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哥之一:西田居的一天
上午
老陈早上六七点钟起来,收拾院子,打理房前屋后几十棵树,一大片草地,还有那细细长长的一畦菜地。今年天气偏凉,加上他不在家,菜地基本荒着,除了媳妇种的十来棵稀稀拉拉的小白菜,只有自生自灭的韭菜像野草一样郁郁葱葱。往年菜架上爬满了黄瓜、丝瓜、豆角、西葫芦、瓠子的秧,地里是西红柿、青椒、茄子、洋白菜,一片欣欣向荣的光景,今年架上光秃秃,地里黄土裸露。
走之前一定要把该种的都种上,老陈心想。别看这么小的一块菜地,夏秋季节结出的瓜果蔬菜不但能自给自足,而且还够四处送人。
老陈割了一抱韭菜,又去边上的树上揪了几根香椿叶。这棵香椿树是他们搬进这栋房子时种下的,每年春天都掐椿叶吃,可怜这棵树差点被他们吃死。他走以后,媳妇够不着树顶上的嫩叶,把碗口大的几根树干锯得只有一人高。老陈知道心疼坏了,幸亏老树根深气旺,春天又发出芽来。
老陈拿起铁锹去挖肥土。几棵柏树作为地界隔开邻居家草坪,树下是老陈家厨房垃圾的掩埋点。所有菜皮、黄叶、吃剩的骨头全埋在树下,几天就沤成肥料,添到地里,种出的菜足可以贴上anic(有机)标签到超市卖高价,虽然卖相差点,但是味道正点,没用化肥没施农药,吃到肚里放心。
老陈把肥土挖到菜地,翻了一遍地。干得差不多了,他把铁锹放进工具房,拿着菜从地下室的小门进到屋里。
这个州多山地,房屋傍山而建,从坡上看是两层,转到坡下看是三层,地下室都是半地下,在坡下的一面有正规的门和窗户。
以前老陈家的后院是一整片草地,前几年修建了游泳池——闺女喜欢游泳。老陈曾花两万块钱买了渡假村的会员资格,一年四季都可以到山上的渡假村去游泳,但是去一次太费事。虽然不远,但总要在那里过一夜,要收拾一大堆吃的用的带过去。周末去一趟,耽误家里地里的活,回来就得赶着做。修了游泳池后,只在冬天才去渡假村,冬天只有铲雪是大事。
媳妇把小米粥熬上了。老陈在中东公司的伙食是五星饭店标准,但就是想这一口。老陈手脚麻利地把香椿切末,打了五六个鸡蛋,做了个香椿炒蛋。媳妇把自己做的小花卷、小馒头腾热端上桌,卤肉切片,榨菜盛盘,咸鸭蛋一切两半,满满摆了一桌。
只有他和媳妇两人吃早饭,闺女不到中午十二点不起床。昨天毕业典礼后闺女和同学出去庆祝,疯玩到凌晨四点才回来睡觉。现在,她会开车,能自己出去,翅膀硬了,爹妈管不了啦。
老陈拿出二锅头,自斟自饮,喝得滋咂有味。来美国二十多年,什么都能适应,就是改造不了这中国胃。在那边天天西式大餐,可把老陈吃苦了,自己买了一个电饭锅,没事熬点粥喝,就点咸菜,解解乡愁。
酒尽,老陈风卷残云,一口一个小花卷,踢里吐噜喝了几大碗小米粥,扫荡干净桌上的菜,吃了个肚儿歪。别看吃起饭来一个顶仨,干起活来也一个顶仨。
媳妇还在唠叨有哪些活要干,哪些菜还没做,老陈已经下到车库去了。他用水龙头冲洗车库,擦洗媳妇车上的浮泥,免得客人来看见笑话。
车库收拾干净,老陈去游泳池打开吸污器,让它自己在池底游走着吸污,就手把漂在水面的树叶捞起。前天有一场飓风横扫过,市里有建筑遭到破坏,都上了全国的报纸了,以前这里从来没刮过飓风。听媳妇说,房前的花草险些连根拔起,游泳池边的大阳伞、塑料椅被吹到池里,所幸树没有倒。那时老陈在飞机上,不知道,知道了也是白担心、干着急。
老陈绑上吊床,打开沙滩椅,把两把长躺椅挪到游泳池边,要来六十位客人哪,有备无患。太阳上来了,老陈从工具房拿出两把中号沙滩阳伞,撑在游泳池两个角落,第三把大阳伞有毛病,歪了脖子总撑不起来。老陈修了两个小时,总算修好,这时间浪费得真不值,老陈一个小时工资能买两把大阳伞!
下午
闺女起床没吃饭,径自出去找同学了。这孩子太不懂事,爹妈为她忙得上窜下跳,她是一点不操心。
唉!没办法,谁让人家是美国人,中国爹妈管不了美国儿女。美国孩子生来就是理直气壮,父母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老陈有点饿了,上楼去切了个西瓜,和媳妇吃了几牙,二三十磅的大西瓜,剩了一大半。正要塞进冰箱,媳妇却说不如把西瓜削成块,放进大玻璃盆再存冰箱,免得客人吃的时候弄得手上脸上水淋淋、黏糊糊,丢得瓜皮哪儿哪儿都是。
老陈切完西瓜,又打了几个鸡蛋,舀进一勺面粉,倒了点调糊用的香料,搅拌起来。昨天卤了一大锅猪肉、鸡腿、鸡翅,今天要炸肉,忙里偷闲地把猪排切成大片用烤肉酱腌上。
老陈的父亲是外交官,曾任好几个国家的大使。老陈出生在欧洲某国首都,其时父亲正任驻该国大使。他从小吃西餐,却对西餐毫无感情,他的口味是地道老北京的,肥甘厚味,喜食大鱼大肉,爱抽大前门,爱喝二锅头。
十几二十岁时他去部队当兵,在炊事班和卫生队都干过。他做饭是炊事兵做大锅饭的大刀阔斧风格,姜不削皮,拍一下扔锅里;肉嘛,从滴水的龙头下晃一下算是洗了。媳妇那么挑眼的人,也唠叨烦了,见怪不怪了。他常用粉碎机打出白花花的肥肉糜做葱油饼,有女客人看见了,叽哇乱叫说“太恶心”。说恶心的,嫌脏的,吃的时候一口都不会少吃。
老陈从地下室拉出电线,把大音箱接在屋外墙边,放上他梦中情人的唱碟。老陈是*后第一级大学生,第一级研究生,八十年代初他在广州读研时,头一次听到他梦中情人的歌曲,一下就震了——“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世界上还有这么甜蜜、这么温柔的女人,老陈这个北京爷们彻底被征服了。
昨天,老陈听见闺女在房间里唱:“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可见他的梦中情人魅力恒久,过了三十年,离了十万八千里,把美国小妞也给征服了。
在梦中情人婉转缠绵的歌声中,老陈插上电油锅开炸。先炸了一锅里脊和鸡柳、一大盘鱼片,然后是肉丸子,边搓边炸。新买的电油锅不给力,呆会儿鸡蛋别炸嘣了。
炸肉的油烟香飘二里地,老陈尝了尝,好吃得恨不得把手指头都吞下去,肉没腌,都是那个糊调得好。
老陈这厢炸着肉,媳妇那厢也没闲着,在地下室撑开塑料折叠桌椅,一 一摆好,桌上摆上花。大垃圾桶都套上袋,角角落落放了五六个。完了又上楼去厨房泡香菇、发木耳,切各种要炒、要凉拌的蔬菜。
他回来之前,媳妇已经忙了几个星期,发请柬、打电话落实客人,采购了一百多个鸡蛋、三四个大西瓜、各种罐装、瓶装的啤酒和软饮料、大包装的肉馅、肉排、牛肉饼、香肠、时令蔬菜,不知跑多少趟,钱花得没数,光纸巾和一次性的纸杯、餐盘就花了四十多块。幸亏媳妇像他一样的性格,越忙越高兴,不抱怨。
闺女打来电话,老陈让媳妇叮嘱闺女,别忘了买气球,一定要和她学校校旗颜色一样的红蓝黑三色气球;再买两袋冰块,家里的制冰机好像出了毛病。
老陈炸完肉,分别装在大锡箔食盘里,放在地下室的公共餐桌上。他上楼去厨房开火,把炸好的肉丸和鸡蛋倒进锅里,用自己家的百年老汤卤烧狮子头和虎皮蛋。百年老汤是来美国第一次卤肉的汁留用至今,每次卤肉都往里面添佐料,越卤越香。老陈常对闺女夸口说:“这汤比你还大!”
闺女听了无动于衷。她上高中以后成了半个素食者,红肉一概不吃,只吃一点鸡肉和海鲜。老陈也没多少机会对闺女忆苦思甜了,以前老陈 一 说:“爸爸妈妈来美国的时候,只带了两个大箱子……”刚起个头,闺女就捂着耳朵嚷:“我不要听这个故事!”现在呢,干脆见不到人。
正想着见不到人,闺女就回来了,买了毕业party(聚会)专用的装饰物和气球,媳妇帮着把气球挂在院前院后的树上,小旗插在车库门口,画贴在地下室墙上,立马party的气氛就出来了。
虽然高中毕业比不上大学毕业,还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一转眼,花生米那么大的人儿,都要上大学了。
晚上
五六点钟,太阳的热劲下去了,老陈站在游泳池的边门旁用烤肉炉烤牛肉饼、热狗肠和猪排。傍晚的空气清凉温湿,比起那边动辄五、六十度的高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是家里好啊!
客人陆续到齐,按照惯例,每家都带了拿手好菜,梅干菜烧肉、红烧鸭子、四鲜烤麸、饺子、粽子、凉面、凉皮,五花八门,风味繁杂,还有些人烤了各种蛋糕、甜点,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来的美国人都是邻居,客客气气一家一张贺卡,里面夹着礼金。在美国人看来从学校毕业是大事,是人生一个新起点呢。
昨天老陈和媳妇去学校参加闺女的毕业典礼,提前到场,却找不到座位,很多人家都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加一大帮亲戚一起来的。毕业典礼持续了三小时,各级领导讲话,各方代表讲话,班长、优等生、往届校友讲话,煽情地夸毕业生们——“你们都是英雄。”
媳妇把订的三十人份大皮萨取来了,食物就位,同志们,开吃!
