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天 选择儿科医生很重要
九月二十四日星期三,第一百一十九天
菲律宾护士伊梅尔达。
早上大概吃了30、40毫升。伊梅尔达说他有“arch”。arch?弯弓?拱门?不解其意。伊梅尔达做了一个挺肚子的动作,明白了,那是小孩子躺在大人怀里撒娇耍赖的拒绝姿态,我妈妈称之为“翘扁担”。
为什么翘扁担?有什么意见?不愿意吃奶瓶吗?
他无辜地在摇篮里玩,头毛半干半湿地竖着,小脸越发像梨子——天津鸭梨。
今后少不了要应对他的翘扁担。
两点钟喂奶,我喂得也不是很理想,但比护士略多。喂完奶急匆匆泵奶,跟护士说今天要早走,下午四五点钟要去跟某医生见面,决定是否选他为我们的儿科医生。
临近出院,每个人都在问我们是否找到儿科医生,是否买了摇篮、摇椅、车座、童车、衣服、被单、奶瓶等等等等。这是医生护士们千辛万苦救回的贝比,绝不允许妈妈有丝毫怠慢。
我走之前去医生办公室找医生开奶泵处方。医院级别的奶泵每月租金45元,虽然不贵,但是架不住时间长,要是用上一年,租金足够自己买一个了。黛拉说非医院级别奶泵力道不够,但我还是想试试,以前罗妈不是一直用300元的普通奶泵吗?
上一批小医生里女孩子多,最近眼熟的女小医生们不见了,大概转换了部门。新来的一批小医生里,一位高个光头大男孩最显眼,很多事都是他来处理。光头小酷哥给我开了处方,我看了一眼还给他:“我不要手动的,要电动的。”他重新在电脑上写处方,我站在门口等。医生办公室很小,通常小医生都呆在这里,贝比的即时状况都可在电脑上看到。我有些感触,隔壁护士休息吃饭的餐室也很小,医生护士们的工作环境、氛围比不得写字楼的办公室,恐怕一整天都处在压力状态下,拿高薪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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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早上开始就阴雨连绵,秋风瑟瑟。坐两趟巴士回到家所在的肯辛顿区,顶着风走到不远的儿科诊所,在门口碰到了保罗,他从办公室赶过来。
美国人都有家庭医生,孩子有固定的儿科医生,一般头疼脑热、年检疫苗都找自己的医生,要是看了什么专科医生,报告也会发回到自己的医生这里。刚开始我觉得麻烦,什么时候爱找哪个医生看哪个不行吗?仔细一想,还是有一个固定的医生全面掌握你长期的健康状况更稳妥。
因而找到一个认真负责、精干老练的家庭医生或儿科医生就很重要。
我花了几天把附近步行可至的儿科诊所都研究了一遍,这家c路诊所是最大、最正规的。保罗也说,他给众多诊所都打了电话,这个跟杰姆斯同名的苟福医生是唯一一个听到留言后给他回电话的。网上对他的评价尚可,但我看了负面留言,不太放心。
胖胖的老苟福医生人倒是热情随和,爱开玩笑,说自己有五个儿女,五个孙辈,家就住在附近;诊所有三位医生,周一至周五至少有两位医生工作,他要是不在那两位也可以看;周六诊所开五个小时,周末休诊。如果孩子周日生病,可以随时打诊所的紧急电话,会有电话值班总台联系他,夜里也不例外。不过,老头俏皮地眨眨眼说,周日最好能让他多睡一会儿,八点以后打电话为佳。
我问:“这里有没有早产儿候诊区,我们不想在诊室等很久,跟别的孩子待在一起,引起交叉感染。”护士们一再叮嘱我问这个。其实我已问过几家诊所,没有一家有专门隔离的候诊区,这家也不例外。
苟福医生说:“我们没有专门的早产儿候诊区,但是每次预约时,你告诉前台有早产儿,她们会把你安排在早上第一个来,这样就减少了等候时间以及与其他孩子接触的机会。”
似乎是别无选择,除了最大、最正规之外,这家也是最近的。可我忘不了网上的评论——苟福医生看了上一位病人不洗手就给我孩子打针……我儿子眼睛发炎,苟福医生说没事,误诊多日,转到另一个医生才治好……
保罗却不以为然,觉得很多网上的评论吹毛求疵,挑剔医生是否笑容满面和蔼可亲,诊所是否温馨舒适,前台人员是否彬彬有礼,候诊时间是长是短。这也属实,如果不了解现实情况,没有亲身感受和经历,只看网上病人的一面之词,也会形成印象误差——我信任的钟医生在某些病人的嘴里是冷酷无情不负责任的医生。
还是不甘心选择苟福。这家诊所的三位医生里,那位老太太麦克丝医生就得到病人们的交口称赞,但我如何拒绝苟福,说我们想要麦克丝医生?
要不要跟他说因为宗教原因,妈妈想要一位女医生?苟福不会相信,保罗也不会答应,我既不是遮头盖脸的*女人,也不是男女隔离的犹太哈希德。
苟福问了孩子现在哪家医院,我们告诉了他,我事先看好他服务于迈蒙尼德才把他列入考虑范围。美国的诊所跟医院是平行关系,开诊所的医生都附属于一家或几家医院,专科医生通常是在诊所上几天班,在医院上几天班,家庭医生和儿科医生则不必去医院上班。如果需要大型仪器设备检查、手术或者住院,医生开了处方,病人便直接去医院,医院的报告、病例,诊所的医生随时可以查阅。如果医生跟医院没有这一层附属关系,则要麻烦一点,需要病人填表授权,医生才能拿到报告。
苟福说,这两天去医院看看孩子。我略微放心,告诉他孩子的床位号,拿出相机给他看了孩子的照片。
从诊所出来直接回家,几个月以来第一次七点钟以前吃晚饭。
饭后,保罗呆不住,说要去医院喂奶。去吧,世界上终于有一个人让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九点,保罗兴冲冲打电话:“他二十五分钟不到吃完一整瓶。”
这样的大男人,身板伟阔得像大金刚,性格粗糙得像类人猿,日子过得像雄狮——只当户主,不管日常——竟为孩子顺利吃完两盎司的一瓶奶喜不自禁。
安大姐之一:风雪惊魂(下)
这个中年人就像她常遇到的那种美国人,像她公司的同事、社区里的邻居、超市里不厌其烦帮她找一个小商品的店员。格雷先生。她在心里这么叫他。他的车是灰色的,外套是灰的,头发是灰的,刚才和他对视的一秒钟,她看见他的眼珠也是灰的,真可称得上mr. grey(格雷先生,灰色先生)。
安平有点怕与美国人对视。中国人的眼睛,不管大小,不管三角眼、眯乎眼、杏仁眼还是丹凤眼,总是能从眼睛里看出喜怒哀乐了,知道那眼睛后面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但美国人的眼睛不同,当直视那各种颜色的眼珠时,好像它是一双圆圆的玻璃球、冷冷的无机体,让人看不出里面有些什么,必须要结合眼睑、眉毛及脸上的表情才能猜到内心的反应。
格雷先生的灰眼睛也让她有这样的感觉,安平迅速切断脑海里对他眼睛感受到的不舒服,像以前很多次与人对视之后一样,等待对方优雅得体的语言、举止来冲淡这份不适。
两个人在车上并没有多的话。在发动汽车时,格雷先生说了一句:“好大的雪啊,是吧?”安平答:“今年还是第一次下雪呢。”此后就只听见雨刷的沙沙声,车轮从路上碾过带起的水声。坐格雷先生的车,不像坐警察车那么泰然,警察的公职是服务百姓,格雷先生可没有这个义务。
看见了路边的酒吧,离家还有十五分钟。回家要先洗个热水澡,再吃一碗速冻鸡肉馄饨,连碗都不要洗就跳上床,裹着被子好好睡上一大觉。唉,这漫长的一天,倒霉的一天。
看见了常去的超市,离家还有十分钟。要是自己开车说不定会拐进去买点东西,冰箱里牛奶面包鸡蛋两三天前就用完了,今天早上她只吃了几块饼干。唉,明天再说吧,说不定一觉睡到明天中午,连早饭都省了。
“嗨,对不起,你这是要去哪儿?”安平突然叫了起来。
“我要去我的工作地点办一点事,在附近不远,很快就到。”车子离开大道,拐上一条岔路。格雷先生目视前方,嘴角向上一挑,做了一个典型的微笑表情。安平除了吃惊,还有点不快。她搭他的车,他要拐到哪里停一下,本来无可厚非,如果他事先声明,她可以接受,但是他等安平叫出来之后才说,让她觉得十分突兀,像在吃炸鱼排时嚼到一根鱼刺。
不安,像车门缝边灌进来的一丝冷风,让她觉出了车外的巨大寒意。
车开了十分钟,还没有到他的工作地。安平更觉得忐忑,脚已经凉到了膝盖。这一带是茫茫田野,没有建筑和民居,在风雪中天地一片荒凉,夜色正像一块厚实的大幕沉重地铺下来。她后悔没在刚上岔路时让他停下,应该让他把她放在超市门口。
“还有多久能到,请问?”安平忍不住发问,口气已经很生硬了。
“很快,很快。”格雷先生仍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回答。
安平没吭声,她现在完全不信任这个人了。她的脑子紧张地转动起来,在这个奔驰在乡间野外的车上,她能做些什么?要求他掉转车头?抢夺方向盘?掐住他的脖子命令他回去?她看看他高大的身躯(足有一米八吧?)、精瘦结实的体格,以及他那悠悠笃定的神态,心乱如麻。
正在胡思乱想,车开上了大路边长不见头的小车道,好几分钟后,才隐隐看见车道尽头铁丝网围起来的巨大平地,铁丝网里面坐落着数排高大宽敞的平房。进大门时,门外竖着的木牌上“xx飞机修理厂”几个字一闪而过。
听说过这一带有一家飞机修理厂,原来在这儿。安平心里一松,说不定他真是要办什么事,但马上又一紧,也说不定这是他要作恶的现场呢。这么一想,全身都僵硬了,两手紧紧抓住安全带。
停机坪是一望无际的大,空空荡荡,从十几米开外处逐渐模糊在风雪中。车子开到停车场的角落停下,对面是机库。毫无疑问,机库里空无一人,因为停车场上一辆车都没有。安平面无表情目光前视,眼角却仔细留意着格雷先生的一举一动,有意把身体向门边挪了挪,避免离他太近,怕他突然抬手袭击她。她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格雷先生熄了火,解了安全带,打开车门,对她说:“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你跟我来吧,里面比较暖和。”
“不!我就留在这里!”安平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
格雷先生做了个“随你便”的表情,走了。
他一进机库,安平立刻想要下车,离开他,离开这里。一推开车门,撕棉扯絮的大雪被狂风猛灌进来。四野苍茫,凭她这两条腿能跑到哪儿去?她看看四周,铁丝网有几百米远,如果她跑,出了铁丝网要多久才能上公路?即使她跑到公路上,也并不意味着安全,来时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而格雷先生开车出来,两分钟就会追上她。要是不跑呢,等下他会拿着什么出来?修飞机的工具?匕首?枪?
机库房檐下的大灯亮了,这才觉出了夜的黑。手心冰凉,脊背上出了汗,在这夜幕笼罩的冬晚,风雪交加的荒郊野外,她胆战心惊地坐在一个陌生人的车里,想:我今天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
五点二十八分,才五点二十八。离开小警察不过半个小时,命运忽然打了一个u形弯,把她抛在生死难料的悬崖边上。
她上小警察的车没有丝毫犹豫,不仅因为他是警察,更因为他身上有一种亲和、安全、可靠的气息。上格雷先生的车时,她是有一点点不安和不确定的感觉,但因为这鬼天气,因为不知下一辆车什么时候来,因为想早一点回家,也因为小警察的在场,她把那一丝丝不安忽略了。
机库里没有动静,不知道格雷先生在里面干什么,说不定他真是在打电话发传真处理一些公务。安平稍稍放松,脑子却开始浮想联翩,以前看过电视上的报道,女大学生雪夜出去买食物,从此失踪……一应细节,全冒了出来。一位华裔雇员下班后搭乘陌生人的车回家,从此失踪,从此失踪……格雷先生要是把她杀了,抛尸在附近的湖里,罪恶会被这场暴雪掩埋,她也会变成从此失踪,到明年开春能被人发现就算好的了。
大陈啊大陈,想不到三天前机场一别会是永别!
不!不能这样向命运屈服,她三十二岁的生命不能结束在这里。安平冷静下来,前后看看,想找到什么可以当防卫武器的东西。车后座空空如也,她打开座椅前的小工具箱,里面只有些文件。她伸手翻翻,试图找到改锥之类的工具,但除了打火机和半空的烟盒,别无他物。
她下车,用鞋踢开表层的雪,下面是水泥地面,停车场地肩外面是土地。她用脚尖在土地里探索,脚尖被什么阻挡住了,用力一挑,一块拳头大的圆石头滚出来。安平如获至宝,捡起来握在手里。
上了车,心里踏实了些。石头虽然不是很大,但砸在后脑勺上足以致命。格雷先生要是敢对她动手,等待他的就是这个。安平拂去石头上的沙土,放在膝上,再把皮包盖在石头上。想了想,她解下围巾,塞进包里,她可不想搏斗起来,被人一把扯住围巾勒死。
正在安平准备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时,格雷先生耸着肩大踏步走过来,打开车门对安平说:“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你进来喝一杯咖啡吧。”
车灯没开,怎么看都觉得夜色里他的眼睛像狼眼一样,闪着不定的光。她死死盯住他的眼睛,恨不得眼里飞出子弹来,手在皮包下紧紧握着石头,脸色凛然、声音尖厉地说:“不!我就在这里,请你快一点!”
