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因果轮回
普元元年,岁在戊寅。m.www.uu234.net
这一年本是多事之秋,先不说前两个月的太子逼宫被废、德宗逝世,老皇帝的棺材板都没钉安稳,另一边却毫无征兆又必然的掀起了又一阵腥风血雨。
先是不久前被流放泷州又起复为赵州刺史的章守英派人刺杀太后的事迹败露,又是德州长史李德和驸马都尉尉迟敬阴谋造反被捕入狱,其中牵涉之人上到公主郡王,下到街头流氓地痞,更是数以百计。然而不管是这前一种的刺杀还是后一种的阴谋,太后处置起来都是风风火火干干脆脆,连多一点的质疑和谈资都没给人留下,以至于长安有人谈论起这两件事的时候,基本都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听说此人系宫中金吾卫一员,早些年受过章守英的恩惠,为人又颇为胆大,听说太后又有打压之心,这便临时起意,凑巧那日晨时大雾,便守在九仙门前意图不轨,谁知跟着太后的随从甚多,那人被众人制住才未得逞,随后被秦外郎带去刑部,审问之下才知竟是章守英收买的人,是意图对太后行不轨之事。”
马车微微摇晃,博山炉中有白烟袅袅而出,金银花以及薄荷清新的香气并没有令人再感不适,反而是头脑一阵清明。
被秦峥带走的人,哪里还会有什么活路?
东方瑶不知该作何表情,“怪不得,看来秦外郎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芍儿怪道:“什么功夫?”
章守英想在赵州立足尚且不易,更妄说找个老相识来为自己除去太后了,说不定就是秦峥一手搞的鬼,既处置了太后的心腹大患,又“没辜负太后的恩宠”。
岂非一举两得?
东方瑶见小丫头好奇的紧,免不了又一阵谆谆教导:“凡事不能太过好奇,你只需知道那秦峥不是好惹的就是了。”
芍儿眨巴眨巴眼,“娘子不这样说芍儿也知道,那秦外郎岂止是不好惹,简直就是马蜂窝谁敢去捅?”
说话间,转眼就到了目的地。
“娘子,到了。”车外有人恭敬道。
东方瑶在芍儿的搀扶下下车来,望着这座连牌匾都没有的院子,她心中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痛快,嘴角裂开一丝寒意。
顾氏,我终于来了,看吧,我遵守诺言,自那日你离宫,始终没有遗忘你。
门房笑开了花:“不知是哪家的贵人,小的这边去通传。”
“不必了,”东方瑶摆手,和颜悦色说道:“你在此守着,我不过去去就来。”
那门房受宠若惊,正想再说些什么:“这位娘子!”
一众人却已经走开。
门房暗自诧道:“这娘子竟是连带路都不用,真是奇怪!”
至于带不带路,宅子是东方瑶亲自给她安置的,院子就这么大小,再来个带路的实在不必。
这一点上,她还是十分体谅的。
正门进了不多时便行至一垂花门前,顺着单侧游廊径直向前走去,路上似乎还有个素净的花鸟屏风,东方瑶匆匆瞥了一眼,只想冷笑。
门帘似是被风带起,瑟缩着抖了一下。
笔直地站在上房门口,东方瑶侧眸看了一眼芍儿掌中晶莹的白玉瓷壶。
很好,很好。
面上摆起端庄娴雅的微笑,手心却被指甲狠狠地掐出了痕印。
“你……你是!”
那婢女正挑起帘子来,待认出是谁,脸色登时一白:“见、见过东方美人!”
“是谁啊,云芝?”
屋内有女子的声音响起,有气无力。
“怎么,不想让我进去么?”东方瑶看着云芝,说道。
云芝惴惴道:“哪里哪里,美人请进!美人请进!”
屋内摆设简单,颇为雅致,香炉未设,倒是有股幽幽的檀香,东方瑶四下一望,原来内间设了佛事,正有白烟飘出,须臾,那珠帘挑起,走出来一个体态孱弱的少妇,一见来人,手中的佛珠立时落碎于地。
怔凇良久,顾氏的双目逐渐沁出泪水,恨意昭然于瘦弱的面容,“东方瑶,你……你…….你这个毒妇,蛇蝎心肠的女人!”
东方瑶挑眉看着她。
顾氏见东方瑶不言不语,更是出离愤怒,心中料定那事是她所为,摇晃着步子就扑上来,“你还我孩儿,你还我孩儿!!”
手还未碰到目标,自然有人把她拦在一边,芍儿当先叱道:“顾氏,你有话好好说,做什么动手动脚!”
“你害死了我的孩儿,竟然还有脸来见我!东方瑶,你不要以为我如今身无长物,待来日因果轮回,佛祖定要你生不如死!”
顾氏脸色涨的通红,一手抓着芍儿一手指着东方瑶,满脸梨花泪,倒真像是逮着一个残害幼儿的蛇蝎妇人。
东方瑶忍不住在心中冷笑,因果轮回,顾氏,你同我讲因果轮回?
真不知她这些时日日日拜佛,夜夜念经,究竟是超度她夭折的孩儿还是编排那些虚无缥缈的诅咒,说什么因果轮回,倒真是恬不知耻自以为是!
没理她,东方瑶径自寻了个位置坐下。
一边的抹云端上茶,东方瑶吹了吹,饮下一口,悠悠道:“今日日子不错,出门我还翻了翻黄历,都说宜祭祀嫁娶安葬。”
“你……你……到底还想要怎样?”一听这话,顾氏的身子终于忍不住抖了起来,“我和夫君已经落魄至此,为什么你还要来害我?”
“我想怎样,”东方瑶微笑着起身朝她走来来:“你说我想怎样?”
看着东方瑶愈来愈近,顾氏的心直跳出了嗓子眼,她哆嗦道:“你今日杀了我,夫君定不会放过你!还有……还有太后……你滥用私刑!我的夫君才是嫡子,总有一日他会再回长安的,你这贱婢,你到时定不得好死!!”
话说到后来也不哆嗦了,恶狠狠的让人想笑。
东方瑶怜悯的瞧着她,就像是瞧着一只无知的落水狗:“你一直以为是我害死你腹中孩儿是吧?那么我今日就来告诉你,到底是谁害死了那个无辜的孩子,是你,一直都是你!别这样看着我,你难道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既然自称是明医顾逊之后,该不会不懂医理,可惜你这人,是除了医理其它都是白痴,和我说因果轮回,这轮回不就映照在你自个儿的身上吗?”
作孽太深,你为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考虑过吗?
顾氏的脑海中蓦然冒出这句话。
“不!不是的不是的!”
她张牙舞爪,嘶吼起来:“一派胡言,你胡说!你胡说!是你害死的他,是你害死的他!”
她哭的涕泗横流:“蛇蝎心肠的毒妇,竟然还来骗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只要我今日死了,总有一日你不得好死!”
“啪”
空气中响起清脆的声音,瞬间,房内安静了许多。
东方瑶垂眸看着半跪在地上一脸一言难尽的顾氏,努力对她挤出一个笑来:“先不说你如今被休无名无份,肚子里的孩子也什么都不是,而一个身有残疾的庶人,你以为他日后能做什么?”
“你……你说什么?”
“我说身有残疾,哦他断了一条胳膊,怎么样,是不是听起来就很可怕?”东方瑶看着她一脸痛不欲生的样子,继续恶毒道:“不过你放心,今日你死了,你夫君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待我将你给他的信略一修改,改做‘妾不苟活’,因为失去子嗣而羞愧自尽,你猜他会怎么想?”
“东方瑶,东方瑶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他,我不在乎了,那个孩子就当是我赔给你的,他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做的,全都是我,是我蛇蝎心肠,楚荷是怎么死的是我一手策划,你杀了我,杀了我一了百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不要这样再折磨他!
她身子剧烈的颤抖,拽住东方瑶宫裙的一角。
被求者高高在上,求人者卑贱如泥。
东方瑶终于明白,她要做的是被求者,而不是一辈子寄人口舌卑贱如泥。
“你说的没错,蛇蝎心肠的是我,”她平静的注视着顾氏,木然道:“当我得知小荷死的时候,当我知道你怀有身孕的时候,我迫不及待的想要你这个孩子的命,我想要他给我的小荷陪葬,我想要看着你和李况如我一般生不如死。多少次,每当这个想法冒出来,我都一边感到快意,一边感到羞愧,可是值得吗?为了你和他这种人,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孩子,我终究做不到,所以你明白了,是上天有眼、因果轮回,害死你腹中孩儿的就是你自己!”
这一句句凌厉而铿锵有力,如一把利箭刺在顾氏的心口上,她捂着双耳:“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明白那个孩子怎么夭折的,只是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到手的一切转眼成空人这么懦弱,她不愿意把责任归咎于己。
东方瑶抬手拿起芍儿手中的白玉瓷壶,抓起顾氏的下巴,一股脑儿倒了下去,任她如何挣扎如何呜呜乱叫都无济于事。
这毒,是河豚心脏之毒提炼而成,一滴就可以致命。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想死!”
她远在他乡的夫君,尚未出嫁的女儿,心心念念荣华富贵……全都没了。
垂死挣扎间,她愤懑而无力的重复着这句话,仿佛真的说了就可以不用死了。
慢慢的,她不再挣扎了,身体软倒在地上,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捂着自己的小腹,满脸的汗水,腹中绞痛,却连一句呻吟都无法出口。
良久,她终于停止了挣扎。
东方瑶心如刀绞。
泪水充溢在眸中就是不肯落下。
同样的毒,她就是这样害死了小荷,小荷死的时候该有多难受,她是怎样一个人面对的死亡?
“快把她抬出去!”
芍儿赶紧吩咐,须臾,人都退了出去,室中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有芍儿留下了,她看着东方瑶痛苦的表情,知道其实她没那么痛快,就算大仇得报,就算卫将军已经洗脱罪名官复原职,就算卫夫人得入卫氏宗嗣,可是已经逝去的人,终究回不来了不是吗?
“娘子?”
她小心翼翼的试探。
“没事,我没事。”
回答芍儿的是一声低哑的安慰。
没事的。
东方瑶闭了闭眼睛,觉得有些疲倦,但她也很清楚,她不能倒下,事已至此,将再无转圜余地。
她知道李况不能死,她也不会再莽撞,因为她要让他生不如死,
她要做的,不仅是要保全自己,保全身边人,更是为了家族的明日。
可是明日,又是怎样的一副景象呢。
她走到窗边,望着湛蓝清冷的天空,眸中却带上几分怅惘。
第二章 推心置腹
从舍人院出来,沿着行道走了不多时,便见路边站了个一身盘领窄袍的英武青年,满脸笑意的向这边看来。www.uu234.net
“城之,我可等了你老半天,怎么样,看要去家中坐坐?”
段骁飞老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崔城之拐到家里去,也好实施一下思娴和自己想了半天好计谋。
崔城之挑了挑眉,边说边走:“只是去用膳便罢了,若是还有别的,你可别怪我翻脸无情不认识你。”
段骁飞这厢却嘻嘻的笑:“你这是说什么,不过是用个午膳而已嘛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穿着一条绔子长大的,难不成我还能骗你?”
“你能不能骗我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我卖了我可是能猜出一二。”
看着崔城之这十分淡定的样子,段骁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说你这家伙是怎么想的,我和思娴还不是为了你好…...诶,这是哪个宫里的阿监?”
面前站了个绿衣婢女,见两人停了下来,敛容恭敬道:“打扰二位郎君了,皇后娘娘请崔舍人含凉殿一聚!”
段骁飞惊诧的看着那婢女。
……
“姑母,他……他究竟是个什么怎样的郎君呀?”
含凉殿中,有女子温软的声线响起。
贵妃榻上,沈如柔笑的一脸喜气:“这还用问,你姑姑我见了多次,自然是生一表人才,为人十分谦逊,这长安可是有多少的世家贵族都向着太后打听他呢!”
那女子顿时羞红了脸,良久,才缓缓道:“听姑姑和阿爷都夸赞他,可是四娘却有些想不通,他不过是个六品的通事舍人,之前又娶过妻,怎么就入了姑母和太后娘娘的眼呢?”
瞧着沈四娘一脸孜孜不倦的样子,沈如柔也没那么多卖关子:“我原本也是瞧不上,还不是你阿爷指点我,这些事情合该先下手为强,他一个舍人职位虽小,却多次面见太后还在蓬莱殿用过膳,你看太后是不是抬举他!”
沈四娘颇为惊诧:“在蓬莱殿用膳?”
这可真是天大的恩宠了,想想就是谁在那位身边坐坐那都是恩赐了,更别说竟然还是用膳!
沈如柔笑道:“先不说太后,这崔城之出身还不一般呢,听说正是河北大族博陵崔氏的长房嫡孙,怎么,你姑姑总算没亏待你吧,这事情可遇不可求,虽说是个续弦,可如今他家中并无一房妻妾,你去了岂不是直接管家?若再有太后提拔,你阿爷的出头之日也就不远啦!到时候说不准还能帮衬着你姑父和姑母一二呢。”
这话好像扯得有些远……沈四娘免不了脸一红:“哪里哪里,姑母这话说的,您和圣上那是什么身份?”
话虽如此说,实在不是沈如柔贬低自己,真是拉皇帝的手不如攀太后的脚,朝政军政大事都是太后大权在握,她一句话就能把自己死扣在含凉殿,现在若不及时提拔自己的亲信,谁知道要看她多少眼色!
一想到自己如今是名正言顺的皇后,沈如柔就浑身充满斗志。
“崔郎君来了。”
有婢女禀道。
不多时便见外面走进来一位年轻的郎君,他进来微微行礼,“见过皇后殿下,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沈如柔笑道:“倒也没什么事,只是前几日在圣上那儿见了你的丹青十分欢喜,这才想再来讨要一副。”
一边向着自家侄女去打眼色,却发现她似是怔住。
沈四娘怎么也想不到这崔城之会是这样的……风采。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家世这样好却丧妻多年未娶,难免不会要人心生疑虑……沈四娘并没有抱多大希望,纯粹是看中了他的身份和地位,谁知如今一见,她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不知这位娘子是?”
崔城之见沈四娘一直盯着自己看,也不好意思装作没看见,只好淡笑着问沈如柔。
他这一笑,嘴角的春意便游弋在笑涡中,仿佛能将人溺毙。
沈四娘腾的红了脸,忙解释道:“妾唐突郎君了……妾……”
却嗫嚅着说不出来一句话。
沈如柔忙解释:“这是四娘,家兄小女,今日特入宫来瞧我。”
崔城之轻点头,表示自己的礼貌,末了,又笑道:“不知殿下想要一副怎样的画?”
沈如柔暗忖:怎么着也要给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念及此,她便准备下令:“就为”
“太后娘娘驾到!”
一声尖细的男声打断了沈如柔卡在嗓子眼的话,惊得她蓦然一呆。
“怎么,这是什么阵仗?”
太后今日穿了一身裁剪妥帖的金绣彩锦冬衣,看上去既不臃肿也不单薄,她轻车熟路的进来,倒像是进自己家一样,身后只跟着贴身的两位内侍和一名婢女,坐毕,才问道。
沈如柔赶紧站起来:“母后,儿这是……儿这是……和崔舍人求丹青呢。”
支吾了半天,又赶紧把外甥女推出来:“四娘,还不来快拜见太后娘娘!”
