他想起曾有终南孤雪,驻足掌心的轻柔;冬日暖阳,透过珠箔散落一本心爱泛黄书卷的细碎。
“嗯。”
垂眸凝视着她清丽的背影,崔城之轻轻应了一声。
第三十五章 久别重逢
一个侍卫从丹房中出来,杨绍元忙不迭迎上去:“顾郎君,郡王爷如何了?”
这顾郎君一身墨绿色长袍,相貌倒是不俗,只可惜神情有些漠然,“杨长史,不是我多嘴,你这事情做的,的确不顺我家郎君的心。m.www.uu234.net”
杨绍元老脸一红,嗫嚅道:“我本未想如此来着……谁知半路杀出个崔安使…..”
顾郎君又道:“崔城之自小便与我家郎君相识,绝非可小觑之人,你且好自为之。”眼神落到杨绍元纠结的表情上,他把视线转开,继续面无表情道:“郎君身子不好,又被你气的晨时身子无力,咳了一上午。”
“唉唉唉,我这就进去!”
看着他终于把房门打开,揭开帘子,杨绍元忙闪了进去。
房中有些昏暗,且烟雾缭绕,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副裱过字,行云流水,正是“玄之又玄”四字;一侧案几上摆了香炉、玉印、如意等法器,并有一本翻的有些破烂的道德经敞开在其中。
一双手不断在一把天蓬尺上某处摩挲着,听到房门的动静,他才将目光投过来。
金线银袍款款的宽**衣,愈发衬得眼前郎君眉眼干净,只除了他眼中那常年待于黑暗之中的阴郁。
“你当知道,你能爬上这个位置,也能从这个位置上滚下来。”
放下手中的天蓬尺,李宜奉静静道。
杨绍元顿时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赶紧跪下:“王爷,我、我不过是想惩罚一下那个贱人,谁知就赶上了崔安使到来,现如今下官已经派人去安置那女人了,想必她已经上门去陈情,绝对不会要崔安使有半分怀疑到王爷身上来,万望王爷恕罪,若是气坏了身子,下官十条命也赔不起啊!”
“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你还是老样子。”李宜奉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些年贪得太多,我都没怎么管你,但是我只能告诉你,这次你最好收敛一点。”
“啊?”杨绍元一头雾水:“王爷这是何意?”
不要他贪,那不是要了他的老命?
“你竟然都不知道?”李宜奉嗤笑一声:“朝廷拨到楚州的赈灾款,按说六月便该到了,为何迟了一个多月还未到?”
“赈灾款在徐州被扣押了一个月,徐州刺史曾上报说山匪劫财,才耽搁数日,”李宜奉沉声道:“这个女人心计绝对不简单,从一开始的射铜箭都后来的要账本,如今还能凭一己之力从暖翠楼中逃出,杨长史,你须认清现实,你还不是她的对手。”
可东方瑶不过是太后的一个弃子,哪里会有那么大的能耐从中做手脚?
杨绍元呆了一呆。
轮车滑动,李宜奉停到了杨绍元面前:“我问你,你可知东方瑶是如何从暖翠楼逃出来的,又是如何和东方瑶在叶城相遇的?”
“下官……不知,”杨绍元苦道:“霍十三娘口风紧的什么也不说,下官自然无从下手!”
李宜奉若有所思,“暖翠楼的主人,那个女人绝对不简单。”
说不准就是当年德宗留在楚州监视他的细作。
“咳咳……”杨绍元干咳了一声,迟疑道:“郡王爷,下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讲。”
“讲。”李宜奉微扶案几,准道。
“这……东方瑶和崔城之现下比邻而居,下官怀疑,这两人是串通好了的。”
崔城之这个人,李宜奉知道,心思太重,早先年若不是因为双儿,他根本不想和他有半点交情,如今崔城之又来了楚州,卢望已死,待双儿后日归家之时,他这个做兄长的却又该为难了。
不过他早就派人打听过,这两人在长安,仿佛也没什么交情,难不成韩鸿照那个老婆子还对自己不死心,所以才特地派了崔城之这个子孙,来楚州监视自己?
“……说不定这两人就是有什么奸情,那贱女人勾引崔安使之后要崔安使为她出头,才……”
“你说什么呢!”李宜奉喝道。
走了一会儿神,缓过来时竟听杨绍元不知扯到哪里去了。
杨绍元说的正起劲,冷不防被打断,吃了李宜奉一记眼刀,赶紧悻悻的住了嘴。
“虽说楚州山高皇帝远,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都是臣子,便该做臣子当做的事,其它的事,你就暂且搁一搁吧。有道是大丈夫相时而动,驱凶避吉者为君子,我栽培了你这么多年,可不是想要你栽在东方瑶身上的,待你摸清了她的底细,再动手也不迟;至于崔城之,在我没想好之前,你不能轻举妄动。不过你若是嫌之前吃她的苦头还不够多,就自投罗网好了,出了事,本王自然也不会管你的死活!”
李宜奉眯眼冷道。
杨绍元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下官明白了。”
……
晴天碧空,万里无云。
神清气爽,昨夜安眠入睡,早晨推开窗仿佛都能闻到泥土芳香的气息。
洗漱用膳后,东方瑶也没来得及巡视自己的新房子,总之她还是很满意的,站在台阶向下望去,四周打理的很整洁,周围还围了一圈花圃,里面种着花花草草,芳香又不显得过分浓郁,幽静的恰到好处。
“娘子,崔郎君已经在门外等着了!”黄辞粗犷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啊!这个崔城之,怎么这么早!”东方瑶不满道:“我明明同他说的时间是卯正三刻,现在不是才一刻……”
一边的芍儿却已经迫不及待的拉了东方瑶的手出去:“诶呀,娘子别说了,总不能要崔安使还在外面等你吧!”
昨日东方瑶便和崔城之约好,第二日早晨巡河。
看着马上神采奕奕的崔城之,东方瑶扬了扬眉,冲他问好:“安使当真是守时呀。”
崔城之谦虚一笑:“长史娘子过谦了。”
长史娘子这个称呼,算是林邺送给她的,哦,林邺就是林别驾,最近东方瑶才发现,林别驾这个老油条比起杨绍元不差分毫……嗯……说不定比杨绍元还要聪明一点。
俩个人都骑马,很快就到了承河大坝前,这个时候太阳出的早,是以早就有零零散散的工匠在开始忙活了。
“哎,小的郑六见过崔安使,见过东方长史!”
四十多岁的工头,缩出手来对着两人躬身问好。
“起身吧,不必多礼,”东方瑶颔首,“崔安使想要了解这些年水渠建造的些情况,你就捡些重要的说罢。”
郑六哈腰道是,随后说了个大概。
六门渠是前朝的兴修的水利,这些年来由于河道淤塞不通是以灌溉能力愈发弱,时不时还会因为雨水过积淹没田地道路,自四年前先帝下令修建以来,淤泥已经被大量清理,但是不知为何,每年自上游冲来的泥沙还是会大量郁积,四年前的修建不是第一次,之前已经有过两次疏浚;其次是楚州地势低平,是以每逢暴雨袭击,水涝便更厉害些;再者天气变化多端,与前几十年相比,每况愈下。
除去地势天气原因,目前唯一能改善的恐怕只有疏浚水渠、加固大堤这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其实东方瑶也问过,不过她知道崔城之的侧重点可能和他不一样,毕竟他曾说之前和母亲就在附近的宋州居住过,应当多少也了解大概。
末了,郑六叹道:“这些匠丁有的还是从别的县来的,甚至还有三年未归家者,倘若六门渠再修不好,那不光是老百姓遭罪,我们这些劳力也遭罪呀!”
崔城之拍拍郑六的肩,丝毫没在意他衣衫上的灰尘,说道:“既然担了朝廷的任,我和东方长史就一定赴尽全力,绝不会再要你们受这无妄之灾!”
郑六百般感激,随后退下。
东方瑶也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谈何容易呢。”
当她第一次知道楚州之事,都是四年前了,现在的楚州却还是老样子。
从湖上吹来的风,带着凉飕飕的寒意,在河边站了一会儿,东方瑶已经感觉有些冷了,于是说完这话,不自觉抱了抱臂。
“怎么,你这是怕了?”
不知不觉中,崔城之忽然往前迈了一步,挡在东方瑶的面前,他高大的身影骤然立于眼前。
东方瑶呆了一瞬,顺着他胸口的暗花抬首去看他,目光凝在他被身后风撩起鬓间几许散乱的发丝。
心中忽然柔柔一动,不知为何,对着他嘴角调侃的笑意,东方瑶却是怎么也横眉冷对不起来了……“没……”
又赶紧转了身去,嘟囔道:“我才没有呢。”
我才没有呢。
这点点娇柔轻碎的尾音,像花瓣一般的撒在了他的心上。
他想起曾有终南孤雪,驻足掌心的轻柔;冬日暖阳,透过珠箔散落一本心爱泛黄书卷的细碎。
“嗯。”
垂眸凝视着她清丽的背影,崔城之轻轻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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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暖风醉人
这几日东方瑶的确是闷在房中研究治水的对策,不过芍儿觉得十分无趣,在新宅中晃悠了大半天,愈发心痒痒,总觉得该添置些东西来装扮装扮才好,便央求东方瑶一起出去买点家具新衣什么的。
东方瑶拗不过芍儿软磨硬泡,再加上今日是个重要的日子,确实该收拾收拾了,便挑了午后和芍儿一起去了楚州的东西二市。
好在他们现在就住在楚州最大的县承县,东西二市又在承县之中,所以若是逛街买东西也很方便,比起长安的二市,楚州的虽说小了些,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娘子喜欢什么花什么草,咱们也买几盆?哎哎哎,娘子你看,咱要不要再买个衣橱啊?咦,这茶具看上去妙的紧,是西域的吧?”
眼花缭乱的芍儿看着什么新鲜便凑过去看看,举起一个绿玉杯子来爱不释手,问那摊主:“这杯子真是好看,是什么做的呀?”
摊主笑呵呵道:“娘子好眼力,这是西域的酒泉墨玉杯,不管是烫酒还是饮冷浆,都耐用的紧,娘子可要买一个?”
“怎么卖的?”
“三两银子!”
“这么贵!”芍儿夸张的张大嘴:“老板你是欺负我年纪小吧,这么一个破杯子还要三两,一两我都嫌贵!我家那从长安买的琉璃盏……”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东方瑶哑然失笑,看她如此津津有味,也“不忍”打扰,便在附近径自转了一转。
现在大街上很少看到有头戴幂篱的娘子了,反而是着男装的不少,虽梳女子高髻亦英姿飒爽;高门大户的娘子更是直接骑马出行,再也不喜欢闷在马车中了。大街上熙熙攘攘,更多的是小娘子,丝毫不遮遮掩掩,落落大方的吵嘴拌架,这番盛世的气象,真是令人羡慕又欣慰。
幸好,自己是生在如此盛世。
纵然太后对待忤逆朝臣雷霆手段,可是自垂帘听政这些年,不仅创武举完善科举,更是推行法治,蠲除苛政杂税轻徭薄赋,重视农业兴修水利使州县百姓富足。
而普通的平头百姓们,他们有了自己的小日子,又何必去管上位者的是是非非呢?