格雷先生回到机库。安平又松了口气,只要他不在,安全系数就上升了。他有没有枪?要是下次他端着枪出来呢?那只能曲意逢迎见机行事了。
想到枪,安平一下想到自己的老父亲。父亲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身上留下好几处枪伤,现在虽年事已高,却身体硬朗。不,我不能像只食草动物一样坐以待毙,安平陡然生出一股豪气,来吧,格雷先生,今天咱们就拼个鱼死网破。
格雷先生再一次出来了,两手空空,安平还是攥紧了手里的石头。格雷先生上了车,说了几句“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点火开了车。安平一声不吭,有些意外,但收紧身体,背靠着车门,面对着他,警觉地保持着防卫姿态。
车子一口气按照原路返回。安平本想让他把自己放在超市门口,但超市已经关门。格雷先生径直上了大道,开往安平家的方向。
安平没让他送到家门口,提前几分钟下车,眼看着格雷先生的车消失在黑夜里。才疾步穿过社区的小街走回家。这就结束了?这就完了?她竟然在一场酝酿着的生死搏斗中全身而退?安平的心“扑通扑通”跳着,深深吸进一口雪中冷冽清新的空气,全身轻盈得要飞起来。
多年后,想到雪中的这一场经历,安平总有些恍然,自己就那么轻松地逃掉了一劫?也许格雷先生从头到尾都无恶意,是自己智子疑邻,冤枉了一个好人。但她更相信女人对危险的直觉,在一个暴雪天,不经同意把一个陌生女子带到人迹罕至的陌生地点,总有点蹊跷,也许正是她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强硬态势让格雷先生打消了某些念头。
从那以后,但凡飓风暴雪的恶劣天气,只要公司一通知提前下班,安平毫不拖延,立刻就回家,而且,她再也没搭过陌生人的车。
第120天 是你拯救了我,不是我拯救你
九月二十五日星期四,第一百二十天
早上,我冒雨去一家俄国儿科医生诊所考察,苟福医生误诊的小病人就是这位医生给治好的。诊所在教堂大道,坐地铁只需一站路,走过去二十分钟,比苟福医生的诊所多走十分钟。
在外面等了一会儿门开了,一眼望去,候诊区朴素局促,只有四五把椅子,病人多时可能都没有地方坐。前台美貌的俄国小妞冷眼冷面,嘴里嚼着口香糖,告诉我,本诊所无需预约,先到先看。随到随看省去了提前预约,但为了排在第一个,冬天的大清早我得带着小婴儿站在门外等吗?
我介绍了优优的情况,问:“趁着现在没有病人,能不能让我跟医生说几句话?”
俄国小妞漠然地说,医生还没来呢。
我只好给医生写了封短信,请她转交。
候诊区来了一位印巴妈妈,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坐着等医生。教堂大道附近印巴人很多,我们想吃印度饭到这边来会有很多选择。印巴人像中国人一样,不但做自己传统的餐饮,邻近国家地区的美食也大包大揽,除了“旁遮普食府”、“大印度咖喱”、“麦地那巴基斯坦风味”外,还有“土耳其烤肉三明治王”、“撒哈拉甜点”诸如此类。
据说肯辛顿是纽约最民族多样化的地区,犹太邻居、俄国诊所、印巴餐馆、中亚超市、华人洗衣房、美国小资产阶级混聚在一起,各得其所,相安无事。
出去时,刚一推门,一位中年男人正在门外收伞,我认出来了,他就是那位俄国医生(网上有照片)。我正要跟他打招呼,他昂首阔步径直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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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雷切尔。
优优状态良好,他像一个正常的未满月新生儿,是能带来希望、欢乐和憧憬的宝贝,已经颤颤巍巍驶入生命自设的轨道,尼克由医生、护士如同火箭助推器,完成使命后就要离开他,今后,将只剩我们两个伴随他、照顾他了。
他在保罗的怀里,与保罗两相确认着彼此牵挂的眼神,他以一个哈欠宣告了他的满意。
他在我怀里,无需确认,便兴高采烈摇臂蹬腿,把和尚衫都折腾松开了,露出半个肩膀和小胸??脯。我把响环摇铃塞进他手里,他还不知道抓握,我坚持着给他,一次、两次、三次……他最终紧紧地握住响环摇铃,再也不撒手。
平安无事的尼克由时光让我们像长途跋涉后的马匹,短暂的憩息变成珍贵的享受。每天赶往尼克由已成惯性,无需劳心劳神,无需太多动力,虽然主观上我们一直想把他早点接回家,但这漫长的一百多天里,我们在心理上增长了依赖尼克由的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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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林木参军去到边疆,临行时种下一棵葡萄……”
从袋鼠抱开始,我发现自己会唱的儿歌少得可怜,一开口唱的总是刀郎的歌。
“可克达拉改变了模样,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
我唱着歌,又恍惚起来,我这是在哪里,怀里抱着谁,我怎么会对他唱这些千山万水之外的歌?世界真的离我这么远,只剩这些优美的歌曲还连通着过去?
下了一天雨,六点时天放晴了,雷切尔对着窗口叫:“看哪,彩虹!”
护士们涌到窗边去看,保罗拿着相机去拍照,我抱着孩子坐在躺椅上不动,将来要放弃的事比彩虹多了去了。
我有你,可以不要彩虹,可以不要万水千山,除了刀郎其他的歌可以不听。狭隘吧?愚昧吧?偏执吧?笑骂由人去,为了未来我们共享的时间、空间、审美与哲学,还有什么不能放弃?茨威格在《象棋的故事》说过,“一个人越是在一方面受限,他在另一方面就越接近于无限。”所以,放弃也意味着获得。
overwhelming(颠覆性的、压倒性的)!医生、护士、社工、保险公司职员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这个词,在别人称为“喜诞麟儿”的一刻,我的世界、我的生活被彻底颠覆了。现在,你是个小小的支点,我要为你挑战自己一次,在远离世界的那一端压着长长的动力臂,把被颠覆的生活一点一点扳过来。
不管你有多小、多弱、多丑,你也是最纯洁的、最美丽的新生命。你将是我与现实最紧密的链接,为我开辟了另一种生活的路径,你承接了我作为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付出和奉献,我死以后,你是我遗存在这个世界真正活过的、爱与痛的证明,是将我从时间无所不摧的毁灭长河中拯救出来的生命方舟。
是你拯救了我,不是我拯救你。
尼克由的广播在通知:“注意了,三十四周双胞胎马上送达,请各方准备好接收。”我们将要回家,而尼克由医生护士面对幼小无助生命的日子没有尽头,他们的拯救工作要永远继续下去。
第121天 两害相权取其轻
九月二十六日星期五,第一百二十一天
去马考夫医生办公室取药。先前打过两次电话确认药放在前台待取,我一报名字,前台却告诉我稍等一会儿,医生想见我。我并不想见他,虽然他尽职尽责,打过几次电话询问孩子情况,我却没有心思把一切再向他复述一遍。
只能硬着头皮进了办公室,进门靠墙的桌上陈设了一件古色古香的中药房草药抽屉柜,每个抽屉外面还写着楷体的中文药名——对异国文物的爱好是医生的私人趣味。办公桌上挂着几幅他两个成年孩子的照片,从没见过他妻子的照片,肯定离婚了。他把诊所当家,每天结束正常工作后,在办公室给病人打电话,征询对治疗的意见,或追踪手术后效,如果家有爱妻等待,该不会这样。
据说美国的医生离婚率很高,几年医学院上下来扒一层皮,几年住院医干下来再扒一层皮,等真正当上医生,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多,说话要比新闻主播自信,笑得要比志愿者亲切。马考夫医生,精明能干,性格强悍,是个好医生,却未见的是个好丈夫。
他高高瘦瘦的身板还像以前那样挺直,仿佛对所有的意外都有成竹在胸的应对策略,光头还是像被机器打磨过一样锃亮。他在病人中口碑颇佳,对治疗妇科疾病很有经验,擅长开刀,说不定癌症患者都能被他起死回生。但是,他不是上帝,碰到流产这样的事他也回天无力,他告诉过我,他的一位病人孕期六个月时流产了。
马考夫医生是典型的西方人,有理性精确的头脑和冰冷刚硬的意志,不像钟医生和阿塔拉医生这些亚洲医生有家人般的温暖。但是,他同样让我信任。
我向他汇报了优优最近的进展,他点头,露出欣慰的神情。
他问我取针剂回去做什么。我说我的一位朋友也许能用上。这种针剂很贵,3500美元一支,正常情况我要从20周打到36周,每两周一针,保险不支付的话根本打不起。但这昂贵的针剂也没能救优优。
话说回来,没有这针剂,说不定悲剧会更早发生,说不定没有优优了。
我犹豫片刻,还是问马考夫医生:“我不明白为什么库瓦医生不给我做宫颈缝合。”
他沉吟着:“你最后的问题是胎盘剥离,这和宫颈缩短是两个问题。”
“也许是宫颈缩短引起的胎盘剥离呢?”
他不以为然:“你有腺肌瘤,也许是腺肌瘤引起的。”
我无语了,不能百分百接受他的话。他和库瓦医生——涂着绿指甲、穿着蕾丝衣、上过时尚杂志的犹太女医生——有密切良好的关系。
如果是阿塔拉医生这样告诉我,我也不会完全相信他吧?我会认为他在安慰我。除非,上帝按下他电脑的日历键,回翻,再回翻,回到优优出生前,让我重新选择一次,重新经历一遍,我才能确定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在马考夫医生那里多耽误了十来分钟,急匆匆搭地铁去“目标”超市,保险公司的奶泵只有在那家超市的药店能提取。把处方交给药店柜台,被告知要等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太久,能不能让保罗下班后去拿——离他办公室不太远?
不远也要坐几站地铁,何况他经常不能按时下班。我在店里转了转,买了些小毛巾,喂奶要用毛巾盖在胸前,一吐奶就要换干净的,在医院毛巾布单用量很大,我应该备些小毛巾。
然后在柜台附近转悠,烦躁不安地等着药剂师叫我。我怎么变得这么焦虑?一个小时都让我焦虑不安。
一个小时过去,再去前台问,还要等一会儿。我伫立在柜台旁不走,让药剂师分分钟看见我,无法忽略我,早点打发我走才是。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一个男职员从后面出来叫我,核对了姓名生日,给我一个手提包装盒。
“我应该什么时候归还?”
“不用归还,是你的了。”
“噢?!”怪不得保险公司不提供医院级别的,原来不是租赁,是一次性消耗品。
护士雷切尔。
下午两点半到医院,晚了半个小时,以为赶不上喂奶,结果护士等我去了才热奶。我抱着喂了四十分钟,吃下去40毫升。
喂完奶,把优优放进摇摇秋千,把右边枕头垫高,让他向左侧睡,盖了两层布单,肩膀处掖紧。
在摇篮里,看他的头型挺正常,放进摇摇秋千,也许是角度不同,头型显出异常,像被揉捏过的面团一样,右边扁,眉毛以上过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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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头小酷哥医生来问我对g-tube手术的想法。我说:“那是我们最后考虑的事。”已经跟主治医表过态了,但小医生也要尽他的职责,做他的工作,了解父母的意见。
我倾向于万不得已可以带胃管回家:“胃管的问题是怕孩子把管子拉出来,我给保险公司打过电话,问他们有没有上门护士,如果上门护士能帮忙插入管子,我就不那么担心了。但保险公司还没有回复。”
“那下周早期能有最后决定吗?”小酷哥主要负责沟通,没有决策权,他大概还不知道古医生以及司彤乐都要求我们学习插胃管了。
“也许。”
小酷哥走到门口,我又把他叫回来:“g-tube跟疝气是在同一个位置切开吗?”到现在,我尚不清楚g-tube到底怎么回事,老觉得跟现在的胃管差不多,只是在肚子里的那一端需要通过手术固定住。
“不是。”他掏出手机,“等一下,我找给你看。”
他用手指放大图片,把手机伸到我眼前。尽管图片上是一个笑嘻嘻胖嘟嘟、白嫩漂亮的卷发小男孩,但他肚子上的g-tube还是让我不寒而栗,是一根短短的管子直接插在肚皮上,开口处有一个按钮小开关,像充气玩具的嘴。我不要!
雷切尔在旁边帮腔:“很容易拿掉,一取掉创口就自动愈合了。”
我不要!我——不——想——要!
“这个要放多久?”我不愿意让他们看出我受到的冲击,佯作镇静地问。
“一直到三岁。”我又是一震。
光头小酷哥接着说:“当然了,有了g-tube,他还是可以用奶瓶吃奶,但是g-tube要保留到三岁,不然,一旦进食困难,又要动手术放进去。”
这将是一个悖论,用它,越发自己不会吃奶;不用它,手术白做了。只要有它,很难让我们不依赖它。
晚上在家,保罗说:“有了g-tube,喉咙里没有胃管,他吃奶会更顺畅些。”
我默不作声。这也许是真的,但两害相权取其轻。
第122天 他有自己心里的太阳
九月二十七日星期六,第一百二十二天
早上要和保罗一起去俄国儿科医生诊所,希望和他见面谈谈。我先去,在开诊前二十分钟到达那里,一位西裔妈妈带着四个孩子候诊,候诊区就没多少空地了。
上次的前台接待员好像已经把我忘了,我不得不重复一遍我的问题,她跟上次一样说医生还没有来。
我去门口等着保罗,跟上次一样看着医生器宇轩昂、目不斜视进到里面。保罗姗姗未到,我又进去问接待员,能不能让我见医生。她到里面去了一下出来告诉我:“医生说,因设备器械有限,不接受这样的病人,请你们去找其他医生吧。”
儿科诊所只做常规检查,需要什么特别的设备器械?
