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天 摆脱CPAP是迟早的事
九月三日星期三,第九十八天
护士艾维塔,瘦高的加勒比混血黑人,皮肤微棕。
一去看见优优脸上又是“小胡子”、“小烟囱”,好生泄气,艾维塔说昨晚他有de-set,医生决定再给他戴上cpap。虽然是一个倒退,但昨天、前天看见他暂停呼吸,我也着实害怕,戴上cpap更放心。要是以后在家里、在夜里,出现这样的情况怎么办?难道要跟卡洛斯一样在家也装上监视器?
我去的时候,他在哭。昨天是微笑日,今天是苦恼日,“咿咿哇哇”哭个不休,最后还是安慰奶嘴哄住了,给他挤了几滴小糖。
别着急,摆脱cpap是迟早的事,我们等得起。
小帽子又戴上了,安慰奶嘴的白布单围在脸颊旁,他像个包了头巾的阿拉伯人,只露出小半张脸。他悻悻地看我一眼,闭眼睡了,再不理人。
一点半泵奶,两点一刻申请抱孩子,赶在艾维塔出去吃午饭前。今天吸取教训,一上来就放在左胳膊,再要了两个枕头垫在胳膊下,让胳膊有个支点。他开始睡得很好,但时不时会拳打脚踢蹬布单,后来开始哭,满脸涨红,晃晃拍拍安静下来,消停不久又开始哭。
期间有个小医生来巡视,我问怎么他一直哭啊?她说可能是cpap让他不舒服。我担心向特让他不舒服,cpap不舒服还可以解决。
五点钟他还是很烦躁,只能放回去。一把他的cpap拿掉了,他马上就不哭了,睁大眼东瞄西瞄,我给他听音乐,逗他玩,他都挥手蹬腿作反应,再把cpap装上,他也能忍了。
司彤乐来了,看见他两手在空中挥舞——左直拳、右勾拳,笑道:“哇哦,他是不是在拳击啊?”我说:“他都自己把picc line拉出来了。”旁边小护士补充:“星期六干的。”司彤乐感叹:“放进去要花掉无限久的时间呢!”又赞,“看他的眼睛,多灵活多聪明的眼睛啊!”
他的眼睛是漂亮,无可挑剔的双眼皮,黑黑亮亮的眼珠,一睁眼像小精灵苏醒过来一样,活活泼泼、灵光闪闪。
回到cpap时代,一天没什么警报,个别时候呼吸率比较高,但没有哭闹、没有呕吐,血氧、心率都没下降。
※※※※※※※※※※※※※※
下午,护士医生川流不息地来往于b8床位——卡洛斯曾经的床位,红灯频频闪亮尖叫,保温箱里躺着蛇发美人玛丽安娜的贝比。我听闻护士的只言片语,说放了picc line。七点我们出来时,玛丽安娜坐在休息室靠窗的角落,脸色铁灰。孩子病得很重,恐怕也是nec(坏死性小肠结肠炎),要做手术。
第99天 搬进摇篮,精彩之至,难以置信
九月四日星期四,第九十九天
在前台被告知,b房间不能进人,医生在做手术。是玛丽安娜的贝比!一想到nec我就想到罗纳尔多,浑身冰凉,祈祷贝比平安无事。双胞胎中的一个已经没了,这个要再有个三长两短,当妈的怎么承受啊?
早产儿联盟网站上有一对双胞胎早产儿:午一和一午,两兄弟因并发症相隔一天离世。孩子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妈妈还每天在网上发贴跟孩子们说话;
深圳有一位早产儿,父母都是工薪阶层。尼克由的花费每天都是数以千计,孩子住院一个月就耗光父母的所有积蓄,救还是不救?救下来有什么样的后遗症?需要多少钱来后续治疗?父母每天在百般纠结中坚持着。妈妈隔着尼克由的玻璃窗看见孩子小手小脚在空中挣扎,万箭穿心,多少次恨不得从医院大楼跳下去得以解脱。然后没消息了,再后来妈妈委托朋友发贴感谢大家,说孩子没救过来;
一个家在农村的早产儿,住不起尼克由,被父母带回家,住在父母自制的简陋保温箱——棉被上罩了被单,以电灯泡取暖,一碗温开水放在角落保湿,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养着,希望把他救过来;
刚出生的二十七周早产儿,生下来有呼吸,却因为太小被无良医生装进垃圾袋,扔进垃圾箱,还是妈妈自己挣扎着下床捡起来抱在怀里;
不仅外人会认为不值得挽救,连父母也会放弃。那对东北龙凤胎的父亲不愿救治,母亲坚持救治,父母因此离异。跟妈妈和姥姥姥爷长大的龙凤胎,现在已经能满地跑了;
德国二十三周加四天的早产儿安娜,生下来475克,动过七次手术。德国爸爸不愿意抚养一个早产儿,全靠中国妈妈一人带大。安娜已长成窈窕淑女,虽然戴眼镜和助听器,却比同龄人聪明成熟、乖巧懂事;
…………
一个一个血泪故事,如果我没有优优,是不可能真正理解这些父母。
总有人说,世界人口已经太多了,这样的孩子还救什么,救下来也是有缺陷的。救治生病的父母可以理解,父母有生养之恩,而刚出生的孩子则不同,孩子什么都没为我们做过,也许只是一次即兴**的产物,何必为一出生就危在旦夕、先天不足后天难补的孩子付出高昂的成本。
所以,我们可以随意决定他们的生死?所以,我们应该像古希腊那样,健康的婴儿才能活下来,弱小有病的婴儿扔到山谷里喂狼吗?
楢山节考是一种野蛮,杀婴弃婴是另一种野蛮,从古希腊以来的2000多年,人类文明进步至今,对生命的尊重已经是文明最基本的尺度。
研究表明,早产儿的平均智力并不低下,甚至高于普通婴儿的平均智力。如果说早产儿没有活下来的权力,那么牛顿、开普勒、雨果、爱迪生、拿破仑、达尔文、丘吉尔、马克??吐温、爱因斯坦……无数为人类进步做出巨大贡献的人都没有权力活下来。
瓜达鲁普说得好,医生你做你的工作,我做我当妈的该做的事,至于他活不活下来,将来会怎么样,有更高的力量决定。
更高的力量是什么?是生命的力量,是科技的力量,是所有为贝比工作、为他服务、为他奉献的力量总和,是爱的力量,是信念的力量。在苍天之上,在宇宙间,所有这些力量汇集在一起,成为上帝。
希望玛丽安娜的女儿有卡洛斯那样的好运。
※※※※※※※※※※※※※※
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放人进去了。
优优乖乖地睡着,两腿微弯,两手平放,保持着贝比的“立正”姿势。白嫩嫩肉乎乎的太可爱了,足以让撒旦抛弃邪念,难怪有人说,只有一种人有真正的、纯粹的美貌,那就是婴儿。
即使是睡着,他也闭着眼举起了胳膊,好象是对我表示同意。
※※※※※※※※※※※※※※
今天的护士是“外联部长”乔伊,我跟她约好三点抱孩子,抓紧时间先泵奶。三点十分,乔伊包了个蜡烛包,取下cpap,说你在这里我们试试鼻氧管,你不在时还是cpap。
没有cpap优优的呼吸尚可,没有de-set,黄灯也少。但他总是哭,难哄。我抱了半小时后乔伊去吃饭,又过了一小时乔伊回来,问怎么样,我说是不是应该把他放回去,他老是哭,他今天不喜欢我。乔伊安慰道,不,不是的,再抱一会吧。一个来巡视的小医生说,他哭可能是疝气疼。
唉!疝气,早产儿的常见问题,优优一个都躲不掉。
抱了两个小时,喂奶机器“哔哔”了,喂奶结束。乔伊来关机器,我再次提出放回去。
乔伊把蜡烛包里的优优放进保温箱。刚放进去,一个大胡子年轻医生来量头围:31.5cm,缩小了0.5cm。大胡子说以后一周量两次,不用每天量了。他的头型正常多了,左边的小犄角没了,右边的小犄角也缩小了。
保罗来以后我开始泵奶,隔着屏风看见乔伊推了有金属围栏的大摇篮进来。司彤乐早先告诉我们,今天或明天会转移到大摇篮,并且要搬到a房间,如果我们来看见孩子不在这里,不要害怕。老太太真贴心。
乔伊忙,一直等护理完别的贝比才有空收拾摇篮和保温箱。她把罩在摇篮上的大塑料布取下,给小床垫铺上床罩和床单,做好新的床窝窝,装上床头的音乐“树”……我泵完一侧,换瓶子,重新启动奶泵,抬头一看,优优已经不在面前的保温箱里了。乔伊过来打开保温箱轮子的锁扣,要推走保温箱,我把屏风拉拢过来,形成独立的小隔间,挡住自己。
保温箱离开b10位置,摇篮进来,保罗跟我站在摇篮边。我都有点不敢相信,我们终于走到了这一天!
司彤乐来了,问保罗感想如何,保罗用了一个大词fabulous(精彩之至,难以置信)。司彤乐期待的就是这个,很满意我们的满意。
我对司彤乐说:“今天是杰姆斯的预产期,真是个有意义的日子。”司彤乐很高兴听到这个巧合,一会儿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尼克由,护士们全知道了。
护士们络绎不绝地来探望、祝贺:洁思迈、依莱娜、肯尼亚……还有其他贝比的父母们。曾有过节的鲁哈蒂也来了,我跟她交换了一个笑脸,算是一笑泯恩仇。这是在尼克由最欢乐的一天,空气都在歌唱。
在大摇篮里,鼻氧管也拿掉了,优优鼻子上干干净净,只有嘴里还有橙色的胃管,难得看见他没有遮盖的全脸,光滑嫩白的脸蛋,毛茸茸的头发,好奇闪亮的眼睛,他真是个完美的贝比。
总是笑嘻嘻的乔伊慢条斯理地收拾着停在门口的保温箱,从下面抽屉拿出一大摞条纹小帽:“嘿!你们看哪,杰姆斯有这么多收藏品!”条纹帽与鼻氧管是一套,每次用鼻氧管护士都拿一套新的打开,他一直戴小白帽,没戴过条纹帽,攒下一堆条纹帽,这下只能当成垃圾处理了(注:楼上足月儿戴的是条纹帽)。
司彤乐跟保罗说,准备在尼克由给罗纳尔多建个纪念碑,具体怎么做还不知道,要成立一个委员会来商谈这件事,黛拉和家长薇薇安已经加入,问他愿不愿意加入进来,作为委员会成员之一。他表示愿意。
※※※※※※※※※※※※※※
一架五扇格的大屏风围起了b8,b7和b9床位移走了,那正好是印度双胞胎兄弟。b7位置放了一台可移动医疗器械抽屉柜;玛丽安娜贝比的输液架上,除了原先的四部控制仪,又加了三部,一部仪器控制一种药水流速,那就是正在输进七种药物。那阵势,显然是大手术后的重点护理。远远看见贝比仰面躺着,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让人心疼极了。
我抱着优优时,从屏风的缝隙看见玛丽安娜和她丈夫进来。他是一个高大健壮的西班牙裔,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玛丽安娜曾在家庭互助会说她丈夫不敢来尼克由。他跟瓜达鲁普的丈夫一样,虽然年龄二三十,心态还在青春期,没准备好为人之父,缺少了一些担当,要不是孩子病危,他还不会来吧。
他们在b8跟医生说话时,我断断续续听见玛丽安娜悲恸的声音:“很多损伤?”谈话的医生是住院医,在尽着医生的职责,不带感*彩地告知家长残酷的现实:“……有很多损伤……”。我听见玛丽安娜哭着离开房间,重重的脚步每一步都踩着绝望。过了一个多小时,她又进来了,见了孩子仍是像往常一样甜蜜地叫着:“嗨,小宝贝儿……”那是含泪的母亲泣血的呼唤,可以想见她在外面是怎样泪飞如雨,她是怎样忍住悲伤,强作欢颜进来。
晚上,保罗说,他出尼克由时,在休息室看见玛丽安娜,聊了几句。她一直在哭,但是说得很清楚,医生已经束手无策,该做的都做了,没有办法了。
第100天 小袋鼠长大了,育儿袋装不下了
九月五日星期五,第一百天
护士安吉尔。
我在走廊洗手,琳达从a房间出来,叫我进去,说杰姆斯搬到a房间了。她替护士安吉尔代班,安吉尔吃午饭去了。
优优在a房间2号床位,睡得香甜。小房间安静了很多,没有其他床位黄灯、红灯的警报干扰。
昨天我没注意,今天才看清优优穿的是开襟的半截和尚衫——尼克由贝比的标准衣服,衣服大,优优的袖子被整整齐齐地挽起来。尼克由没有裤子,瓜达鲁普曾将卡洛斯两条腿穿进和尚衫的衣袖里,其余部分用胶布粘上,做了一条裤子。
出生百日,终于穿上了衣服,迈向文明人的第一步。
安吉尔回来了,她说自己是尼克由最长时间没有照顾这个贝比的护士。我脑筋转了半天才想起来,我曾见过她。刚来尼克由时,医生护士怕我有沟通障碍,派了一个华裔护士来,她来了还没张口,就后退一步,用英文对其他护士说:“妈咪是说普通话的,我只会说广东话。”那个华裔护士就是她。
她看起来五十来岁,穿衣打扮不讲究,留了个无需打理的“妇女队长”发型。她说她是香港人,十八岁来美国。那就对了,医院的广东籍护士都比较年轻,大多数是在美国长大的,她这个年纪的护士不应该是广东来的。
柯伊慕专程来探望优优,恭贺搬进摇篮。好像很多先前的护士都不再护理优优,护士们是不是有前期、后期的分工?