沈四娘赶紧行礼:“四娘见过太后娘娘,娘娘万福。”
韩鸿照摆了摆手:“别站着了,快坐吧。”
沈如柔惴惴地坐了,心中却不安。
没错,撮合两人这件事她事先并未对太后提起过,可这似乎……也没什么吧?
想到这里,她底气足了起来:“不知母后会来,儿也没多准备,万望母后恕罪!”
韩鸿照微笑:“我不过随便来坐坐罢了。”
她把眼神放到沈四娘身上,温和道:“原来是四娘,怎么没和你阿娘一道入宫?”
沈四娘看上去有些局促:“阿娘今日去礼佛,四娘便代阿娘入宫来侍奉姑母了。”
韩鸿照笑的愈发和颜悦色:“四娘芳龄几许,生的倒是极为端庄。”
沈如柔顿时一喜,答的比侄女还快:“今年十五,不过蒲柳之姿罢了,难为母后夸赞了!”
韩鸿照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沈如柔以为太后有他意,谁知接下来韩鸿照也没多问,喝了一盏茶便走了,不过她最为郁闷的是,太后临走的时候还叫走了崔城之。
又是冬日,虽是午后,却也凉意人。
韩鸿照走了几步,才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周围是花园,四周无人,只有内侍婢女跟在身后。
崔城之瞧了瞧旁边干枯的竹树,心中不知作何滋味:“殿下,儿并无此意。”
韩鸿照停了下来,打量着崔城之:“你是现在并无此意,还是未遇见有意的?”
不知为何,崔城之脑海中蓦然就闯入了一个少女高傲的身影,感觉到心咚咚跳的很快,他垂眸压抑道:“儿如今并无此意。”
韩鸿照叹了一口气:“城之,你这是何必呢?我也知道你对汀兰无意,如果不是因为卢氏,你怎么会鳏居多年不娶,斯人已逝,你何苦要钻牛角尖记挂着一个已经不在的人?你祖母父亲皆是少年不顺,如今我身份也不同往日,你想要什么没有,怎么还要走他们的老路?”
崔城之默然良久,方道:“殿下,那件事情,其实我已经放下了。”
韩鸿照显然不信:“皇后有心给你撮合,我之前也不是没这样过,你又为何要拒绝呢?”
崔城之觉得心底有些苦涩,不过他脸上并未表现出来,只道:“殿下教诲,儿实在觉得羞愧,倘若有机缘,必不会再辜负殿下一片心意。”
韩鸿照终于满意的笑出来,颔道:“这才对嘛,阿姊把你托付于我,我也得当得起这个长辈。”
第三章 多管闲事
“等会儿太后娘娘回来,你该怎么着?”
雕龙刻凤的朱红大柱,盯着上面精致的纹路,王德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曹总管都已经安排妥当,茶水糕点亦是备齐,这……”
“蠢货!”
王寿脱口而出,冷笑:“那曹吉祥鸠占鹊巢,你如今这番是要追随他的意思?既然如此,我这个师傅也没用了!”
不想当内廷大总管的内侍不是好宦官,可这宫中虽人人心中敞亮,毕竟也要有主子的恩宠和赏识不是?
这一点上王德明显识趣了不少:“师傅勿恼,并非是儿不思进取,只是这曹内侍原在先帝身边便是总管,太后娘娘又对他颇为赞赏,儿这种身份也不好得罪他呀。www.uu234.net”
说完摊手,表示自己也很无奈。
王寿怎会不知其中机关,不过他不甘心,十分的不甘心,自己在太后身边伺候这么久,原想着先帝走了自己便该是这大总管了,谁知那曹吉祥不去为先帝守陵反而跑到太后身边横插一脚,硬生生抢走了自己的大总管之位。
搁谁谁不气?
然而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那就是插队虽可耻,但也要看资历的曹吉祥早跟着先大总管何福混的时候,王寿还在太后身边捧洗脚水呢。
于是王德很识趣的装傻,笑嘻嘻道:“师傅但有指使,儿自然不敢不从。”
王寿正郁闷,便听有人禀告太后回来了。
不过他们进殿的时候,却发现早先有一人比任何人早到。
“少简,今日怎么不在御史台?”
那郎君面白容俊,就连一举一动都十分优雅,正是前些日子被赐李姓的御史中丞李少简。
太后看上去心情不错,和李少简多说了几句话,李少简淡笑着一一应了,看的王寿心中鄙夷。
他再去看曹吉祥,却见吉祥面目肃穆侍立一侧,眼观鼻鼻观心,就连一直跟在他身边那脑子不太够用的阿赞都是目不斜视。
太后宠爱李少简可不是空穴来风,永昌三十九年之前他也只不过是御史台一个小小的侍御史,这不过一年的光景,他就又从通事舍人爬到了正五品上御史中丞的位置,那可是御史台的贰官,可谓今非昔比。
太后甚至口谕,蓬莱殿李中丞可以随意进出“商议政事”,两人秉烛夜谈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每每徐少简,哦不,李少简都是一副反主为客的样子,搞的自己插不上手,倒看的王寿心中得慌。
当然,不只他一个人心中膈应,当先瞧不上李中丞的曹友真就算一个。
曹寺丞在大理寺从狱丞做到录事再到今日的大理寺丞,努力了二十几年,这李少简不费吹灰之力靠着他那张小白脸讨好讨好太后就做到御史中丞的位置,自然心中不爽快。
再加上李少简这人表面看上去也很是谦和,曹友真也不愿意跟别人卖关子了,这日上朝,太后姗姗来迟,大家私底下议论纷纷,下了朝,曹友真也拉着崔知同不满道:“论资历论身份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仗着自己长得好,看他平时还一副清高的样子,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哼,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崔知同挑了挑眉,四下一瞧,小声道:“曹老兄,这话可不能乱说,妄议太后被人听到那才是攸关性命的大事!”
曹友真冷笑:“听着了又如何,我可没妄议太后!”
东方瑶正从宣政殿下来回去,途经夏芳园,见其中依旧有大片郁郁青青,不由得走进去看。
芍儿怪道:“如今已入隆冬,娘子为何要进这一片荒芜的院子?”
东方瑶微笑:“没什么,不过是看多文卷,见了这翠翠绿绿眼睛倒也没那么难受了。”
两人愈走愈深,东方瑶想起来这几日太后对自己说的话,再加上她种种作为,总感觉有什么别的意思,不想走了神,忽听到两个压低声音的男声,倒是激的一下子返回神来。
“听着了又如何,我可没妄议太后,说的那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奸佞小人,油嘴滑舌,恬不知耻!”
奸佞小人,油嘴滑舌,恬不知耻?
东方瑶脑海中瞬间出现的就是一个满肚子吃饱了油脂没地方放的男人形象,很显然这男人此时就在前面,并且很不自知……嗯,东方瑶挑了挑眉,严肃的看了一眼与她同样想法的芍儿。
一声叹息,另有一人道:“老兄今后万望慎言,这李中丞可不是省油的灯!”
须臾,便听两人有告辞之声,几声枯枝嘎吱的声起,未几,便没声了。
东方瑶可没听人墙角的习惯,这便准备打道回府,忽然听见身后有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东方瑶眼皮子一跳,不用想她也知道,今日可不能消停了。
果然,曹寺丞很生气:“你这女子,竟然听壁角,当真是毫无妇德廉耻!”
“寺丞误会了,妾不过想来园里走走罢了,是刚刚才来的。”东方瑶好声好气的解释道。
曹友真阴冷冷的哼了一声:“壁角都听完了,你自然可以随便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给个台阶你还不愿意下?
你以为我想听吗?夏芳园是你曹家开的,只有你和崔知同想来就来?
不过东方瑶知道曹友真的脾性,都说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君子,她并不想招惹他,只好压下心底的愤怒,继续低声道:“今日是妾鲁莽进了夏芳园,冲撞了曹寺丞,只是妾当真刚到,丝毫不知寺丞为何发怒,若是真有不当,还请寺丞海涵。”
这一声声寺丞倒是叫到了曹友真的心坎里,他量东方瑶一个小小女子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只倨傲道:“只要你管好自己的嘴,今日冲撞本寺丞也就既往不咎,否则太后娘娘那里,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东方瑶望着曹友真逐渐走远的背影,终于忍不住抚额叹息。
当然,是为曹寺丞这愁人的智商。
……
“哎呀,你就别说这事了!”
一手接过碗筷,干脆自己动手布让。
沈如柔讪讪的收回了自己的手,在膝上挫了搓,“陛下,妾也是为了你着想,母后身边有此等人,简直是有辱国体!”
李陵只是摇摇头,夹起一块鸭炙放入口中,细嚼慢咽。
沈如柔见丈夫见没什么大的反应,又小声道:“夫君,我听说昨夜徐少简在母后的蓬莱殿中待到快了三更天才离开!”
李陵好笑的去看妻子,却见她一副神秘兮兮又小心翼翼的样子,终是叹了一口气。
沈如柔不解:“陛下,这话可也是阿兄要我提醒你的,想来都是奸佞误国,忠言逆耳!”
李陵忍不住失笑,沈俞恩才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不过皇后又搬出兄长来顶缸,他微微严肃了一下,说道:“这些事情母后心里明白着呢,何必要你一个儿媳来提醒。”
沈如柔自然是因为心中不快,她阿兄多少年了还只是个谏议大夫指头大小的官儿,徐…李少简只靠那张小白脸就能混成这样,谁看了不眼红?谁又能看的起他?
李陵自然知道妻子的心思:“俞恩也是该升升了,只是我考虑到外戚干政一事,才故意没有给他升职罢了,你也莫要心中不平,不管靠的是什么,他既然能从徐舍人变成李中丞,自然是有他的能耐。”
说完夹了菜给妻子:“你没事的时候多去侍候母后,莫要让她觉得心中不快才是真的。”
沈如柔面上应承下了,心中却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侍候侍候,说白了不就是要她立规矩嘛,听她那一套话,做她那一套事,难道谁还敢忤逆她不成?
第四章 位尊婕妤
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
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
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
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纤手素素,推窗开来。(注)
有寒气混合着冬雪清淡的味道,清冷入鼻端。
东方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托腮立在了窗侧。
一转眼,又是除日。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去年的这个除夕,她是孤身一人,今年的除夕,竟又是一个人了,这般的日子,还要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呢。
心中有几分怅惘,也有几分失落,在窗口吹了几丝冷风,觉得有些冷了,忽然身上一暖,东方瑶回头去看,芍儿正往自己身上披了个大红色的斗篷,看上去颇为喜气洋洋。
“娘子仔细身子,这寒风可冷着呢。”她笑嘻嘻的说道。
东方瑶一边应了,一边摸着身上的斗篷,笑道:“这是哪来的斗篷,颜色如此鲜艳,我怎么没见过?”
芍儿幽怨的看了东方瑶一眼,说道:“娘子又忘了……这不是圣上赏赐的么,还是皇后娘娘说娘子新衣太少,这才找人新作的。”
东方瑶怔了片刻,讪讪道:“唔……这我倒忘了,不过颜色实在太显眼了些。”
“新年新气象嘛,红衣更能衬娘子肤色,”芍儿笑的喜气洋洋:“这不是圣上和娘娘体恤么,换了谁能有这恩宠?”
东方瑶失笑:“我瞧着你这丫头比我还高兴,自己的新衣服也添了不少吧?”
一会儿有小婢女进来,将新烫的葡萄酒摆在了食案上。
白玉的瓷壶中荡着紫光潋滟,醇香的葡萄酒味道飘了满室清香,芍儿兴冲冲的为东方瑶布让,“娘子,这酒还是要趁热喝!”
东方瑶坐定,看着这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和往昔已大不相同,待倒好了酒,手中掐了竹著,正待举手间,心中却是一阵难受。
“知道你喜欢喝葡萄酒,我特意去和史司膳偷偷讨了一些,史司膳人好,也没计较,不过这个人情,你可要自己去还呀!”
“就是你有什么事,我也很愿意你一起承担,你又何必顾虑这么多呢?”
“我不惧怕死亡,我只是……害怕离别。”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祈愿上苍从未听见过,难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想要安稳的生活真是痴人说梦吗?
酸楚和无奈竟是一齐满涌上心头,连指尖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她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
李况和顾氏都受到了惩罚,可她还是放不下心结。
她究竟还在心心念念什么,她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是至高无上的权利,强大到可以为身边人遮荫蔽雨的,还是繁华落定的安稳,就算是痴人说梦?
“啪啪啪!”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声,芍儿看着呆滞状的东方瑶,按着胸口粗喘了两口气。
“娘子,外面有爆竹,芍儿先出去啦!”
她身形一晃,接着整个人便利落的出门去。
门外已不再大雪纷飞,待芍儿出来,望着满庭的银白,点缀其中的鲜妍,终是无力的叹了一口气。
东方瑶沉默的放下手中的竹著。
她愣愣的发了一会儿呆,又沉默着拿起了竹著,吃了一口菜,口中有苦味,她又吃了一口,还是苦的。
味同嚼蜡,食之唯苦。
她闭上眼睛,微微吐出一口气来。
想起还有酒水为品,便倒出一小杯来,慢慢的品。
大约是两杯酒的功夫,又听外面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接着是芍儿敲门,“娘子,太和殿下旨了!”
东方瑶心中一凛,赶紧整装开门,不过一会儿,有个宦官模样的人走进来,手中卷着诏书,正是圣上身边的心腹内侍冯直,他先是行了一礼,笑呵呵道:“美人万福,奴是替圣上传达旨意。”
东方瑶赶紧肃身而跪,拜道:“臣恭迎陛下降旨。”
“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咨尔美人东方氏……系出高闳,祥钟戚里,矢勤俭于兰掖……立为婕妤……”
念毕,冯直虚扶一把,将诏书递到东方瑶手中,笑道:“东方婕妤,这可是自古以来难得的第一份恩宠,你可莫要辜负了圣上的一番苦心。”
东方瑶心中微诧,自古以来难得的恩宠?
冯直却是卖了个关子,笑道:“明日一早婕妤前往蓬莱殿侍奉的时候便知晓了。”
芍儿接过那诏令收好,等冯直走远了,还一边碎碎念道:“怕是一口气说完会憋死他……”
第二日一早,东方瑶照常来蓬莱殿,一路上,看着一众婢女小心翼翼恭恭敬敬行礼的姿态,她已经猜了个**不离十。
果然,进了蓬莱殿,阿赞先迎了上来:“婕妤来了!殿下要我问婕妤,昨日的诏书可还满意?”
东方瑶装作不明其意的样子,轻声问道:“哦,妾愚钝,还请内侍不吝赐教?”
阿赞兴冲冲的压低声音:“那婕妤之位可只宫中一位,便是东方婕妤,原先在这位上的贵人,全都降旨换成了宝林,婕妤已从嫔妃之位换做协助太后和皇后殿下打理内宫的正三品女官之位!”