就这样被拒之门外。也好!
尼克由推荐的还有一位普莱斯医生,他以前曾是尼克由的主任医生,是富有经验的理想人选,但他的诊所不在附近。冬天我带着孩子推着童车上下地铁去看医生,一旦遇上雪雨风霜,如何应对?叫电召车?——那我得随身带着婴儿车座。
护士艾维塔。
护士说早上贝比只吃了5毫升、10毫升。
两点钟喂奶,吸吮和吞咽都好,中途我想拔出奶嘴让他休息,他咬得紧紧的不松口。还剩15毫升时,“呼啦”一下吐出来,吐得毛巾上、我身上都是。我很懊恼,如果我不坚持要喂剩下的15毫升,说不定不会吐。教训啊教训,每天“悲剧”重演,每天得到不同的教训。
无法确定他吐了多少,实际吃进多少。艾维塔思忖了一下,把瓶子里剩的奶加到30毫升,用喂奶机喂了进去。
“够吗?他会不会饿肚子?”
“宁肯少一点,也不要过量。”艾维塔说,“他吐出来的不全是奶,还有胃液。”
他吐完之后神清气爽,左右顾盼。我把他放在摇摇秋千,按下音乐开关。他随着音乐,两手摇摇摆摆,跳了一个小时舞。
隔壁b4床位新来一位贝比。贝比个头很大,浑身像洗澡时涂了一层香皂沫一样,头上更是满头白色小泡沫。护士用布单擦拭他的身体,是刚生出来的吧?这么大,可能只有轻微症状,很快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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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前一小时离开尼克由,坐车直接去王老先生的老人公寓。
门开着一条缝,一个小方木块顶着门框,防止自动锁撞上。这是护理公司的要求。护理员下班后,如果老人自己在家摔倒或发病,按下挂在脖子上的“一键呼叫”按钮,自会有救护车前来,留着门是方便急救者进门。
屋里一片黑,窗帘没关,街上的灯光洒进来。我在门口喊了几声,才听见里面床上有王老先生的答话。我打开灯,他慢慢扶着助步器走出来。
“王先生,吃饭了吗?”我扶着他坐下,看见旁边餐桌有一碗一盘,上面倒扣着小碗,护理员们都是给他做好晚饭才走,“还没吃呢?”
早上我打电话,是一个香港护理员,不会说普通话,英文也只会最简单的,几乎没法交流,最后好容易弄明白她是临时代工的。
我几次打电话想跟王老先生商谈跟出版社的接洽,他耳朵不好,跟他讲电话,完全是他说他的,我说我的,驴唇对不上马嘴。
“我把饭给您热一热,先吃饭吧?”我凑近他大声说。
“不要忙不要忙。”他不理会我的问话,摸摸索索从桌上找出一张彩色名片,“听小李说你病了,去看这个徐医生吧,她以前是我的家庭医生,医德好、医术好,人又漂亮、又热情……”
“我已经好了,王先生!”我对着他的耳朵说,“我来就是想问您,我找的出版社您满意不满意?上次我让李阿姨把出版社的简介拿给你看的。”
“出版社啊?好,你去找吧,我信得过你。”
“我已经找到了。”我眼睛在桌上扫了一下,看到堆积如山的打印纸上我的大黄信封,拿出来抽出打印件给他,老人家耳朵不行,眼睛还可以,“就是这家公司,800元可以出30本,如果您同意,就可以把稿件发给他们,可能还要签个简单的合同。”
他突然不响了,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我再三问他,他只盯着打印件,“嗯嗯哼哼”没有明确意见。
老人家是叶公好龙,还是只享受过程,不要切实结果?
我望着他这间寒怆的公寓,一张旧三人沙发,两个书架,一台老书桌,一台像恐龙般古老的台式电脑(从来没见开过)……家具、日用品都简陋破旧,刚刚能满足功能性需求,但是书架上那些年代不一的书籍、地上几个纸箱里的旧报纸、这一堆那一堆的打印稿,却昭示了老人家的精神需求。
也许……李阿姨说得对,我不应该把事情落到实处。他关心国家大事、世界局势,但奥巴马、马英九毕竟离得太远,只有写稿、改稿每天看得见摸得着,能跟人说道说道。他把出书当成最后的事业,心里总有个想头盼头,要是把这件事给他了结了,画个句号,等于抽去他精神上的支柱,他以后的日子不就只剩吃饭睡觉了吗?
也算可爱的老人了,从没说把吃喝玩乐当成最后的享受,却把写书出书当成终极目标。倒不奇怪,他本身就是书香门第,一辈子都是知识分子品格。我一进门感受到的黑暗、冷清、凄凉,对他都不存在,他其实有自己的一番天地,有自己心里的太阳。
现在他让我帮忙找出版社,与六十多年前他在日本为翻译出版《四书五经》找经费,心里揣着的是同一个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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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先生文章之三:《日本银行资助译印<四书五经>分赠各国大学》。
战后初期,王先生任国民党中央日报社驻日记者,在日本的《产业经济新闻》日报撰文《东南亚华侨的经济》,分析了华侨经济的举足轻重,倡议日本工商业与华侨合作。当时的日本银行总裁一万田尚登读到专论,有所启发,约请王先生见面餐叙。五十六岁的银行家与二十七岁的小记者结下了忘年之谊。
王先生学术界的朋友、东京大学的教授们得知此事后,建议他回请银行家,提请一万田尚登资助译印中国古书。于是几人合作,以王先生名义写信求助:“鉴于日本军国主义时期译印的中国古书错误太多,谬误深远,甚感不安!多年来一直想重新译印改正,可心有余而力不足,缺乏经费,忧虑良久,特请阁下慷慨解囊为盼。”
一万田尚登接受了邀请,派秘书前来约定了宴请的时间、地点、陪客、谈话要旨等。届时,王先生带足钱款,由当时民国政府军事代表团团长朱世明(相当于驻日大使)陪同,参加了以一万田尚登为主的日本十大银行董事长、总经理出席的餐会。一万田尚登肯定了中国儒家文化的价值与影响,感谢专家学者的动议和热情,特别褒扬了王先生作为一个年轻人的看问题眼光的准确与深远。当天,经各位银行家与学者们商谈后,圆满解决《四书五经》重新译印的经费问题。
译印后的《四书五经》免费分送到世界各国的大学,多年后中国人在各国大学读到日本人译印中国经典,大概不会想到其来龙去脉吧。
当年这位被日本银行总裁称赞的年轻人,走过六十多年岁月,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而他对文化的热爱、对书的情感却从来没有随着年龄衰减。
(注,一万田尚登从1954年起,出任过日本四届内阁大藏大臣,相当于财务部长。)
第123天 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创造什么奇迹
九月二十八日星期日,第一百二十三天
新奶泵力道并不是很弱,但泵不出奶,情急之下,我只用了几分钟就换回到原来的奶泵,还是不行。这就怪了,难道开头没开好,憋回去了?
(注:优优回家几个月后,我退还了租用的奶泵,改用新奶泵泵奶。)
再去婴幼儿用品店采购。摇摇秋千不是太高太大,就是功能繁多,像医院那种简单实用的现在断货。还是从网上买吧。
买了两套布单,两床绒毛毯。应该够了吧。花花绿绿几排几列奶瓶,不知道选哪个好,最后还是根据网上的评论,买了b博士的一套三个的奶瓶套装,它独有的设计是有一个通气管。这些别的妈妈在孩子出生前就做的事,我现在才做。
护士艾维塔。
回家一点多,到医院时三点。在医院大厅碰见保罗,说优优先吃了30毫升,吐了很多;放回到床上换尿布,有大“臭臭”。护士说他太忙,上吃下拉,所以吐了。“换完尿布他又吃了30毫升,没再吐。”
我进去,看见孩子的衣服有点潮,再一摸,右边衣襟都是湿乎乎,屁股下还放了一个尿布。为什么尿布会在这里?是防呕吐吸潮的?
我拿了一件干净和尚衫来给他换,顺便把身下潮湿的布单也换了,赫然看见尿布里的大便,跟尿布堆在一起的是擦屁屁的湿纸巾,优优就睡在大便尿布和湿纸巾上。这会儿湿纸巾的水分被他的衣服和布单吸走,已经半干。
保罗回来我问他是不是他换尿布以后没有扔掉尿布和湿纸巾。他直眉立目地否认。他是吃奶以后才吐,吐了以后换的尿布,我99%肯定护士不会让脏尿布留在摇篮,让贝比睡在大便尿布和湿纸巾上,特别是这个认真负责的艾维塔。
五点护理时,我亲眼看见保罗把换下来的尿布放在床窝窝边不管了。我说:“你没有扔尿布。”——100%肯定是他干的。他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低声吼道:“是的,我没有扔!”那意思是:你要怎么样吧?!
我没说话,翻他一个白眼。认个错不行吗?下次记得改不行吗?!
他伸手要抱孩子,我挤过去,抢在前面抱出来——你凭什么抱?你这个让孩子睡在大便尿布和湿纸巾上稀里马哈的爹!
五点吃得不顺利,吃了20毫升,吐了一大堆在我胸前;继续喂剩下的40毫升,又吐一大滩。剩下的不敢再喂,只能用喂奶机。我总怕他吃得不够,提醒艾维塔他吐了吃进去的一多半,艾维塔添进30毫升。
保罗问我出院后早期干预的事,我答,病人代表边卡说要等几个月,她早先曾说要等几个礼拜,现在又说要等几个月。他一听就急了,一遍又一遍问我边卡怎么说的。他从来不催不问,事到临头才着急忙慌,这会儿跟我急赤白脸。我也不耐烦了,没好气地说:“她就是这么讲的,为什么要我重复一遍又一遍?”
保罗先是恼羞成怒,后是蔫头耷脑,一声不吭出去了。我抱着优优坐在躺椅上,来了两个相貌、打扮都体面半黑的女士,其中一位头发卷曲有致、红唇艳光闪闪,笑微微跟我打招呼。我礼貌性地小声回了一句“嗨”,太多次相关不相关的人都来说几句相关不相关的话,我在这里四个月,疲沓得不想多费口舌了。
“红唇”笑容依旧,弯下腰,想说什么,又收住话头,改问:“你说英语吗?”
我轻轻点点头。
司彤乐从后面上来介绍:“这是杰姆斯的妈妈。杰姆斯是二十六周早产儿,妈咪每天在这里,几乎变成了尼克由的护士。”又转向我,“这两位是医院的护士主管。”
我还是点点头,没说话。对我来说,她们远不如司彤乐更重要。
“红唇”主管没介意我的态度,仔细听着司彤乐的介绍。
“在尼克由几个月,她的英文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司彤乐又说。
三人在b房间参观着谈论着,姗姗离去。
原来在司彤乐眼里我的英文那么差,她要是知道我在美国大学里是全a生,会怎么想?她一定会认为我是受打击过度,出现语言障碍。
口语确实是我的弱项,不管是英文还是中文。
保罗进来,讪讪坐在旁边。我早上跑了一趟远路去采购,中午吃了饭就赶过来,一天奔忙,加上跟他怄气,身心疲惫地靠在摇椅上,不想跟他说话。一位五十多岁、清瘦和蔼的白人护士从b8的角落过来,笑容可掬地问候:“你们好!”
我记得她,她就是以前看见我抱优优时说袋鼠抱是“最好的药”的那位,我当时错把她当成医生。她好像不是尼克由自己的护士,很少看见她,这两天她在b7、b8床位工作(注,事后得知她是皮克由的护士——picu,儿童重症监护室)。
“我从来没有照顾过你们的贝比,但是我想让你们知道——”她掏出手机给我们看,“这个女孩子,她曾跟你们的贝比是一样的状况……”
照片上是一群穿着运动衣朝气蓬勃的女球员集体照,她指给我们其中一个漂亮的长发女孩:“她也是脑出血四级,也有向特……现在她上大学,加入了校橄榄球队。”
“噢!是吗?”我坐直了,一时未能从低落的情绪里恢复过来——也许她正是看见我消沉的模样才过来的吧。
“开始是慢一些,父母有很多困难……”她用淙淙泉水般清泠的语调说,“但是,贝比是很勇敢、很坚强的,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创造什么奇迹。你们一定不能放弃。”
“是的,我们不会放弃的。”我的眼泪漫上来了,为了这个好心陌生人的善良和慈悲而感动。
“我试试看能不能找到这个女孩的联系方式,你们可以相互交流……”
“谢谢,谢谢你。”我说不出别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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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保罗来得早,本来我打算让他先回去,我多待一会儿,或者至少我陪他一起待到交班后,但他屡犯错误还态度恶劣,我不想再看见他,冷冷地告诉他,晚上不要再喂了,今天吐太多,八点用喂奶机喂。
第124天 在美国越久越理解东方文化价值
九月二十九日星期一,第一百二十四天
网络上父母上传的视频里,母亲把流食从连接胃管的漏斗倒进去,食物通过g-tube流进胃里。母亲举着漏斗和管子,以调节高度来控制流速,喂一次要一、二十分钟。我深深同情那个孩子和母亲,庆幸优优可以自己吃奶。现在医生不再提g-tube,说明医生认可了他的吸吮和吞咽能力。我要做的是尽快学习插入胃管,来保证他有足够的进食。
早上还是去了一趟前尼克由主任普莱斯医生的诊所。坐地铁五六站,下车后走七八分钟。候诊区光线暗淡,但面积不小,靠墙是一圈沙发,能容纳十几二十人落座。没有隔离的候诊区,不过新生儿有专门的就诊时间。前台接待员服务周到,表示医生可以去医院尼克由看看孩子。
然而,这里只有一名医生,一周只开诊三四天,也没有处理意外突发情况的机制。
我失望地从诊所出来。可能除了苟福医生别无选择了。
我向东走了几条街,这一片叫羊头湾,是新发展起来的“小广东”唐人街,有不少中国超市、菜店、餐馆和其他商铺。在纽约,中国人好像无处不在,除了曼哈顿下城、法拉盛、八大道三大中国城外,皇后区的阿姆赫斯特、布鲁克林的本森赫斯特与羊头湾是后起之秀。作为一个中国人,可以很便利地生活在纽约,特别是法拉盛因说普通话的华人多,生活方式基本能与国内接轨。
缅甸朋友卓玛家在附近。卓玛说过,她妈妈日常都去中国菜店买菜。美国店的叶类菜只有生菜、菠菜、洋白菜、甜菜叶、羽衣甘蓝,不说羽衣甘蓝这种吃不惯的,同样是洋白菜,美国的就傻大憨粗又硬又味道寡淡。而中国菜店品种丰富,新鲜水灵,都是周边中国农场主自种的,最近几年,在纽约可以买到莴笋、蒜苔、洋姜,除了茭白还是冷冻的(茭白依靠菰黑粉菌感染而长成,美国禁止种植),鸡毛菜没见过,我想不起来还有哪些食材是国内有这里没有的。
吃在纽约,缅甸人就没中国人幸福了。卓玛说,纽约没有一家缅甸餐馆,偶尔有东南亚餐馆会打出泰国、越南、缅甸混合风格的招牌,但他们家从来不去。
她说:“我妈妈每次回国,大箱子里都塞满了食物,居然一次都没有被海关抽检……我家有一个大冻箱专门放缅甸带回来的食物,塞得水泄不通,要用个什么,差不多得把冻箱的东西全拿出来才能找到。我就问我妈妈,你是不是需要画个冻箱地图啊?”
