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之二:黑子追亲(下)
安平纳闷:“这面条怎么越吃越多?”
“你吃得慢,面泡胀了,显得多了。你要不爱吃,给你买两个茶叶蛋吧,我看见有人买来着。”
“不用了,我已经饱了。”安平低下头小声说,“剩的面条怎么办啊?刚才分你一半就好了。”对面墙上贴着红底黑字的标语“浪费粮食可耻”,后面三个大大的惊叹号,触目惊心箭一样对着她。
“你吃这么少?”黑子惊讶地提高嗓门,“你是一直吃这么少还是今天没胃口?”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安平头埋得更低,愠怒道:“我一直就吃这么多——你别这么大声行不行?”
黑子难以置信,一个人一向吃这么少居然还活着。“行,吃不下,我帮你解决。”“呱唧”一下,把安平一碗面全折进他碗里,第二轮踢里吐噜。后来,据黑子交待,他本来能吃三碗面,那天为了装斯文,才吃了一碗,亏得安平没吃的那碗面,才不至于让他一晚上都挨饿。
“这儿的面条是不好吃,除了酱油味没别的味。”黑子挑起一筷子面条吸进嘴里,口齿含混地说,“礼拜天你去我家吃饭吧,我家的饭可好吃了,我们班同学都爱去我家蹭饭。”
“我去你家干嘛,”安平用手帕擦着嘴,“你不见外我还见外呢。”
“去去怎么了?没事儿,就说你是我同学,也来蹭饭的。”
“谁去你家蹭饭!”安平桌下踢了他一脚。
“好!好!不说你蹭饭,就说你是我们系的辅导员,去我们家家访行了吧?”
安平又白他一眼,白眼落在黑子眼里却开了花。
“哎,我说你这么大岁数了,”因为他说话老没正形,安平诚心挤兑他,“也没在你们班找一个?是不是没人看上你啊?”
“我们班十四个女生,岁数不是跟我差不多,就是比我还大,人家都经历过上山下乡的洗礼,一半结婚了,另一半有对象,我就是想找,也不忍心破坏人家战斗中培养出来的革命爱情。”
“你父母也不管你,不给你介绍介绍?”
“我妈倒是给我介绍过几个,可我受不了她们单位的女党??员,太丑,太革命,看一眼后悔半年。”
“不许你污蔑我们女党??员——告诉你,我也是党??员。”
“你不一样,”黑子碗底朝天喝完最后一口汤,把筷子往碗上一横,“你有女人味。”
安平一下子脸绯红了:“说什么呢?!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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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去黑子家那天,天空晴朗,风和日丽。多年后,安平一回想起那天,就觉得北京从来没有过那么晴朗的天空,那么和煦的春风。北京最美的一个春天映着黑子傻大憨粗的身影,定格在安平的记忆里。
虽然是去一个陌生家庭,有些忐忑,但还是步履轻松。黑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安平发现——不论什么场合,他都不会紧张,也不让周围人紧张。
下了公共汽车没见到他,说好在公共汽车站见面的。安平靠着汽车站后边花圃的栅栏,等。
天气好,太阳晒得人全身暖洋洋。
等了半小时没见黑子露面,才觉得有点不对,他的性格是会早就屁颠屁颠到车站候着的。不知他家具体地址,只知道他家在外交部大院里,安平等也不是,走也不是,左顾右盼地干着急。
又等了十多分钟,安平决定先去外交部大院,到那里打听总比在这里傻等强。记得黑子说下了车到外交部大院还要走十分钟,安平想找个人问问方向,正好一位穿着对襟白衫的大爷过来,安平问:“大爷,您知道去外交部怎么走吗?”
大爷上下打量安平一番:“你要去外交部啊?巧了,我也要去,你跟我走吧。”
安平心下欢喜,马上跟着大爷走了,边走边聊起来,原来这位大爷就住在外交部。“大爷,您们外交部有多少人?”
“姑娘,你打听这个干嘛啊?”大爷有山东口音。
“我来找人的。”
大爷胸有成竹:“问我就行了,我在这院里工作了三十年了。你要找谁啊?”
“陈威,他现在北师大上学,他父母是这单位的,您认识不认识?”
“陈威那小子小时候可淘着呢,长大了也没什么出息,我早看出来了。你找他干嘛啊?是不是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爷一副老谋深算、心有城府的模样。
安平心想这老爷子说话够冲的。“小时候谁不淘气啊,人家现在不是挺好的大学生吗。”话是这么说,不知怎么却有点担心了。
“听这话,你对他还挺了解?”像是诚心要将她一军。
“我……”想说了解又觉得自己确实不太了解,想说不了解又怕老爷子说话噎人,安平含糊其词,“至少比您了解吧。”
“我说姑娘,看人不能看表面,心灵美才最重要。”
大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黑子长得太帅,不要被他的相貌迷惑?我就是看了他的心灵,不然早被他那黑不溜秋五大三粗的表面吓跑了。“大爷,这您可武断了,您怎么知道人家心灵不美?”
一路抬着杠走到外交部大院,门口有站岗的卫兵。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留着女干部发型的大妈站在门口,对他们笑容可掬:“接到了哈。”
大爷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像是对暗号一样:“接到了。”又说,“你给介绍介绍吧,我还没提哪。”
大妈嗔道:“你这老头,又跟年轻人逗咳嗽。”一边上来拉安平的手,“你是小安吧,我是陈威的妈妈,这是陈威的爸爸。”
安平倒吸一口气,这大爷也太会开玩笑了吧,连忙叫了声“伯父伯母”,脑子里却回想刚才有没有说过什么不得体的话。老两口一左一右拥着安平进了大院。
大妈——现在变成秦伯母了:“大威在大山子的车站等你,没等到就去你家了,听说你早就出来了,赶紧打电话让他爸和我接你去,我怕走岔了,就在门口等着,让他爸去车站找你。”
敢情黑子太积极,跑到她家那头的车站了。安平:“那可真不好意思,让您二老受累。我们说好在402路王爷坟车站见面,他怎么跑到大山子了?”
大爷——现在变成秦伯父:“准是大威听岔了,这小子多大人了还这么毛毛糙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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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家门,安平只觉得房间好大好亮。那时候一般人家都不那么讲究,通常几间房只分大屋小屋、里屋外屋,每间屋都放着床。而这一家的大屋是专门的客厅,摆放着一大两小的沙发,一张长方的餐桌,靠墙的橱柜上有一只大电视,半个书桌那么大,肯定是彩色电视。那时电视机是稀罕物,大部分人家都没电视,谁家要是有个十四寸的黑白电视就能开家庭影院了,晚上能招来一屋子邻居看。
普通人家都在墙上挂一两个大镜框,里面装满小照片。而这家,一面墙都是大大小小的镜框,每只镜框里只有一张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秦伯母泡茶削水果时,安平就站在墙前面看照片。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照片上的大鼻子老外不正是咱们社会主义阵营东欧某国的总书记吗!再一看,跟总书记并肩站的不是这位从车站接回她的“大爷”又是谁!
秦伯父回到家,坐在一只木摇椅上休息,安平偷看两眼,没错,就是他。秦伯母端着水果出来叫安平吃,安平借机问:“照片上的这位是谁啊?”
秦伯母:“这是陈威他爸任罗马尼亚大使的时候。”
原来“大爷”是大使。还别说,秦伯父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戴着眼镜,跟他穿中式衣服的风度就是不一样,真有外交官的气派,跟总书记并肩站在一起毫不逊色。只是他那两撇八字眉有点眼熟,——哦,那被黑子分毫不差地继承了。
谢师傅说他家是外交部的,原以为只是外交部的普通职员, 没想到他父亲是驻外大使。
秦伯母指指点点介绍:“这是他爸任驻朝鲜大使时,这是驻丹麦大使时……新中国一成立他爸爸就在外交部工作了,是国家培养的第一批外交官。刚建国的时候也没几个国家跟中国建交,他们这些人都挑了大梁……”
安平倒没有被他家的社会地位吓住。她自己的父母都是1949年以前参加工作的,论级别、论资历不一定比秦伯父低,只是她父亲在国防部门,常年派驻在西部边疆省份,而母亲在兵器工业研究所工作,都有部队作风,生活上不像他们外交部的那么讲究。
又见照片上一个胖嘟嘟的中国小男孩,抱孩子的却是一个外国阿姨。安平问:“这个小孩儿是谁呀?”
秦伯母笑眯眯,流露出了东北腔:“这是咱家大威,那时候他爸爸任驻捷克斯洛伐克大使,大威出生在布拉格,这是他的捷克保姆。小时候他一口捷克话说得溜着呢,是吧,老秦?”
秦伯父在摇椅上抽着烟斗:“一回北京就全忘了,现在你问他还会说一句半句吗?”
秦伯母拉着安平坐下:“大威这孩子啊,我们亏欠他太多,我们常年在国外,一会儿这个国家一会儿那个国家,不能老带着他,他四岁以后都在他姨家长大,中学毕业去当兵,我们没怎么管过他。他要是为人处事上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你要多包涵他,多帮助他。”
秦伯父拔下烟斗,吐出一口烟:“年轻人,相互包涵,相互帮助嘛!”
安平算是摸清了秦伯父的路数,别人说他儿子好,他就挑点刺;说他儿子不好,他就跳出来护犊子。
黑子没回来,黑子的妹妹先回来了。十三四岁、瘦瘦高高的姑娘,身型还没发育,为迎接建国三十年大庆,周日在学校练团体操,一身土一身泥,晒得像非洲小黑人。
秦伯母叫女儿过来:“来见见你小安姐姐,她是你哥的女朋友。”妹妹上来腼腆地喊了声“姐姐”。安平却被秦伯母一句“女朋友”分了心走了神。上了黑子的当了,本来真觉得像他说的那样,当自己是他同学、同事来认认门玩一玩,却被他安排得这么正式,好像来拜见未来公婆一样,可恨他自己到现在还没个影儿!
不过这一家人倒让她觉得挺亲切、挺温暖的,初次见面老两口就兴师动众地出来接她。虽然他们家的条件比一般人家好,但没一点居高临下的姿态,秦伯父朴素低调,秦伯母像居委会大妈一样热情爽朗,小妹妹也跟邻家闺女差不多。
即便如此,安平还是没觉得这家人会跟自己以后的生活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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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后的一天,安平回国,把婆婆接来美国养老,同时把公公的骨灰一起带来了。公婆的两个孩子都不在国内,要是葬在北京往后连扫墓的人都没有。好在公公一生在不少国家工作过,四海为家,思想开明,早就有话:“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生无处不青山。”
安平的小姑子在加拿大工作,最近被公派到香港去了。安平姑嫂俩的关系与一般姑嫂不同,小姑子的先生都是安平给介绍的。小姑子跟安平一样,最早是陪读出国,现在也有了自己的一番事业。
安平本人,从英文只认识二十六个字母,仅会说“你好”、“谢谢”、“再见”三句话,到在美国生活、读书、工作,一步步在异国他乡扎下根来,哪一步都离不开自己丈夫的帮助和扶持,这倒应了母亲的话,“找个好女婿,一辈子都不愁。”
安平结婚前,父亲听说未来女婿学的是历史,虽然有点失望,但也没反对,只悠悠说了一句:“还是搞自然科学好。”也应了父亲的话,丈夫来美国后,全靠自学的电脑技术吃饭。
安平比以前富态多了,经常被素食的女儿批评胃口太好,这全怪家里有个爱做饭、会做饭的男人。从一开始没觉得饭好吃到吃什么都香,这一转变起于三十年前去男朋友家那天开始的。
安平并不知道,那一天她走后,男朋友一家有过如下对话:
老爷子:“人看着倒挺好,就是有点二级风。”
大妈:“怎么个二级风?”