a房间只有七、八平米大,靠窗有一个水池,水池右边立着一个小冰箱,冰箱右边有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电脑;电脑桌旁一扇双开的玻璃门隔开b房间,其中左边那扇门永远是插上的,只有右边那扇可以打开。两个床位头靠墙,墙上平台下塞进了每个床位的抽屉柜,台上摆满各种医用小用具小材料。
a1保温箱里是个比百日宝宝还大的贝比,粉嫩粉嫩,但一动不动,在保温箱里犹如睡美人一样沉睡,仍戴着有创呼吸机。她的脚看起来有点奇怪,好像两只脚各自向外转了90度……我未敢细看。
我到达一个小时后,a1贝比的父母亲来了,是哈希德犹太人,高傲冷漠。带黑帽的母亲抱孩子时,父亲掏出一本小书开始念念有词,头一点一磕(向诸神致敬),是在念经了。过一会儿换父亲抱,母亲接着捧起小书念念有词。没多久,他们说要放回去。安吉尔急忙前去处理,我听见安吉尔语气严肃地说:“爹地,下次一定要等我来。”
他们离开后,安吉尔给医生打了电话:“那个父亲站起来,‘嗖’地一下就把贝比放了回去……我敢肯定呼吸机的管子被拉出来了一截……”
过一会儿,负责呼吸的塔蒂亚纳驾到,重新插入有创呼吸机,又给贝比订了x光照射,确认管子插到正确的位置。父亲一个不小心,贝比多遭一遍罪。
※※※※※※※※※※※※※※
优优身上除了进食的胃管,只有三个贴在胸前腹部的传感器,脚上一个传感器绑在大拇趾上。接触他容易多了,抱进抱出也方便,我不用再紧张时间,不用根据护士午餐的早晚决定几时抱他,现在想抱就抱出来,想放就放回去。
现在也不做袋鼠抱了,小袋鼠长大了,母袋鼠的育儿袋装不下了。
保罗抱着他,将音乐盒夹在臂弯,优优听着音乐,两眼炯炯有神,握起小拳头举向保罗,像一个突击队员行动前的宣誓。
医生说周一让喂奶专家来正式进行吃奶瓶训练,也要请一个语言喂食治疗师来。
※※※※※※※※※※※※※※
在车站,我看见“罗密欧”独自一人在等车,背影上刻着寥寂两个字。“朱丽叶”呢?
※※※※※※※※※※※※※※
柯恩的邮件:
“很高兴看见杰姆斯手术之后恢复良好。他好像已从cpap转到鼻氧管了,他应该随时可以依靠自己呼吸。”
“艾米两天前拿掉了鼻氧管。她已戴鼻氧管三周,氧气流量是一升/一小时(比较高)。最后一周,即使是奶瓶喂和亲喂时,她的血氧也能稳定在90。所以,星期三下午,我们走到她床边,氧气管不见了,她脸上干干净净。当然,她还是有从鼻子穿进去的胃管。
“几周前,当喂食治疗师来训练她(和我们)奶瓶喂和母乳亲喂时,他们把胃管从她嘴里取出,插进鼻子。她的进食肯定在增加,现在每天喂八次,能喝完六瓶奶(60毫升一瓶)。我们真心希望现在起别无他事,只想她增加耐力,可以一次吃完一整瓶奶。”
“她昨晚称体重,5.5磅。”
照片上的艾米很像小叔叔。
※※※※※※※※※※※※※※
答应了替王老先生工作,我着手联系中文出版社,传统出版社没可能,唯一的选择就是pod出版了。
pod 的英文全称是print-on demand,即“按需出版”,是近年来西方国家新兴的出版方式。它凭借以数字技术为基础的新型排版、印刷、装订、裁切为一体的小机器,一个人在家里便能完成编辑和印制工作,可以快速做出一本书来。所以,pod能以低成本出1000本书,也可以出10本。
我找到一家中文pod公司,因为购买机器的投资要回收,这个出版社还是有印数要求;为了保证产品质量和信誉,也要筛选书稿。在我言辞恳切的请求下,女老板看在王老先生九十四高龄的份上,同意网开一面只出30本,收费800元,并让我承诺不公开出售,只自己留作纪念或赠送亲朋好友。
这是科技进步带来的福利,在数字化时代,王老先生终于有可能把自己的文章印成书,了却夙愿。
优优也是科技进步的受益者,如果他早生三四十年,没有呼吸机,没有现代化的保温箱,没有微创技术,他的机会还剩多少?
保罗之一:泡泡小花
(保罗的英文为paul,音为泡,被我叫作泡泡)
一天,泡泡劳动大驾做了一顿晚饭,主菜是橄榄油煎三文鱼。端上来一盘黑乎乎的鱼,我尝了一口,外焦里生。他观察我的反应,问:“可以吗?”我促狭地说:“明天早上我还活着就可以。”他解释道:“火大了一点,我的目的是外面煎得有一点点黄,里面很嫩。”中文不是他的母语,此番话说得字正腔圆,倒让人刮目相看。我好奇地问:“你跟谁学的‘目的’这个词?从来没听你说过。”他得意地笑:“我早就知道,我不说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目的。”
他确实没有什么世俗功利的目的,很少为了利害得失而费心钻营。除了尽职尽责地工作,老老实实把钱赚回家,其余的事情概不操心,一派的乐天放达,自由随性。联想到他最喜欢吃的空心菜,我调侃地问你喜欢空心菜是不是因为你像空心菜?他大言不惭道:“是的,我没有心。”
他倒不是没有心,只是他的心思像小孩子一样单纯,心态像小孩子一样容易快乐,所以他看世界的眼光与一般成年人不一样,他那洋腔洋调、词不达意的夹生国语,说出的话更有一番生动活泼、妙趣横生的效果。
就比如在这饭桌上吧,他一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大男人,硬是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把米饭叫作“饭饭”,面条叫做“面面”。他对“肉肉”和“青菜菜”充满了热爱,秋风扫落叶般席卷一空,再“咕嘟”喝一碗“汤汤”,陶醉地拍着肚子说:“肚子很满意。”做饭的人再累再麻烦,看到食客如此捧场,也满心欢喜,无怨无悔了。
“熊阿姨”是我们饭桌上的常客。老干妈牌豆豉辣酱上有老干妈陶华碧的头像,看起来颇为严肃,于是老干妈豆豉辣酱在他嘴里变成了“熊(凶)阿姨的辣辣”。另一位常客是“光头叔叔”。吃饭时看中文台的烹饪节目《食全食美》,主持人火旺一亮相,他就叫“光头叔叔来了!”我心暗笑,他还真是天真无邪,他自己才是光头叔叔,火旺最多算他的光头弟弟。
想当初刚认识他时,还以为他不爱说话而对他兴趣缺缺。第一次见面,他面无表情,不苟言笑,橄榄球运动员一样壮阔的身板着实把我吓住,心里便有点怕怕的。又听说他是律师,想起电影电视上律师咄咄逼人地盘问原告、被告、证人的情形,更觉得他很凶。真正了解他之后,方知“大动物是和善的”这句话言之有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一根凶的骨头也没有。”“凶”字发音不准说成了“熊”,意思也差不多,一根熊的骨头也没有,自然凶不起来。
对于身边的人和事,他保持着童稚之心,常在司空见惯中有新鲜的发现和特别的感受。夏天我穿了一件缀有分币大小银色亮片的新衣,他闭了一只眼睛仔细端详,我满心期待他夸奖我的衣服,他却揪起一块小亮片左照右照:“啊,有小镜子。”顾影自怜,美得冒泡泡,我恨不能立刻把亮片剪下来给他当镜子用。前不久我从海滩捡回几个海螺,洗干净摊在桌上晾干。他看见了,捧起一只:“小房子,真可爱。”装模作样对着里面呼喊:“哈罗?哈罗?”然后遗憾地说,“没有人在家。”原来这人虽不太懂得世俗的规则,却像一块未经雕琢的顽石璞玉,另有一份灵性。他一说话,空气都欢悦流动起来,单调平淡的生活被他“花言巧语”一番,变得五彩缤纷、滋味丰富了。
有一阵中文台播放抗战片《狼毒花》,出身土匪的狼毒花教训两个濒于走上汉奸道路的同伙:脸就是脸,屁股就是屁股,这脸就是比屁股值钱……泡泡对这番话如获至宝,反复吟诵,见谁都私下比较一番,说:“他很好,但是还不如我,我知道‘脸就是脸,屁股就是屁股,脸比屁股值钱’……”
他对这种戏谑的词句过耳不忘,如数家珍,经常拿出来活学活用。他在家放慢节奏的爵士乐,问我喜不喜欢,我故意说:“颓废。”他不知颓废是什么意思,赶忙去查字典,完了说:“是的,有一点,但是我还喜欢。”学会了“颓废”一词,这也颓废、那也颓废地乱用。自个在家小跑锻炼,说:“我颓废地跑步”。我出门,他叮嘱我:“外面冷,你要戴颓废的帽子”。我做卤肉,让他尝尝味道,他吧唧着嘴:“太颓废,加点盐。”从一大早“颓废”到半夜,我终于不胜其烦:“好啦!赶快去洗你颓废的澡,睡你颓废的觉吧!”