如此,她也不失为一位英明之主。
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可能阻止不了也无法阻止之时,她愿意顺从这一次命运的安排。
“上好的越纱了,小娘子们快来瞧一瞧了!”
东方瑶向身后去看,一家衣服铺子,三十多岁身材略显臃肿的老板娘正热情的对着门外挥手,一见东方瑶眼光打来,连忙下来揽了她的手:“哎呦,哪来如此标致的小娘子,快进来看看吧,本店新到越纱,轻薄透气,最适合如您一般俊俏的小娘子了呢!”
东方瑶坳不过那老板娘神力,迷迷糊糊就被拉进了店中。
这店中铺满了绫罗绸缎,花花绿绿,真是瞧得人刺眼。东方瑶没自个儿买过衣服,从前的一副不是定做的就是少府监或司衣局挑好了布子直接送过来要自己过目,她倒真没尝试过自己买一件衣服。
“小娘子请看,这里还有成衣!”老板娘笑眯眯的指向一侧。
墙上挂了一排襦裙,有宽袖的窄袖的,有间色裙石榴裙,有鹅黄色葱绿色的,还有各种花纹、衣领样式……
东方瑶有些头大,现在小娘子们的品味都这么高了,之前她还以为半臂裙只有宫中才有呢,原来已经时兴到各地了。
抬手摩挲着一见火红的半臂裙,她如是想。
“小娘子看中了可以试试?”
老板娘神出鬼没,又绕到东方瑶另一侧道。
东方瑶惊了一跳,连忙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这颜色也太红了,她穿出去岂不是很惹人注目?
谁知老板娘又拉着她走到一边,指着一件衣服,笑道:“这一件如何?”
这是一件水绿色的窄袖襦裙,很清新淡雅的颜色,上有银绣忍冬纹,颇为娴雅的一件衣服,只是东方瑶一看那低矮的领口,忍不住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算了吧。
老板娘见东方瑶扭头就要走时那番尴尬的表情,哪肯放过这个赚钱机会,连忙将她拉了回来。
她笑呵呵道:“诶,小娘子这就不懂了罢?奴看娘子也是个身世不俗的人,大家闺秀,一定没穿过这般开胸衫吧,这衣服普通人家的娘子都不能穿呢,只有有身份的才能穿,娘子若是没有穿过,何妨一试?
奴瞧着无论是这颜色还是样式,配小娘子高挑的身材和容貌那绝对是错不了的!就算是不喜欢,穿了大不了就是再脱下来的事嘛!”
东方瑶迟疑了,倒不是她没胆量穿,只是这般低矮的领口,她穿上会不会怪怪的?若是被芍儿瞧见了……看见芍儿还在一边孜孜不倦的还价,东方瑶犹豫了一下,“那……试试也行。”
话还没说完,便被老板娘推进了里间。
换衣间换完衣服,她捂着胸口便出来了,天呐……她竟然第一次觉得自己不仅长个了,原来别的地方也张了肉,是该喜该忧呢?
哭笑不得。
她走了两步,腰间禁步上的璎珞便发出叮当清脆的声音,甚是好听;裙子的质地也很柔软轻快,剪裁合身。东方瑶拉了拉胸口的柯子,试图遮住胸前大片的肌肤,毕竟外面还这么多人呢。
“小娘子,怎么样,可还喜欢?那边有铜镜呢!”老板娘殷勤道。
东方瑶抬首笑道:“好!”
然而话音未落,脸便腾的红了……
不远处有个年轻的郎君,正弯腰捡起一个玉镯,向自己眺望了一下,待见到自己后,他面上的笑意愈发深沉,那笑涡中仿佛盛了醇厚的酒一般醉人。
东方瑶觉得自己的心口猛然跳了两下,赶紧捂着胸口转过身去。
天啊……她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遇见崔城之……
尤其是她胸口还未遮严实,她做的那些动作他一定都看见了吧……哎呀真是羞死人了!
若是现在地下有个地洞,东方瑶肯定迫不及待的就要捂着脸钻进去。
然而……
“可是东方娘子?”
东方瑶呆了呆。
这下不仅地洞没地方钻,还直接碰上了打洞的老鼠。
那老板娘见东方瑶低着头一句话不说,面前俊俏的郎君笑的如沐春风,眼珠子一转,笑道:“这位郎君,小娘子可害羞的紧呢,你瞧瞧她穿这一身是不是又漂亮又大方啊!”
东方瑶:“……”她害羞了吗?
“嗯,很漂亮。”
崔城之应了声,见她眉眼低垂异常安静,嘴角翘起了笑意:“瑶儿,几日不见,你竟都不认识我了?”
瑶儿……
这一声瑶儿叫的低沉喑哑,却又宛若熏人暖风,吹的东方瑶瞬间头晕目眩起来。
“不准看!”
她伸出拳头,在崔城之结实的胸口捶了一下,冷着脸斥道。
当然,这是她认为的,老板娘自然觉得她是害羞之下的娇嗔。
崔城之退后几步,浅浅一笑:“衣服很合适,这便买了罢。”
东方瑶白了崔城之一眼:“自然要买。”
随后换回了衣服,问老板娘价格,便去找自己的荷包。
在荷包上捏了一捏,她很识趣的又放了回去,“唔……那个……我没带钱。”
随后无辜的看向崔城之。
崔城之摇头失笑:“你这个出门不带钱的毛病,还真是改不了。”
掏出钱来,给了那老板娘。
老板娘眼角笑开了花,挥手对两人道:“郎君和小娘子心想事成,有空常来呀!”
“什么心想事成……”东方瑶嘟囔道。
崔城之按着嘴角咳嗽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啊?”东方瑶嘲笑道:“还说呢,你一个大男人来逛什么街!”
刚巧芍儿手里端了那墨玉杯子过来,一见两人并肩相行,笑的眯了眼:“崔郎君也在啊,这是巧啊,奴婢和娘子正逛街呢!”
说完对东方瑶晃了晃手中的杯子,得意洋洋:“娘子,你看,一两银子!”
“不是出来嚷着买花草,又挑了个没用的,家里可不少呢!”东方瑶笑骂她。
“诶,是哦!”芍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即严肃道:“娘子说的对,太阳快下山了,我现在要赶紧去买,娘子就不用等我了!”
说完脚底抹油就要跑,东方瑶在后面叫她:“芍儿,给我一两银子呀!”
她可还欠着崔城之的钱呢。
芍儿闪进人群中,对着身后摆了摆手,似是说了什么:“……娘子先借着崔郎君的罢!”
这丫头也太……太不靠谱吧?!
东方瑶一脸黑线,转头去看崔城之。
这家伙挑了挑眉:“刚好我也要添置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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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酒不醉人
“你要添置什么?”东方瑶看向崔城之,有些疑惑。www.uu234.net
“我也想买些花花草草,种在花圃中。”崔城之说道。
两人一拍即合,东方瑶暂且忘记刚刚的窘迫和尴尬,说道:“那我们去花市瞧瞧?”
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兴奋。
眼见着她娇小玲珑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丝毫不曾经那番端庄娴静时压裙禁步都一动不动的严肃状,崔城之竟然觉得今天又一次重新认识了她。
“还愣着做什么,快走呀!”
东方瑶偶然一回头,见崔城之站在后面不知走着什么神,踮着脚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四周人生喧闹,唯有她的容颜最为清晰明亮。
他眼睛亮亮的,说道:“走慢一点,别被撞到了。”
手默然立在她的身侧,为她去抵挡拥挤的人潮。
花市中,东方瑶指着面前一排盆栽,歪头问他:“你喜欢什么花?”
崔城之道:“兰花,绿萝,薄荷,都很喜欢。”
“我也喜欢薄荷,不过没有养过,不知道能不能养的活,”东方瑶自语了一会儿,一边指了几盆花,“全都包起来。”
她皱着眉似是纠结了一会儿,对崔城之笑道:“你拿三盆,我拿三盆,先回去养养好不好?”
崔城之觉得心头颤了一颤,“好……”
从西市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昏了,东方瑶琢磨着要不要请崔城之也来吃个饭,谁知崔城之却先道:“我还有些事情,便先回去了。”
东方瑶有些失落,算了,不来就不来吧,点头应了好,转身便进了府中。
房中,芍儿正在布置房景,正将一个盘口琉璃瓶仔细摆到案几上,一见东方瑶进来,忙迎了上来,将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一直芍药簪在她鬓角,“生辰快乐!”
东方瑶伸手要去拿下那支花,“都什么时候了,这花早便败了吧。”
芍儿却伸出一个指头来回晃悠,一副老夫子严肃状:“娘子此言差矣,这芍药在井底呆了一下午,此时还盛着呢。”
东方瑶无奈受了,看了看空荡荡的案几,奇道:“不是自告奋勇做菜么,怎么什么都没有?”
芍儿神秘兮兮的拉了东方瑶走出房去。
“这是去哪儿?”
“在房内吃多没趣儿呀,我瞧着宅子里有处亭子,便命人搭理了纱帐,里面熏了淡香,娘子在那里面用膳,花前月下,良辰美景,才是人生一大享受了!”
沿着游廊行至一亭前,这亭子两侧角灯朗挂,正有一轮硕大的玉盘就衬在天边,清风阵阵,不时吹起帘纱,四周花草整齐,高树参天粗壮,果然是赏心悦目。
一把将东方瑶按在蒲团上,芍儿笑嘻嘻道:“娘子稍后片刻,芍儿再去瞧瞧还有没有新菜添上。”
有虫鸣“呱呱”,草丛,静谧而美好。
东方瑶微微吐出一口气来,看着这一桌子的美酒佳肴,心中十分放松。
她忍不住又望向那圆满的玉盘。
今年,她十八岁了。
十九年前,她永远的失去了族中亲人,包括没见过一面的祖父祖母和父亲;十二年前,她的母亲在病榻前握着她的手去世,叮嘱她好好活下去;三年前,李怀睿死在她的面前的时候,亦是要她好好活着……
一年前小荷离开的时候,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世事无常,想来便是如此,一个人要死是那么容易,想要活着却要千方百计,所以此刻眼前的美好,她一定要倍珍惜。
不管是喜欢她的,不喜欢她的,讨厌她的憎恨她的,她都希望,所有与她一同命运之人,所有渴望安稳之人,所有仍在痛苦中苦苦挣扎之人,能够长安。
浮世长安。
李怀睿离开长安交给她的那封信,只写了十个字,江湖归白发,天地一扁舟。
那本也是她的心愿,可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原来她想要的,终究和他还是不一样的。
她要做一个好官,就算是日后不能再回长安,她要的只是“问心无愧”四字,而不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酒中微微辛辣,她了一小口,觉得味道还不错。
听到有脚步声,以为是芍儿回来了,瞥到帘后有个暗影,不由道:“怎么还不进来?”
那人影却屹然未动,低声问她:“我可以进来么?”
东方瑶一口酒差点呛在喉中:“咳咳!咳咳!咳咳咳!!”
崔城之赶紧闪了进来,见她伏在案几上咳得难受,轻拍她的背,自责道:“抱歉,是我唐突了,你可好受些?”
东方瑶接过他递过来的帕子胡乱在嘴巴上抹了抹,“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崔城之指了指一边的东墙,“那墙上有个门,我推门进来的。”
东方瑶恍了一恍,墙上有门,墙上有门,怎么可能!?