东方瑶心中真正惊讶了。
她的确猜到了前半部分,却没料到后半部分,自己竟然脱离了后宫嫔妃的封号,真正变成了位高权重的女官。
昔年韩鸿照为了要自己留在她身边,才封了这才人一名,可表面上仍旧是皇帝的后妃,如今一跃高升,竟是连妾侍的名号也换了,真不知该是喜还是忧。
阿赞正想再说些什么,忽听身后有人轻斥道:“阿赞,缘何拦住婕妤去路,殿下可在里面等着呢!”
阿赞一脸歉意,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退开:“婕妤莫怪,是奴婢卖弄了。”
东方瑶也知道阿赞是好心,心直口快,自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冲他微微一笑:“内侍说的哪里的话。”
随后对曹吉祥温和道:“曹内侍误会了,是妾非要阿赞告知的。”
这才随着曹吉祥走了进去。
案几上,韩鸿照正在埋首,一见东方瑶进来了,便将手中的一个章奏收了起来压在一边。
“来了?”
东方瑶忙行一礼,朗声道:“殿下厚爱,臣实在是羞愧难当!”
“圣上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韩鸿照说道。
她起身来,由灵芷和婉娘服侍着净了手和面,又对东方瑶打了个手势:“等会儿我用完早膳,你再随我一起去含凉殿寻圣上谢恩,这会子先去看看我为你收拾出来的章奏。”
东方瑶赶紧应了声,待太后身影走远,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灵芷早为东方瑶安置好了坐榻,做了个延请的收拾:“婕妤先请上坐,奴婢去为婕妤沏茶来!”
东方瑶微微颔首,便坐到了一边。
打开案几上的几个敕书,她细细的看了看。
一则是楚州刺史上的,说是楚州去年收获甚少,眼看旱涝时节来临,只怕新修的堤坝又要破损,请朝廷拨款赈灾,先挨过这个冬季和开春,下画“可”字。
然后是礼部侍郎何纾的敕书,说李况被贬后身体每况愈下,当初虽有胁迫先帝之嫌,不过先帝也未曾归罪过他,如今长安的妻儿也凋零残尽,实在是备尝艰苦,念在血缘之谊,不如再封其为郡王,在益州安度晚年。
书底,依旧是画了个可。
东方瑶放在一边,又打开一个,然而这一看,她却心底一惊。
从蓬莱殿出来后,芍儿在外面候着,一见她出来便迎上前:“娘子出来了。”接着为东方瑶披上斗篷。
东方瑶拉了芍儿,说道:“赶紧回去。”
芍儿诧道:“娘子这是怎么了,可是饿着了?”
东方瑶有些无奈,却只好说道:“大约是这样。”
主仆两人也没多说,便快步走着,可是走着走着,东方瑶又觉得不对劲。
曹友真被谏议大夫参劾,说到底是他自己嘴巴太大,跟自己有多少斤关系?就算是他疑心自己,那她也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想到这里,东方瑶脚步便慢了下来。
那个家伙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自己也不是神仙,总不能叫人人都看自己顺眼。
芍儿见东方瑶一快一慢,大脑有点跟不上,“娘子……你这是……又不饿了?”
谁知东方瑶忽然又停了下来,芍儿赶紧住了脚,正想问问到底是怎么了,定睛一瞧,却暗忖不好。
这站在两人面前的自然不是别人。
曹友真一脸气愤,指着东方瑶的鼻子:“东方瑶,你这个贱人!”
被指鼻子者一脸平静,竟毫无羞愧之情,曹友真出离愤怒了:“敢做不敢当,你敢说那敕书不是你指使裴延知上的!”
指使裴延知?
东方瑶冷笑,她还没那能耐,恐怕裴大夫厌恶自己还来不及。
芍儿脱口道:“寺丞说话可要注意点,我家婕妤那是圣上亲封的正三品女官,你平日里就指名道姓如此辱骂,他日再有敕书上去,那也只能是咎由自取,与……”
第五章 记忆过人
“芍儿!”
然而还没等曹友真一口唾沫淹过去,却见东方瑶已经叫住了芍儿,斥道:“寺丞那是什么身份,哪里轮得到你来插嘴?平日里我是怎么嘱咐你的!”
芍儿愤愤不平,看了一眼曹友真挑衅的眼神,只得低头退后几步,“是奴婢失礼了。顶 点 X 23 U S”
东方瑶抬首去看,曹友真就这么冷眼瞧着,眼中十分不屑。
现仇现报太没风度,秋后算账才是有素质的表现(注:选自当年明月《明朝那些事儿》),想起在史书上看到明月先生的话,东方瑶深以为然的咽下了这口气。
“妾既然未曾和寺丞有过纷争,又许诺于寺丞,自然不会出尔反尔,做背信弃义之人。”
她说话时眼神肃正,满脸清冷,分明是一副严肃的态度,不知为何曹友真却只觉得东方瑶傲慢无礼,目中无人,他继续冷笑:“背信弃义的事情你又不是没有做过,总之今日之仇我是记下了,他日我必要你加倍奉还,洗血今日之辱!”
不仅被太后当众斥责,遭受那徐少简一记冷眼,更是无缘无故就没了一年的俸禄,这钱财来之不易,对于曹友真这种爱财如命的人来说,真是不啻于要了他半条老命。
“曹寺丞一向明辨是非,不如多注意身边之人,毕竟这世上本就不缺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的小人。”东方瑶讥讽道。
“你是什么意思?”曹友真眯起眼来,一脸警惕。
“妾没有别的意思,妾再三申明此事与妾毫不相干,寺丞既然不相信,那妾也没有别的法子。”东方瑶不咸不淡的回敬。
曹友真就这么阴冷冷的盯着东方瑶,末了,又恶狠狠道:“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说完拂袖而去。
“娘子,他这是什么意思啊,怎么能说话如此不知轻重!”
芍儿看着东方瑶一脸漠然,忿忿道:“分明是他爱嚼舌根,出了事还要赖别人……”
东方瑶摇摇头:“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也不能把他掰直了只听我的,”说完又看着芍儿,正色道:“今日我并非是有意斥责你,只是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君子,和曹友真这种人还是少说话的好。”
芍儿闷声撇嘴:“娘子身份比他尊贵多了,为何还要受他如此羞辱?”
东方瑶心中叹气,她愿意吗,被人指着鼻子骂贱人,虽说她自己已经习惯了,可是说到底是逞口舌之快当着面起冲突委实不是明智之举。
她拍拍芍儿的背:“好了,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回去吧,我早饿了。”
……
案几上有只肥腻腻的猫儿,正翘着自己的几根威风凛凛的胡须,舔着爪子,时不时歪头向一边一瞧,懒洋洋又可怜兮兮的叫上一声。
“喵呜~”
“还叫,再吃就变成大肥猫了,到时候连我都拎不动你,看娘子还会不会再抱着你逗你玩!”
那猫听罢更委屈了,大眼睛眨了眨,琉璃般翠色眸子都雾蒙蒙的,软趴趴的丧在案几上。
章怀秋放下手中的笔,轻声嗔道:“你这样训它,那猫儿知晓什么,最近说话怎么和芍儿还愈发相似了?”
映柳像阿泠被吓到时炸了毛的样子:“娘子你这是说什么,我哪里和芍儿那傻丫头像了!”
章怀秋唇一笑:“过来为我研墨。”
映柳走过来:“前几日东方婕妤和殷女史新编写的女则,娘子这是在抄写呢?”
几日前东方婕妤上书,说是请太后下旨重修女则,太后准后,东方婕妤和殷女史不多日便交上了新女则,可谓才思敏捷,是以太后大悦,命章怀秋抄写几份送到各宫中给诸位妃嫔观看研习。
章怀秋点点头,拿笔蘸了映柳新研的墨汁,便在宣纸上书开。
连头都不必抬,大约是一盏茶的功夫,章怀秋依旧低头默写。
映柳赞道:“娘子真是厉害,只看了一遍这便记住了,如此这般,恐不日便可交上,到时太后娘娘必定还会奖赏娘子。”
章怀秋继续淡笑:“什么奖赏我也不要,只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便可以了。”
映柳不解,嘟囔道:“娘子又不要?映柳之前还以为娘子是……是故意的呢。”
章怀秋低头凝视着自己写的字,略微沉了沉心:“的确是故意。”
映柳正吃惊想问,便听外面有婢女传话,说是长安殿东方婕妤来暖玉阁一聚。
待东方瑶进来,芍儿便兴冲冲的朝着阿泠奔过去了,一边问映柳:“好姐姐,阿泠今日有没有想我呀?”
映柳扑哧一声笑出来:“傻丫头说什么呢,这猫儿也不会说话,我怎晓得它是怎么想的!”
待东方瑶坐定了,章怀秋亲自为东方瑶沏上茶,笑道:“瞧阿泠整日一副恹恹模样,想必是在念叨芍儿妹妹。”
东方瑶失笑:“芍儿不过混说,怀秋姐姐也信她的。”
四人又说笑了一会儿,东方瑶无意问了一句“不知前几日的新女则怀秋姐姐誊写多少了”,章怀秋正在饮茶,听罢放于案几上,柔声道:“不过二十份,还差四份呢。”
东方瑶却是一惊,二十份?
短短三日,她竟然已经写的这么快?
难怪婉娘这样说话,看来章怀秋的确是聪慧过人。
见东方瑶面露惊讶之色,映柳忍不住得意道:“娘子早就记住了内容,写的时候才不浪费时间。”
“让妹妹笑话了,哪有映柳说的那般,不过是写的快些罢了。”章怀秋十分谦虚。
“姐姐莫要自谦,”东方瑶笑吟吟道:“姐姐有如此才能,善记之名,恐怕很快就可以传遍宫中了。”
章怀秋看上去不是那么高兴,她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而已。
没错,她一直都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
年少她就曾偷入养父的书房,记下他房中最机密的书信往来,无耻也好,不知恩义也罢,她只知道自己孤身一人,手中必须握有他人短处,如果不是章守英如此待她,辜负在她父母灵堂前的承诺,她也不会行如此不义之事。
人想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代价的。
章守英和韩鸿照斗付出了代价,而章怀秋和韩鸿照合作,为了留在大明宫,也将会付出代价。
果然,自女则抄写完毕,阖宫传阅,除了那可以和东方瑶想媲美的字体,她超群的记忆力也开始被人津津乐道。
太后数次招章怀秋入宫侍候,言谈之间颇为赞赏,更是有进封之意,可惜章怀秋再次婉拒,表意自己只想做个“先帝旧妃”而已,一时之间巴结的人更是不少。
只是这边章怀秋得宠之后,东方瑶却不再上门,连阿泠都日渐消瘦,怪的映柳真以为这畜生是想芍儿想成这般。
“君子之交,不过如此而已,婕妤心如琉璃剔透,真是令人敬佩,”章怀秋淡淡一笑:“准备准备,我亲自去长安殿。”
东方瑶自然是欢迎之至。
她不去暖玉阁,也不过是为了避嫌而已。
看着东方瑶案几上摆着几份敕书,章怀秋压下心底的惊讶,漫不经心的问道:“听说这几日兵部在准备排兵布阵,可是边疆又有大事发生了?”
东方瑶也不瞒她,三言两语说道:“近日回鹘作乱,北庭都护府大都督刘伯礼刚巧病逝,他手下大将苏欲言却带着为数不多的将士奇袭回鹘叛军,一战告捷,因此圣上太后大喜,除了派援军接应,还打算加封苏欲言为新任的北庭大都督。”
章怀秋拿着茶杯的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此事可是当真?”
东方瑶见她神态有异,不免多瞧了她一眼:“是真的。”
章怀秋不自然的笑了一下:“苏将军当真是勇猛过人,早些年我对他就颇为仰慕。”
随即低头来,再抿唇一笑。
第六章 别有深意
新年之后,太后连续在宫中举办了不少的宴会。www.uu234.net
若说是普通宴会也就罢了,这流水般的宴会偏偏就有不同寻常的地方,譬如每次宴会之上,都由不少的年轻美貌的高门娘子。
作为圣上最为宠爱的儿子,秦王李衡义自然也要出席。
不过虽是这样说,李衡义的身份却实在是尴尬。
其一,他为庶出;其二,他又颇受皇帝的宠爱。
今上还是闲散王爷的时候便子嗣不多,只有三女三子,这小儿子前几年风寒而夭折,除了妾侍冯氏生的一子,便是早早病逝的妾侍余氏所生的李衡义,传说圣上曾对这位余氏情有独钟,只可惜红颜薄命,是以圣上对庶长子李衡义宠爱有加。
登基之后,皇后沈氏依旧无子,冯昭仪的儿子年龄尚小,便有人出主意要皇后先将冯氏的儿子养在自己名下,沈如柔自然一万个不乐意,先不说她本就对冯氏全无好感,便是自己如今还年轻,怎么能收养别人的儿子,搞的自己好像一辈子都生不出来了似的?
可是如今她见了这七八场的宴会,却是心头发麻。
太后的意思,难道真的是不顾及自己这儿媳的情面吗?
五六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全都围着李衡义团团转,这可惜李衡义并非是善解风情的主儿,闻着这一股子的脂粉味儿,只觉得眼冒金星。
“哎哎哎,诸位娘子还是让一让,我有些饿了,还是想先去用膳。”
宴会设在春芳园中,此时花开正好,宴会便也没那么严格,大家都是想观赏的观赏,想用膳的用膳,总之没人拘束。
李衡义正打算偷溜出去和好友玩双陆,这边却又被一群娇声嗲语的娘子们拦住不得起身,实在是心中不快。
奈何男子与女子实在不好斗嘴呵斥,李衡义也只好学着好言好语的求饶。
当中有个石榴裙的少女却是一声娇笑:“殿下要去用膳,我便来为殿下布让可好?”
李衡义抬头一看,这少女一身襦裙极其鲜艳,眉眼也极是美艳,只是她今日似乎脂粉涂的太多,脸白的像个死人,李衡义赶紧转过身去,又听一少女道:“殿下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好了,何必要你来多管闲事!”
这声音十分清脆,说起话来也毫不含糊。
那石榴裙少女当先不乐意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于你又何干?”
“哼!”
一身杏黄色的收腰裙,这纤瘦的少女吵起架来可不含糊:“萧十六娘你都能来凑热闹,我为何不能为殿下说几句话!”
“你都”这两字说的萧十六娘心头刺痛,她表姐虽然在成国公府不受宠,可说到底也是个正牌的国公妃,眼前这杨九娘不过仗着自己的姑姑是端王的宠妾就如此骄横无礼,甚至到宫宴来横插一脚,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萧家惹你了,你若是不愿意,就去找你做妾的姑姑告状啊!”
“萧十六娘,你!”
杨九娘最不爱听人说自家姑姑是妾,妾又怎么样,那也是宠妾,那萧氏不过是个没人要的贱货而已,想到这里,杨九娘更是火大,她两步三步冲到萧十六娘面前,快手夺下她腰间的玉佩,伸手就扔了出去。
速度之快,看的李衡义是瞠目结舌。
“你竟然夺我玉佩,我表姐定不会放过你!”
萧十六娘到底是闺阁小娘子,若说平时斗斗嘴也就罢了,没想到这杨九娘如此娇蛮直接动手她哪里见过这般女子,当下便嘴一歪,红了眼圈:“殿下为十六娘做主!”
“这是在做什么呢!”