我们结婚前,他单身多年,单身汉的毛病一样不少,稀里马哈,丢三落四,油瓶倒了不扶,天塌下来不管。每每提起他在家的表现,我总觉得“罄竹难书”。然而因为他这喜庆开朗的性格,大肚弥勒佛一般的笑口常开,无论多少让我头疼的恶劣生活习惯,也就一俊遮百丑,一笑而过了。
偶尔做家务忙不过来,请他帮忙吸地或者洗碗,他干完后灰尘绒毛还在地上,油腻和饭磕巴还在碗上。我批评他,他申辩:“你不知道我是delicate(娇气的)小花?”我说:“你的眼睛像铜铃,你的鼻子像蒜头,你的身材像芝加哥公牛,你哪里像小花了?”想不到他竟然巧舌如簧对答如流:“我的眼睛像小鸟的翅膀,我的鼻子像狮子的鼻子,我的耳朵像皇帝的耳朵,我的脚像老虎脚,我的心像小花。”
我忍俊不禁,见过猴子照镜子,没见过大河马自诩为小花。
我们住在布鲁克林,周末地铁运行时有不正常,要么等很久,要么改道。泡泡把这种状况冠名为“压迫布鲁克林运动”。一次,有急事去曼哈顿偏偏没有车,顶着烈日走半个小时改乘另一条线。我穿着高跟鞋走得扭扭歪歪,汗流满面。正想抱怨,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应该给市长写信,告诉他今天曼哈顿又欺负布鲁克林了, ‘压迫布鲁克林运动’真厉害。”我噗哧一乐,一腔怨气烟消云散了。由此发现,他的性格与我的性格相反,他看见的是刺上漂亮的玫瑰花,而我看见的是玫瑰花下面的尖刺。我悲观失望或者怒火中烧时,他却有本事化腐朽为神奇,把生活变成一本装帧精美的笑话大全,翻到哪页都会乐不可支,美不胜收。
于是,我常常想,像小孩子的泡泡与我,究竟谁更懂得生活?
第101天 你们应该放松一下
九月六日星期六,第一百〇一天
护士安吉尔。
小房间看起来像贵宾房,只有两个床位,一位护士负责,不像大房间人员进进出出川流不息。以前来来回回经过a房间看着挺羡慕。住进来发现a房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什么东西都得有,但既没有大房间的各种橱柜装用具,又没有护士岛可以放一些杂物,每个床位的独立空间小多了。这还不算,昨天下午在里面靠窗的地方又临时加进一个快出院的贝比,幸好他是浴盆大小的小摇篮,用的是不占太多地方的小监视器。
我在这弹丸之地,用最小号屏风,围出一个小三角形。
昨天小雪莉推进那个新贝比时,说他很安静,不哭不叫。实际上十分钟后他就开始哇哇哭。
我不记得他父母的样子,也许父母昨天没来?
a房间的好处是可以和护士独处,自然而然就聊起天。安吉尔建议我和保罗应该放松一下,外出旅游、吃饭、看电影……她说:“我们在这里可以换班,以后杰姆斯回家,二十四小时都是你们的工作。”
我苦笑,我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出去玩乐,如果有时间能让我多睡一点觉,就感激不尽了。
保罗来了,安吉尔也开导他一番,问他有什么爱好,保罗说钓鱼。 “你该花一天时间去钓钓鱼。”她夸张地说,“别忘了钓了鱼带一条给我。”
今天周六,正是保罗的钓鱼日。以往从四月钓鱼季开始,到十一月结束,每个周六他都要搭乘两小时的地铁和通勤火车,去郊外的淡水湖钓鱼。早上六点半走,晚上七八点回来,比上班还辛苦,他却乐在其中。现在专车送他去钓鱼他也不会去,他怎么可能孩子躺在icu,自己跑去钓鱼呢?
美国护士有清楚的公私界限,不会介入别人的家庭私人事务,语言上的礼貌和分寸已经跟说话一样变成本能。
而安吉尔跟我的缅甸朋友卓玛很像,性格爽直,勤快麻利,不矫情不拘束,不计较个人得失,不爱说漂亮话,但为人厚道,做事踏实。即使我跟安吉尔语言不一样,要用英文交流,但我们的根一样,我们的文化一样,我不觉得她对我们说的话是干涉,是冒犯,相反,我很感激她的关心。
我轻拍着优优唱“一闪一闪亮晶晶”,不记得歌词,只能哼唱,安吉尔跟着合唱起来,吐字清晰,声情并茂,她动情的样子让我想起教会学校孩子们唱歌的样子,说不定她在香港也上过教会学校。
优优听见安吉尔的歌声,在睡梦中也笑了,笑得甜蜜可爱。怪不得美国人昵称孩子为“小南瓜”、“甜馅饼”、“蜜糖”,贝比是会叫人喜欢得想一口吞下去的。
他现在是有着大大双下巴的小胖子。手术后他常哭,现在常笑,哭也是撒娇地哭几声,我拍拍哄哄就好了,没有cpap真幸福啊。
※※※※※※※※※※※※※※
在车站,又是“罗密欧”一个人坐在木凳上,我正纳闷,他突然站了起来,疾步走开,我追随他的身影,看见“朱丽叶”颤巍巍端了两杯咖啡和糕点过来。“罗密欧”接过咖啡,扶着“朱丽叶”坐下,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地吃喝起来。
我安心地踱开了。
保罗之二:歌者无邪
我在厨房炒菜时,因油烟太大,总关着厨房门。油锅里噼里啪啦炒着菜,抽油烟机呼呼响着,因而,家里那一位下班回来,我常会听不见。等他悄无声息进了厨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会吓一跳。几次之后,我命令他,下班回家必须唱着歌进门。
于是他一进门就唱一首叫“我是蜂王”的歌(ia king bee):“我是蜂王,在你蜂巢边嗡嗡叫,亲爱的我会酿蜜,请让我进来……”一边唱一边手舞足蹈地进厨房。我只顾着听歌,锅铲扔到了一边。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没觉得他会是喜欢音乐的人,他却说他有几百张cd。出于对他有限的认识,我以为那些多是巴赫、贝多芬之类的古典音乐,直到有一天,我哼起保罗??西蒙的《寂静之声》(the soundsilence),他接下去有板有眼地唱:
“我的话像无声的雨滴落,
回响在寂静的深井里……”
他的嗓音沙哑,比不上保罗??西蒙的天籁之声,但却同样唱出了歌里的优美和感伤。从此,他的形象在我眼里逐渐变得轻盈柔软起来。
跟他变成一家人后,看到他收藏的上百张胶木唱片放在壁橱,虽然从没见他听过,但我知道他永远也舍不得丢弃。他也保存着两百盒盒式磁带,有购买的也有自己录制的,搬家时很多磁带的外壳挤坏了,他索性买了一个转换机,把音乐从磁带里转到空白cd上。他在家,只要电视机不开,必有音乐或歌声在家里缭绕,爵士乐、摇滚乐、乡村音乐、加勒比海民歌,不一而足,当然也有古典乐曲。他则懒洋洋闭眼躺在沙发上,无思无想,无欲无念,仿佛盛夏暑日悠闲地沐浴在一挂瀑布下面,整个身心都被涤荡得干净清爽了。
尽管爱好广泛,他的保留歌曲却是一首儿歌《拔萝卜》。以前他在天津当外教时,上课路过一个幼儿园,三番五次看见里面的小朋友们唱“拔萝卜”,一来二去学会了。过了这些年,他还是会模仿小朋友的表演:“拔萝卜,拔萝卜,嗨哟嗨哟,拔——不——动!”先奋力拔拉,然后身体后仰双手张开,多次重复,状极辛苦。
我在中国长大,小时候从没听过《拔萝卜》,去网上搜索,确有此歌,不过曲调被他略有演绎。拔萝卜的第二段是“小姑娘,快快来,快来帮我们拔萝卜”,可他一口咬定第二段是“小山羊”,小山羊之后的歌词他不记得,只会反复唱小山羊、小山羊,在生活中、电视上一看见羊的实体或影像,他张口就唱“小山羊,小山羊……”好像羊妈妈在哞哞召唤一样。
去朋友家吃饭,一桌几个中国女人发现讲英文的他会说中文,颇为惊讶。他自得地说,我还会唱中文歌呢,遂唱起著名的红歌《东方红》:“东方红,太阳起来……”众女哗然笑倒:“是‘东方红,太阳升’!”
有一天,听到一位有双料博士学位的俄罗斯裔女友评价他,说他有“sharp sensehumor(敏锐的幽默感)”,我忽然悟出他唱歌的风格。在他看来,快乐比美更重要,音乐如此,生活更是如此。
家里食物吃完了,他拖长声气以意大利歌剧腔唱道:“没有黄油了——”“没有牛奶了——”面对这“悲情”的呼喊,我怎好意思不赶紧买来补充。他这是套用广告歌的曲调。广告里,孩子们把脆米饼吃完了,轮到爸爸时只剩一只空盒,爸爸愁眉苦脸夸张地唱:“没有脆米饼了,我的眼泪流得不休……”这时胖胖的外婆左右手各拎着几大盒脆米饼到来了,扬起花腔高音唱道:“我带来了三个月的脆米饼,那正是我要逗留的时间……”
吃热狗时,他大唱热狗广告歌:“热狗!热狗!什么样孩子喜欢热狗?大孩子,小孩子,爬岩石的孩子;胖孩子,瘦孩子,长雀斑的孩子……”吃披萨时他则唱《披萨之歌》(以披头士名曲《想象》填词的新歌):“想象一下马苏里拉奶酪,像小银鱼一样铺满饼面,或许还有辣味香肠片,让你的披萨尽美尽善,想象一下叫一份披萨外卖,快递到你的门前……”
唱广告歌他也大跳其舞,声情并茂,还摆出各种谐趣的造型,迪斯尼乐园没有把他招募去工作,实乃一大损失。
吃水果时他压低嗓门唱道:“blueberry——strawberry——cherry——(蓝莓、草莓、樱桃)”声音苍老悠扬,词尾的rry被唱成ly,明显是一个把r音发成l音的加勒比口音。他说,这是他小时候时听卖水果的老黑人吆喝唱的。在家庭聚会上,他姐姐听到他唱水果歌,唤起了儿时的记忆,跟他一起唱起来,家里洋溢起一片欢笑。
今年冬天,他新买了一件厚厚的羽绒外套,穿上像一只大狗熊。碰巧他重温了拍摄于1920年关于因纽特人(旧称爱斯基摩人)的纪录片《北方的纳努克》(nanookthe north),里面的主人公纳努克(因纽特语:北极熊)也穿着类似的大外套,于是他自诩为纳努克,出门回家都要唱:“妈妈哭了,妈妈哭了,纳努克,啊不不,不要当一个淘气的爱斯基摩……”
因纽特人纳努克每天都钓鱼、捕鱼,鱼肉是他一家赖以为生的食物。我家的歌者也喜欢钓鱼,钓鱼是他的运动和娱乐,每个周末,他都搭车两小时,去城外一个大湖钓一天鱼。他用假鱼诱饵把鱼钓上来,取下鱼钩,又放回水里。我问,既然他宣称鱼是他的朋友,为什么又用鱼钩钓它们,伤害它们?他狡黠地说,我用假鱼骗它们,跟它们玩游戏。
他告诉我,英国剑桥郡附近的湖里有一条叫本森的鱼,十三年被人钓起来六十三次,是英国最著名最受人喜爱的鱼。人们钓起本森都要抱着它照一张像,因其重达六十四磅,看起来像抱着一只大白猪。本森二十五岁时误食钓鱼者所投的一种生坚果,中毒身亡,本森的爱好者相互指责对方应对本森之死负责……
起初我觉得他总记些没用的事,仔细一想到底什么事是有用的,什么事是没用的呢?记忆是一种能力,忘记更是一种能力,选择记住什么忘掉什么,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选择什么样的人生。我家这一位,凡是会污染情绪、破坏心情的种种人、事,他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更不会往心里去,所以他的胸怀总是开朗、敞亮的。
他过目不忘的诸如此类:钓鱼时看见一只胆怯的小鹿不敢涉溪水,鹿妈妈在后面用头轻轻顶撞小鹿的屁股,推着小鹿过河;钓鱼的湖边,一只霸道的小鸟对自己的领地有清楚的意识,当他划船接近小鸟栖息的树,小鸟立刻喳喳大叫,只要后退一尺它马上安静了;还有一只松鼠,为了到湖对岸找食,竟从树上跳水,游泳去对岸……那一个星期,他遇人就问,你见过游泳的松鼠吗?
