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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无惧     拿什么拯救你一早到的天使txt下载     拿什么拯救你一早到的天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82天 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小国王

    八月十八日星期一,第八十二天

    阿加莎以前一直是一周上三天下午班,今天却上了全白班。

    袋鼠抱两个多小时,一开始试着没带cpap,后来听见他呼吸沉重,身体一起一伏,有个别de-set。阿加莎问要不要戴上cpap。cpap实在不舒服,我问能不能先试试鼻氧管。阿加莎到“护士岛”打电话问医生,回来说,下次再有de-set,就戴上cpap。

    好在他几次de-set都比较短暂,自己提升上来。然而,抱到将近两个半小时,他开始哭,乱动,哄不住。我想把他放回去,阿加莎忙于另一个贝比,腾不出空。他的呼吸越来越重,看起来很累。保罗已经来了,见此情景,坐立不安,束手无策。

    阿加莎来把他放回去,表扬他今天表现不错,一直坚持到回保温箱才重新戴上cpap。

    小牛醒着就没有一刻安宁,手舞,足蹈,眨眼,打喷嚏,吐泡沫,伸舌头舔嘴里的胃管,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娃娃。有时他闭着眼睛也是一样动作繁多,弄不清他倒底是睡着还是没睡着。

    最喜欢他两手扶着弓上来的膝盖的样子,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小国王。

    ※※※※※※※※※※※※※※

    拖了两个多月,实在捱不过去回了爱神的邮件。本以为满月或百日可以送她一份惊喜,现在却只得写一封涕泪交加的邮件,发几张带cpap的照片。

    爱神的回复:

    “亲爱的,很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可惜住得远也帮不上你什么,如果有什么我能办的尽管说!”

    “这小贝比也太可爱了吧!人儿虽然小,但大大的眼睛透着聪明伶俐,长大了肯定比你们俩都强。”

    “你不要太担心,等他慢慢长大,一切都会好的,将来还会跟着我家萌萌大哥哥屁股后面打篮球追女孩子呢!”

    “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了我去看你们!”

第84天 在我不知道时,他已经做了

    八月二十日星期三,第八十四天

    进了医院大厅,我没有直接左拐往尼克由方向去,鬼使神差突然想回三楼病房。以前放在楼上冻箱的奶,仍在那里吗,还是已经送到楼下了?那是初乳,比后来的奶珍贵多了。冻奶应该三个月内用掉,不用马上就要作废了。

    我站在电梯前,一下就看见等电梯人群里的阿塔拉医生,如见家人,真想上去拥抱他。去年一月,我经历了生离死别的重创后,再回去看曼哈顿长老会医院的钟医生,也是如见亲人,泪如雨下。

    一时间却有些尴尬,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僵硬地跟他进了电梯——他是把我从血泊中救回来的人,是把小牛从险情中救回的人,也是小牛在这世界上看见的第一个人,此时我能跟他说什么,谢谢?还是你好?千言万语化作了沉默。

    他以“医者父母心”的态度关切地询问小牛最近的状况,我淡淡地说可能要做“向特”手术。如他说的,我必须面对,必须坚强,我算坚强吗?我算尽职了吗?

    他应该知道的,我听司彤乐说过,他多次来看小牛,有一次还向护士打听我们几时在,想跟我们聊聊。

    我想问他自己孩子的状况,想向他打听妇产科护士简妮,都是无从说起的凌乱闷塞。

    他问我要去哪里,我说去三楼妇产科病房,不过不太记得怎么走了。他一摆头:“跟我走。”

    我跟他来到三楼,他把我引见给一位女负责人就离开了。我问起冻奶,她问我是什么时候住院的,我说了大概日期,她露出惊讶的表情:“那是很久以前了,我们不会把奶放这么久的,早就送下去了。”

    “是吧,是有人专管这件事吧?”我都觉得自己荒唐,真多此一举,要问的话早该来问。

    不,今天进了医院灵光一闪,才没有直接去尼克由,不然就会跟阿塔拉医生擦肩而过。

    ※※※※※※※※※※※※※※

    护士雪莉。

    身高40公分,体重2460克,相当于5磅7盎司。

    一进b房间,赫然见到保温箱旁架起了一台监视器,上面一排排不断流出类似心电图的波纹,右下角显示的是保温箱现场视频。白色小帽子顶上被剪断,机器里伸出宽宽的彩色条带,连到他头上,十分吓人。

    干什么用的?不是好征兆。

    惴惴不安等护士来。保温箱上盖着的布单被撩起来叠放在箱顶。平时为了保护贝比的眼睛,布单总是垂下来挡住来自天花板的灯光。我过去把布单放下来。

    雪莉来了,告诉我昨天夜班护士看见贝比有反常的动作。“什么反常的动作?”我盯着她问,暴风雪后哪怕一阵微风我都经不起了。她比划了一下,右胳膊反复抬起,然后右腿反复抬起,“我没有亲眼看到,但大致是这样。”

    我看见过他手臂和腿有时会连续轻微地颤抖,可能是肌张力高所致,不知算不算反常。

    “医生怀疑他有赛尔瑟,所以给他做eeg检查。”雪莉指了指机器,又去把我放下的布单撩起,“医生想看到他的状况,不可以挡住保温箱。”(注,eeg全称为electroencephalogram ,即脑电图,将细小扁平的金属电极通过电线连接到头皮上,跟踪并记录脑电波模式,用于评估大脑中的脑电波活动,可以帮助检测相关的潜在问题。)

    “你知道赛尔瑟吗?”雪莉看出我霜打了一般,问我。

    “不知道,怎么拼的?”我拿出纸笔准备记下来。

    “s-e-i-z-u--……”她还没说完我就明白了,是seizure,癫痫,癫痫病人会有不可自控的抽搐。

    我想起来了,关于他平常手脚的小幅度抖动,有护士说是因为贝比神经发育尚未完善,不能很好地控制肢体,慢慢长大就好了。如果还是那种小抖动,夜班护士应该不会那么紧张。这次真的不一样吗?

    三点钟,雪莉按停了机器,摘下小帽子。小帽子下覆盖了一层纱布,纱布下面是一堆带小夹子的传感器,分别夹在头发的不同部位,头发上涂满了像发蜡一样黏糊糊的白色油膏。传感器摘掉后,雪莉用纱布一点一点揩去油膏,我也动手擦拭起来。

    费了很长时间才清理完毕。然后,雪莉给他换新的小白帽、“小胡子”和“小烟囱”,一边做一边说:“今天要给他放picc line。”(注,picc line:peripherally inserted central catheters,经外周静脉置入中心静脉导管)

    “picc line和预置针有什么区别?”我问。

    “picc line从手臂进去,进得很深,一直要到靠近心脏的位置,可以保留35天。”雪莉用指尖顺着胳膊划到胸前,很专业地回答。

    我大惊,那不是跟向特里的管子一样了吗!向特让我不能忍受的是引流管从身体里穿过,从耳朵下来一直到延伸到肚脐附近,这么长的距离孩子怎么忍受得了!

    我问雪莉picc line管子是软的,如何放进去?她措辞谨慎地说:“在超声波引导下,先用针扎进去,然后顺着血管,慢慢地、慢慢地、一点点推进去,最后用x光确认管子放在正确的位置。”

    “是你做吗?还是医生做?”

    “不,护士不能做,是医生来做。”

    我问雪莉杰姆斯以前放过picc line吗,她说一定放过,你们以前签过同意书吧。我印象中有护士提及他有picc line,我以为那是预置针(iv)的另一种叫法。但我没有签过字,大概那时我还在病房。

    瓜达鲁普以前提过卡洛斯要放picc line。长期住尼克由的贝比肯定都放过picc line,而且会不止一次。

    “用预置针不行吗,一定要用picc line吗?”即使以前放过,我还是担心。

    “预置针经常会泄漏或者堵塞,会引起感染,如果他长期需要输入药物,还是picc line比较好。”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做了!向特要在头皮下埋一个皮囊,他已经做过“水库”;要将管子在皮下穿过身体,他做了比穿过皮下更高难的穿过血管的picc  line。他都已经做了!!!

    保罗来了,我问他知不知道seizure的事,他说昨晚护士跟他说了,他怕我着急,没跟我说。

    “如果有seisure,会怎么样?”我铁青着脸问他。

    “那就表明大脑有损伤。”他铁青着脸回答。

    我全身冰凉,不再说话。

第85天 他们的痛不是痛吗?

    八月二十一日星期四,第八十五天

    护士雪莉。

    我去时护士不在,别的护士问我知不知道贝比今天要做mri(magic resonance imaging,磁共振成像)。我的心马上提起来,难道昨天的eeg测出什么问题?

    雪莉来了,她也不甚清楚eeg测出什么,但mri却是跟手术有关。

    昨天胃管导出的液体是清的,今天偏黄。雪莉说医生没说什么,只要不是绿色或棕色就好。

    手臂上有蓝色的针头,不同于红色的预置针针头,埋了picc line了。

    泵奶刚开始,放射科的人就来接孩子,我仓促停下,泵奶杯连着贮奶的小瓶子一起搁在墙上平台,很小心地罩上塑料袋,希望没有人过来打翻它。

    保温箱打开,cpap拿掉,小帽子拿掉,要用鼻氧管,临时发现没有。

    通常每天都有工作人员推着车来补充医疗器具。以我中国人的眼光看,护士对器具的使用很是大手大脚,浪费多多,“成本”二字从不在她们的头脑中存在,服务好病人才是要点。我在病房时,清洁工就告诉我,工具器材一旦掉在地上,必须扔掉,没有人会把掉地的东西捡起来消毒再使用。贝比出院时,他抽屉里的电子温度计、鼻氧管或其他东西,哪怕没拆封,清洁工来打扫时,统统扔掉。

    节俭,不是医院考量的因素,安全、卫生、效率才是。

    今日的短缺非常罕见,雪莉马上打电话要求补充。过一会儿,水池边的上下通道“砰”地一声响,从通道的玻璃窗口可以看见,楼上扔下一个形如鱼??雷的小塑料桶,雪莉过来取出“小鱼??雷”,打开,里面是一堆鼻氧管。

    雪莉给小牛换上氧气管,把小帽子摘掉,他的头发全都奓起来,蓬松松像个小猩猩。雪莉把他抱进运输保温箱,尽管他不像两个月前那么干巴瘦小,但从睡梦中被惊醒,众目睽睽之下赤身**地被搬来搬去,满脸不悦,小身体不知所措地蜷缩起来,眼睛眨巴眨巴将哭未哭,整个一可怜兮兮的小丑八怪。我站在医护人员后面,克制着冲上去把他抱在怀里的冲动。

    管呼吸的医生茜茜安来了。茜茜安平时看上去有点凶,高颧骨鹰钩鼻尖下巴,一把枯草似的黄头发挽了个小髻子在头顶,不像医生,倒像一个强悍的厨娘。这会儿她看着小牛倒是笑起来,拿了个布单给他盖上,调侃地说:“你真是很不高兴哪!”