一声浑厚有力的声音忽然就从背后传来。
在场所有的女子不会不识得,这声音主人的威名简直不亚于夜里的索魂鬼。
“太……太后!”
不知是谁慌忙中叫了一声,诸位娘子和李衡义都赶紧转身来行礼。
接着头顶上是一声严肃的“起身”,却没人敢抬头。
萧十六娘委屈的抽泣着,杨九娘惴惴不安的绕着腰间的结樱带,李衡义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就在所有人沉默之际,萧十六娘忽听耳边响起一个柔弱的声音,她抬眼一瞧,是个样貌清秀的小娘子:“十六娘姐姐,这是你的玉佩吗?”
李衡义好奇去看,身侧这少女生的极为端庄,眉清目秀,一双黑眸尤为耀眼,竟不免看呆了去。
韩鸿照见状,哈哈一笑:“你们这些小儿女,一个个倒真是能闹腾!”
太后这都笑了,下面的人也终于敢大声喘气,抬起头来。
李衡义见那不言不语少女退到了太后一边,忍不住问道:“你可是二娘妹妹?”
太后拉了韩二娘的手,和颜悦色道:“可不就是你二娘妹妹,都这些年了,衡义还记着呢!”
李衡义小麦色的脸一红,傻傻一笑:“儿自然记得。”
……
一边有医师搭脉,白胡子的老奉御眉挑了挑,始终没有言语。
沈如柔看的心急:“怎么样?”
赵奉御摇了摇头:“殿下未曾有孕。”
果然还是这般。
沈如柔重重的叹了口气,靠在榻上,只觉得身心疲惫。
为什么,为什么她始终再怀不上孩子,想要一个自己的骨肉就那么难吗?她此生就未做过多大的坏事……
坏事……想到这里,沈如柔陡然一惊。
见皇后忽然睁开眼,侍婢阿伊有些奇怪:“殿下这是怎么了?”
那件事,那件事是……不不不,与她无关,沈如柔赶紧安慰自己,一边摆手道:“没事没事。”
赵奉御收拾了药箱,沉吟道:“皇后殿下也莫要心急,您如今还年轻,多调理几番,其实若要有孕不成问题。”
“当真?”沈如柔都不敢置信。
赵奉御笑道:“臣行医多年,从不敢欺瞒任何人,不出两年,殿下必然有孕!”
赵奉御走了,沈如柔满心欢喜,不出两年她便可以有孕,这是多大的喜事,她一定要告诉阿兄和圣上。
然而午后沈俞恩的一句话,却结结实实的为她泼了一头冷水。
“什么,母后要为衡义娶韩家女!?”
沈如柔心头巨震,韩家女可不是随便一个人便娶的起,更何况此韩家女还是韩家的嫡孙女。
“阿兄,我就说要宜娘也去么,宜娘也可以啊!”
“我倒是想要宜娘争口气,可是太后选定了韩家女,我又能如何!”
沈俞恩一脸晦气:“你也莫要逞能了,我看今日这个太子非李衡义不可,你还是认他做义子罢!”
“不是的阿兄!”沈如柔急道:“我没逞能,奉御说我不过两年必定有孕,不过两年,只要你为我拖一拖便可以了,为何非要李衡义不成?”
“我倒是想为你拖,可是如今圣上身边,哪里有我说话的地方!”
见妹妹一脸死灰,沈俞恩叹道:“沈家在朝中没有位置,说什么都不管用,你不如多讨好圣上和太后身边的人,到时候为兄才能全心全意为你谋出路啊!”
“圣上原是想的,他都对我说过,可是太后那……那怎么能许呢。”
沈如柔当然知道丈夫没骗她,太后一直在提拔自己的人,满朝文武哪个不看她的脸色,皇帝想要随便扶植另一帮外戚,那也不是容易之事。
第七章 多日不见
绮容来到含凉殿的时候,便是见母亲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m.www.uu234.net
“母后这是怎么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边说边为沈如柔倒了一杯酪浆。
沈如柔没心思喝,了一口便放在案几上,说道:“容儿怎么来了,没在宫里学女工?”
绮容坐在了沈如柔的身边,眨眨眼睛:“女工这些东西多没意思啊,我还是喜欢摆弄个花草什么的。”
沈如柔忍不住笑骂:“你这疯丫头,好的不学,倒是和我年轻的时候一个样!”
绮容笑嘻嘻道:“阿娘说我是疯丫头,又说我和你年轻时一个样,那岂不是说你自己是疯丫头?”
“死丫头,又叫错了,怎么半年多了还改不过来!”
沈如柔轻戳了绮容额头一下,嘴上这样说,心中却甚是欢喜,打量着女儿这愈发美丽的容颜,她心中也极是熨帖。
自家女儿在外那是皇室第一美人的名号,就算是这辈子就绮容一个女儿,她也心满意足了,何必非要再生个儿子去夺宠呢?
不过想到这里,沈如柔又眉眼愁苦起来。
“母后,你……你这是怎么了?”见母亲又是没了笑颜,绮容一时未反应过来。
“唉,和你这孩子说,你又懂什么呢?”沈如柔叹道。
“母后,容儿…….容儿知道,”思量半响,绮容一手缠着鬓边的青丝一边低声道:“母后想为我生小弟弟是吧?”
良久无声。
绮容抬首看了母亲一眼,见她闭目无言,又嘟囔道:“母后不愿意收阿兄做子,又……所以才会如此。”
“容儿!”沈如柔忽然睁开眼,看上去有些生气:“不许在我面前提这件事!”
“那又怎么了,阿兄是我的亲阿兄,他待我那么好,我为他说句话又怎么了,”绮容顿了一下,又忿忿道:“母后你不就是瞧不上阿兄么,可是阿兄又做错了什么,就算他出身不高,可是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欺负过我,我就只认他做我阿兄!”
“住口!”沈如柔看上去真的生气了,厉声斥道:“我早就对你说过,他不是你亲阿兄,她是你阿爷和别的女人生的,我对那个贱人厌恶至极,你再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别怪母后不留情面!”
绮容也是个倔脾气,本来是想为李衡义说好话,撮合一下两人,谁知竟吵到了这种地步,也不管不顾了叫了起来:“母后你就是小心眼,阿兄从没做错过什么,你就瞧不起他!现在父皇要立阿兄太子你就不乐意,那你为什么不去找父皇说,和我阿兄又什么干系!”
“啪!”
突如其来的一记耳光,就这么打在了绮容白皙娇嫩的脸上。
“住口,你这个畜生!”
沈如柔说完,气喘吁吁的瞪着女儿。
绮容倔强的睁着眼,眼泪在眸中打转:“母后你为何打我,我哪里说错了?”
这脆弱的声音说的沈如柔心口一痛,她咬牙看着女儿:“你出去!”
“我不走,母后不说清楚,我就不走。”
绮容一步也不让道。
东方瑶本是要来含凉殿替太后慰问一下皇后,听说她这几日身子不适,就连宴会也没怎么去,便带了些上好的滋补汤药,叫人通传了。
谁知正在外面等着,忽然有个青衣的小婢女慌忙跑了出来,正是紫珠:“婕妤来了,谢天谢地,婕妤赶紧去看看吧,我家公主和皇后殿下正吵的不可开交呢!”
东方瑶赶紧进去,面前便是一副母女二人对峙的场面。
皇后坐在小榻上,一手撑在隐囊上,一手抚额喘着粗气,看上去气得不轻。
绮容立在皇后面前,一手捂着小脸,一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服,把衣服揉的像团乱布。
“臣见过皇后殿下,见过公主殿下!”
沈如柔一见东方瑶进来了,正打算下榻来迎接,东方瑶忙不迭制止:“殿下莫要动身,臣不过是来代太后娘娘聊表心意而已!”
沈如柔按了按眼角,将脸别到一边去:“劳烦婕妤了,也……让婕妤看笑话了!”
东方瑶看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绮容,心中微微一叹,示意灵芷将东西交代好,便上前去柔声问道:“多日不见容儿,怎么愈发生疏了?”
绮容猛然转过身来,闷头扎进东方瑶的怀中,东方瑶只觉怀中小小的身子颤抖,心中颇为怜惜。
沈如柔见绮容这般,正待又训她,便见东方瑶打眼神过来,示意不必多言,也就没再言语。
“到底是母女连心,你难过,皇后殿下心里也会不好受,你这个小丫头,就是性子太倔!”东方瑶刮了刮挂绮容小巧挺直的鼻梁。
绮容嗫嚅道:“我本也没想和母后吵起来,母后这人就是耳根子软,舅舅只要在她耳边说一句,她就言听计从,我不过是看不下去,才来替阿兄说话。”
东方瑶哪里看不明白,只是可叹帝后这一家子事情麻烦,如若皇后早有子嗣,恐怕也不会是如今这个局面。
然而她到底也是个外人,皇后心底惧怕太后,东方瑶也不敢多说什么,若是误会自己有心挑拨生事,那才是真正麻烦,好说绮容和秦王关系非凡,就算日后有什么也有绮容斡旋,怕也没什么打紧,劝完了绮容,东方瑶便准备要回去。
这几日除了册立太子之事声势闹得比较大以外,也没什么其他事,东方瑶这会儿从含凉殿出来得闲,便四下逛了一逛。
从游廊上下来,远远地看见一处湖泊,她便走了过去。
面前湖水翠色浩淼,有风吹涟漪层层叠起,颇有精致之感,东方瑶盯着这面前的水发愣:“上次我落水,是在哪个地方?”
芍儿咳嗽一声:“娘子,正是此处。”
东方瑶赶紧退后两步。
当日的情形仿佛还历历在目,她至今清楚的记得,在水中的时候,有人曾抓了她的手,箍住她的腰……
“你说是石将军救了我?”
芍儿颔首:“是石将军,娘子怎么又提起这事?”
若说是石安京救了自己,可是昏迷时呼唤自己名字的那个低沉男声,会是石安京的声音吗?
东方瑶一愣,这事不想也就罢了,一想起来,好像还真是有点奇怪。
大约是……唔……横竖自己礼也送出去了。
出了含凉殿,又途经太液池,她便走了会儿,看着这一湖晃眼的波光,又不经意想起了一个人。
轻抚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她轻声问道:“这些日子,怎么不见……崔舍人?”
“娘子不知道吗?”芍儿倒是有些惊讶。
“我?我怎么会知道他去了哪儿?”东方瑶更奇怪,难道自己应该知道他在何处吗?
“芍儿前几日随行之时,立于蓬莱殿外,曾无意听曹内侍说崔舍人家中祖父病逝,正是回去丁忧,如今算来,大约有两三个月了,娘子竟然才知道。”
丁忧?
东方瑶心陡然一沉。
嫡系子孙守孝,那是要……三年。
不知为何,东方瑶心中竟有点怅然,没了一个可以斗嘴的朋友,这宫里的日子,实在有些寂寞。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回去吧。”
第八章 无济于事
绫绮殿
绮容正在认真的练字,一笔笔的画在纸上,思绪却不知跑了何处去。顶 点 X 23 U S
“陛下来了!”
外面忽有内侍高喊。
捏着笔端的手忽然一颤,心也猛烈的跳了起来,然而绮容心中这不祥的预感还未完全蔓延开,便见有个怒气冲冲的身影已经闪了进来。
“父……父皇,你这个时候怎么有时间来。”
绮容赶紧起身,又不敢抬头,只好低着头磕磕绊绊道。
李陵并未言,只是上前来,命令道:“容儿,抬起头来,让阿爷看看。”
绮容心虚的去捂脸,“阿爷,这是儿误撞的,你就别看了!”
头顶上一阵平静,绮容忙抬头来看,却见李陵满脸阴骘:“好好好,我这就去找她!”
一大早就听说女儿在含凉殿被皇后掌掴,李陵气的连午膳未用,下朝后急匆匆的就来看女儿。
绮容大惊,赶紧拉住父亲的袖子,“阿爷……阿爷……父皇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陵停了下来,怒道:“容儿,这件事情本就是你母后做错了,你出生到现在十二年,我从未舍得打你一下,训你半句!今日你母亲竟对你下如此重手,我怎能不心疼?必要她给个说法!”
“不是的,不是的!”
绮容满心焦急,她虽年纪小,可是也知道,如若自己和母后是因为在收阿兄做亲子这件事上发生了重大的冲突被父皇知道,难免父皇不会气上加气。
再加上父皇本就看重阿兄,如今自己的发妻偏偏就看不起这个他最为倚重的儿子,到时候两人定会吵到不可开交。
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自己到底有什么理由不要父皇问罪母后?
“是……是……”绮容急中生智,此时也顾不得其他了:“是儿太过骄横,一直不喜欢重献,想要退婚,母后为了父皇着想,说儿不知礼数,气愤之下才打了儿,父皇你莫要再怪罪母后了。都是儿的过错!”
绮容一见父皇犹豫了,赶紧撩了裙子下跪:“父皇莫恼,都是儿的过错!”
“容儿……你……你说的可是真的,你当真想要退婚,不喜欢韩重献?”
绮容赶紧点头,这也不算骗人,她本就对韩重献没有意思,更不想嫁给他。
李陵的确是犹豫了。
可是绮容不知道,她这无心的善意谎言,却为李陵日后和太后的矛盾埋下了伏笔。
此时的李陵,心中五味杂陈,既愤怒且羞愧。
愤怒自己无力抵抗太后,羞愧自己对女儿终身大事奈何不得。
他可以在朝中处处受牵制,没关系,他本就知道自己斗不过母后;他也可以顺从母后的心意替衡义娶一个韩家的女儿,可是他放在掌心上的女儿,他珍之重之的女儿,怎么就能一辈子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
他不甘心,不甘心女儿终身的幸福就此被操控。
那时的他,心中已经有粒种子蠢蠢欲动,等待破土而出。
……
普元二年一月十八,太白昼现,不过几日,山东地震;二月初,河南地震,有村人自河中发现一石塑,上画有凌空日月,据说还有模糊的女子轮廓。
帝惧,素衣斋戒三日避正殿,唯恐天将灾祸,然而那河中石塑上的画有何物,又是想说明什么,世人却无从知晓。
当然,不乏好事者编纂,凌空日月被解释成一字,女子轮廓被解释成一人这样的流言蜚语也不胫而走,迅速流传开来。
竟有人传入宫中。三月初,有尚仪局宫婢私下议论此时被告密,惹得太后大怒,处死议论者十余人,又在宫中严令内侍婢女私传流言,凡有好事者,皆被处罚甚至斩首。
一时之间,告密之风盛行,宫中自然人心惶惶。
紫宸殿
一盏鎏金折腰仕女杯摆在案几上,窗外的暖光刚好打在其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来,李陵只觉得双眼被刺的厉害,往一侧挪了一步,方举手要去擦拭额上的汗水,忽听太后叫住了他:“陛下这是要走?”
李陵恭敬道:“母后,儿不走,等着陪母后用膳。”
太后饶有兴味的搁下手中的笔,看着自己的儿子,笑道:“陛下事多,我还以为你是不想留下陪我这个糟老太婆呢。”
李陵觉得额上的汗水已经要滴落了,他不敢去擦,咽下一口唾沫,“母后说什么呢,您还年轻,况且儿子陪母亲用膳也是天经地义之事,哪怕事多儿也自然以母后为先!”