这样一个脑子里尽是鱼、小鹿、小鸟、松鼠的人,心里是装不下什么邪念的,难怪小孩子们都喜欢他。我曾以为,小孩子喜欢他是因为他总用平等的态度对待他们,后来发现不然,其实他是藏在大人躯壳里的一个孩子。
歌曲“八虎波瑞”也是他的经典曲目,边唱边迈着碎步走来,双臂像海葵触手一样一开一合,唱得花枝招展。我问他“八虎波瑞”什么意思,他自己也不知,说是小时候听来的一首圣诞歌。临近圣诞节,电视上放卡通片《格林奇如何偷了圣诞节》,大丑怪物格林奇偷走了圣诞礼物、圣诞树、圣诞大餐,人们还是照样欢庆圣诞,唱着“发虎佛瑞”。我们看了恍然大悟,那有音无字的歌词原来是“发虎佛瑞”(fahoo fores,意为圣诞快乐)。
他也爱唱嘟喔普(doo-wop)风格的歌曲:“谁放了巴布在巴布巴嘣巴嘣,谁放了兰姆在兰玛拉玛叮咚?(who put the bompthe bomp bah bomp bah bomp?who put the ramthe rama lama ding dong?)”满嘴跑舌头,唱的是什么不知所云,只听见一堆象声词跳动的音律。当他唱到“那个人是谁,我要握握他的手”,我便伸出手去跟他相握,他以为我假扮歌曲中的那个“谁”,而我的意思是——嫁给一个总能欢乐地歌唱的人,真是三生有幸。
我最喜欢的是他唱《可爱小蜘蛛》( the eensey weensey spider),这首歌是美国幼儿园最流行的歌曲之一。他把双手手指张开,右手食指搭在左手拇指上,再将右手拇指按在左手食指上,如此循环向上,象征着小蜘蛛的攀爬,唱道:“小小蜘蛛爬上喷水嘴”;十指从上到下摆动作流水状,继而双手向外拂向两边,“水流下来把小蜘蛛冲走”;两臂伸向头顶做一个半圆,轻微地左右摇晃,“太阳出来把水晒干”;最后重复蜘蛛的攀爬,“小小蜘蛛重又爬上喷水嘴”。
歌曲本身旋律平缓,歌词简单,但一配上灵动的手势,任谁唱都显出一派活泼烂漫。我家这位歌者因工作关系,见多了人性丑恶的一面,但他依然能天真无邪地唱出“eensey weensey spider,wentthe water spout……”
不知怎么,我的眼泪蒙住了眼睛。
第102天 按照预产期算,他刚出生三天
九月七日星期日,第一百〇二天
护士肯尼亚。
保罗早上去曼哈顿抽血检查身体,然后来医院,抱了优优一个半小时,十二点出去吃中饭。
我去医院时给他带了冰咖啡。他有夜班,三点多离开医院去办公室。周日地铁要么改道,要么车次少,永远不知道会出什么意外,只能赶早不赶晚,去早了还能去健身馆锻炼一会儿。
我抱了优优三个小时。现在他自己能保持体温,不再需要三小时量一次体温。做护理时,只需要换尿布、量血压。他如果不呕吐、大便通畅,就平安无事。
头还是软软的,呈不规则的圆形,他倾向于睡在右侧,右后部的头明显比左后部扁些。竖着抱时他东倒西歪,娇软不胜扶,按照预产期算,他应该刚出生三天。
同房间a1的犹太女贝比夏娜一如既往,没有声音,没有动静,嘴张着,今天竟然看见她的脚跟在前,脚趾朝后,像洋娃娃两只腿被扭向后面一样,让人害怕又觉得可怜。
昨天进来的好哭贝比走了,又加进一个新的,妈妈是我在cpr课上见过的庞姓华裔,没和她交谈过。我敢肯定她不会说普通话。
过一会儿孩子爸爸来了,竟是个黑人,华人跟黑人联姻的少之又少。闽粤人一向叫黑人“酱油鸡”,不仅对黑人,白人男被他们叫“番佬”,白人女被叫“鬼妹”,不过,倘若女儿嫁给白人还能忍,要是嫁给黑人,那女儿就等着众叛亲离吧。
这位庞却是个例外。她不是中国长大的,英文流畅口音却不地道,不知道从哪一个国家来的。她没有种族差异的概念。医生隔着屏风跟她说话时,她听见丈夫的脚步,欢快地叫道:“啊哈,爹地来了。”
她乐乐呵呵,大大咧咧,泵奶时屏风随便一围,我一抬头就从缝隙间看见她在那边把上衣都脱光泵奶。孩子哭了,她站起来抱孩子,文胸挂在腰间,吊带前后晃荡着。
这位黑人爸爸十分勤勉顾家。尼克由各种爸爸中,黑人爸爸出现得最少,卡洛斯的爸爸我见过两三次,那由米的爸爸我压根没见过,这位黑人爸爸也是个例外。
例外+例外=正合适。他们真的是相亲相爱、和谐美满的一家人。
他们夫妇二人,我和保罗两人,四个大人同时在场时,小房间变得十分拥挤,转个身都要小心。
肯尼亚出去吃饭,小灯笼脸的菲律宾护士罗丝迈来顶班。罗丝迈虽然已五十有余,仍能看出来年轻时的几分娇俏来。
有一次尼克由的喇叭放阿巴(abba,瑞典四人合唱团)的歌曲,她本来是过来传一句话,站在门口,听着阿巴,竟摇摆扭动身体,跟着一字不差地哼唱起来。她的青年时期应该是阿巴当红的1970年代。那时候,中国闭关锁国,菲律宾却是开放的,中国人听革命歌曲时,罗丝迈听阿巴;中国人可以听阿巴时,罗丝迈来美国学习工作。在中国闭关锁国的那些年,我们与世界拉开了多少距离啊!
罗丝迈跟我闲聊几句,吞吞吐吐问我能不能找保罗帮忙打个官司,我问她是刑事案还是别的什么案,她说经济方面,有人骗了她的钱。我说保罗是刑事律师,经济方面他不懂。剩下的话我就省略了——他不是自己开事务所,他为政府工作,不能自己接案子。
优优呼吸正常,a1的夏娜沉睡着,罗丝迈坐着电脑桌边,翘着二郎腿,悠闲地跟我说了另一件事:她在医院的停车大楼有个车位,有一次,她的车门被人撬开,没丢什么东西,她也就没有报案。六个月后警察找到了她。她在停车证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和医院的分机号,窃贼拿了停车证,撕毁后扔在原地,警察凭这一线索找到了她。检控官希望她出庭当证人,她不愿意。检控官说受害人很多,每个人受害程度不一,虽然是小盗窃,但累加起来就不是小案子,如果大家都不站出来作证,无法给嫌犯定罪,会让嫌犯逍遥法外。检控官最终说服了她。
警察还真不是吃素的,检控官也不是。
※※※※※※※※※※※※※※
我厌倦了长时间的等车,以前怕天热出汗多影响泵奶,九月份天凉以后改步行去医院。谁知天气又热起来。
今天夏天似乎是我经历过的最凉快夏天,也许下午最热的时候我呆在尼克由的冷气里没感觉到热。我是从长江下游流域的火炉地区来的,纽约夏天的高温对我真算不得什么。
九月份热没有后劲,热两天就过去了吧。
保罗之三:目击者
那一天早上,他五六点钟醒来,打开窗帘看见湛青的天空,知道今天一定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他决定去中央公园钓一会儿鱼。清晨和傍晚是钓鱼的最佳时间,但通常他只在休息日才钓鱼。
手气不错,两个小时钓了七八条。他忘了带相机,没法给鱼们拍照。都是一般尺寸的小鱼,不值得拍照。他心里嘀咕,原谅了自己的失误。他从鱼嘴上取下鱼钩,拍拍它的头,说了声:“再见,伙计。”把它放回水里。他看看手表,收起渔具,走出公园去搭地铁。
地铁行进得很慢,时不时还停下来,广播里播音员正在例行公事地报告——很抱歉,因技术故障地铁不能前进。他把报纸折叠起来放进包里,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咣当”一声,地铁又向黑暗的隧道冲去。
今天停顿的次数特别多,时间也比往日长。他看看手表,快到九点了。他想:幸好今天不用去法庭工作,不然,那个刻薄的女法官又要就迟到问题大作文章了。
终于到站了。他走出地铁口,看见碧蓝的天空。真是个好天,他的心情愉悦起来,摸出一支烟,点上。他应该在下一站下车,下一个地铁站与他供职的办公大楼仅一街之隔。但是那里人太多,地铁口永远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他也不喜欢地铁站边那两幢高耸入云霸气十足的塔楼,所以他总是提前一站下车再走过去。
等他把火柴扔进下水道,转身往他的办公楼走去时,他看见那幢燃烧的塔楼,像个冒烟的大烟囱。楼的高层有个黑色的大洞,滚滚浓烟从里面溢出,飘向布鲁克林方向。街上许多人都跟他一样,边走路边仰着脖子看,吃惊地张大了嘴。他好生诧异,火灾怎么会烧出这么一个奇怪的洞?火势还不是一般的凶猛。等一会儿就要警笛大作,他思忖着,就像几年前那里的地下爆炸一样,又要热闹好几天。
接下来的一刹那,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架飞机像箭一样射进另一座塔楼。“bong”的一声巨响,一团金黄裹着浓黑的火焰从楼半腰炸开,他的心忽地一下提到嗓子眼,以为大楼马上要倒塌了。谢天谢地,楼没有倒。但他仍感到莫名的惶恐,意识到这不是一场事故。
不知什么时候街上拉起黄色的警戒线,警察挥手让人群后退散开。
他摸出第二根烟,既茫然又慌张,不知道该回家还是等到警戒解除再去上班。他掏出手机想给他的主管打电话,手机没有信号。地铁口不断有人出来,出来的人对要进站的人说:“地铁关闭了,没有地铁了。”
突然,他听见停在路边的汽车里一个胖胖的男人激动地叫喊:“啊——!该死的!五角大楼被撞了!”大家簇拥过去听汽车收音机里的广播:又一架飞机撞了五角大楼。天哪,世界末日降临了吗?!