    我由衷感谢“厨娘”茜茜安,维护了孩子那小小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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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牛被送进门去,门上的mri前面还有一个字nuclear(核)。我又恐惧起来,那不是强辐射吗?把孩子放在那个可怕的大圆筒里做核辐射检查吗?

    我靠在放射科门外的墙上,十指相扣,仰面朝天,相信医生吧,相信医疗行业规范,如果是不应该做的,相信他们不会给他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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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点钟保罗来了,昨天通知我们今天开会。在小会议室,布塔达医生、司彤乐、黛拉、病人代表边卡都到会。他们不是神经科的,不谈手术的事,只谈常规治疗护理。我问了一串我自己都觉得他们无法回答的问题:什么时候能拿掉呼吸机?什么时候能转移到摇篮?什么时候能用奶瓶吃奶?他已经在尼克由八十多天,什么时候能回家?

    原先以为的预产日前回家肯定不可能了。保罗倒是说,不急,不急。

    上次“水库”手术后,两三个星期都恢复不过来,我心有余悸。下一次手术更大,更有风险,会怎么样?

    布塔达医生回答:一切都在既定轨道上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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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顶不住内心的压力,又哭倒在饭桌上,却还得端起碗,和着眼泪吃饭。餐桌对面的妈脸色严峻,默然不语。

    她一向都是有话说话,有问题解决问题,解决不了的问题能迂回就迂回,能妥协就妥协,大不了就放弃,她不会思忖太多,不会徒劳无功地左思右想、发愁犯难。

    过了好一阵,她开了口:

    “你生下来是八斤半,一生下来就睁开眼睛,眼睛大大的,哭声响亮,先天特别充足。”

    “那时,我还在广播站工作,我们广播站的人都喜欢你,你又胖,又爱笑,笑起来‘咯咯’的。她们都说你嘴大,将来也会是个广播员;说你脑门大聪明,将来一定开知早。”

    “我没有奶,雇了一个奶妈照顾你,我每个月的工资大部分都给她了。每天我下班后就去看你。她的孩子夭折了,她对你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你一岁的时候,爱吃蛋黄饼干,别的都不吃,只吃那个。奶妈太疼你了,怕你饿着,就让你吃。你吃多了不消化,开始拉肚子,每天都拉,也吃不下东西了。我和你爸爸、你奶奶、你二姨、奶妈,四、五个人轮流照顾你,你爸爸整天拿个棍拨拉你的大便研究……对了,还有你大姑姑,她那时才十六岁,瘦瘦小小的,晚上起来抱着你喂水把尿,像一个小猫抱着大耗子。”

    我不止一次听父母跟我说过这些事,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具有画面感。

    “拉肚子总也好不了,只能送你去医院。什么都不吃还拉,拉得像水一样,饿得面黄寡瘦……医院给我们下了四次病危通知书。”

    “你还贫血,小脸蜡黄蜡黄,医院到处都找不到跟你一样的血型,眼看你要没救了……后来,一个医生偶然看到有个挑粪工坐在医院门口歇脚,长得壮壮实实,也就是那个年月了,把他拉来一验血,跟你的血型一样。是那个挑粪工的血救活了你。”

    “最后,是怎么治好你的?是用炭,药用炭磨成细面面,给你喝下去,炭可以吸水,清理肠胃,吸附病菌,这样你才捡了一条命,你也算死里逃生了。”

    妈说完了,没有总结语,没有感喟。我也停止了哭泣。

    我自幼跟奶奶亲近,自以为是奶奶的孩子,妹妹才是妈的孩子。我跟妈因为思维和性格的差异,同样的事总会让我们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这样的差异像一堵无形的墙,隔阂了我和她的心理和情感,总让我跟她保持着距离,她要是露出一点跟我谈心的端倪,我会立刻逃开去。

    但是,现在,妈跟我面对面坐着,用她朴素的语言告诉了我,人的一生谁难保不遇到天灾**、危难坎坷,即使是我这样足月儿,也有面临死亡的时刻,而妈看起来功德圆满、安度晚年的今日,也是从我现在的路走过来的!

    我的奶妈,她失去幼儿的痛不是痛吗?我父母,他们面对四次病危通知的痛不是痛吗?为什么他们能过得去,我就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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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姜华说,mri只是把人放在核磁共振的磁场里,没有辐射,只要体内没有金属外物就没问题,倒是ct有超过x光千倍的辐射量,要慎做少做。

第86天 早期干预,回家后最重要的工作

    八月二十二日星期五,第八十六天

    护士黑人内奥米,不言不语不喜不怨,不好捉摸。

    绿色的胃导管换成橙色的了,开始喂奶了,13毫升/小时。

    小牛伸胳膊伸腿,身体舒展地呈“大”字型打开,像一朵鲜灵、丰腴的鸢尾花,花期正盛。

    谢谢你,我的小小花,只要你不让我担心,这一天就会如同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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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奥米作风粗放,我泵奶时她打开屏风进来做些小事,进来出去总是不关屏风。

    袋鼠抱三个小时,没戴cpap,基本上没什么警报,但最后还是有些呼吸滞重。

    一天天过去,小牛不知不觉长大了,贴胸竖直抱着他,手掌扶着他的脖子,他的脚能伸到我的下腹部,腿上肉多了,脚有力了,一直蹬着我的肚子。

    你会长成一个强有力的男孩。你从生下来就承受力了这么多照顾和爱护,这么多关注和期待,所有这些凝结在你身上,你是一个爱的聚宝盆,你长大也会是一个懂得给予和付出、懂得尊重生命尊重情感、懂得爱与坚韧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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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点,保罗跟我一起回家,他疲倦得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不说话算什么,因孩子早产而离婚的不是一家两家。在中国东北,一对龙凤胎的父母离婚了,父亲不想要这对早产儿,全靠孩子的外祖父母帮着妈妈带孩子;在德国,二十三周早产儿安娜的父母也离婚了,德国爸爸认为早产儿不该被救活,抛弃了母女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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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媞克瓦那里获得“向特母亲”的电话号码,让保罗给她打电话。那家妈妈声音沙哑,语气沉稳,不像一位母亲,倒像一位医生在回顾以往的病例:

    “孩子是38周生的,不算早产,但是她没出生就被检查出有脑积水,生下来第二天做了向特手术——她很幸运,生下来超过四磅,马上可以做手术。当时情况很紧急,如果不做手术,孩子就会死。”

    “现在孩子已经两岁了,她有pt、ot,还有st和特别指导老师,轮流上门来做‘早期干预’。总的来说,她各方面情况良好,只是发育较之同龄孩子有些滞后。”

    (注,早期干预,early intervention,指为三岁以下发育偏离正常或有各种障碍的儿童提供的治疗和教育服务,通过一系列刺激和训练活动,促使他们在身体、情绪、认知及社会交往等方面得到充分发展,以达到进入正常教育系统或减少与正常儿童差异的目标)

    我从瓜达鲁普那里听说过pt、ot和st。pt(phycial therapy)即物理治疗,ot(occupatioal therapy)即职业治疗,对孩子而言是指手指精细动作的治疗,st(speech therapy)即语言与喂食治疗,因吞咽进食和语言都涉及口腔与舌头运动,所以这两项治疗放在一起。“向特妈妈”说的特别指导老师(special instructor)是指老师通过带领孩子玩耍、做游戏来加强他们的认知和社交能力。

    早期干预治疗是早产儿回家后最重要的工作。这些治疗从孩子出院就开始启动:首先家庭选定早期干预公司,公司指派专家上门评估,初步定下治疗方案(种类、频率),然后早期干预公司根据专家报告寻找合适的治疗师,最后家长和各位治疗师协调安排时间,早期干预治疗就可以开始了。

    这些治疗的费用都是由政府支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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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了半个多小时,刚放下话筒,柯恩就打来电话。

    跟保罗结婚前,我在未来公婆家的书房看过一本彩色画报,是柯恩青少年时期在日本作交流学生的专辑。亲戚们公认婆婆家族的后代比公公家族的后代漂亮,因为柯恩,公公家族扳回了一分。柯恩不仅帅气,也聪明,中学在台湾上的,十八岁来美国进了耶鲁大学。

    现在他一家住在拉斯维加斯。我曾好奇一个耶鲁毕业生在赌城会做什么工作,后来听说他在工会任职。拉斯维加斯是美国的工会首都,很多大公司的工会总部设在拉斯维加斯。美国的工会是一支很强的政治力量,权力很大,作风强悍,不同于我所知的买买年货、发发电影票、送送慰问品、主办丧葬追悼会的国内工会。美国的工会,一声令下,说罢工就罢工,说停产就停产,要加薪、要减工时,都由工会出面代表工人跟资方谈判,有了工会保护,想随便解雇一个雇员,办不到!很多美国议员、甚至前总统——比如罗纳德??里根,就是从工会工作起步迈入政坛的。

    小叔叔曾给亲戚们发过柯恩在n专题节目接受采访的视频链接(注,n,cable news work,有线电视新闻网,美国六大电视网之一,开办了第一个全天候24小时的新闻频道)。

    从上次柯恩的邮件我们得知艾玛的噩耗。那封邮件,保罗一直没有回复,我实在看不过去,以保罗的名义写了一封回信给他,柯恩这才打电话过来。保罗接了电话,我赶快拿起分机。

    柯恩的声音跟保罗的小弟弟很像,言语间带着李家乐观开朗的腔调,即使提到孩子的离世,也平静如常:“发生得很突然,我们刚从尼克由回到家,就接到医院的电话,二十四小时之内,孩子就不行了。”

    柯恩问了小牛的近况,de-set,episode,cpap,nec……各种医学名词他也仔细学习过了。

    柯恩发来过艾米的照片,我也给他们发去小牛的照片,我觉得两个孩子有一点隐约的相像。柯恩在电话里笑着改口中文:“他们长得是有点像,像我们李家的人。”保罗也改说中文:“桑原说杰姆斯和艾米都有李家的下巴。”

    当柯恩说他们最近买下了墓地,准备把艾玛埋了——他发给我们的照片里有一个小花瓷罐,艾玛的骨灰装在里面——,我开始流泪。那小小的眼睛还没有见过这世界的日月星辰、山川大海,那小小的心灵还没来得及领略父慈母爱、手足情意,就仓促离开了。再小,也是自家的骨肉,再小,也要把她带回家来。

    我没有,因为懦弱,因为痛苦,我没有勇气把在小牛之前、那两个失去的、未成形的自家骨肉带回来。

第87天 我的人生在一顿饺子之前改变

    八月二十三日星期六,第八十七天

    护士雪莉。这么快又轮到雪莉照顾小牛,真好。好好享受现在的好时光,呼吸顺畅,进奶顺利,一旦做手术又会倒退一大截。

    为了防止交叉感染,b房间贝比要大搬家,所有挂红牌的贝比搬到一个房间。那由米和穆罕默德搬走了,薇薇安的女儿“热带鱼”从其他房间搬到b3位置。一位印度妈妈的双胞胎孩子其中一个在b9,另一个在c房间,本来只有一个挂红牌,但是妈妈要在两个房间穿梭看孩子,最后,把两个孩子都放在b房间了:b7和b9。

    有亚裔护士在念叨,克里斯走了一个多礼拜了,我想念他哟。

    克里斯,愿你一切都好!卡洛斯,愿你一切都好!罗纳尔多,愿你在天之灵安息,下辈子投胎一定要在妈妈肚子里住到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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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至29孕周的穆罕默德,七月中旬出生,才一个多月,已经拿掉了呼吸机,穆妈抱着他,简直不是抱,而是开心地举着,举着一个神迹。前两天她还像霜打了的茄子,今天是口里哼着歌,嘴角挂着笑,眼里洋溢着欢喜。

    从其他房间搬过来的印度双胞胎,27孕周出生,出生时体重3磅,在尼克由才四十多天,已经没戴呼吸机了。小牛是大大落后了。

    即使比小牛晚出生六天的堂妹艾米(6月*4日5月29日),孕周更小(25周+1天25周+5天),体重更轻(840克897克),也已经不需要cpap了。艾米现在已经出了保温箱,搬进摇篮。我能不着急吗?要是他仅仅是需要住院慢慢养大也好,可是他有并发症。我紧绷的这根弦什么时候才能放松?