太后哈哈一笑,“陛下说的有理,我就说嘛,陛下一向尊重我,凡事也会为我着想,看来昨日那个长舌的内侍,的确是在嚼舌根,分明是在挑拨陛下和我的关系!”
李陵的心宛若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能感觉到周围空气流动中的剑拔弩张,能感觉到太后是意有所指……但是他只能装傻:“儿……儿不明白母后的意思,只是最近宫中,确实是……”
“原来陛下还不知道。”
韩鸿照冷淡的打断儿子磕磕绊绊的回话,她打了个手势,很快有个小内侍被压上来,曹吉祥开口提醒道:“不知陛下可认识此人?”
李陵大惊:“孙安,你……!”
那小内侍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啊!”
“殿下,我看此事乃是无稽之谈。”
就在李陵的心也如那内侍一般瑟瑟发抖之时,忽听有人为自己辩护,他心中一喜,抬头去看,却见说话的正是李少简。
此时他就站在太后一侧,一身绯衣,面俊仪美,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男宠。
李少简继续微笑:“圣上对殿下孝顺有加,每每朝中有事也会先来询问征求殿下的意见,皇后娘娘但凡身体康健,也会不辞辛劳晨时侍奉殿下,臣皆看在眼中,如此劳而不怨,怎么会像此婢所说,酒后随意议论殿下,说大逆不道的话呢?”
太后未言,须臾,她看着李陵道:“陛下,你觉得少简说的如何?”
“母后,儿……”李陵喘了口粗气,他知道李少简在给自己台阶下,他也决不能承认昨夜酒后乱言,于是斩钉截铁道:“母后,儿绝未如此贱婢所言,定是他为求赏赐,故意离间我们母子关系,小人之心,真真是其心可诛!”
那内侍哭道:“太后娘娘,奴婢句句属实未有虚假啊!求太后娘娘明鉴!”
“你身为陛下的贴身内侍都敢胡言乱语,宫中有如此风气,实在是该清理清理了,”李少简状似无意的瞥了一眼王寿,面无表情道:“殿下,陛下身边的小人实在可恨,诚如陛下所言,其心可诛!”
“少简此言有理,陛下身边出了奸佞小人,也该是身边人之罪,”太后忽厉声看向一人道:“冯直,你在陛下身边多年,竟然明事不查,将此等小人安排在陛下身边,险些要陛下被我错怪,实在是可气可恨罪无可恕!”
冯直猛然被点到名,吓得赶紧扑到地上,声音都变了调:“殿下饶命,老奴知罪啊!殿下饶命啊!”
李陵在一边也吓得够呛,他看着冯直已经年迈的样子,纵然心中不忍,却也无可奈何:“母后,冯直是该罚,可是罪不至死,就让他回家养老罢。”
太后嘴角溢出一丝寡淡的笑意来:“陛下,你是觉得我说的不对?”
她挑眉来看他,分明笑着,那眼神却冰冷刺骨。
李陵吓得也赶紧跪在地上:“母后言重了,是儿说的不对,全凭母后做主!”
第九章 逃过一劫
李陵失魂落魄的回了寝宫。顶 点 X 23 U S
他知道太后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在警告他不要有贰心。
冯直是自己多年的心腹,就这么因为这点小事被赐死,更让李陵胆寒的是太后早就在自己的身边安插下细作,这个细作就连自己昨晚酒醉时无意说的话都偷听了去……
“既然太后想要把持朝政,还要我这个无能的儿子做什么!”
想起昨晚这句话,李陵赶紧把它塞回了自己的肚子离去。
不能说,不能再出事了。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李陵猛然拍了一下大腿。
“陛下,你这是怎么了?”
内侍窦珂见李陵从一副魂不守舍,到如今这般断然的模样,赶紧偷眼看了四下,惴惴不安的问道。
李陵自知失态,他不自然的咳嗽两声,“去把皇后招来!”
不敢直接将沈俞恩叫来跟前,李陵只得借皇后之手见沈俞恩一面。
是以当他再见沈俞恩的时候已经是几日之后了。
庆幸皇帝并未授予自己多大的官职,沈俞恩算是逃过一劫。
这几日太后不知是怎么了,瞧着几位大臣都不顺眼,尤其是圣上最为倚重的几个臣子也该贬的贬该降职的降职。
看来圣上想要收权,那绝不是容易之事啊。
沈俞恩心中叹气,对着皇帝俯身行礼:“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李陵亲自将沈俞恩扶到一侧的位置上,笑道:“都相识多年了,何必要这些虚礼!”
沈如柔道:“陛下,还不知今日叫兄长来所为何事?”
李陵摸了摸胡子,低头沉吟片刻:“皇后,今日我在宫中总是听到庭中有虫鸣聒噪之声,你叫了内侍婢女去为我训诫一番。”
沈如柔怪道:“陛下觉得虫鸣聒噪,关闭门窗不就行了,这世间万物凡是有生命者没有不叫之理,陛下又能如何?”
李陵被噎得说不上来话,不过是要她去支开那些眼线,这皇后的歪理还真是不少,幸好沈俞恩来解围:“妹妹休要多问了,陛下只是觉得关闭门窗室中闷热,凡脏污中必生有虫孽,你要奴婢们去勤加打理不就行了?”
沈如柔这才点头退下。
一见皇后走了,李陵才小心翼翼的问:“俞恩,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说这怎生是好?”
沈俞恩叹道:“陛下是真心想立衡义为太子,臣亦赞成此事,只是陛下切勿因为太后赐婚韩家女一事懊恼,一来虽有赐婚,那韩家女家中父兄已无,想来也威胁不大;二来太后也力荐衡义为太子,既然无法改变,不如顺其自然的好?”
李陵默然良久,方道:“你说的有理。”
沈俞恩心中终于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他和妹妹想的可不一样,沈如柔一心厌恶余氏意气用事不愿要李衡义做太子,就怕他日后当真登基,可是沈俞恩不是这么想,李衡义若说要登基,还要看他有没有这个命,而眼下太后皇帝相斗,刚好可以除去李衡义这个绊脚石,他一定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当下,沈俞恩笑道:“陛下,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咱也不能总是气馁,既然太后已经暗中行动,咱也不好坐以待毙不是?”
……
帝居于最上,右为太后,左为皇后。
台下一阵尘土扬起。
台上欢呼雀跃。
“殿下,殿下这边来!”
“哎呀,你只要不当着我就成了,赶紧赶紧一边去!”
“重献,今日三表兄怎的没来!”李衡义一边抛球,一边策马追上韩重献问他。
韩重献轻勒马蹶,高声道:“郡王病了,在家将养呢!”
“唉!”
马上的李衡义重重的叹了口气:“没有三表兄,这击鞠还怎么热闹!”
一边说,一边利落的将马球甩给韩重献。
绮容在这边抓头:“确是多日未见三表兄,也不晓得嫂嫂生了没?”
东方瑶正冷眼观着,忽听绮容问了她一句:“姊姊,你可知三嫂嫂什么时候生啊?”
东方瑶去看绮容,她眼中只一片天真清澈,乌黑的眸子仿佛不沾丝毫的污垢。
“近些日子了吧。”
她笑着摸了摸小女孩儿的头。
其实这样倒也挺好的,如今再听他的名字,心中已然平静。
垂眸,她呷下一口酽酽的茶水,觉得太阳穴处有胀疼的感觉,不由得皱了眉。
“娘子这是怎么了?”芍儿在一边低声问道。
“没什么,就是有些头疼,不打紧。”
“娘子昨晚又伏在案几上睡着了,这般天气还未转暖,难免着凉,却又为何不听奴婢的劝呀。”
芍儿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妇样子,倒像是生病的人是她,东方瑶忍不住笑:“你呀你这丫头,回去我就听你的喝汤药,满意了吧?”
两人正说着,忽然绮容就拽住东方瑶的袖子,焦急道:“哎呀,姊姊你看!”
只见下首偌大宽阔的场所,正有十余人骑在马上奔着,本来倒也没什么,只是不知为何,李衡义那匹马却仿佛受了惊吓,只在原地喷着响鼻,燥乱不安的动来动去却就是不肯跑起来。
“阿追,你这是怎么了,赶紧跑啊!”李衡义一边焦急的挥着马鞭,一边冲着一边大喊:“诸位快些让开,这马受惊了!”
这嘹亮浑厚的一出,顿时全场都沸腾的乱了套,大家纷纷议论纷纷。
“这马怎么就无故受惊了!”李陵急的站起来:“俞恩,你快去找人将那马制住!”
沈俞恩赶紧应了声便离开。
李陵又安慰太后:“让母后受惊了。”
太后眉毛皱了皱,脸上分明带了担忧之色,嘴上却淡淡道:“无妨,赶紧找人制住那马,千万别出了事才好。”
“阿兄,阿兄你别急,马上就有人去了!”绮容在一边急的大喊,又跳下小榻想要往前跑去,东方瑶赶紧拉住她:“别担心,你阿兄不会有事!”
韩重献一见众人都退到了一边去,他也没有顾及自己的安危,策马就向着李衡义的方向跑了去。
“殿下,殿下莫急!”
韩重献一边冲着李衡义高喊,一边下马来打算和来的几人一同制服这发疯的马。
此时的马已经从一开始的烦躁变成了狂躁,马身不断向后倾斜想要将背上之人摔下去,李衡义下马不得,在马上被颠的眼冒金星。
“重献,你……你……”
李衡义忍受着胃肠翻滚的难受,正打算要韩重献到身后来拉他,谁知就在韩重献即将接近的时候,那马狂啸一声,将背上的李衡义摔下马去。
“衡义!”
“阿兄!”
“殿下!”
一时之间场面混乱不堪,李陵失手打翻案几上的酪浆,不顾众人的阻拦冲着马场当中便奔去了,皇后沈氏喊都喊不住。
绮容也一跳冲了过去,东方瑶拉都拉不住,“容儿!”
眼前一花,她差点绊倒,还好芍儿扶住了自己。
“娘子,”耳边是芍儿有些焦急的声音:“这可怎生是好?”
东方瑶沉下一口气,看着这一团乱麻,却从这清爽的空气中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如何了?”
一见御医诊完脉,捏完李衡义手上的手脚,太后当先一问。
何御医是专门给李陵看病的医师,李陵平时最为信任他,然而看着他此时这般深沉的脸色,心也凉了大半。
“太后和陛下切勿担心,殿下的身子并无大碍。”
何御医先给众人吃了个定心丸。
绮容刚想再问,东方瑶赶紧把她拉了回来。
果然,何御医又捋着胡子叹了一口气:“虽是无大碍,然左足从马上跌落时伤至筋骨,微臣敲打试过,已然毫无反应,应是……应是……”
东方瑶心一沉,难道是残疾?
李衡义虚弱的躺在榻上:“御医不妨直说。”
“就算日后能痊愈,恐怕殿下行动之间,也会不甚便利。”御医叹道。
李衡义刚刚被赐婚,不久就要举行册立太子仪式的大典,如今竟然遭此横祸……绮容大眼睛一眨,泪花就落了下来:“阿兄,阿兄…….”
“傻丫头,你哭什么,御医不是都说了,我没事么。”
李衡义居然还笑了:“又不是要死了,你这丫头就知道哭!”
“阿兄你说什么呢!”
绮容吸吸鼻子,撅着嘴想笑也笑不出来,想哭又不敢再哭,怕哭了只徒惹人伤心。
李衡义摸摸绮容的头,又对父亲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示意自己还撑得住,随后,他的眼睛望向了另一处角落。
仿佛是心有灵犀般,韩二娘也抬起了头来。
李衡义无言地看着她,须臾,低声道:“父皇母后,祖母,儿想一人待会儿。”
第十章 高攀不起
韩重献躺在榻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多谢奉御了。顶 点 X 23 U S”
殷奉御笑道:“世子客气了。”
随后在仆人的指引下退了下去。
看着医师走了,韩重献便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不知道衡义怎么样了,他现在很担心,毕竟从发疯的马上摔下来,那可不是件小事,念及此,韩重献动作加快了,正打开了房门,却见门口站了个魁梧高大的身影:“刚刚受伤,你这是要去哪儿?”
“阿爷,你来了,衡义怎么样,可有事?”一见是父亲,韩重献忙不迭问道。
韩宿襄看着自家儿子焦急的神色,却面目阴沉,“你还知道关心他,哪里有人来关心你?”
两人走了进来,见韩宿襄坐下依然是一副石尊般面色,韩重献只好道:“阿爷,是儿错了,只是你现在能否告知儿,秦王殿下究竟如何了?”
“瘸了!!”
冷不丁,韩宿襄低吼了一声。
韩重献顿时如遭雷击,心脏跳的都漏了一拍,他喃喃自语不敢置信:“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韩宿襄冷笑:“你这个逆子,真是要气死你老子!你可知只要那马再快一步,那变成瘸子的可就不只他李衡义一个人了!你看看现在,人人都围在李衡义身边,把你一个人扔在这个破败房子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国公放在眼里!你这个逆子,我……我韩宿襄聪明一世,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软蛋儿子!”
韩宿襄越说越气愤,说到最后,实在是难掩愤怒,抬手就拿起案几上一个瓷杯,“咣当”扔在了地上。
一阵静默。
韩重献低声道:“是儿太大意了,父亲大人恕罪。”
他这般低眉顺眼的样子,真真看的韩宿襄想骂骂不出来,只感觉一拳头砸在了棉花上:“你……你……诶呀!”
父子俩正对峙,忽听门外有婢女轻声询问:“世子爷可在,我家公主求见!”
韩宿襄去看自家儿子,果然,他一副求饶的神色,不断冲自己摇头。
韩宿襄冷冷的收回眼光来,敛容道:“进!”
绮容进门来,没想到成国公也在这儿,虽然不喜欢他那般做派,此时也不得不上前来行小辈礼:“儿见过国公。”
“不知公主大驾来此,有何贵干?”韩宿襄瞪了一眼想说话的韩重献,韩重献碍于父亲威严,只好讪讪的闭上嘴。
绮容道:“儿听说世子受了伤,所以特意来看看。”
韩宿襄针尖般的目光在绮容身上审视了一番,嗤笑道:“呵,公主是来看重献的,我怎么瞧不出来?重献为了你哥哥从马上摔下来,如今公主来探望却连个跌打的伤药都没带,怎么还好意思说是来探望?倘若无心,不若赶紧打道回府,我这儿地小,恐怕容不下端柔公主大架!”
这话一语双关,绮容听的明白,说他那地儿小,不就是不想自己嫁过去么,怎么,现在她阿兄受了伤,成国公就开始嫌弃瞧不上了?既然现在不愿意,早先为何死乞白赖非要太后赐婚!
绮容忍住心头怒意,冷冷回道:“没带伤药是儿一时疏忽,只是国公说自家地儿小绮容却不甚认同,都说国公府的后院能装百十号人,连国公夫人都管不过来,如果这样也算是小,那父皇这个皇帝做的还真是无趣!”
绮容这毫不留情又辛辣隐晦的嘲讽可真是戳在了韩宿襄的心窝子上,他气的双手青筋暴露,重重的锤在案几上:“好啊好啊,原来公主如此作想,既然如此,公主还来看这逆子做什么!”