老爷子:“太瘦,二级风一吹就倒。
男朋友:“就是她了,十二级风也刮不跑。”
第132天 我长大了也要当尼克由护士
十月七日星期二,第一百三十二天
早上八点有mri,护士会提前一个多小时准备,我哪怕七点出门也不一定能赶上,就不去了,免得又目睹一次放呼吸机的过程。
下午去时又看到这个有早产女儿的太妹护士,我很高兴。她说,早上七点她来接班时,一切都准备就绪,只待送往mri室了。
奶瓶喂了40毫升,打了嗝,还是“哗啦”吐出来,鼻子里也冒出两道奶液,我挫败感深重。
五点,用大注射器装满了60毫升,装不下的另外10毫升用小注射器,用机器喂。奶瓶里还剩了10毫升,我用瓶子喂了他,10毫升倒是没费什么力气。
吃完奶,优优躺在摇摇秋千,一手抓着响环摇铃,美滋滋地四处张望。
酷帅得像男孩的太妹告诉我,她是因怀孕期间旅行坐了飞机才早产的,她咨询过妇科医生,医生说可以坐飞机(!)。她女儿跟优优一样,26周出生,出生体重一样是897克,一样是两侧四级脑出血,引起脑积水。“那时候,我很害怕,护士每天给她量头围,医生们一直在说下周做向特手术、下周做手术,后来又改说出院前做……我真的怕极了,我对向特一点都不了解。”
最后她幸运的女儿竟然全身而退,没做手术,躲过向特。
但是她女儿有严重的呼吸问题,在尼克由五个月才出院。出院后每两周就要回医院住一阵;感冒咳嗽是家常便饭。在尼克由,就有早期干预的治疗师来看她,做过简单治疗。出院后三个治疗师轮流上门,她掐指计算起各个理疗师每周上门的次数……
“早期干预治疗做得越早,次数越多,效果越好。”她说,“现在可能不会给这么多次理疗了,美国穷了,政府没钱了。”
我听到她说每个治疗师一周来家里四次,有些怵了。她的昨天就是我的明天,我最不擅长跟陌生人打交道,以后要天天在家等陌生治疗师来……
“我女儿以前有一边手和脚不太灵活,精细动作做不好。”
“有没有试过让她用筷子?筷子夹乒乓球可以练习。”我介绍她去百老汇大道的工艺品店买筷子,可以买到儿童专用的短筷子。
“……她很喜欢上学,在学校学跳芭蕾。我给她买的衣服和鞋子都是用拉链或者维克罗搭扣,一拉就开,这样她在学校自己可以穿脱衣服鞋子。”
“我问她长大想干什么,她说,妈咪,我长大了也要当尼克由的护士。”她给我看了手机里孩子的视频,满头珠串半黑的小女孩,活泼可爱,眼神灵动。
“那时候,你也每天到尼克由来?”
“是的,早上来一次,下午再来一次。如果白天没时间,就晚上来。”
“你是不是住得离医院不远?”
她点点头:“其实有时候我不想来,不过我怕尼克由的护士们说我不是一个好妈妈。”
她还真像一个太妹,实话实说。
“照顾孩子真是很累!特别是这样一个早产的孩子,比正常的孩子事情多几倍。孩子,一个就足够了,我再也不生孩子了。”她像发誓一样说。
我完全理解。
“你是在有了早产儿后才来尼克由工作的吧?”
“我学的就是护士专业,怀孕时差不多毕业了,过后我申请工作就选择了尼克由。”最早听肯尼亚说尼克由一位妈妈变成了护士时,我以为是朴实、勤恳、坚韧如特丽莎嬷嬷那样的人物,实在没想到她是这样一位太妹。生活,总是出人意料。
这时另一位护士过来问她:“嘿,你有没有给妈咪看你女儿的照片?”她的故事肯定在尼克由尽人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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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三大道走回家。这里有一家全美最大的儿童服装品牌连锁店,在崇尚多子多福的哈希德社区,不愁没生意。
我进去买了两件小衣服,付账时顺便问能否退货。店员说,有收据直接退款,没有收据退给本店信用金,信用金永不过期,但只能在本店及其他连锁店消费。我曾在他们网站买过新生儿衣服,时间太久,收据早不见了,但衣服还挂着标牌 ,崭新如初。现在优优体重7磅13盎司,新生儿的衣服恐怕穿不下了。还能退吗?
九点,保罗在公车上打电话回家,说杰姆斯几乎吃完一整瓶:“我用黛拉教我的方法,先用奶嘴擦拭他的嘴唇,他像个野狗一样,一口把奶瓶叼住就吃。”
油瓶倒了不扶的甩手掌柜,居然为了孩子顺利吃奶而喜不自禁地专门打个电话。
第133天 每个人的承受力都快到极限
十月八日星期三,第一百三十三天
早上温勒医生打电话,说mri图像显示向特工作得很好(仅看他的头形就知道),左边已没有积水,右边还有一点。医生特别问道:“你觉得他的头左右两边看起来是不是都正常?”
“头的长度看起来缩短很多,但是头型不对称,右边太扁了。”
“不要让他睡扁的那一边。”
“我们已经努力让他睡左边,但是他经常自己把头转到右边睡。”
“他很有性格哪!”医生大笑,“不必太担心,贝比的头有很强的可塑性。出院后第十周来复诊吧。”
我抓紧问道:“温勒医生,尼克由医生说十天以后还要再做一次mri,为什么这么频繁呢?做mri又要全身麻醉。”
“十周以后来复诊时再做。”温勒医生坚决地说,这是权威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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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硬着头皮去退衣服,以爱神买了五年的窗帘都退货的光荣历史给自己打气。在儿童服装店,店员一句话都不问,输入我的电话,我的个人信息全都跳出来,包括在网站的购物史。顺利退货。店家如此体贴,我心存感激,再次消费,又买了几件衣服,把店里退的信用金马上花掉。打定主意,从此成为这个品牌的永久追随者。
护士小雪莉。
小雪莉要教我插胃管,她说很简单,但我紧张,怕一不小心插到别的地方去。她告诉我一直向下,不要向后,但刚一开始插优优就哭闹,我心一软下不了手了。
既然医生强调了,我把优优放进摇摇秋千时特地让他左侧卧,用布单垫在脑后,不让他转过来。这个角度看,他的脑袋还是比正常孩子的长,像尖头啤梨。
他伸了个小懒腰,右手连胳膊带长袖子捂住右脸,不愿让我盯着他看。
今天两次喂奶都比较谨慎,只让他吃30毫升。五点,小雪莉用奶泵把剩余的奶放进注射器,与优优的胃管连接后,走开去做别的事了,我觉得程序不对,但说不出哪里不对。
等发现哪里不对时,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小时,小雪莉忘了按“开始”键。
6:55开始,将近八点才喂完。
因此,晚间保罗的喂奶工作推迟到九点,十点才喂完,十一点回到家。
医院通知我们下周出院,家里要常备氧气,以防万一。氧气瓶及其他医疗设备医院会为我们准备好。
保罗晚上不回家吃饭,妈做饭简单寒素,我们就过犹太人的逾越节,吃忆苦思甜饭。
她想回国,她的年龄是该享受轻松惬意的退休生活,而不是在异国他乡当厨师。
每个人的承受力都快到极限。
第134天 稀里糊涂地凭猜想操作喂奶机
十月九日星期四,第一百三十四天
护士肯尼亚。
中午用瓶子喂奶吃了30~40毫升,没有吐。
开始试用家用喂奶机。家用喂奶机跟医院喂奶机比起来,前者如同在蒸汽机时代,后者已在电子时代。按照笔记上的步骤一步步做下来,并不比喂瓶子轻松。
当机器“哔哔”响提示喂奶结束时,液晶小窗口显示只喂了55毫升,而一开始我注入的是70毫升。我看看奶袋和导管,袋里有少量剩余,导管壁从上至下一路都附着了奶液。护士又加了15毫升进去,机器显示喂了70毫升时,我按停。袋子里有剩余,按要求应该清洗袋子,但很快又要喂下一次,袋子没干的情况下注入新的奶,不是等于让孩子吃生水了吗?于是没有洗袋子。
下一次喂奶倒进去70毫升,从袋子的刻度上看是100毫升。难道剩余量是30毫升?袋子柔软可变形,在目前扁平状态下是100毫升,如果再加一些奶,袋子膨胀变鼓,在刻度上也许还是100毫升。以后喂奶就要这样稀里糊涂地凭猜想操作?
吃完70毫升将近一个半小时,对他现在的年龄段是非常慢了。
70毫升的水,保罗大概一口就能喝下去。
3个月大婴儿每天喂奶6次,每次喂奶120~150毫升,总量约720~900毫升;6个月时每天喂奶5~6次,每次150~200毫升,总量约750~1200毫升。70毫升的奶需喂一个半小时,100毫升的奶要喂两个小时,以后的150毫升呢?200毫升呢?三、四小时?一天五、六次,岂不是一直都在吃奶,没有多少间歇的时间?
这将是我们未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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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尼亚要去迈阿密度假,提前对夜班护士交代了工作,要直接赶去飞机场,她看不到优优出院了。我依依不舍地与她拥抱告别。
夜班护士是一个黑人女孩,我很少留到八点以后,对夜班护士都不熟悉。
护士们交班时,我和保罗去八大道吃饭,省时省事的选择是盒饭,我像一个食肉兽终于等到猎物。
八点的喂奶延迟了,喂完奶保罗仍不想走,叫我先回家,我既然吃过晚饭,就不急着回家。
下午优优在人造“树荫”下睡了很长的觉。晚上保罗得以将他抱在怀里,优优瘪嘴、乜眼、皱眉、耸鼻子,这些丑怪的小动作在他眼里都美得像花儿一样。我惊觉我只是他身边可有可无的伴星,而他怀里的小人儿才是他的全部宇宙。
九点半以后从尼克由出来。七点后车很少,一小时三班,分别是17分、37分、57分到站。我们慢了半分钟,眼睁睁错过一班车,下一班不准时,等了四十分钟才来,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
以后我还是不跟他一起走了,每次离开时都磨磨蹭蹭拖泥带水,非一般地儿女情长。
与正统犹太人为邻
搬来纽约布鲁克林区海洋大道时,觉得这里俄国新移民比较多,我们公寓楼中很多居民说俄语,合作社两位主席也是俄国老太太。住久了慢慢发现,来自俄国或前苏各加盟国说俄语的邻居们,不经意间会透露——我是犹太人。
这些说俄语的犹太人跟我先前认识号称“老纽约”的犹太朋友一样,是“看不出”的犹太人。如果对犹太人的相貌、体征和名字不太熟悉的话,一面之交是看不出他们犹太人身份的。
现代犹太教主要分为三大派别,改革派(reform judai*)、保守派(conservative judai* )和正统派(orthodox judai*)。改革派代表了自由、进步的犹太主义,摒弃了教义中过时、不合理的内容,使犹太教更适应现代生活。正统派即法典犹太主义,严格恪守传统信仰和礼俗,拒绝任何变革,坚称律法就是上帝在西奈山对摩西的启示。保守派则被称为历史犹太主义,是改革与正统两派的折衷派,主张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建立起一定的联系。
跟犹太人打交道时,不敢贸然开口询问其所属教派,我总是忍不住悄悄观察,暗自揣测,这个犹太人属于哪一派别呢?