两个弟弟、两个弟妹和卓玛都上班,卓玛的父亲以前是老师,现在负责照顾孙子,接送上下学、辅导功课;她妈妈负责每天做一家八口人的饭。卓玛心疼妈妈,想带领父母搬出去住,可是凭她一己之力买不起哪怕一个小公寓。
卓玛家的事与中国何其相像。越南属于受中华文化影响的东亚文化圈,而缅甸不属于。然而,亚洲文化的内核就是家族文化,从家文化衍生出对荣誉的追求、对等级的维护、对长辈的尊重、对传统的继承、对集体的依赖。以前喜欢外向型西方文化中的彰显自我、个人主义,在美国住得越久,越能理解东方文化的价值。
美国总是给个人在生活上最大的便利、最大的自由,让个人以最少的羁绊立足于社会,所以解决问题靠技术、靠药物、靠政府机制、靠社会机构,他们不把靠家庭、靠父母、靠子女作为最强支柱。
中国人生了孩子,双方父母外加月嫂轮流帮忙,照顾宝宝的,照顾妈妈的,一大家人围着团团转,汤汤水水的补品不断,新妈妈就是有个什么忧郁症,也容易化解。而美国妈妈虽然强壮得不用坐月子,但是照顾孩子劳心劳力,没有家人帮忙,全靠自己三头六臂。保罗一位女同事有两个上幼儿园的孩子,尽管她只上半天班,但还是因为压力大,有一天在办公室直挺挺倒在地上昏了过去。还有一位母亲,在有第三个孩子后,心理上出现了问题,把三个孩子杀死,按大小个逐一放在地上,然后自杀了。
中国虽然不如美国富裕,却享用了更珍贵的资源:更紧密、更相互依靠的家庭与亲情。
我去菜店买了一些蔬菜,这样就不用妈再专门跑一趟买菜了。这也是亚洲文化,美国妈妈不会住在女儿女婿家给他们做饭,美国的女儿也不会不打招呼越权替妈妈买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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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安吉尔。
昨晚保罗回家说,优优转到b3去了。隔壁b9新来的贝比凯文有很多episode,晚上很多医生和护士赶过来,围着保温箱忙碌。有个护士说这里嘈杂拥挤,最好把他转移到b3——房间另一个角落。
我直奔b3去,这是薇薇安的女儿“热带鱼”曾经呆过的床位。b3隔一堵墙就是a房间,透过墙上的玻璃门a房间一切尽收眼底。我远远望着b10,那是整个房间最宽松的地方了,摇篮右边的墙上平台是空的,而这里,b3与b4合用一个平台,我的包和外套都无处可放。
b9的贝比怎么样了?前两天他小小的身躯陷在床窝窝里,照着紫外光,看一眼都心碎——优优刚来时也是这般大小。这时候的孩子还不属于我们,他脚跨阴阳两界,医生、护士、父母、家人以及贝比自己正在与阎王角力,与时间拔河,向上帝证明他不是一颗转瞬即逝的小流星,他是我们的小太阳。
来了两三天了,一直没见过他父母,也许妈妈还在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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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吉尔喂奶喂了一半,见我来了便交给我。我抱着让孩子休息了半天也没喂。
“你还没有给他吃吗?”
“昨天、前天,每次喂他他都吐好多,我现在都不敢喂他了……”我嗫嚅着,跟安吉尔我能实话实说。
“再试试,慢一点,吐也不要紧,吐了我们就换衣服好了,尽量喂吧。”安吉尔没有责备我的意思。
五点钟喂了一会儿,吐了一些在我身上。不记得吃了多少毫升,我不再强求他吃一定量,只要吃够半小时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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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没见过的印度男医生由媞克瓦陪着来,说疝气手术安排在下一个周二,不是明天的周二,而是一周后的周二。他口齿含混,话语在嘴里嘀哩嘟噜打着转,听起来晕头转向。医生是哪个部门的不知道,解释手术流程也听不清。
“好的,知道了。”我说。
“啊嗬,终于落定了。”媞克瓦舒了一口气,她要操的心真不少,尼克由有三十多个床位,三十多位贝比的父母都由她负责日常联络。
“好久没见你,媞克瓦,你还好吗?”犹太新年(rosh hashana)好像是在九月下旬,相当于中国春节,她是休假回家过节了吧?以前上学时,学校一周的秋假都选在犹太新年。犹太新年法定庆祝三天,但犹太人会自己调休,争取更长过节时间。
果然她说:“犹太人节日,要做好多点心,做好多顿饭。”
“是啊,”我十分理解,“对女人来说,节日比上班还忙,家务比工作还累。”
她同意:“比上班更忙、更累,还没有工资拿。”
第126天 压力太大,签字会做恶梦的
十月一日星期三,第一百二十六天
大清早接到媞克瓦的电话,手术前会议安排在今天下午两点到两点半,口气没有回旋的余地。
我给保罗打电话,他语调沉沉地说:“我已经知道了,有一个医生打电话通知了我,手术确定安排在明天。如果我们不做,那明天到下周二这几天,尼克由的费用保险公司不付,由我们自理。”
听起来像威胁。我们没有选择,生活在美国都是靠保险看病,美国的人均储蓄不到六千元,尼克由的日常费用一天要两三千元,没几天就够就破产了。
“你能不能给媞克瓦回话?我刚才联系她,没人接电话。”保罗问。
我再次打给媞克瓦,一打就通了。
“你不想让他早点手术?你不想让贝比早点回家吗?”媞克瓦有点咄咄逼人了。
“可是,原先会议安排在星期四,手术前不跟医生见面,不跟医生谈一谈,我们会不放心……”我已无心争辩,只是按照惯性在说话。
“已经改在今天了,今天跟医生见面。”媞克瓦简短地说。
“保罗在上班,他很难临时从工作中赶来,先前安排我们明天下午开会,他已经提前请好明天下午的假了。”
媞克瓦强硬地说了跟医生一样的话:如果明天不做手术,保险公司不会支付这几天尼克由的费用。
没有理由责怪媞克瓦和尼克由,只是突然更改手术日期,我在被催促、被逼迫的情境下本能地感到害怕、担心,本能地泛起对医院、医生的抵触和抗拒,心理上过不去。
媞克瓦说:“可以安排明天清早跟医生见面。别担心,如果保罗不能来,我会找一个翻译来,我们都会跟你站在一起。”
“好吧。”她这么说,也只能如此了,“我给保罗打个电话,他会直接跟你联系。”
稍后,保罗打电话回来:“手术时间是明天下午一点半,会议时间是早上十点。”
“那你能去吗?”
“我去。”他毫不犹豫。
真难为了保罗,时间改来改去,不知道他怎么去跟上司、法官、检控官、当事人解释、请假。
“我儿子做手术。”这一条理由还不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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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睡在摇摇秋千,我用布单把他盖得严严实实。他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安稳乖觉地闭着,从某些角度看,他正逐渐恢复小可爱的模样。
一手术又要变成小丑八怪。但是这道坎我们必须迈过去。
今天的护士是一位亚裔姑娘。中午两点喂奶时,护士加了一小袋营养液在奶里,有很重的药味(维生素?)。最后15毫升吃了一会儿就吐了,我擦他脸时又一次喷吐出来,星星点点几滴溅进我的鼻子和嘴里。60毫升的奶只剩5毫升在奶瓶,本来成绩斐然,这么一吐,大打折扣。
我告诉护士:“两次吐出来的量大约20毫升,也许更多。”
“可以补上15毫升,用喂奶机吧。”护士说。
她离开了,我以为她去取冻奶了,可过了大半个钟头她才回来,两手空空如也,没打算做什么的姿态。
“是不是可以给他用喂奶机喂奶了?”我小心提醒她。
“最低量45毫升已经达到了,不需要再喂。”
咦,我以为我跟她达成了一致,刚才她不是说喂奶机补上15毫升吗!
“最低量45毫升是指奶瓶喂的量,他摄入的正常量是68毫升。喂奶量是根据体重来计算的,由体重算出一天总的奶量,再除以喂奶次数,得出每次喂奶量。每增加体重1000克,要增加奶量10毫升。”我尽量客气地说,这些她不会不知道,“他马上要做手术,营养不够是不行的。”
她怔了一下,没说话,还是去热奶了。
在她眼里,我是多事的妈妈吗?在媞克瓦眼里,我是难缠的家长吗?随便吧,全世界怎么想我都不管,我首先应该对我的孩子负责。
稍晚,麻醉科医生来让我签字,我问了问题,签了。之后,一位小医生来让我签手术同意书,密密麻麻几页纸的英文,看一眼就头疼:“等我的先生来签吧,我读不下去。”
“你先生说英文吗?”
“是的。”
没想到刚过十分钟,又有人来让我签字,这回是一男一女两医生,女的鹅蛋脸,男的西瓜头,好像是昨天那两位。每次医生们自报家门都说得极快,从不让人听清,我靠脸记人。
我只能再一次跟他们说,我想让先生签字。
“你的先生说英文吗?”男医生好像为了确认此事而来。
“是的,英语是他的母语。”保罗也不会去读那密密麻麻的手术同意书,反正不签就不给做手术,必须得签,何必费力气。但我就是不想签。
“鹅蛋脸”跟我谈了些手术细节,切口在下腹部,很小;手术大约持续半小时到一小时,其中包括之前的准备和之后的善后,手术本身的时间并不长。
“手术以后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喂奶?”先前的手术之后,都禁食几天。
“马上就可以喂。”
“他会很疼,能马上吃奶吗?” “鹅蛋脸”大概不是尼克由的医生,不知道早产贝比喂奶的艰难。
“我们会给他止疼药。”
“西瓜头”说:“伤口会很小,基本上看不见,贝比的自愈能力很强——我是说,不一定百分之百恢复原样,但伤口最多是颜色比其他地方淡一些。”
我告诉他们保罗来的大概时间。对不起,医生们,让你们跑了一趟又一趟,但我的压力太大了,签字会做恶梦的。
保罗到后,“鹅蛋脸”和“西瓜头”又来了。保罗问了些细节,签了字。
保罗昨夜拉肚子,今天仍不舒服,七点交班时离开医院回家。我走路,7:45到家;他坐车,8:15到家。
第127天 今天早上简直要疯了
十月二日星期四,第一百二十七天
早上九点前离开家,保罗跟我一起去医院。
在尼克由门口,媞克瓦惊讶地问保罗:“你怎么来啦?我以为你不能来呢!”
“我也以为我不能来。”保罗一言难尽,只能说,“我打了一百万个电话才能来。”
左手、右手都埋了预置针,歪戴着戴条纹帽,帽沿高低不平,脖子上围着像泡泡纱一样皱巴巴的白布,身上盖着红蓝条布单,活像马戏团的小丑角。安吉尔解释:“我给他围了‘围巾’,他两个胳膊都插了针管,不能穿衣服,怕他冷,只能给他盖一点、围一点。”
谢谢,安吉尔!