他看见两幢楼都有人往下跳。上百层高的摩天大厦,他们宁愿跳下来,也不愿意被火烧烟呛。成百上千的人在这里眼睁睁目睹着这些生命的毁灭,对此无能为力。从大楼里被烟吹出的白色纸张飘飘扬扬四下飞散,让人毛骨悚然。
不知道是第几根烟,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划不着火柴,只好向旁边的人借火。
他一边看着燃烧的大楼,一边慢慢倒退着离开。第二个可怕的瞬间到来了,南楼,那个他亲眼看见被飞机射穿的南楼,奇迹般地坚强挺立了近一个小时后,终于像融化的冰淇淋一样坍塌了。巨大的蘑菇云尘烟腾空而起。完了,他第一个念头是,我们的办公楼肯定要被埋了。
他转身拔腿就跑,边跑边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看,不小心撞在一个人身上。一年后他才知道他撞的是一个正在拍摄的摄影机镜头。摄影机记录了他惊慌失措的脸,让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从电视上重温一遍他的恐惧——至少六秒种整个屏幕都是他的脸。
周围的人如受惊的小动物,四散奔逃,身后灰色的尘烟像是地狱的岩浆在蔓延。
当他跑到康奈尔街时,又听见一声轰隆巨响,等他回身看,先前被撞的北楼已经不见了。
他大步流星一口气跑到唐人街中心,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这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辛迪!”他大声喊,“辛迪!你还好吧?”辛迪向他冲过来,抓起他的手,紧紧握了两下:“我没事,大家都跑出来了。”辛迪惊魂未定,头发散乱,但思路还很清楚,告诉他,飞机撞进大楼时,他们的楼都被震动了,像地震一样。他们开窗伸头出去看,看见塔楼着火了,但是楼里的广播要大家待在原地不动。他们第二次感到巨大的震动时,没人再听广播的指示,全都往外跑了。
正说着,天上传来飞机的声音,他浑身一凛,又来了?到底还有多少?他们躲到马路边,仰头看,万幸,是飞得很低的小侦查机,上面有美国空军的标志。辛迪手抚胸口,长出口气:“感谢上帝。”
他知道辛迪住在罗切斯特,关切地问道:“没有地铁你怎么回家,要不要先去我家休息一下?”辛迪摆摆手:“别担心,我去朋友家,就在中城。”
告别了辛迪,他镇定下来,想赶快回家。他步行两三个小时走回82街的寓所。到家后,他急忙拨打麻省父母的号码,家里没人。他想起来父母亲这几天陪远道而来的亲戚去旅游,现在应该在尼亚加拉瀑布。他再拨弟弟的号码,占线;拨打加州、德州亲戚的号码,占线。大概所有人都在忙着打电话。过了一个多小时,弟弟的电话打进来,听见他的声音十分惊喜,说刚才一直在给他的办公室打电话,居然还有铃声。他的母亲事后回忆说,那天早上他们本来要坐游船观光的,可是从饭店出来却得知当天的活动取消了。他们觉得很奇怪,同行的人说:你们不知道吗,出事了……
打完电话,他一下崩溃了,浑身酸疼,好像被职业拳击手痛打了一顿。
第二天,他找到一家医院想献血,一定有很多人受伤,医院一定急需大量鲜血。医院的人说,不需要,没有伤员,没跑出来的人都死了,尸骨无存。他想:他们挑选了一个好天,那天的天气真是出奇地好;幸好他们没再晚半个小时,不然死的人会多十倍。
两三个星期后,他特意回到他的办公楼附近去看一看,那片区域像战争后的废墟,满目凄凉,一片死寂。尘渣像冬天的积雪一样及至没膝,空气里混合了各种难闻的气味,经久不散。他所在的办公大楼关闭了,里面弥漫着毒气。那两幢威赫一时的塔楼灰飞烟灭,从前觉得碍眼的地方现在空荡荡的,只剩一片落寞的天空。他心里涌上莫名的酸楚,像失去了两个老朋友,他还从来没有上去过呢。
不久他们的法律援助协会在布鲁克林另起炉灶,他开始正常上班。但是,从九月到感恩节那三个月,他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半夜醒来就一直睁眼到天亮,奇怪的是并不感到困倦。心理医生说,那是因为他与死神擦肩而过,心理上受到了惊吓,不敢入睡太深。
他还去钓鱼。在公园他碰见一位钓鱼朋友。以前他们从来不谈钓鱼之外的事情,那天,钓鱼朋友意外地开口谈到他自己:“我是一个厨师,在北楼顶层‘世界之窗’的餐厅工作,那天我的儿子生病了,我带他去看病……”他停顿下来,半晌才哽咽着说:“我的老板,我的同事,全死了……”
他拍拍他的后背,无言以对。
载入历史的瞬间大灾难,是受害者一生的噩梦,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对于目击者,是投射在心灵上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想起不知哪本书里看过的一句话:历史上空白时期的人民的生活是幸福的。
第103天 只要孩子好了就一好百好
九月八日星期一,第一百〇三天
妈一周买两次菜,回来炖一次猪蹄汤、一次乌鸡汤。中午只有我们俩人在家,我吃肉喝汤,她经常一碗素面或速冻饺子就打发了。
按她在国内的习惯,午饭是正餐,晚饭简单。如果保罗晚上不回来吃饭,晚上我们俩就清汤寡水凑合。
我天天要泵奶,吃得不好奶量就下降,吃得多吃得好奶量就上升。我也不希望妈自己吃饭瞎对付,冰箱里一盒香肠直到长毛她也不吃,冻箱里羊肉说了几天要做仍没化冻。
“亏的是自己女儿,要是儿媳妇,心里不知怎么想了。”我说。妈本来就不喜欢做饭,尽管逢年过节她也能做出一桌美味佳肴,但她从来没把做饭看作一种乐趣。
“小时候,我们家包饺子时只放一点点儿肉,我就特生气。”爱神曾跟我这么说,人人都有一本忆苦思甜帐。她现在包饺子肉菜对半,不但放猪肉,还要放鱼肉。
我小时候很讨厌看见回锅肉,总觉得大人们不想切生肉才把肉煮熟了做回锅肉。回锅也回得潦草,潎淡干巴,除了一点豆瓣酱没放别的。为什么不做鱼香肉丝?
我最痛恨的食物是面疙瘩,一碗糊糊汤里一堆又厚又大块的面疙瘩,只有土豆为配菜,花椒为佐料。我八、九岁就发誓以后我家餐桌上永远不能出现面疙瘩这个东西。非常感谢,妈还没给我做面疙瘩。
※※※※※※※※※※※※※※
护士肯尼亚。
优优睡得正香,两手摆了个新疆舞 “绕腕立掌”的手势,过一会儿,又变成舒服的“投降”。看惯了他带小帽子的样子,对他不戴帽子的模样还不太适应,头像一只小冬瓜,五官也不像原来那么小巧精致,觉得好像换了一个贝比,更像地主家的儿子了,还是个肥头大耳的丑儿子。
地主家肥头大耳的丑儿子我也要了。
午饭时代班的是黑着脸的大妈普丽西拉。庞好奇地问她是哪里人,她身经百问沉着地回答:“我是印度人,但是人们不相信我,以为我是菲律宾人。”
我一直以为她是中美洲人,有一次她在b房间转悠着要找一个会说西班牙语的,我纳闷难道你自己不会说西班牙语吗?现在她这么一说,倒觉得她有些像印度人,那脸型,那弯曲的头发在脑后盘出的“小面包”,还有说话打卷的舌头——让我经常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活脱脱一个印度电影里的大婶。
普丽西拉对我说:“你不需要工作,你丈夫是律师,赚大钱!我以前见过一个律师,他只给我十五分钟,露了个脸,只让我跟他说了声‘哈罗’,就收了我二百多元。”
对这个问题,我跟她一样也身经百战,无奈地说:“我先生跟你们一样,是工薪族,不是收律师费过活的。”
肯尼亚回来,普丽西拉向她汇报了代班期间的情况:一切正常,没有意外。
肯尼亚坐下,跟我聊了些让我难受的事。她问我为什么早产,我告诉了她,特别提到库瓦医生拒绝给我在孕早期做宫颈缝合,理由是她不做没必要的事。
肯尼亚说:“如果你的医生推荐你看高危医生,那么她应该听取意见,有一种测试可以验证究竟需不需要做缝合。”
没有,没做过任何测试。
“我们这家医院会想方设法保证孕期安全,这里让孕妇保胎保很长时间。”肯尼亚说:“这个区有很多哈希德犹太人,他们把孩子视作生命。”
我受到震动,难过极了,自责极了,我没有把孩子视作生命吗?我怎么找不到一个愿意做宫颈缝合医生?我太对不起孩子了。
由我信任的钟医生推荐了西奈山医院的高危医生库瓦,那里的妇产科是全纽约数一数二的,库瓦在病人中口碑极好,出过专著,被杂志、电视采访过。
库瓦是个小个子犹太女人,四十多岁,大眼睛尖下巴,涂着绿色的指甲油,穿蕾丝透视装,时尚讲究又精明能干。在我初见医生的“蜜月期”,除了愿意相信媒体所传她的高超医术,也只有相信了。
西奈山医院的许多部门分布在中央公园周围,可以想见他们的病人是些什么人。他们的医生也不同凡响,除了绿指甲蕾丝装,还有朋克头——从年轻时就前卫至今的范儿。见过库瓦几次后,后面的b超检查都是朋克头医生负责我。
我第二次见库瓦医生时,她拿出文件让我签字,其中一份是捐献胎盘以供研究使用,虽然是任选项目,但是我感觉到库瓦目光的压力,我在她“随你怎么选,看你选不选”的逼视下,打了勾。
她拒绝了宫颈缝合。到第六个月,朋克头医生看了b超报告,说宫颈缩短速度太快,“太晚了,不能做宫颈缝合。”我那时的心情跟瓜达鲁普一样,只想跟医生说“你他妈的给我滚到一边去”,如果手边有枪,我会拔出枪来对着医生的脸开火。
也许,迈蒙尼德这家上不了全美好医院排行榜的普通社区医院,因为处于高生育率的犹太人区和华人区,积累了更多的经验,培养了更优秀的医生,更懂得为普通人服务。最起码,他们妇产科、尼克由的工作和服务是相当完善和成熟的。
将来我怎么跟优优说?对不起,孩子,妈妈选错了医院?
且慢,且慢!我问肯尼亚:“瓜达鲁普第二次怀孕是十七周才做的宫颈缝合,二十三周还是早产了,她也没有一开始做缝合。尼克由这么多双胞胎早产,他们的妈妈都做了宫颈缝合吗?”
肯尼亚没有回答我,她回答不了。在医疗诉讼中,关于怀孕和生产的诉讼是最多的,很难界定是医生的失误还是上帝的失误。
肯尼亚转而说:“我的一位朋友流产多次,后来做了一种手术,像剖腹产一样打开肚子,放进一个环托,那东西就永远留在那里,比宫颈缝合有效,我朋友最后足月生下孩子。”
我万分沮丧,如果早一点有人告诉我这些,赴汤蹈火我也会去做这个手术,为了孩子的一生,打开肚子算什么,打开心脏、打开头颅都可以。
信息,信息就是生命。
※※※※※※※※※※※※※※
玛丽安娜的贝比似乎好些了。保罗说玛丽安娜告诉他,孩子又有小便了,她也有了笑模样。我在公车上想起她就流泪,不仅是为玛丽安娜,更是为了那个躺在保温箱的小生命,那么弱小,那么无助,为了活下来还在顽强地挣扎,像优优当初一样。而,能不能坚持到底,谁也无法预测。
看到玛丽安娜时我说不出什么安慰话,只能送上最好的祝愿,在夜里为她们祈祷。我知道,跟她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要孩子好了就一好百好。
第104天*奶瓶喂奶这个问题提上日程
九月九日星期二,第一百〇四天
优优挑着眉毛眯着眼、皱着鼻子噘着嘴,扭动着身子伸着胳膊,一副懒洋洋醒来的架势。
将醒未醒,伸伸舌头,打个哈欠,又闭眼睡了,小嘴弯成月牙,梦里笑甜甜。
每个孩子都是上帝派来的天使,而你,我早到的天使,是要来助我完成这一次特别的修行的吗?
※※※※※※※※※※※※※※
扎了马尾的白人老太太自我介绍说,她的名字叫马普洱,说早上贝比用奶瓶喝奶,八点喝了35毫升,十点喝了50毫升。我又惊又喜。昨天医生对我说,给他三个星期试试能不能自己吃奶,如果不能就要放置另一种胃管g-tube,通过手术固定在胃里,跟疝气手术一起做。
但是医生也说,那是出院前最后一件事,我们有三个礼拜帮助他练习吸吮、吞咽奶水。
我原以为,他最开始练习,能吃5毫升就可以了,没想到他这么努力,忍不住打电话告诉保罗。
下午司彤乐来视察,欣慰地说:“马普洱是我们最好的喂奶护士,护士们各有专长,马普洱的专长就是给早产儿喂奶。”我的感激无法言表,马普洱带来的好开端也许会让优优少做一次手术。
a房间没有摇椅,只有铝制硬椅子,胳膊无处着落,我只有一只脚架在另一只腿上,把枕头放腿上垫在胳膊下才能抱住他,晴纶棉的枕头不透气,很快枕头和包裹孩子的布单都湿了。
五点多听见保罗的声音,香港护士安吉尔正在走廊说“你会吃惊的哟,杰姆斯吃奶进展顺利”。保罗已经知道了,但还是配合地作惊喜状。
保罗进来站在摇篮边就不挪窝了,孩子歪着头看他。优优本来就爱睡右边,这下像个歪歪梨,不用转头就可以看人。我对保罗说:“你能不能站在摇篮左边,让他往左看?”保罗置若罔闻,站在原地一手摸着优优头,一手抚着他的肚子,优优也睁大双眼,对他爸爸伸出了小拳头。父子俩这就样四目胶粘,深情对视。
马普洱做护理时,我问她:“我把您拍进视频了,你介不介意我保留这个视频?”