客人排队到公共餐桌取食物,美国人自动坐在一桌,特意为他们做了炒饭、炒面,鸡爪子、猪下水之类最好别让他们看见。
中国人各自找伴边吃边聊,挤挤挨挨坐了三桌。大伙住得分散,远的开车过来两小时,近的也要半小时,只有在各种party才有机会见面。
其他人散坐在外面游泳池四周,或者草地上的凉亭里,闺女和一群朋友围坐在游泳池边的大圆桌。老陈东转转、西瞅瞅,跟大伙逐一打招呼。平时他就爱张罗事,没事也要凑个热闹起个哄,这会儿自己是东家,岂能闲坐着。
他开了珍藏的中国好酒,和哥几个喝了起来。喝得畅快,喝得尽兴,一是为了闺女毕业,一是开了禁,那边他工作的中东国家,因宗教原因,酒像毒品一样是法禁之物,全国范围内找不到一瓶酒。
菜吃了两三盘,闺女要切蛋糕。老陈趁机发表讲话,为了照顾美国邻居,只能说英文了,对中国人一再抱拳,感谢各位前来捧场。
闺女把老陈抱了又抱,连说几遍谢谢爸妈。老陈美得如坠云里雾里,为了这个又爱又恨的小冤家,吃多少苦受多少罪都值了。
媳妇招呼大家去大石头边合影。老陈家所在的地区叫西田,当初买下这块地盖房子的时候,老陈买来一块巨大的再造石放在草坡上,用白色油漆在石头上写了正楷的“西田居”三个汉字。这一个小区三十多户人家,有从意大利来的,有从俄罗斯来的,没有一家在自己地盘上标出母国的文字。老陈对自己的创意十分得意。
照完相,客人们四下散开,美国人聚到凉亭议论本小区的东家长西家短,孩子们要了小烤肉炉在草地上燃起了篝火,中国人回到地下室吃点心和西瓜。
老陈酒兴上来,口若悬河,话语滔滔,大吹在中东所见的奇情怪事:外国人比本国人多,本国人靠石油吃饭,什么也不用干;国王给公民发钱,人均收入几万美金;寸草不生,热得像地狱;蔬菜水果极便宜,全是进口的;一个男人带四个老婆去买高档珠宝和皮包,四个老婆全都是黑袍子从头蒙到脚,一人后面跟着几个孩子,一个女佣……
老陈是被单位派到中东的,一年有三次假期,机票可以报销,这次专为闺女的毕业典礼回来。前天半夜下的飞机,也许有时差,躺了两三个小时没睡着,索性起来帮媳妇把新买的电脑安装软件。
老陈在国内学的是人类学,到美国拿的也是人类学博士。电脑全是自学的,后来考了电脑工程师的执照,在美国吃饭养家全靠它了。
昨个装完电脑,干了一整天活,算起来三十个小时没合眼,参加完闺女的毕业典礼回来才睡了个塌实觉。今天干了一整天,不觉得累,不觉得困,心里是真高兴。
客人们三三两两告辞。老陈喝高了,走路打晃,说话还有逻辑,可是没了禁忌。他热情地搀着一位客人硬要送上车,客人笑说,你别送了,我的车在另一边,你越送越远。
闺女又和朋友出去玩了,留下老陈和媳妇收拾一屋的残羹剩菜和桌椅杯盘。媳妇一晚上都在招呼客人,没顾得上吃饭。当初她可是漂亮的舞蹈演员、家里的小闺女,现在成了任劳任怨的大妈。
十多年前一位百花影后曾住在这个州,和媳妇同台演出过,媳妇的美貌愣是把百花影后比了下去。现在虽然媳妇青春不再,可她还是老陈的最高领导,家里什么事都是她作主,老陈就是一个打杂的。当然媳妇也能干,心胸开阔,性格乐观,不然老陈也不能放心抛下家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lifegood(生活多美好)!老陈满意地感叹着,他已经醉得分不清中文、英文了。今天他前后总共说了三次“lifegood”。
第109天 培养孩子这件事全世界都差不多
九月十四日星期日,第一百〇九天
我是在全美最大的分类广告网站c站看到那辆二手童车广告的。那辆车是一个讲究的好牌子,与其他童车不同的是它另有一个小摇篮,可以单独放在床上,也可以安在童车上,上面有可收缩的太阳蓬。我不太想买站立式的大摇篮,占空间太多。
标价220元,相当贵了,店里的新童车也就几十元,上百元的都是很好的。我看了几个星期,那辆车的广告一直都在,我胡乱搜索了它的原价,在某处看到原价为500元。
在每天晚上累得只想躺下的疲倦中,我不想再为找合适的童车烦神,既然我想要一个带小摇篮的,那就是它了。
我虽然在c站卖过两样大件旧家具,却从未买过的东西,没想过一个广告挂了很久仍在意味着什么,也没想到查一下亚马逊上的标价,或者搜索一下其他带摇篮童车的品牌。
卖主是一个丰满、精明的年轻白人女人,胸前吊兜里吊了一个孩子。我有些奇怪,看她孩子的年龄,应该正是用童车的时候。她向我示范如何打开、折叠,转换摇篮和座椅,复杂得我感觉需要拿笔一步步记下来。我问她有没有说明书,她说没有。一个不好的征兆,说不定她不是第一任主人。然而,我花了一上午跑出来就是要解决童车问题,实在不愿意再去翻来复去搜索、考察,已然奔着它来了,虽不是特别中意,但箭在弦上,整势待发。
这辆车看起来骨架比较结实,座椅和摇篮的面料**成新,我指出下面网篮上的两个小洞,卖主立刻减价二十元。她胸前吊着孩子从楼上下来,费力地一手提车,一手提摇篮,看在这份上,我也不好没有过硬的理由就拒绝她。如果当时我能冷静下来,应该想到其实我的第一印象是它太重了,而它复杂的装卸和有限度的车轮转向角度,让我隐隐觉得今后会有麻烦——都是外在因素推动着我做决定。
一旦我付了钱,她又拿出一个简易吊兜,问我要不要:“五十元。”我笑了一下,我几乎确定我当了一回傻瓜了(非建议的吊兜一般只要二三十元)。
我就这样一手提着三十多磅的折叠童车,一手提着十多磅重的摇篮去坐地铁。傻瓜,刚才你要是说,改天开车来取,不就可以全身而退了吗?
回到家,童车打不开,写邮件问卖主,再无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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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马普洱。
带了一冰盒冻奶去医院。旁边加床的贝比要出院,马普洱很忙,不可能把奶送到安奈克斯去,而a房间的冰箱只有冷藏室,没有冷冻室,冻奶在冷藏室几个小时就会融化,融化后48小时内不用掉就得丢弃。
加床的贝比走了,以为可以松快些,却马上又有人加进来,不是别人正是托米科的女儿那由米。
喂奶比较顺利,吃完了一整瓶2盎司,还没来得及高兴,“噗”一下火山爆发了。每次要是给他吃一整瓶,都会吐出来。
收拾干净,我抱着优优刚坐定,保罗进来说:“海丽来了,你出去跟她打个招呼吧。”
海丽暑假带两个孩子去芬兰,开学前才回来。她的家在远离城市的乡下,周遭是树林、草丛、田野、湖泊,非常清凉舒适,是避暑消夏的圣地。夏天,太阳两点才落山,四点又出来了,对没去过高纬度地区的人是非常特别的体验。
海丽瘦瘦高高,戴了一副黄框眼镜,浅黄的头发胡乱挽在脑后,前后都耷拉了细碎的发绺。她带了一件小衣服给优优,用花纸包装好,系了丝带,还有一些芬兰小食品:加了红莓干的巧克力,口味奇怪的口香糖,当地产的鲱鱼罐头。保罗说以前曾在海丽家乡吃过熊肉罐头。
“今年夏天芬兰真是热啊,高达三十八度,我们都受不了。”海丽感叹道,“芬兰人没有电风扇,用不着,想买空调得去国外买——今年夏天可是热惨啦。”
“蒋很幸运,他今年没去芬兰,今年纽约倒没那么热。”我说。
“他总是很幸运。”海丽说。蒋跟保罗一样,是不操心的人。不操心的人一向会表现出善良、敦厚、随和、宽容的品性,然后就幸运地遇到一个操心的人。
“闪姆怎么样?他申请大学有意向了吗?”
“呜呼!”海丽长吁一声,“我就怕他的意向太多了。”
闪姆上的是北美顶级公立高中——史岱文森高中。史岱文森号称是“小哈佛”,看看该校那些不乏诺奖得主、奥斯卡得主金光闪闪的校友名录,就知道这是所什么样的高中。在大部分初中生只需就近升高中的美国,史岱文森需要经过严格的考试择优录取,录取率不到3%,而其毕业生会有两三成进入常春藤大学(即美国东部八所一流名校联盟,为哈佛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耶鲁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达特茅斯学院、布朗大学和康奈尔大学)。
能进常春藤的孩子该是多么高大上、多么不食人间烟火,但闪姆却是我认识的中学生里最平和、最懂人情世故的,他不像一般青少年有强烈的青春期反抗,到了十来岁就与大人敬而远之,相反,他与我们非常亲近,对中国的一切也很好奇,我们说什么话题他都专注地听着,也愿意发表自己的看法。
从闪姆身上,我倒是能看出美国名校招生的价值取向,除了学业优秀、有文体专长外,他们最注重的是个人潜质,即未来可能形成的人格魅力:有没有持之以恒完成一项工作的热情和才干,有没有献身社会、服务公众的精神,有没有组织、策划一项公众活动的技能,以及带动、影响周围人参与的号召力,有没有开阔的视野和对社会各阶层广泛的关注体恤……
蒋和海丽,他们多年来在孩子教育上花费的资金、时间与心血,让我觉得培养孩子这件事,全世界都差不多。
“我去闪姆学校,到处可见亚洲面孔,中国的、韩国的、印度的……一半以上是亚裔学生。”海丽摇着头感叹,话锋一转,“不过,最近自杀的两个天才少年,其中之一是他们学校的。”
这已不是新闻,我曾经看到一个调查说“自杀已是亚裔青少年的第二大杀手”,硅谷中自杀的中学生、大学生也是华裔占大多数。这些自杀者往往出自富裕家庭,父母多是精英,本人也供读于声名显赫的好学校,却不知在光鲜的表象下,隐藏着疲惫、孤独、压抑、绝望交织的心理暗流。
亚裔很少从公共心理健康服务系统寻求帮助,更多的是依靠家庭、家族和亲友来解决问题,在美国,亚裔的家庭规模、气氛和家族文化已经大为缩水,缺失了很多内涵,这些本身天资聪颖的孩子学业虽然优秀,心理上却无可依靠。
我也是这样,我不会去向一个陌生的心理医生倾诉我的问题,但我是成年以后才来美国的,有自己坚实的文化基础,遇到打击最终能靠自己逃出生天。
优优,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即使你足月出生,我不会做逼你考高分、学钢琴的虎妈。
蒋一家人来了几次,都没能见到孩子,我把相机拿出来给海丽看照片。海丽从最初的几张看起,看到优优刚生下来皮包骨头的样子,脸别到一边,再转过来眼睛红了,眼泪潸然。我也忍不住流泪——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啊!
快到喂奶的时间,我得进去了,保罗说陪海丽在附近走一走。
七点我离开时,马普洱告诉我,我带来的冻奶已经放到安奈克斯了。我出了房间,想起跟冰盒一起带来的冰袋忘了在冰箱,回去拿,一开冰箱赫然看见带去的16瓶奶仍在里面,跟我带来时一样四个一组固定在支架上。仔细一看,少了一瓶,五点钟喂奶,马普洱没用我新泵的奶,而是用了一瓶冻奶。
三小时一瓶60毫升,一天八次,16瓶大约两天可以用掉。但是以前还有剩余的一两瓶,加上我每天在这里泵一两次,带来的奶48小时内肯定用不掉,得抛弃。母乳像液体黄金一样珍贵,泵奶像沙漠掘井一样困难苦累,我滴滴心疼。
但是护士太忙了,马普洱走路一跛一拐,我一旦久站也会脚后跟疼,理解她的痛楚,不能总催她们。没有办法,只能把冰袋又放回去,压在小奶瓶上。
第110天 你们以后肯定会溺爱他
九月十五日星期一,第一百一十天
护士伊萨贝拉。
a房间小桌子上放了像烧烤锅一样的容器,年轻的亚裔女医生把薄塑料板剪成靴子的平面形状,用手弯曲出弧度,揭开锅盖,在里面的热水中过一下,递给另一位绿衣男医生。男医生站在保温箱旁边,把塑料板固定在反脚贝比夏娜的脚上,用纱布一层层缠紧。
这样可以把她的脚扳过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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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被裹了蜡烛包,另盖了一层布单,合目安稳睡着。大狗古非被护士用胶布粘着站立在摇篮顶端。
伊萨贝拉说:“十一点的奶喂晚了,一点四十喂奶机才结束。两点钟我用奶瓶喂他时,他左右摇头,不肯吃,一点都不饿。”
于是两点半又从胃管走,胃管通常把喂食时间设定在两个半小时,到五点钟才喂完。
机器喂奶时,受管线长度限制,我没有抱他。他在摇篮里,歪脖眯眼不理人,小嘴微启伸舌头,大张嘴巴打哈欠,扬手跳藏族舞,涨红了脸啼哭,最后以哲学家的沉思安静下来。一个小人儿的花样还真多。
一个小时后,又开始喂六点的奶。我只有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喂他。他吃了20毫升后,开闸泄洪般吐了出来。我应该用更多的时间把他竖抱起来拍后背,给他更多时间打嗝。最后又变成喂奶机喂食了。
两点钟那次,我应该坚持喂瓶子。瓶子喂能在一小时内结束,给他些时间消化,那么下一次喂奶时胃里会有些空间。
伊萨贝拉去吃饭时,上次冒冒失失闯进来拿东西的太妹来代班,她三十岁出头,体型匀称,肤色半棕半黑,一头刨花短卷发耸在头顶,侧面和后面的头发都剃平了;蓝色眼影,又粗又长的假睫毛,金色大纽扣样的耳环——相貌虽然秀丽,风格却桀骜不驯。
太妹跟我闲聊:“你们以后肯定会溺爱他的。我家也有早产儿,我丈夫很惯她,总说,她在医院住了那么长时间啊!”