十点钟在小会议室,古医生介绍了手术、术后护理及出院准备各种事项。过一会儿手术医生来了,坐在门口,说他刚结束了一个急诊赶过来的。
手术医生更具体地谈了病因、手术及后续工作:“疝气是指内脏器官离开原来的位置,滑移到其他地方,最常见的疝气是腹股沟疝气,杰姆斯得的就是这种——他的小肠下滑了。手术要做的是把他的小肠放回原先的位置,并修复引起疝气腹壁的裂孔或空隙。”
“疝气以后可能会再复发,即使是成年人也有可能得疝气,而早产儿得疝气的概率是10%。喂奶时少让贝比吃进空气,是降低疝气的一个办法。”
我听得好无奈:“早产儿的概率是10%,那他五岁、十岁呢?他早产就永远是早产儿,一直要适用10%的概率?”司彤乐和边卡爆发出一阵笑声。
医生们在会议上确定:出院后带喂奶机回家,尽快安排父母学习插胃管;尼克由负责跟保险公司联系上门护士事宜;边卡会给我们“早期干预”代理公司的名单,让我们尽早选好代理公司;回家前,我们要在d房间后面的小房间住一两晚,学习独立照料贝比过夜。
散会后,保罗要进去看看孩子再去上班。优优从昨晚十二点开始禁食,靠输液供养,现在不知道饿成什么样了。
进到尼克由,在走廊透过a房间与b房间之间的玻璃门看到优优已经转移到运输保温箱,塔蒂亚纳在给优优插有创呼吸机,安吉尔和一个男医生围在左右。优优被横放过来,头耷拉在床沿,塔蒂亚纳正在他脸上操作。那个形象使我大受刺激,他像一个无力反抗却坚贞不屈的受难者,正在经受惨烈的折磨。我的眼泪“呼”一下涌上来,咬着牙才克制着没有冲过两道门,把塔蒂亚纳抓起来扔到一边。
保罗说:“你别看,别看。”我扭过脸佯作无事,催促他:“你快去上班。”
有创呼吸机插完了我才进去。在享受了近一个月的自由后,再戴上呼吸机,像流放犯戴上了木枷锁,人也被关进传输保温箱,我要碰他只能把手伸进保温箱的小窗户。我目不忍视,退回到走廊,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依莱娜出来,看见我脸色不对,安慰我:“怎么啦?他不是很快就要回家了吗?”她不说还好,她一说我的眼泪就掉下来。
依莱娜有些诧异了,一百多天了,眼泪还没有流尽?
我再进去时,x光技师来了,要拍片确认氧气管插在正确的位置。但是孩子已经放进了保温箱,顶盖有两条金属横杠挡着,即使打开箱盖也没法拍照。两根氧气管是从保温箱的小空洞深进去的,现在除非是把呼吸机拔出来,将孩子抱出来,在摇篮插进呼吸机,才能拍x光。这时,安吉尔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让我抱着贝比照,我把他抱出保温箱,氧气管的长度应该够。”依莱娜——今天不是她护理优优的依莱娜——也果断地说:“我来抱着他照。”
技师没戴防辐射衣,她们抱着孩子照,等于平白挨了一次辐射。如果要抱着照,应该我来抱。
最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塔蒂亚纳下令,不用照了。
楼上手术室来的医生问:“可以走了吗?”塔蒂亚纳说:“我不是床位医生,不由我决定。”旁边尼克由的一位医生指挥:“可以走了。”
十一点半,几位医生护士推着运输保温箱出了尼克由。安吉尔长舒了一口气,搂着我的肩膀一直跟着进电梯:“妈咪,今天早上简直要疯了。”美国人不会对我有这种动作,安吉尔,不会说普通话,却跟我有中国人天然的亲近感,让我心生暖意。
电梯里,一位医生说:“如果你想进去,可以进到手术室里。”
“不,”我说,“我就在外面等。”不知道这是不是大老板——手术医生——的意思,我是真的不想进去。
上次植入向特,四十多分钟就出了手术室,今天的手术简单,我按这个时间期待,在休息室等到午后一点还没动静。早知道要这么久,应该先出去吃饭,即使现在出来也要半个多小时安顿,那时我再进去,加上到点要泵奶,三四点才能有空出去吃饭。
我马上起身去八大道,走过去六七分钟,买了一个盒饭几分钟吃完。回医院路上,接到媞克瓦电话,说医生要跟我谈话,手术后医生都是要跟家属谈几句的,但媞克瓦的口气听起来蹊跷,怎么不说“手术做完了,你在哪里”?她特地说医生要跟你谈谈,好像要跟我谈意外发生的事件,但愿是我自己杯弓蛇影太紧张太敏感。不过早上医生说过贝比有向特,所以手术会稍微复杂,难道真有什么节外生枝?我胡思乱想,脚底生风地赶回医院。
进去看见尼克由气氛平静,手术医生坐在护士“岛”边,和媞克瓦说着话,神色如常,见了我说:“一切顺利,有点小困难,但还是顺利的。”
“有什么意外吗?”我想知道的更多。
“没有。”是不想说太多,还是真的顺利?
我谢过医生,进去看孩子,摇篮里又垫了手术后的绿布单,他一副度尽劫波身心疲惫的样子,固定呼吸机的胶布本应粘在下巴上,却从嘴里穿过,勒着下唇。他赤身**,身上除了尿布就是一堆管线:氧气管、血压计、传感器……左手粘了一卷纱布保持手掌平直,以免预置针滑出,右手也一样绑了一块绿色塑料板。我拿了个布单给他盖上。
过了一会儿,塔蒂亚纳来拆掉了嘴上的胶布,换了新的。
我开始泵奶,期间看见他醒了,叫安吉尔。
“让他睡,让他休息。”安吉尔轻轻地拍着他,“你要是做了手术,也不想让人打扰,是吧?”
我远远地看见以前邻居b9凯文的妈妈,没想到她是中国人。她和孩子爸爸正起身准备离去,我只看见一个瘦削的背影,以及头上类似贝雷帽的帽子。这几天医生护士没有在云集在b9,那么贝比的危险期应该是过去了。
(注,很久以后,与我成为朋友的凯文妈妈告诉我,在孩子病危、我们搬到b3的那一晚,她是在休息室过的夜。)
晚上保罗留下来陪到很晚。
第128天 恢复得比上次快多了
十月三日星期五,第一百二十八天
我到医院时看见薇薇安坐在休息室。
“我在联系喂奶机,今天晚上我们要住在这儿了,我的‘热带鱼’大概星期一可以出院。”
“恭喜你!”我由衷地说。“热带鱼”比优优早出生两三个礼拜,孕周还小几天,情况一直不是很乐观,也终于可以出院了。卡洛斯、罗纳尔多、“热带鱼”三家人和我们渡过了漫长的几个月,是最熟识的病友。
薇薇安跟我一起进去,去了a房间。我在b3,隔着玻璃看见她抱着“热带鱼”,唱着儿歌,手握拳头,轻轻打着节拍。“热带鱼”的鼻子上还挂着鼻氧管。
薇薇安的父母偶尔会来医院,保罗见过他们,他说薇薇安的父亲是黑人,我因此想起来,有一次薇薇安跟一个皮肤浅棕的中年黑人女子在一起,两人看起来很亲密——那应该是她的姑姑吧?
怪不得我觉得薇薇安的样子有些特别,她的皮肤像在牛奶里滴了几滴墨水搅匀后的那种颜色,要是不说是看不出她的黑人血统的,她平时细腻、雅致的小资风格无疑是继承于她的母亲。
尼克由的这一切,对薇薇安来说都太淹没性、太沉重了吧。
刚才她告诉我,他们即将搬到明尼苏达。真可惜,以后很难有什么见面机会了。上次去中国城,想给“热带鱼”买一个长命锁作纪念,转了半天都没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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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艾维塔。
优优给裹了个蜡烛包,一直在睡觉。艾维塔说他看起来很困,需要休息。已经进食,但还没有开始奶瓶喂,全部都经由喂奶机。
三点多孩子醒了,我把他抱起来,拍着哄着。他左手的预埋针还在,右手的没有了,今天除了看起来有点困,没有其他异常。我把他放在摇摇秋千,换个姿势睡吧。
等他再次哭了,又把他放回到摇篮,他精神头虽没有平时好,但开始摇举着胳膊跳起藏族舞来。
医生说的没错,这次是小手术,他恢复得比上次快多了。跟他长大了些也不无关系。
这是你最后一道关卡,越过这一关,就踏上了回家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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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拉常让尼克由父母发送照片给她,她会挑选一些打印出来,开会时分发给父母。我把这些日子黛拉打印的照片标注上日期,装在一个小相册里,带到了医院。
“您看,这是他。”我给司彤乐看照片,她把眼镜推上额头,把相册伸得远远地端详着。
“大不一样啊!”司彤乐招呼护士们过来,她永远在给护士们加油鼓劲,贝比的成长就是护士的勋章,“我现在要去开个会,等一下我回来还要再看。”
护士们簇拥着看照片:“啧啧,妈咪做了很多工作,花了很多时间拍照片哟!”
想不到护士们夸起我来,我很想给每一天的护士拍工作照,又怕涉及**,不好意思主动要求。
这个小相册是为保罗准备的。他已经着手办理四个月的带薪休假,两个月是法定的父亲照顾新生儿假期,两个月是他自己积攒的年假。虽然是休假,也算暂时离职,办公室要让出来,私人东西都要清理了带回家。下周四单位要给他开欢送会,下周五正式离职。他的同事们凑份子在网上买了很多玩具,直接送货到家里。
小相册是准备让他在欢送会上给同事们浏览的,我带来是想让保罗预先看一下,怕回家以后累得不想动,会忘记。没想到护士们看了很喜欢。
尼克由的走廊上贴了很多老照片,从泛黄的颜色和照片上人物的衣着发式看,有些可追溯到1980年代、1970年代。不止是贝比的照片,还有不同的青年闲谈、郊游、弹吉他的照片。最初我纳闷这些不相干的照片为什么会在这里,后来才想到,一定是当这些年轻人小时候在尼克由时,相机还没有那么普及,他们寄来成年后的照片。
将来优优的照片会贴在墙上吗?会给后来的父母一些希望和鼓舞吗?
陈安之二:黑子追亲(上)
如果在三十多年以前的1979年,有人对安平说,你的后半生会在最大的资本主义国家度过,你会拥有一幢带游泳池的花园洋房,天天说英语,早晚开车上下班,整日对着电脑工作,会有个跟你不是一个国籍的孩子,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然而,三十年多前想都没想过的事,今天都变为现实,这一切的改变都始于1979年的那个春天。
1979年春,安平从部队文工团退伍。彼时中央刚刚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把全党工作的重点从阶级斗争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整个国家显出百废待兴、欣欣向荣的局面。安平借着这股东风,退伍回到北京。
转业后的工作由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安排,安平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档案交到朝阳区的安置办。也许是舞蹈演员出身,她的容貌、仪态、气质与众不同,在安置办一屋子的退伍军人中,显得格外耀眼:尽管跟大家一样穿着军装,但身材窈窕,皮肤白皙,五官该大的大该小的小,头发虽然泛点黄,却烫成当时不多见的波浪卷发,显得别有风韵。安平一进安置办,一屋子军人都安静下来,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安置办的接待人员姓仝,典型的北京大姐。安平交上自己的档案,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仝大姐一拍巴掌:“好啊!陆军、海军的退伍兵我们都有,就没有你这样的文艺工作者。小安,你对未来工作有什么想法?想去什么样的单位?”
安平说:“如果有文化馆的工作最好,我跳了十年的舞,希望发挥我的专长。或者去少年宫、幼儿园也行,可以教孩子跳舞。”
仝大姐满口应承下来:“好说好说,你就回去等通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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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个多星期,仝大姐打电话通知安平,分配她到国营大厂738厂,叫她来领派遣证,去厂里的劳资科报道。安平有些失望,不是“好说”吗,怎么给分配到工厂里了?
738厂的劳资科位于厂机关楼,管着全厂的人事档案和工资关系。安平报到后,劳资科在办公室给她加了一张桌子,让安平先熟悉熟悉厂里的环境和工作。
同一办公室还有两个人,一是五十多岁的女师傅,姓谢,一是三十多岁的小曹。带领安平熟悉工作的任务由谢师傅担当,安平也帮着谢师傅抄抄写写,干点杂活。
过了半个月,厂里的基本情况了解了,该熟悉的人、事也熟悉了,关于安平的工作安排却没有一点消息。劳资科加的那张办公桌不是久留之地,没有自己的位置,她的一颗心总不能落地。
安平去找劳资科长:“张科长,什么时候给我分配工作?厂里有没有适合我的岗位?”
“你的工作我自有安排,你先别着急,慢慢来,既来之,则安之。”科长手里端着一只大茶缸,一口天津话不紧不慢,还真没法跟他着急。听他说话有搪塞之意,但他平时对安平还挺关心,见面嘘寒问暖,第一天给安平加桌子时,他嫌科里原先的桌子太旧,亲自和小曹去总务处抬了一张新桌子来。
不管了,安平想,分配了我就去,不分我就在劳资科呆着。正好她准备考电大,开始把精力转到学习上,白天在办公室闲了就看课本,晚上去补习班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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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周末,下午快下班时,办公室门被敲响了,随后有人推门进来。安平的办公桌背对着办公室的门,她回头一看,好一条黑大汉,简直是李逵从水泊梁山下来了。这人身板魁梧,有些直楞、莽撞的鲁劲,好像随时能从腰后摸出两把板斧;肤色黝黑,扔到煤堆里都找不着;其貌不扬,但眉宇间透着不拘小节的硬气和豪气。来人的态度十分谦恭,对着安平点头哈腰叫了一声:“师傅!”
那一声“师傅”,撸不直的卷舌音,暴露了他胡同长大的老北京身份,有几分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浑然不吝。安平微微一笑,没有搭话。
“李逵”有点尴尬,讷讷地解释:“找小曹。”
坐在窗边的谢师傅招呼:“小陈来啦,小曹去市里办事了,也该回来了。你先坐会儿吧。”
“李逵”又对安平点头哈腰一番,那姿态活像电影里进了疯人院的横路敬二。一个像横路敬二的“李逵”实在有点滑稽,安平不觉莞尔,还是没搭理他。“李逵”踅摸着坐到安平对面小曹的办公桌边,心不在焉地随手抄起一张报纸看了起来。
看报纸就看报纸,他的一双铜铃眼贼溜溜地从报纸上缘瞟过来看安平,安平一看他,那双眼睛立刻躲了,报纸一升,整个脑袋缩下去。过一会,又像按下葫芦起了瓢一样冒了出来。
安平心里好笑,你要看就大大方方看,偷偷摸摸哪像个梁山好汉。
没多会儿小曹回来,一见“李逵”,嚷道:“哎哟喂,黑子你可来了,我这儿正琢磨呢,你要再不来,煮熟的鸭子可就飞了!”