她正惊着,崔城之却已经斟了一杯茶,递给她:“生辰快乐。”
东方瑶更为惊讶的看他:“你怎么会知道!”
男人笑中有狡黠之意:“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所以……不对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东方瑶喃喃不敢置信。
因为这处地方,就是我为你布置的。
崔城之笑了笑,并未回答这个问题,从一边拎上来两壶酒,笑道:“七十年前的葡萄酒,你可要尝尝?”
东方瑶转眼就忘了问这厮是怎么进来的来怎么找到自己的了,又惊有喜:“葡萄酒!”
不仅是葡萄酒,还是七十年的佳酿。
崔城之为东方瑶满了一杯,推到她面前。
东方瑶轻一口,醇香浓厚,很是可口,忍不住一杯下肚,推空杯到崔城之面前:“再满。”
崔城之却把酒壶摆到一边,循循道:“要先吃饭才能喝酒,否则对身子不好。”
东方瑶蔫了蔫,嗔道:“婆婆妈妈!”
崔城之低头失笑,思量着小娘子有些瘦,便为她夹了快肉,“快尝一尝,我瞧着色相不错。”
东方瑶吃了一口这芙蓉鸡,舌尖清香甜腻,却见崔城之还在看她不动,以为等她评价呢,便笑吟吟道:“好吃。”
崔城之这才别开目光,下著轻拈,“那我也尝一口。”
随后敬了一杯:“相识三载,即是有缘,愿后三年,吾二人犹然酣饮。”
语罢扬首饮尽。
东方瑶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三年……原来他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
“这有何难?”她笑了笑,从崔城之身旁偷来那酒倒满:“崔君若不嫌弃,莫说三年,六年后我自当陪君尽兴!”
“当真?”仿佛没有注意到东方瑶的小动作,崔城之眸子一亮。
“自然是真的,”东方瑶贪恋酒中之物,又倒了一杯出来,举到眉前:“君子之交,当如此酒。”
崔城之亦一口饮尽,默然片刻,方缓缓道:“我已经许久不曾如此尽兴了,谢谢你,瑶儿。”
东方瑶的脸上开始弥漫红晕:“其实该谢你的人是我。”
她低声道:“你在暖翠楼向我解释前因后果,其实我早就知道非你所为,只是没有想到,你真的能千里迢迢赶来楚州救我,可是你却不知道吧,就算你不来,我也不见得会多怨怪你。”
“为什么?”崔城之凝视着她姣美的侧颜,心中柔柔一动。
“自我懂事以来,便只知人心难测,宫中路难行,为了所谓的眼前之利,甚至可以丢弃自己的本心,诚如太后所言,懦弱才是人的本性,可是我想,那也是一种无奈罢,人生在世,想要做一件遵从内心的事本来就很难了,更何况亦要兼顾明哲保身,谈何容易?”
东方瑶眸中神情莫名,轻声道:“若事事皆以锐利之心刺探,得到的也不过是残酷的真相;不妨以一颗柔软之心待之,忖度之后,方知除了人心难测,更多是如牛重负,平心而论,潇洒快活度日的人又有几个,谁不是在世间踽踽独行?何必再去苛求,做好自己便够了。”
她这一番话,看似澄澈,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呢,所以便如当初的李衡乾,她选择的是默默地原谅,纵然心中不舍?
崔城之心头柔柔一动,想起前事,不愿再隐瞒她,不由轻声道:“我与母亲在博陵安平寄居一年之时,正值皇后失势,族中之人无一不排挤于我,甚至将我们赶到了宋州,那时我心中也恨,不明白我和母亲究竟做错了什么,我曾发誓要出人头地,狠狠报复那些欺辱过我们的人。
可是我错了,我终究没有办法看着思娴难过,她是族中除了老师以外唯一真心待我的人,偏偏又与我深恨之人至亲,挣扎了许多年,直到后来母亲病逝,我才想明白。”
崔城之苦笑一声,低低地道:“他们欺侮我,是因为我自己没有能力保护不了母亲,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倘若我是其中之一,恐怕变成他们那个样子也在所难免。
那时我才明白,世间就是这么奇妙,每每你山穷水尽之时,它又给了你一点活下去的希望,可哪怕只是一点,亦是得之不易,须倍加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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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倾盖如故
听了他这一番话,东方瑶无限唏嘘,从前她一直以为思娴与他是亲兄妹,否则不过表亲的兄妹哪里会如此亲近?却不曾想不过族人之谊……
不必说她也能明白,崔城之的童年,一定过得不一般凄苦,寄人篱下,哪里有自主可言,便是如同漂泊的蓬草一般,因为思娴,他放弃了挣扎,祖辈之难,后辈化解,这也是一种救赎了罢。www.uu234.net
所以他说,哪怕是一点点的希望,那都是得来不易的天赐之物,简直戳到了她的心窝子里去。
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自古以来皆为通善知恶,晓美识丑,最难得的却是在险恶丛生中依旧能保持一颗仁慈之心。
原来她和他,始终是同样的人。
这会子酒劲不知不觉上来了,又听他一番话感触颇深,东方瑶觉得心头一阵汹涌,再倒一盏,慨道:“感君一言,千杯亦少。”
崔城之也不含糊,扬首一杯。
东方瑶扒了几口胡麻饭,总觉得喝不够,扔了竹著去摸那酒壶,谁知崔城之早已经挡在了一边,如此三番,东方瑶忍不住央求道:“我再喝一杯好不好,城之?”
一朵娇媚的芍药斜簪如鸦青丝上,颊边微红,愈发衬得她容颜娇媚,少女似是喝的有些醉了,声音也软糯娇柔起来,和平时那个沉静内敛的她大不相同,崔城之觉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却依旧坚持,“不行,再喝就真的醉了。”
“不会的!”东方瑶去夺那酒壶,冷不防被一双火热的大手挡住。
“我就喝一口好不好?”她可怜兮兮的望着他,摆出一个温吞吞的小指头来。
“我酒量最好了,怎么会醉了!”见男人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东方瑶终于羞恼,声音也不由略高:“我一个人喝完这两坛子都不会醉,杨绍元那个老家伙都喝不过我,还有你……你肯定也喝不过我,你就是觉得我酒量比你好,其实醉的那个是你!你想独吞!所以不给我喝……”
东方瑶这一番歪理,崔城之终于忍不住失笑,彼时他一人奔赴长安,派十五来保护东方瑶,到达楚州,十五便把东方瑶做过的事一一告诉了他,其中之一便是学杨绍元装疯卖傻要账本,简直不要再“赖皮”了,当下轻点她的额头,柔声道:“小丫头,你酒量这么好,都开始说胡话了!”
“唔……”
东方瑶坐在原地,觉得脑子有些涨,神情迷茫起来:“我真的醉了?”
双手却不听使唤般去纠缠男人的手,“没有,我没有喝醉,我再喝给你看嘛……”
男人的手火热而纯粹的包裹住她,“瑶儿,你真的醉了。”
东方瑶不肯认输,恨不得扑到那坛子酒上,掰着他的指头:“没有嘛,没有嘛!”
崔城之哪里还敢要她多喝,却又不敢真的弄伤了她,一来二去,东方瑶的眼皮都打起架来了,她觉得身侧有个高大的垫子貌似很舒服,便在上面蹭了蹭,一闭眼昏睡了过去。
她靠着自己,她的面颊枕在自己膝上,她的身子娇娇软软,她的肌肤雪白若凝脂,白日里少女娇羞的模样和胸前的若隐若现蓦然涌入脑海……身体一阵燥热,崔城之赶紧打断这遐想,轻推她:“瑶儿?瑶儿?”
当然没有回应。
角灯昏黄柔和,打在她一片晕红的脸上。
修眉若春山般融融盎然,长睫低垂,时而低颤,仿若凝聚了婵娟上那一片盈然的月光。
小小的鼻尖,薄薄的红唇,青丝缭绕在颈上,平添一抹撩人的魅惑。
忍不住想再多看一眼。
再近一点。
多么贪恋她的笑时的模样,沉静时的模样,生气的模样,醉酒娇憨的模样……她的一颦一笑,他都了然于胸,恋恋不忘。
哪怕只是一丝轻微的呼吸。
当唇落在她的娇柔轻软的肌肤上时,崔城之才觉得,他真的是魔怔了。
心怦然而动。
酒香和淡然的幽香钻入鼻间,再次撩拨他脆弱的神经,鬼使神差般,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万分不舍的离开,他恋恋不舍的轻抚怀中少女柔软的发丝,将她小心翼翼的抱起。
芍儿在外间百无聊赖的坐着,一会儿修剪下新买的绿萝,一会儿用残枝枯叶在案几上摆了几个图案,想着后院该怎么修葺布置才漂亮,忽听门外有男人稳健的脚步声。
芍儿呆滞片刻,猛然站起来,打开门:“谁……”
呀字塞在了牙缝中。
白日里的谦谦君子怀中抱了一个不省人事的少女。
芍儿觉得自己的眉心要跳断了,偷偷地想往房里瞄一眼……啊!崔郎君正把自家娘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榻上,那柔情万分的模样,简直……非礼勿视!
她急忙又猫进自己的房中。
良久,听到人停在自己的房边:“你家娘子喝多了,待会儿我为她送来一碗醒酒汤,你记得喂她服下。”
“哦哦,劳烦崔郎君了!”芍儿忙不迭答应。
……
头疼欲裂。
浑身像散架了一般,东方瑶挣扎着从榻上坐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头。
她昨晚上到底喝了多少酒,按照自己的酒量,难不成是喝了五壶?
不对啊,怎么记得崔城之只带了两壶酒过来……什么酒来着?
宜春酒?新丰酒?郎官清?
竟然不记得了……她正苦恼着,芍儿恰进来:“听着娘子的动静,我便进来伺候娘子梳洗了。”
东方瑶点了点头,问:“芍儿,我昨晚喝了多少?”
芍儿清了清嗓子,“唔……娘子问我做什么,该问的是崔郎君罢?”
“崔城之,为什么要问他?”东方瑶不解。
“娘子真的是喝多了,”芍儿做到东方瑶身边来,拿帕子在东方瑶脸上擦了一擦,“娘子忘了,你和崔郎君一起对月饮酒,芍儿当然不敢打扰,怎么知道娘子喝了多少?”
她笑的神情有些古怪,东方瑶不免耳热:“啊,我……我在他面前喝醉了?”
这也太丢人了吧!
“现在想丢人也不管用了,”仿佛看穿了东方瑶的窘迫,芍儿暧昧一笑:“娘子倒不如想想昨晚发生了什么?”
“什么?”东方瑶继续呆滞状。
芍儿白了东方瑶一眼,嗔道:“娘子还是个一黄花大闺女呢,怎么能一个人在崔郎君面前喝那么多,万一……可怎么好?”
东方瑶沉吟片刻才反应过来芍儿的意思,脸一热,急道:“芍儿,说什么呢!”
捡起旁边一个枕头就扔了过去。
芍儿接住那扔过来的枕头,嬉皮笑脸道:“人家开玩笑嘛!”
东方瑶睨了芍儿一眼,一本正经道:“他是君子,怎么可能做出那等事?还说呢,昨晚你说去看菜做的怎么样了,谁知半天都不曾出来!”
那自然是因为美君在侧,芍儿怎么好去打扰?