“你也有早产儿?多早?”自从肯尼亚跟我说过她自己是早产儿后,我已经不感到意外了。
“二十六周,在医院住了五个月,出院两周就回到医院,出院后过了两周又回医院,回家两周再回医院……每次回医院都要放上cpap……”太妹说一次回医院,点一下头,完全没脾气了似地,“她现在已经七岁了,一到冬天就感冒咳嗽。昨天晚上她有咳嗽,我都忍不住叫——又开始啦?!”
她走以后我才想到,她大概就是肯尼亚说的“最后变成尼克由护士”的那一位吧?
※※※※※※※※※※※※※※
下午我刚来时,窗下小摇篮里的那由米时不时发出小羊羔叫唤的声音。我诧异地问伊萨贝拉:“她是在哭还是在笑?”萨沙抿嘴一乐:“她在生气。”那由米再次出声时,我探头看她,她闭着眼,没表情,也没张嘴,确实不像在笑,只从鼻子里发出“咩——咩——”声。
“不管怎么样,有声音就好,哪怕哭也好,那位贝比从来没有声音,这可不太妙。”我看着反脚贝比夏娜说,她父母每天面对万能的上帝,精神无比强大,什么都视若浮云吧。
伊萨贝拉赞同地点点头。
托米科来以后,那由米仍像小羊一样“咩咩”着。托米科拍拍她:“有什么事啊,那由米,有什么问题啊?”
我笑:“她长得可真像你。”
托米科不以为然:“我没看出来。”
伊萨贝拉同意我:“简直一模一样,以我们外人的眼光看来,一模一样。”
是的,那由米鼓鼓的眼睛、圆圆的腮帮、厚厚的嘴唇,就是一个袖珍的托米科。
优优的手术取消了。上一次戴眼镜的小医生通知我手术取消时,麻醉科的医生已经来让我签过字;过两天又通知我为防止手术后情况有反复,要早点做。这一次小医生又来说取消,我已经懒得问为什么、到底哪天做,反正现在确定不下来。小医生也不像有正事的样子,一来就逗着优优玩,顺便说了一句:“手术取消了。”
第111天 我们现在搬回B房间去
九月十六日星期二,第一百一十一天
护士柳德米拉。
我在走廊洗手时,看见柳德米拉从a房间出来——今天又是这位不好说话的烈焰红唇“女沙皇”。
我进去时优优在睡觉,过一会儿他似醒非醒、哼哼唧唧地哭。我拍着哄着他,柳德米拉进来,张口问我贝比为什么哭,是不是我打扰了贝比睡觉。我说他自己哭的,他哭了我才拍他。她说:“刚才我走时他明明在睡觉。”我回答:“是的,但你进来前他才开始哭的。”……又一番争论,反正她总要教训人。
她不再说话,打电话给司彤乐,难道她要向司彤乐汇报妈咪把贝比吵醒、而且胆敢跟护士理论?却不是,她跟司彤乐说贝比们要搬家。挂了电话她对我说:“我们现在搬回b房间去。”
“现在?”我大吃一惊,这也太突然了,突然的惊喜,我还以为这挤挤挨挨的日子要熬到出院。我踮起脚透过玻璃门越过护士“岛”看b房间,b8、b9、b10床位都空着,问柳德米拉:“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到b10——我们的老家?”
“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她说“可以”也很霸道。
不久前的一天,我在休息室看见柳德米拉带着一个金发小卷毛女孩出来,柳德米拉没有平时霸道女王的态势,很平和地跟我打了个招呼。我问这是你的女儿吗,她说是的,我说她很漂亮,她像其他妈妈一样开心又谦和地说谢谢,母性焕发时她跟普通人一样了。
我正要收拾东西帮助搬家,来了一位哈希德女人,自称是哺乳专家,问我有什么问题。有很多问题,但最好在实践中随时给予指导和帮助,这样干巴巴地一问一答没什么用处。我只有问她知不知道有什么好的小儿科医生,医生护士已经在催我找出院后要定期复诊的小儿科医生了。
我在走廊跟她说话时,护士们把优优的摇篮和床头柜推走,夏娜的保温箱和那由米的小摇篮也推走了,才几分钟a房间就腾空了。我匆匆结束谈话,帮着把奶泵和冰箱的冻奶拿到b房间,停在走廊的摇摇秋千也推到b10位置。我前脚走清洁工后脚就进去打扫房间。
回到b房间顿时觉得宽松敞亮。床位序号是从a房间顺延下来,a房间有a1、a2两个床位,b房间则是b3至b10八个床位,c房间从c11开始。现在,b房间只有遥远的b3有一个贝比,其他位置空着,夏娜搬去b8,那由米搬到b9,优优回到b10。
柳德米拉拿了一大叠无纺布纸巾问我:“你要吗?”护士都是用这种纸巾给贝比擦屁屁。是从a房间带过来的,与其留给清洁工扔垃圾箱,不如拿过来给我。这个柳德米拉倒也有趣。
下午两点前柳德米拉让我量体温、换尿布,正要做,她又要自己先量血压,我说我可以量血压,她不允许。好吧,女王陛下,听您吩咐。
量完血压她拿出一瓶冻奶,套进一个密封的塑料袋里,然后放到一个像小电饭锅一样的热奶锅里加热,热奶锅微微震动,让奶瓶均匀受热。
我去走廊打了个电话,回来奶就热好了,柳德米拉给奶瓶套上奶嘴放在柜台上。我拿起奶瓶抱出孩子喂奶,刚喂一会儿,不经意看见他尿布上的黄色标志线已成蓝色,才想起有事没做。我不想太折腾孩子,打算喂完奶再换尿布量体温,柳德米拉却一再追问量体温没有,我说没有。她让我先量,说吃奶以后体温会低。
我一把优优放回摇篮,他就吐了。
换完尿布、量完体温,我把厚纸巾塞进他小衣服里,隔开潮乎乎的衣服,继续喂奶。吃得很慢,没两分钟就得竖起来拍一阵,要让他吃完一瓶奶,那时间估计都够乌龟从尼克由爬回我家了。
以前听一位朋友抱怨,生孩子以后很忙很累,我还觉得纳闷,既然孩子八成时间都在睡觉,会有什么事啊?她说:一天喂**次奶,喂一次就要半个小时!我当时“噢噢”好象是懂了,现在花上四五十分钟甚至更长时间喂两盎司(60毫升)奶,才知道喂奶是多么磨人的事。
今天基本上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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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预知优优出院日期,怕回家时赶上妈要走,手忙脚乱应付不过来,所以提前为妈饯行。
选在家门口一家名叫阿芙索娜的中亚餐馆(afsona),以前经过那里总听见有人在里面唱歌跳舞,以为是个夜间俱乐部,后来窗帘拉开了,瞅见里面一张张餐桌上刀叉杯盘俱全,各种斯坦国的人民在体面地用餐。我对中亚、西亚乃至地中海一带的食物都无比热爱,加上这家餐馆近在咫尺,过了门前大马路,走一两分钟就到,最适合我们的需求。
美国的餐馆,即使是中餐、日餐都入乡随俗,价格以.99结尾,少了一分钱好像就优惠些,这家餐馆不理这一套,干脆利索地只取整数,没有角分,而且价格都是个位数——所有菜式都在2元到9元之间。
上了一只黑底白花的矮胖茶壶,很像游牧民族摆在帐篷里地毯上的那种。
“这家餐馆是哪里人开的?”保罗问。
“好象是乌兹别克斯坦,要么是哈萨克斯塔、塔吉克斯坦,或者是这几种的混合。”我已经读过网上的评论。
我点了羊肉手抓饭、烤羊肉包子(samosa)、腌蘑菇和羊奶奶酪沙拉,保罗又要了俄式腌鱼。以前他经常买俄式腌鱼罐头吃,餐馆腌鱼与罐头腌鱼区别不大,都浸泡在橄榄油里,一样的咸香嫩滑。烤包子鲜美多汁,羊肉饭香喷喷油汪汪,都是我的至爱。
在菜上来之前,保罗郑重其事地感谢我妈:“李老师,你在这里帮助我们,你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我们每天回家吃到绿菜,心里就很舒服。”
以他的中文水平,说到这个程度,已经不错了。
我妈也客气了几句:“优优很快就出院了,你们以后是三个人了,困难是暂时的,要好好生活,慢慢会好起来的。”
餐厅角落的小舞台,dj开始放音乐,混合了印巴风格和中亚风格的音乐震耳欲聋,客人们离座到中央空地跳舞,与新疆少数民族的舞蹈类似,身体有节奏地一扭一摆,手臂曼妙地舒展收回扬起落下,其中一位身着鲜红长裙的女郎美得耀眼。
第112天 托米科像石雕一样坐着一动不动
九月十七日星期三,第一百一十二天
护士“女沙皇”柳德米拉。
新插的胃管比以前的粗。“怎么今天插的胃管日期是九月十八号(9/18)?”我问柳德米拉,胃管、预置针、插入身体的管子都贴有标签,注明插入日期。
“是九月十七日,这是俄国写法,”她说,“俄国的七(7)中间有一横。”7中间斜了一横,看起来像8,我认识的一位德语翻译也这么写7。
喂奶时又吐了,吐在我身上。柳德米拉说喂得太慢,超过一个小时了,我说:“两点五十七开始的,才四十多分钟。”
“哼哼,快到了。”“女沙皇”可不会认错,“不要强迫贝比,剩下的用胃管吃!”剩余的10毫升从胃管走。
难道我愿意强迫他?我忍心看他吃奶这么辛苦?每天我仅有一两次机会喂他,护士有经验,但不像我有这么多时间只喂一个贝比,如果我再不让他多练习,他如何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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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刚去时,看到托米科坐在b9远离我的那一侧,我没太在意。喂奶时,b9的监视器有红灯响,我这才发现b9的摇篮换成保温箱了,托米科像石雕一样坐在保温箱前一动不动,似乎守候了很久。忽然想起来,托米科前几天说她已经回去上班,白天不会再来。她说还有一些假期,但想留到孩子出院以后用。她怎么又来了?
下午三点,温良和蔼的菲律宾护士洁思迈低声劝托米科:“托米科,你一定累坏了,该去休息一下——那由米,快跟妈妈说,让妈妈去吃午饭吧。”半晌,托米科才吸着鼻子走了。
我恍然明白,一定是那由米出了状况,才从摇篮搬回保温箱,估计是医生给托米科打了紧急电话,她临时赶过来的。不知道她在这里待了多久(晚上保罗说,她早上九点就来了),她的样子让我想起我初来尼克由守在保温箱旁恐惧焦虑的心情,想起每天来尼克由跑了八个月的瓜达鲁普,想起坚持六七个月还是失去孩子的罗妈,想起一头长卷发、脸庞俏丽泪眼朦胧的玛丽安娜……我的眼泪又浮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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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脚贝比夏娜今天要做手术,昨天医生一拨儿一拨儿往返于她的床位。今天,医生们在护士岛接二连三给她父母打电话,打得柳德米拉好不耐烦——她也兼管夏娜:“我吃不了午饭了,说两点半来接贝比,三点半了还没来。”
医生们提到“transport(运输)”,难道是转院?如果是“transfer(转运)”肯定是在院内。
柳德米拉烦躁地在护士“岛”转悠:“怎么办?没有茜茜安怎么办?”厨娘茜茜安跟塔蒂亚纳专管呼吸,从保温箱到转运箱,从尼克由到手术室,一路的呼吸都要由她俩之一负责监管。
最后不知怎么解决的。四点钟推走夏娜,很快又回来了,难道不是手术,是推出去用大型机器检查?
她家父母没有露面。他们很少来,家里还有七**个孩子要管吧?