被称作黑子的“李逵”站起来对小曹又打手势,又挤眉弄眼,要堵住小曹的嘴,不让他说话,好像两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曹哈哈一笑,拉着黑子到安平桌边:“小安,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陈威,外号黑子,你叫他黑大个、老黑都行,这可是我们厂的大秀才,两年前考上大学考走了。”
谢师傅:“小曹你会不会说话?岂止是秀才,人家是状元——北京市高考文科状元,全北京可只有一个!北大追着赶着招他他都没去!可惜了独占鳌头的第一名,将来我们家孩子能考到他一半我就谢天谢地了。”
“北大都不去那去哪儿?”安平将信将疑。
谢师傅:“去了北师大,北师大历史系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小陈将来是要当教授的。”
黑子倒有些赧然:“谢师傅您别臊我了,我那是高考志愿填保守了。”
安平十三四岁就参军,连初中都没毕业,最敬佩读书人,不由对黑子多看了两眼,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像,别说状元,连书生都不像,印象中的知识分子都是白白净净、文质彬彬、带着黑框或金丝边的眼镜。
两个大男人杵在安平桌边,黑子时时想跟她搭讪似地看上她一眼,让人怪不自在的。安平扭着头问谢师傅:“那他现在怎么还在厂里啊?”
小曹抢答:“这次不是想让他来……”黑子突然一阵咳嗽打断了小曹的话,咳了半天也没见咳出一口痰,干打雷不下雨。
小曹诡秘地笑了:“这次不是想让他来看看我们吗,好长时间没见了,还挺想的不是?”说着拍拍黑子的后背,手上暗暗使力,把他往安平面前一送,“黑子你看好了,这是我们厂新分来的安平,以后你的……那什么,啊,就看她了。”
黑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面红耳赤,对安平巴结地笑笑。
这两个人搞什么名堂,奇奇怪怪,神神秘秘,似乎瞒着她耍什么鬼把戏。
下班铃响了,这可救了安平,她拎起包,站起来,绕过桌边两个男人:“谢师傅,我先走了。”
小曹:“怎么这就走啊小安?一起吃个饭呗?”
谢师傅:“你别耽误小安,她要赶去夜校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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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她没看上我!”安平这厢刚出门,那边黑子就颓然瘫坐在椅子上。
小曹:“黑子你怎么这么怂,推着你你都不敢上前,你平时不是挺能耐的嘛,怎么见了人家话都不会说了?”
谢师傅:“小曹是你的不对,哪有不跟人打招呼就赶鸭子上架的,怎么你也应该先跟小安通通气。再说了,你这么挖仝大姐的墙角,到时候她可跟你没完!”
小曹不服:“我怎么挖仝大姐墙角了?小安又不是她家的大妹子。就算是她家妹子,也不能留在家里一辈子不嫁人,我忙里忙外保媒拉纤她应该感谢我!”
谢师傅嗤之以鼻:“瞧把您得瑟的!仝大姐用得着你来保媒拉纤?人家早有候选人了,她要把小安介绍给她家亲戚!”
话音刚落,科长进来探头探脑:“安平呢?”看见黑子点了点头,“来了!”
谢师傅:“刚走。有事?”
科长:“你们谁知道她家地址?”
谢师傅叨咕:“她来报到时填过表,表上应该有……”从柜子里抱出一摞文件,找到安平地址,抄下来交给科长。
“瞅见了吧,肯定是仝大姐要地址,”科长刚一出去,谢师傅就显出料事如神的得意,“前几天她就给我打电话要小安的地址,我没告她。”
谢师傅把茶缸的茶叶泼在窗前花盆里,收拾东西准备走:“黑子,你可真要加把劲了,要是小安跟别人谈上了,就没你什么事了。”
黑子坐着没吭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目送谢师傅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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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去安平家那天,她去参加电大考试了。幸好她不在家,不然那场面可就热闹了。据安平的姐姐说,当时屋里一个人,屋外一个人,她们的妈两头应付,像演话剧一样。
黑子去晚了,那天是一个白白净净、文质彬彬、带金丝边眼镜、三十岁左右的军官先敲的门。军官自我介绍说,他是总参谋部三部的,是仝干事的侄子,姑姑介绍他来跟安平见面。
老太太喜上眉梢:“是安置办的小仝吧?她刚来过电话,请进请进,快请进来。”
老太太一叠声催着女儿烧水泡茶拿瓜籽。姐姐在厨房烧开水,耳朵支棱着听老太太和总参三部的说话。总参三部的声音不高不低,语调不疾不徐,说他是总参谋部的小语种翻译,很快要外派泰国了,一去好几年,想在外派前把个人问题解决了。听姑姑说,安平十几岁就参军,在部队呆了很多年,父母都是老干部,根红苗正,政审肯定没问题。
姐姐刚把茶端上去,又听有人敲门。姐姐开门,看见一个高壮的黑小伙站在门口,说找安平。安平刚从部队回来,本地没什么朋友,忽然有男青年找上门,为的是啥不用问也猜到**分。
姐姐赶紧把老太太叫来,黑小伙倒也爽快,开门见山:“阿姨,我是安平厂里的同事,我叫陈威。”
“平平不在家,你请进来吧。”老太太一边往里让,一边疑惑地问,“没听她说过你呀,你跟她说了要来吗?你找她有什么事啊?”
“没事儿没事儿,她不在家呀!那我以后再来。”黑小伙笑笑,走了。
“哎哟,你坐呀坐呀,”老太太刚要关门,屋里这一个也走到了门口,“再坐一会,平平很快就会回来。”
总参三部的听见外面一个男人找安平,立马脸上挂不住了,外面人刚一走,他也要告辞。老太太正想打开话匣子好好跟总参的聊聊,半道杀出个黑旋风李逵,一下子鸡飞蛋打了。
安平回到家,老太太脸色不大好看:“咋回事,咋一来来俩?”
安平莫名其妙:“什么一来来俩?”
老太太:“安置办姓仝的给你介绍的对象,还有你们厂里的黑大个,一起在咱家开碰头会。”
安平吃一惊:“老仝给我介绍对象?她没说过呀。我们厂的黑大个又是谁?”
老太太气呼呼:“就是那个叫陈什么的。我告诉你啊,不能两个都要,得断一头。”
安平百口莫辩:“什么断一头,两个都得断。”想想不对,“没见过,不认识,根本没开始,断什么断?”
老太太只听见前半句:“那也不成,得留一个。要我说总参三部的看着挺斯文。”
姐姐插话:“总参外派的军官,说不定是间??谍。再说,他要去泰国,把平平带到泰国您舍得吗?就算舍得,平平不会说泰国话,那日子怎么过?别说泰国话,咱们楼上吴建红她姥姥说的广东话一句都没听懂过。”
第129天 我跟歌里的姑娘在医院邂逅
十月四日星期六,第一百二十九天
下周是保罗离职前最后一周,周末他要一整天加班,把工作安排好,以便顺利交接出去。
护士艾维塔。
我去采购些婴幼儿必备用品,回家晚了,将近三点才到医院。艾维塔说今天还是没有奶瓶喂,也许明天能行。体重3670克。
优优差不多恢复了常态,预埋针取掉了,又可以方便地抱出抱进了。他有时眼睛大睁着沉思,皱着鼻子打哈欠,有时含着安慰奶嘴,不哭时嘴小如樱桃,哭的时候大如黄杏。今天,他露出了一个最大、最彻底的笑容。
他的头不规则地扁,像一个揉馒头的面团没有搓圆,左边比右边平一些。琳达以前告诉我可以订做头盔矫正,艾维塔却说,戴不戴头盔,对于矫正头型没有太大区别,小孩子的头最终会自己长圆。
三点钟喂奶机喂完奶以后,我打开摇篮上音乐“树”的开关,他又开始手舞足蹈,眼睛亮闪闪,很兴奋的样子。到六点半他还无困意,我实在忍不住,把他抱出来,结果不到半个小时就吐了。艾维塔闻讯跑过来,手脚麻利地换小褂,把摇篮里床单床铺也换了,顺便换了尿布。她涂了很多尿布霜在小屁屁上,我想起上次树妖姥姥批评我:“不要用那么多,很难清理。”我是跟护士学的呀,除了树妖姥姥,护士们都用得很多。
“如果可能的话,我更愿意用布尿布,纸尿布不透气,会引起湿疹。”最近我和妈在家做针线活,缝几个棉布的尿布垫,我买了几十条小毛巾,也许能当尿布用。婴幼儿用品店有专门的尿布垫,但外层也是不透气的聚酯纤维。
“在我们国家也是用布尿布的,用完洗了,晾干,还可以再用。” 艾维塔笑了,举起双手捏着想象的尿片,做了个晾晒的动作,“这个国家不一样。”
“现在中国也用纸尿布了。纸尿布很难降解,一个孩子用到两三岁的纸尿布是相当大的污染。”我说,不过洗尿布很繁琐,总不能每天为几块尿布去一趟洗衣房吧,倒是国内洗衣机都在家里,也有小号的洗衣机,可以避免用纸尿布。
“你是从牙买加来的吗?”高瘦的艾维塔与肯尼亚一样,肤色棕黑,一看就是加勒比人,她们俩更相似的是淳厚、和善的气质,让人容易亲近信任。
“圣文森特,在西加勒比。”
“前两年,我坐游轮去过加勒比。”我掰着指头回忆,“去过波多黎各、圣马丁、美国维京岛,还有多米尼加共和国。”
“那是在东加勒比。”说到加勒比,艾维塔的声音都柔和了。以前我在银行办事时,银行一个加勒比女职员对我说,她受不了纽约的冷。同样从加勒比来的艾维塔,一定也很想念热带的故乡吧?
我不解的是,圣文森特就在我去过的那几个岛的下面,艾维塔为什么说圣文森特属于西加勒比?我以为西加勒比应该是靠近中美大陆的沿海一带。
从纽约去加勒比,游轮要在海上走三天,我无事就抱着旅游手册看,对加勒比国家略有了解。圣文森特是英联邦国家,全名叫圣文森特和格瑞纳丁,其中圣文森特是主岛,周围环绕着格瑞纳丁群岛。人口很少,国内我家那几十栋楼的西园新村人口相当于圣文森特全国人口的一半。
“我喜欢加勒比,碧海蓝天白沙滩,棕榈树椰子树芭蕉树,很漂亮。音乐动听,人民友好,大家都跳萨尔萨。”
“谢谢。”艾维塔露出几分谦逊、几分骄傲的表情。
加勒比诸多岛国都是浪漫的度假胜地,每一处海滩都能印在明信片上,加勒比音乐节奏感强,乐器以各式各样的鼓为主,还有响铃、沙锤、锯琴等,多为打击乐器。夏天在纽约的康尼岛,赤手空拳的加勒比黑人兄弟,捡两根木棍,把垃圾桶倒扣过来,也能敲奏得天花乱坠。
我以为最能代表加勒比风情的是只有两句歌词的西班牙语歌曲“oye o va”,在康加鼓、沙锤、竹笛演奏出的恰恰节奏里,那一遍遍重复的“oye o va”,如萨尔萨舞一样热情奔放、摇曳多姿,绝对让人想闻歌起舞:
“听听怎么样,我的节奏;
享受人生最棒,我的姑娘。”
(oye o va,ritmo
bueno pa' gozar, mulata)
这里的姑娘(mulata)指的就是兼有欧洲白人和非洲黑人血统的克里奥女性。早年我在国内听胡里奥??伊戈兰西亚斯唱这首歌时,并没有想到我能跟歌里的mulata们会在医院邂逅。
艾维塔、肯尼亚、太妹、玛利克罗……这些黑皮肤的尼克由护士们,用她们的爱心和行动向我证明了肤色没有对错,黑皮肤的她们也同样可以是优秀的护士。
(注:oye o1962年由墨西哥拉丁爵士和曼波音乐家铁托蓬特tito puente创作,经美国“山塔那”拉丁摇滚乐队演唱后,广为流传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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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周五太阳落山到周六太阳落山,这一夜一天是犹*息日,哈希德犹太人严格遵守教义,安息日不能触碰任何电器开关,很多住宅从周五下午起就让灯亮着。今天星期六,一整天哈希德犹太人社区街上没什么车,行人稀少,大片的街区像死城一样,只有秋风扫荡落叶。
陈安之二:黑子追亲(中)
老太太一听有理,转而问:“你们厂里的黑大个是干什么的?小伙子人是真朴实,裤子膝盖头上打了两个大补丁,脾气挺好,对人有股子热乎劲。”
姐姐意犹未尽:“总参的说不定挺霸道的,一听见有别人找平平,脸色儿都变了。可惜啊平平,他倒挺像你喜欢的那种知识分子。”
安平烦了:“有完没完?自己出嫁了,腰板硬了,说别人的闲话特别有意思是吧?”