犹太人最古老的祖先是阿拉伯半岛的游牧民族闪米特人,闪族人在历史长河中衍生出犹太人与阿拉伯人两个不同的民族,所以有人称犹太人为阿拉伯人的表亲。我认识的犹太人中有跟阿拉伯人长得迥乎不同的,经过数代、数十代人的混血,看起来全然是盎格鲁萨克逊后裔,平时语言行为与一般美国人无异,猪肉、海鲜毫不忌讳,照吃不误。这样的犹太人,应该非改革派莫属。
在学校上学时,本系一半教授是犹太人,男教授大多带一顶黑色的小圆帽,不论头发茂盛厚密还是稀疏短薄,小圆帽都戴得稳稳当当。有一次一位教授上课时掉了东西,他低头弯腰捡拾,手随意地把小圆帽推后,完了再推回来,那帽子如同长在头上一样,绝无失落之虞。系里一位女教授教电脑,记性很好,每次都是下课后再考勤,谁来谁没来了然于心。她一年到头都是一式一样的黑衣黑裙,联想到她拗口的姓氏,才悟出她是犹太人。我们的女系主任服饰没有特别之处,但总戴着一顶棒球帽遮住头发,后来听人说了方知她也是犹太人。像他们这样在衣着上保留了一些犹太人特征的,十之二三是保守派,十有七八是正统派。
正统派下又分三支:现代正统派、哈瑞迪派(haredi judai*,又称极端正统派)和哈希德派(hasidic judai*,又称超正统派)。跟“看不出”的犹太人相比,现代正统派是“看得出”的犹太人,而哈瑞迪和哈希德岂止是“看得出”,简直是时时刻刻向世界强调他们的存在。
纽约的哈瑞迪和哈希德大部分聚居在海洋大道边的菠萝园(borough park)、布鲁克林与皇后区相邻处的威廉姆斯伯格(williamsburg)两地。有统计资料说,海洋大道一带大约居住了十多万犹太人。哈希德在全世界只有一百万人,最大的社区在菠萝园和曼哈顿西北方的洛克兰县(rockland county),因此纽约市被称为哈希德人的首都。
以前看见戴黑帽、穿黑大衣、留连鬓大胡子的犹太人,像看到难得一见的阿米希人一样,忍不住多打量两眼。等搬到海洋大道,对这些极端、超正统犹太人看了个饱,也就见怪不怪了。
他们的男人都穿黑色长大衣、长风衣,戴黑礼帽,即使夏天也如此;女人一年四季从头到脚一身黑,连小姑娘都是黑衣黑裙、黑袜黑鞋,已婚女性往往用头巾或假发包裹住头发;除脸部和手部外,女人身体其他部分绝对不能暴露在外,否则就是*。
哈瑞迪和哈希德两派并不容易区分。在流派上,哈希德本从属于哈瑞迪,但他们的教义更为严苛,最后形成独立的一派。在装扮上,如果一个哈瑞迪除了黑衣黑帽还有以下特色,那他就是哈希德:
戴大圆蛋糕盒式样的皮毛帽子;
祈祷日披着白色带条纹的披肩;
腰间系一条白色带流苏的细绳腰带;
黑色裤子塞进白色袜子里,袜子高至膝盖下端;
小男孩和年轻男人耳边留有两绺小卷发……
哈希德的女性十七八岁就结婚生子,一家人走在街上,妈妈因年轻像一个大姐姐,带着一群弟妹,而爸爸因留了一脸络腮长胡,像个爷爷似地跟在旁边,实际上他们的宗教不允许夫妻年龄相差太大。哈希德来自波兰、匈牙利等地区,长期不与外人通婚,相互间相貌十分相似:栗色头发,嫩白皮肤,东欧人的五官,一样的发型与服饰,这一家人与那一家人看起来大同小异。二战时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中受害的大部分为正统犹太人,大概曾遭受灭顶之灾,正统犹太人的出生率非常之高,哈希德平均每家有八个孩子,据说,他们每生一个孩子都可以从教会领到一定补贴。与之相反,改革派和保守派犹太人的出生率却在持续下降。
哈希德的男孩女孩分校上学,女孩一律穿黑色或藏青色校服,裙子稍有花样,黑底衬着深蓝、深绿条格;男孩全是黑西装西裤,外加黑色礼帽。学校的课业大部分是关于圣经的。我家两边各有一所犹太学校,那所中学在晚上常会有学生在院子里捧着书用功,口中念念有词,不停地点头——为表示恭敬,每每念到神灵的名字都要点头。有一晚九点我经过中学,教室灯火通明,突然间爆发了一阵诵经的声浪。这些哈希德的孩子老实文静,不用担心他们染上美国青少年的不良习气:吸毒、**、暴力……哈希德总让我想起三毛评价沙漠居民撒哈拉威的话:如果世界上的人都像他们一样,世界不会进步,但至少很和平。
菠萝园有专线公车去洛克兰,坐车的当然都是犹太人。有一次我惊奇地看见,公车中间走道有一条长长的布帘,男人坐在一边,女人坐在另一边,泾渭分明。离车站不远的犹太会堂(synagogue),男性和女性的入口是分开的,想必在里面他们也是分开坐的。
另一次在地铁站,几个年轻哈希德女人拖着几辆婴儿车上楼梯,我让先生帮她们抬车,他老道地袖手旁立作壁上观。我只好自己上前帮忙。事后先生告诉我,正统犹太教里不同性别是隔离的。我想他们不但性别隔离,对非正统犹太人、甚至对非哈希德人都一律持排斥态度,对我帮的那个忙并无感激之意。
犹太人对非犹太人称goy(异教徒)。哈希德人一般对goy视若无睹,更谈不上交往和互动。我去哈希德的超市购物,跟去西班牙裔或*超市相比,多少有异样的感觉,收银员冷淡表情下的潜台词好象是——你一个goy为什么来我们的店?但他们的蜜饯、坚果实在是好,蜂蜜甜香醇厚,提醒着我,他们的祖先起源于“流着奶与蜜”的那片土地。
哈希德安静平和,善于自我管理、自我保护。走在菠萝园虽然常常意识到“我是goy”,但完全不需担忧人身安全,那里的犯罪率几乎为零。哈希德有志愿者义务组织的治安巡逻队(shomrim)维护本区安全,本区居民遭遇意外,首先不是找警察,而是打电话给巡逻队,社区居民发生纠纷,也是去找拉比(rabii,犹太法师)解决。
哈希德的生活和礼仪相当保守,跟一两百年前差不太多。他们可以用一些电器,如冰箱、烤箱、空调、收音机、手机,但是电视、网络的使用并不普遍,即使有也限制在少数某些频道和网站。他们是特别虔诚的教徒(哈希德本意为“虔诚”),最关心的是宗教事务,宗教主导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们恪守安息日的作息(安息日,shabbat,星期五黄昏到星期六日落),星期五下午店铺早早就关门了,星期六衣着笔挺地去会堂祈祷是雷打不动的大事。
有一个周末,我先生加班,晚上两点才回来,一个正统犹太人站在楼前,请求他去家里帮忙按一下洗碗机开关。正统犹太人在安息日不能用火,电被认为是火的一种形式,所以也不应该用电。但现代生活已经离不开电力,因此他们在安息日仅限于不能触碰电器开关。幸好很多电器可以预设开关时间,正统犹太人还可以在安息日正常吃饭。
另一个周末,我们隔壁邻居苏珊娜来叫我先生去给他们关电灯。苏珊娜一家是俄国人,不属于犹太正统派,然而他们的儿子却加入了哈希德教派。我这才知道,原来哈希德可以不必生而为之。苏珊娜的儿子从俄国来,在美国长大,成年后选择加入哈希德,可见有人认为不可理喻的哈希德还是具备吸引人的精神内涵。我奇怪为什么家里其他人不能替他关灯,先生答曰要是其他人关灯,这个哈希德儿子会生气,认为他们违背了犹太教义,不是真正的犹太人。我问过保守派的犹太朋友,他一家在安息日晚上只点几个小时蜡烛,读读圣经,做做祷告。像苏珊娜一家一样,其他与时俱进的犹太人对哈希德都有一种既无奈又敬畏的心理。
哈希德规矩很多,在饮食上只吃符合教规的食品(kosher),只去自己的超市、餐馆购物吃饭。另外,肉类与奶制品不可以放在一起,所以一般哈希德家里都有两个冰箱。菠萝园的哈希德超市旁开了个窗口,里面是一个大水池,常见哈希德男人女人把家里的碗碟、金属烤盘拿到水池里盥洗,这是他们神圣的宗教仪式“洁净礼”(mikvah)。那水池叫作浸礼池,只有在浸礼池洗过的餐具盛出的食品才是清洁可食的。
犹太人的传统节日繁多,一年重要的节日有十个以上,还有很多次要节日、斋戒日、特别安息日,哈希德基本上逢节必过。犹太新年在秋天(rosh hashanah),倘若一个犹太人一年只去一次会堂,那就是在新年这天了。犹太新年落在公历的时间每年不一样,如果在十月,纽约的学校往往会把犹太新年选为秋假时间。四月的逾越节(passover)庆祝上帝把以色列人从埃及人手下解救出来,持续八天的节日是犹太人最重要的节日,相当于我们的春节。所有犹太人都很重视逾越节,这个时候想找他们谈什么公务、商务是徒劳的。纽约的学校基本上把春假定在逾越节。十月前后,哈希德社区会出现很多塑料布、木板、竹竿搭的小棚子,住棚节(sukkot)开始了,晚上能看见男主人在棚里头一点一磕地诵读经书的影子。夜里男主人要住在棚里,以体验祖先被迫在旷野漂泊四十年的艰辛。年底的光明节(hanukkah)时,很多犹太家庭在门厅、窗台上点起九烛灯台,第一天点两支,每天增加一支,以感谢上帝对犹太人的恩典。我们楼每在光明节时,必定要在大厅点上电蜡烛,贴出问候标语。
住棚节的一天,忽见哈希德男人们衣冠楚楚,行色匆匆,人手一束细长的绿色植物,讲究的还用塑料盒包装起来。我以为那束植物是一种,实际上那是三种植物的枝条绑在一起:桃金娘、枣椰、柳树。此外他们还带着一个圆形水果香木缘,这四样东西被称作住棚节“四宝”(four species),四宝是《圣经》中提到过的,代表了四种不同的犹太人。他们携带四宝去会堂参加庆祝仪式,一边唱经,一边手持四宝上下左右摆动。这一天,我忽然有点羡慕哈希德,这样维护传统的人群,不管在哪里都会有坚定的自我认知和强大的向心力。
我们楼的犹太人家都有一掌长的细条棒斜粘在门框上,有金属、石头或木头等不同材质,这是犹太身份的标志。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这根小棒是什么,看了书才了解它叫作门柱圣卷(mezuzah),内藏一小卷羊皮纸经书,有些门柱外面会刻着希伯来文字和图案。我仔细看了隔壁苏珊娜家的门柱圣卷,里面确有一小卷纸样东西。据说,在哈希德家里,除了厕所外的每个门框都有门柱圣卷。
海洋大道上很多住户家门口有一只黄色的报箱,上有hamodia一词,专送犹太人的报纸hamodia。hamodia立场非常正统,内容是关于上帝以及个人与上帝的交流心得。正统犹太人家另一个标志是门口的七烛台、九烛台,他们相信弥赛亚(messiah救世主)就要降临。
因为颠沛流离的历史,犹太人有危机感,重视教育,出了不少大财阀,医生、教授、律师行业里也比比常见犹太人。哈希德跟其他犹太人不太一样,他们教育的重点在宗教上。他们有人做珠宝生意,纽约五大道的钻石珠宝店很多是哈希德开的;我以前找工作时曾去一家哈希德公司面试,他们和中国合作生产时尚皮包。尽管有生意人,但大部分哈希德家庭还是贫穷的,宗教事务占据了他们太多时间。
正统犹太人非常团结,在政治上他们的投票高度统一,所以政治家们都把争取犹太人作为重要工作。但是,因为哈希德的迂腐和保守,也因为他们做生意的精明和钻营,更因为他们对外部世界视而不见的自我隔绝,哈希德人容易招致敌意。
不久前,离我家不远的一户独立房遭遇火灾,他们门前有hamodia报箱和巨大的木制九烛台,还有一副大标牌wele moshiach(欢迎救世主)。犹太人不相信耶稣是圣子,关于救世主是messiah还是moshiach充满争议。这起火灾涉及宗教和民族这类敏感问题,警方认为是恶意纵火,电视上也作了报道。火灾废墟被警戒线圈起来,一辆警车看守了一两个星期才撤离。
初来美国,印象最深的是美国人对陌生人发自内心的问候和微笑。在哈希德人这里,这是绝不可能的。一开始我对哈希德的傲慢和无礼也颇觉恼人,他们莫不是把自己看成上帝的选民,别人都是迷途的羔羊?然而时间长了也就释然了。这是一群有诚笃信仰的人,这是一群固守传统、抵制诱惑的人,他们只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并未损害到他人与社会的利益。在纽约这个繁华拥挤的大都市,他们能够坚持自己的精神追求,维护自己的价值准则,不被现实世界影响和左右,体现了难能可贵的信念、意志和勇气。
现在,我倒是能看出,他们的黑色长大衣下面,是一副“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硬骨头。
第135天 有些事没有是非对错
十月十日星期五,第一百三十五天
护士帕梅拉。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家庭喂奶机的继续试用,效果差强人意,还是无法精确地达到要喂的量。结束喂奶后,帕梅拉问我有什么问题。好吧,既然她这么主动,我就问了:用什么水清洗注射器和奶袋?