    袋鼠抱近三个小时,中间有de-set,雪莉拉过氧气管放在他鼻子下面。

    保罗晚上要留下,我说,回家吧,明天要早来。

    明天手术医生要跟我们开会。

    柯恩的邮件:

    “艾米从八月第一周开始就不用呼吸机了,只戴没有压力的鼻氧管,她已经从绿色的安慰奶嘴过渡到更大的橙色奶嘴。上一周艾米开始练习用瓶子吃奶,有时是母亲亲哺乳汁。艾米也需要做大脑eeg和mri,确认没有脑出血和癫痫;眼睛检查已经通过,此外还有肾、肝的检查。根据医院建议,将来回家后,要给她联系物理治疗和职业治疗。”

    “你们一定殚精竭虑,我们也是。这真是漫长、艰难、有时超越现实的旅程。希望有一天杰姆斯和艾米这两兄妹能在一起快乐地玩耍,期待这一天早些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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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大姐的电话留言:

    “桑原,给你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我已经从你婆婆那里得知,你有了贝比,我和你哥哥都为你们高兴。贝比现在是不是还在医院?情况怎么样?你有时间给我们回个电话。”

    我听着安大姐的话,眼泪又止不住了,如果足月顺产,我第一个想要报喜的是他们,他们命名为“西田居”的家是我在美国的娘家,安大姐和大姐夫老陈哥是我在美国的娘家人。

    他们与保罗父母是二十多年的故交,得不到我的回话很自然会给他们家打电话。当年要不是他们在中间牵线做媒,我和保罗也不会认识。

    可以说,没有安大姐,就没有小牛。

    认识安大姐是机缘巧合,如果中间人刘老师少说一句话,我跟安大姐就会近在咫尺而无缘相识。

    没有刘老师,也不会有小牛吧?一个生命的诞生,是多少偶然相乘才得来的必然?

    那时我从国内被派到美国一所大学工作。校友会的刘老师虽跟我们项目没有瓜葛,但因为是中国人,国内有人员过来,美国大学的项目主任都让她前来照应。

    “你是哪里人啊?怎么你住在南方,却一口北方话?”感恩节时,本项目的各位学者、教授在刘老师家聚餐,她搅拌着肉馅,往里添加葱姜油盐,好奇地问我。

    “我啊,我哪里人都不是,跟着父母四海为家,从小在沟里长大。”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我就一言难尽,偏偏我又经常被问及这个问题。

    “沟里?哪个沟里呀?我们这儿有个北京人,她爸爸以前也在沟里工作。”刘老师不知道,就这一句话,她的手已经搭在改变我命运轨道的扳道器上。

    “我们是陕西三线的一个研究所,在秦岭山区,所以叫沟里。”我揉着面团,把它按扁,从中间挖个洞,拉成一个圈,边捏边抻。

    “对啊,她爸爸就是在陕西沟里一个研究所当所长,你会不会认识?”她边搅边往肉馅里加水,我从来不知道肉馅可以吸收那么多水进去。

    “应该不认识,我们沟里有很多研究所呢。”我揪出一个个剂子,扔在面板上,没有意识到我走到了命运的道岔上。

    如果刘老师放弃这个话题,就没有我和保罗的姻缘,也就没有今天的小牛了。

    “安平其实倒还挺愿意见她爸爸的故人。”她拌完饺子馅,把筷子插在馅中央,像是要结束这场谈话。

    “什么?什么!她姓安?那我肯定见过她爸爸,我父母研究所的所长就姓安。”安这个姓并不常见,这时我几乎确定她父亲就是我父母的所长。我有点期待见到这位老所长的女儿了。

    我的人生就在这顿饺子之前改变了。

    过了半个月,父母来美探望我妹妹,绕道来我的学校小住几日。一天,安平一家三口不请自到,她是从刘老师那里听说我父母到了,闻讯赶来的。

    虽然素未谋面,但一见之下喜出望外,看到她酷肖其父的脸庞,提到八十高龄的老领导,彼此间的生疏变成油然而生的亲近,父母便拜托她多多关照独自在外的我。

    这位安大姐,还有她家那位豪爽侠义的老陈哥,几次请我去他们家玩。一接一送,老陈哥要把四、五十分钟车程的路跑上四趟。安大姐说,要是有人顺路带你过来,每个礼拜来过周末都行。

    “你不是想申请学校读书吗?今天我们去见一位本地大学的教授,说不定他能给你些建议和帮助。”有一天他们接我去餐馆吃饭,在路上安大姐对我说,“他是从台湾来的,一家人都善良厚道,他们家有很多亲戚在大陆,跟大陆同胞关系密切。”

    “他是哪个系的教授啊?”我为之一振。

    “数学系。”

    我不吭声了,我要申请社会学系,跟数学系有什么关系啊?

    快到餐馆时,安大姐像是憋不住了,说:“李教授家有个儿子,在纽约当律师,现在还是单身。”

    啊?!我又震惊又尴尬,我就这样被“绑架”来相亲了?怪不得刚才在他们家安大姐一定要我换下牛仔裤,穿上她的羊毛裙。

    这大概是我父母让他们关照我的真正意图。

    他们就这样把我给嫁出去了。事后,老陈哥告诉我,他早就把我的照片发给李家,标题是:“这是你们家未来的儿媳。”

    ※※※※※※※※※※※※※※

    此时,我是这么地想念他们,近亲情怯,我不敢给他们打哪怕一个电话,那将会让我的精神和情感堤坝全面崩溃。

第88天 他举重若轻的态度让我放心

    八月二十四日星期日,第八十八天

    我和保罗吃完早饭就去了医院。今天是周日,医院比平时要清静些,毫无医生会议的征兆。

    我们进去看了小牛,还是雪莉在照管他。我守在保温箱边,怎么看也看不够他的小模样。小牛看看我,又看看保罗,好像知道我们是跟他息息相关的人,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都交给你们了,爸爸妈妈,我知道你们会做出最好的选择。

    放心吧,孩子,你有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护士,一切都会顺利的。

    十点多,一个带小黑圆帽的犹太人出现了,跟我打招呼,说他是温勒医生,明天将由他来做手术,我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跟他握手,仿佛多一份惶恐就多一份成功。

    他欲言又止,先问我说不说英文,要不要翻译。我窘迫地说不要翻译,可是我的先生不在,他大概在附近,能等我打个电话把他叫回来吗?温勒医生马上说没问题,我过会儿再过来。

    我给保罗打电话时抑制不住怒气:“你到哪里去了?医生已经来了!你怎么一会儿都呆不住?!”大河马一样的人却长了猴子的屁股。

    这是少有的我对他说重话,也是少有的我说他他没吹胡子瞪眼。

    温勒医生又来了,简短地向我们介绍了手术情况:手术本身大约持续半小时,加上前期麻醉等准备工作,全程大约一小时。温勒医生和威斯奥夫医生一样,都是纽约大学附属医院儿童脑科的。他举重若轻的态度让我放心。手术医生虽然不是大拿威斯奥夫医生,但只要在同一个团队,医生的水平是旗鼓相当的。

    医生走了,我才醒悟原来以为的医生会议(meeting会议),其实只是和医生见面而已(meeting会见)。

    保罗说,以前他晚上在这里时,一个医生告诉他,威斯奥夫领导的小组是全国唯一只做儿童脑科手术的部门,我们应该感到幸运。

    这是我和保罗的不同,他感到的是幸运,我感到的却是不幸。

    快到十二点我们出去吃饭,向西走两条大道就到了八大道**街。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八大道——布鲁克林的唐人街。一条街不见首尾都是中餐馆、中国水产店、中国超市、中国药铺,像是到了广东的一个小城镇。

    保罗已经来过几次,说有几家饭店有自助餐式盒饭,我们便直奔最近的一家。

    今日周末,八大道有街市,街道交通封锁,街上摆摊设点,成了大集市。饭后,我们顺着八大道走,到了地铁站,我问他要不要去健身馆,从这里坐地铁比较方便。他背疼,不想锻炼。我们一起回到医院。

    我做袋鼠抱,这两天我抱他时他总睁着眼,睡得不多。我让保罗去外面休息,其实是不想让他打扰我们,好让孩子睡觉。他出去了又进来,进进出出几次。小牛刚睡着,我不让他碰,他实在心痒难耐,想亲孩子亲不了,只有亲亲我。

    雪莉问我们有没有签手术单,我说我没有,问保罗,他竟然说不记得!这么重要的手术,眼跟前的事,签没签字他竟不记得!我的火又冒上来了。温勒医生来,我们在尼克由谈话时他没有签;据他说在尼克由外又碰到温勒医生一次,那时他签没签我就不知道了。

    雪莉说:“医生刚来时,我在外面吃早饭,你们应该不会在跟他谈话前签字。谈话结束时我已经回来了,没见你们签字。”

    这个糊涂虫就是浪漫主义的无用之人,除了能把工资拿回家来,什么事都别指望他。

    “well(好),”他毫无惭色,“我晚上留下来等医生找我签字。”

    “那倒不必,”雪莉说,“电话同意也可以。”

    我气难平——就会瞎卖傻力气。

    尼克由的爸爸里没有他这么瞎卖傻力气的吧,几乎天天来,下班后来这里待到晚上九点、十点才离开。

    今晚停奶。

第89天 你做手术的那天,爸爸上了电视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一,第八十九天

    护士奥莉维亚。

    上次“水库”手术是七月二十五日,整整间隔了一个月。

    我六点起床,八点左右到医院。小牛已经换上了有创呼吸机,奥莉维亚说早上六点就换上了。她告诉我今天称量的体重和身高,看来换呼吸机前洗澡了。小帽子摘掉了,看起来头没有以前长,却仍是不规则的扁长形。

    面对他不健康的身体心里实在难受,万千内疚与无奈纠结在一起。前两天保罗曾在电话里对柯恩说:“幸好他们不记得,有朝一日我要是跟他说起这些事,他会不爱听,那我会很高兴。”

    真有这么一天吗?真会有他健康得意识不到医院的存在、嫌弃我们唠叨的那一天吗?