“娘子倒是蛮相信崔郎君的,”没回答那个问题,芍儿却是兴冲冲的又凑过来,小声道:“娘子可知昨晚你是怎么回来?”
“怎么回来的?”果然,东方瑶也十分迷惑。
“嘻嘻,自然崔郎君亲自把你抱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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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胡思乱想
芍儿早晨的这句话在东方瑶的脑中晃了大半天,每每她要做些个什么事都忍不住爬出来呛她一脸晕红,胡思乱想,果然耽误人……
午时小憩,爬起来梳洗过后,东方瑶便去府廨伏案工作了一会儿,闲来无事时把施工图纸的手稿看了又看,翻出几本泛黄边角都卷褶的古书对照着改改画画,却又总觉得不满意,正巧赈灾银到了府廨,她赶紧去清点了,倒也没少的让她瞠目结舌,好在州中还有义仓,就算钱不够也可以拿出前几年的存粮。www.uu234.net
由于今年楚州各地的水涝没往年那么严重,反而是附近的州县受灾颇重,便准备把部分粮食收集起来存入义仓中,想到还有些地方需要崔城之的建议,她正打算要不要去请崔城之。
这时有小厮来报,说是崔安使到了,就在门口。
东方瑶的心慌了一慌,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她还没想好见到他说什么呢。
说什么呀……东方瑶有些奇怪,不就是昨晚喝酒喝多了么,仿佛也没什么大不了,当下吩咐:“赶紧请崔安使进来。”
须臾,门口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东方瑶正立在上首,低头咬着牙,心一横,可不能在崔城之面前出了下风,否则怕是又要被他嘲笑,当下,笑着迎上去,“崔安使来了,赶紧坐罢,下官正有事想要去找你呢!”
小厮为两人倒了一杯茶水,崔城之未动,凝眸道:“不知长史娘子找我做什么?”
东方瑶开门见山:“现如今灾银已到,不过想必所剩不会许多。”
随后看着崔城之,一副你懂得的样子。
崔城之当然知道她的意思,灾银在到之前,除了上头的层层盘剥,已所剩不多,对于杨绍元的耍滑头的行为,东方瑶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贪官污吏们拿了银子,她便是想做些什么这些人也不好出来指摘挑刺了。
正是怀柔也。
崔城之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
东方瑶又道:“州中有义仓,每年都会存些粮食,我算过了,去年今日承县灾情皆不算不重,倒是濉河、怀远二乡形式严峻,若是按照去年承县粮食的产量,除供给本县外义仓中的存粮想必还不少,刚好可以运到其它灾情重区。”
话说完,她等着崔城之的回复。
崔城之未言,只打了个手势,十五递到东方瑶面前一本册子,东方瑶打开来看,是往年义仓中粮食的支出。
因为这几年旱涝成灾,是以在朝廷拨的赈灾款尚未到来之前,各州也是会相互补济的,谁知东方瑶一口气翻到最后,却是大吃一惊。
“余粮三千石。”
上书。
这账本上记录的进支清清楚楚,去年本余粮六千四百石,宋州多年收成不好,请示东阳郡王后低价买走三千五百石粮食,至此,仓中所剩余粮三千石。
若是东阳郡王只是挂着个虚衔,这么做确实无可厚非,毕竟他虽然人傻,可手下之人无一不精明,怎么就这么简单要那宋州借去了?
“我之前问过杨长史,他说是因为如此,派了人去宋州打探,宋州刺史裴骏亦是如此言辞。”
朝廷的灾款本来就是一定数量,如今本州尚且不够,更枉论其它了。
崔城之也是早晨去巡视了义仓,开仓之后才发现如此问题。
问题太多,头有些疼。
东方瑶眉头蹙了又蹙,看来这问题是积少成多,问题还是在杨绍元还是恩德国贪官污吏身上身上。
她认为虽接触了杨绍元不久,可是此人之吝啬和小心眼,她还是能分辨一二的,借粮不还?不可能的,粮都不会借给你!
“你也莫要想太多,筹粮总是有法子的,看你忙了一天,不如回去休息?”
东方瑶觉得有些挫败,看来她又白忙活一场,却还不得不便宜杨绍元那个贪心不足家伙。
于是两人便一起归去,路倒也不远,崔城之便提议走着回去,十五和芍儿都很识趣的闪到了一边,只留下默然相对的两人。
终于,东方瑶忍不住开口,却又迟疑,“你……我……昨晚喝多的事……”
“放心,”崔城之微微一笑:“我不会告诉别人。”
东方瑶松了一口气。
“不会告诉别人你只喝了一壶酒就醉的不省人事。”
男人淡淡道。
“崔城之……”东方瑶咬牙切齿。
她脸上闪过一丝可疑的晕红,羞恼道:“我怎么可能只喝了一壶酒?”
她酒量那么好,一壶酒就醉倒了?真是笑话!
崔城之却笑着摇头,挪喻道:“不知昨晚是谁缠着我,说是只喝一口就心满意足了。”
东方瑶觉得自己此时的脸定是红的像只煮熟的虾子,说什么“只喝一口便心满意足了”,这也太太不矜持了吧,她怎么可能那样?
愤怒的甩了袖子,东方瑶“哼”了一声,冷道:“我不信。”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玩笑间便到了府前,却听有人大声喧闹,东方瑶不由皱了眉:“家中出什么事了?”
门房苦着脸抹了抹脸上的汗,一见东方瑶回来立时松了一口气:“诶呦娘子可回来了,这新来的工匠和小厮阿顺正闹将起来了,娘子快去劝劝罢!”
一边念叨着:“作孽呀!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待一行人进的园中,便见一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扯着一郎君的领子,可怜那郎君身板瘦弱,却还冷着脸道:“我说过了,我没有偷东西,就算你要东方长史来问我,我也是不可能承认!”
“做什么,住手!”
东方瑶上前几步,威严的呵斥一声,两人瞬间分开。
阿顺当即指道:“娘子,这厮偷了您昨日新买的墨玉杯,被我抓住,竟然还不承认!”
那工匠整了整被他拽皱的衣领,冷道:“无稽之谈,别往我身上泼脏水!”
“等等!”
众人只见有个圆脸的小娘子喊了一声,旋即又转头来看东方瑶,道:“娘子,此事交给我来处理可好?”
东方瑶不知芍儿心中有何计较,轻点下头。
众人便见芍儿绕着两人走了一圈,末了,停在那名为阿顺的小厮旁边:“你说是他偷的,可有证据?”
阿顺道:“小人看此人进了后宅磨磨蹭蹭,贼眉鼠眼似是欲行不轨,便借口喝水离开,再回来时,果然发现他偷入了娘子的闺房中,带出了这只墨玉杯,”继而又忿忿道:“小人分明当场人赃俱获,谁知此人死不认账,还想对我动手!”
芍儿眼珠子转了转,睨了一眼那正剑眉紧蹙,咬牙切齿的郎君身上,笑盈盈道:“给我看看这杯子。”
阿顺递上来,洋洋得意:“怎么样,这下你可赖不了账了!”
不妨芍儿面色一变,“哎呀,这杯子竟然都有裂痕了!”
说完指一处给阿顺看,“阿顺哥你看,是不是呀!”
阿顺正被芍儿这一声“哥”叫的心猿意马,根本没仔细看:“是啊是啊,既然杯子都碎了,这厮不赔个新的是不能要他走的!”
“阿顺哥,这杯子可是我亲自买给娘子的呢,如今碎了,怎生是好!”语罢指向那工匠,俏生生道:“定要你赔!”
那郎君脸涨的红了,怒道:“你这小娘子当真是不辨是非,偏听他一面之词,他说某偷了便是某偷了么,某还可以说是他偷了之后被某看见然后往某身上泼脏水!”
芍儿却只是横了那郎君一眼,去瞧阿顺:“阿顺哥你说,我们该要他赔多少钱?”
那小厮很是大剌剌,脱口道:“娘子花了一两银子买的,如今他偷了还赖账,罪加一等,罚二两!”
这话一说完,仿佛空气凝滞了一般,十分静谧。
芍儿扔了那杯子到阿顺怀里,“一两银子,看来你还是我肚子里的蛔虫,除了娘子,我尚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这杯子价钱几许,你又是从何得知?”
那小厮呆住,顿时哑口道:“你……你竟诈我!”
芍儿冷笑一声:“长史府这里怕是容不下你的大驾,还请另择他处,杯子就当月钱赏你的。”
见那小厮又欲争辩,芍儿娇喝了一声:“还不快滚,等着人赶吗!”
那小厮只好灰溜溜的就跑了。
东方瑶回头一看,崔城之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瞥他一眼:“崔安使莫要只看热闹,隔墙有耳,日后自己也该小心了。”
崔城之淡笑:“有劳娘子关心了,我自会小心。”
东方瑶被哽了一下,纳闷道:“谁要关心你!”
那被诬陷的郎君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一脸晦气,对着东方瑶和崔城之两人拱手作了个揖,正待也离开,便见刚刚那泼辣的小娘子走上前来:“苏郎君是吧?”
苏园抬起头来,迟疑地点下:“是我。”
芍儿道:“唐突郎君了,还请郎君见谅,今日就先到这里罢。”
苏园摆摆手,叹道:“无妨,我省的。”
东方瑶一个弱女子在楚州想要自立谈何容易?
杨绍元这地头蛇为了监视她肯定会在长史府中安插眼线,想来也见怪不怪,只是不巧被自己碰上了而已。
这便要离去。
谁知行了没几步,又听身后小娘子笑喊道:“苏郎君记得明日准时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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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似是故人
东方瑶进了房中,见崔城之未跟进来,心里说不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问道:“那郎君走了?”
黄辞颔首:“属下看着芍儿娘子将他送了出去。”
东方瑶微微颔首:“杨绍元还在宅中安插了多少细作,你可看的出来?”
“大约有两三个,属下曾见过几个鬼鬼祟祟的,不过娘子放心,平时我和几名护卫都守在外宅,他们都进不得来,今日那刘顺便是趁娘子不在偷入了内宅中,大约是见财起意才顺手偷了墨玉杯,怕是刚巧被那上门看宅的苏郎君看见,两人才起了冲突。”
正巧,芍儿从外面跳进来,“还说呢,我早就瞧着那刘顺儿不是什么好人,你们瞧他那一脸的凶相,竟如此欺负那小郎君!”
东方瑶淡笑:“那你打算怎么补偿他?”
芍儿道:“横竖后院总是要修的,不如就要他来好了,到时候我们多付点银子,今日不快想必他也不会记在心上。”
本来芍儿张罗了三四个工匠上门来看宅,打算回来后和他们一起探讨一下,却没成想一回来就碰见这样的事儿,瞧着那苏郎君蛮顺眼的,就私心留下了他。
芍儿那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东方瑶和黄辞可都看在了眼中,于是芍儿傻愣愣的笑了一会儿,忽觉两人都在看她,赧然一奇:“这样看我做什么……啊!”
她一拍大腿,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腰间抽出一封信递到东方瑶手上:“刚刚有位婢女模样的娘子登门,说一定要把此信交到娘子手上。”
东方瑶接过一瞧,是封信,然而这信上却写了一句诗,暖风熏翠日,曲水小儿女。
她眉心蹙了些许,将信拆了。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翠色浣花笺,撒着点点的金箔,上书一首冯延巳的长命女,末尾笔端挑了两个字锦娘。
看笔迹字形,疏狂慵懒,倒似是一位颇有风骨的女子所写,莫非便是这锦娘?