“父亲,父亲你不要再说了,容儿还小,她什么都不知道!”
韩重献赶紧为绮容辩解,只希望两人停止争吵。
“住口!”
韩宿襄吼了韩重献一声:“你还有脸说,你看看你这些年做了什么,跟在秦王和她屁股后面献殷勤吃力又不讨好,你以为我想同意这婚约吗?长安高门娘子多的是,你何苦要娶个祖宗回家?当年康国大长公主硬生生折磨死了安成珙,你还敢把这刁蛮的公主娶回家,我真是瞎了眼!”
“咣当!”
门不知何时被一脚踹开。
一脸青黑的李陵走了进来。
“原来国公是这么想的!”他怒极反笑,也未多言,只道:“好啊好,那婚约到此为止!!”
再也没有多说,拉着绮容就夺门而出。
韩重献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父亲,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圣上闯进来的表情,还有他说的那句话,难道是是要退婚之意?
不不不……不可以,他不能让这件事情发生……他一定要阻止圣上。
意识到这一点,韩重献急的发了疯,赶紧撩开被褥奔下榻。
“你去哪儿……你这个逆子,给我回来!!”
李陵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只觉得一阵热血直冲向心头,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满脑子只有两个字,那就是退婚,退婚……一定要退婚!
他压抑了很久的怨怼终于就此爆发,在这之前,他不是没有反对,曾想种种的借口对太后提起此事,却每每都被她不动声色的压力了回去,好,那他忍着,不能忤逆父母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可是今日听了韩宿襄一番话,他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住了,如果女儿日后嫁人过得不好,他一辈子都不会安心,他宁肯现在被太后骂的狗血淋头,也要赌一把来退婚!
“父皇……父皇……你别急,父皇你这是要做什么?”
不知为何,尚且十二岁的绮容看着父亲的焦灼赶往蓬莱殿的身影,心中却涌上了十分的恐惧。
“好孩子,今日阿爷必要为你退婚!”
李陵终于斩钉截铁的踏入了蓬莱殿的大门,踏入了他的心魔,然而这时候的他并不知道,五年之内,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踏入蓬莱殿。
他拉着绮容进门,可是一见到太后,刚刚那满腹的愤怒一半都变成了惴惴不安。
“母后,儿有事觐见。”
跪下,行礼。
太后从章奏中抬起头来,打量了自己还在粗喘着气的儿子,淡淡道:“怎么,衡义可是又出事了?”
李陵惴惴道:“母后,不是衡义,是……是……儿是想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李陵一不做二不休,咬牙道:“儿是想来给容儿退婚!”
终于是来了吗?
太后脸上并未有怒意,她只是垂眸,从案几上拿起一封敕书,静静道:“你可是想好了?”
李陵心一跳,听着太后这十分镇静的语气,他反而乱了阵脚。
该怎么说?
难道还是唯唯诺诺最后不了了之?
如果连女儿的终身大事他都不敢说两句话,那这个皇帝做了还有什么意思?
他吐出一口气,坚定道:“是,母后,儿想好了!”
然而话刚说完,便见上首飞下来一卷敕书,径直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韩鸿照道:“陛下很有魄力,不如先看看这份敕书是如何说的。”
李陵心一沉,赶紧拿起那敕书来看。
“吏部侍郎王会谨奏: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臣受国厚恩矣,请执有犯无隐之意,谨披沥肝胆为陛下言之。陛下自即位以来,亲佞远贤,不辨忠奸;赋税增常,万方有效,破产后宫,怠慢朝政……”
敕书写的很明白,总之一句话,他被弹劾了。
这份敕书交到皇帝手中叫上疏,李陵接纳了,那叫虚心纳谏;交到太后手中,那是弹劾……
李陵的心仿佛彻底跌倒了地狱中。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母亲的性子,可是竟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废立,都在自己上面这个手握至高无上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之中。
而这个女人,是他的母亲。
“母后……儿……儿……冤枉!母后,儿并非有意,儿初登大宝,知道有些地方不如母后的意,可是儿并非想要如此,儿也从未想过亲近外戚与小人,母后饶命,母后恕罪!!儿知错了!”
李陵心慌意乱,只知道此时最要紧的是要保住这个皇位,他不能像李怀睿和李况一般……他不敢想象,李怀睿半年即病死,李况妻离子散在贬地疯疯癫癫做了个受尽欺负的郡王,他妻儿尚幼,又怎能吃得了那种苦?
“母后……求母后恕罪!”李陵连连磕头,母后会心软的,自己从来没像李怀睿那样忤逆她,也没有逼宫作乱,一定不会被废的。
心里有这样一个念头,李陵觉得一切都有希望,他努力抬头去母亲的眼,然而这一眼,他的心终于彻底凉透。
注:改编自海瑞上疏
第十一章 六人敕书
东方瑶这几日有些伤风,回了长安殿便躺在小榻上休憩了一会儿,谁知不过一个时辰,忽然外面的抹云匆匆进来:“娘子,窦内侍说急事求见,娘子快些去看看吧!”
窦内侍?
东方瑶想起上午那场意外,不敢怠慢,赶紧收拾了出来,窦珂急的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一见东方瑶来了,竟然一弯腿跪在了地上:“求婕妤救命啊!”
东方瑶觉得眼皮子一跳,前几日冯直被处死,窦珂算是圣上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了,如今他这般来求自己,难道是……?
她急忙去扶窦珂:“内侍莫急,有话慢慢说,可是圣上有事?”
窦珂知道东方瑶不似那些卑躬屈膝的宠臣,此时也只有她还能为皇帝说几句话,是以只能来来求她。www.uu234.net
“端柔公主和成国公在清思殿内发生口角,圣上一气之下想要为公主退婚,闹到了太后娘娘那里,谁知太后娘娘却拿出了前几日吏部侍郎王会弹劾的敕书,言语之间十分犀利,奴婢只恐,只恐……唉!”
窦珂欲言又止,但是废帝之意这四个字在东方瑶脑中不停地回旋。
废帝……废帝……韩鸿照当真要废帝?
东方瑶不敢再多想,随着窦珂便匆匆赶到蓬莱殿,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终究是来迟一步。
偌大的宫殿冷冷清清,只有远处低矮的案几上堆满了三排敕书章奏,落日的余晖洒在光洁的地面上,明亮的近乎虚无。
“圣上在哪儿?”
一见灵芷从里面出来,东方瑶赶紧上前去问。
“陛下被禁足在清思殿,”灵芷面色凝重,她迟疑了一下,终是道:“姐姐,你……你还是回去吧!”
东方瑶目光移到内室,坚持问她:“那太后娘娘在如今在何处?”
“我在这儿。”
韩鸿照在婉娘的搀扶下从内间走了出来,这是东方瑶自韩鸿照坐上太后之位后第一次仔细的打量她。
她看上去并未有多许的老态,发间始终是黑丝压过白丝,头顶盘着那朝天髻,簪着一支凤舞金钗,眉间一贴花钿,愈发显得威严不可触碰,哪怕是她的一方衣角。
她就这么站在了东方瑶的面前,开门见山:“瑶儿,我知道你的用意,你无非是想要为陵儿求情,那么你可知我的用意?”
东方瑶低声道:“殿下,臣愚钝,但是窃以为圣上初登大宝难免有所过错,殿下不妨给圣上一个机会……”
韩鸿照道:“一个机会?国家治理岂能等同儿戏?”
“古语有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大错若犯,改无可改!”
韩鸿照忽声音一高。
东方瑶赶紧跪下:“殿下恕罪!”
“既然该无可改,那便求无可求,瑶儿,识时务者为俊杰。”韩鸿照终于皱了眉。
感觉到头顶上的目光如同利箭一般刺在自己身上,东方瑶不是没有犹豫。
她一直都知道,若要在韩鸿照身边长盛不衰,除了过人的本领和玲珑的心思,最重要一点就是绝对不能忤逆她,她也一直记得李怀睿临终前对自己的嘱托,她也看过许许多多因为违抗韩鸿照的命令失足跌落深渊的人,她更知道,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习惯独善其身的人。
可是现在,她明明知道李陵做的这些事不过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必须要做的,她听说过权臣废帝,那是因为废帝德行实在令人不耻,可是如今太后不过因为皇帝有心在朝中安插自己的眼线而骤然废帝,那根本不是为了国家治理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么她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比起前两位太子,李陵简直是对太后言听计从,他如今是因为想为绮容退婚才来求太后,虽说是忤逆了她,可到底也情有可原……
东方瑶忽然心头一震。
自古以来,朝堂之上你死我活的斗争都是离不开那奉为圭臬的真理对于权利的追逐。
退婚事小,但真正无法妥协的,是对权力的掌握。
东方瑶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她终于明白了太后的意思,这个时候如果还要替皇帝求情,那第一个被口诛笔伐的人,必然是她!
三年前,当她跪在含凉殿眼睁睁看着李怀睿被废的时候,心如刀割,韩鸿照为了惩罚她,更是用了最残忍的法子来折磨她,要她亲手写下废太子诏,传遍天下;三年后,眼前人换成了李陵,这个男人,或许与自己不相干,唯一不同的是,他曾经为了替自己的祖父求情而努力过,为了不欠人情,她也冒险替李衡义说话,今日,她跪在蓬莱殿,面临的还是韩鸿照,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脑海中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她:“不可以,一定不可以……”
真的不可以吗,她真的不可以改变她的想法?
“殿下,臣还是要说,”想了很多,最终,她还是平静地说:“臣出身卑微,如若没有殿下垂怜厚爱,臣一定活不到今日,殿下就如同臣的再生父母和老师,但凡臣有任何差错,殿下也必然赦过宥罪,如今朝中有人因为浮光掠影便夸大其词,指鹿为马,只是想以此离间圣上和殿下的关系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目的。臣记得少时殿下曾教导过臣“过则勿惮改”,是以臣今日必须犯上直谏,不是为了臣,而是为了殿下和大唐,如此方不辜负殿下一片教导,还希望殿下三思而后行!”
说完这话,大殿中一片平静。
韩鸿照低头看着东方瑶,没有一点惊讶。
她一直都知道,就算东方瑶权衡利弊,最后还是会说出这些话来。
为了日后大用,这些年来她倾注心血来培养她,可是不知为何,总有一点教不会她。
到底是为什么?
她也低头审视着眼前这个跟了自己四年的少女。
“都下去。”
韩鸿照摆了摆手。
婉娘和灵芷皆是对视一眼,随后退下。
韩鸿照坐了下来,神色漠然:“你也看见了,我韩鸿照并非是善男信女,就算是自己的儿子,但凡有人敢挡我的路,我就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东方瑶依旧跪在那里,不言不语。
韩鸿照又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信任的朋友会在你背后给你捅上最难受的一刀?”
“如果是这样,臣识人不明,那这便是咎由自取。”
她淡淡回道。
韩鸿照却轻笑一声,说道:“我这里除了压下了一份参劾圣上的敕书,还有一份六人联合上奏的敕书,我想你一定很感兴趣。”
韩鸿照举起那份敕书,亲自交到了东方瑶的手中。
不用韩鸿照说,东方瑶大约也能猜的到,无非就是自己得罪过的那些人,他们来参劾自己干涉朝政罢了,横竖又不是第一次……
然而翻开这卷敕书,东方瑶就如同半个时辰前的李陵一般,怔在原地。
大理寺中丞曹友真,监察御史张振,御史大夫杨銮,吏部员外郎长孙冕,侍御史裴延知。
加上这最后一个人的名字,清晰的写在敕书的最上方。
崔尚。
“轰”
心里忽然有个地方倒塌。
崔城之,崔城之,怎么会是崔城之?
东方瑶颤抖着往下去看。
前城门郎潘亨说东方瑶曾在太子逼宫当日有意激怒太子,这才致使太子拔刀相向,夺门而入;杜陵新村曾挖掘出一尊被地水淹而被锈蚀的金佛,而指使人埋下这尊金佛的人正是东方瑶,她不仅离间太子和皇后,更险些使先帝因为和泗水王争执之下命丧当日,实在是罪无可恕。
为此,御史大夫杨銮还提供了一份联合的名单,状告东方瑶,这六个人的名字,就印在敕书的最上方。
尽管孟鹤琏和裴延知交情匪浅,东方瑶也一直都知道裴延知一点也看不上自己,所以她心里并不怎么在意。
然而她想过了无数次,也猜到了这样那样的结果,可独独没想到,她一直引以为知己之交的他,会出现在这份敕书之上,状告自己污蔑和挑衅汜水王李况。
当日他在场,不可避免的目睹了自己所作所为,甚至连东方瑶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信任他不会做出背叛自己之事。
可是当年他出现在她的面前,替她挡下柳焱那一巴掌的时候,那颗本来冰冷的心已然柔软。
韩鸿照看着东方瑶震惊、不敢置信、犹疑之下惨淡的面色,心中反而叹了一口气,叫道:“吉祥!”
曹吉祥进来,敬道:“殿下有何吩咐?”
韩鸿照看着东方瑶,淡淡道:“将东方婕妤带下去,禁足长安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半步。”
第十二章 把事做绝
御史大夫杨銮府第。顶 点 X 23 U S
“怎么样了?”
曹友真问。
杨銮摇摇头:“只是生病,其它也没什么。”
曹友真纳闷道:“人证物证都在上面,这么有分量的一份敕书难道都拉不下她?”
“她在太后身边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恐怕太后还忍不下心来贬她。”
见杨銮一脸淡定,曹友真便以为他是有好主意:“怎么,你又有何锦囊妙计?”
“那不知寺丞只是要出口气,还是要她的命?”
“自然是要她命,今日我不把事做绝,这样可怕的女人恐怕来日便是她做绝!”曹友真恨恨道:“敕书都已经递上去了,我定要她死!”
杨銮一笑:“就算东方瑶有挑拨之嫌,可说到底汜水王是真的逼宫谋反了。当年她在大明宫的诗会抬举了不少士子,如今在朝中也并非没有势力,再加上太后心软,恐怕未必能置她于死地。”
“什么?!”曹友真急道:“那如今怎么办?”
这次杀不了东方瑶,难保下次自己不会被东方瑶杀了,更何况她日日都呆在太后身边。
“诶,寺丞莫要着急,既然东方瑶是被禁足长安殿,那我们便从这上面找突破口,”杨銮忽神神秘秘道:“臣新才听到一个消息,吏部侍郎王会上疏弹劾了圣上!”
这事曹友真早就知道,圣上被禁足清思殿当日他就听眼线说了,可是和东方瑶死又有什么关系?
“臣敢保证,圣上的龙椅绝对坐不稳,此时太后定然心思皆在圣上身上,既然东方瑶自己染了病,倒不如就让她染上恶疾,禁足在殿中,没有医师来看,一命呜呼也算不上谁的错,趁她病要她命!”