“哦,我希望我在里面能漂亮一点。”老太太还有些羞涩呢。
“你是我今天所见第二漂亮的人,仅次于杰姆斯。”保罗说。
六点多,我在马普洱的示范下,开始练习喂奶。
驻扎在尼克由的一百多天,我学习了五本关于早产儿的英文专著,归纳总结出早产儿最常见的问题是:
1,肺部问题:肺部不成熟,不能自主呼吸,需要有创或无创呼吸机辅助呼吸;
2,心脏问题:动脉导管未闭合(patent ductus arteriosus ,简称pda)。婴儿在子??宫里通过叫作动脉导管的大动脉从胎盘中获取氧气,而动脉导管是不经过肺部的。它应该在婴儿出生后关闭,以便血液可以流到肺部并吸收氧气。早产儿的动脉导管会不能或推迟闭合,会导致心脏因得不到有氧供血而衰竭。
3,大脑问题,脑室内出血( intraventricular haemorrhage)会引起脑积水和脑神经损伤。
4,肠道问题,部分小肠坏死或感染细菌(nec),会危及生命;
5,眼睛问题,长时间人工输入大量氧气都会导致早产儿发生视网膜病变(retinopathyprematurity ,简称rop),导致视力下降或眼盲 。
除了这五个最凶险的问题,还有黄疸、贫血、感染、支气管发育不良、呼吸暂停、心动过缓、喂养困难等其他诸多问题 。
当优优跨过一道道难关,能听见家的召唤时,喂养这个问题提上日程,我这才知道喂养有多难。
早产儿的内脏蠕动慢,吸吮和吞咽都困难,吃一瓶奶会花费正常婴儿多一倍、两倍的时间,而且更容易呕吐。
我小心翼翼把2盎司(60毫升左右)的小奶瓶塞进他嘴里,明明看见他小嘴一动一动在吸奶,过了五分钟、十分钟拿出来一看,奶水平面还在同样的刻度上。
马普洱手把手地教我:“最重要的是让他打嗝,他一开始烦躁哭闹就停下来,轻拍后背,打出嗝了可以继续再喂。”于是我喂的时候少,竖起拍嗝的时候多,总不见打出嗝来,看他喘得太厉害,不忍心再逼他吃。
靠着滴水穿石的耐心,好歹喂进去45毫升。马普洱打电话问了医生,最低奶瓶摄入量达到45毫升即可,剩下的用喂奶机喂。
我们走时马普洱塞给保罗一个医院的标准大塑料袋,他这个大而化之的人也没问一声就稀里糊涂收下了。回到家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包尿布、两盒尿布湿疹药膏(护士们每次换尿布都涂的)。马普洱老太太真逗,怎么像以前中国的国有单位一样会“大家拿”呢?她抱着优优喂奶时嘴里碎碎念的样子,摸摸索索一会儿拍背一会儿转动奶瓶喂奶的样子,就像亲奶奶哄着亲孙子吃饭,在纽约这样的传统老美国不多见。
爱神之一:石磨上的玫瑰
要不是丽丽自己凑上来,我和她根本不会认识。是在一个安静的公共场所,我正坐着看书,冷不丁听见一个风铃一样的声音问:“请问你是中国人吗?”
我看见一张丽如春花的脸,或者说至少是曾经丽如春花,现在虽依然动人,却染了些许风霜,不过,那微微一笑仍有阳光在脸上流溢的明媚。
一张可爱的脸是行走天下畅通无阻的通行证,丽丽就是被颁发了这样通行证的幸运儿。
大约认识了两年,丽丽才跟我说起她考中央戏剧学院的事,专业课她考了第一名,却因为文化课不及格而落榜。“你愧不愧啊你,”我三十年马后炮地数落她,“怎么连四百分都考不到!”
她应该很惭愧,她家几代都是读书人:外祖父是留美博士、名校教授、科学院的学部委员,父亲是音乐学院教授、著名作曲家,他作曲的歌十个中国人九个会唱。但丽丽一点都不惭愧,既往不咎地说:“当演员这事,我下辈子再想吧。”
丽丽回忆起当年的考题与表现,说抽到考题后准备十分钟就要创作、表演出一个即兴小品。隔了这些年,我还得承认,丽丽的小品故事的确精彩。看来中戏的专业课第一名并非一张漂亮脸蛋就可以考到,她还真是当演员的料。
她的艺术细胞不光来自她父亲,也来自她母亲。她母亲是北京一所电影学院表演系的第一代学员,可惜生不逢时,赶上文化大革命,没演过多少片子。不过,唯一能说得出名字的那部电影,也是十个中国人九个看过。
没当上演员,丽丽带着两个大箱子来到北美,在美国读书工作、结婚生子,一晃就是二十年。我跟她开玩笑:“曾经的水蜜桃现在变成桃核了。”一说她就急:“你怎么这么挤兑人啊!”敢情,多少年来她一直还在自美,以为自己是所到之处最漂亮、最可爱、最受欢迎的姑娘。
丽丽牙齿不整齐,我第一次见她时就发现了,这也是她的心头之恨,下决心一定要去整牙。她的近视眼就是一听说有激光矫正这回事便做了手术。“当年要不是胸脯太平,我早参加选美了。不能就这样变成大妈,过两年我一定要去隆胸。”丽丽信誓旦旦。当年没参加的那次华裔小姐选美,她作了主持人,穿一件艳光四射的红旗袍,生生让选美冠军相形见绌。选美冠军后来去了香港,进入电影圈,被誉为香港的“性感女神”。
还有一个缺憾丽丽只能认命了。她特别喜欢唱歌,可嗓子实在不怎么样,高不上去低不下来,歌词也不大记得住,只会唱第一句,后面全以“啦啦啦”代替。
丽丽丰富的情感造就了她曲折的浪漫史,她掰着指头向我历数她以前的追求者们:清华一号、清华二号、摇滚歌星、现代画家……车轱辘话来回说,我的耳朵都听出了老茧。终于一天她说得差不多了,我以为可以消停一阵,她却开始把兴趣转向我:“给我说说你的**吧,你有过什么样的艳遇?”
偶尔她会感叹:“我以为我这辈子会嫁给ceo,要不然就是我自己当ceo。”倒不是她说大话,凭她水蜜桃一样的甜美可爱,嫁给ceo不奇怪,她自己当ceo也不是没可能。她有一股对世俗生活的热爱和敢闯敢拼的实干精神,也有天生会与人打交道的开朗与随和,真要想做一件事,是会做得很漂亮的。
丽丽说:“我们公司正在裁人,要是他们把我裁了,我再也不找工作了,我要自己在纽约开旅馆。”
“祝你成功!”我说,“到时候要雇人别忘了先找我。”
这位理想是嫁给ceo的中戏落榜生,嫁给了一个普通美国人,据说当年拉伍是猛写邮件才把她追到手的。“我都不理他,他还一天写三封;我偶尔回了他一封,他来劲了,什么都向我汇报,像写日记一样。”丽丽说。
我打趣她:“虽说那么多天兵神将败在你手下,你再厉害也不过是会翻跟斗的孙悟空,拉伍是法力无边的如来佛,要不人家怎么把你给收了呢。”
丽丽家的家务多是拉伍做。我问她,那你干什么?她说,脑力劳动的活我干,体力劳动的活他干。我问,哪些是脑力劳动的活?哪些是体力劳动的活?
“做饭啊,打扫卫生啊,带孩子游泳、滑雪、打网球,这些是体力劳动;付账单啊,投资啊,策划去哪儿渡假,给孩子找学校辅导功课,这些是脑力劳动。”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一直都在家体力劳动。
“我应该过那种生活,每天都去美容院、健身房,要不就去购物,我可是shopping queen(购物女王),谁愿意天天对着电脑干活啊!”不知是平日工作做得好,还是公关做得好,丽丽躲过了裁员,可想到公司这个“牢狱”还要继续坐下去,又不胜其累。
她确实称得上shopping queen。她在曼哈顿闹市区上班,午饭时间常溜出去购物、逛街。她现在是我的购物指南,每每指点我在这里买这个、在那里买那个之后,总以“买完了过来跟我吃饭”结语。
shopping queen天天朝九晚五地上班,屡屡在回家的地铁上睡着了坐过站。所以,让拉伍做做饭又怎么了?谁让他下班早。拉伍不但会做中国饭,还帮丽丽熬中药。
只听说美国丈夫不吃中餐,没听说他们会做中餐;只听说美国丈夫闻不得中药味,没听说他们会熬中药。
对于我抱怨老要跟在我家那位屁股后面收拾,丽丽得意洋洋:“还是我训练得好吧。”
丽丽请我去她家吃饭,条件是我要给她做甜酒酿带过去,还要帮她掌勺炒菜,因为她不大会做菜。稍后,掌勺的任务变成给她钉扣子,因为她不会拿针。我敬辞不去,受不了吃一顿饭要被分配这么些活计,她便“好姐姐”、“好妹妹”甜言蜜语地软磨硬缠。
我中了美人计,只好坐在她家厨房吭哧吭哧钉扣子,用粗线钉了三件大衣的纽扣,掉了的钉上,没掉的加固。丽丽一边跟我聊天,一边炒着菜,另一个火上炖着牛肉。她扬声叫道:“拉伍,帮我削土豆皮、切土豆,你要是不干,你就没土豆吃!”拉伍颠颠跑来削皮切土豆。
一会儿丽丽又喊:“拉伍,帮我切豆角,你要不切你没豆角吃!”拉伍又赶忙跑来切豆角,丽丽不满意,指手划脚:“你切得太大、太小、太长、太短……”拉伍反抗了:“你要让我切,就得按照我的方式切!”
说是不会做饭,一会功夫五颜六色香气袅袅的几个菜上桌了。幸亏钉了扣子,不然在她家我还要吃自己做的饭,岂不没胃口?下次她再想让我当厨娘,我万不能答应。
一餐饭吃得宾主尽欢。饭后,我们几个中国人坐在桌边聊天,吃着丽丽拿手的奶酪蛋糕。拉伍像个侍应生一样擦桌子收碗盘,完了上来问:“你们喝茶还是喝咖啡?”
我们浏览了丽丽的相册,整个是一部美女成长史和浪漫史,美女当年要是各门功课多考几分,难说曾经的中戏五朵金花、现今的影视圈四小花旦里都有谁。美国啊美国,多少中国的精华流落在这里的民间,在这陌生的国家、陌生的文化里暗淡了其光彩。
我们叽里呱啦地说着中文,不甘寂寞的拉伍热情洋溢地抱来了自己的相册,我们看到一位西方少年的成长史:一脸天真无邪的笑,一副桀骜不驯的装扮。“那时候我上中学,一个礼拜打几次工,每次三小时。”拉伍说,“挣了钱我去欧洲旅游,经常住在青年旅馆,睡在火车站;我把钱卷成小卷,藏在皮带里……”
拉伍指着照片介绍他一个个前女友:“这位是韩国人,这位是德国人,这位我为她干过一件疯狂的事……”
“最后她还是把你甩了!”丽丽插嘴道。这两人互相公开、透明,说起对方的前男友和前女友就像说自己的亲戚一般。
我突然想起,丽丽说过她家有一本自制的烹饪书。丽丽向拉伍示范如何做中餐,没商没量地说我只做一遍,你学得会学不会我不管。于是拉伍老老实实拿笔拿本在一边记录,写成了一本独一无二的烹饪书。
拉伍献宝似地送上他的烹饪书,每个菜都是我们熟悉的家常菜,却以陌生的英文字跃然纸上。关于如何切豆腐,拉伍草绘一块豆腐,一二三刀如何切,四五六刀如何切,画着带箭头的直线。另一位客人拿过去看,读道:“……用刀弄碎大蒜……”不用刀弄碎难道还用斧头弄碎?