托米科吃完饭再回来,又是以前那个有说有笑的托米科了。那由米的爸爸从没露过面。
搬到c房间的穆罕默德好久没见。听说他也有同样的问题,在摇篮里不能保持体温,体温一降再降,又移回到保温箱。
反脚贝比旁b7床位搬进了一个巨胖的大宝贝,保罗说他能有10磅重。我有点吃惊了:“我生下来是9.3磅(8.5斤),我会有那么大?”保罗叫他“大河马”,污蔑!人家粉嫩粉嫩的,哪里像河马了?
大河马贝比睡在摇篮,但戴着cpap。晚些时候“大河马”的爸爸来了,护士告诉他贝比的血糖指数已经在下降了:“只要血糖降低,就不用太担心。”显然他是高血糖妈妈生的巨大糖宝贝。
保罗专会给人起外号,叫了夏娜反脚贝比,暗地里叫她妈妈“反脚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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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在犹太社区看见“罗密欧与朱丽叶”搀扶着蹒跚而行。我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走路。
爱神之二:爱神的世俗生活(上)
1
如果丽丽不是自以为爱神,也不会这么得意洋洋地吹嘘她的灿烂情史。某年外出旅游七八小时的车程间,她向我津津乐道初中至今结交的情人们——具体划分是婚前的为男朋友,婚后的为情人,其中尚不包括记不住名字、没多少感情的*、几夜情的男主角们。最后,她意犹未尽地总结:我这个人哪,就是荷尔蒙太高,自制力太低。
一边诉说着灿烂情史,一边不忘给家里打电话,督促亲爱的哈死笨(husband丈夫)和儿子起床吃饭,安排两人一天的生活,末了总不忘跟哈死笨来上一句“我爱你”。我怎么听她的“我爱你”怎么像宽嘴青蛙的“呱呱呱”,没有多少诚意。
男人们大约都会对丽丽美目含情、巧笑嫣然的俏脸蛋心动吧?我第一次见她记住的也是那张脸,小巧玲珑,秀丽干净,让人不由地喜欢。丽丽在情场上特别知己知彼,能把自身的本钱利用到极致,哪怕一只落网之鱼也要千万百计打捞回来。据她说,上小学时,她还是个成绩优秀的好学生,考上北京一所重点中学——实验中学。到了初中,身体发育,心思发岔,整天与小男生眉来眼去,学习一落千丈,被实验中学给实验出去了,只得上了一所破高中,从此谈恋爱成了正事。
没考上大学,被家里送到国外。丽丽在美国上大学时,别的功课一般般,英语作文课还不错,写过英文诗——情诗:
再见你时
新愁中夹杂着旧恨
沉默横挡在我们中间
心律跳动成了音符
雨滴缀满世界
或许只湿润了我的眼
雪花轻轻飘洒
像情人柔软的爱抚
落在你的心上,我的家
有些事前生注定
但对于愿望的翅膀
无处不能抵达
我的梦想
比你的更远
你永远不知它的方向
不知道是诗漂亮还是人漂亮,反正教英文的年轻老师坠入了丽丽的情网。丽丽从一个口语结结巴巴的小留学生开始,跌跌撞撞谱写起跨国恋爱的篇章,直至多年后结成跨国姻缘。
回忆至此,丽丽振振有词地对我说,有人喜欢买衣服,有人喜欢看电影,有人喜欢读书,我就喜欢谈情说爱,碍着谁了?
并不碍着谁,只要两人都能放下。学期结束,丽丽与英文老师连一句分手的话都没有,就相忘于江湖了。
要说爱神还真是不同凡俗,果然是拿得起放得下,看上了就爱,不爱了就分手,不算计、不纠结这一场恋爱有什么样的利害得失。不仅心灵强大,爱神的神经也不是一般地坚韧,她坚定不移的爱情信条是——“不上床算什么谈恋爱?”
她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爱,对每一个男朋友都真心实意,流过泪伤过心,但爱神就是爱神,受过那么多次伤,从来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擦擦眼泪拍拍灰尘转身又是一个清纯女孩。
分手之后再作朋友,这样的话听很多人冠冕堂皇地说过,可现实中难得一见,丽丽却能把诸位旧情人变成朋友,藕断丝连兼多个朋友多条路。各位前情旧爱也能和睦相处,前任写信来还向后任问好,丽丽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事总有人屁颠屁颠赶来帮忙。
丽丽的情人里不乏前途远大的青年才俊,她倒不曾把自己当成一件高级商品,待价而沽,不见兔子不撒鹰,或者惦记着从情人们那里捞到一点什么。爱神哪能像小市民一样市侩,盯着对方的学历、地位、财产、家庭背景,她只看人家帅不帅,有没有风度。旅游回来,丽丽美滋滋地向我展示情人们的照片,我在心里默默念叨,到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钱钟书老先生说过,谈恋爱就像拍马屁,容不得第三人冷眼旁观。所以,尽管丽丽的情史繁花似锦,我并无缘一睹其精彩片段,我看到的只是人间烟火中一个普通小女子——其实也不那么普通。
初跟她认识并没有太多往来,几个月内只是打打电话聊聊家常。有一次她在电话里说:“你看过什么黄色笑话吗?发给我吧,我喜欢看黄色笑话。”我没什么黄色笑话发给她,不久,我却变成黄色笑话的接收者,三天两头收到她发来的黄色笑话、卡通、视频——她自作主张把我加入到她邮箱里百十来人的笑话发送名单上。
冬日有一天两人都有空,约好在中国城见见面吃顿饭。她在纽约住了五六年,可曼哈顿的中国城没怎么来过,找餐馆的任务便交给了我。原计划去一家上海馆子吃蟹粉小笼包,我一时迷糊走错了饭店。丽丽却不计较,坐下来说,我爱吃猪大肠,于是我们点了猪大肠及其他。
餐馆不大,桌椅间有小桥流水的布局。丽丽迈过小桥去洗手间,她穿着大毛衣和橙色的裤子,背影看起来有点小虎背熊腰。幸好我把这印象与猪大肠一起咽下肚了,之后果然印证了我的感觉,在别的事上丽丽都好说话,唯独不允许别人质疑她的美丽与魅力。
“好说话”只是针对家人与朋友,对外人她的政策是寸利不让。吃完饭结帐,丽丽叫来服务生质问:“我们没点米饭,怎么收两碗米饭钱?”我们确实没点米饭,不过送上来也照吃不误。餐馆里人不多,几个服务生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嘻嘻哈哈,丽丽面色坚决,不为所动,过一会儿米饭钱就被从账单上划掉了。
此事只是小菜一碟。后来,她为了两百元的餐馆优惠券,约我前往一个什么促销会,据称是见者有份。天下哪有白吃的晚餐,促销会上自会有推销员来牛皮糖一样死缠烂打请你买这买那,我颇有先见之明地推辞了。丽丽去了,泰山压顶岿然不动,等推销员讲得口干舌燥,几套说词翻来复去再唠叨不出新花样,冷然催促:“你说完没有?说完了快把优惠券给我,我还要去接孩子呢!”
小胜之后,她又约我前往长岛一个俱乐部赚取免费游轮票。我自知无勇无谋,生来与天上掉下的馅饼无缘,坚辞不去。丽丽请假半天欣然前往,开车来回两个多小时。晚上她向我汇报,原来人家要求先交几百元变成会员,才能得到免费船票。这一回合丽丽完败。
让我眼红的是,丽丽全家每年一趟出国旅游,美洲、欧洲、亚洲,居然用的都是免费机票。我诚心请教,她热心指点,说是用航空公司信用卡积攒的点数换取的机票。我未能抵制诱惑,办了航空公司的信用卡,折腾几个月,除了不胜其烦,并未攒上几个点。人家航空公司规定头几个月必须花掉多少钱,方能获取赠送的几万点,我家没有丽丽家要花大钱的儿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万点落花流水东去也。
儿子是丽丽苦心栽培的苗子,是唯一能让她闭口不谈情人的主题。我丝毫不怀疑,所有的男人中,这个小男人才是丽丽心中的no. 1。
“哎呀,不能跟你说了,我儿子等我辅导功课呢!”打着电话她会戛然刹住话头,不管三七二十一挂掉。或者是:
“我们正在滑雪呢……我哪会儿滑啊,我儿子喜欢滑,我在山下等着,他滑下来我好给他拍照。”拍了照上传到网络,给众人发链接浏览。或者是:
“我儿子的钢琴比赛,让你在网上投票你投了吗?让你家哈死笨、亲戚朋友都给投一票!”
丽丽的儿子擅长弹钢琴,周六送孩子去老师家学琴是丽丽雷打不动的任务。学钢琴的孩子多了,学几年算是会玩一样乐器,可以陶冶性情,没有多少父母指望孩子当音乐家。丽丽却是认真要把儿子培养成朗朗第二,四处考察学校,不惜为儿子上好学校卖房搬家。终于她儿子被一所著名的音乐学院少儿班录取,周六上专业课,丽丽风雨无阻全天陪同。
这十岁的小少年貌端品正,不光有音乐天赋,还爱好各种体育运动,中文听说读写也中规中矩,显出丽丽每年送他回北京的成效。如此优质的全才儿子,本来是人见人赞,不过丽丽一副“普天之下莫如我儿”的臭美劲头,便让我们省省了。
中国家庭里有出息的孩子屡见不鲜,但一个符合正统价值标准的儿子,是由丽丽这个背离正统价值的妈培养出来,实在让我引为一奇。
少女时代丽丽没有什么同性朋友,因为太招男孩儿喜欢,身边全是男朋友,女孩儿都拿她当瘟疫,避之不及,她因此伤感地自比是“风流灵巧招人怨”的晴雯。
“你怎么会是晴雯?”我正要奚落她一回,转念一想,改了话锋,“晴雯哪儿有你会做人?”
现在的丽丽心思简单,行事大方,朋友如滚雪球越滚越大。在为人处世上,她除了有时候说话缺心少肺无遮无拦,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她说话是有点“二”,但听着听着就习惯了:
从国外回来发表感想:“纽约的脱衣舞最没劲了,还留着一点不脱,你看人家巴黎的都脱光光。”
到我家来,第一句话:“我要减肥!”第二句话:“你家有什么吃的吗?”
第113天 我们称她这种人雷锋
九月十八日星期四,第一百一十三天
早上把买来的童车、小摇篮都清洗一遍,顺便把玄关的小地毯也洗了。
缅甸朋友卓玛要送婴儿车座来,她侄子已经四岁,用不着了。没有婴儿车座,医院是不会让孩子出院的,除非你家就在医院旁边,走路即可到家。
卓玛打来电话时我正在泵奶,她问我能不能下楼接她,她一个人拿不上来。我叫妈下去接,同时赶快收拾了东西,到阳台上看:除了婴儿车座,她还带了一辆童车来!
前几天我向她借车座时她没提童车的事。
卓玛上来:“嗨,我真是笨,根本不用你妈妈下来,我弟弟说,把婴儿车座架在童车上不就行了嘛!”