杨銮那平时端正四方的脸上,露出了猎人般残忍的狞笑。
他信誓旦旦的向曹友真保证,只要东方瑶病死,这事和谁都扯不上干系。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漏掉了最重要的一点。
……
室内熏着淡淡清香的安神香,不似平日的龙涎香浓郁,倒多了几分幽静惬然的味道。
夜已经深了,大明宫蓬莱殿的上方,依旧星光点点,庭外的灯留了孱弱的几盏,室内却明亮如昼。
韩鸿照卧在小榻上,只觉得头疼欲裂。
她皱着眉,叹了一口气。
有双手按在了她的太阳穴两侧,这双手的手法很精准,揉的轻缓却力道适宜,接连几日的不适果然都去了大半。
“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一说?”李少简轻声道。
韩鸿照吐出一口闷气来:“圣上这几日在清思殿如何?”
“圣上颇为忧愁,连日饮食渐少。”
“衡义那个样子来向我求情,我是真的狠不下心去。”
李少简叹道:“说来这事也真是奇怪,秦王殿下一向喜欢骑马击鞠此类游戏,原本不过是寻常的比赛,怎么那马就忽然受惊了呢?”
韩鸿照皱眉道:“那马不是查过了么,是衡义亲手挑的马,只是性子太烈,一直未驯服才会突然受惊?”
李少简赶紧道:“殿下误会了,臣只是一时感叹而已。现下秦王殿下即将即青位和大婚,谁知上午摔下了马,下午圣上和成国公大吵一架,要来退婚,真真是流年不利啊!”
衡义出事,搁置了登基仪式,就连太子之位也要重新商议,接着便是为容儿和重献退婚……本来看上去毫不起眼却有干系的两件事连在一起,为什么就这么别扭呢?
“退婚一事,是谁先提出?”韩鸿照问道。
“少简听说,是圣上先提出的。”
李少简见韩鸿照似是有动摇,面色也严肃起来,便再添了一把火,佯惊道:“殿下这是怎么了,臣以为这绝对是意外啊!”
意外,意外。
韩鸿照眯起眼睛,“好一个意外!”
明里暗里都要和自己作对,她赐婚二娘和衡义,圣上便设计衡义断腿,再借此事来退婚,李韩两家联姻不成,不动声色就将了自己一军,真是自己养的聪明儿子啊!
李少简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意,面上却惶恐道:“是不是少简说错了话,殿下听了不舒服?”
韩鸿照拍拍李少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此事和你没关系,既然如此,你且来说说,我该怎么惩罚东方瑶?”
李少简心一跳。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但是对于太后这瞬息万变难以把握的心思,他还是有些畏惧的,究竟是落井下石,还是说好话拉她一把?
无利不起早,没有好处干嘛要帮她?
可是李少简一直犹豫的原因,就是太后也在犹豫。
对于这个跟在太后身边不过几年的早慧少女,太后竟然做不到狠心处之。
她生气,竟然只是生气东方瑶忤逆于她。
难道除了那道鲜有人知的谶言,这其中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其实……埋金佛与挑拨之事是否子虚乌有,还是殿下说的算。”
“你这是?”
李少简走到韩鸿照面前来跪首:“少简见殿下一直犹豫不决,知道殿下心中早有决断,东方婕妤为圣上说话也是情理之中,实际算不得忤逆犯上,殿下不如只给惩罚便可,小惩大诫,想必婕妤也会明白殿下一番苦心。”
本来埋金佛一事便是太后默示东方瑶去做的,李少简和韩鸿照都心知肚明,曹友真又偏偏以为是东方瑶不过是报私仇,如今东方瑶被揭发,谁又来做这替死鬼?
曹友真啊曹友真,你恐怕是恃宠而骄,想不到自己大难临头吧?
韩鸿照自然不知身边之人如此揣度,如今心计,只当他为自己着想甚多,摆摆手:“地上凉,你快起来吧。”
见他站起来又立在自己一边,韩鸿照叹了一口气:“你当真是为我着想啊。”
“少简受殿下厚爱,为殿下去死都来不及,更别说是为殿下分忧了!”
“好一个为殿下分忧!”
一声冷笑,从殿外传来。
徐少简心口一跳,便见外面走来一个腹部隆起的女子,她看上去还是很瘦弱,面目精致,柳眉温婉,一双凤眼斜飞娇媚,正是如今被李陵的妹妹永平大长公主。
“元儿,这么晚你怎么来了?”韩鸿照面上又惊又喜:“肚子都这么大了,还要深夜入宫?”
她曾经下过一道命令,那就是阖国上下唯有永平公主可以在夜间随意进入大明宫。
不过想到其中缘由,韩鸿照已经明白过来元香为何而来了。
元香皱眉看了一会儿李少简,眼神中的凌厉竟丝毫不输韩鸿照,李少简心头一惊,看来他平时小瞧这个公主了。
元香微微行礼:“深夜来此,叨扰母后了。”
已经有婢女抬上小榻,引元香坐下。
元香也开门见山:“瑶儿生了病,母后就把她关在长安殿五日来不管不问,母后想要拿皇兄如何,元儿也管不了,只是一个与元儿血浓于水,一个与元儿是儿时玩伴,元儿只怕母后身边姑息养奸,有奸佞小人作祟才不得不言,还请母后恕罪!”
适才在宫外听了许久,元香特意没有令婢女通传,听了李少简一番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们家的家事,一个外人来搀和什么?!
“你说什么,瑶儿生病了?”韩鸿照眉毛一拧,瞥了一眼李少简:“这件事为何我不知晓?”
李少简眼皮子一跳,赶紧道:“殿下恕罪,臣也不知晓啊!”
其实这两件事在韩鸿照心中早有定论了,她看着女儿孕后憔悴的面容,默然良久,方道:“你放心,他们都不会有事的。”
第十三章 心如磐石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东方瑶又惊醒了。www.uu234.net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还未亮,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心中忍不住哀叹,连着五日来她总是会在早晨惊醒,然后辗转难眠,起身后又会浑身无力,昏昏欲睡。
今日会不会还和多日前一般毫无音信,难道太后真的打算把自己关在殿中直到病死?
心里乱糟糟的,东方瑶还是起身了。
芍儿服侍着东方瑶洗漱完毕,看着东方瑶苍白的脸色,一阵心疼:“娘子莫急,昨日我已经把娘子生病的症状都交给了传信的婢女,想必今日会有药物送进来的。”
自从东方瑶被禁足在长安殿,这殿外的守卫竟然是一天比一天更严,东方瑶之前有些不舒服还未来得急服药,这些天担忧焦虑之下病情严重,门外的守卫竟然都不准传唤医师,这是什么意思呀!
就在芍儿急的如同热锅上蚂蚁的时候,忽然昨天收到了章怀秋买通司膳婢女送来信,信上询问东方瑶身体如何,并告知如今圣上依旧禁足在清思殿,朝中凡有任何臣子来求情太后一概不理。
也有人从李少简那里听说太后只是像惩罚皇帝要他闭门思过而已,这才都松下一口气来。芍儿认为东方瑶是伤风加担忧忧虑,便向章怀秋求药,只等着她今日再大显神通了。
东方瑶却只是虚弱的摇摇头。
芍儿以为她不信,又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角忍不住沁出泪来:“娘子你别这样,芍儿害怕!”
冷不防有人赏了她一记爆栗,芍儿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一脸无奈的东方瑶,只听她轻喘道:“你这丫头,未免太过胆小,我看上去是快不行了的样子吗?”
芍儿大窘,赶紧解释说:“不是的不是的……芍儿是怕娘子心灰意冷。”
心灰意冷倒未必,只是如今,自己恐怕有铁手也难以扭转乾坤了。
“不出三日,太后必废帝。”
她冷静的下结论。
芍儿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小声道:“信中不是说,太后只是想惩罚圣上么!”
“若是惩罚,不会关了五日,况且我了解她,认定了的事情,绝对不会改变,既然早有此意,又怎么会真的等到圣上羽翼丰满之时?”
“那娘子你……又要如何?”芍儿迟疑地问。
两人正在说着,这边已经有人敲门:“婕妤可在,司膳婢女来了!”
“让她进来吧!”芍儿喊了一声。
有婢女推门而入,在案几上摆下一个食盒,她摆下一碗松花饭,低声道:“药丸在饭中,娘子不日便可出长安殿,请稍安勿躁。”随后离去。
东方瑶翻开那松花饭,底部是几颗包在油纸中的药丸,用膳后温水服下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到下午的时候果然好多了。
“烧退了!”
试着东方瑶额头的温度渐渐正常,芍儿几乎喜极而泣,“老天保佑,幸好章娘子和娘子一向交好,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才是雪中送炭啊!”
东方瑶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要说章怀秋肯救她,那并不只是因为自己与她交好,而是因为当初东方瑶也曾对她雪中送炭。
初入大明宫,很明显章怀秋不愿意遵从章守英和章淑妃的心意侍候先帝,反而每每躲着他,后来东方瑶发现章怀秋每日很早就去侍候太后向她问安,那个时候自己已经察觉到章怀秋在和太后做某种交易,交易的内容她自然不知道,但必然是太后帮助章怀秋在宫中不靠皇帝的宠爱立稳脚跟,章怀秋为太后除去章守英。
章怀秋怕太后对她多加的关爱引来东方瑶的嫉妒,也怕有人对她暗中下手使她苦心经营的成果毁于一旦,所以要映柳来试探过东方瑶的心意。
当然,东方瑶猜到了,只是她无心争宠一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一向深以为然,同情章怀秋的遭遇,甚至为她让出了一条路,虽然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有没有用,但是没想到章怀秋真的能冒着这样的风险来为她传信。
心中不是没有感动的。
这样聪慧善解人意的一个女子,真的不应该一辈子老死在深宫之中,她用自己过人的记忆,到底交换了什么,又什么值得她这样去做呢?
“曹总管到!”
正走着神,门外传来一声嘹亮,少顷,走进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内侍,他面白无须,嘴角含着标准的笑意:“婕妤,太后娘娘请你到紫宸殿一聚。”
东方瑶长出一口气,心中默念,来了,终于来了。
此时紫宸殿中,刚刚有一波官员领新旨下去,他们急着将敕书再次交到中书省的长官手中按照太后的意思略加修改,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这边,曹吉祥已经带着东方瑶来到了紫宸殿中。
韩鸿照背着手,立在窗边,听到身后有动静,她终于转身来看着她。
“身子如何了?”
面上无甚表情,语气也淡漠。
明明想要关心自己,为何偏要装出一副冷漠寻常呢?
“罪臣无事。”
她低声道。
韩鸿照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这几日确实是憔悴了不少,人也消瘦了许多。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我教了你这么多年,你始终变不成我希望的那个样子?”
她缓缓开口,也终于问出心中的疑问。
和许许多多的婢女一样,出身掖庭,再入弘文馆,长大后韩鸿照将她安排在自己的身边,潜移默化的教导她,希图将她变成自己最锋利的那把刀,可是为什么她会变成如今她?
她在自己的身边,受自己的控制,又不受自己的控制,究竟是哪一个环节自己做错了,还是忽视了?
“殿下曾经对瑶儿说过一句话,瑶儿一直记得。”
东方瑶声音平平:“女本丝罗,应依托乔木方可生存,其实依托乔木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丝罗只是想变得更强大别无他意,如果能做乔木,谁又甘愿做柔弱的丝罗,不想和乔木一般共同享受天地的精华?”
东方瑶屏息说出最后一句话:“殿下多年来对瑶儿的恩情,瑶儿无以为报,但是瑶儿和殿下的心殊途同归,只要是能为了大唐繁荣昌盛,瑶儿不惧做任何事!”
果然,她依旧是如此执拗。
她说她和自己想的一样,她说她也是一株不愿而又无奈才依靠乔木的丝罗,她也想要自己变得更强大,可是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还要来反对自己?
韩鸿照不明白,因为她不知道东方瑶真正的意思,她心中想要的一直都不是人人见了都要卑躬屈膝的高贵身份,而是内心真正的强大,为何韩鸿照教不会她,那是因为早就有人教过她,如果非要在前途和本心面前做一个抉择,那么她心如磐石,始终如一,落子不悔。
东方瑶抬起头来,她整理了一下自己衣服,再规正的行了一个礼,然后从发髻上解下代表自己身份的花钗摆于手中呈上:“瑶儿说过愿意为殿下分忧,因此不愿意看着殿下为难,因此瑶儿自愿解簪,求殿下成全!”
自愿解簪?
自愿解簪!
她竟然自愿解簪!
韩鸿照的眼光更复杂,李少简就立在一边,感受到殿中气氛凝滞到了极点,他甚至不敢确定太后是不是真的生气了,说不愿意要太后为难,难道是在威胁?
为殿下分忧,东方瑶这难道是糊涂了,这哪里是为殿下分忧,分明是在激怒她啊!
就在众人一片心思迥异中,太后走到东方瑶面前,多少次,是她为她做的选择,现在她长大了,竟然敢自己做选择,毫不留情的驳了她的面子。
电石火花间,韩鸿照真的动了杀机。
抓过那支花钗,蓦然,她狠狠地掷于地上,咣当一声将钗上的金珠翠摔了个粉碎。
“好一个不愿我为难,好一个成全!”
“好一个成全!”
她扬起手来,再次念着这一句话,然后气愤地注视着面前跪着的女子。
可女子仿佛丝毫不惧怕,身子连动都未动。
东方瑶的手紧紧地攥着裙边,心也提到嗓子眼,静静地等着她的宣判。
“目中无人、忤逆犯上,既然你口口声声为大唐和本宫着想,楚州洪水泛滥,你便去楚州治水,一日治不好,你一日就不准回长安,老死在那里!”
第十四章 落子无悔
被押解着走出紫宸殿的时候,东方瑶第一个见到的人,是韩宿迁。www.uu234.net
两年前她从排云殿失魂落魄走出来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他,两年后她再次从紫宸殿走出来第一个见到的人,还是他。
东方瑶竟然忍不住想笑。
韩宿迁就这么惊讶的看着东方瑶。
她发髻上没有任何的首饰,紫服退去,俨然一副罪臣的模样。
可是她两袖款款,身姿依旧傲然。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在笑?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这样做?
韩宿迁不明白。
震惊,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她是太后最亲近宠信的女官,竟公然反对太后废帝,以致到了被去簪除服的地步?
那为什么,两年前的废太子诏,她又为什么要写下,甘愿遭受全天下人的唾骂和异样的眼光?
东方瑶心中微微一叹。
两年前从排云殿走出来,两年后从紫宸殿走出来。
也许她们有着不一样的心情,但是那她们的初心是一样的。
她们都是我的一部分。
所以韩宿迁,你明白了吗?
我终将解脱,不是因为我今日的所作所为,而是因为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说出心中所想,走出心魔。
此时蓬莱殿中早便收拾一空,昔日的皇帝如今的阶下囚李陵从蓬莱殿被赶出来的时候,他问及身边内侍才知,废帝的诏书已经送往中书省,他没有机会了,也没有希望了。
心如死灰。
若要问他是不是后悔,李陵忍不住苦笑,后悔什么,悔惹恼太后而被废吗?
他不知道,但是听说东方瑶因为替他求情成为太后第一个被贬谪的人时,他不由得怔住了。
当年他唯唯诺诺不敢去为老师求情,竟没到十八年后的今日,老师的孙女会仁至义尽到这种地步!