拉伍解释道:“我意思是不用大蒜夹弄碎。”
读到炒豆角的做法:“……turn, turn, turn plus turn(翻,翻,翻再翻)。”难道炒豆角翻几次也要照本宣科?这美国式的思维,连炒个菜也像做科学实验,真是刻板得迂腐,认真得可爱。
说美国丈夫真诚善良、宽容大度不稀奇,要说他们勤快干净、任劳任怨,那倒不多见。但谁规定了中国老婆一定要温顺贤惠?谁规定了美国丈夫就不能是模范丈夫?
敦厚、朴实的拉伍,如石磨一样简单实在,有石磨一样沉稳的耐性和力量。丽丽像放在磨盘上的玫瑰,貌似不搭,石头厚重的质地和粗糙的纹路却衬托得花儿更加芬芳、更加娇艳。
第105天 马丁
九月十日星期三,第一百〇五天
我在前台登记时,马普洱正好出来,告诉我早上吃了多少毫升奶,成绩不错。但是,我进房间看见又装上胃管了,有些失望——昨晚我走时护士取掉了胃管。马普洱说医生不想让他太累,奶瓶和喂奶机间隔着喂奶,即一次奶瓶,一次喂奶机,但是我们在时可以都用奶瓶。
a房间太挤了,不方便泵奶,再加上两点、五点要花一小时给孩子喂奶,原来的作息被打乱,只能在两次喂奶期间泵奶,变成在尼克由只泵一次奶。
两点的奶由马普洱喂,我在旁边观摩学习,五点钟的奶由我来喂。袖珍小奶瓶盈盈一握,三寸多高,却好像永远也吃不完,而优优已经喘息连连,有一次竟像先前那个爱哭的“坏贝比”一样喷出来,鼻孔都喷出两道细流,幸好事先放了布单在他身上,不然又要换衣服。
优优在我臂弯里,忧郁的小眼神望向我,我已经很努力了,妈妈,我也想吃快点,我也不想吐。
没关系,孩子,不是你的错,慢慢吃,别着急,哪怕你吃一半吐一半,也比全靠喂奶机强。
最后还是马普洱接手过去。
今天有很多护士来访祝贺,“杰姆斯吃奶瓶啦”是又一个大新闻,昨日传遍尼克由。
保罗说,护士们高兴是因为她们感觉——“成功啦!我们的工作成功了!”
马普洱忙完工作坐下来,跟我们拉起家常,说了高危病房老护士一样的话:自三十年前开始使用呼吸机,早产儿的存活率大幅度提高。“你知道最早的保温箱是什么样的吗?一百多年前在康尼岛,早产儿放在老式的保温箱里展览,人们只要交两毛五就可以看展览。”
“什么?!”我头皮一凛,想到可怜的小贝比竟像动物一样被人买票观看,一时气结。
“是德国医生干的……”马普洱拢拢马尾辫,“唔嗯,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就这样救了六、七千名早产儿。”
“怎么会啊?他不是收钱开展览吗?”
“一百年前,月薪五美元是很好的收入啦,两毛五不少咯!”马普洱说,“卖票的钱用来当作医疗费用,给贝比建了保温箱。小贝比招人喜欢,人们很爱看,尤其是女人。”
本以为是衣冠禽兽,不料却是悬壶济世的圣人。我想问圣人叫什么,可马普洱已经说了记不起名字,我只好问:“是在布鲁克林的康尼岛吗?离这里几站路的康尼岛?”
康尼岛在布鲁克林的南端,原本是一个四面环水的独立岛屿,二战前,康尼岛与布鲁克林之间的海峡被填平,二者连为一体。康尼岛有美国最早的大型游乐场“月神乐园”,是纽约人消夏的好去处。每年五六月康尼岛开放时,有一场格外花枝招展的“美人鱼游行”;七月,著名的吃热狗大赛在这里举办,吸引了全世界大胃王来比拼。而我的最爱是周六周日下午三点开始的加勒比民间艺人演奏的萨尔萨音乐,观众们自动围成一个圈子,总有热血的拉美人按耐不住,和着音乐扭起萨尔萨舞。
“是的!”马普洱一拍脑门,“想起来了,那个医生就姓康尼……呃,跟这差不多的发音吧,那个展览馆当初就设在‘月神乐园’。”
※※※※※※※※※※※※※※
马丁??q尼(martin couney)。我查到了他的名字,他是一位德国犹太移民,母亲家族出了不少医生。
1903年,他在康尼岛建起早产儿展览厅,那些本来难免一死的早产儿被送到这里无偿救治。
一百多年前,美国从政治、经济、科技、文化、医疗各方面论都不是世界第一,当时早产儿医治与救护最先进的国家是法国,世界上第一个早产儿保温箱是法国人塔内(étienne stéphaarnier)受巴黎动物园家禽保温室的启发后发明的。
q尼从法国引进了最新款保温箱。保温箱面积有婴儿床大小,由钢材和玻璃制成高1.5米的密闭空间,一根暖气管从里面穿过,用以保温;另一根管道从上方连接通风管,室外的空气经过层层过滤,可输送到保温箱里;保温箱顶部有小排气扇和小烟囱,用以排除箱内的浑浊空气。法式保温箱为早产儿提供了基本生存条件。
说是展览厅,其实就是医院,里面的工作人员是医生和护士,q尼本人也是儿科医生。他主张母乳喂养早产儿,为所雇用的奶妈提供健康膳食,也鼓励护士们经常把保温箱里的早产儿抱出来,亲亲他们,跟他们说话。
这里与医院的唯一区别是售票供人参观。保温箱在展厅里沿墙排列,像博物馆的展品一样,靠近天花板的通风管把每个保温箱连接在一起。至于来参观的人们,要站在保温箱前的横栏之外观看。
q尼坚持了四十年,背负了四十年的骂名。然而,他不仅拯救了几千个生命,更影响了美国医学界对早产儿的态度。
他去世时,许多当年被他救活的早产儿们都来参加了他的葬礼。马丁??q尼,他也是上帝之一,他的名字在我眼前闪闪发光,他做过的事与他的名字一起,将在这个世界永存。
第106天 我几乎忘了头上的星空
九月十一日星期四,第一百〇六天
昨天马普洱建议我们应该给孩子买个摇摇秋千(bouncer,也译作秋千摇椅、电动摇椅):“他不应该总是仰面朝天地躺着,应该让他坐起来,看看周围世界。”
她提醒了我,我期待优优坐进摇摇秋千由来已久,以前看见别的贝比美滋滋地在摇摇秋千一颠一颤晃晃荡荡,悠哉悠哉听着音乐,羡慕极了。摇摇秋千可以无需外力,孩子躺坐在里面,一举一动都是原动力,等于自己摇自己。醒着的时候,一动头、一拱肩、一蹬腿、一扭身子,摇摇秋千都会轻微摇摆,让他玩得高兴;困了的时候,按下开关,摇椅舒缓的震动又可以催他入眠。
早就想着,只要优优一搬进摇篮,就替他申请个摇摇秋千,结果忙于喂奶训练,给忘了。
家里肯定要买一个。在尼克由找谁申请呢?
今天一到医院,看见a房间门口赫然放了一只摇摇秋千,喜出望外,马上把它推进去。
摇摇秋千不是医院专用设备,底座小,直接放在地上不安全,尼克由的摇摇秋千是绑在我以前袋鼠抱时坐的那种摇椅上,这样绝不会有人因疏忽撞上或碰翻。但是这样一个大摇椅推进a房间,我几乎没有坐的地方了。
在摇摇秋千铺上几层布单以防呕吐,把他放上去,系好安全带,再盖上几层布单,把他裹得像刚从蛋壳里冒头的鸡雏。
优优还不知道摇摇秋千的神奇,半躺在“壳”里一动不动,我按下“微摇”键,他睡着了,安稳地睡了几个小时。
这时候的他,像丝绒礼品盒里的人参果娃娃,眼、鼻、口、耳好似是在光滑的水果上套模长出来的,浅浅的,憨憨的,却端正安宁,活像一尊小佛。
他醒来时,我摸他手心有汗,把布单拉到腋下,他两只手规规矩矩放在外面,和尚衫的袖口整整齐齐卷在腕上,两颊含笑,眼神平静,小嘴微抿,连双下巴都老老实实遵循着单下巴的弧度。
真是乖啊!我都能想象到你在幼儿园乖乖地“排排坐吃果果”的样子,你会是举世无双的乖宝宝。
※※※※※※※※※※※※※※
护士肯尼亚 。a房间狭仄,我与护士两人相对,不聊天倒奇怪了——她也算爱说话的。
她说:“我自己也是早产儿,早产了两个多月。”哟!我不由得再次打量她一眼,她浓眉大眼,一头茂密微卷的黑发,前额发梢挑染为红色;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可以去作牙膏广告——看起来高大健康,没有异于常人的地方。
“瓜达鲁普应该去读护士专业,她还年轻,可以去上学。”肯尼亚继续说,“几年以前这里有个孩子是26周早产儿,最后妈妈变成了尼克由的护士。尼克由的护士中,本人是早产儿的比家里有早产儿的还要多。”
原来尼克由挑选护士还有这样一个参考标准,我真要为上层管理者击掌叫好了。
喂奶时优优吃得不多,我喂了十来分钟,奶瓶里不见少。肯尼亚接过去,自信地说:“我能让他再吃下去一点。”像推磨一样,轻轻推着优优的身体,围绕着假想的轴心画圆圈:“这样他可以打出嗝来。”果然一会儿嘴里就冒出个小嗝。肯尼亚在他嘴里转动奶嘴,让他又吃了一些:“有时候刮刮下巴和喉咙,可以刺激吞咽。”
好歹吃下去45毫升。
※※※※※※※※※※※※※※
a房间消息闭塞,不知道其他房间的详情。但昨天听闻玛丽安娜的贝比有小便,感觉有希望了。今天下午,医生们围着b8床位做手术,b9和b10优优的老家都空着,几截屏风拼起来围到了b10,我看见媞克瓦和其他人踮着脚尖往里看。
能做手术就是有的救。
※※※※※※※※※※※※※※
在整理王老先生的文稿时,我发现几篇有意思的文章,其中一篇是《孟子休妻——携哥大之花鲁德华去问林语堂》。
老先生以前也是倜傥之人,曾带着一位当过英航空姐的前哥伦比亚大学数学系系花鲁德华小姐去听林语堂的演讲。当林语堂盛赞孟子,称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像孟子那样的人,王先生在台下提出了异议。
王先生以林语堂所写的《孟子休妻》剧本为依据,批评孟子是个只会跟着孔子照瓢画葫芦的迂腐书生,为学孔子周游列国,不惜休了自己贤良的妻子。“你怎么可以建议你的女儿嫁给孟子那样无情无意、食古不化的书呆子?”三百多位名校师生云集的会场鸦雀无声,静听这位名不见经传、有佳人相伴的中年人质问大师。
林语堂先生不但没有恼怒,反而笑着起立与鲁德华小姐和王先生握手:“请二位下周六到舍下吃饭。”
那大约是四十多前的事了,在林语堂先生去世的前几年,彼时他已是功成名就、著作等身,却还能对不同意见者宽宏大量待之以礼;王先生受传统文化教育,走过半个地球,历经人间冷暖,还是个性情中人,不以读圣贤书做学问求功名为人生终极目标,越老越回归本真,不忘初心。
我从来没有读过林语堂的书,却在这里跟他与王先生碰撞在一起。在这一天天往来于尼克由的日子,我几乎忘了思考,忘了头上浩瀚灿烂的星空和内心的崇高道德法则。
不是我在帮助王先生,而是他在用他的方式帮助我。
第107天 两个月缘分的母女
九月十二日星期五,第一百〇七天
昨天,肯尼亚问我今天几点能到,说要给孩子洗澡,可以示范我。我说,尽量在一点半以前到达。
在日常护理的各项工作中,洗澡算是动作最大的,护士们都能驾轻就熟。肯尼亚也是,她把无纺布纸巾挤上免冲洗婴儿洗浴液,揉搓头发,然后用少许水冲淋一下,擦干,才脱衣服。摘掉身上的传感器,用纸巾抹擦身体,特别是小屁屁部位,我看见肿大的小辣椒——疝气。
优优一直抗议地哭,哭声还是初生婴儿奶声奶气的“鹅鹅”,他的下巴、胳膊、腿上肉乎乎的,难以想象他是从那么一丁点长起来的。他也有力气了,不满意肯尼亚对他的烦扰,竟抡起左手扑打她。肯尼亚一直笑嘻嘻,跟他喃喃细语:“妈咪在给你拍照呢,洗干净就好了,闻起来像贝比,不像妈妈奶味道了,噢!杰姆斯,噢!帕帕……”西班牙语裔总是叫小贝比“帕帕”,跟爸爸同音,叫女贝比“麻麻”,跟妈妈同音。要是看见可爱的孩子,或者可爱的小猫小狗,他们不像美国人说“cute”,反之称为“my ugly”(我的小丑八怪)。这种文化盎格鲁萨克逊人不理解,中国人就容易懂,中国人不也爱叫孩子“小祖宗”嘛,以前农村父母爱给孩子起名“狗剩”、“丑娃”之类,是同一种心理。
肯尼亚从头到尾只用一杯水就把优优洗干净了,用干布包起来,另一只手一把揪起旧床垫床单,铺上新的。
我用相机录下洗澡流程,以防忘记。
护理完毕,肯尼亚把优优放进摇摇秋千,衣袖没有卷上去,他像跳藏族舞的演员一样甩着长袖子。
肯尼亚坐下,跟我聊起她祖母的事。她是牙买加人,从前她祖母在牙买加生了病,因上了年纪,没有医生愿意给她做手术。“要在美国她肯定活着,不会没有医生救她的。”肯尼亚肯定地说,“并且,这个国家是先救命,后收钱,实在付不起,最后分摊给全体纳税人。牙买加不是这样。”
中国也不是这样。美国的社会安全系统和医疗保健系统虽比不上北欧的那么强大稳定,也是在同一框架下程度高低不同的区别。不过那些单身的、高收入的纳税人,要给拖家带口的低收入新移民甚至非法移民付医疗费,他们都心甘情愿吗?我妹妹的一位单身同事,花了几十万美元读了第二个博士学位,实现了当医生的梦想,年收入六十万,估计他的联邦税要按50%的高税率计算,最后拿到手的钱只有一半,不知他怎么想?