她匆匆忙忙要走:“我弟弟的车还停在下面。”只站在门口说话,刚说完想起另一件事又说几句,言来语去,站在门口说了快半个小时。每次见面都是这样。
她家离我家不远,有时我送些自己做的食物给她,她也会送些缅甸特色食物给我,因为各自都忙,为节省时间总约在地铁站交接,隔着地铁站栅栏,一个在里,一个在外,犹如探监一样,本以为一分钟就交接完,结果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卓玛的父亲祖籍是广东梅山,她却不会说中文,我俩在一起说着乱七八糟的英文,话太多,语法乱了,用词也乱了,却一点不妨碍相互间的交流。不过,她要是会说中文,我们的联系会多几倍。
卓玛是单身,与父母、两个弟弟两个弟妹、一个小侄子一大家子八口人合住在连栋房,离康尼岛不太远。她说他们租的是她cousin的房子(女性cousin指堂姐妹、表姐妹),这位cousin早年跟父母来美国,大概是会读书有高学历,工作以后收入不错,就买了这座连栋房,当时几万元的房子,现在价格可能达到六七十万。卓玛说cousin允许他们永远租住下去,每月租金与房贷差不多,但家里却没有财力从cousin手里买下来。
这位cousin自己搬到新泽西,在乡下买了大房子住。逢年过节,卓玛一家都要去新泽西与cousin聚会。后来我终于问清楚,cousin是卓玛父亲这边的亲戚,那么是我们敢闯敢拼、勤快实干的广东同胞了。
“我妈妈家的亲戚是需要我们帮助的。”卓玛说,“不过缅甸这些年变化很大,我回国跟别人说我在美国,人家看我的眼光就是——‘你是穷人’……我以前在缅甸的老板经常过来美国住一阵,自己花钱送他儿子读美国大学。”
缅甸不承认双重国籍,但卓玛每次回国都无需签证,拿着美国护照和缅甸护照来去自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大家都是这么做的——我们的政府疯了。”她是第二个跟我说故国政府疯了的人。
我跟卓玛是读书时认识的,常在一起学习,互借笔记,互相辅导。“我可是要考a+的啊!”我们一起去向历史课老师请教时,她对出考题太漫无边际的雅痞老师嗔道。
在我的辅导下,选修课“中国文化”她考了a+,我这个辅导老师、地道中国人才考了个a。
卓玛相貌不起眼,跟安吉尔一样留了个“妇女队长头”,也有妇女队长的凝聚力。她一个不会说中国话的半个中国人,学校里的中国女孩几乎都认识她,有一阵,她还跟几个黄发灰眼的以色列女孩来往密切。
“你们家是不是缅甸在美国势力最大的家族啊?”我跟她开玩笑。她伯父在中部开餐馆,堂姐是公司高层,弟弟在缅甸大使馆做电脑工作,当昂山??素季来纽约访问时,卓玛被选作十个贴身保卫服务人员之一。
卓玛工作认真,性格泼辣,不计得失,每每到一个新环境,学历一般、英文一般的她总能凭借聪明能干从险恶的人际关系里冒出头来。所以,尽管她平时随和好处,一旦被冒犯,会像安吉尔一样强硬。她是天主教徒,每周日早上都去教堂祈祷,对家人、朋友、同事,她一直乐于付出、奉献、给予,在中国,我们称她这种人“雷锋”。
我打开卓玛的童车。这个童车比我买的好,简洁轻便,容易折叠,功能齐全,应有尽有。我伤感地预料到,优优回家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会没有时间与卓玛联络。
(注,事后证明,200多元买来的二手童车远不如卓玛那个原价五六十元的童车,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愿意用卓玛的车。我买的傻瓜车在设计上有缺陷,用了几个月后,每次遭遇哪怕只一寸高的小坎,都要用手抬起前部,否则就推不过去。它最有用的部分是小摇篮,后来我看到亚马逊网站上看到,小摇篮标价五十元。)
※※※※※※※※※※※※※※
护士安吉尔。
我到时安吉尔在换尿布,结束以后把她孩子抱给我,练习吃奶。一个小时吃了35毫升,我很怕他喷吐出来,拍嗝的次数多,时间长,吃得很慢。所幸没吐,只是嘴角流了些出来。
安吉尔说不要强迫贝比,喂奶最好不要超过四十五分钟,时间太长,贝比会消耗很多能量,吃奶摄入的营养都被用掉了,长不了肉。
同样的话她说出来就比柳德米拉说出来顺耳中听。
我问她早上吃奶怎么样,她说半小时吃了20毫升,其余从胃管走。
昨晚保罗回家,我问八点钟吃了多少,他说有brad,所以全部用胃管喂奶。又出来一个新名词,brad:心动过缓。
拍嗝时他的头从左转到右,从右转到左,灵活有力。出保温箱以后再没试过让他趴着,一般贝比三个月后可以抬头,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抬头?优优的三个月是从实际出生日算起,还是从预定出生日算起?
两点吃了奶瓶,按照奶瓶胃管交替的原则,五点用了胃管。晚上保罗回家说八点一刻又是胃管进奶。我一听急了:“八点钟不是应该用奶瓶吗?”
保罗说:“我不喜欢那个护士,不主动来介绍情况,我去了很久都不知道哪一个是杰姆斯的护士。”
“是黑人吗?”
他点点头。他一贯政治正确,我不问,他不会主动提及种族、民族的。
我们晚上不能守在那里,如果夜班护士一次都不给他吃瓶子,他失去了两次的练习机会。总是胃管喂奶,这样的进程,什么时候能全部吃奶瓶?瓜达鲁普曾为这事哭过。
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着急,明天我要向医生查他吃奶的记录,也许应该跟司彤乐谈谈。
保罗马上打了电话,他们果然有记录,安吉尔说早上半小时吃了20毫升,记录上只有10毫升,晚上八点记录上奶瓶吃了12~15毫升。
医院记录八点有吃过奶瓶啊!保罗七点半进去,如果那时已经开始胃管,也许在之前奶瓶喂了些?但是喂奶应该是八点开始的……我不想再问保罗详情了,比较之下,我更相信医院的记录。
原以为九月底能回家,看这吃奶的状况,回家日遥遥无期。
第114天 喂奶量化处理,可操作可执行
九月十九日星期五,第一百一十四天
一去就问安吉尔早上奶瓶吃了多少,她说“25,25。”怎么会有两个25?安吉尔说现在医生说每次尝试奶瓶吃半个小时,剩余用胃管,今早奶瓶与胃管的比例是25毫升比25毫升。
硬性规定能保证他每天有几次练习的机会。尽管我已经对呆在医院习以为常,但一想起他最终是要出院回家的,马上归心似箭,回家的路,就在他一口一口吃奶的进程中缩短。
两点钟喂奶,下去得非常缓慢,要有等一万年水滴石穿、钟乳石长成的耐心,他的小嘴一直在努力吸吮,但奶瓶里奶水的水平面仍停留在同一高度。是不是奶嘴堵了?我用纸巾裹着手指挤了一下,有奶汁流出,但是他吸了半天,没有泡泡冒上来,也就是没有吃进去。雪莉路过,我请她帮我拿一个新奶嘴,结果还是一样。我实在不忍心看他那么辛苦,放下奶瓶,把他竖起来抱着。
洁思迈看见了过来问:“有半个小时了?”看看奶瓶,只吃了5毫升,她把剩下的奶给放到喂奶机。
“你看他有双下巴呢!”洁思迈笑着说。
我心情晦暗,不想让洁思迈看见我的沮丧,佯作轻松地说:“你也有一样的双下巴。”糟了,我又失言,双下巴算不上身体缺陷,但至少是个瑕疵。
洁思迈心宽体胖,毫不介意,还是一样微笑着。
我赶快补救:“你跟他一样有苹果脸,我喜欢苹果脸。”
※※※※※※※※※※※※※※
五点钟仍是一样,喂不进去,我换了正常奶嘴,流量大,速度快,怕他呛着,战战兢兢地喂着。半个小时过去,只吃了10毫升。尼克由的护士们真不容易啊。
安吉尔来接手,换回慢流早产儿奶嘴,带了些愠色示范我。她说过她是有脾气的,她在怪我用了正常奶嘴。
安吉尔让他多吃了一些。她的技术是先让他吸几口,再让奶水倒流回瓶底,空出奶嘴让贝比休息喘气。
保罗说晚上要留下来喂奶,我不放心,他从没有自己独立喂过完整的一次,他却说他喂过两次。谁知道呢,他的标准很少跟我的一样。
夜班护士是黛拉,我临时决定留下来,看看黛拉是怎么喂奶的。
去八大道吃盒饭,回来正好七点半,护士换班结束,我们进去。黛拉问我:“你是来给贝比喂奶的吗?”
“我是来看你怎么给贝比喂奶的。”我直截了当地说。语法错误,措辞不当,黛拉听起来一定觉得我粗鲁无礼。不过,她应该习惯了吧,以前口语老师说过,纽约人习惯了外国人的语法和口音。
黛拉带上橡胶手套,把小指塞进优优嘴里让他吸着,她抬头看监视屏上的数字,以此测试吃奶时的呼吸率和血氧。然后,她把他抱起来。优优躺着时,带着条纹帽,地主小儿子一样胖嘟的、肉乎的,让人想掐一把,被黛拉抱在手里,却还是稀软得像个尚未定型的泥娃娃。
即使喂奶这样磨砺人耐性的事,黛拉也用一贯从容、优雅的态度处理:“吃是一件享受的事,如果贝比没准备好不要强迫他吃。”
可是他一直都没准备好怎么办?现在是不强迫他就不吃。
“首先,要拿奶嘴轻轻地蹭蹭嘴唇,这样会刺激食欲,他会闻到奶的味道。”她拿着奶嘴轻柔地摩擦优优的嘴唇,然后塞进他嘴巴。
黛拉的技术和安吉尔的一样,也是让奶水时不时倒流回瓶底:“就这样,吃一口、两口、三口,瓶底下降,让他呼吸,四、五、六……九、十。好,再来,一、二、三,呼吸,四、五、六……”黛拉真不愧是“标准美国”,什么都量化处理,变得可操作可执行,让学的人容易上手。我心下佩服。
黛拉让他吃下去30毫升,成绩可嘉。
爱神之二:爱神的世俗生活(下)
从国外回来发表感想:“纽约的脱衣舞最没劲了,还留着一点不脱,你看人家巴黎的都脱光光。”
到我家来,第一句话:“我要减肥!”第二句话:“你家有什么吃的吗?”
她的上衣不是缀着蝴蝶结就是接着荷叶边,下身不是小短裙就是紧身裤,她对我的衣着横挑鼻子竖挑眼:“求求你,别老穿得像个大妈!”
我想她十**岁一个人出国走江湖,不靠家里,不靠男人,自己打工读书、成家立业,没走上歪门邪道,不自怨自艾,要没天性中北京大妞勇猛粗放混不吝的性格,也闯不下自己的一片天地。
难得她不光有大男人的豪爽之气,还有小女子的体贴之心,出门必定把没车的朋友送到家门口,谁要是求她帮个忙,她大大咧咧一句:“两秒钟的事。”呼啦就给办了。逢年过节,外出旅行,她都周周全全地买些小礼品,包装得漂漂亮亮该给谁给谁,每次回北京也带些特色点心回来分送。我家“哈死笨”赞了一声她家的大肚咖啡杯,下一次她便买了两只鲜红的大肚咖啡杯,包在花纸里送给我们。
她像贾宝玉一样不厌享乐,喜聚不喜散,爱在家办party把朋友招来吃饭聊天。朋友中有一位不爱在自家做饭专爱在别人家做饭,被丽丽钦定为掌勺大厨,她自己负责按要求采买食材。要是掌勺大厨来不了,丽丽就毫不客气地指派客人们:你带这两个菜,你带那两个菜,你到哪家店去买什么什么凉菜……如此下来,七荤八素也筹备得差不多了,丽丽则准备餐具、酒水、水果,外加预先烤上几道点心,决不把自个累得灰头土脸蓬头垢面。来吃饭的一群人,硕士、博士、医生、it精英,各行各业的人物们,人懒志短,不愿意张罗party,只能团结在小女子丽丽周围。
朋友中有几对夫妇为休息得好分房而睡,丽丽一听说立刻义不容辞、义正词严地跳出来批评,以把人家两口赶回一张床上为己任。虽然她多半辈子生活在美国,但骨子里还像北京大妈一样好管闲事。我倒一直想问问她,晚上不睡在一张床,与白天上了别人的床,到底哪个问题更严重?