    手术延迟了,原定于八点开始,八点四十护士才把小牛抱到运输保温箱,我看不了他可怜的小身体上布满管线,嘴里插着呼吸机,从一个箱子被搬到另一个箱子,眼泪蒙住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做这样那样的手术?为什么他要受这些罪吃这些苦?是不是留在天上不来到这个世界更好?

    奥莉维亚把一切安排妥当,好心问我:“妈咪,你不想给他一个吻吗?你不想再摸摸他吗?”我摇头,眼里含着泪,坚决地摇头。他马上要进手术室,我不想增加他感染的机会。奥莉维亚不懂吧,她觉得我不可理喻吧?她觉得一个吻的意义远胜过增加感染的威胁吧?

    四五个医生和护士护送着,我眼巴巴地跟在后面,尼克由的大门打开,一个满脸胡茬的年轻绿衣医生——我猜是麻醉师,来到门口接人:“这是我的贝比吗?杰姆斯??李?”

    为他那一声“这是我的贝比吗”,我对他多了几分信任。

    上了电梯,到四楼,一进手术室大门就关上了。我的眼泪一触即发,步履沉重地回到休息室,好像虚脱了一样。昨天夜里两三点才睡着,早上五点就醒了,现在有一种疲劳过度的兴奋,头重脚轻。好在休息室的电脑救了我,没有网络,真不知如何打发时间。

    这些天,在网络查阅无数关于向特的资讯,有详细的手术流程介绍,有许许多多现实中的病例。向特是成熟的技术,国内的病人中有婴儿期做过向特现已三十多岁的成年人,说明这项技术至少在1980年代就有了。

    ——一个八个月大做过手术的孩子,三岁时父母通过网络向医生咨询,医生说把孩子带过来照mri,如果不再需要就取掉管子;

    ——一个十八岁即将高考的中学生小时候做过手术,从未复查,在网上问医生向特会不会影响高考体检。医生说,来复查看看,如有可能就取掉管子;

    ——一个新婚女子问网络医生,向特会不会影响怀孕,医生说不会影响,但需要定期观察,以免子??宫膨胀压迫堵塞管子;

    ——不仅是新生儿需要向特,因车祸、摔伤、撞伤等引起脑出血、脑积水各种年纪的患者,也需要植入向特;

    无意中看到一种新的脑积水治疗方法——第三脑室打通术:在内窥镜的引导下,打通第三脑室底部,使脑室内的脑脊液与蛛网膜下腔沟通,重建脑脊液循环,无植入物,手术时间短,能使积水排流更接近人体的正常状态。

    在威斯奥夫医生的小册子上,东亚裔男孩科林做过这种手术。

    我不知道小牛的状况适不适合这种手术,但我看到科学家们的努力,看到未来的方向。再过十年、二十年,也许有更先进、更完善的治疗方法。一定会的。

    一个小时后,听见有人在后面“哈罗”,回头一看是温勒医生。温勒医生微笑着比了个“ok”手势,淡定地说:“手术已经做完了,一切顺利。”

    “你把‘水库’取出来了?”

    “是的,放进去调节阀。”

    “调节阀比‘水库’小吗?”

    “是的,我也抽一些积水出来,现在必须要注意向特不漏,毕竟贝比的皮肤很薄。”

    我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贝比半小时以后就能下来了。”他最后点点头,笑,“今天对你也不容易吧?”

    就在他转身要离去时,我叫住了他:“温勒医生,请问他以后是不是可以做打通第三脑室的手术?”

    “啊,那是将来的事了,孩子四岁以前是不能做这种手术的。”他还是“一切尽在我掌握中”地泰然自若。

    像上帝一样,多么神圣、多么权威的泰然自若。

    过了一刻钟,四五个绿衣医生推着保温箱回来,我跟在后面想进尼克由,前台的黑人女接待员说:“给他们点时间安置贝比吧。”

    不到十分钟,接待员来叫我,我进到走廊,在小圆窗看到里面只有奥莉维亚一个人在忙,医生们已经离开。护士乔伊本要出门,看见我在走廊上张望,转回去问奥莉维亚:“你安顿好了吗?可以让妈咪进来吗?”奥莉维亚点头,乔伊招呼我进去。

    小牛有气无力地躺在保温箱,眼睛紧闭,头上缠着层层纱布,胸脯和腹部上一道下一道是碘酒消毒的痕迹。奥莉维亚把一个中空的白色海绵环枕在他头下,让后脑勺悬空。奇怪,这次身下没有垫绿布单。

    又成了重伤病员,不同的是,现在是肉乎乎的重伤病员。我用手抚摸他的身体,能感觉到薄薄的皮肤下有一根细细的管子穿过,我难过得无以附加,拼命地对自己说,他需要这个,他需要这个,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我能怎么样?以死谢罪?揪着上帝与他同归于尽?像超人一样飞起来推着地球倒转来改变历史?我其实也不过是苍茫大地上的一只小蚂蚁,我能做的甚至还不如一只蚁后。

    ……

    中午,去了昨天跟保罗去的餐馆吃盒饭,回去后泵奶一次。困极了,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头脑里嗡嗡作响,想去休息室睡一会,但奥莉维亚说她要去吃午饭,已把贝比交代给别的护士照管。别的护士有自己的贝比要照顾,不会像她那样时时关注着,我还是等她回来再出去吧。

    坐在保温箱旁,像磕头虫一样头一点一磕,上下眼皮像糊了鸡蛋清,总想黏在一起。

    好容易盼到四点半奥莉维亚回来,我得以出尼克由,休息室的长沙发上有人,我来到医院大厅,走道边凹进去的休息区有十来米长,靠墙一长溜都是沙发。我找了个角落面朝里躺下,我这个以前因不愿当众进食从来不在火车上吃饭的人,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躺下了。疲倦过度,脑子混乱,完全没睡着,一直听见薇薇安丈夫在某处说话的声音,我都不想转身睁眼求证一下到底是不是他们。

    五点半进去。奥莉维亚在做护理,保罗站在她对面,小牛还在昏睡。奥莉维亚说先前给了一小份止疼药,但有创呼吸机大喇叭一样的警报总是“哔哔”作响。奥莉维亚又加了一点药,小心地用注射器打进预置针管。

    保罗以为我刚来,忘了我早上和他一起出门来的医院。或者他以为我下午回家去了?我说我在外面休息了一会儿。中午我给他打电话,他忙,没接;下午他打回来,我的手机又没电了。

    我把手术前后过程讲述了一遍。

    乔伊从外面进来,睁大眼睛盯着保罗:“爹地,你从电视上下来啦!我们刚才在餐室吃饭,都看见你了!”

    “噢,是的。”保罗似笑非笑。

    我用眼睛问他,怎么回事?

    保罗小声对我说:“你昨晚看到俄国旅游者走布鲁克林桥的新闻了吧?他爬上桥缆的粗铁链,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那又怎么样?他又没放*。”

    “走布鲁克林桥人行道以外的地方,在桥上集会、静坐、游行示威都是违反法律的,所以警察马上把他抓起来了。”

    这可是这两天的大新闻,每家大电视台都报道追踪这件事,俄国旅游者还没下桥缆,就被两个警察抓住了胳膊。说是抓,看起来更像是警察保护着他下来。

    难道这个案子分配给保罗了?

    这件事之所以闹得沸沸扬扬,皆因一个月以前两个德国人爬上布鲁克林桥的桥墩,把上面的美国星条国旗换成星条白旗,让纽约吃了一个大惊吓。911之后,纽约成了惊弓之鸟,空气中只要有一丝恐怖主义的风吹草动,就会草木皆兵。

    俄国旅行者倒不像*,他只是爬上桥缆走到最高处,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再走下来。也难为他了,桥缆的铁链虽粗,但离地几十米,晃晃悠悠,没的扶没的抓,走在上面绝非易事。

    接二连三有护士兴奋地过来报告,说看见保罗在法庭辩护的新闻、看见他接受记者采访。保罗一时间成了尼克由的名人。

    “记者真讨厌,我一回办公室,就有记者不停地打电话,我想我要去医院,没有时间理他们。”保罗很无奈,“要不是我上司叮嘱我,我根本不要跟他们说话。”

    他好笑地继续说:“还有人从加利福尼亚给我打电话,愿意给这个俄国人交保释金。他问我要是俄国人被保释之后,私自跑回俄国,他还能拿回保释金吗,我说不能,他又不愿意了。”

    “以后我就跟小牛说,你做手术的那天,爸爸上了电视。”保罗开始畅想了。

    晚上,各电视台都在滚动播放俄国人出庭的新闻,我们看了好几遍保罗在法庭发言——“……他买的是往返机票。他只是想在布鲁克林桥拍个风景照留作纪念,然后回家。确实,他选取的位置有些特殊,但这并不说明他有什么恶意企图……”

    ……在法庭外,他被记者簇拥着,边说“无可奉告”边分开人群离开。我知道那时他脑子里想什么,他只是想飞奔到医院看儿子。

第90天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

    八月二十六日星期二,第九十天

    早上,李阿姨打来电话:

    “你什么时候过来看看王先生吧,把他的书稿拿去,给他找找出版社。”

    “我知道你现在没有空。”李阿姨不等我开口就抢着说,“你就跟他讲,你在帮他做这些事,让他心里舒服些,不然他整天讲啊整天讲的,我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他一辈子也没别的心愿了,只想出这么本书,将来他要是不在了,他儿子来了,也算有个东西留下来。”

    “他儿子找到了?”我问。

    “哪里找得到!我叫人去《世界日报》登广告,去他以前在法拉盛住的地方打听,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前妻是日本人,谁知道他儿子现在是在日本还是美国,他儿子要活着也该七十多岁了。”

    九十多岁的老人,七十多岁的儿子,就算找到了,他又能为他做些什么?赡养他的还是政府。

    李阿姨是广东台山人,普通话不标准,听她说话很吃力。她也不爱打电话,每次电话三言两语说完,就自顾自挂断。今天说了这么多,看来真的是要我去一趟。

    “就算我跟他说我在帮他找出版社,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他要问我有什么进展,我不能次次都说还没找到。”

    “嗳哟,你不要那么认真嘛。”李阿姨埋怨我,“他已经是九十四岁的人了,有今天没明天,自从上次住院,身体比以前差了很多,吃饭吃不了多少,全靠喝营养奶补充营养。以前我带他坐车去理发、吃饭、看医生,他扶着walker(助步器)就行,现在没有轮椅出不了门。”

    “叫出租车都不好叫!”李阿姨烦躁起来,“轮椅太大,一定要那种大车才行。带了轮椅,我一个人没办法带他坐车,必须要找个人帮忙,只有等小张有空帮我才能出去。”

    “小张是谁?”