他忍不住抚额长叹,果然,自己太懦弱了。
既然他不配做这个皇帝,那么谁来做,都不重要了。
至此,在位不满一年的皇帝李陵,终于离开了大明宫。
长安殿
芍儿急的心急火燎。
她不知东方瑶这一走是否还会再回来。
在东方瑶身边服侍三年,芍儿早就猜到东方瑶会怎么说了,按照东方瑶的性子,一定会坚持自己的选择,但她很惶恐,她真的很害怕,她怕太后真的不顾情谊赐死东方瑶!
如果东方瑶出事又该怎么办,自己该去求谁,求豫章郡王吗?
这些年他仿佛不问世事般,就连太后都见不了他几面,那么自己又该去求谁,去求永平公主,去求章怀秋?
可是她现在根本就出不去!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
芍儿仿佛触电般转过身来,直到看到东方瑶安然无恙的那一刻,喜极而泣。
“娘子!”她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冲到东方瑶怀里,泪水仿佛决堤的洪水稀里哗啦的就流了出来。
“娘子,芍儿好担心,好担心你回不来了,你要芍儿怎么办啊,芍儿这么笨,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激动甚至说话都颠三倒四,看着怀中不断颤抖的少女,东方瑶心中一酸,她忍住眼角的湿意,轻拍芍儿的背,佯嗔她:“傻丫头,我又不是真的死了,你哭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算计太后是对是错。
她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几何。
但她知道,她不能死,她不想死。
性命才是最根本的,没了命就什么都没有了,她还要隐忍待发,她还要徐图缓之,她怎么能允许自己去死?
“娘子你说什么呢!”芍儿抬起头来看着东方瑶,继续幽怨地抽泣着。
东方瑶抹去她眼角的泪水,正色道:“我马上会离开长安前往楚州,殿中还存了些首饰积蓄,这些的东西你拿些带走,日后必不愁吃穿。”
“去楚州?”芍儿显然没有在意后半段东方瑶说了什么。
“也许太后会给我个一官半职,总之是治水。”东方瑶无奈道。
让她去治水,还不如要她学跳舞呢。
芍儿总算放下心来,总之只要人没事就好了,去哪儿无所谓,她不挑的,于是她诚恳道:“只要能跟在娘子身边,芍儿就什么都不怕!”
“不,”东方瑶严肃地看着芍儿:“你不能跟我去楚州。”
……
阡陌古道,夕阳暖日。
婉娘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一群婢女整装而来。
四周的人都忙不迭去行礼,齐声高喊:“见过尚宫!”
虽然婢女来的不多,但是送行的小厮自然也能看的出来,为首那头绾回鹘髻,簪金步摇,身着浅绯色团花半臂裙的妇人却是太后身边最为依仗的六宫之首尚宫苏婉娘。
虽然太后未来也不可能来,但是她能令自己身边得宠婢女来,只为一个被贬谪去楚州做小小司马的女人送行,若说是东方瑶是被贬小厮们都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是长歪到曲江那一片歪脖树上去了。
可偏偏此时这个被贬谪的女人面不改色,一连镇定的对那苏尚宫行了一礼。
“不知宫正回来,罪臣如此模样,失礼了。”
她卑谦不卑贱,镇定不慌张的样子婉娘全都看在眼里。
“瑶儿,你长大了。”
她忍不住由衷的感慨。
苏婉娘记得,她第一次见东方瑶,其实是在十四年前,那时候的东方瑶还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喜欢混迹在太监婢女群中无忧无虑的玩耍,每每她回去禀告小孩儿的现状,昔日的皇后,也就是如今太后总是微微一笑:“还是个孩子罢了,再等等吧。”
于是四年之间,皇后再也未管过她,久到婉娘以为皇后已经忘记了这个曾让自己心心念念十年的孩子。
然而忽然有一天,小公主元香为皇后念了一句诗:势如连壁友,心似臭兰人。
只这一句,皇后大加赞赏,问是谁写的,小公主不敢骗人,说是在弘文馆捡到的。
婉娘派人去查,弘文馆的大学士严静思毫不犹豫。
“是馆中婢女东方瑶所写。”
从此以后,东方瑶便由皇后提拔,成为了当时还是郡王李怀睿的侍读婢女。
因缘际会,兜兜转转,一转眼,没想到当年的小女孩儿都长这么大了。
她性子倔强,和祖父东方瑗如出一辙;她心似琉璃,和母亲盛氏极为相似。
可是她又不同。
婉娘大概猜的到,太后一直想不明白的那个问题。
因为盛氏。
如若不是因为去世的早,她也必定不会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姊姊真的觉得我长大了么,没有觉得我为母亲丢脸了吗?”
东方瑶低声道。
“没有,你没有。”
婉娘坚定地对着东方瑶一笑,表示她没有说谎,然后缓缓举起手中的一份新的敕书,声音微微抬高:“太后有旨!”
遽时,人齐齐跪礼。
婉娘翻开敕书,朗声道:“擢楚州司马东方瑶迁楚州长史,赴任期限,宽限半月,沿途驿馆皆不可妄自驱赶催促,懿旨在上,钦此!”
马车上,忽有个少女撩开帘子:“芍儿,你快上来吧,这样走着很累!”
那被叫做芍儿的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圆脸大眼睛,此时却撅着一张小嘴:“娘子都不顾芍儿的性命了,还管芍儿的脚做什么?走烂了才好,走断才妙!”
东方瑶哭笑不得,这个丫头,怎么比她自己还倔呢?
想起在长安殿中,东方瑶严肃的对芍儿说不能随她去楚州,芍儿竟然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就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说如果东方瑶不带自己离开,她就以死明志。
东方瑶可吓坏了,只好当场答应了,可是此去楚州一路艰险,自己人生地不熟,何苦要拖累芍儿,于是她故意将离开的日期说迟了一日,却没有想到今日芍儿依旧如约而至。
“如果不是婉娘姊姊,娘子当真丢下芍儿在长安了!”
芍儿鼻子一酸,眼圈也红了大半。
东方瑶赶紧安慰她:“傻芍儿,我不是要丢下你,我是怕你跟着我吃苦,你在长安还有家人,为何一定要跟着我呢!”
芍儿道:“父母的恩情许多年前芍儿就已经还清了,了无牵挂,但是这一次,芍儿想要跟着娘子,娘子就是芍儿的亲人!”
认准了这一点,芍儿就绝不回头。
东方瑶凝视着芍儿幽幽一叹,她这是何德何能,得芍儿如此呢?
“娘子,芍儿还是不明白,”芍儿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道:“娘子为何一定要惹怒太后替废帝求情呢,难道就没有更好的法子么,芍儿真怕娘子回不来了!”
为何一定要替李陵求情?
东方瑶苦笑,要是她说她自己也想不太明白呢。
她完全可以做个样子,等到太后生气警告自己便立即收手,可是她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许她真的是爱好和平吧。
东方瑶自嘲的一笑。
但是有一点她是知道,只要太后想明白,便不会杀她。
“我早就对殿下说了,我是在为她分忧,太后怎么会伤害一个为她分忧之人?”东方瑶慢悠悠道。
芍儿抓抓头:“啊?我不明白。”
然后凑近东方瑶,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只要太后废帝,一定会有人出来反对,我成为这其中第一人,可以让别人知道,就算是太后身边最亲近的人,忤逆了她的心意也绝对没有例外!”
东方瑶大大方方地说。
是,她的确是算计了太后,但是为太后分忧是真的,不做无把握的事,这也是太后教她为人处事的道理之一。
祖父和父亲是无私伟大的,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来和太后抗衡,可是如今全族已经剩下了自己一人,退无可退了,即便她想要遵从自己的本心来劝阻太后也必须要自私的为自己考虑,如果一定是这样,她愿意跟着太后走下去,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终究会等到那一天。
李唐天下,家族复兴。
第十五章 灞桥伤别
有婢女推开门,将早膳摆在案几上:“世子,这是今日的早膳。m.www.uu234.net”
话音未落,忽然有个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捂住她的嘴往后退了几步。
她害怕忍不住想要呜呜的叫,头顶上那人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别怕,我只问你,圣上可是被废了?”
婢女轻轻点头。
韩重献觉得身体宛若被猛然而来的暴击抽去了最后一根筋骨,他强撑着身体的恶心和不适,又问道:“那他们现在如何,可是要离开长安?”
小婢女犹豫的答道:“圣上被废为颖川王,今日便动身颍川……”
“咣当!”
这是,门却冷不丁被大力踹开,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面色阴沉的看着韩重献。
韩重献心一跳,松了手,那婢女才趁机溜了出去。
韩宿襄一句话未说,只是冷冷地瞅自己的儿子。
“……阿爷,圣上和容儿现在如何了,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见父亲不为所动,韩重献干脆跪在了地上求他。
他就这么俯首跪在地上,卑微的乞求着
韩宿襄坐到了一边去,冷笑道:“你出息了,竟然还敢违抗你老子的命令,三天不吃饭,你以为你三天不吃饭太后就不废帝,你以为你三天不吃饭,我就要你去见她了?我告诉你韩重献,这个婚不退也得退,而且不是由他来退,是我成国公韩宿襄要退!!”
“父亲!”韩重献声音一高,难受地看着韩宿襄:“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你算老几?”韩宿襄嗤笑:“只要老子还活着一日,你就得听你老子的!”
韩重献面色惨白,他紧紧地攥着自己拳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失去容儿……容儿还那么小,她那么娇贵,怎么受得了去颍川那种荒凉的地方,不,不!
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睛有些花,韩重献忽然对着案几一推,上面的茶杯饮食便噼里啪啦的都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快速从其中捡起一个碎片,抵在脖颈处,悲愤道:“阿爷,是儿子不孝,可我只想见绮容最后一面而已,你为何也不同意!”
韩宿襄登时变了脸,猛然站起来,指着他怒道:“韩重献,你做什么,快给我放下!”
韩重献面上带了一种悲凉之色,那种神情是韩宿襄之前从未见过的,他不明白为何儿子会有这种凄迷而悲怆的情感,心慌了神。
“阿爷,你若是不要我去见,我宁可现在就死在这儿,一了百了!”
倔强,不甘,韩重献第一次如此强硬。
韩宿襄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此时一见儿子如此强逼,气的几乎背过气去:“好啊,韩重献,你有种!你有种手别抖,你今天要是下不去手你就是孬种!你他娘的就不是我韩宿襄的儿子!”
韩重献也不含糊,当即手就要向脖颈处划去。
“重献住手!”
门外有个女人高喝了一声。
韩重献终究没有拿稳手中的瓷片,“吧嗒”掉在地上碎裂。
韩宿襄气的七窍生烟,见儿子没了依仗,一巴掌就要对着儿子的脸掴去,不防有个柔弱的身影的拦在了韩重献的面前:“国公息怒!”
不过说完这句话,她便开始猛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
面若白纸,气若游丝,她咳的很难受。
韩宿襄慌了,急道:“还不快把夫人扶下去,”他对着身边一个婢女吼道:“不长眼的贱婢,谁要你把夫人带出来的,我定要杖杀了你!!”
那小婢女顿时吓得抖如筛糠,跪倒在地:“国公饶命,国公饶命啊!”
“国公,国公,不是她的错,”袁大娘拦下了韩宿襄的手,虚弱道:“是妾要出来透透气,和她无关。”
美人病弱,韩宿襄怎能不心疼,声音也不由低了下来:“医师早就嘱咐过你情绪不能激动,你怎么还要过来!”
袁大娘终于平稳了气息,她也不多说别的,只柔声道:“重献不过想去见绮容娘子一眼,国公何苦和自己的儿子如此对峙,都说久别离久别离,重献一向重情重义,与绮容娘子有过婚约,不过相送之恩,国公还是应允了吧。”
韩宿襄本不愿意再和李陵扯上什么关系,他早知道太后有废帝之心,当初联姻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怎知自家傻儿子早就一片真心错付,那李绮容如此骄横的女子到底何德何能?
“国公……”
袁大娘见韩宿襄犹豫便知事情可成,她攥紧了韩宿襄手,再次哀求。
“好好好!”
韩宿襄最受不得心爱的女人这般模样,他无奈道:“我让这臭小子去还不行!”
韩重献还仿佛云里雾里,袁大娘已经转身对他轻声道:“就在灞桥,世子现在去还来得及。”
“夫人,夫人我……”韩重献结结巴巴,不知该怎么道谢。
袁大娘却柔柔一笑:“快去吧,别误了时间。”
韩重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灞桥的。
春花朝阳,杨柳依依。
他早已经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容儿,容儿你在哪儿!容儿!”
绮容本来已经随着父母上了船,这一程他们是要先走水路的,一路到灞桥,除了几个心腹大臣和子侄没几个人来送,也许是不敢,也许是觉得没必要。
沈如柔一脸哀怨,李陵面无表情,冯氏抱着小儿子坐在船后头,只有个跛脚的青年正拉着绮容去折水边上一个高大粗壮柳树的枝条。
“阿兄就是要折柳,也没有来送别的人啊!”绮容嘟囔道。
李衡义呵呵一笑:“苦中作乐未尝不可嘛。”
沈如柔暗中白了李衡义一眼。
“容儿,容儿,你在哪儿!容儿”
绮容已经折到了一束柳枝,听到这声音,她呆了一呆。
李衡义戳了戳绮容,诧道:“小妹,是不是有人在叫你的名字?”
“容儿!”
“容儿你在哪儿!”
“绮容!”
绮容忽然往前走了两步,那船一晃一晃起来,李衡义赶紧扶住妹妹。
“停一下,船家停一下!”
那船家愁眉苦脸:“诶呦小娘子,这上头规定我们卯正必须开船,某可是不敢多行停留啊!”
“哒哒”有马蹄声传来,未几,绮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匹马和两个人。
“吁!”
马上当先跳下一个修长的男人,随即他从后面扶下一个虚弱的少年,那少年面色苍白,脚步虚扶,在不停地向着自己摆手。
韩宿迁也是在赶来的路上无意偶遇了韩重献,见他如此憔悴一问之下才知已是三日未用膳,不用他再多说韩宿迁也知道定是韩宿襄拦着不要他来见绮容。
对着李陵和沈如柔一礼,韩宿迁恭声道:“侄儿见过郡王,见过郡王妃!”
李陵叹道:“侍郎莫要多礼了,我不过是戴罪之身。”
韩宿迁却道:“郡王莫要气馁,您毕竟是太后的亲子,一时落魄不算什么,重振旗鼓,长安必定还有再回之路!”
“是啊,”韩重献白着一张脸,虚弱一笑:“重献也相信郡王还会再回来的。”
隔着灞水,船已经渐行渐远。
重献心一酸,忍不住对着绮容伸出手:“容儿……”
绮容挤出一个笑容,想起手中还有一束柔弱的柳枝,便伸了出去,长度韩重献竟刚好够的到,他握着手中的嫩绿,想起思慕多年的心上人就要如此离去不知归期,心头一阵难受:“容儿,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的,我韩重献在此立誓,此生非李绮容不娶!”
非她不娶……
绮容心头巨震,她惊讶的看着韩重献,另一边是韩宿迁温柔的笑,她头晕目眩忍不住就要落水溺毙在其中了,这恍恍惚惚十三年的长安梦,也许真的到尽头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灞桥两岸载柳不计其数,春朝共发,有飞絮飞花,不知何处是。
只有灞水静静波澜,碧色潋滟,送远远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