5因为经济不景气,丽丽最后一个情人破产了,中断了与她的来往,她只能跟我腻腻歪歪。这也怪了,我与丽丽全无共同之处,还老跟她抬抬杠、挤兑寒碜她几句。在她眼里,我老看一些没用的书、无趣的电影,想一些莫名其妙、纠缠不清的问题,我是一个净给自己找别扭的人。
“别理我,我就愿意别扭。”我一句话先把她堵住,因为她一旦开口劝导人,三句话离不了“爱神”的思维:“干嘛跟自己找别扭?找别扭还不如找人睡一觉。”
要么:“找别扭不如出去吃吃饭、花花钱。”
她强拉我去outlet购物,买了一只名牌皮包,因为钱都花给儿子了,只能买最便宜的名牌。她提着包在店里的镜子前左顾右盼,感觉良好,一如生活中的惯常姿态。
在儿童服装店,丽丽选了几件小衣服准备回国送人。出国太久,她不知国内行情,那样的小衣服国内的菜市场都能买到。我不好直说,婉言劝她买点别的,她一意孤行,我也只能随她去。
下一家是我推荐的女装店,刚才我没说出口的话,她倒张口就来地嚷嚷“太cheap!太cheap!(太便宜)”嘴里嫌“太cheap”,却一头扎进去,挑了十件八件钻进试衣间,每试一件都出来让我看效果。她一出来试衣间的门就自动关闭,她三番五次找店员开门,店里只有一位年轻姑娘在收款,虽然面带微笑,心里不定多烦。然而,烦人的顾客才是好顾客,店员最终还是眉开眼笑,丽丽买了一大堆“太cheap”的衣裙。
清仓区要去扫货,珠宝店也要去视察钻戒。丽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摆谱摆得正点,心安理得地让浓妆艳抹的胖大妈店员服务,试了这个试那个,伸着小手挑剔地打量指头上的钻戒,摇着脑袋鼻子里哼哼着。明明舍不得买,满脸却是嫌弃的神情,胖大妈郁闷地问:“怎么,我们的钻戒你都不喜欢?”
丽丽笑眯眯不言语,翩然离去。
6丽丽的本色还是自食其力的劳动人民,不但要每天朝九晚五地上着班,还要料理家务、教育儿子、招呼朋友、联络情人,一想到她家客厅保持得纤尘不染的雪白地毯,我就不得不佩服她元气充足、精力充沛。她却对我说:
“电话打到办公室吧,邮件也发到办公室,回家比上班还忙,上班还能干点闲事,黄色笑话就是在办公室发送的。”
至于工作嘛,九点到办公室,沏杯咖啡,削个水果,吃点酸奶,磨蹭到十点多才开始干活。十二点,收拾收拾出去找餐馆吃午饭,吃完午饭去健身房锻炼半小时,再洗洗澡,换换衣服。要是街上哪里有促销打折,万万不能错过,下午才拎着购物袋悄悄溜回办公室。
别人上班又忙又累,她这是什么公司如此悠闲?我正感慨人各有命,下个月丽丽就抱怨,老板出差回来了,以前偷懒没干的活都堆积起来,现在天天晚上加班到十一、二点。
周末她的事情多得顶到脑门:采购、洗衣服、做清洁,儿子的钢琴课、中文课、游泳课……忙得像打仗,走路习惯成一副向前倾的冲锋姿态。就这样,她还抽得出时间晚上去上课,要考房地产资格证书,准备有朝一日当一个房地产经纪。
“跟我一起去考吧,你又没别的事。”她撺掇我,“以后跟我一起卖房子!”
不说丽丽作为一个小女人创造的经济价值、社会价值,单是她作为“爱神”乐此不疲地改变着局部社会关系、社会秩序,她那小宇宙里的能量就不是我能相比的,买卖房子这种事,还是留给她自己去折腾吧!
7对于我,丽丽以她简单天真的头脑评判,像我这样没劲的人,必定只谈过一次恋爱就结婚了,注定一辈子只能有一场没劲的人生。
没劲的人却总是试图打破丽丽的“爱神”光环。我问她:“你在生活中、在感情上最真实的立足点是什么?你天天跟你哈死笨在一起,却经常去私会情人,难道不是欺骗?你对最应该信任和尊重的人却从不坦诚相见,难道不是虚伪?”
她说:“咦,有什么不对吗?电视上说了,有研究表明半数以上的已婚夫妇发生过婚外情。结婚几年后,最初的激情和好奇没有了,夫妻之间没有让人兴奋的事了,整天就是工作、孩子、家务,早忘了什么是爱情。要是有一个新鲜可爱、有意思的人出现,为什么不尝试找回浪漫的感觉?结了婚就该被埋葬在单调、乏味的日常琐碎中吗?”
红杏出墙倒成了浪漫多情,跟她实在是鸡同鸭讲,我们完全不在一个话语系统。“敢问你对你的爱怎么定义?你对婚姻又怎么定义?”
“爱就是爱啊,想跟他在一起,婚姻就是跟他一辈子在一起。”她不耐烦地说,“我不觉得身体的出轨算什么大问题,婚姻中有很多更大的背叛,比如,有些女人在众人面前不给哈死笨面子,忽视他的存在,认为他的付出是理所当然……”
“哈!你这叫给你哈死笨面子?你不是恰恰忽略了他的存在吗?”只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忠诚是婚姻的首要条件,不然结婚时干嘛要问能不能一生互相忠于对方,难道你结婚时没发誓说‘我忠于’吗?”
她眨巴眨巴眼:“没说啊,好像就说要照顾他,不离开他。”丽丽的哈死笨是一个良善勤恳的好男人,不过要论起来,恐怕真是丽丽照顾他居多。撇开“爱神”身份,丽丽称得上里里外外一把手的好妻子。
“我很爱他啊,压根没打算离开他。”丽丽脑筋一转,话语又流利了,“如果他有自己的情人,我也不在乎,还是一样爱他。”
我晕!我问:“这是你在欺瞒基础上的一厢情愿,还是你们俩商讨之后达成的一致?或者你准备今天回家就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
“爱神”终于哑口无言。
我穷追猛打:“你爱谁呀?你谁都不爱!你那些所谓恋爱不过都是动物本能,你的情人们有哪一位能算是你的‘灵魂伴侣’?”这种大词我一般不愿意拿出来唬人,丽丽这样油盐不进的,需要下点猛料。
“别跟我说这些,我没文化,我就是没文化。”话题一转向抽象的形而上,她就要打岔,“我只想提醒你,下次party别忘了做狮子头,我哈死笨最爱吃的。”
于是又开始探讨吃喝玩乐。
丽丽这个人,常让我想借用张爱玲的话来形容她: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蚤子。
第115天 即使要与医生斗争,也在所不惜
九月二十日星期六,第一百一十五天
昨晚印度女医生与两三个小医生来谈下一次手术的事。先前医生们各有说词,两次说在回家前做手术,两次又说要早点做,以防孩子状况有反复……众口不一,莫衷一是。
如果只做疝气手术,那很简单,但牵涉到g-tube手术,就比较麻烦。有医生说,最好两个手术一起做,少一次麻醉;另有医生说,不要一起做,分开做更好。
印度女医生说下周二做疝气手术,提到除g-tube外另一个选择,让我们把喂奶机带回家,训练我们插胃管,我们自己使用喂奶机。我听了瞠目结舌,让我们自己往小贝比肚子里插一尺长的胃管?!
她的话让我心神不宁,晚上回家在犹太社区错过了一个街口,迷了路。
今天拿定主意要向医生问清楚:
1、是不是一定要装g-tube?优优刚刚开始吃奶瓶,虽然吃得慢,但并不是完全不会吸吮吞咽,为什么一定要装g-tube?
2、他是不是下周出院?如果不是,为什么赶着做疝气手术?据有的医生说,当贝比状况具备了出院的可能时,才安排疝气手术,手术后一周就可以出院。
3、本来要给他三周时间训练吃奶瓶,现在还不到两周,为什么就决定了g-tube的手术时间?
今天的护士是帕梅拉,我曾把她的名字跟普丽西拉搞混。虽然名字、年龄相似,但人却相去甚远,帕梅拉是个风韵犹存的迟暮美人,面容清秀,身姿婀娜,姜黄的头发清汤挂面地垂在后背,背影犹如一个妙龄少女。她的五官也无可挑剔,只是曾经顾盼生辉的明眸四周生出了细密的皱纹。她的脸庞瘦削,像琳达,不过琳达的脸坦然地老去,而她的脸却不甘心青春小鸟一去不复返,依靠涂脂抹粉、描眉画目顽强地与岁月抗争。
有一次我听她说她妈妈是波多黎各人,从她的相貌、肤色、发色上可以猜想,她的另一半血统应该来自盎格鲁撒克逊。她的性格却更倾向于热情冲动的西班牙(波多黎各人多是西班牙后裔),护士们一向不介入手术的安排,她却一定要跟我论个是非。
“你不想让他装g-tube,如果他一直不能吃奶怎么办?”
“他上周二才开始练习吃奶瓶,没试过怎么知道他不能自己吃奶?为什么要下周做手术,他下周又不出院!即使要装g-tube,等他出院前做疝气手术一起做不行吗?”
帕梅拉充耳不闻,连连问我:“他不是普通的贝比,他是早产儿,如果他一直不能吃奶,你们愿意在医院一直呆下去?这不是正常的生活,你不愿意早点把他带回家吗?”她低下头,眼睛直视着我,好像一个法官要辨别证人证言的真伪。
我坚决地反驳:“我当然愿意把他早点带回家,越早越好。我没有把他跟正常的贝比相比,我只把他跟他同孕周的贝比相比,二十五、二十六周的贝比应该用多长时间来练习吃奶?为什么不多给他一些时间,给他比正常贝比多一点的时间?”
“可他不仅是早产儿,他还有别的问题。”帕梅拉可不想放弃她的立场。
“什么别的问题?”我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说出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来。
“他有‘向特’。”
当头一棒击中了我,不是新问题,却是最大的问题,我怎么忘了他有向特,悲从中来,眼泪盈眶:“是的,他有向特,他是早产儿,他生下来就住在医院,已经做了两次手术,还要再做别的手术……为什么不能多等一点时间,看他是不是真的需要做g-tube?为什么他要做那么多手术……”
保罗在旁边默默无语,大多数美国人与其说相信医生,相信专业人士,不如说懒得自己动脑筋,而那些不轻易相信医生的美国人,一旦动起脑筋琢磨起事来,并不比中国人更让医生省心。保罗属于前者,但此时,他也小声地表明了态度:“我认为现在并不是决定g-tube是否必要的最好时间。”
帕梅拉不为所动,仍要试图说服我们,她血液中的盎格鲁萨克逊式理性和冷静坚持着:“他已经在医院一百多天了,保险公司不会允许他继续留在医院练习吃奶的。有了g-tube,他可以获得更多的营养,长得更快,长得更好。”
更好个鬼!通过管道灌进去的营养,怎么能跟自己嘴吃进去的营养相比!我父亲生病后的最后一年是通过鼻饲进食,最后拖得皮包骨头。
我知道跟她辩论不出什么结果,辩论出高低对错又怎么样,她不是医生,不负责做最后决定。我起身出了尼克由,去洗手间。
在洗手间里我没法让我的眼泪停下,“他有向特”、“他有向特”、“他有向特”……如同狰狞的魔鬼邪恶的诅咒一遍一遍在我耳边回响。
回到尼克由,在走廊水池洗手,眼泪仍串珠一样滴落。这时有人轻碰我的手臂:“我要回去了,明天再见。”
我转过头,是印度双胞胎的妈妈坎姆,她看见我满脸的泪水 ,一惊:“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能抽泣着摇头。她理解地说:“放松点,会好的……”她家里有一个两岁的女儿,新生的双胞胎都在尼克由,一个在摇篮,一个仍在保温箱,几次有险情,我从来没看见她哭过、沮丧过、绝望过。
这时两个亚裔老护士经过,也关切地过来问我:“妈咪你没事吧?是贝比有什么情况吗?”我倒退着靠在走廊的墙上,擦泪,擦鼻子,摇头。我能说什么?