姐姐过来胡撸胡撸安平的头发:“我们这不是关心你吗,明年你就二十五了,再不赶快找就变成老大难了。”
老太太却笃定地说:“不能赶快找,要好好找,找个好女婿一辈子都不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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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一进办公室,谢师傅就问安平“怎么样”。安平说不怎么样,没发挥好,说不定这次考不过录取不上。谢师傅凑近了说,谁问你考试了,问你对黑子感觉怎么样,他在你家表现得怎么样。
安平如梦初醒:“原来昨天去我家的是他啊!他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
谢师傅:“我给他的。我告你啊小安,以后这事成了,谢媒酒你可得敬我三杯。”
安平:“成不了,不成!谢师傅,我刚来,工作还没稳定呢,还不着急考虑这方面的事。”主要是没看上那个黑大个。
谢师傅苦口婆心:“小安,你听我一句,你别看他长得粗,这人是特别优秀。他初中毕业参军,从小兵当到排长,很早就在《解放军报》发表过文章。转业到我们厂里工作了三年,爱学习着呢,没事就捧本书看,七七年一恢复高考就考上大学了。你想想,*十年没招过生,七七年考上的都是累积了十年的国家的精华!他人品好,又能干,你到厂里打听打听,谁不对黑子竖大拇哥。”又补充一句,“他家还是外交部的呢。”
管他外交部还是内务部的,都跟我没关系。安平:“我现在没有这个心思,谢师傅,这事真的不行。”
谢师傅压低声音:“小安,我给你透个底,安置办的老仝和咱们科长是两口子,你来时老仝就嘱咐先不把你往下分,为什么哪?为的就是把你介绍给她家亲戚,说不定过两天你就调走了。你说,要不是看黑子这人难得,你们俩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小曹跟我何必管这闲事,跟仝大姐唱对台戏呢!”
安平呆了,原来这就是科长说的“自有安排”,没想到自己才来不久,竟引起台前幕后这么一出戏来。
“小安,你好好考虑考虑。黑子是真喜欢你,上次他来你没理他,他难过得像霜打的茄子。今儿中午他还过来,就算看我的面子,你再给他一次机会,跟他见见面,好好聊一聊。”
这叫什么事啊,怎么这么多人替我做主?安平无语,对着桌上的文件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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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中午有电话找安平,谢师傅接的电话,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答应下来,连推带拉把安平送到楼下。黑子背了站在厂门口,憨憨地笑着,没名没姓地招呼:“我们去附近的小公园坐坐吧。”
安平不好拂谢师傅的面,只当中午出来溜达溜达,跟着黑子穿过马路进了公园,两人在一把长椅上坐下,晒着太阳吹着风。安平一句话不说,东张西望就当没他这个人。
黑子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你没吃饭吧?饿了吧?”把肩上的书包卸下来,取出个大牛皮纸袋,一样样往外掏东西:面包、蛋糕、果丹皮、苹果、香蕉、汽水……
安平眼看别处:“不饿。”
黑子:“吃点吧,是我妈让我买的。”
安平心想我认识你妈是谁啊。“不想吃。”
黑子讪讪地:“这儿风景挺好的,你想不想照相?我昨天借了个照相机。”变戏法似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相机。
那时照相机比较罕见,安平瞥了一眼,是很高级的海鸥相机。她喜欢照相,从部队回来,别的东西没有,影集倒有几大本。可是,她说:“不想照。”
黑子碰了几次钉子,无趣地住了口,两个人无话无事地干坐着。一阵风刮过来,装食品的牛皮纸袋给吹到地上,黑子一把没抓住,纸袋三下两下翻滚进了草地,黑子起身屁颠屁颠地追赶纸袋。看着他在草地上屁颠屁颠追赶牛皮纸袋的架势,安平“扑哧”笑了,觉得他怎么那么笨怎么那么傻,还有点……可爱。想到谢师傅赞他的那些词,什么高考状元啊,国家的精华啊,什么人品好,什么能力强,这样一个人放得下身段对她低三下四,傻乎乎地去追赶一个牛皮纸袋,安平有点感动了。
黑子捉住牛皮纸袋,颠儿颠儿地赶回来,“跑得还挺快。”看见了安平脸上残留的笑意。
安平:“你也没吃饭吧,你自己吃点东西吧。”
黑子:“我不饿。”也许是受到安平话的鼓励,黑子垂下头,眼盯着地面,咽了几口唾沫,开始说话:
“我吧,我的情况你大概也了解一些。我今年二十七岁,家里四口人,父母双亲还有一个妹妹。七七年上的大学,过两年就毕业。”
“我十五岁当兵,在部队当过炊事兵、卫生兵、通讯兵,洗衣做饭我都会。我当兵在四川大凉山,总共呆了七年,我会做回锅肉、麻婆豆腐,四川泡菜我也会做……”
安平打岔:“鱼香肉丝你会做吗?”
“不会,”黑子老老实实地说,“不会我可以学。”又冒出一句四川话,“没得啥子难的。”
这人还挺实诚,安平没忍住又笑了。
黑子跟着笑了起来,继续说:“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实不相瞒,我以前有过一个女朋友,她爸爸是副部长,后来她把我给吹了。我现在就是一只丢了对的单鞋,不知道你会不会嫌弃我。”
安平听了心里乐,你丢不丢对的,也没看上你。
黑子:“听说你要考电大,你需要什么参考书我可以帮你找,你以后学习上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
你是雷锋啊,难道?安平没接茬,问:“你不是上大学了吗,干嘛还老回厂里来?”
黑子:“我是带薪上大学,厂里还给我发工资,以前都是小曹把工资给我送家去。这次小曹说,厂里分来一个部队转业的女文工团员,特别漂亮,跟我吹上了,非要介绍给我,我不相信有多漂亮,就借着拿工资的机会,过来看看。”
安平哼哼两声:“是不是一看觉得没那么漂亮?”
黑子脸红了:“一看就觉得……这就是我以后的老婆。”
安平恼了:“诶——我说你这人还挺不客气啊!”
“不是不是,”黑子立刻更正,“我的意思是你符合我心目中理想伴侣的所有标准。”
可惜你不符合我心目中理想伴侣的标准。安平余怒未息:“我该回去了,我刚到这个单位,上班迟到了不好。”站起来要走。
黑子:“对对,我不该拖这么久,占用你休息时间。”一股脑把吃的喝的装起来,送她回去。
在门口,黑子不由分说把牛皮纸袋塞给她:“你也没吃饭,留着你饿了吃吧。”
“不要,不要!”安平本要推回去,单位门口人来人往,有人回头瞧他们,不好跟他拉拉扯扯,稍一迟疑,黑子就把东西留在她手里,人往后退了几步:“我周末再来看你。”
不用啦,有什么好看的!安平心里懊悔,不该稀里糊涂接了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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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他没有来看她。
这一个星期,安平的心理有了微妙的变化,第二次跟他有了交谈之后,第一次见面莽撞、粗鲁的印象,渐渐修正为敦厚、坦率、实在。是个不会藏奸耍滑的人,外形虽然粗糙,多少还有些内秀,谈吐间也觉得带了文气,像个文化人儿。还不是那么讨厌嘛。人还不错嘛。还挺有意思的。一天一天地安平的想法有了变化,有时候想起他说的某一句话,竟兀自笑起来。
他那一大包食品,每天吃掉一点。开始安平打定主意坚决不吃,下午实在饿得难受,抵制不住奶油蛋糕的诱惑,忍不住拿来吃了。吃和不吃有区别,吃两个和吃一个没区别,第二个、第三个就轻易地下了肚。吃就吃了,没听说谁为吃了一点东西逼婚的,大不了以后买了还他。
就这样吃着他的东西,想着他的人,到周末没见他来,安平很失望,甚至有些生气。这是什么人啊,说话不算数,不守信用,还大学生呢,还高考状元呢!
下个星期一,安平一听见脚步声就回头看门。上星期一他来了,说明他星期一没课,即使周末有事星期一也该来了。捱到下班也没人影。也许是我对他的态度太恶劣了,自己这么冷淡,这么生硬,什么意思谁都会心知肚明,也许人家真就知难而退了。
然而她还是心存侥幸,说不定星期二、星期三哪天他就会来呢。他要是再来,一定改变态度,至少做到春天般温暖,人家怎么也应该得到普通同志的待遇。
直至星期六,他还没来,安平绝望了,他大概再也不会来,这个人就这样消失了。
她想问问谢师傅知不知道黑子最近忙什么,想起自己一开始坚如磐石的态度,又不好意思问了。唉,不来就不来,有什么啊,一个月前不认识他,自己的生活不是好好的。算了吧,不就是一个黑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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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星期一,下班的时候,安平一出大门就见一个黑汉子立在门口,笑呵呵地望着她,仍背着那个旧旧的军用书包。
安平心里一惊一喜,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放慢了脚步,款款走过去。不像以前,眼睛总不往他身上落,这次是直楞楞地盯着他。
黑子还不敢喊她的名字,没头没脑地说:“我都以为你走了,又去上课了呢。”今天她出来晚了,错开了下班时大门口的人潮。
安平一翻白眼,径自疾步顺墙根走:“你是谁啊?不认识你。”
黑子紧跟在旁:“真对不起啊,系里安排我们全班到昌平劳动了两个星期,昨天才回来。走之前我给你们办公室打过电话,可没人接。”
电话在科长办公室,科长不在,电话就没人接了。
“等急了吧,我向你道歉。”黑子殷勤地要帮安平提包。
安平气呼呼一甩手:“谁等你了!”却是一腔怨气,满腹委屈,眼泪差点掉下来。又觉得有点过分,不等不属实,再说已经决定要改变态度了,但他那唯唯诺诺的模样让她很想再折磨折磨他。
“道歉就行了?你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你以为我们厂是动物园熊猫馆,随您参观啊?”话虽厉害,口气却软了,眼里有了笑意。
“那你说怎么着吧?”黑子挠挠耳朵根,“不然我请你吃饭?”
安平放慢脚步,抿着嘴憋着笑,心想便宜你了。
这条街尽是一家一家的大院单位,沿街走了半小时,才看见一家简陋的小饭馆。两人进去坐下,墙上小黑板上写的除了各式面条,只有馒头、包子、稀饭,一问,包子稀饭只有早餐供应。
黑子:“要不然换一家吧,没什么吃的好像。”
安平:“就这儿吧,换一家肯定也差不多,——我也走不动了。”
两人各要一碗打卤面,黑子踢里吐噜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安平捧着一碗面,半天挑一根吃,半天挑一根吃。
“怎么不吃啊?你不喜欢吃面条?”黑子一碗面下肚,安平的面条还是满满一碗。不是不喜欢吃面,她是什么都不喜欢吃。小时候,父母工作都忙,兄妹四人都是食堂喂大的,食堂的大锅菜不是炒出来的,基本是水熬的一锅烩菜,偶尔加点猪油。当兵后,还是吃食堂,为了保持身材不能多吃,食堂伙食的好坏就无所谓了,饿了最多吃一块糖。因此,她从来没觉得饭好吃过,每顿只吃猫食那一点份量。
第130天 应该把他带回家,越早越好
十月五日星期日,第一百三十天
护士艾维塔。
到医院晚了,错过了喂奶时间。我对昨天吐了那么多还心有余悸,艾维塔却认为大可不必担心。
优优脸有点皴,两颊散布着这一片那一片乱七八糟的红,是胶布长期贴在脸上固定胃管留下的烧灼痕迹。
我将一块布单搭在“音乐树”,在摇篮落下一片阴影,让他能睡得沉些。拉斯脱吉医生说得对,尼克由人来人往,不像家里那么安静,灯光永远是明晃晃的,我们应该早点把他带回家。
有时候,他无聊地咂吧着嘴,有时候,他茫然看着天花板,我们不在的时候,他一定觉得孤单寂寞,虽然说不出来,他的小心灵一定觉得无所归依。再亲切慈爱的护士,三天后就会不见了,换成一个新面孔;今天这个房间这个床位,明天说不定换了房间换了床位,对一个出生不久的贝比,这是一个多么混乱复杂、难以预测和理解的世界。
“你为什么哭呢?你换过尿布了,你被喂过奶了,你洗过澡了……”一次,透过玻璃门,我听见a房间的中年护士在跟哇哇哭的a1贝比说话,一连串完成式的被动句排比出来,透露出了护士的疲倦(you have been changed, you have been fed, you have been washed)。护士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你被爱着呢(you are being loved),你为什么哭啊?”
护士照顾贝比,已经尽了职责,而爱是父母的职责。贝比是幼小脆弱、容易被惊扰的,如果我们不是每天来,他对周遭人和环境没有长久稳固的关系,如何建立对这个新世界的依赖和信任?一个缺乏安全感的贝比,大脑神经能健康生长、人格能健全发育吗?将来如何与他人相处?如何接受、处理外界的信息?
我应该把他带回家,越早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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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医生和“鹅蛋脸”来复查。一打开尿布,优优喷泉开花,恣意地尿了。我不好意思地赶忙用纸巾擦拭,冷不丁看见手术区域,伤口竟然消失了,没有缝线,连创可贴也没有——是我不在的时候取掉了,还是本来就没贴?