    “你还不知道吧,许阿姨退休了,现在换了一个新的护理员小张,上海人。唉,我什么时候能退休就好了。”我知道,李阿姨也就说说而已,她这个勤奋的台山人,一周工作七天,凭着当家庭护理员每天百十来元的收入,加上丈夫并不丰厚的薪金,一家几口在斯坦登岛买了四十八万的花园洋房。

    “小张也经常没空。所以呢,上次丢的证件到现在都没有去补办!”

    “没补办?那要用的时候怎么办?”丢证件好像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了。

    “医疗卡医生那里留了底,只要不看新医生就用不到,粮食卡、银行卡这一向都没再用了。粮食卡要去社会安全局补办,排队就要排几个小时,唉!……”李阿姨重重地长叹一声,人人都怕去社会安全局。

    小牛刚做手术,我本打算等几天再过去,想到他们丢了证件一两个月都无法补办,李阿姨说不了几句英文,老先生走不了远路,那种无力无助,与我现在的无力无助只有程度的差别,本质是一样的。

    “李阿姨,我现在就过来。”

    这栋老人公寓都是标准套间,每间房不大,但是厨房、卫生间、壁橱、阳台一应俱全。李阿姨她们用两个书柜把房间隔出休息区和会客区。我一进去,李阿姨就转到柜子后面的床前,大声叫:“王先生,王先生,桑原来了!”

    “他在睡觉吗?不要叫醒他。”

    “不叫醒他,他就整天睡,来个人,叫他起来他还有点精神。”李阿姨说着又回到厨房去忙,厨房对着客厅开了一个大窗口,从里面飘出一阵炒莴笋的香气。

    王老先生摸摸索索自己穿好衣裤,扶着助步器走出来,我赶紧上前扶住他。他看见我很高兴,笑容缓慢地溢开了。

    “王先生,我来取您的书稿,帮您找出版社。”我凑近他耳朵大声说,不大声不行,老先生听力不好。

    “啊!拿去,都拿去!在那边。”王老先生指着书柜上一叠打印纸和几个大黄信封,“我老跟她们(护理员)说,桑原能做事哩,我的事将来都交给桑原处理。”

    “我尽力而为,王先生。”我不愿意像李阿姨说的那样把他当成“有今天没明天”的人,既然答应他,还是要帮他做一点实实在在工作,“我知道纽约有一家中文出版公司,好像一两千元可以出版三百本书,我可以找他们联系联系。”

    “好得很!好得很!这件事会成功的。我前一阵还跟《世界日报》一个编辑约好了,等天气凉快了,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好商量商量。”老先生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老头,总是充满正能量,“前两天,我儿子来了,我就跟他说,我早晚会出这本书的。”

    “您儿子来了?”我诧异了。

    “是啊,他来看我。”老先生一指旁边的三人沙发,“他晚上就睡在这里。”

    他言之凿凿,我几乎要相信了。

    “李阿姨,真的吗?他说他儿子来了?”

    我扭过头小声问李阿姨,她端着一个碟子出来,对我挤眼摇头。

    “吃饭了,王先生。”李阿姨把碟子搁在桌子上,上面是一个荷包蛋、两块油煎豆腐、几片炒莴笋,“你让桑原看看,你吃得这么少怎么行?这么少你连一半都吃不完,你说身体怎么会好?”

    李阿姨模样凶、说话糙、脾气急,但她对老先生是真心实意地好。

    护士奥莉维亚。

    保温箱上盖着布单,两边垂下来,尽可能地遮住灯光。

    与昨天没有太大区别,大部分时间在睡觉。好消息是明天可以换回无创呼吸机——cpap。这次比上次恢复得快多了,相差一个月,反应大不同。

    虽然是手术后,但是他的小脸圆胖,有了双下巴,像地主家的儿子。

    也许是因为他胖嘟嘟地主儿子的模样,也许我的神经已经麻木不仁,这次手术没有像上次手术那样让我不堪承受。

    奥莉维亚精心地照顾着小牛,做护理时格外轻手轻脚,时时刻刻关注着他。

    有出院贝比的家长打电话来,奥莉维亚在电话上说:爹地,我们都想念你们,但是不希望你们回来。

    奥莉维亚,我们也会想念你,还不知几时出院,但我已经舍不得你了。

    温勒医生来探视,我记起威斯奥夫医生说过,每个“向特”都有自己的认证号,于是我问他要认证号。他说他会给个光盘,记录了脑积水的初始状态,以防以后急诊时用。

    以后急诊?我又有点支撑不住的晕眩。

    晚上,我躺在沙发上,似睡非睡,朦胧中看见电视上一个咖啡色长发的男子侃侃而谈,我以为他是电影演员或摇滚歌星。镜头一转,一个戴头盔的运动员踩着滑雪板在雪地上方凌空飞翔、反转、跳跃、着陆、滑行,他像秃鹰与雪豹的结合体,勇猛,矫健,灵活,优美,解说员激动地嚷道:“又一块金牌!又一块金牌!”

    我坐起来。那是他,肖恩??怀特!滑板天才,单板滑雪之王,金牌收割机,极限运动的传奇。

    在他的运动生涯里,无数金牌中包含了许多个第一或唯一,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同时赢得夏季和冬季极限运动金牌的人,第一个连续四年获得冬季极限运动会u型池金牌的运动员……有些高难极限动作只有他能做或者他是创始人。但他在童年时期,却被医生明确告知:“要想活命,远离运动。”

    幸亏他有一位开明、乐观的父亲,当六、七岁的肖恩??怀特表现出对滑板、滑雪的兴趣时,所居住的圣地亚哥(加利福尼亚南部温暖的海滨城市)没有俱乐部肯接受他,是父亲和他一起开始自学滑雪的。

    肖恩??怀特患有法洛四联症(tetralogyfallot,心室间隔缺损),这种先天性心脏畸形在每10,000个婴儿中约有5个发生,并不比极端早产更罕见。法洛四联症会导致静脉血与动脉血融合在一起,有着吓人的死亡率(重症患者有25%~35%在1岁内死亡,50%患者死于3岁内,70%~75%患者死于10岁内,90%患者会夭折),肖恩??怀特只有10%的几率活到二十岁。

    肖恩??怀特告诉主持人最初发病的情形:“我的脸色慢慢变青,我的父母知道有什么不对……后来医生进来,诊断为心脏病……”他几个月大时就做了两次心脏手术,“我父母在医院待过很长时间……”

    他做过比向特更复杂、更危险的心脏手术。他做手术时,他父母在医院的漫长日子里失去过信心吗?

    即使手术成功,法洛四联症的患者也面临严重心脏病的风险,需要定期检查以监控心脏活动。

    “我很感激医生们,”肖恩??怀特云淡风轻地说,“复诊时看到他们,我就表现出‘缝线仍然坚持工作,一切都很好’的样子。”

    实际上肖恩??怀特后来有并发症,所以又做了一次手术。“以前做过手术的缝合破了,所以我不得不回到医院修复它。”

    他也有复诊?他也有急诊?

    治疗他的医生们,为他长时间守护在医院的父母,告诫他“你有心脏病,你要小心啊”的亲朋好友们,他们设想过他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运动员,而且是超出一般运动的极限运动员吗?他们设想过他会在水泥池里、在雪道上跳得那么高、旋转得那么炫、落得那么稳吗?他们设想过他会连续两年获得冬奥会冠军吗?

    (注,2018年肖恩??怀特以32岁之高龄击败大部分是十几岁青少年的竞争对手,赢得他的第三枚冬奥金牌)

    他不仅是一位影响了千万人的杰出运动员,还是一位拥有自己品牌的成功商人,而且,组建了自己的摇滚乐队。

    肖恩??怀特,以他自己的经历证明了老子说的:“大成若缺,其用不弊。” 完美的事物,好似有残缺一样,但它的作用永远不会衰竭。

    小牛也是一份“若缺”,我不期待他有大成就、大功绩,只希望他长大成人、自食其力、遵纪守法。我是用我的爱去羁绊他的发展,束缚他的“用”,还是顺应他的生长,推动他的“成”?

第91天 乡下奶奶的做法值得我效仿

    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三,第九十一天

    我按照李阿姨提供的信息,一个个打电话申请补办文件。补办文件没有初次申请那么麻烦,也不需要本人在电话上表态或授权。

    我举手之劳,解决他们拖了一两个月的大难题,真应该早些过问这件事。

    护士奥莉维亚。

    三天都是奥莉维亚在照顾。这个护士的女儿有着二十多岁年轻人的热情和礼貌,每次都十分客气地问我愿不愿意做护理,而不是命令和指挥我。

    正在形成的“标准美国”。

    小牛歪着头,肿泡着眼,咧着嘴,像个病重的胖老太太。我这才注意到这次有创呼吸机是从嘴里插进去的。“老太太”像是劳累之后不得已睡着了,却睡得不甚惬意。

    靠墙的平台上放着小牛的病例。不,是当班护士所用的今日病情报告书。最上面是一份表格,我以为是我一直想知道的阿普加评分,却不是(注,阿普加评分即apgar评分,是对刚出生的婴儿身体状况的评估)。

    这是新生儿疼痛评估量表(nips,neonatal infant pain scale)。新生儿疼痛从六个方面评估:

    脸色:放松或鬼脸;

    哭声:不哭、小哭或大哭;

    呼吸方式:放松或有变化;

    胳膊:放松或收紧、灵活或伸展;

    腿:放松或收紧、灵活或伸展);

    唤醒状态:睡着、醒着或哭闹不休。

    各方面有0、1、2三个等级,每天护士都要在各方面各等级打勾备注。

    我惊讶地看到报告上写着今天是住院第90天,跟我计算的91天不一样,也许是医院未把出生日算在内。

    报告上有米歇尔圆乎乎的手写体:“上次体重:2.75,新体重:2.8”,旁边画了个向上的箭头,表示增长。

    病史一栏也是米歇尔的手书,罗列了出生以来的所有问题,我不想看,跳过。然后在“hx”后面写着:

    “喂养不耐受→肠道感染,腹股沟疝气。”

    肠道感染,疝气……我不愿意去细究,也许姜华南京表妹的婆婆、乡下没文化的奶奶的做法值得我效仿,一切听医生的,服从医生、配合医生、支持医生就好了。

    在司彤乐和奥莉维亚的督促下,昨天我在前台登记了上cpr课程(cardiopulmonary resuscitation,心肺复苏)。常有即将出院孩子的父母在休息室看cpr教学课录像,这是孩子出院前家长的必修课,家长不上课尼克由不会允许孩子回家。我想小牛出院还早,不急着上课,但护士们却接二连三地催我。

    十二点到医院上课。课程只安排在星期三的1:00~3:00、5:30~8:00两个时段。前台接待员告诉我课长两个小时,时间表上却是一个半小时,而实际上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我明白护士们为什么催我了,这次是有真人教学,理论上老师一周来一次,但有时他时间安排不过来,会取消课程。短期住院贝比的父母,不会勉强他们等老师,只看光碟也算毕业。一旦老师能来,尼克由会尽可能让更多家长上课,包括楼上正常贝比的父母。

    心肺复苏课教父母如何为贝比做人工呼吸和贝比吞咽异物时的急救,以及如何打报警电话。首先看心肺复苏的光碟,然后戴小圆帽的犹太老师再现场讲解一边。

    急救前第一件事是打911,当贝比停止呼吸时,为争取时间打电话报警只需说两个字“baby blue(贝比呼吸困难)”,腾不出手时可以命令任何其他在旁的人:“你!去打911!”