(注,需要按注射器的刻度把奶从存奶的奶瓶抽取出来,再注入奶袋)
“用水龙头的水清洗,还有什么水可以洗吗?”
“水龙头的水足够干净吗?”护士们不必洗,医院的注射器都是用一次就抛弃,而安吉尔只承诺给我一两个注射器和奶袋。
“你从来不用自来水吗?”帕梅拉惊奇地睁大眼,好像我是外星人。
“不用,我在家用凉开水冲洗泵奶用具。”我后悔向她提问。
“你不必用凉开水,水开了你还要等放凉了才能用。”
“我家总有凉开水。水开了泡茶,剩下的水放在烧水壶里,就变成凉开水了。”
“你从不喝凉水吗?你从来不喝自来水?”她不依不饶地追问。帕梅拉是个特别爱较真的人,什么事都要辩个一清二白,水落石出。
“不喝。”我有点诚心挑衅。以前在学校有位教英语语言的老师也用看外星人的眼神惊奇地问我:“你没有看过电影《教父》?!”我一样坦然地回答:“没看过。”
帕梅拉一脸匪夷所思:“纽约的水是很干净的,味道甘甜,纽约的水是水中香槟啊!”
“中国人不喝凉水,不喝冰水,我们的胃不喜欢凉的东西。”中国人不喜欢喝凉水,不可以吗?
再干净的自来水也有细菌,母乳专家说泵奶用具要晾干,同理注射器和奶袋不也得晾干吗?只是这两样东西开口小,下次用之前晾不干,我不用凉开水冲洗能放心吗?
“为什么不能喝凉的?如果是热茶、热咖啡那是另一回事,热水多难喝啊!冰水味道好得多。”血管里奔腾不息的波多黎各血让帕梅拉还要理论下去。
有些事没有什么是非对错,只是习惯不同而已。一样喝冰水的护士长司彤乐、黛拉、柯伊慕这些“标准美国”,她们并不会争论这些事,会礼貌地微笑,理解地说:“文化差异。”
直到雪莉出来发言说她祖母也从来不喝凉水,帕梅拉才作罢。
跟帕梅拉争论虽然费精神费口舌,但我并不觉得她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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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睡在摇摇秋千,怎么看他跟健康孩子都有很大差距,我的心理也跟欢天喜地把新生儿迎回家的母亲有很大差距。
他做好回家的准备了吗?自从搬到摇篮后,监视器的红灯几乎没响过,偶尔因为体位变化黄灯会响,护士们都不当回事,呼吸对他已经不成问题了。
脑积水已经做了手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心脏的问题很少有医生提及,他的心脏应该正常了。
眼睛的初步筛查已经通过,回家后还要去看眼科医生,做进一步的检查。
肠胃曾有感染,但没有进一步恶化,现在已被治愈。
如果出院前没有意外问题,回家最大的挑战就是喂养。
优优啊,有什么问题你就趁早现在表现出来吧,这里有医生护士,不要等回家吓我们。
肯的邮件:
“艾米回家已经快一个月了。带她看了不少医生和专家,看起来一切都好。从十月份开始,她趴着的时候,头可以抬起来一会儿了。希望她能够继续多吃多睡,继续稳步成长。”
第136天 插胃管毕业了
十月十一日星期六,第一百三十六天
护士琳达。m.www.uu234.net
琳达说要教我给优优洗澡,我提前达到医院。出院已是迫在眉睫,家里的气氛也变得浮躁起来,生怕有什么准备欠周,引起不良后果。早上我思绪烦乱,又想早点去医院,又想在家打理。
琳达很满意我提前到达。“以前你见过护士给他洗澡吗?”
“见过。”我慎重地回答。
“那你想让我再示范一次,还是你自己做?”
“我自己做。”
“好的。”琳达让出位置,“我在旁边看着你做。”
我取了三个白色发泡塑料杯,接了三杯冷热适中的自来水放在柜台上,纸巾用热水打湿倒上沐浴液,揉出泡沫放在摇篮里一张干纸巾上,然后开始脱衣服,断开优优身上的传感器,只留胃管。
“把胃管也拿掉。”琳达在后面说。
我诧异地看她一眼:“拿掉胃管吗?”以前护士洗澡都没有拿掉胃管。
“这个胃管已经插了三天了,今天应该换新的。”琳达用布单叠着新的床铺,“等一下我教你插胃管。”
琳达给我的印象是在工作中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极少会出现疏忽纰漏,让人信赖放心。有她在,我既怕又不怕,怕的是我做错事被她责备,不怕的是做错的事肯定能被她挽回。
我拉出胃管,现在这个柔软娇弱、小汤圆一样白嫩甜蜜的生命完完全全*在我面前。
我按照护士们的洗澡方法操作,第一杯水淋湿头发和身体,用起泡的纸巾涂抹头发和全身;第二杯水冲掉泡沫;第三杯水再次冲洗……最后,用布单包裹起小肉团。
“很好!”琳达称赞道,上来把旧床笠和床铺卷起来扔一边,铺上新的。
我把优优安置进摇篮里,琳达拿出一个未开封的胃管。
“有人教过你怎么量胃管的长度吗?”
“没有,但是我见过。”看了这么多次,看也看会了:把嘴唇正中、耳朵、肚脐三点连线看成一个直角三角形,胃管插入的长度是连接耳朵的两边之和,因此要把胃管头放在嘴唇正中,另一端先拉向耳朵,再向下斜拉到肚脐,那里的刻度就是应该插入的长度。
我带上手套,撕开塑料袋,取出新胃管,顺利地量出了长度,跟一个多月来护士们插入的长度一样。临要往里插时,又犹豫了:“他要是哭了怎么办?”
“别担心,我会抱紧他,快速地往里插就行了。”琳达为了消除我的紧张,又说,“他会哭,但他插了很多次胃管,已经习惯了。”
我拿胃管头,这才发现顶端是封闭的圆弧状,两侧开了两个小眼。我曾担心如果我插得不好,胃管头会不会划伤食道,原来胃管顶端有安全的设计。
我将胃管头塞入优优的鼻孔,他立刻哭着反抗,琳达两手把他按在床铺上:“别停,继续!”
我盯着胃管上的刻度,两手交替不断往里送,就在我期待的那个数字抵达优优的鼻尖时,我感到可以一路顺畅送下去的胃管遇到了什么阻碍,再无前路。完美!优优也停止了哭闹。
琳达让我带上听诊器,用注射器抽了一个毫升刻度的空气,打开胃管留在外部顶端的小帽子,套上注射器。
“现在,把听筒放在肚脐上方,推注射器,你应该听到‘噗’的一声。”
“如果没听到呢?”
“那就说明插得不对,胃管没有到达正确的位置,要拔出来重插。”
我噤若寒蝉,祈祷着让我听见那一声“噗”,快速按下注射器。
“是的,我听到了。”我大松一口气。我毕业了,谢谢琳达,谢谢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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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正式和正式的通知都传达来,星期一出院。
“那什么时候住小房间?”我问。瓜达鲁普带卡洛斯住过的那间出院过渡小病房,我们也得住一夜吧?在那里家长要自己关注生命监控仪,全天候自己照顾贝比。小房间没有床,只有一张窄窄的长沙发供家长过夜。
“唔,我还不知道小房间是不是能空出来,”琳达轻言细语,“说不定会让你们住安奈克斯。”
“啊——哈!我们漂亮的安奈克斯——”马普洱大妈一高一低地跛着脚、甩着马尾从a房间经过,“——非常拥挤、非常简陋的安奈克斯,”凑近我压低了声音说,“如果他们让你搬过去,不要去。”
搬回b房间,就没再轮到过马普洱大妈照顾优优,她有时会回来看我们,抱着我叫“好姑娘”亲一下脸,抱着保罗叫“好小伙”亲一下头,我们被她亲成了孩子。
真是可爱的老太太。
“热带鱼”和她妈妈薇薇安出院前就住在安奈克斯。上周,我为了给薇薇安留下联络方式,去了一趟安奈克斯。按照护士的指点,出尼克由拐了几个弯,来到一条安静的走廊,远处的双开门紧闭,门上的字写着“产科”。
里面就是我住的14号高危病房所在处。已经四个多月了,看见这两个字还是让我心惊肉跳,产科仍是我的噩梦。简妮在这里面工作,我应该去跟她告别,但实在不愿意进去。
我逃一样推开走廊侧面安奈克斯的门。前台在两道狭小的木门之间,内门上方有一扇窗户,不过从那里什么都看不见。接待员叫出薇薇安。
“热带鱼”现在已经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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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吉尔给我打电话,明天早上将派人送设备去家里,让我在家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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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天已经黑透,我从犹太区穿过,周六太阳下山后,安息日结束,可以开灯了。平时静逸的社区最近变得十分热闹,今年的住棚节十月九日开始,到十月十五日结束,赶上今天周末,活动特别多。
临时搭出来的小房子、棚子占据了人行道。白天里面是空的,到了晚上灯火通明,人进人出——都是男人和男孩。我从门缝瞟见,棚子里的长餐桌上摆满了各式冷食热食,高脚餐盘上是水果、坚果拼盘,相当丰盛,真是那位搞笑犹太学者说的“户外盛宴”。男人们在里面拍着手唱歌、跺着脚跳舞,音乐旋律和反复蹲下、跳起的舞蹈动作很像乌克兰的哥萨克。
星期六白天安息日犹太人不开车,晚上街上几乎是零交通流量,也许是过节的缘故,孩子们都出来在人行道上玩耍嬉闹。我小时候的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大多时候在户外玩耍,不沉溺于电视,不用担心汽车和坏人,人与人之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和互动,你来我往,聚餐游园,甘苦与共,荣辱同担。哈希德人能在二十一世纪的纽约过我小时候的生活,而我却回不去我的童年。
我怎么嫉妒起哈希德来?
第137天 诺曼底登陆前扣人心弦的等候
十月十二日星期日,第一百三十七天
送设备的人一点之后才到。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两个纸箱,里面除了奶泵、奶袋、胃管、各种尺寸的注射针管,还有一盒手术手套、两个听诊器等等。触目惊心,只能心里祈求,孩子,我们一起努力,这些设备和材料,能少用就少用吧。
护士树妖姥姥。
接收了设备,急忙赶往医院。到医院时已经三点,树妖姥姥靠墙坐着,正在给优优给奶,我很郁闷地看见地上吐了一大滩,两块布单丢在旁边,树妖姥姥被包围在这乱七八糟中间。
我俯身想用布单擦掉呕吐物,给她辟出一条路,树妖姥姥叫道:“别管它,别管它,会有人来打扫。”
她以粗放的方式一手抱着优优,一手拿着奶瓶,大步跨出包围圈,把孩子放进摇篮。我常看到黑人妈妈一只手大剌剌地拦腰挎着孩子,像挎着一只小狗,心想那该有多不舒服,但被抱的孩子并没有显出难受的表情,甚至还笑嘻嘻的。
“请问他今天吃了多少?”