医生心满意足地走了,心里一定夸自己“干得不错”。
(注:出院两周后复诊,又见“鹅蛋脸”,才知道她是消化科医生、手术医生的助手。她解开优优的尿布复查手术部位,有先见之明地念叨着:“不要嘘嘘到我脸上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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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不断绕过哈希德社区在人行道上陆陆续续搭起的小房子,有些人家把小房子搭在阳台上或院子里,那是住棚节男人们要睡在里面过夜的。建材有竹竿、金属、塑料布,但以木板居多。在路灯下,我看见一个男人正在安装房子,木板上有活页,只需搭积木一样搭好,拧上螺丝即可。
从十三大道穿过,这一条商业街上尽是店铺,平时晚上除了超市都关门了,今晚却有一番热闹景象。住棚节按犹太历法确定,每年在公历都是不一样的日期。今年的住棚节是从十月九日到十五日,庆祝活动一般会从住棚节前夜开始。今天是住棚节前最后一个星期日,是人们采购节日用品的日子。
住棚节是犹太人最主要的节日之一,与赎罪日(斋戒日,请求上帝原谅过错)、新年(辞旧迎新,祈福)、逾越节(纪念祖先从埃及回归,家庭团圆)、五旬节(丰收节,庆祝收割大麦)并列为五大节日。翻开犹太历法,一年的节日数不胜数,好像哈希德人的生活除了念经、养孩子就是过节,倒让我有些羡慕。
我以为很重要的光明节倒属于次要节日。我们楼里仅有少数几位戴黑礼帽的正统犹太人,但有很多非正统犹太人。每年圣诞节前某一天,管理员查理会在楼下大厅竖起电烛台,每天点亮一根蜡烛,直到九根蜡烛全部点亮。一看见电烛台就知道光明节到了。但光明节不是法定假日,可见不够重要。
我进了一家灯火通明的超市,悬挂在墙上的电视机里一群正统犹太长者正在讨论哪些节日是所谓的“三大重要节日”,我一边挑选鳄梨一边看。连拉比们对此都莫衷一是各执一词,有些甚至把某些安息日也列为重要节日。一位研究犹太史的学者出来打镲,戏谑地说:“我是根据吃的好坏给节日排名的——”他对着自制的条幅讲解:
1,以色列独立日(烧烤日)
2,十一月十五情人节(“爱水果”日 )
3,五月初五树节(水果节)
4,五旬节(奶制品时间)
5,光明节(甜甜圈日)
6,六月十五净身日(糕点节)
7,住棚节(户外盛宴)
8,逾越节第一天(“忆苦思甜”饭日)
9,新年第一天(齁甜的甜点节)
10,赎罪日,即斋戒日(“啥也不准吃”日)
看来犹太人像中国人一样讲究初一、初五、十五,也一样爱把节日与食物联系在一起。
超市外面的人行道上临时性出现了很多摊位,在卖住棚节“四宝”,应该是:桃金娘枝、枣椰叶、柳条、香橼(一种柚子,像超大号黄柠檬),除了柳条我都不熟悉。这“四宝”除了在日常生活中的象征意义与圣经中的神谕,还特指人类身体某一部分:香橼代表指心脏(智慧),枣椰叶代表脊柱(美德),杏仁状的桃金娘叶代表眼睛(启迪),柳叶代表嘴唇(祈祷)。此外,如同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放在一起代表“早生贵子”,这“四宝”每一个有字母重合了上帝名字中的一个字母。
以往每到住棚节,总有一天大清早看见街上比比皆是哈希德男人,像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穿黑色长礼服、戴黑礼帽,衣冠楚楚,行色匆匆,手里拿着一束树枝,匆匆赶去犹太教堂——平时可以迟到,这一天去教堂必须准时。印象最深的是半大男孩穿着黑色长礼服,戴着礼帽,手里拿着装在塑料长盒里的“四宝”,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我好奇的是他们携带“四宝”到教堂后干什么,有人告诉我,他们聚集在一起,一边念经,一边按一定顺序和动作摇动“四宝”,表达欢庆、感恩、赞美和祈求。他们非常讲究仪式感。有时候,现象代表了本质,仪式会加强内容。
终于知道,他们的“四宝”原来是在十三大道上买的。
这一片犹太社区很有电影上二战前的东欧风格——大部分哈希德人是从波兰来的。女装店只卖哈希德女人、女孩特定的服装,她们最钟爱的是仿丝绒黑裙,多在节日穿。男装店有男性长大衣和礼帽卖。我曾以为犹太人一家十个、八个孩子很费衣服,后来一想,孩子们的衣服可以代代相传,特别是男孩的黑礼服礼帽。
这里还有相当老式的鞋铺,国内都见不到这样的鞋铺了。有一次我曾看见一位哈希德女人拿着旧皮鞋进鞋铺要修补,鞋匠要价25元,而逢年过节各大超市打折时40元差不多可以买一双好牌子的新皮鞋。
错过了一个街口,该转弯没转,走到一条从没去过的街,一家大型仓促超市灯火通明,生意兴旺,顾客多是哈希德,收银员多是西裔。哈希德人一车一车买加工食品,玉米片、小甜圈、麦片、果酱、盒装速食……儿女成群,不备着零食,怎么填满那些嗷嗷待哺的小嘴。
结帐后,堆积如山的食品放进一个个大纸箱,一箱箱搬上车。这家店真是气派,用纸箱代替塑料袋——除非像我这样只买一点点的。我买了几盒犹太腌鱼和甜点,保罗晚上饿了可以吃。
走错路问路时,第一个哈希德对我的问话充耳不闻,不理不睬;第二次问一对中年夫妇,得到亲切详尽的指点。与我在法拉盛中国城的遭遇一样,要么冷如仇人,要么亲如乡里。
第131天 喂奶机会把你逼疯的
十月六日星期一,第一百三十一天
早上整理冰箱里的冻奶,挑了四瓶半满的冻奶凑在一起放十字形支架中,准备下午带去医院。支架冻硬了,奶瓶也冻硬了,把奶瓶塞进支架的卡口时,支架竟把奶瓶戳破了,只能将冻奶化冻换新瓶子装。
给b房间打电话,告诉护士我两点会带奶去,护士不必融化冻奶。
今天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白人护士,我照例问她早上瓶子吃了多少。
“早上全是用胃管喂的。”
“为什么全是胃管?医生不是说一次奶瓶一次胃管,间隔开吗?”
她无话可说。这是一个年轻极了的小护士,身材纤细单薄,黄头发扎了两根细细的麻花辫,有一点初出茅庐的青涩稚嫩,好像刚梦游仙境回来的爱丽丝。
“噢,”她终于想起来似地说,“昨晚八点瓶子喂了35毫升。”
昨晚是他爸爸喂的,不是你喂的。
“已经两点多了,现在还不开始喂奶吗?”我带了诘问的口气,我很少这么咄咄逼人。
“十一点的奶延迟了,我以为你会早上来,”她言辞闪烁,“我等你带奶来。”
“我在电话里跟你说下午两点带奶来。”我有点恼怒了。没再说下去,她还那么年轻,有犯错误的权力,有学习的机会。看看她爱丽丝小妹妹的模样,我有点不忍心责备她了。
我想自己用瓶子喂,但不得不先泵奶。最近泵奶不顺利,时多时少时没有。今早八点泵奶时只得些微,十一点就略过了,而现在奶水已经洇湿了衣服。
“我现在要泵奶,”我对护士说,“我不能喂他,麻烦你喂奶吧。”
“爱丽丝”搭了个矮凳,站在摇篮边,右手扶起优优,左手扶着奶瓶,一副勉为其难、不堪胜任的姿势。
确实难为她,说不定她在家还会跟妈妈撒娇呢,这里却要照顾不相干人的贝比。——可是你的工作就是照顾不相关的人啊,妹妹!
“桑女士,通常要用奶瓶喂多少?”
“45毫升。”我对她没有更多的期待,喂到最低量就罢了。
她如释重负地去取喂奶的大注射器。
泵奶结束,刚要去洗罩杯,柯伊慕叫我接电话。一个自称查雅的女人在电话里说:“两点半有你的喂奶机操作课程。”
“两点半?现在已经过了!”我惊道,“没有人通知我有这个课程。”
“两点半你没有出现,所以我打电话看看怎么回事——你现在来吧,我等着你。”查雅老道地说,好像司空见惯这种事。
“这个……我……,我还有点事,能不能半个小时以后?”我结结巴巴,不知道查雅什么来头,这又是怎样的课程,我是不是需要电子词典?
我快速结束了尼克由的事,按照查雅告诉的地址,到了f??m大道4702号,一幢罗马复兴风格的连栋小楼前。这里离医院大楼一个街区,半地下的底楼两扇窗户之间挂了个绿底白字的小方牌“mmc(医院全名简写)营养中心”。
我进小院,敲了隐藏在正门台阶下的底楼小门,一个男人出来不等我开口就说“三楼”。我回到小院外,上正门台阶,按门铃,进去,上二楼,却再没有楼梯。问一个坐在里间办公桌前的老妇人,通往三楼的楼梯在哪里,她说:“这就是三楼。”
“那查雅在哪儿?”
她举起手在空中划了个圈。什么意思?向后转?后面也没有别人哪。
她喊道:“我!我就是查雅!你先到对面房间等我。”
对面的小房间简陋、凌乱,我找张椅子坐下,等了半天她才过来。在近处一看,她的哈希德犹太人特征一目了然:栗棕的短发,羊脂白的皮肤,黑衣黑裙,已经到该退休的年纪了。
老太太不急着上课,慢条斯理地先问我从中国哪里来。
“靠近上海的一个地方。”
“杭州?南京?”
“离南京很近。您对中国很了解啊。”
“我生在中国。”
“生在中国!”我立刻将她再打量一遍。
“我十二岁时离开上海,那是1953年。我现在还会说上海话呢。”“上海话”三个字是用真正的上海话说的。
1953年12岁,那么生于1941年,必定是二战时期在上海避难的犹太人后代。
“那时候没有上海人,都是宁波人、苏州人、福建人。”老太太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好像越过了六、七十年,越过一万四千公里的距离,又看到异国他乡遥远的从前。
“上海很像纽约,充满活力,各种各样的人都去上海。”我附和道。
“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犹太人建了上海。有一个很著名的老楼——沙逊大厦,后来是不是叫和平饭店?你有电子邮箱吧,我给你发照片,你看看就知道了——和平饭店是犹太人建的哟。外滩上很多老楼都是犹太人建的。”
真是骄傲的犹太人,怎么不提德国人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犹太人走投无路、无家可归时上海收留了犹太人,倒变成犹太人建了上海?
“你一定有很多故事——关于旧上海,可以讲给我听听吗?我在社会科学研究院工作,对这种老故事最感兴趣。”我省略了“曾经”二字,曾经在社会科学院工作。
老太太赧然一笑,做了个“算了吧”的手势:“我们开始上课吧。”
她磨磨蹭蹭出去进来几趟,一会儿水洒了一桌子,一会儿什么东西找不到了,总算大包小包都拿来,把各种小器件安装在一个金属台架上。
“怎么跟医院的不一样?”这个喂奶机也太初级阶段了,我想。
“医院的要上千元,这个很便宜。”
医院的喂奶机,我整天看护士用,已经无师自通,而这个喂奶机没有注射器,一个扁平塑料袋挂在台架上方。
“这个袋子怎么用?”
“把袋子挂在上面的挂钩,先用少量水清洗——记住,每次喂奶前后都要用水清洗袋子——我做给你看……等一下,我还没有把动力机装上。”
她把动力机固定在立杆上,试了几次动力机都滑下来了。
“设立得不好。”我说。完全靠螺钉挤压立杆来固定动力机,如果立杆上打一个小洞,螺钉穿进洞里就不会滑落了。
“设计得不错。”老太太辩驳,“我会给你找一个好用的。”
好容易固定了动力机,按了开关钮,小屏幕显示“正在程序化”。“不要担心,机器第一次打开会程序化,以后就不用了。”
查雅老太太一一教我使用各个键,第一件事是清洗袋子,按键后水流慢慢从袋子下面的细管子流出来,流到老太太放在桌上的小玻璃杯里。最麻烦的是计算喂奶速度,医院的机器只要输入奶量和时段长度,速度便自动显示出来;而这台机器要按八小时摄入量来计算速度,且不能超过最高限速。按照这种算法计算出来的速度,喂一次奶要两个半小时以上。
“每三小时喂一次。”老太太说。
“夜里也要喂吗?”
“是的。”
我无语了。
“很复杂啊。”机器操作步骤复杂,我必须一步步写下详细的说明才不会忘记。两点,五点,八点,十一点……每三小时重复一次,我都觉得繁琐,保罗能行吗?
“你一定能学会,有什么问题可以给我打电话。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回家后给我打电话。”她拿出一本小册子,上面有一步步的操作流程,“这是给你的。”
“太好了!”我大松一口气,早点拿出来不好吗,省得我自己写笔记。
“你看,这是给一个巴基斯坦妈妈用的,她不说英文。”老太太翻到小册子中间几页,上面居然是她手绘的操作流程,一步一个图片,我对老太太刮目相看了。
“这个要用到贝比多大的时候?”这一点还是让我担心。
“到他上幼儿园的时候。”
“幼儿园?这么久!”g-tube要用到三岁,喂奶机也要用到三岁上幼儿园时吗?我哑口无言。
“是的,会把你逼疯的。”老太太淡淡地说了一句实话,听着已经让人疯了。
这一堂慢悠悠的喂奶机操作课终于接近尾声,如果柯伊慕来教授,能二十分钟干脆利索地完成。老太太虽然低效率,但亲切随和,讲完了课拿来一堆巧克力:“你要儿童巧克力还是别的什么?”
我一看所谓的儿童巧克力就是死甜死甜的黄油花生碎巧克力杯,“我要黑巧克力。”
“酸奶呢?你要哪种口味?”
酸奶是好牌子巧班尼希腊酸奶,不愧是营养办公室,营养周全。“我要百香果味的。”
我跟老太太坐下,对吃酸奶,老太太一勺一勺慢慢吃着,好像在品评酸奶的质量:“我喜欢蓝莓口味的。”
人人都喜欢蓝莓口味,我只是想试试从来没吃过的百香果味。百香果是热带水果,热带水果是百变妖姬,要么甜美如仙果,要么有鸡屎味、烂洋葱味、臭袜子味,这是我小时候遗留下来的偏见,所以至今不吃无花果、番石榴、火参果等等。但水果在酸奶里都是安全的,没有异味,就像傲慢、冷淡的哈希德人在这个医院里是可接近的,没有异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