    老师给每个人发了洋娃娃,用娃娃来练习人工呼吸,拍出吞咽的异物。大家按照老师所教,连连摇晃洋娃娃,叫喊“贝比,贝比,醒来!醒来!”“你!去打911!”像演话剧一样认真演练着,打电话,压按胸部,拍后背,拳顶剑突处,每个人都单独做了一遍,直到老师满意。老师给每个人都发了写着名字的合格证书。

    美国人的许多行为规范就是这样在学校一板一眼地给教出来的。在地铁上,如果把公文包、背包放在地上夹在两脚间,而不是放在身边占用座位空间,那一定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

    课程结束,我回到尼克由,

    咦!有创呼吸的管子拔掉了,换回了cpap,但头上的绷带仍在。小牛安静地睡觉,被包在布单里,像个裹得紧紧的枕头粽。没被包住的小胸膛微微有汗,他现在能保持体温,都在37度以上。

    奥莉维亚说,他的动作太多,拳打脚踢,怕他拔掉cpap或者针管,所以包了蜡烛包。

    奥莉维亚说脑科的一位医生来过,查看了一下孩子的状况,什么也没说。没有新闻就是好新闻,不说话就是平安无事。

    小牛哭了很多次,我伸手进去轻拍他,怎么也哄不住,最后给他安慰奶嘴才让他安静了。昨天他有些气鼓鼓地噘嘴,今天被包起来只能向上一拱一缩地哭,哭完无奈地眯着眼。

    保罗回家后说,他一直在哭,后来累了,才睡着了。

    柯恩的邮件:“希望杰姆斯早些恢复,长得大大的、壮壮的,早点回家。”保罗从不写回邮,都是我冒名顶替他写。

第92天 只要活着,千难万险也要跋涉回去

    八月二十八日星期四,第九十二天

    护士肯尼亚。浅棕肤色的黑人,脸上坑坑洼洼好似天花留下的疤痕,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好感。

    昨天说昨晚或今天开奶,我去的时候喂奶机上仍空空如也。三点钟肯尼亚拿出喂奶的粗大注射器,正好用上刚泵出的新鲜奶。小牛哭个不停,我开始还没想抱,后来不忍心看他一直哭一直哭,加上肯尼亚比较友善和气,于是请求做袋鼠抱。她没有马上拒绝,而是给医生打电话。

    医生回话:明天拆绷带,今天最好别碰他。

    我只好再用安慰奶嘴哄他,他含着奶嘴仍旧哭,我一筹莫展。肯尼亚体贴地说:“我们给他用了止疼药,他可能还觉得疼,他动了那么大的手术啊。”

    “也许可以试试这个,”她拿出一个拇指长短的蓝色塑料小方管,拧掉头上的小帽子递给我:“这是贝比糖,给他尝尝。”

    我把小方管的开口凑在安慰奶嘴上,轻轻一挤,液体糖汁顺着奶嘴流进孩子嘴里,他尝到味道,不哭了,咂吧起奶嘴来。

    ※※※※※※※※※※※※※※

    “嗨各位,罗纳尔多的妈妈来过了!”乔伊拿着一个玻璃花纸包装的圆筒进来,大声宣布:“她订做了一筒圆珠笔给我们,大家来拿吧。”

    “她怎么样啊?”有人问。

    “她还不错,刚收养了一只小狗狗。”乔伊像尼克由的外联部长,跟家属关系密切,消息灵通得很。

    想到罗妈高大的身躯一夜之后再也没在尼克由出现过,失去儿子的痛楚怎能被一个小狗狗抚慰?可是不这样又怎么办?

    何塞??佩雷拉斯说的,要去马德里,一打开飞机门,冰岛!只是他们这次走得更远,到格陵兰岛了,那又怎么样?只要活着,千难万险也要跋涉回去。

    ※※※※※※※※※※※※※※

    黛拉来了,告诉我昨天晚上b房间的冰箱坏了,放在里面的冻奶都不能再用,丢弃了,我们损失最小,仅扔了一瓶奶。

    保罗晚上有夜班,不能来。

    晚上,等转车的车站,一男一女两位犹太老人坐在餐馆前的木凳上,旁若无人地搂搂抱抱,我都不好意思跟他们坐在一起,站起来踱开。

第93天 医生很满意贝比恢复的状况

    八月二十九日星期五,第九十三天

    护士肯尼亚。

    我一去,肯尼亚就告诉我,昨天晚上我刚走,手术医生温勒就来了。她告诉医生妈咪一整天都在这里,刚刚离开。她也马上追出去找我,没追上。

    她说,今早本院的脑科医生拆除了绷带。温勒医生很满意贝比恢复的状况,伤口缝线处是干燥的,没有液体渗出。温勒医生留下了名片,说有什么问题随时跟他联系。

    果然白纱绷带没有了。小白帽子顶端没扎起来,像个圆环一样箍在头上,我看到右边头皮的缝线形成一道小突起,左边对称位置不知为什么也鼓起来,象是头上长了两只犄角。头还是比较长,中间卤门未关闭,软的。

    他在保温箱里睡得很安静,问他今天哭了没有。肯尼亚说没有,我大舒一口气。

    头上两根氧气管像牛角,呼吸机的横梁像鼻环,嘴里含着安慰奶嘴,所系奶嘴的白布单两边弯上去,像两只大獠牙,今天的小牛整个是一小牛魔王。

    牛魔王绰号“平天大圣”,天不怕,地不怕,你从一个不像人类的小生命,长成地主家的儿子,长成小牛魔王,你也要有牛魔王那不屈不饶、勇猛不羁的霸气。

    两点半开始袋鼠抱,没放cpap,他安稳地睡着,小眼紧闭。一个小时后开始有episode,心率降低至40。肯尼亚把cpap放上,但是从保温箱抱出来时“小胡子”掉了,小烟囱只能凭空架在他脸上,动不动就滑脱。小牛开始哭,哭了几次之后,我觉得cpap让他很不舒服,要求换成鼻氧管。肯尼亚沉吟着没同意,说他需要压力把氧气送进去。她用几条胶布把横梁黏在脸上,勉强固定住,我仍得时时用手按住,矫正位置。

    这一阵贝比们大搬家,b房间经常换人。贝比搬家时,有时候前台会打电话给父母通知贝比的新床位号,有时还没来得及通知,父母就来了。下午一位父亲来,径直走到孩子的保温箱,护士不小心说错了话:“对不起,你不是他的爸爸。”那位父亲脸色一变:“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我当然是他的爸爸。”护士马上道歉改口:“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的贝比在另一个房间,跟我来。”这位亲爹才息了怒,跟着走了。

    这件事在b房间传为笑谈。

    前一阵家庭互助会时,一位妈妈说,有一天她进尼克由看见贝比的床位空了,差点吓哭,以为贝比出了意外。其实是贝比状况良好,转移到三楼正常婴儿房了。

    每一个岗位的工作都重要,转移床位这样的小事,前台要是没及时通知,不知会引起多少误会和惊吓。

    保罗来的时候表情轻松。俄国大使馆出钱找了付费律师,案子移交出去了,他少了很多额外的应酬。但还有护士不断地说,在电视新闻看见他了。

    “爹地今天上电视了吗?”黑人护士内奥米每次一见我就问。

    有一天我实在不忍心辜负她殷殷切切的目光,对她说:“有一年夏天,他在中央公园的湖边钓鱼,有电视台来拍过他。”

    “钓鱼?那个没意思啦。”内奥米一摆手,“还有别的吗?”

    看来她喜欢爆炸性新闻。

    “911的时候,他办公室在世贸大厦旁边,第二幢大楼塌下来那一刻,他正走过去上班,一看楼倒了,掉头就跑,也被拍下来了,每年历史频道都播放……”

    “911?太久了,有没有最近的?”她还是不满意,“昨天的,今天的?”

    我哭笑不得。

    在保罗成为尼克由新闻人物那一时,我意识到这些护士们的辛劳,一点工作外的花边新闻,都能让她们调剂一下神经,放松一下心情。她们每天在重症监护室十二个小时,至少三天要连续工作,一个人照顾三四个早产或患病的新生儿,有些仍在生死线上徘徊……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为我以前对护士们的计较和苛求感到抱歉。

第94天 我是为拯救一个人而来的吗

    八月三十日星期六,第九十四天

    护士琳达。

    不知是哪位护士将他头上的圈帽用白丝带纵向系出了个蝴蝶结,这样子活像傻乎乎、乐呵呵、到处流浪的寅次郎。

    你会像寅次郎一样善良、热情、豁达吧?像他那样懂得欣赏自然亲近自然,更懂得人性曲直、人情冷暖。

    琳达告诉我,早上,他非常活跃,十一点时把picc line 给拉出来了。“我不知他怎么做的,我看到时,picc line已经在他体外了。”

    他左手picc line针眼处有些红肿。picc line在身体里将近一英尺,如果让医生取掉,恐怕也要很小心地慢慢抽出来。拿掉了也好,希望以后不需再用到。

    袋鼠抱没放cpap,有两次de-set。开始他还睡得很舒服,有了一次episode,心率降得很低。从保温箱抱出来时,我跟琳达说不要拿掉帽圈,以防万一,但她说很可能用不上cpap。此时,为了放cpap,一位华裔的护士做了顶新帽子,帽子紧,不好戴(估计拿错了,拿了小号的),用手撑大了勉强罩上,孩子不舒服,开始哭。没多久,小帽子连同cpap都掉了,但呼吸状况还好。

    五点,又有了一次episode,琳达说放回去吧。放回去又有些小哭。保罗给他奶嘴,滴了些贝比糖汁,显然他对糖汁很有感觉,猛嘬奶嘴。琳达似乎不喜欢贝比吃糖,每次打开用了一半的糖汁管,放在保温箱里的角落,都被她拿出来扔了。或者开过的东西她不愿意保留太久?