暖风熏翠日,曲水小儿女?
曲水,会是曲江池么?
那暖风熏翠日?
“娘子,这是什么意思呀?”芍儿见东方瑶紧蹙着眉,忙问。
“暖翠楼。”将信搁了,东方瑶淡淡的吐出这三个字。
芍儿和黄辞面面相觑。
“娘子上次落难,就是在暖翠楼,如今又上门送请帖,难不成那霍氏还想讹娘子不成?”黄辞沉声道。
东方瑶默然片刻,亦不知何去何从,脑中忽灵光一现,“阿辞,我要你找东墙上的门,你可看到了?”
黄辞纳闷道:“娘子别说,还真是有个曲径通幽的小门,属下也正奇怪呢,自古以来两宅没有相连的,如今这门一立,两宅岂不是暗通款曲?”
“呸呸呸!黄大哥说什么暗通款曲呢!”芍儿猛然激动道。
黄辞呆了一呆,不解其意:“怎么了?”
话本子上这暗通款曲可都是指男女私通的意思,芍儿看得多了,此时一听黄辞这样说,脸都红了。
东方瑶干咳两声:“好了好了,别闹了。”
说不准人家造那一扇门本来就是为了暗通款曲用的,她不厚道的想。
“那娘子可要去将崔郎君请过来?”芍儿问道。
暖翠楼
婢女放下手中的玉蓖,“娘子,这样如何?”
铜镜中坐了个月容花貌的娘子,纤瘦而凌厉的娥眉,明眸尖尖,一张颇含风韵的鹅蛋脸,雪肤凝肌,倒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只可惜此时,她紧抿着朱唇。
“再拜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她轻声念了一句诗。
“喜儿,准备准备罢,客人该到了。”
“是。”喜儿也不多问,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不多时,门打开,由婢女引进来一个年轻清秀的郎君。
“你来了。”
锦娘回眸一笑。
“你……你竟然是……”东方瑶吃惊,这锦娘,竟然是当初和崔城之在暖翠楼逃生之时替他俩解围的娘子!
“坐罢。”锦娘起身来,对着小榻打了个手势,笑吟吟道。
东方瑶心中忐忑不安,“那日娘子救命之恩,妾涌泉难报,只是在外打听之时,却实在无从得知娘子名姓。”
锦娘淡笑:“娘子何必要去打听,我不要娘子重谢,出手相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况且我这地方‘天地非人间’,平时也没什么人来,自然楼外之人无从知晓。”
暖翠楼这地方着实是奇怪,一个才貌双全的娘子还能无用武之地,以致平日无人来如此闲散?
虽是这样想,东方瑶面上不露丝毫疑惑,笑道:“娘子虽是这样说,不过若是不重谢,妾实在难心安。”
说完摆摆手,身后的黄辞便端上来一块玉如意,摆在了案几之上。
锦娘道:“娘子不必拘礼,叫我锦娘便好。”
竟是看都没看那玉如意。
东方瑶心中疑窦更甚,不要钱,身份神秘,这位锦娘子究竟是何来意,那首春日宴,究竟是偶然抑或无意?
她正犹豫着,却听锦娘一笑:“娘子巾帼不让须眉,位居一方长史,今次邀请娘子来,锦娘当真是唐突了。”
东方瑶微笑:“无妨。”
她不问缘由,那锦娘也不说何意。
“瑶娘子,请坐。”
锦娘浅浅一笑,抬手从一侧拿过一扇琵琶,轻轻拨弄两句,正是一首《春日宴》,琵琶铮铮,乐音缠绵宛转。
“娘子可会唱一句?”锦娘笑问她。
东方瑶垂了眸子,这位锦娘子究竟是想做什么,先是一首和她颇有渊源的春日宴,待她来了,又不要她的谢礼,现在又要琴声相和……
“抱歉锦娘,我不能唱的。”东方瑶辞道。
她说的是不能而非不会。
春日宴是前朝冯公最有名的祝酒诗,至本朝经过昔年长安最风流俊俏的郎君之手,已成为坊间流传甚广的曲子,除非东方瑶不识字,否则她一定会唱,然而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非是不会,而是她不能唱这首诗。
锦娘心中明了,一时又惊又喜:“唐突娘子了,令母闺名可是燕燕?”
东方瑶心中巨震,“你……”
怎么知道四字未出口,便听门猛然被推开。
喜儿慌忙进来,俯首道:“娘子恕罪,小婢怎么也拦不住这位郎君!”
那郎君剑眉揪着,在看见东方瑶完好无事之后,松了口气,对锦娘拱手道:“在下莽撞,还请娘子恕罪!”
“城之,你怎么会来?”
东方瑶微诧,她明明未叫请他,他怎么就直接上门来了?
她当然不知道,十五一直在暗中保护她,她一离开他便知道了。
崔城之深深地看了东方瑶一眼:“你孤身而来,我……怎么会放心。”
东方瑶连忙道:“你、你误会了,我没事的!”
随后转身去寻锦娘,却见锦娘一脸笑意,闲闲的抱琵琶立在一侧。
“这位锦娘子,是母亲的旧相识。”
“不知这位郎君名姓?”锦娘唇一笑:“喜儿,赶紧为这位郎君奉茶。”
待三人坐定,崔城之才听明白了,原来两人是来认亲的。
那日锦娘便觉东方瑶面目熟悉,匆匆问过姓名之后,想起当年痴长四岁的盛姊姊,难免心中记挂,因为东方瑶那双眼睛,像极了她,更兼她一双修眉,肖似东方一族芝兰玉树的郎君,问题是当年东方一族尽被抄杀,锦娘还以为世间再也不会有昔日未亡人,竟未想到,东方瑶一族中,只有东方瑶和她的母亲活了下来,
“姊姊不知,二十多年前,前太史令高仙则曾未昔日的皇后做过一道谶言,说是三年之后,她会遇到一个助她扶摇直上的孩子,谶言曰:平衡朝野,称量天下。儿全家被抄时,正逢皇后夜梦,有妇报称而哭,那时母亲正有孕五月,幸而存的一命,只是此事鲜有人知罢了。”
锦娘暗忖,东方瑶姓氏虽不说十分罕见,可别人不往那方面的原因却大多是因为灭族之仇,但凡心中有数的都不会要仇人之女侍奉在侧,是以东方瑶的身份,谁敢想她竟是东方瑗的孙女?
更何况被侍奉之人还是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当今太后。
十多年前中书令东方瑗因为力求废后未遂而一族尽数被抄,惊动天下,然而许多人惊讶于东方氏之惨状,以致忽略了昔年的灭门惨案中实际活下了一个怀孕妇人。
直到六年后,皇后在众说纷纭中亲自恢复东方瑗生前名誉,绝口不提他当年废后之事。一想到自家一百五九条人命都死在皇后手上,侍奉在她身边,这是东方瑶万般不愿的,可是掖庭中又有多少无辜的女子不是因为家族覆灭才得以入宫呢,他们没有一个不是如此无奈,失去了天之骄女的尊严,还要一心一意侍奉将他们从云端打落的贵人们,对谁不是一种煎熬。
只是无人得知,盛氏是因为知道自家女儿的性子,和她的祖父和父亲一样倔,正是因为如此,才在自己死前留下遗言,要女儿发誓无论日后身居何位都不许和皇后复仇。
“高仙则高郎君,竟然是他?”锦娘有些惊讶。
二十多年前她还未流落教坊在长安做姑娘之时,谁人没听过高仙则的大名,萧遂关门弟子,初唐第一相士?只是没想到永昌十二年那一年,他会死的不明不白。
“怎么了?”东方瑶疑道。
锦娘沉吟片刻,方道:“你想必知道,高仙则活了五十多岁依旧是一派年轻郎君的好相貌,坊间皆传他有容颜不老的长生之术,谁知不过几年,他竟然无声无迹的病逝了。”
当然,高仙则怎么死的,无人从中得知,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他死后几年间,皇后几欲失势,直至后来永昌十五年的废后,若不是韩鸿照早有准备避敛锋芒以保存实力,恐怕被废便是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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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设宴款待
这一点,崔城之深有体会。m.www.uu234.net
他六岁入崔氏门,七岁时崔眼见皇后有失势之态,立刻寻了个幌子将他和生病的母亲送去了宋州不管不问三年,倘若不是后来皇后重新掌权,恐怕崔氏一门都不会想起他这个本就默默无闻的子孙。
他更没想到,原来东方瑶会有这样的身世。
不知情的世人,他大约便是这其中之一罢。永昌十五年那场惊世骇俗的废后策划,他早便听说过,只知结局是中书令东方瑗阖族尽抄无一人生还;后来入了宫,隐约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却始终不敢确定东方瑶竟是东方一族最后的未亡人,那时宫中之人凡是提起东方瑶无一不面带鄙夷,私下切切她逢迎皇后废太子平步青云之事。
世家大族之中斗争都凶狠异常,更枉论宫中了,谁知她竟是自小生于掖庭,侍候灭族仇人一侧,生于仇恨之下,她可曾想过复仇,这些年,她究竟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过来,彷徨孤寂被人错怪之时,她心中又是如何失望悲愤?
崔城之不知道,可是他在一旁默然听着,心中都难过至极,就连初知她不声不响孤身一人来暖翠楼时的那一点的责备也烟消云散了。
“姊姊可是也因为永昌十五年的废后之事牵连其中?”
锦娘叹道:“其实不然。家父时任户部主事,不过小小之职,那年正巧关中大旱收成不好,章守韬却借户税之名上下其手转嫁户税负担,使得百姓苦不堪言,被人弹劾后反而诬陷是官僚富商之责,我父亲因为从中主事,是以全家被抄,而家中姊妹,要么沦为藩王奴仆,要么如我一般被卖进教坊为伎。十几年来,我早于家中尚存亲人失去消息,早些年与你阿娘有过手帕之交,是以那日一见,又惊又喜,方才有今日邀宴一事。”
东方瑶慨道:“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遇见姊姊为姊姊所搭救,若是母亲泉下有知,想必也该欣慰了。”
“那时你父亲为求娶你母亲,曲江一首春日宴艳惊长安,是以今日我以此试探于你。”忆及昔日风流少年,为心爱的女子低吟一首春日宴表白心意,真是令人见了陡生郎艳独绝之感,谁知不过些年,皆为一黄土。
锦娘拉过东方瑶的手,怜惜道:“我只当再无逢卿之日,不曾想上苍眷顾,还能遇见燕姊姊的女儿,果然是缘分。”
两人一阵感叹,东方瑶又道:“姊姊是如何来了楚州暖翠楼?”
锦娘正色道:“在长安不到两年,我便被卖到了暖翠楼,因为曲子弹得好,便被提拔了在此处做闲散的管事娘子,上头那真正的主人,却是从来不露面,因霍十三娘私买良家女子,我向楼主禀告了,楼主已将她下放其它州县,也算是为你那日受的屈辱报了仇,还希望你莫要怪姊姊。”
说这话时,她凌厉的娥眉微微皱着,仿若威严的主人,完全不似刚刚两相对望感叹世事无常的锦娘。
“其实我今日来见你,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锦娘淡笑。
……
“你有没有觉得,锦娘有些古怪?”