回到房间,还得面对帕梅拉,还得若无其事地继续呆在这里。
优优睡得香甜,睡梦中在笑,眼睛闭着、嘴巴抿着,好像表情包一样,脸上横着三条欢喜的直线。下一分钟却噘嘴了,下唇在下巴上弯出了小小的月牙泉。过两分钟他又哭起来,闭眼无泪,小脸涨红,悲愤满腔。今天包了蜡烛包,我把他囫囵抱出来,他立刻不哭了,安安稳稳睡在我臂弯里。
放心吧,我会保护你,即使像马普洱说的,要与医生“斗争”,我也在所不惜。
作者简介
根绝参赛要求,发布参赛信息如下:
作者简介:作者幸无惧,中国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法学硕士,曾在安徽省社会科学院从事理论研究工作,目前尚无签约网站。
联系方式:qq:2378904547,邮箱:
作品分类:个性化频道——自述小说——现实经历
目标字数:24~25万字
人物介绍:“我”——早产儿小牛的母亲,保罗——早产儿小牛的父亲,小牛——不满26孕周的早产儿,又名优优,英文名杰姆斯,中文学名若缺。其他人物见“正文相关”部分的《本作品人物姓名列表》
作品简介:纽约市布鲁克林区,一个不满二十六周的早产儿诞生了。他能不能活下来?活下来会有怎样的将来?父母说了不算,医生说了不算,谁说了都不算,将由更高的力量来决定。更高的力量是什么?是为他工作、为他服务、为他奉献的所有力量总和,是科技的力量、生命的力量,是信念的力量和爱的力量。早产儿母亲在经历138天“新生儿重症监护室”(nicu)的陪护后,写下了这一部血泪历程,全面记录了医务人员和父母全力以赴抢救一个极端早产儿生命的经过,涵盖了早产儿救护的绝大部分领域。本文不仅在纪实基础上记录了拯救生命的过程,而且探索了生命价值和意义,同时涉及美国医疗制度、医生护士的职业技能与操守、中美文化的异同、美国各阶层华人的生活、各族裔人群写真、犹太社区的风俗习惯等方方面面,展现了华人在美生活所见所闻的多个侧面。
作品大纲:无,全文以138天的日历次序写作,将在截稿日前更新完毕。
正文:见网站的更新。本文链接为:/book/
声明:本文为原创作品,绝无抄袭,没有任何违反国家相关法律规定的内容,无一稿多投,参赛前未在任何杂志、报纸连载,从未公开出版,为参赛后首次在网络登出。本作品图片与文字的版权都归本人所有。
第116天 未来的日子指望不了他太多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日,第一百一十六天
护士帕梅拉。
下午,我跟保罗一起到医院,他说今天由他来喂奶。
优优努力吸吮了二十分钟,只吃了一点点,白浪费许多力气。我看着着急,换上正常奶嘴,接过来自己喂,喂下去20毫升。我也是赌了一口气,让帕梅拉看看他到底能不能吃奶。
帕梅拉早忘了昨天的事,看到奶水下去小一半,好似她的功劳,眼波流转眉飞色舞:“哇欧,杰姆斯,好棒!”嘬起嘴像逗鸟儿吃食一样发出“啾啾啾啾”的声音,以示鼓励。
“正常奶嘴!你可以控制流速,不一定用慢流奶嘴。”帕梅拉事后诸葛亮地说。慢流奶嘴的洞眼太小,有时候空气进不去,奶流不出来,而正常奶嘴我可以靠降低奶瓶尾部来减缓流速。
※※※※※※※※※※※※※※
五点量体温,我特意留给保罗做。他问我温度计在哪里。就在他眼皮底下,胶布粘在摇篮顶头围栏上,天天扒着摇篮,看护士和我做了那么多遍,他还不知道在哪里。他一把将孩子身上的被单掀开,和尚衫解开,把温度计塞在腋下。量个体温你干嘛把他敞胸露怀露大腿小腿脚丫子?!他现在是在摇篮不是在保温箱!看着真让我生气。这还不算,量完体温,又问我放在哪里。哪里拿的放回哪里,幼儿园没有教过吗!
他声称换过几次尿布,却不把纸巾沾上温水放在旁边待用,打开尿布看见稀糊糊大便,才现找纸巾。尿布敞着,这时如果优优尿了,喷泉一开花,床和衣服都会打湿弄脏,平白给护士增加换衣换床单的工作;不养成好习惯,将来就是给自己增加麻烦。他用湿纸巾擦屁屁,左一下右一下,像拿着鸡毛掸子拂灰,每一下都不用力不到位,擦了六七**下也擦不干净,双腿被提高高的孩子本来乖乖地,终于被他磨磨蹭蹭、拖泥带水的动作给折腾哭了。我心头火气,一把推开他自己动手。
保罗做家务的能力:0分;照顾孩子的能力:0分;学习态度和学习能力:差。这也是他们李家的遗传,他祖父、父亲都不染指家务与照料孩子。
优优像个小歪脖树,歪着脑袋看我,时而瞪眼,时而举手。你不同意我说的吗?你还是同意了?你长大了千万别跟你爸爸一样,你要做个新时代的好男人,要干净整洁、细致体贴,能在生活中给家人实际的帮助。
泵奶时,保罗又出去了,肯定去抽烟。优优哭起来,我无法中断泵奶哄他,护士又不在,只能打电话叫他回来。
周末只有值班医生,我本以为见不到医生,可是来了一位医生愿意跟我们聊聊,真是求之不得。“能不能稍等一下,我去找一下我先生。”刚一转眼他又不见了,空留我带给他的苏打水瓶子在柜台上,这是第二次让医生等着我找他,真气不打一处来。
我再次电话把他叫回来,厉声说:“医生来了,你怎么没事老是出去!”他一声不吭,看得出他在忍着被我斥责。
这个像印度人的小个子医生拉斯脱吉,长了憨豆叔叔一样夸张的眉眼,十分擅长言辞,关于疝气手术、关于g-tube、关于喂奶、关于出院,对先前医生的决定都给了合情合理可以接受的解释。其实,医生们的想法是一致的,医生们与父母的目标是一致的,只是有些医生的语气、措辞不一样,有些话说的时间、背景不合适,就让人难以接受。
保罗抱着优优时,有一次红灯警报,雪莉过来帮忙把氧气管放在鼻子下面。现在他睡觉时一切都正常,抱他的时候呼吸率、血氧率有所起伏,可能无论他的动作或我们的动作都会让他心跳加快、血氧降低。
b房间进门的这个角落,时不时“咩咩”笑的那由米,沉睡的犹太反脚贝比夏娜、采血时哇哇大哭拳打脚踢的糖贝比“大河马”,好似头上长了尖角的优优……还有一个常嘬起嘴“唤鸟”哄贝比的护士帕梅拉,好不热闹。
天气凉了,七点钟出尼克由时天都黑了。没想到秋天了优优还在医院,也许真的我妈妈离开纽约时他都回不了家。
和保罗一起等车,他远远找了个角落抽烟去了。除了工作、健身、钓鱼,他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太文绉绉、太拘束、太笨拙,速度慢效率低,还不愿意接受指教,稍微说他一句半句,就吹胡子瞪眼恼羞成怒。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上漫过一片无奈和无助,未来的日子指望不了他太多。
第117天 生命比岩石和金属都强壮
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一,第一百一十七天
晚上保罗有夜班,上周通知了周二做手术,如果手术,他想早上去趟医院。我给尼克由前台打电话,不出所料,前台说明天没有手术。
护士树妖姥姥。
优优正在哭,一抱起来马上不哭了。我问护士昨夜吃了多少奶,树妖姥姥说:“一次吃了整瓶,另一次吃了30毫升。”哟,好成绩!
两点钟喂奶,汲取昨天的教训,要了正常奶嘴,但优优吃了两口用小手推开,无法,换回慢流奶嘴,吸了半天,没冒一点小泡泡。
树妖姥姥来看怎么样,我一筹莫展地给她看几乎仍是全满的小奶瓶。她调整了孩子的姿势,让优优从躺在我臂弯改为坐在我腿上。抱着时他闭着眼,一坐起来就睁眼东张西望,身体却像醉汉一样东倒西歪,春风无力、娇软不胜。
树妖姥姥把他身体向右侧倾斜,紧贴着我的身体,让我接着喂,奇迹发生了,他顺顺当当吃起来,一串串小泡泡冒起。树妖姥姥还真有两下子。他吃几口我拍一阵嗝,后来看他吃得顺利,实在不忍心打断,怕一中断他又不吃了,就让他一直吃一直吃。还剩最后5毫升时,悲剧了,吐奶了。我抱起来“嘭嘭”拍后背。
五点钟喂奶前他精神颇佳,左看右看打量周围。五点喂了45毫升,还剩15毫升用机器喂。我把他放回床上,他眼睛灵活闪亮,两手带着长袖子随音乐挥来甩去,又跳藏族舞了。孩子真的是上天派来的使者?我看他是生而为之的魔法师,我中了他的魔法——这么一个小小不然的小家伙,把全世界拿来交换,我都不干。
我正看得开心,不料又悲剧了,两口奶吐出来。
※※※※※※※※※※※※※※
优优在摇摇秋千睡着了,没有比贝比睡梦中的脸更好的治愈,一次次吐奶搅乱的心绪被他酣睡的面容抚平。
“你是不是以为,生命只是地球表面一层薄薄的、软软的、稀稀拉拉的、脆弱的东西?”在刘慈欣的小说《三体》里,作者借科技人员之口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书中的回答是:“只要把时间拉得足够长,生命比岩石和金属都强壮得多,比飓风和火山更有力。”
我太着眼于当下,我过于发达的想象力,面对他的弱小和无力,总向黑暗面无限延伸,先于现实击垮了我。当初我没想到他有现在能吃奶的一天,而现在,我又恐慌于他的g-tube手术,失去了对希望的信念。当保罗看到优优第一眼时,说“babybeautiful”,他看到了生命的美与坚强,我却缺乏这种眼光和心态。
面对沙漠一棵刚冒出头的绿芽,你想过它能在铺天盖地的黄沙地长成参天胡杨吗?而面对沙土掩埋的枯枝朽木,你想过它曾经的繁茂葱茏、它阻挡过的沙尘暴吗?