    黛拉也不喜欢小糖管,说用糖不如用奶。

    很早就看见小牛的指甲长了,非常柔软,质地像塑料袋,过一阵要么磨秃了要么自己断了。保罗问夜班护士能不能给他剪指甲。夜班护士——那个他第一次去尼克由碰到的台湾女孩说,护士不负责剪指甲,如果你想剪我可以提供贝比指甲刀。保罗不想剪,他连自己的指甲都懒得剪。

    等我去了,问白班护士有没有贝比指甲刀,她们说没有。于是我从家里带了把小指甲刀,用酒精消了毒,趁他睡着了,隔着保温箱小心地给他一一剪了。这真是个细致活,像绣花一样有一种辛苦的愉悦。

    保罗带来了音乐盒,琳达用干净的塑料袋装着放进保温箱。保罗见小牛醒了,打开音乐盒,突然响起了“西班牙斗牛曲”,小牛浑身一哆嗦。

    “你在干什么!”我拨拉开保罗,按了一下选曲的小圆板,开始奏响舒伯特的《小夜曲》。

    他两只胳膊忽高忽低舞动,“指挥”起来。

    ※※※※※※※※※※※※※※

    晚上,打开电脑,准备给安大姐写邮件。在他们家度过的春夏秋冬,在他们家过的感恩节、圣诞节,那些欢乐的时光历历在目。

    安大姐家在叫作西田的环状住宅区,区内有三、四十户人家,都是傍山而建漂亮的独立房,前面是公路,临公路有一小片芦苇塘,后面是原始森林。春夏一片翠绿,秋天红叶如醉,下雪时银装素裹,像风景挂历一样美。

    在他们家的日子总是吃吃喝喝、悠闲自在。早上咖啡香气弥漫,老陈哥总会煎个大蛋饼;中午安大姐自制汉堡,或者老陈哥做韭菜盒子;下午坐在凉亭看会儿书,去菜地摘黄瓜豆角小白菜,或者跟他们的女儿安妮在草地上打球,她穿着白袜子,球鞋踢到一边,刚推剪过草坪染绿了她的袜子……

    那年圣诞节,在安大姐家隔着露台的落地玻璃窗晒太阳,跟她出去绕着冰天雪地的山坡小路散步,晚上一起在热烘烘的暖气里看电视、打毛线,说父辈们的旧事,唤起了我对童年时代北方冬天的记忆。

    平安夜,老陈哥煎炸烹煮大做年菜,客人们也带来东南西北各种口味的中式菜肴,琳琅地堆满厨房流理台、吧台。开放式的厨房与餐厅相连,餐厅中央是一张黄色的圆桌,桌上悬着一盏枝形吊灯,橙黄的光扑洒下来,在四、五点就落下的夜幕里织出朦胧的暖意。

    厨房另一侧通往更大的一个客厅,墨绿的转角绒布沙发散发着安逸的气息,比写字台面还大的电视屏幕上播放着中国电视剧,墙上挂着中国字画,陶瓷花盆里的花草植物缀满各个角落。西式壁炉里,汽油烧出的火苗幽幽地在造型逼真的假柴堆中摇摆。

    另一间客厅,圣诞树竖立在书架旁,树上彩灯闪亮,挂满花里胡哨五彩缤纷的小饰物,树下摆着大大小小的礼物。

    客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着喝着聊着,在圣诞节的聚会里,惬意地做回中国人。

    饭后,圆桌开了一桌扑克牌局,客厅支开一张方桌打麻将。客厅的音响开着,中国音乐代替了圣诞歌。最开心的是孩子们,从楼上的书房、卧室,到楼下张灯结彩的地下室,窜上跳下呼叫玩闹,欢声笑语和咚咚的脚步声,增添了乡间雪夜的热乎气。

    我住在客房。晚上,九岁的安妮要跟我睡一张床,从自己房间拽着被子的一角,从地毯上拖过来。

    一起去他们在山上的分时度假村过周末,油盐酱醋都带去,老陈哥发动了引擎,安妮稚嫩的嗓音叫着:“你不要开车,桑原阿姨还没上来呢!”

    “桑原啊,先拿个学位吧,我都能读下来,你肯定能读下来。”安大姐像生活节目主持人一样字正腔圆、柔和亲切的声音。

    “读什么书啊,老李家盛产儿子,你先‘嘁里喀嚓’生两个再说。”老陈哥大剌剌的北京腔,莫非他这个人类学博士最关心的是人类的繁衍?

    回想起那些日子,幸福飘渺,像天堂一样遥远,我又有了被摧垮的毁灭感。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拯救一个人而来的吗?我有这个能力吗?生下三个多月仍待在保温箱的小生命,我真的能对他负责吗?我真的能把他顺利养大吗?

    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第95天 见到了除爸妈外的第三个亲人

    八月三十一日星期日,第九十五天

    护士琳达。

    前两天我写邮件给媞克瓦,问她能不能让我妈去尼克由看一看贝比。保罗说薇薇安的母亲曾进尼克由看过“热带鱼”,不过当时孩子好像有紧急状况。

    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对我妈例外,只有说她即将离开纽约,而小牛已经降生已经三个月,她一次都没见过,只能每天看照片。

    媞克瓦回复要请示主治医生布塔达。

    布塔达同意了。

    下午,我的月票给妈坐公车,我步行去医院,结果她只比我早到几分钟。

    我让她坐在接待台对面的椅子上,自己先进去,手术后的有创呼吸机监视器已经推走,保温箱旁边空多了。琳达正在固定预置针,左一道右一道把绿色的塑料板缠在脚上,以免脚腕弯曲时预置针滑脱——预置针刚从左脚换到右脚。

    “今天grandma要来?”不管奶奶姥姥,英文就一个词“grandma”全管了。

    “是的。”看来媞克瓦给她打过招呼了。

    “是你的妈妈,还是保罗的妈妈?”

    “是我的妈妈。”

    “她什么时候走啊?”琳达问,一般美国人不喜欢打探别人私事,但琳达慢条斯理像跟亲戚拉家常,不像竖着耳朵东听西看的“包打听”。

    “大约两周后。”我含糊其辞。其实机票的回程时间是六周以后,我担心再过六周小牛还出不了院,不想在妈启程前再着急忙慌安排探视,万一到时候有什么情况,不一定能让见了。

    “她回中国去吗?”

    “不是,她先到德克萨斯我妹妹家,然后再回中国。”

    “她怎么不多住些日子?”

    “她不喜欢美国,不想住太久。”说完我觉得失言,美国人可能都觉得美国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吧。

    “她不喜欢美国?!”琳达不是自大的美国人,但还是显出诧异来。

    我赶忙解释:“她不说英文,不会开车,没有亲戚朋友在这里,日子很无聊,而在中国她有快乐丰富、方便舒适的生活。”

    “明白了。”琳达微笑点头,谁都能接受这个理由,这也是事实。

    一点半,媞克瓦来了,琳达让她再等十分钟,马上就弄好收拾干净。媞克瓦说,别着急,我先去别的房间转转。说完迈着特有的、前倾的大步子走了,朴素的灰色曳地长裙带着风拂过。

    媞克瓦再来时,琳达已经把保温箱打开,郑重地迎接grandma到来。

    媞克瓦问我:“你妈妈在哪里?”“就在尼克由大门正对着的长椅上。”我说着跟媞克瓦一起往外走。

    “她说英文吗?”

    “不说。”

    “没关系,我很擅长手势语。”媞克瓦举起手在空中捻捻几根指头。

    结果连手势语也不需要,大门一开就看见妈端坐在长椅上,媞克瓦出去跟前台交代了两句,便带她进来。

    妈特别认真地洗了两遍手。

    媞克瓦交待琳达,医生说的,可以看,可以说话,但不可以抚摸。告诉我们,好好享受团聚的时光。带着风离去。

    小牛今天戴了普通贝比的条纹小帽,顶端被剪开,做成一个环套在额头上方,帽子上别了带皮筋的别针,准备固定 cpap用,白布单别着安慰奶嘴,橫搭在他脸上让他嘬着。被布单挡着脸,我一直没注意他今天没戴cpap。小牛就以这可笑的面目见了他姥姥第一面。

    “优优,认识我吗?我是你姥姥呀!”

    我妈是直观的人,之前从来没见她羡慕过人家有孙辈膝下承欢,也不催促我们姐妹要孩子,她甚至说过没孩子的人多了,没有就没有。这会儿她一见到活生生的小人儿,还是喜不自禁,脱口喊出了我从没喊过的小牛乳名。我从来没告诉妈这个名字,也没告诉她我和保罗叫他小牛,她一定是看相机里我所拍注射器摆出的字样知道“优优”的。

    她才不管什么小不小,病不病,将来优不优,我家孩子起什么名就叫什么名。

    “优优你快点好哦,早点回家哦!我十月份就走了,你十月份不回家,我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啊?”

    琳达听不懂我妈的话,但此情此景听不懂也能看懂。

    “除了你妹妹,你妈妈还有别的子女吗?”琳达问。

    “没有,她只有两个女儿。”我正在打开屏风,准备泵奶。

    “她还有别的孙辈吗?”

    “没有,这是她的第一个外孙。”

    琳达擅自做了决定:“我要让你妈妈抱抱贝比,你们不告诉别人就好了。”她拿来另一架屏风,把保温箱后面这一侧围得严严实实,让妈坐下,放一张布单在她胳膊上,把孩子从保温箱取出来放在布单上包裹起来,妈小心翼翼两手托着优优,嘴里念念叨叨跟他说着话。琳达特意要过我的相机,给我们照了几张相。

    妈抱他的时候,我看见优优努力地想有所表情,嘴角一牵一扯好像要给她露出个笑脸。

    我泵完奶,妈马上把优优给我,如释重负一般。尼克由的阵势,够她紧张的。

    亏得是琳达,要是资历浅的护士,万不敢自作主张,违背医生的指令。

    今天没戴cpap,但没有de-set,一次黄灯红灯都没有。

    保罗三点来,我让妈赶快回家去,天气预报说三四点有暴雨。

    妈走以后,优优放了三个大响屁。姥姥来了就会放屁了,你是这样表示高兴的吗?