马车中,两人一左一右坐着,东方瑶问道。
“我也觉得她有些古怪,瑶儿,你确定她真的和你母亲认识吗?”很自然的,崔城之这样唤她。
东方瑶未在意,眸中带了疑惑之色:“除非她当年和我母亲相识,否则又怎知我母亲的闺名?不过若她另有所图,那日也应该不会救我们两个了罢?只是……”
“只是她的身份,定是不一般。”崔城之看向东方瑶,断然道:“若如她所说不过是深闺一闲散娘子,又怎会知晓仓库中已无存粮之事?”
锦娘最后那件重要的事,便是以亲自出钱助二人补粮。
“州中年年这般凄苦,我空守着这些闲钱也无堆,便想着请示楼主,筹些银子来,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锦娘如是道。
不必崔城之点破东方瑶也猜的出来,锦娘似乎中间省略了什么没有告诉她,若她只是往谦虚了说也就罢了,可是这筹钱买粮可不是一个小小的数目,普通的管事娘子哪里用的着如此费心?
疑窦丛生,可是她还是不想怀疑锦娘的用心,如她所说,能得遇故人已是上苍眷顾,若是别有用心,多伤人呀。
她心中正有些许的失落,冷不防马车似是转弯,猛然晃了几下。
她连忙去扶一边的车壁,却触碰到一双温暖的大手。
“怎么样,没事吧?”耳边是他紧张的声音。
马车狭小的空间,似乎只剩下了两个人的心跳,他往日疏朗的容颜近在咫尺,男人独有的气息缭绕在鼻尖,醇厚而醉人,他的眸子清亮中还带了几分温柔的担忧,东方瑶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控制不住,她怯怯地缩了一下:“没事。”
崔城之松了手,“抱歉,是我失礼了。”
“没、没事,”她再次重复,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怯,小声问他:“你怎知道我去了暖翠楼,你不会不开心吧,我看你进来的时候似乎有些……嗯……不善。”
凶狠两个字没好意思说出口。
崔城之抵在车壁上,低道:“我只是担心你,我怕再发生一个月前那样的事。”
东方瑶觉得心脏停了一拍。
完了,这话该怎么接?
是说“谢谢,不过我以为杨绍元没那胆子了”,还是说“没事,就算那厮来了我也能扛”?
崔城之深色复杂的看了一眼正在纠结的东方瑶,继续道:“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你能否先与我商量,就算不想我跟在你身后,起码我也知道你去了哪儿,心是安的。”
“对不起啊。”东方瑶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
崔城之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只要低头服软,他便不忍再责备一句,这个傻丫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相信自己,凡事不再自己扛?
“你打算怎么对杨绍元说?”
东方瑶恹恹道:“他肯定不会对我说实话,就算问他多半也是打太极推来推去,既然他已经贪了的,我也不想再追究了,只要日后老老实实不给我太多麻烦我自然也不会去挑他的刺。”
这已经是东方瑶最大的退让了。
从前她一直以为凡事要先下手为强,后来才知道,凡事总要三思而后行。她终于明白了当年皇后对她说的那些话,可笑那时候的她是多么无知,竟真的以为只要朝廷肯查肯做,贪官污吏便无立锥之地,却今时方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不是她怯弱,而是她知道,若是一直与杨绍元林邺对着做,治水之日不但遥遥无期,自己的性命也可能一不小心搭进去,得不偿失。不如先给他们天甜头吃,两厢得利,何乐不为?
“从前之事一笔勾销,我东方瑶说到做到,”东方缓缓道:“为今之计,便是筹钱补粮。”
想起刚刚答应他的,东方瑶看向崔城之:“你觉得呢?”
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崔城之哑然失笑:“好,我之前还担心你会生气,原来已经想的如此周到,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东方瑶忍不住咬了咬唇,这家伙的语气,真是像极了管教不听话女儿的阿爷……咳咳,她才没有不听话呢!
正胡思乱想着,已经到了府。
崔城之也不避讳,径直下了车,将东方瑶扶下来,两人正准备各自打道回府,这是有仆人匆匆禀报,说是东阳郡王李刺史宴请二人,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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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如何权衡
东方瑶对东阳郡王的印象停留在上次接风宴。
她大约觉得,李宜奉是个病弱的郡王,生的便苍白忧郁,并且为人低调,平日无事便炼炼丹药,若是有多余的钱拿出来赈济百姓,虽令楚州算不上“上”之一字,倒也勉强算是“中”州了。
病弱一事,其实还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那时正逢显宗皇帝寿辰,江王带着嫡孙也就是尚且八岁的李宜奉入长安贺辰,宴会结束之后,兄弟俩便彻夜谈心,不过谁也不知道这兄弟俩到底谈了什么,于是第二日,便传出了江王嫡孙从马上跌下摔断双腿的之事。
彼时江王几个儿子之中唯有嫡长子义阳郡王最为得力,只可惜英年早逝,而义阳郡王的长子又深的其父所爱,是个自小便会作诗舞剑的神童,是以义阳郡王病逝后,江王便十分器重这个嫡孙,如今这心肝儿上嫡孙跌断双腿,自是一时之间痛不欲生。
江王年纪虽然年纪不大,然而四十多岁已经浑身的病,如今嫡孙惨遭横祸,差点当场回归西天。
先帝显然也是个心软的弟弟,为了安抚兄长,立封年仅八岁的李宜奉为东阳郡王,藩宋州作一州长史,又特许小郡王可配五百护卫以表明拳拳爱侄之心。
当然,这只是坊间传言。
作为一名旁观者,东方瑶则冷眼多了。
江王并非安皇后亲子,而是她收养的孩子,而江王亲母,传说正是皇后的姑姑,燕晋安公主,至于这燕公主和德宗皇帝的故事,东方瑶便无从得知了,只知晋安公主红颜薄命,生下江王之后便撒手人寰,也正是因为如此,江王一度成为了安皇后和德宗心中的一根刺。
不过从收养江王这件事上来看,安皇后的确是个大度的女人,她不仅收养江王,并且视如亲生,甚至宫中无人不称赞。
德宗皇帝怜惜江王年幼失母,是以安皇后逝世后,他便在江王和尚且年轻的小儿子李道潜之间摇摆不定,对于立谁为太子这个问题简直伤透了脑筋,一面是孝顺仁厚的小儿子,一面是雄才大略肖似自己的江王,也许是个帝王都会犹疑。
好在安皇后之弟,时任吏部尚书兼中书令的随国公安义山私下向德宗进言,言“江王若立,余子无存;平王若立,戚戚若尔!”
这句话大概的意思就是:您若要江王做太子,大约您死后不久其它的儿子都会下去陪您了;若立平王为太子,那么兄弟情深还是可以憧憬一下的。
平王,便是李道潜。
不得不佩服安义山这机智的舅舅,就这么一句话,戳到了德宗的心窝子里去,安义山唯恐德宗又心软反悔,当日便建议他立下诏书,自此,这场争夺战,终以看似劣势的平王李道潜获胜。
而在这个故事中,东方瑶却觉得最可怜的不该是为儿孙殚精竭虑的德宗皇帝,不该是与皇位失之交臂的江王,亦不是命薄如纸的燕晋安公主,而是那惊才绝艳光风霁月的恭敏皇后。
身为德宗发妻,却要为她的丈夫抚养另一个女人的孩子,在皇权至尊的年代似乎该习以为常,可是恭敏皇后,她终究不是后宫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是曾经以一人之智抵挡燕军百万兵的奇女子啊,这样一个光彩照人、聪慧敏绝的女人,想必是孤傲的,又怎能甘心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可又偏偏不得不如此。
帝王恩情比纸薄,也许最幸运的那个,反而是早逝的燕公主罢。
东方瑶这样神情抑郁的想了一路,下车的时候,崔城之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不会是他刚刚那一番话说的太重,恼了吧?
随即有些自责,他何曾想过那般生气,不过是担心她的安危而已,也是怨他,一开始就该瑶儿说清楚,这丫头如此固执,三言两语伤了她可如何是好?
崔城之正在胡思乱想,便见东方瑶幽幽的瞥了自己一眼:“你放心,我没事。”
两人正说话间,便有三名侍婢走了出来,引路道:“崔安使和东方长史这边请。”
“崔安使和东方长史这边请。”
远远地便听见了侍婢的声音。
东阳郡王的手在案几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李双儿垂眸跽坐在一侧,兄妹两厢皆是沉默不语,不知想什么。
脚步声愈来愈近。
李双儿手在案几地下挫了又挫,终于忍不住对着帘外往去。
一只女子白皙纤细的手当先揭开了帘子,露出她的容颜来,修直而精致的飞眉,盈若春水般的杏子双眸,略带了几丝清高和冷漠,只是那别致而又不令人生厌的冷漠不过瞬间便随着她唇角淡淡的笑意,飞速敛去。
“见过郡王,见过郡主。”
东方瑶微微一笑。
她身后赫然站了一个高大的男人,崔城之。
“郡王,郡主。”
崔城之唇角微牵,笑涡迭起。
“不必如此多礼,赶紧坐罢。”李宜奉笑着招招手,立时便有婢女侍奉两人入座,看茶。
这是一处石亭,四周绿树环合,十分幽静,倒是符合东阳郡王一贯的趣味。
东方瑶四下略扫一眼,偶然触碰到一个女子探究的眼神。
双郡主。
东方瑶不认识她,可是毕竟在宫中混了这么多年,闭着眼也能猜出眼前衣着华贵的女子便是几年前刚刚丧夫的双郡主。
待对上东方瑶的目光,双郡主倒是落落大方的唇一笑。
她看上去倒和东阳郡王生的一点不像,朱唇微厚,下颌棱角分明,平白多了几分英气,倒不似袁大娘那般优雅淡然,周身更余清贵之气。
东方瑶亦报之一笑。
“听说眼下州中十所义仓余粮不足,可是确有其事?”李宜奉蹙了眉,无奈道:“昨日杨长史已经上门来与我说了,这倒是我的不是,这些年来都不怎么认真打理过,凡事不过睁只眼闭只眼。
去年只以为仓中余粮不少,再加上这些年州中收成不好,是以租庸调减了不少,不成想弄成如今这般境地,倒真是我的不是了!”
崔城之颔道:“郡王不必如此苛责,毕竟明日之事谁也无法窥测,既然如今出了这等事,便该想法子解决才是。”
东阳郡王面带歉疚:“既然事情有我最大责任,便该我出面来解决,这筹钱补粮之款,我便来出好了。”
东方瑶忍不住惊讶的崔城之对视一眼。
“郡王往年便出钱不少,如今再行此举,怕是……”她迟疑说道。
“无妨,”东阳郡王叹了一口气,“祖父常教导我,为朝廷出力,钱财乃是小事,况且我守着那些银子也没什么用,似我这般身躯,倒不如早早飞升了好,何必留在世间嫌人晃眼?”
“阿兄,你这是说什么呢!”双郡主嗔道,一会儿又看向两人,轻声道:“城之,东方长史,既然阿兄已然许诺,事情便如此罢,我们也不多说那些不愉快的事,可有用晚膳?”
两个人为何都争着出这赈灾的银两,莫非是之间有什么联系?