“50毫升。”
我看看地上,吐的肯定超过50毫升,这一顿又白吃了。
光头小酷哥医生来通知:“已经确定了明天可以出院。不过明天是哥伦布日,是假日,如果你们愿意晚一天出院也可以。你们想哪一天出院?”
我思忖了一下,明天十三号,妈去德州的机票是十五号,如果后天出院,大后天要送妈去机场,太赶了,最好中间有一天缓冲,也可以让妈跟孩子多待一天。
“我们想明天出院。”我对光头小酷哥说。
“你确定吗?”小酷哥体贴地给一个我后悔的机会,他将来一定是个尊重病人的医生。
“确定。”
“好的,那明天我会把出院文件准备好。杰姆斯出院后需要马上看儿科医生,让他了解贝比的基本情况,另外要看专科医生——呼吸科、肠胃科、眼科、心脏科以及脑科医生,我们已经给他预约好了,我会给你详细的预约清单,时间、地址、医生姓名都在上面。”
“好的,谢谢!”
“明天出院之前要做一次听力测试,还要做婴儿座椅测试,你有婴儿座椅吗?”
“有的。”感谢卓玛的婴儿座椅。
“明天带来吧。明天护士会教你使用家用监视器。”
“他在家需要一直用监视器吗?”这是我最担心的。
“不一定,如果他有呼吸急促、脸色发青发紫的状况,先给他放上氧气面罩,然后打911,带他来医院。如果医院认为他需要,回家后再使用。”
“好的。”我镇静地回答,但心跳加速,觉得自己都要一个监视器了。
“别担心,你会做得很好的。”小酷哥露出了鼓励的微笑。
这是决战前夕的最后备战,诺曼底登陆前扣人心弦的等候。
没人提出院前住小房间的事,省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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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时我没走,唯恐护士交班后又有什么新消息、新事件。继续去八大道吃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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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保罗和我一起走路回家,他也对周末晚间的公车绝望了。
十三大道上乌泱泱挤满了戴黑礼帽穿黑西装的哈希德,更多的是带小圆帽的男孩儿—— 一片哈希德人的汪洋。我们溜着边、见缝插针地挤过人海,到了人群中心看见一个高高的小舞台在演大型木偶剧,另一个中心是大屏幕现场直播木偶剧,大人孩子看得如痴如醉,随着剧情发展,人群里声浪起伏、欢呼阵阵。
这大概是住棚节的*了。
我一边穿过人群,一边回头看。小时候,有一年外单位包场在露天演话剧,我们单位的孩子纷纷走路、坐车赶去看,多年来那一直是我鲜明的欢乐记忆。
哈希德犹太人刻板守礼、规矩多多,但肯为了孩子做各种变通。住棚节原本是纪念旷野流浪的苦日子,他们却为孩子们举办各种娱乐活动;美国人圣诞节送礼物,哈希德在光明节送礼物,而且是一送就是八天;美国人在万圣节乔装打扮装神弄鬼,哈希德把犹太历十二月十四、十五两天定为他们的万圣节(purim)。
我真的有点向往他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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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一起去接出院吧!”回家后告知我妈出院的日期,她马上要求。
“不用了,你去了又进不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办完手续,等在外面很无聊。而且,家里没人做饭回来还得现做。”
这样的安排也是迫不得已。妈喜欢人多热闹,愿意往外跑,愿意去接出院,但去了帮不上忙,不如在家里接应。
保罗之四:俏语童心(上)
“咔嗒”一声,门锁响了,下班的人回来了,必是一声笑呵呵的呼唤:“小江——”这是他根据我对他的称呼选择的对我的称呼。www.uu234.netwww.uu234.net他名叫paul lee,我要是叫他李李,他就叫我江江,听起来像“脏脏”;我要是叫他老李,他自忖了解中国文化,就对应地叫我小江;我叫他名字叫得顺口,叫成了“泡泡”,他就叫我馨馨,音如“星星”。最初他对泡泡这名字表示过抗议,说我不应该用小baby的名字叫他,然而他却始终一叫就应,终于以“泡泡”扬名立万,现在连我朋友的父母都叫他泡泡了。
一日,我在厨房忙碌,他在客厅说:“我要去看我的星星。”我自作多情地以为他要来看我,想着难得他柔情蜜意,满怀期待,哪知他踱到阳台去看天上的星星了。傍晚西方天空有一颗明亮的星闪烁,他郑重命名此星为“paul”,乐此不疲地等候他的星星出来——原来彼星星不是此星星也。
他看有关黑手党的影碟,说里面的主人公长得有点像他。我瞟一眼电视,说:“这个人长得很难看。”他一脸得意:“你的意思是我长得很好看。”我嗤之以鼻:“你说这个人长得像你,我说这个人长得很难看,结论应该是你长得很难看。”他坚决否认:“不是,你的意思就是我长得很帅!”
其实我的意思是他长得没那么难看,但他总美不滋滋地以为自己很“帅”,令人不齿。“帅”的典故来于在国内的经历。在街头,一对恋人和他擦肩而过,低声议论:这个老外长得还挺帅的。我在一旁无语,也不能怪这两人眼神不好,愣把苹果看成鸭梨。他自幼在美国长大,也许是牛奶喝多了牛肉吃多了基因变异,模样确实不像一般中国血统的后裔,但即便是“帅”也已成过往云烟,他的青春小鸟已经一去不回还了。他却因学会了“帅”字而自鸣得意,经常自吹自擂,动辄神气活现地“威胁”我:“啊!你不能对我不好,你不知道我是‘衰’极了的老外?”——中文说得不好,“帅”发音不准,说成了“衰”。
有一次他去健身房锻炼,忘带门牌却照旧进去了。我纳闷他究竟何方神圣能让人对他网开一面。他笑嘻嘻地说:“他们都喜欢我,都说,你是世界上最‘衰’的李先生,欢迎欢迎,请进请进。”我实在忍不住,笑:“你要臭美也得注意中文的四声,‘衰’是倒霉的意思!”
泡泡酷爱篮球,nba赛季的大半年里,每晚他都霸占着电视看篮球。麻省是他的故乡,他自然是波士顿凯尔特人队的拥趸。虽然在nba历史上凯尔特人获得冠军次数最多,但近年来却总是不敌死对头洛杉矶湖人队,令他十分郁闷。对湖人队里中国人民喜爱的天才球星、牛掰哄哄的三分投手科比,他羡慕嫉妒恨地称之为“臭美人”。我“嘁”一声:“你自己不也是臭美人吗?”他说:“我是臭美人,但是臭美人讨厌别的人臭美。”敢情在臭美这件事上,他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日常生活中,他的口头禅是:“一点脏没关系”或“一点乱没关系”。中国人的传统美德他没继承多少,却忽然谦虚起来。他哪里是一点脏一点乱,他是脏到底乱翻天:他的抽屉被各种信件、支票簿、耳机、充电器塞得满满当当,能一次顺利打开可谓神迹;他衣橱的衣服皱巴巴地堆挤着,我好容易给他整理好,他拿一件衣服会把一摞衣服都搅散;他的书一层层堆在书架上,一不小心碰到书架书就稀里哗啦掉下来;他的几百条假鱼、各种鱼钩鱼线胡乱放在n多个塑料袋、纸盒里,几年都不曾动用一下,落满了尘灰,却打死也不准丢弃。他对自己的定位倒是准确:我是一个乱七八糟人。
乱七八糟人对某些事情却很讲究。比如,每个杯子只用一次:喝果汁一个杯子,喝汽水一个杯子,喝咖啡一个杯子,喝茶一个杯子,喝冰水一个杯子……不一会儿,小小的灶台就堆满了杯子,洗杯子的人肯定不是他。罐装食品他总要吃新的,每每吃到还剩三分之一左右,他基本上就对它们失忆,再不触碰。倒空了的果汁盒、牛奶桶、饮料瓶,他绝不肯顺手扔到垃圾桶,定要留在灶台上展览几天,说是喝完立马丢掉对盒子们太残忍。于是,冰箱、橱柜、桌上到处有空的、半空的瓶瓶罐罐,等着我这清道夫去打扫。
吃饭吃零食的时候,他好像下巴上有一个洞洞,掉得一桌一地都是渣。我说:“你怎么像查尔斯?!”查尔斯是他侄子,时年三岁。他说:“查尔斯比我干净得多。”尚有自知之明,孺子可教。
要是拜托他出去买一样东西,千叮万嘱,十次有五次他会买错。买错也罢,十次有五次他不要收据,买回来的错品不能退换,于是家里又多了一堆没用的物件。
每天晚上,他躺在沙发上看球赛,不满意解说员的评论,消灭音量,开了cd机,以爵士乐伴奏nba。看着看着就鼾声大作,大大小小的灯开着,厨房抽风机开着,桌上电脑开着。如果我不催他上床,他能这样一觉睡到天亮;我催他,他吹胡子瞪眼,满脸不耐地说他还要看电视,然后头一歪,继续鼾声如雷。
想起他这些极品行为,我便哀叹我的命运,追溯起万劫不复对他心动的那一刻。
全是风铃惹得祸。
那时,我们被双方家长赶鸭子上架逼着去相亲,各自怀着应付差事的心情见了面。在他家,他的父母和我的娘家大姐大哥打电话翻报纸找影讯,热心地安排我们去看电影。我嘴上没说什么,但一想到和陌生人坐在漆黑的电影院,便头皮发麻。想不到,一出门他便说,你不想看电影吧?我带你去看我小时候我家住过的房子。我顿时想起赵本山小品《相亲》里的一句台词:“这蔫巴人还挺知道人心思。”
看罢房子,又去了附近一个漂亮小镇的购物中心。一家卖工艺品的小店挂着几十串大大小小的风铃,他过去逐一把风铃摇一摇,专心地聆听它们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声音,自言自语评价:这个不错,这个还可以……我在后面看着虎背熊腰的大男人侧耳倾听风铃乐声的背影,不禁想,如此童心未泯的人不会不善良、无趣味吧。
善良,没心机,粗放,执拗。他的母亲如此介绍他。
据说,他小的时候,因为特立独行,台湾的幼儿园不接收他入园,家里不得不给幼儿园送了一条大火腿。他倒护家,回家时非要妈妈把火腿再带回去。
幼儿园他上得不开心。许多年前,大陆孩子小时候受到“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的宣传和教育,台湾孩子小时候也被灌输反攻大陆的思想,被教导长大要拿起枪打回大陆。他害怕拿枪打仗,有一天趁人不注意,溜出幼儿园,一个人走了半个小时回到家。那时他才四岁。
听说他这些陈年往事,我倒是有了惺惺相惜之感,因为,我在自己家也是一只不驯的黑羊,从小到大没少惹人操心。
幸而,没出幼儿园,他便跟父母来到美国,在马萨诸塞州乡下的大学城长大。麻省是民主党的大本营,泡泡深受麻省民主、平等、自由、前卫的文化氛围熏陶,是民主党的铁杆支持者。这么多年美国的总统大选,他一直都矢志不移地投民主党的票,可惜只成功两次:克林顿与奥巴马。有道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不支持民主党,那他没有心肝;年老时候不支持共和党,那他没有头脑。冷眼看来看去,这个人心肝是不错的,头脑却不知如何?
后来,我的一个堪称“美国通”的中国朋友来我们家,看到泡泡书架上的书、唱碟、影碟,批评我:他这么一个有思想、有品位的人,你应该多跟他谈谈政治历史文化艺术,干嘛每天跟他纠缠鸡毛蒜皮?