    五点钟放回去,也没有再戴cpap,琳达给他做完护理,把加热的冻奶小奶瓶套上奶嘴,给优优喂奶。她先把他扶坐在床窝窝上,左手撑住他的头,右手拿奶瓶送进他嘴里,平稳地向嘴里倾斜。以前给他的是安慰奶嘴,不必吞咽,不影响呼吸,现在真用奶瓶吃奶他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如此费劲,琳达只让他吃了五毫升。

    他坐在床窝,歪歪斜斜坐不稳。保温箱敞开,跟外部世界有了对比,他裸露的小身体显得小小一团,头上的包,包上的缝线,皮肤下隐约可见的管子——哭时像青筋一样突起,这一切都触目惊心,还是不能让我安之若素。

    但他在向前走,我们在向前走。今天是他的重要里程碑:

    1,cpap正式换成cannula(鼻氧管);

    2,开始训练奶瓶吃奶;

    3,见到了除爸妈外的第三个亲人——姥姥。

    晚上来接班的是黛拉,连续两天都是她夜班。很少看见她像其他护士一样护理贝比,原来她有时也做护理,而且是上夜班呢。

第96天 他是尼克由最时髦的贝比

    九月一日星期一,第九十六天

    今天是劳动节,连同周末两天一共休息三天,是长周末。我印象中劳动节在九月四日前后,小牛的预产日是九月四日,他应该是“劳动节贝比”,却提前三个月,在阵亡将士纪念日出生,变成“将士节贝比”。

    (注,美国的节日通常挪到星期一,故每年究竟是哪一天不确定,国庆节、感恩节、圣诞节、元旦除外。)

    护士伊莫金,身体宽阔笨拙、五十多岁的准大妈,走路都不轻松,以前她每次护理都要坐在高转椅上做。

    我到的时候,看见一个带两张显示屏的机器架在保温箱旁,马上问护士这是干什么用的。伊莫金不当回事地说:“这不是给他的。”扭动着身体推走了。我真是惊弓之鸟,草木皆兵。

    我把提包搁在墙上平台。平台上放了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漫画:医院的婴儿室,护士端了一大托盘奶瓶进来,摇篮里的贝比们整齐划一地欢呼雀跃,笑逐颜开。想不到这看上去粗笨呆板的大妈还颇有情趣。

    优优只戴了鼻氧管,没有cpap,头形正逐步恢复正常。

    袋鼠抱时有两次de-set,对比昨天平托式的横抱,难道竖趴在我身上更不舒服?他呼哧带喘,呼吸沉重,一旦听不到呼吸声便有黄灯警报,然后转为红灯。伊莫金不在,照管另一个贝比的雪莉叫我拍他,我已经在做了,拍背、叫名字、挠脚丫,直到又听见呼哧的喘息声监视屏上的数字才好转。

    五点半左右,第二次红灯,适逢伊莫金吃完午饭转来,说还是放回去吧。吸痰时伊莫金从喉咙吸出很多黏液。优优还是对吸痰反应灵敏,哭闹不止。我换尿布时,一打开尿布,一大滩稀黄的大便泄漏出来,放在一旁的干净尿布都被弄脏了,我惊叫一声“嗳哟!”雪莉远远地问:“超大粑粑?”大便是医生、护士和我们都关注的大事件。

    今天拔掉了预置针,手上脚上没有羁绊,清清爽爽。大便变成黄的了,而不是输液时的黑色。一星一点的进步都让我窃喜不已。

    我问伊莫金:“早上给他洗澡了吗?”

    “洗了。”

    “也洗头了?”我看见平台上有贝比专用发刷。

    “洗了。”

    “我是觉得他的头发不太一样。”不戴小帽子,他柔软、浅黑的头发先前是乱蓬的,今天两侧头发都梳向中间,可见清晰的发丝纹路,前额的发梢还打了个旋儿。

    伊莫金咧嘴笑了:“我给他好好梳了个头,他现在有发型了。”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一来就觉得他很“朋克”。

    “他现在是尼克由最时髦的贝比。”保罗凑趣说。

    “非常现代派。”伊莫金十分得意。

    伊莫金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明天可能要挪到摇篮了。啊!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从出生到现在经历的这九十六天,漫长得像中国人等待奥运会,申请、失败、再申请、成功、筹办、举办……前后历经十八年,终于被我们等到了。

    优优,搬进摇篮跟奥运会一样,是光荣和梦想,你的光荣,我的梦想。

    ※※※※※※※※※※※※※※

    在隔壁b9小摇篮里的印度双胞胎之一,经常发出小羊羔一样的叫声,声音细微柔嫩。我出来进去转个身就能瞥见他,他大多数时候很老实,安静地睡在被单下,不翻身不哭闹,小脸像在笑。

    差一周就不一样。他们二十七周出生,搬到b房间时出生40天,已经没有cpap,在摇篮的这个可以用瓶子吃奶了。我一直羡慕他,但是保罗说这个贝比不太爱动。他是没有一般贝比的动静,除了偶尔发出咿咿呀呀声音,都安静地躺着,不像小牛这么多动作。

    说差一周不一样吧,他的双胞胎兄弟却仍在保温箱里。

    那个每晚七点半准时哭、哭起来惊天动地、像大叫驴倒抽气的贝比好像已经回家了,好久没听见倒抽气。

    优优的眼睛和耳朵应该没有大问题,我举着相机拍照时,他会抬眼看,知道那里有个东西;我站在保温箱边,他的眼睛会左右转动追随我——视力正常。昨天我妈在时,有人在屏风外掉落东西,“呯”的一声响,他吓得身体抖了一下;今天做吸痰时,他哭闹,我一按音乐盒,他就止哭,眼睛转来转去寻找声源,胳膊挥动着,合着音乐手舞足蹈——听力正常。

    2:45抱他,现在不再做“皮对皮”的袋鼠抱。他长大了,放不进我的衣服里,就用两张布单上下包裹,平平地托抱着。抱了一会儿我感觉这样比袋鼠抱更吃力,我的手臂悬空,无处着力,更容易僵硬疲劳。

    如果有躺椅,我可以把他放在腿上。

    我把他掉了个,头枕在我左臂,然后左脚搁在右腿上,做成个小盆地,让他躺在“盆地”里。我知道很快左腿就会发麻,但也没办法。

    ※※※※※※※※※※※※※※

    我与保罗一起在犹太餐馆前等转车,又看见那对犹太老人。他们还是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时而接个响亮的吻,老先生嘴里念叨着:“噢,我的爱,我的爱,你知道我爱的是谁。”

    老太太驼背得厉害,身体不能完全伸直,像虾一样弯着,背上好似驮了一个小包袱。老先生身体倒是看不出毛病,但心智似乎有些异常,仔细再看,老太太似乎也有心智问题。

    以前我看见身体或心智异常的残障人士,虽说谈不上歧视,但总会不自觉转开眼睛,不愿意看见悲惨的人事。

    可谁又愿意摊上悲惨的人事?这就像中彩票、被雷劈,你不知道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落到谁头上。摊上的人就低人一等吗?摊上的人就该一辈子缩在家里不见天日吗?

    得渐冻症的霍金,多动症的爱迪生、莫扎特,自闭症的牛顿、爱因斯坦,他们超人的天赋、非凡的智慧都是来自于劣于常人的身体状况和行为、社交机能。

    当然,不是所有残障都通向卓越的成就。但只要想想他们也有父母、有亲人,设想一下那父母亲人是你呢?你不愿意摊上悲惨命运时被人另眼相看,就不要另眼相看摊上的人。

    ——可这两位老人并不以为是悲惨命运,他们快乐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比公车过时不来就焦躁不安的我更少烦恼。

    保罗不动声色,视若不见。

    回到家,保罗才嘻笑着说:“罗密欧与朱丽叶——那两个犹太老人,他们真是相爱啊。”

第97天 影响你的是你对事件的解释与联想

    九月二日星期二,第九十七天

    护士树妖姥姥,上下门牙的缺口依然交错洞开。

    我兴冲冲赶到尼克由,以为会看到大摇篮,但优优仍睡在保温箱。我问树妖姥姥,是不是孩子有什么问题。她说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有一个贝比病了,护士们很忙“布拉布拉布拉”(英文blablabla,形容唠叨内容空洞的琐碎小事)……我看不出忙的迹象,房间里很清净,两个护士坐在电脑前。

    晚上保罗打听到消息告诉我,她们现在没有现成的大摇篮,大概库房有,可能大家没时间去找。

    前一阵开会时,我问医生什么时候能搬到摇篮,会后,黛拉指着放在走廊的摇篮说,这就是杰姆斯的摇篮。每次有贝比出院,保温箱也好,大摇篮小摇篮也好,都推到走廊,清洁工会用强力消毒巾擦洗消毒,消毒完毕,罩上透明大塑料袋,贴上“已清洁”字样,下次要用时,直接从走廊推进来。最近一段时间,走廊好像是没有闲置摇篮。

    没关系,只要不是孩子的问题就好。

    抱他时,他小嘴一咧,笑了,笑得很短暂,但确实是一个完整的笑容。保罗来之后,他又笑了六七次,前后加起来共笑了十来次。我用指头点着他的脸蛋:“优优,笑一个!”他真的回应我一般,微微一笑,我大受感动。

    保罗看见他笑,喜得单腿跪在地上,怎么看也看不够。

    我给他念歌谣:

    优优的脸蛋像苹果,又圆又红香喷喷;

    优优的眼睛像葡萄,又大又黑亮晶晶;

    优优的嘴巴像玫瑰,又鲜又软娇滴滴;

    优优的鼻子像榛子,榛子巧克力最香浓;

    优优的耳朵像灵芝,耳聪目明心灵巧;

    优优的头发像天鹅绒,温柔敦厚脾气好……

    他听见儿歌,闭着眼睛也笑了——尽管转瞬即逝。

    今天是优优的“微笑日”。

    ※※※※※※※※※※※※※※

    “安大姐,老陈哥……”今晚一定要把邮件写了。

    西田居的幸福生活是怎么建立起来的?二、三十年前,老陈哥、安大姐到美国时拎着两只大皮箱,兜里也不过几百美元吧。

    老陈哥,北京市的高考文科状元在中餐馆打工,为一小时七八元的时薪被老板呼来喝去,被训斥“掉在地上的肉要捡起来吃了”;本科、硕士、博士都学文科,硬是自学电脑网络,最后考出执照,吃了it这碗饭;

    安大姐,只认识二十六个字母的舞蹈演员,几乎没有读过中学,却能在美国读完大学,找到工作,一直维持了不错的收入。老陈哥转换岗位,冒险去中东和中亚工作时,她一个人管理诺大的家和青春期反叛的美国女儿……

    他们在中美差距巨大的年月来到美国,吃过多少苦、经历多少挑战和磨难,才换来现在美丽生活。那些苦、那些难、那些磨砺从不曾在他们的生活里留下阴霾,他们永远是笑看风云的豁朗和乐命。

    影响你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你对事件的解释与联想,是你对事件的态度与处理方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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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0203/ 第一时间欣赏拿什么拯救你一早到的天使最新章节! 作者:幸无惧所写的《拿什么拯救你一早到的天使》为转载作品,拿什么拯救你一早到的天使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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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么拯救你一早到的天使介绍:
纽约市布鲁克林区,一个不满二十六周的早产儿诞生了。他能不能活下来?活下来会有怎样的将来?父母说了不算,医生说了不算,谁说了都不算,将由更高的力量来决定。更高的力量是什么?是为他工作、为他服务、为他奉献的所有力量加权,是科技的力量、生命的力量,是信念的力量和爱的力量。早产儿母亲在经历138天“新生儿重症监护室”(NICU)的陪护后,写下了这一部血泪历程,不仅全面记录了医务人员和父母全力以赴抢救一个极端早产儿生命的经过,涵盖了早产儿救护的绝大部分领域,而且涉及美国医疗制度、医生护士的职业技能与操守、中美文化的异同、美国各阶层华人的生活、各族裔人群写真、犹太社区的风俗习惯等方方面面。拿什么拯救你一早到的天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拿什么拯救你一早到的天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拿什么拯救你一早到的天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