问题是东阳郡王出钱倒是无可厚非,毕竟一方刺史;而锦娘只是教坊娘子,暖翠楼虽家大业大,可是拿出这些钱来也赚不了多少的名声,她何必如此劳心劳力,两人倒仿佛是在较量一般?
东方瑶不经意瞥了李宜奉一眼,暗自凝神。
须臾,有饭菜上桌,和崔城之很默契的既没答应没拒绝,准备回去再商量。
双郡主一边对着身边的婢女吩咐,一边问:“去拿酒来,玉浮梁可好啊?”
“不必了,来些清淡的酒罢。”
东方瑶还未出口,已经有人替她答了,她只好讪讪的低下了头,轻咬了下唇,忍不住腹诽他,好你个崔城之,还不准我喝玉浮梁,那才多大的劲啊,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知道什么“世人皆醉我独醒”……
崔城之偷偷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的收回了目光。
见少女嘴角微撇,便知她心中定然不满,忍不住嘴角勾起一丝清淡的笑意。
只是两人未曾察觉,当东阳郡王看不见之时,早有一双明亮的双眸,将这分飞速即逝的默契和收入眼底。
她默默地低下了头,兀自搅乱一盏雪白的酪浆。
第四十三章 一别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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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空荡荡的杯盏站在案几上,稀稀疏疏,略带了几分萧瑟。
李双儿嘴角牵起笑意,“阿兄,我这便先回去了。”
仿若没有看见哥哥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扶了婢女的手,她准备离开。
“等等。”
李宜奉叫住她。
李双儿转身来,终于看清了那脸上的表情漠然和冷酷。
心中暗自难受,她乖顺的坐了下来,轻声道:“阿兄还有何事?”
李宜奉摆了手,周围一众侍婢退了下去。
“可想再嫁?”
只这一言,李双儿蓦然惊得抬起头来。
“阿望病逝后之前,曾说若有合适的人家,一定要我为你物色,他不想看着你孤独终老,而我,也是这么想的。”
李双儿咬着牙,尽量没有让自己失态,只是牙关忍不住颤抖,“阿兄,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崔城之,从他到宋州你认识他开始,你就喜欢他。”
他猝不及防的揭开这血淋淋的伤疤,痛的李双儿几乎无法呼吸,她呜咽一声:“阿兄!”
李宜奉没有停,看着妹妹道:“如今你无夫,他无妇,崔城之只身来楚州,你便与他有了相对的机会,他再也不是经年前那个一无所有被家族唾弃的崔氏子孙,与你门当户对,若是求娶你,亦是天作之合。”
说完这些,他顿了一下,继续面无表情道:“可是你知道,我不同意。”
既然不同意,却又为何要把所有的憧憬都说出来?李双儿觉得心痛的难以呼吸,她的兄长一直如此,幻想过这些美好,她心中的希冀一日日蓬勃,可是心里总是有个声音告诉她,你不配。
你不配,你配不上他,他的所有深情,十几年前给了卢海棠,卢海棠死了,十几年后他也不会给你,他永远都是别人的!
李双儿瘫坐在蒲团上,哀求道:“求你,求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了阿兄!”
李宜奉眼中终于有了几分怜悯,“双儿,快起来,别这样。”
他滚动了下轮车,想上前扶起她。
早有一双手将她抱住,顾淮安不知何时出现的,对着李宜奉痛苦道:“郡王,求你不要再说了,她都明白!”
李宜奉收回手来,说道:“淮安,她不明白,她是我妹妹,我最了解她。”
他总是这样,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残酷的事实,江王祖孙三代,除了早逝的义阳郡王,为何会变成这样?
顾淮安不明白。
他爷爷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侍候江王,亲眼目睹着江王经历丧母之痛,被恭敏皇后收养,小小的皮囊里,感恩戴德的面具下是一个冷酷而脆弱的心。
冷酷,是他们一家人永远不变的本质。
所以他知道,义阳郡王会早逝,李宜奉会断腿,天经地义。
“阿兄,我……我不明白!”
颤抖着,李双儿终于问出了心中那个多年的疑惑。
“你不明白,”李宜奉语气平淡,“你不需要明白,我是你的哥哥,当然不会害你,我不喜欢他,从他到宋州你认识他开始,他是个心机深沉的人,你嫁给他是不会幸福的。”
李宜奉断然说道。
“除了他,你可以嫁给任何人,”可是下一秒,李宜奉冰冷的眼神粉碎了顾淮安的最后一丝希冀,“我会为你物色新的夫君,除了崔城之,你若是有喜欢的,不妨来对我说。”
明明坐在轮车上,却居高临下的东阳郡王,终于离开,徒留下原地满心悲哀的妹妹,和他最忠诚的侍卫。
……
大明宫
一别经年,终得再归之日。
站在巍峨壮丽的紫宸殿前,萧恪内心一阵澎湃。
不过不同的是,三年前他是一身文官服,站在离紫宸殿很远的地方,只有偶然从宣政殿出来时才能远远地眺望一眼;今时今日,他铠甲加身,两侧有婢女替他卸下腰间刀刃,躬身而立,余者引他入阁紫宸殿。
太后背手肃身而立,待她转过身来,看着年轻俊朗的萧恪,忍不住会心一笑,感叹道:“当真是年轻有为啊!”
三年不见,太后并未有多大的变化,可能唯一变了的地方,便是她那更娴熟的手腕和威严的肃杀之气,与战场上饮血的刀刃不差分毫。
北庭大都督苏欲言忍不住拱手道:“殿下,倒不是臣过于偏袒,此次与吐蕃一战,萧恪在其中功不可没,陇右之战不仅重创吐蕃大将阿伊什,更是收复失地安达、长庆。臣常听人说后生可畏,如今见了萧恪,方才忍不住感叹一句‘吾衰矣’!”
韩鸿照忍俊不禁,“苏欲言啊苏欲言,能令你这老头甘愿佩服的,想来世间也没几人了,如此大誉,萧十六郎,你这话怎么接?”
太后神色微敛,大笑过后,方是真材实料的试探。
萧恪嘴角始终含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未因两人的情绪有任何起伏,听闻太后的话,又躬了躬身,惭愧道:“是苏将军谬赞了,其实这次陇右之战,不过是微臣误打误撞而已,倘若不是苏将军在一侧提点,想必微臣莽撞之际又该为将军添麻烦,如今听将军这般夸赞,微臣当真是羞愧至极,更别提是收回安达长庆二地,那根本就是将军的功劳,只是将军一向谦让,才会令世人误以为是微臣之功,臣真是惭愧呀!”
韩鸿照满意的点点头,这个萧恪不仅年轻有为,还倒是会说话,比苏欲言那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性子好多了。
于是,她微笑道:“你俩如此谦让,传出去也不失为一桩美谈,于国于社稷的有功之臣,本宫一向开明的很,只要能为国家效力,功名利禄也不过是一升一敕之间的事。”
相反,若是有人胆敢阻拦她,不为她效力的臣子,若说是被贬那也是顷刻之事,参照下放楚州的东方瑶和废帝李陵,太后威严虽算不上帝王雷霆,却也相差无几了。
当下,两人唯唯。
“看什么呢。”
出了紫宸殿,萧恪向着某个方向望去,苏欲言一走出,见这毛头小子目光深沉而憧憬,会错了意,忍不住笑骂:“这宫里可不是好走的地方,眼珠子可要多担待点!”
萧恪一副受教的样子,道:“将军,你这次回长安,可要多待些时日再回去?”
苏欲言沉吟片刻,方道:“北庭有明寿看着,我走时也交代了,他为人一向谨慎,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许久未回家探望老父老母,趁此机会倒不如回家看看,对了,你呢,怎么打算的?”
最后这句话倒是问的有些有几分深意。
萧恪,你是想跟我去边关继续效力,还是留在朝中任职?
“将军,”对上苏欲言意味深长的眸子,萧恪并未怯弱,他静静道:“做臣子的,君王有令,不敢不从。”
苏欲言拍拍萧恪的肩膀,叹息一声,“好小子,你能有此等悟性,也不枉我对你一番栽培了,说到底,你今日的勋功,皆为你自己所取,我不过是相马伯乐而已,就算日后你要久居长安,我亦绝不会横加阻拦要你和我回北庭。只是有一点,朝中不比地方,多少双血红的眼睛盯着你,三年前你离开长安之时,应当深有体会,既然回来了,就别再轻易离开了。”
萧恪心中感动,“将军,我方才在太后殿下面前所言,实为心中所想。”
苏欲言哈哈大笑,“别婆婆妈妈了的小儿女姿态,将军我知道了!”
拉着萧恪便走了。
只是他不知道,当他凝眸远眺的时候,有一双他看不见的眼睛亦是眺望着他。
“娘子不去见见吗?”
正在案前伏笔的章怀秋闻言,苦笑了一下。
如今的她,已是太后的近前人了,为人谦逊不要名利,多年来始终如一日的过着清苦的日子,替太后兼管内宫之事,这样的机遇,大有成为下一个东方婕妤之势。
只可惜,说者有心,听者无意。
映柳迟疑,“为何,之前郎君离开长安娘子还去送了,为何今日……”
章怀秋眸光略黯,“映柳,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然强大,我便心满意足了。今日我不能拖累他,日后我也不会拖累他。”
她凝视着院中立着的那一片斜阳,多么宁静而安稳啊。
一个人的日子,其实也勉强可以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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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旧事重提
如今朝中的局势,风云变幻,偏向太后的势力见长,皇帝李驰对其百般顺从,嫡子静王和吴王更是缄默不言。www.uu234.net
自李况被废,在宫变中护驾有功的万骑营长崔知同连连升任,官拜尚书省右丞,可谓扶摇直上;
曹友真因为揭发东方瑶有功,更是位居中书省散骑常侍,风光无限。刑部有石安京秦峥专管揭发告密之事,将对太后不敬、忤逆犯上之人一一“正法”,韩宿襄、韩宿迁等韩氏子弟无一不得重用;
边关大将苏欲言因为萧恪的存在再添神力,慕容庆与皇室结亲,却只听太后一人号令;
中书令薛照在天下推行新政,百姓无不交口称赞,民心依附。
天时,地利,人和无一有阙。
至此,作为太后,韩鸿照的势力可以说是将至顶峰。
一杯茶水自银壶倒入杯中,眼见将要盈满溢出,主人收了手。
银壶被摆到一边去,主人端起茶来,吹了一吹,雾气氤氲在一张满是凝思的脸上。
“那章娘子她,如何了?”