我十分惭愧,点头认错,却积习难改,总惦记着怎么样让泡泡重塑自我,再创辉煌,从“三无人员”——过去的事情没总结,现在的事情没秩序,将来的事情没计划——脱胎换骨为有目标、有效率、内省外察的新人。
理想主义的泡泡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在法学院读书时就决心将来要为普通大众工作。在美国,律师费高昂,律师的谈话费一小时最少两百元,一般人难以负担。普通百姓要是惹上了官司雇不起律师,政府会从法律援助协会指定免费的律师为其辩护,以体现司法的公正。泡泡就是在法律援助协会工作的刑事律师。当年,他作为华裔加盟法律援助协会,还被当作一桩新闻被《世界日报》报道过。
我原以为在这样不赚钱的行业,服务质量未见得能有保障,自从认识了泡泡及其同事,才知道免费的律师也是敬业、负责的好律师。有时,他晚上在家里大费神思研究案件;有时,他上了一个完整的白班,还要去晚间法庭工作,夜里一两点才精疲力尽地回到家。我十分“政治不正确”地说,那些抢劫的,那些贩毒的,让他们进监狱好了。他呵呵笑:“我要让大家都知道我是最好的律师。”总是尽力为代理人争取好的结果。当然,在街上碰见过去的代理人欣喜地上来打招呼,心情是很愉快的。也有代理人出于感激要送礼物给他。礼物难以与贿赂划清界限,像他这样遵纪守法的人才不会知法犯法,自是坚辞不受。
一个人善良不难,难的是了解了各种各样的恶,有了许多选择权之后,还保持着善良之心。
第138天 优优啊,你终于回家了
十月十三日星期一,第一百三十八天
今天是法定假日哥伦布日,医生照常工作,但尼克由比平常清净。顶 点 X 23 U S
护士经理司彤乐来了:“都准备好了吗?”贝比出院是尼克由工作胜利的旌旗,她即使心里有高兴有不舍,却仍能不温不火,仔细查问。
“是的。”
“贝比座椅有吗?”
我指给她看放在一边的座椅。
“贝比衣服呢?”
“贝比出院时不都是用布单包裹着着吗?”我没带内衣,只带了当外套穿的棉线开襟小毛衣、小裤子、小袜子和一床婴儿绒毯,现在是不冷不热的仲秋季节,正好出院。
“布单下面有衣服,贝比出院时要穿衣服。”司彤乐温和地提醒我。
是了,我以前看见的是出生不久的小贝比被包裹在布单里出院,在尼克由住了几个月的孩子出院我都错过了。
“那怎么办?我有贝比衣服,可是还没来得及洗。”我一下慌了神,即使是为我自己,新买的衣服都要先洗过再穿,何况娇气的小贝比。
司彤乐没明白我在说什么,大概以为我紧张得昏头了。我也是昏了头,每天在医院都想着清洗新买的小衣服,但回家就忘了。
我只能打电话叫妈找到小衣服,让保罗带过来。
先前不知哪一天出院,保罗迟迟无法请假。上周得知这周能出院,他办了手续从周一开始休假。欢送会开过了,周五他用大行李箱把办公室的东西拉回来——他的办公室即将分配给其他人使用。他手头有上百个案子,这些案子都要一一转给同事们,交接工作断断续续,十分繁琐。周末两天他都在办公室全天加班,今早也去办公室了,中午可以回来。医院通知要送氧气瓶来,正好让他在家等着接收。
司彤乐吩咐助手:“拿一顶小帽子给杰姆斯吧。”
总是慈悲又亲和的瘦高个助手很快拿来几顶彩色毛线帽:“这是尼克由妈妈捐赠的,你选一顶吧。”
“谢谢。”我选了一顶最鲜艳的、黄白绿蓝相间的帽子,拿到手里看,是用两股牛奶棉线以粗棒针编织的,摸起来厚实温暖。
以前也曾收到尼克由妈妈捐赠的毛线小毯。我能做些什么为尼克由服务?
忽而又有医生通知,出院时氧气瓶必须随身,以防万一。我说:“可是他们已经把氧气瓶送到家里了!”
“要从家里带过来,如果氧气设备不跟随着贝比,是不会让他出院的。”医生坚定地说,这肯定又是行业的明文规定。
我赶快通知保罗。他应答的口气已在发怒临界点,氧气迟迟不送来让他来不了医院,而一旦送到又要拖着回医院,医院就不能事先沟通协调好吗!那是沉重得像小钢炮一样的氧气瓶,不是几瓶冻奶。
护士玛拉亚。
这么巧,我出院后来尼克由遇见的第一位护士就是这个菲律宾人,不过这四个多月没再见过她。她是个柔顺但不够麻利的妇人,我真怕她会漏忘了什么事。
下午保罗来了,带着氧气瓶和未消的余怒。
玛拉亚语焉不详地教我们用监视器。家用监视仪跟医院的不一样,又是蒸汽机时代般古老,玛拉亚好像对仪器也不熟悉。我听得一头雾水。
“你学会了吗?”我问保罗。
“没有!”他毫不掩饰地说。一般情况下他对外人都很客气。
在玛拉亚条理不清、表述含混的教授下,指望保罗学会是不可能的了。我让玛拉亚再解释一遍。她倒是好脾气,絮絮叨叨又重复了一遍。我强记了下来,心里还是免不了祈祷,优优,你可千万别出现要让我使用这仪器的状况啊!
光头小酷哥通知我们,贝比通过了听力测试,接下来是汽车座椅测试。所谓测试,就是把贝比放在座椅中坐一会,以没有哭闹和出现不适状况为通过。
夜班护士进来开始交接班,小酷哥跟我们一起出了b房间,交代说还有处方药需要服用,处方已经开好,自己去附近的药店取药。
“所以,一切手续都办好了?”
“是的,七点半以后,你们再进来,护士把出院单交给你们就可以走了。”
“啊?真的?”我有些懵懂,不敢相信真的可以回家了。四个半月一百三十八天的医院历程要结束了?我觉得我已经长成尼克由的一部分,尼克由已经融进我的身体和精神里了。
“我给你留了尼克由的电话,有什么问题你还可以打电话回来,我们很乐意为你解答。”
“谢谢谢谢。”万语千言涌上来,能说出来的只有一个“谢”字。
“还有别的事需要我做吗?”
“呃……”我迷迷糊糊想不出什么事,只好说,“我现在要出去吃饭,可不可以进去拿一下我的钱包?”
“跟我来。”小酷哥一摆头,马上带我进房间,交代护士让我取东西。我在一堆我们要带回家的东西里面找到皮包,趁机瞄了一眼摇篮,优优仍在里面,还没开始座椅测试。
我跟保罗去吃自助盒饭。昏暗狭仄的小餐馆里,悬挂的液晶电视屏幕上播放着国内插科打诨的娱乐节目,我有今夕何夕的困顿和晕乎,我难道不是某年在国内,出差去外地,途中停留在一家小餐馆吃顿便饭吗?我难道不是某时跟同伴在风景区小宾馆的标准间打了个盹,做了个长梦,醒来洗把脸,出门去游山历水、寻幽访古吗?
不是!我手上带编码的腕带提醒我,我有一个男孩在医院,马上就要出院,他是健康或疾病、正常或残疾、聪明或智障、可爱或顽劣、懂事或叛逆……全都归我了,没有退货。
回去时天突然降温,下起了蒙蒙细雨。
玛拉亚交给我们一叠文件,我检查一遍:医生预约的清单有;几种药的处方有;住院总结有,几页纸密密麻麻的蚁头小字,来不及细看。我瞅见一直想问医生的阿普伽新生儿评估指数(apagar),只有六分。
阿普伽评分涉及皮肤、呼吸、反应、脉搏、肌张力五项,每一项由差至好分0分、1分、2分三档,满分共计10分。国内岳岳宝宝的指数是10,同样是26周,同样是900克,他就没有优优的并发症,三岁以后基本跟正常孩子一样。
我可怜的孩子,你在哪里失了分?你是呼吸微弱不规则?你是皮肤发青而非红彤彤?你是脉搏太快还是太慢?你是没有哭,还是对刺激没反应?
怀孕时没有胃口,也因怕流产,不敢多吃,要是当时多吃一点、吃好一点呢?
为了把你从那六分拯救回来,多少人耗费了多少资源做了多少工作?!拯救你,与你无关,与你将来是什么人能做什么事无关;拯救你,与你无关,只因为你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只因为你诞生在人类文明时代的摇篮里。
当哈佛与斯坦福的双料硕士、华裔姑娘简??陈(jane chen)致力于发明低成本、能调节温度的早产儿保温袋时,她并没有去考虑贝比是哪国人、父母是什么文化、贝比将来会有什么发展。拯救你们,与你们无关,只因为你们是活生生的生命。
而我,要感谢你坚强地活下来,让我免于再次经历失去亲人的痛苦,让我免于终日以泪洗面的忧郁,让我免于因失去你而否定自己一生的沉沦……不是我拯救了你,是你拯救了我。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恨自己了,有更多的事等我去做,从现在起,我才能真正开始为你做些事。
※※※※※※※※※※※※※※
没有给优优换衣服,只在他的和尚衫之外加上我带来的棉线外套,穿上小裤子,裤子是白色的,跟和尚衫很相配。我带有仪式感地一丝不苟地给他穿戴整齐,盖上医院的布单,整装待发。玛拉亚将安慰奶嘴系上白布单,给他嘬着。
马普洱和雷切尔先来告别,马普洱不舍地把优优抱起来,一不留神扯掉了安慰奶嘴,优优不留情面地哭起来。雷切尔更不留情面,嚼着口香糖批评老太太:“你看你看,你把他弄哭了!”老太太不服地说:“他是高兴,你没看出来吗?要回家了,喜极而泣。”即将离开的这一刻,连她俩的斗嘴我都觉得这么亲切、这么欢乐。
依莱娜在哪儿?雪莉在哪儿?柯伊慕在哪儿?黛拉在哪儿?卡米拉在哪儿?洁思迈在哪儿?……那些像亲人一样帮助我们度过最艰难时候的护士们不在,我很遗憾出院时间是在晚上,我熟悉的白班护士们都不在。
一切就绪,已经九点,我和保罗提着婴儿座椅,拿了一堆设备,玛拉亚推着摇篮,像大船处女航一样,郑重其事走出房间,去往尼克由大门。
护士们簇拥到门口。
我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来到大厅,玛拉亚在前台扫描了优优手腕上的条形码,可以合法地出医院了。
保罗带着一堆东西出去叫出租车。我将绒毯垫在座椅上,把优优放上座椅。有人进出医院,自动门开开关关,放进了一阵阵寒气,我要是把另一块绒毯带来就好了:“会不会冷啊?”
玛拉亚也感觉到不妥。我一眼看见摇篮里还有两块布单,拿过来盖在他身上,大小厚薄正合适。
“不用还了,你可以留着。”玛拉亚卖了个人情。
不消她说我也知道,很多家庭都有这种红蓝条的白布单——医院给贝比们最常见的纪念品,前总统克林顿不久前出生的外孙女有同样的纪念品。
优优戴着小黄帽,含着安慰奶嘴,被布单盖得严严实实,小脸只露出一点点。他眼睛微睁,毫无防范地望着世界,多么纯洁、多么鲜活、多么神奇的生命,足以升华情操、涤荡灵魂的美丽新生命,这一刻我连几十亿年后太阳的白矮星化、几百亿年后的宇宙坍缩都不能容忍。
出租车来了,保罗把座椅放上后座,弯腰费力地给座椅系安全带。卓玛刚送来座椅时,我从网上找到绑座椅视频让他学习,他不想费脑子,说,司机会给系的。我说,我们不应该依靠别人来做。于是他看了七、八、九、十遍……
回家的路我已经太熟悉了,一百三十八天每天都是穿过这一片街区回家。走路四十分钟,开车顶多十分钟。穿过地铁桥下面,我给妈打电话,告诉她还有三分钟就到了。
出租车进了边道,缓缓停在楼前面,保罗下车取下座椅。我已经跟妈说过婴儿车座有可收缩的晴雨蓬,不用下来接,妈还是撑着伞从楼前冲过来:“优优啊,你终于回家了!”