“尽管美国的医保健全、医疗先进,我妈妈也不愿意留在美国,她想回中国去。”我说。
“她不愿意留下来照顾杰姆斯吗?”
“她年龄大了,再说她不擅长照顾小孩子。我小时候多是奶奶和奶妈照顾。”
正巧一个棕色皮肤半黑的加勒比太妹推门进来,听见了后半句话,插嘴:“我家也一样,小时候是奶奶照顾我们。所以我有了孩子后,就跟我妈说,以前奶奶照顾我,现在轮到你了,该你照顾我的孩子。”她非常直率,非常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说完也不等我们答话,拿了东西转身走了。
我和肯尼亚相互对望,哑然失笑。
肯尼亚指指优优说:“幸亏他没有肚子问题,我以前都不知道肚子这么重要。”
“我也是,我以前觉得肺、心脏、大脑很重要,脑出血太可怕了。”我仍心有余悸。
“脑出血还可以自己吸收掉,肚子问题要是太严重就没办法了,即使当时幸存下来,以后还是会很麻烦。”
“罗纳尔多不就是肚子问题吗,nec……就连保罗堂弟的双胞胎女儿,两个孩子之一也是因为nec去世了。听到罗纳尔多的死讯我们都哭了……”我难过地说。
“护士们也都哭了……”肯尼亚陷入回忆,“那天正好我是罗纳尔多的护士,一整天红灯警报不停地响,我不停地给医生打电话……真让人心痛……现在b房间有一个贝比是一样的情况,她没有肚子了。”
我听了很刺心:“没有肚子怎么活下来?”
肯尼亚停了一下,尽量不动感情地说:“她今天晚上可能会死。那个贝比以前没有问题,大脑没问题,心脏没问题,呼吸没问题,但是因为小肠感染,肚子烂掉了。”
我头皮发麻,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又有一个贝比挺不过去了吗?是哪一位?是不是b房间另一端离我们较远、小号码的那几个床位?
※※※※※※※※※※※※※※
五点吃奶很顺利,肯尼亚各种技巧都用了,优优很努力,眼睛闭着,嘴巴还在一??嘬一??嘬地吮吸。我看痴了,他小嘴咬着奶嘴的动作,是生命的驱动,是能量的源泉,如果连吃的本能都没有,那该怎么活下去?
一瓶奶60毫升,基本上吃完了。
医生通知,下周二做疝气手术。
※※※※※※※※※※※※※※
六点半泵完奶,我到走廊去洗泵奶罩杯,a房间太小,我只好到走廊去洗手洗东西。尼克由自动大门边有两人在说话,一眼瞥见高个子女人是司彤乐的助手,我听见她们提到“葬礼”,另一个女人带着哭腔说,我要办一个葬礼,这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孩子……那沙哑的嗓音不是玛丽安娜又是谁!
我的脑子“轰”地一响,晕晕乎乎回到a房间,问肯尼亚:“你说那个没有肚子的贝比是不是……”我思绪混乱得竟想不起床位号,只能说,“她是不是在以前卡洛斯在的床位?”她沉重地点头,说是的,我心口一下堵得说不出话了。
她现在还有呼吸,但是,包括妈妈在内的医生护士和我们这些人只能眼睁睁等着她慢慢死去,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十月怀胎,不,六月怀胎,玛丽安娜与女儿只有这短短两个多月的缘分,然后要为她筹备葬礼!
当初玛丽安娜在家庭互助会上的发言犹在耳畔:“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质问上帝啊。
保罗来晚了。七点我们出去,我告诉她玛丽安娜贝比的事,他捂住嘴,久久无语。
等车时,想起被肯尼亚预言今晚会死去的贝比,我悲哀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第108天 拿去!这是我最爱做的事
九月十三日星期六,第一百〇八天
护士马普洱。
早上和保罗一起去一家大型婴幼儿用品店采购,要买婴儿床和婴儿车座。时间太紧,随便看看就到一点了,什么都没买成。我们坐地铁去医院,我让保罗去八大道买盒饭,自己下了车直奔尼克由。
两点钟的喂食是通过胃管吃的。我泵奶时保罗进来,我让他先去休息室吃饭。
我收拾完出去,两份饭原封不动,他还在等着我。以前他饭量比我大,我经常中饭晚饭可吃可不吃,现在,我跟他吃得一样多,把一整盒饭吃得干干净净。
马普洱问我们采购得怎么样,我说大约看了一下,准备以后网购,送货上门。我把以前买的几件小衣服拿给她看:“这是新生儿的,我觉得杰姆斯现在穿这个有些小了。您觉得这个尺寸还合适吗?”
“不要买这么小的,贝比应该穿大的、宽松的。”马普洱撇撇嘴,“你知道厂家为什么分很多号码?就是要让你多买。”
“那种前开襟的衣服店里好像没有,那一种穿脱很方便。”店里的新生儿衣服都是从头到脚的拉链连体衫。
没想到马普洱一把抓起工作台上刚送来洗净消毒的小衣服:“给你,拿去吧,医院有很多。”老太太得意地说,“这是我最爱做的事。尿布和药膏我会再给你一些,别担心,都是厂家免费提供给医院的。厂家很精明,这比广告效果好,父母在这里看见护士用这个牌子,回家十有**都用同样的牌子了。”
我接过一大把小衣服,和保罗面面相觑——可以这样**的吗?
以前我在麻省一所大学作访问学者,学校餐厅是自助式的,随便吃但不能带走,学生才不管那一套,周末聚会,大大方方到学校餐厅来取食物,面包奶酪大餐巾纸一包,“哗啦啦”一盘玉米片倒进自己包里,水果冰淇淋就拿在手里,一边笑眯眯跟我打招呼,一边大摇大摆出门。
这个社会,温饱不是问题,吃饭穿衣这些基本物质需求的成本低,东西也就不算东西了,随便吃随便拿,你有我有大家有。
※※※※※※※※※※※※※※
保罗给优优喂奶,看得我真着急,拍奶和刮下巴动作太轻,根本没作用,孩子的嘴都不动。马普洱接过去喂,我小声用中文说——你看看她是怎么做的。
换尿布时大便漏了,把垫在屁屁下的布单弄脏了,我把优优抱起来,让保罗拿个干净的来给他换上。
“干净的在哪里?”
我伸手指了一下,就放在电脑桌旁边的架子上,那么显眼的一大堆,他天天从旁边走过,竟视而不见。
“你先把脏的拿起来,看看脏的是怎么叠的,注意它原来所放的位置。”这样1+1的问题我还得叮嘱一下。
他拿来干净的布单,犹犹豫豫下不了手地站在摇篮边。
“先对折一次啊,再对折一次。”我急了,我像端花盆那样临时性地端着孩子,以为马上就可以放下,两手使不上劲,看他磨磨蹭蹭笨手笨脚的样子,气急败坏。
他胡乱折了两下,乱七八糟地放在床窝窝里。
“这是垫屁股的,要放在屁股位置,刚才我不是特别让你看了它所在的位置吗?”
他把布单往下拉了拉,拉不到位,还把床窝窝拉乱了。我忍住气,把孩子整个放在左臂上,腾出右手自己拉整齐。
什么都不会,他们李家的男人基本上是除了工作什么都不会。
他祖父母、外祖父母家以前都是旧中国的大户人家,即使在美国,仍维持了家风,留在国内的亲戚可能早就男女平等了,但海外的这些叔叔、舅舅、姨父、姑父、堂兄弟、表兄弟、侄子、外甥,小的是少爷,成年的是贵公子,老的是老爷,只管在外面读书、挣钱,家里面的事一问三不知再问啥也不会。
只有他大弟弟和大表弟例外,这两个娶了美国媳妇的格外勤快能干。难究因果,究竟是洋媳妇会改造人,还是因为勤快能干才娶了洋媳妇?
※※※※※※※※※※※※※※
“定下疝气手术的日期了?”马普洱压低声音悄悄对我们说,“如果医生建议你们做g-tube,不要做。别让医生欺负你们。”
我有些错愕,在这里医生护士永远一团和气,这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这样“挑拨离间”的话。原本我觉得为时过早,尚未考虑g-tube的事,听她这么一说,倒有些警惕了。
“像他们犹太人哪,”马普洱大妈瞥了一眼被保罗称为“反脚贝比”的夏娜说,“拉比(犹太法师)叫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老太太跟“标准美国”很不一样,非常不标准,甚至有些政治不正确,但却某种程度符合人之常情。
临走时,我让保罗把包装好的一条真丝围巾送给马普洱,感谢她对杰姆斯像自己家人一样,感谢她帮助我们练习喂奶。我没敢说她对孩子像对自己的孙子,安吉尔说她还没有孙辈呢。
她向我们道谢,其实我们对她感激不尽。很奇怪,对黛拉、依莱娜、柯伊慕、雪莉,我再怎么感激,也从没动过送她们礼物的念头,好像一有这个想法就有什么不良企图。而对马普洱老太太,就觉得非常自然。
岂料,七点出门前,马普洱又塞给我们一个医院的大塑料袋。我们成小偷了,带着一大堆医院的尿布、奶瓶、一次性奶嘴回家,要是出门有人盘查,我们如何辩白?
※※※※※※※※※※※※※※
午饭时,安吉尔代班,一定要给我们照相,保罗抱孩子坐着,我站在后面,全家有了第一张合影。
※※※※※※※※※※※※※※
b房间的屏风把b8位置整个围起来,那里没有摇篮,没有保温箱,空空如也。
尼克由没有了玛丽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