下首立着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头须半百,面色沉静,闻言方开口道:“章娘子如今暂居蓬莱殿紫霞宫,为人不卑不亢,颇受太后赏识,因此得以兼理后宫琐碎之事。”
暂居蓬莱殿紫霞宫,这才是最重要的一句话。
看来怀秋已经很受太后重视了,还记得多年前她新入宫,便是个十分谦逊有礼的女子,虽不知她到底与太后做了一笔什么交易,但自此之后太后倒也没给她麻烦,反而愈发抬举她,这般际遇,寻常之人梦寐以求。
可是她现如今偏偏久居宫中,只打理琐碎之事,倒像是个隐士一般,这个女子的内心,东方瑶真觉得从未看透过。
譬如她想要的是什么,她打算日后做什么,东方瑶竟都猜不出来。
“庄叔日夜兼程赶来长安,也该累了罢,这会子可要先回去歇歇?”东方瑶温和道。
庄叔笑了笑,“娘子说的哪里的话,在外经商难免东奔西走,老丈早就习惯了,只是还有一事,须告知娘子,要娘子心中有个底。”
东方瑶颔首应是,示意庄叔可以说下去了。
“今时今日,李中丞的势力在朝中几可左右太后,而太后亦有放纵之意,倘若有人得罪,便如同三个月前的御史中丞钟淬、吏部尚书薛元楷者,下放诏狱之中,暴病而亡。”
庄叔小心翼翼的走进东方瑶,在她身边低声耳语。
“昔日曹友真联合五人弹劾娘子,其中有两人皆是明面上的曹党,如今虽曹友真风光无限,他手底下的这些爪牙却个个被贬,倘若不出娘子的猜测,便离曹贼覆灭之日不远了。”
东方瑶缓缓点头。
这也是她早就预料到的,曹友真的眼睛已经被权欲蒙蔽了,倘若他早就知道当初是谁告密他妄议太后和李中丞,怕是也不会到了如今这个腹背受敌的境地。
看看崔知同便知道了。
“李况,他如何了?”说这话时,捏着杯子的手微微用了力。
东方瑶看着庄叔,终于问出这个心底无比期盼又又无比抗拒的问题。
庄叔道:“如今泗水王形容疯癫,早已不复当年风采,俱往矣!”
前尘往事,于他来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所为。
为臣子他兢兢业业,为亲王他孝上顺下,为太子他勤忧劳思,几乎是差一步就要成功,如今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荣华富贵,难道不是水中蜉蝣,过眼云烟么?
大厦将倾,必从人心易变开始。
李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今日的一切,你皆是咎由自取!
东方瑶嘴角逐渐浮现出一抹冷笑。
你想简简单单的死,那绝对不可能,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痛不欲生。
“庄叔,”东方瑶面无表情的吩咐:“如果有可能,一定要好好的伺候泗水郡王,莫要让他无端寻了自尽。”
庄叔走了,芍儿小心翼翼的走上前来,低唤一声,“娘子?”
“怎么了?”东方瑶抬起头来,疑惑的看着芍儿。
芍儿心底总算松了一口气,却不敢教东方瑶看出来,只唇笑道:“我今日在菜谱上看到了一样菜,想亲自做出来尝尝可也不知是怎么了,就是做不出那味道来。”
东方瑶笑了一声,说道:“做不出来就说明你做的不对,这向我讨教什么功夫呢。”
芍儿拽了拽东方瑶的衣服,“横竖娘子闲来无事,不妨和我去厨房看看?”
东方瑶怪道:“怎么,你最近又迷上做这个了,前些日子不是一门心思的要在后院搭座拱桥么。”
“两不耽误,苏郎君办事稳妥,交给他就行了!”
这大热的天,厨房乌烟瘴气的,想想都觉得热,东方瑶不太情愿,然而禁不住芍儿的软磨硬泡,便只好被这妮子拉去了厨房。
待芍儿推开门,便见厨房里空无一人,案板上摆着几根营养不良似的瘦葱花,几块肉贴在一边的肉板上,那边炉灶还噼里啪啦燃着几个火星,灶上摆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耳杯,里面不知盛了什么花花绿绿的东西,东方瑶走过去一看,天哪,这是芍儿做的冷淘?
“这……这冷淘还能吃么?”
东方瑶眼光扫过杯中撒着的几许槐叶和荸荠,定在那几根断掉的、又厚又糙的汤饼,迟疑道。
“我就说嘛,”芍儿嘟起了嘴,“我就说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冷淘,苏园那个家伙竟然说这像是‘蒸熟’了的粗布!”
东方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扶了一边的灶台,“这形容还真是像……苏园是谁啊?”
有前途啊!
芍儿脸一红,连忙转过身去“娘子说什么呢,人家之前也不是司膳的婢女,哪里会做这个,也就会做几块玉露团……”
话说到最后,声音竟如蚊子般愈发的小。
“什么?”东方瑶故意声音大了一些,“刚刚还叫人家苏郎君,这会儿便直呼人家名姓,小心他生气!”
“他才不敢呢,”芍儿得意洋洋的说道:“我于他有救命之恩,他怎么敢对着我发脾气?”
东方瑶捂嘴一笑,“好好好,你说什么都是对的,快说,你叫我来是给你打什么下手?”
芍儿尝了一口自己做的冷淘,觉得似乎面揉的不够劲道,可惜东方瑶对着庖厨这种事更是一窍不通,只能给芍儿做的菜当试验品。
两人在厨房忙了一下午,芍儿又做了两碗冷淘,一盘玉露团,东方瑶都一一尝了,除了卖相不太好看,味道似乎还是能让人接受的。
东方瑶鼓励道:“没事,你现在还年轻呢,以后有的是下厨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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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缱绻时光
芍儿脸可疑的再次红了,小声说:“娘子还什么都不会做呢。”
东方瑶若无其事道:“我若是要学,不出几日就学会了,哪里用的着用心?”
芍儿嘻嘻一笑:“未必啊娘子,我这起码还有点儿底子,您呢就是大姑娘上轿做的好不好还不一定呢。”
“谁说我做不好?”东方瑶又迟疑又不自信地说。
果然芍儿的激将法很管用,这才一会儿的功夫她就歇到一边儿去了,因为东方瑶什么忙都不要她帮
葱花她没切过,大不了就是切成碎末,她攥着刀一刀刀认真的切,案板上便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营养不良的“碎葱花”;新下的竹笋,她在水中洗干净了,一刀一刀的切成片,还有肉丁、槐叶,一一摆在盘中,锅烧好等菜下锅时早已经满头大汗。
“味道如何?”
青花儿的瓷碗中,面上撒着几块将断未断的姜末,芍儿勉强吞了一口下去,老实道:“娘子你是忘记放盐么。”
言外之意味道寡淡。
东方瑶期待的小火苗顿时被掐灭了。
没有味道,怎么可能?
她赶紧自己吃了一口,倒也算不上很难吃,面勉强合格,可还真的没什么味道。
醋、胡椒、豆酱明明都按照比例放了,怎么会没有味道呢?
“怎么会没有味道呢……”
看着东方瑶端着那一碗冷淘,走向正在一头冷汗频频摇头后退的黄辞的,芍儿忍不住“啧啧”叹了两口气,唉,可怜的黄大哥!
这一次东方瑶吸取上次的教训,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盯着锅里的卤汁,以防味道清谈,她特意少加了些水,多加了盐和豆酱,待出锅的时候,忍不住抚额……这酱汁看上去……有点黑……
果然,等她端到芍儿面前的时候,芍儿眼睛瞪了老大,“你这是加了多少的豆酱……”
东方瑶把竹著摆到她的手里:“尝了你不就知道了?”
对上东方瑶一脸的兴奋,芍儿简直不要再害怕了,这要是被死了,客死异乡可怎么回长安,立刻坚决的摇头,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觉得不能再吃下去一口了。
东方瑶无奈,只好又去找缩在一边门口的黄辞:“阿辞,你尝一口呗!”
黄辞的脸白了又白,“您……您能先自己尝尝么?”
东方瑶举着热气腾腾的碗的手抖了一下,“哪里有做饭的厨子先偷吃的道理?”
黄辞扼着自己的脖子,哀戚戚的想,他黄辞一声虽算不上为娘子出生入死,可也落不得一个鸟尽弓藏被毒死的道理罢?
不过人通常在紧急的情况下,混沌的大脑反而更有可能霍然精明起来。
“诶!”黄辞看向东墙的方向,眼睛一亮,“娘子,你不如去找崔安使探讨一下,他为人温和有礼,定然不会拒绝您的好意!”
东方瑶一脸迷惑:“大晚上的,我怎么出得去?”
黄辞再接再厉,说道:“娘子忘了,这东墙和安抚使的西墙是暗通款曲的呢。”
见东方瑶似有这意思,他连忙给她指了路,待东方瑶到了方才发现,这墙上确实有扇小小的木门,貌似还被黑漆刷成了黑色,掩在堆积的几株小树中,果然没那么显眼。
只轻轻一推那木门便吱嘎的开了,东方瑶迈了进去,看着隐在暗影中的黄辞:“待会儿我再回来给你尝。”
黄辞觉得凭空打了个惊雷劈在头上,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自家娘子那仿佛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可疑的坏笑。
不过此时东方瑶刚迈进来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她……不认识路。
虽然来过几次,可现在天都黑了,她在一个貌似院子的地方来回转了几圈都没转出去,心中纳闷,忖道:这府也大不了哪里去,不过便是和自家宅子差不多的构造,说不准她转一转能碰到个婢女小厮什么的。
握紧了手中的食盒,秉承了这个想法,她很悠然的在崔城之的后院晃悠了两圈。
终于,等到一个婢女。
“你……你是……”那婢女没见过东方瑶,这大晚上的看见个女子在后院走,顿时吓得要尖叫,“鬼……!”
东方瑶:“……”
不过婢女的“啊”字尚未说出口来,便被巡夜的十五堵在了口中。
“你看错了,还不赶紧下去!”十五皱了眉,吩咐道。
那婢女哪里还敢多停留,一溜烟就没影了。
“不知……不知娘子深夜造访是有何事?”十五说道。
“唔……你家郎君歇息了没?”东方瑶问他。
十五心中惊了一跳。
夜会情郎?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东方瑶身上穿的衣服,迟疑了下:“未曾,娘子可是要见郎君?”
东方瑶点点头。
这个时辰,到底是见还是不见?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不会出什么事来?
不会的吧,自家郎君也不是没轻没重的……况且,这郎情妾意的,如今不是从前大燕那个保守的时候了。
十五犹豫了这半会儿脑中掠过了无数的想法,东方瑶见他不说话,以为是有什么不方便,便准备了要走,谁知又听十五低声道:“娘子先去上房等片刻,属下这便去唤郎君过来。”
东方瑶在上房中坐了一会儿,盯着案几上一个伎乐银茶杯发呆。
有点如坐针扎的感觉,早知道就不来了,大晚上的,似乎也不太好……她瞄了一眼一侧的时不时晃悠两下的灯火,心神不安的站了起来。
要不她还是明天再来罢,大晚上的成何体统……
不行,要是被崔城之知道自己去而又走,指不定第二天见了会嘲笑她什么……
这样纠结着,她已经走到了门口。
没注意那门帘晃了两下,有双大手,已然挑开。
“瑶儿,你怎么会来?”
疑问的口气,然而男人声音喑哑低沉,带了点慵懒的魅惑。
眼睁睁的看着有小小的水滴自他胸口滑落,一颗颗晶莹顺着他肌肤的纹理落入被松散袍子包裹的身体,东方瑶抬首向他看去,他似乎刚出浴,面上带着淡淡的潮红,还带着湿意的发丝被一支玉簪粗粗的挽住,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朦胧的风流清俊,身上淡淡的清香探入鼻间……东方瑶彻底呆住了。
有笑意在他的眸中绽开,看着眼前尚及他胸前的少女,面上燃烧开不可抑止的红霞,崔城之忍不住伸出手来,轻敲了下她的额角,“想什么呢。”
这一敲不要紧,惊得东方瑶连连后退几步,背身羞道:“你……你大晚上的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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