对王老先生,我同样着眼于他垂垂老矣的现在,没想过他也是从青春燃烧的日子走过来,他也曾有意气风发的美好年月。我有没有设想过当年为张大千开画展奔忙、陪同张大千买古画的王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所有生命都将被时间淹没,但每个生命致力于改变世界所做的努力将会长存。
※※※※※※※※※※※※※※
王先生文章之二:《张大千买画》。
1957年,波士顿美术馆收入了一批中国古画,其中包括中国五代时期画家关仝的《岸曲醉吟图》等,上面有帝王名士题跋,流传经过清晰可考。王老先生的回忆记录了张大千购买此画的经过。
根据王老先生文中所说,那时张大千已经在印度开过画展,并即将赴巴黎,可以推断是时间是1955年,那年《朝日新闻》报为张大千出版了特刊并举办了两周的画展。当时在日本工作的王先生三十多岁,特为画展找来两位庆应大学法学研究所年轻貌美、英文流利的双胞胎姐妹作讲解员(注:庆应大学,日本名校,号称亚洲第一私立学府)。
展览结束后,张大千经人介绍,去京都拜会一位中国古画收藏家,王先生全程陪同。日本收藏家拿出三幅画:苏东坡的《墨竹》、黄庭坚的山水画和关仝的《岸曲醉吟图》。对于第一幅,张大千不假思索地认定是假货,后两幅则连价也没还就写下美国银行的支票,以巨资买下。王先生复查了支票上的数额,用日本专用的包袱布包裹好两幅画,一路抱着古画护送张大千回东京。
回到东京后,王先生奉张大千之命请来他的好友溥儒(字心畬,书法家、学者,溥仪堂兄)共同鉴赏。溥儒一见《岸曲醉吟图》就兴奋地叫道:“这是我乾隆爷当年收藏的宝贝,我在宫里见过。”
然而,1970年代末,经过科技手段测试颜料成分,波士顿美术馆发现从张大千手里买下的《岸曲醉吟图》是不折不扣的赝品,其中的钛白色为近现代产物。该馆后来以“张大千:画家、收藏家、制赝者”为题推出了一个小规模展览,展出了张大千原创及临摹作品。
在返回东京的途中,王先生向张大千请教,如何一眼就判断定《墨竹》是假画,张大千胸有成竹地提了两点:绘画所用的绢、纸、墨各朝各代皆不相同;达官贵人文人雅士赏画时留下的赞词、评论和印章,是古画独一无二的身份证明。
王老先生在风烛残年凭着遥远的记忆想证实张大千确有此画真迹,要为张大千鸣冤昭雪,殊不知大画家同时也是大制赝者,他作画的高超技巧、对古画广泛的了解都是他制假的技术支持和知识储备。
王先生到老都不懂得欺骗和虚伪。而我,对他只有对“枯藤、老树、昏鸦”的怜惜,没有对参天胡杨凛冽傲骨的尊敬。
安大姐之一:风雪惊魂(上)
昨天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雪,早上起来时天空却像要放晴。
午后,天色转向阴沉,云幕低垂。公司通知大家大雪将至,可以提前下班。周五下午的气氛本来就有些松怠,通知一下,便陆陆续续有人离开。
安平抬头张望一圈,大办公室的各个小隔间已经空了,只有主任的身影还在他办公室晃动。
安平不久前才得到这份工作,现在仍在三个月内的试用期。自从工作第一天,她就没有正点下过班,少则半个小时,多则一两个小时,天天加班。一是刚上路工作不熟悉,动作慢,有时候还要现翻翻书、查查资料,二是为了确保试用期不出差错,她小心谨慎地花时间校对一遍,等于做了两遍。
潜意识里,她也想让主任看看她认真积极的工作态度。
安平学的是会计,毕业后两年才找到这份正式工作,先前只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打打零工,在银行帮人开户头,报税季节帮人填表,诸如此类。因此这份工作对她格外重要,关系到她以后是继续打游击,还是走上正规军道路。
所以,晚回家一会儿算不了什么大事。家里就两个人,回到家也是胡乱吃点东西,守着电视昏昏欲睡。
不过,今天冷冷清清的办公室让安平背后生出了凄凉的感觉。要是在国内,这种下雪天,妈妈不是张罗吃火锅就是和面拌馅包饺子,一家人热热乎乎、团团圆圆围在一桌吃一顿好饭。多久没有吃饺子了?超市里买的冻饺子不作数,馅既不新鲜又没味道,皮要么太厚要么太薄没有手擀皮的筋道,她早就吃倒了胃口。现在想吃妈妈包的饺子真不容易了,先要付一张飞机票的钱。
多久没回国了?五年?六年?上学的时候,拼命抢课时,寒暑假都选了课,以最短的时间把学位读了下来,毕业了申请工作,寄出上百份的简历,生怕哪天来个通知,她因人不在而错过机会,一直不敢回国。眼下这份工作如果稳定下来,倒有机会利用年休假回国了。
窗外开始飘雪了,铅灰色的天空沉重压抑。外面一定很冷吧?这样的天没有饺子一碗热汤面也是好的,可惜家里只有方便面。大陈去外州出差,还有两天才回来,她一个人懒得开火做饭,总在回家路上买一份披萨、汉堡,怎么省事怎么来,填饱肚子为算。
安平去冲了一杯热咖啡,正巧主任关了门出来,外套穿上,手套、围巾都戴上了,这是要回家了。“还在工作?”主任对她微微一笑,唇上的高尔基胡子拉长了,“早点走吧,据说今晚的雪会超过一英尺厚。”
“马上就走,让我把这个月的帐结束。”她笑。她对雪天开车没有太多想法,不是因为开车技术高,相反是因为技术不高。她不太喜欢开车,曾经自定“三不开” 原则:雨天不开,晚上不开,陌生地方不开。以前上学时搭乘校车,平时外出都是大陈开车,等她开始工作了,才慢慢自己天天开车。开久了也觉得开车没什么可怕,特别是从公司到家天天走的路,哪里换线,哪里拐弯,已经熟稔于心,能做到驾轻就熟了。今天这雪不是急雪,一时半会还成不了气候,且把这一点忙完吧。
会计工作有一点比较讨厌,如果做到一半结束,第二天再来时不容易接上,更别说隔了一个周末了。最好是把该结的账目结掉,否则再开始时有些东西又要从头找起,浪费时间不说,许多差错都是这样发生的。虽然她今天有点犯懒,但还是决定把工作告以段落后再走。
咖啡下肚,一股暖流像温泉从胃部向全身漫延,精神头又起来了。她是早上没有咖啡就没法彻底醒来的人,由于怕上瘾,除了早上都不喝咖啡,因而偶尔喝一次,咖啡的提神作用还是很厉害。她埋头又趴在账目里。
以为半个小时能干完,结果一个多小时还完不了。等她抬头活动一下酸涨的脖子时,发现天已擦黑了。冬天时日最短的腊月,四点天就黑了,可这会儿才三点钟。雪也大了,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风,雪顺着风势斜斜地织出一幅飘荡的白纱帘,对面的楼、马路和树木,像隔了一层帘子,若隐若现。
地上积了一片白。安平蓦地想起雪天和雨天一样地上会打滑,开车要格外小心。她一下子心思全无,账目上的问题要找出来还得花点功夫,她快接近把死疙瘩解开的那一刻了,这一下午的坚持全为了扫清障碍、理顺思路那一刻的快感。但她郁郁地还是决定放弃,下个礼拜再说吧,这风、这雪,闹得她心神不宁。
停车场上只剩下她一辆车了。安平低头顶着风雪,疾走到自己车旁。外面还真是冷啊,美国不管什么建筑室内都是常年恒温,夏天看见窗外烈日炎炎,冬天看外面冰天雪地,有一种看画框里风景的错觉,引不起切肤之感。等到身临其境,身体才临时调节起来适应气温。
好在真正置身室外的机会也不多,一般是出门上车,下车进楼。安平发动了汽车,启动了暖气,哄哄的热气流对着她的脸吹过来。
马路上的雪被来来往往的车碾化了,湿漉漉、黑乎乎。路上的车比平时少,安平从公司的车道上了主路。回家要开四十分钟,但这种天气开一个小时都不一定能到。
顶着风,小雪团一簇一簇摔在车窗上,雨刷不停地刮擦着,在窗上留下两个扇形。车吃了力,速度提不上去,想要加力踩油门,又怕车轮打滑,她曾有雨天把车开到路旁草沟里的光荣记录。这时,安平后悔了,还是应该像同事们一样,不等雪下来就回家。
车少,开得慢也没人在后面“嘀”她,可车窗的雨刷有什么不对劲。这辆二手车,平时工作得还算不错,偶尔闹点小脾气,大陈把它开到车行让人敲打收拾一番,花不了几个钱也就老实了。
雪溅在车窗上,雨刷摇得越来越慢,像垂死的生命在苟延残喘。要是雨刷刮不动就糟糕了,雪蒙在车窗上,看不见路就没法开车,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难道等上帝来救她不成?
雨刷彻底不动了。安平把车停到路边,下了车,用手抹掉雨刷上堆的雪,拉开车门再试探着开雨刷,雨刷放佛失去生命的僵尸一样一动不动。她只能束手无策地钻进车,长叹一声,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力和无助。
一辆车开过去缓缓停在前方。安平看清楚了,是一辆白底蓝道的警车,上帝派来的天兵神将不是别人,原来是警察!一位交通警下了车,安平如见救命稻草,马上下车站在原地,等他走过来。
安平眼巴巴地望着警察,背对着风,雪团扑落在她身上,外套的毛领上挑着朵朵雪花。警察很年轻,粉红的娃娃脸上一层浅黄的绒毛,眼睛又圆又亮。小警察例行公事地查看驾照、询问情况,完了扫了一眼她的车,说,我可以送你一段路,等天晴了再叫拖车把车拖走。还指望警察帮她看看雨刷呢,可警察又不是车行修理工,只有这样了。警察能送她也好,省得在路上提心吊胆,以后还可以跟大陈吹吹牛皮。
警车开了十分钟左右,拐进路边一个加油站。警察下了车,对她说,只能送她到这里,再往前面去不是我负责的地区了。安平听他这么一说,急了:“我家就在前面,麻烦你再送一段,你不能把我留在这里!”警察解释说,这里是大路,有很多车经过,等下找别的车带你一段吧。安平争辩:“这样的天,不会有车停下来搭人的……”
正说着,旁边加油的中年人插话了:“需要帮忙吗?” 中年人手持加油枪,主动告诉警察他要去的方向。警察说:“好极了,是同一方向,这位先生可以送你。”说着拉开车门,对安平做了个“请上车”的手势。
因警察在场,显出一种官方的、良好友善的气氛,让安平感觉在这种恶劣的天气,让陌生人的车送回家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这气氛影响了安平的思维。安平上了陌生人的车,心里不免一喜。
这里是治安优良、民风向善的乡下,安平和大陈刚来的时候,都为这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风气所惊到,世外桃源大概就这样吧。久而久之,他们习惯了,慢慢地也把助人为乐、与人为善当成处事的基本原则。然而,他们从没有载过陌生人,搭乘陌生人的车这也是第一次。
中年人进加油站的小商店去买咖啡。安平抖抖外套,雪花已经化成水珠了。不知是加油站避风,还是风势减弱,感觉不那么冷了,天色也亮了些,大概是刚才一阵猛雪过后,云层变薄了,但雪却更大了,成团结簇地从空中落下。
这个中年人就像她常遇到的那种美国人,像她公司的同事、社区里的邻居、超市里不厌其烦帮她找一个小商品的店员。格雷先生。她在心里这么叫他。他的车是灰色的,外套是灰的,头发是灰的,刚才和他对视的一秒钟,她看见他的眼珠也是灰的,真可称得上mr. grey(格雷先生,灰色先生)。
第118天,G-tube不是最佳选择
九月二十三日星期二,第一百一十八天
昨天喂奶,优优两次伸手来抢似地一把抱住奶瓶,猛嘬起来。今天也一样,像是饿狠了,一开头就猛吃几口,我还是怕他呛咳,拍嗝几次。吃了十分钟以后,同样在吸吮,但是没有小泡泡了,再也不见瓶里的奶下去。换了正常奶嘴,也只吃了3毫升。剩下的用机器喂。
依莱娜叫我接医生电话。通常家长在尼克由时,医生们都会过来见本人,很少打电话。我站在“护士岛”边,听出是那个印度女医生,名字很长,我只记得“古”音开头。古医生说再给我们一周时间,决定带喂奶机回家,还是做g-tube手术。我问她,一般情况下,二十五周早产儿从开始吃瓶子,到能够吃完一整瓶奶要多长时间?她不回答,如果她跟我说“每一个贝比不一样”,我就会说总有个统计数据吧,总有个平均数吧。
现在的状况在医院行业规范之外,如果有行业规范,医院不需要问我们的意见,只要我们签字同意。而吃奶训练可长可短,我们只要求与其他二十五周贝比同等待遇,或者,如果保险政策许可,给他更多一点时间,因为他有重大并发症。而保险的许可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医生的每日进程报告。
保罗来以后,周末谈过话的印度医生拉斯脱吉又来了,显然今天医生们做了决定,也就是古医生说的“再给一周时间”,但拉斯脱吉仍是考虑周全、措辞委婉,说话的内容与古医生大同小异,但听起来有关怀有体恤,入情入理:
“定于下周手术,但并不是说做下周一定要做。医院手术室使用很频繁,必须预先申请安排好,预订了可以取消,如果不预先安排,一旦真的要做可能会找不到手术室。”
“医院对贝比的成长不是最有利的环境,早些回家,对贝比的成长更有好处。”
“现在贝比用喂奶机吃奶,始终有一个胃管从鼻子插进去,也占用了一些喉咙的空间,如果取出胃管,对他的呼吸有好处。”
我还是不愿意用人工喂食的方式把食物通过一根管子灌进去。我以母亲血肉相连、生死相依的本能知道什么对他最好,什么对他不是最佳选择,当他的头围一天天增大时,我最终对向特妥协了;当他吃奶瓶一天天进步时,我怎么能让g-tube再侵入他的身体?我知道什么他可以做,什么他真的做不了,我不能只顾一时便利,忽略了他未来的成长。
如果用g-tube,他等于放弃了吃奶的练习,他的口腔、舌头等不到锻炼,吸吮、吞咽、以及将来的咀嚼、消化功能不是完全得不到发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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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了立式摇篮,在护士一次又一次问我——你准备好他出院了吗?你买摇篮了吗——之后。所*摇篮有高低档之分,小时候睡高档,大了把床垫放下去,睡低档;低档在白天也能当成小围栏让孩子坐在里面玩。(事实证明,优优只在里面睡了几个月就不睡了,摇篮的床垫悬空,悠悠晃荡缺少安全感,一把他放进摇篮他就哭,更别提放到低档了。像牛圈羊圈一样四周围起来的小围栏他也不愿意呆在里面玩。还是马普洱说得对,很多事简而化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