保罗之四:俏语童心(下)
大律师泡泡工作起来认真到了刻板的地步。www.uu234.net偶尔我替我的朋友向他咨询法律方面的问题,他机关枪一样地发问,一个钉子一个眼,一个萝卜一个坑,与平日判若两人,专业精神可敬可佩,却实在让人难以忍受。比较起来,还是平日嘻嘻哈哈、舌灿莲花、妙语连珠的泡泡更让人喜欢。
他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一样“情不情”,在他眼里,万事万物都是有生命、有感觉、有灵性的。我的手表坏了,他给我买了一个款型类似、尺寸稍小的新表,说:“这只表是你原来表的小妹妹。”家里有四只小音箱,某日他在街上捡到两只大音箱,回家一试,音色更胜一筹。他喜不自禁:“我捡到了我们家音箱的大哥。”
在家吃火锅,他夹起一只肉丸子,发现没熟透,又放回去,口里念念有词:“回家,回家。”他每天吃维生素鱼油,把药丸倒出来,先是替药丸装哭:“好痛好痛,别吃我……”一把吞下后,又陶醉地摇头晃脑:“嗯~~~好吃好吃!”
早上,豆浆机打着豆浆,咖啡壶煮着咖啡,他抚摸着两个机器的顶盖:“它们两个是亲戚。”他需要在办公室放录音给代理人听,要把家里粉色小猪造型的播放器带去办公室,一边往包里装一边说:“今天小猪猪要去上班。”
情不情的泡泡连一只飞虫都打不死,家里的苍蝇和蚊子都毙于我的手下。我讥笑他笨手笨脚,他却振振有词地说,苍蝇是他的朋友,蚊子也是他的朋友,他不能打死朋友。一日,他在浴室打死一只蟑螂,忘乎所以地自夸:“我太厉害!”我问:“怎么,蟑螂不是你的朋友?”他说,蟑螂是我的朋友,你听我唱蟑螂歌——开始唱一支西班牙语歌曲——阔阔拉恰,阔阔拉恰……意思是“蟑螂啊蟑螂……”,那只倒霉的蟑螂听到这支歌,死也该瞑目了吧。
三毛说,天下男人,在家居生活中,往往不过是儿童的延伸。于是,我乐得作幼儿园老师,任他在家童言无忌,随心而动,率性而为。
有一阵家里有一只娇小玲珑的老鼠出没,隔三差五跑到灶台上闲逛。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小老鼠,让人想起《红楼梦》中最小最弱策划偷香芋的那只老鼠,要不是它发疯似地把锅架下垫的锡箔纸咬得七零八碎,还真不忍心捉它。这只老鼠聪明伶俐得像卡通片里的老鼠吉瑞,对我布下的天罗地网不屑一顾,照样每天大摇大摆招摇过市,视我这堂堂主人为不存在。
一天凌晨,早起的鸟儿泡泡发现小老鼠不幸沦陷到垃圾桶里,于是把垃圾袋兜底抄起,活捉了小老鼠。不曾想,他把老鼠拎到楼下,居然打开垃圾袋放生,还好心叮咛它:“到公园去找你的新家吧。”小老鼠感念他不杀之恩,没几天又跑了回来。我一心祈盼这只老鼠修炼成精,摇身一变变成个耗子精美女,对泡泡无以回报以身相许,每晚红袖添香,伺候他卧看篮球比赛,也省了我催他洗澡睡觉的劳烦。
天气转冷,我们楼下院子里的两只小松鼠不辞辛苦爬上五楼,躲到我家空调机窗洞的空隙里过夜。小松鼠们相亲相爱,深夜还在吱吱唧唧聊天,吵得泡泡睡不着觉,生了气,扬言,要挂一块牌子在空调机边,上写:“我听说松鼠肉很好吃。”以此恐吓。我装作自言自语:“不知道松鼠认不认识英文。”他一听,愁眉苦脸:“难道还要先给松鼠上英语课?”我又问:“怎么,松鼠不是你的朋友吗?”他赧赧然道:“松鼠是我的朋友,我现在就把花生送到楼下给它们吃。”
我们买了房子,搬到新家时把马桶刷留在“老家”没带过来。到新家才发现马桶刷一天都离不了,而刚搬家事情千头万绪,根本没时间去买。于是叫泡泡下班路过“老家”时把马桶刷拿过来。他取了马桶刷回来,告诉我,他去的时候马桶刷正在哭——呜呜呜,为什么你们把什么都带走,就把我留下?……我问:“那张杨有没有哭?”张杨是泡泡杜撰的我们家的鬼,他要是做了什么错事,全都推到张杨身上,说是张杨半夜从镜子里爬出来干的。他回答:张杨没有哭,张杨已经自己从“老家”的镜子跑到新家的镜子里了。
他整天做着刻板的工作,却仍是一派天真烂漫,心神活泼,可喜可贺。一个人会说俏皮话不难,难的是有童心;一个人有童心也不难,难的是在理性、复杂的思维之外,还有一颗童稚之心。如此一想,泡泡终究是难得的,因而,我便油然而生看到股票升值的心情,没事偷着乐了。
要说泡泡最头疼的事情,就是陪我逛商场买东西。我希望他妇逛夫随,帮我推车提篮子,让我放手选购,他却一转眼就没了踪影。我常常两手拿着东西满超市找他,最后还得打手机才能把他揪出来。原来他躲到外面吞云吐雾,大过烟瘾。罢罢罢,陪买有名无实,他还多抽几支烟,他受罪,我心疼。
感恩节我们去麻省走亲戚,我强迫他开车一个多小时带我去outlet(品牌产品厂家直销区)采购。车是借的,路又不认识,他不高兴地嘟嘟囔囔,出言诽谤outlet是狗蛋儿城,说我这样去狗蛋儿城消费的人是不会网购、邮购的傻瓜。后来他在outlet低价买了几双又神气又舒服的鞋,穿在脚上乐颠颠地问我:“我办公室的同事看见我穿漂亮鞋会不会吃醋?”我问他:“狗蛋儿城怎么样?你怎么也变成了傻瓜?”他厚脸皮地笑:“狗蛋儿城还可以,我也是傻瓜,哈哈!哈哈!”
outlet有家店卖各种各样椅子和坐垫,其中一款办公坐垫设计新颖,表面凸凹有致。泡泡见之大喜:“这应该叫‘舒服屁股’牌,坐这个椅子屁股太舒服。”又搔首弄姿,毛遂自荐:“他们应该请我做广告,我会说——以前,我每天坐在办公室八个小时,屁股很痛,我下班经常和我爱人吵架;现在有了‘舒服屁股’牌,我的屁股再也不痛,我和我的爱人再也不吵架……”
我哈哈大笑,服了他了。
泡泡喜欢钓鱼,周末基本上都是钓鱼打发了。冬天不能钓鱼,他只有看看钓鱼书解闷。一日,他信手在纸上涂鸦,画了几条小鱼,笔法稚拙,却也画得惟妙惟肖。我把他的画挂在墙上。第二天他回来,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大都会博物馆给我打电话,让我再画二百幅,要给我开一个展览。”我做惊诧激动状:“只听说最近有毕加索的特展,不知你几时展览?要不要我通知你的朋友,组织一个参观团一起去看?”他“嘿嘿”几声,知耻者勇,再没把牛皮吹下去。
凡是新学了一个褒义的中文词,比如高尚、正派、智慧、君子之类,他就当仁不让地对号入座:“那是我,我高尚,我很正派,我有智慧,我是君子。”好一个生命不息,臭美不止。我只能夸奖他:“你对生活真是无比热爱啊!”
泡泡在我的亲戚、朋友这边颇有人缘,认识的人都赞他厚道实在,心眼好,脾气好。他虽厚道实在,却横竖不合用,什么事要想指望他,最后不但仍得自己干,还要生一肚子气。一次,我做一个小手术,事先把切好的乌鸡在一只小锅里用黄酒、盐、姜片腌了,放进冰箱,只需他加点水炖熟即可。手术后在家,一觉醒来,要喝鸡汤,他却端上一盘又硬又腻的意大利奶油面条。也许是他好久没吃,自己想吃那一口;也许是他认为奶油面条更有营养,也不管我消化得了吗我!另一次生病,让他煮点红糖水给我喝,这次确实是如假包换的红糖水。第二天再一看,我那一包方片红糖少了一大半,被他当成巧克力嚼了,他倒好好地补了补。
人家常说,夫妻两人在一起要磨合,磨掉彼此的棱角才能合起来成一家人,我怎么觉得我和泡泡的磨合光是我自己在磨呢。我这可怜的泥巴人,磨秃了,磨小了,磨到最后都磨成了粉末了,风一吹灰飞烟灭,他还是顽石一块,棱角依旧。幸好,他像那通灵宝玉一样,虽无补天之才,却自有一番风流,我化成灰也一辈子与他“不离不弃”,“莫失莫忘”了。
后记
一
优优回家后连续两天用喂奶机喂奶,我与保罗轮流值夜班,由于操作上的不方便和设计缺陷,出现了各种小问题。www.uu234.net
出院第三天上午,保罗送我妈去机场前,优优自己把胃管拉了出来。保罗回来后,我们按尼克由的预约去看儿科医生苟福。苟福医生坚决反对插胃管,力主我们用奶瓶喂奶,于是我们开始奶瓶喂奶历程。尽管十分艰难,但优优在一点点进步。
上门护士每周来两次,称量体重身高,进行一般性检查。两周后我们取消了上门护士服务。
在我们选定早期干预公司后,pt、ot、st(国内分别称为运动疗法、作业疗法、语言疗法)的评估师陆续上门来评估,初步定下早期干预治疗方案。次年早春,埃及pt上门服务,每周一次,后来ot和si(特别活动指导)以及st都上门了。治疗频率随着他的年龄增长不断递增,最多的时候pt、ot分别有一周五次,st一周两次。
优优两岁多开始上早期干预学校,他的st服务由家里转移到学校。三岁时,经过教育局评估,他上了特殊学校学前班,有了教育局专门为他制定“个人教育项目”(individualized education program,简称iep)。所有由政府付费的早期干预家庭服务停止,他开始在学校接受由教育局安排的各种治疗。在学校,他在各方面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优优三岁开始说话,三岁半开始走路,四岁多开始正式吃非流质固体食物。他戴过将近一年的眼罩矫正对眼;戴过半年头盔矫正头型,在最初的三个星期,效果显著。他用过助步器练习走路,但他更喜欢牵着大人的手走。他曾有“剪刀脚”,从两岁多开始,去医生诊所订做脚托。脚托对他腿脚起了良好的支撑和稳定作用,他得以走得更稳、更快,同时也矫正了“剪刀脚”。
优优虽然是特殊孩子,但他活泼快乐的性格、友好乖巧的态度和乐天的精神,无论是在学校、医院、图书馆,还是公寓楼、亲朋好友家,都为他赢得关注、厚爱以及良好的人缘,让他成为引人注目的小明星。
查理和“政委”是优优的好朋友。查理与优优经常互赠礼物,而政委每次出门上班,看见我们在大厅等校车,都要跟优优说笑玩耍一阵儿。他的妻子苏珊娜经常与优优分享糖果糕点。
出院后去肠胃科手术医生办公室复诊,我们同时遇到托米科和默罕默德两家人,显然他们也都做过疝气手术。
优优上早期干预学校第一周,我全程陪读,在校车上听到校车公司的调度在通话中说:“最后一个要接的孩子是那由米。”那由米也上了早期干预学校,但跟优优不是同一所学校,我们没再见过她。
我每年年末都用优优的照片订做贺卡,寄给医生护士们算是一年进程的汇报。
在两年后的尼克由毕业孩子大联欢中,我们见到了阿塔拉医生。他成为医院可以独立开设诊所的专科医生。他说,我们寄给他的贺卡贴在墙上,跟他自己孩子的照片贴在一起。
尼克由大联欢时,我们见到了瓜达鲁普,卡洛斯坐在童车里玩着手机。瓜达鲁普说,卡洛斯已会走路,一不留神他就溜出家门跑到街上,但是他吃东西很挑剔,还是要用奶瓶,不愿意用杯子。
瓜达鲁普说,她曾去参加了罗纳尔多的葬礼。
出院时,罗纳尔多的纪念牌还没建起来。后来我去过斯坦登岛一家医院的烧伤烫伤科icu,看到每个单独的小房间门口都钉了一块金属纪念牌,纪念在icu去世的消防队员和警察,上面有照片、姓名、生卒年和生平事迹。
艾米平安健康地长大,看不出跟正常孩子的差别,两岁时就坐飞机回台湾探亲了。
南京表妹的大宝、小宝没有再回过医院。三岁时,大宝上了幼儿园,小宝由母亲和外婆每周五天带到医院去做早期干预治疗(一天三项,每项四十分钟,各项之间休息一个多小时),疗效显著。两个孩子在四岁多时都可以骑儿童三轮车了。
四年后的一天,保罗在地铁站偶遇玛丽亚娜。她在离开尼克由一年后,有了个女儿,足月生产。
三年后,我寄给护士经理司彤乐的贺卡被退了回来。随后,从黛拉处得知,司彤乐半年前猝死于家中,尼克由全体职员给她开了个感人的追思会。她葬在新泽西,遗憾的是,无法得知确切地点,无法为她扫墓献花。
十一
司彤乐的助手、瘦高个的黑人女士成了尼克由新护士经理,柯伊慕成为她的助手。
十二
黛拉开设了自己的护士专线电话,解答早产儿母亲们在喂养上遇到的问题。黛拉告诉我,当初她申请尼克由的工作时,因某种原因受阻,是司彤乐冒险决定录用她。她会永远感激、想念司彤乐。我们也一样。
十三
马普洱退休了。她不再需要每天披星戴月坐一两小时的公车从遥远的白石桥赶到布鲁克林上班,可以安度晚年了。
十四
我们几次在不同地点遇到雪莉,她有一位帅气的丈夫和一双上小学的可爱儿女。尼克由之外的雪莉是典型的贤妻良母。
十五
我们为王老先生庆祝九十七生日后五个月,他安详地在医院去世了。我最后一次探望他时,他没有醒。离开医院半小时后,护士电话通知我,他的心跳停止了。我为他料理了后事,他最后两位护理员和以前的护理员出席了他的小型悼念会。
十六
优优出院不久,黛拉给我打电话,说有一位中国妈咪的孩子跟优优的状况很相似,问我愿不愿意跟妈咪谈谈。我跟这位妈妈通话之后,才知道她的孩子是在b9的凯文。凯文的妈妈跟我成了电话朋友,交流了很多信息与经验,但一直没有机会见面。
我们期待着今年五月尼克由大联欢的相聚。
前言
写在后面的前言
当一个极端早产儿诞生时,对一个家庭来说,不仅不会有迎接新生命的欢喜,反而像面对突如其来的厄运,那种恐惧、担忧、焦虑几乎能将一个母亲、甚至一家人的意志摧毁。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
当这个厄运降临到我身上时,我曾不遗余力地在网络上广泛搜索,如饥似渴地多方学习关于早产儿的专业知识和前人经验,任何同类状况早产儿的信息都能给我安慰和鼓励。
但网络上的资讯零散、重复、支离破碎、不成系统,我在每天去医院陪护之外,耗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东一点西一点搜寻探究,才拼凑出对极端早产儿救治整个过程的全面图景。
据世界卫生组织报告,每年全世界有1500万早产儿诞生,2017年中国有200万早产儿诞生,而国内尚未有一部涉及早产儿的文学作品。所以,当我度过最初的难关后,萌发了以小说形式写下我所经历的救治全过程的念头,以期达到三个主要目的:
一,为现在孩子仍在尼克由的早产儿父母,特别是那些极端早产儿的父母提供一些医疗上的资讯,同时希望对他们的心理认知和心理释放有所帮助。
二,根据我的了解,国内大、中城市早产儿重症监护室(nicu)的设备仪器、治疗程式跟美国的差不多,但是管理方法和救护理念不尽相同,而这些差异首先影响到的是父母,间接地也对早产儿当时的救治与未来的抚养产生各方面影响。我想通过全面的记录与书写为国内的nicu提供一些对比、参考和借鉴。
三,在我自己有早产儿之前,我对早产的了解十分贫乏,以为早产仅仅是提前个把月生下孩子,孩子小时候长得瘦小而已。现在,当我经历了138的救治和几年的抚养,我愿意分享我的经历与感受,替早产儿发声,替包括早产在内的各种在身体、智力、精神等方面有先天不足、缺陷、障碍的特殊孩子发声,提请全社会对这个特殊群体及他们的父母给予更多的理解、爱护、帮助和主持。
这虽然是一本关于拯救的作品,但它不是医学报告,它是以纪实为基础的长篇小说,它应该有长篇小说的容量和内涵。因而,我除了写到与拯救紧密相关的个人的成长与成熟、美国的医疗制度、医生护士的职业技能与操守,也写了拯救主题之外的情节,涉及到亲朋好友的生活、中美文化异同、各族裔人群形象等方面。这些故事是救治过程的生活底色。正是日常生活决定了我们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也决定了我们对生命的态度。抛开生活谈生命,就像抛开太阳谈地球文明一样。
一些说明:
1,对于某些英文单词,如nicu(neonatal intense care unit)、shunt等,没有直接用中文,而是使用了它们的中文音译“尼克由”、“向特”,原因在于它们一开始对于女主人公完全是陌生的英文词汇,只听其音,不知其意。为了保持连贯性,后面一直使用了中文音译。另一些英文单词的使用(主要是医学术语),或是为了简洁,或是找不到相应的中文。
2,之所以使用“贝比”而没有用“婴儿”,是感觉两者有轻微差异,“贝比”较之“婴儿”更亲密,但没有“宝宝”那么浓厚的感*彩。
3,之所以使用“黑人”一词,是我不觉得“黑”本身有什么不好,它是跟白、黄、棕、红一样的颜色,我不以为“黑人”一词本身具有贬义。
犹太少年闪姆
他的名字叫塞缪尔,但大家都叫他闪姆。www.uu234.netwww.uu234.net他生下来八天被父母抱去做犹太割礼,开始他的哭声嘤嘤咿咿,突然一下“哇”声大作,他那非犹太裔的妈妈难过地把眼睛闭上。
他小时候险些死了。半夜里,他哭着哭着忽然噎住了,没了呼吸,父母马上打电话叫救护车。幸亏医院离家近,他算捡了一条命,但大病一场,住院若干天。到现在,他都显得不如妹妹精力充沛。
逃过一劫,他慢慢长大。两岁时妈妈给他添了个妹妹,在医院第一次看见妹妹他挺高兴的,小心翼翼地摸摸她亲亲她。但是当父母抱着妹妹要出院回家时,他诧异地问:“为什么她要跟我们一起走?”
三岁时,父母外出,把他放在我们家。他要看动画片《白雪公主》,我们没有《白雪公主》的录像带。他很生气,爬上椅子,端起桌上的菜放到门外,关上门,像个小狗一样守在门口说:“没有《白雪公主》,就不准吃饭。”
他从小跟我先生关系要好。他曾郑重其事地对我先生说:“你就是我的大哥儿们。”还从自己玩具中挑选了一只玻璃小鸭当礼物送给他。他妈妈说,有一次抱着他坐地铁,旁边有几个中国人,他看见中国人就以为是我们,竟对着人家张口叫我们的名字。三岁那年夏天,他芬兰籍妈妈带他回芬兰老家过暑假,他坐了飞机却不知道坐飞机是怎么回事,在电话里跟我们说:“这里很好,你们赶快穿上鞋来。”
四五岁时,他欺负妹妹,趁她不注意就把她从椅子上推到地上。他也喜欢钱,像个守财奴一样一个铜板都不放过,见到就要据为己有。他还爱撒谎,经常说假话捉弄大人,小伎俩一得逞就乐不可支。他爸爸为此烦恼,忧心忡忡地说:“这孩子将来长大可怎么办?”
六岁时,我们带他去公园玩,他骑骆驼、看狮子好不开心。回来天色已晚,他妈妈问他作业做了没有。他完全忘了作业,登时大哭,在地上打起滚来。
我们去他家吃饭,不知怎么他耍起小脾气,赌气不上桌子,自己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正是七八岁讨人嫌的年龄,大家都不理他。我们走时,他爸爸送我们去车站,说周末要带他去上两门课——篮球和芭蕾,他自己选的,颇为得意地邀请我们去看他的芭蕾演出。
再见他,他又蹿高一截,书包里带着芬兰语课本。他和妹妹已上小学高年级,夏天妈妈一个人带他俩回芬兰并不比带两个小宝宝更省心。因要在伦敦转机,妈妈头疼两个孩子不听话,吓唬他机场常有孩子走失。“然后呢?”他好奇地问。“然后再也没人见过他们。”妈妈没好气地答。他歪头思索着,他不是小孩了,不那么容易被大人的话糊弄。
再大一些,他受时尚风气影响,吃东西要读包装盒上的热量指数,并开始不吃“有脸的动物”(指哺乳类)。他渐渐对大人的话题有兴趣了。他爸爸出数学概率题,他跟我们一起讨论;我们聊相对论与时间机器,他听得津津有味,还要发表意见。他已经不再跟妹妹吵嘴打架,不过偶尔还是会偷吃妹妹的蛋糕。到我们家来玩,他要借书架上黑泽明电影《乱》的影碟。临走,他把弄乱的沙发靠垫一 一整理好。
十三岁,家里按犹太教仪式在会堂给他举办成人礼。会堂里满满当当坐了应邀来观礼的客人,他在台上用希伯来语诵经,唱了几支圣歌——嗓子还带着童音,最后发表了以“嫉妒”为主题的演讲。他举手投足稳重得体,有了谦谦君子的雏形。
十五岁,他考上了纽约著名的公立学校史岱文森高中,史岱文森差不多是常春藤的摇篮,我们就等着看他以后是上哈佛、耶鲁还是哥伦比亚了。他的学习成绩很好,父母花了不少钱给他请家庭老师辅导,但与一般孩子不一样的是,他小小年纪已经具备了独立观察与思考的能力。他告诉我们,学校里六七成学生是亚裔;他和同学们崇拜的英雄是参加过“占领华尔街”运动的学长。
他爸爸动手术开刀,妈妈每天去医院,家和妹妹都交给他照料,他在电话里向我们报告爸爸的手术情况。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他,他是不足小臂长的婴儿,现在已是可以依靠的男子汉了。
最近一次见他,他个头比我先生还高,像个电影明星一样丰采斐然。据说,情人节他收到许多女孩子寄来的贺卡。他拿了一张唱碟跟我先生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个。”他爸爸又惊又气地大叫:“这个歌星抽*,你你你!你怎么听这个?!”他不以为意地一笑,他快成年了,世界对他不再是1+1=2这么简单,他分辨得出什么是糟粕,什么是精华,知道汲取什么,抵制什么,懂得怎么选择他想要的东西。
想想他的成长经历,就觉得生命是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