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天*生命重要,还是生命的尊严重要
七月二十日星期日,第五十三天
保罗早上向我道歉,说他有坏情绪。我无言以对,我有千倍的歉疚。
中午出门去医院时,遇见了右边的紧邻苏珊娜和她的先生。她是一个圆润欢快的俄国人,是本楼房屋合作社委员会副主席,我们买房时是她和三楼的俄国老太太索菲亚面试我们的,两个人都有西方女人五六十岁依旧盛开的艳丽。苏珊娜的先生,个子不高,相貌不起眼,却一看就让人觉得正直可靠,很像苏联老电影里政委之类的角色,我在暗地里叫他“好人卡列宁”。
在电梯里苏珊娜问我孕程如何——上一次碰见她是在怀孕二十周。我说孩子已经出生了,眼泪“哗啦”倾泻而下。
苏珊娜最近才退休,退休前是护士,马上敏感地问:“多少周?”
“二十六周。”我用手抹着怎么也抹不干净的眼泪。
“哦——哦——哦——”她摇着头一声高一声低地感叹,好人卡列宁先生善意地沉默着。
“现在还在尼克由吗,哪家医院?”
“迈摩尼德。”
“他们的尼克由是很棒的,不要太担心。”苏珊娜瞅见我手上提的冰盒,“你这是去医院送奶吗?”
“是的。”
电梯到大厅了,苏珊娜说:“保重,我给你最好的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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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内奥米。
这个黑人女孩总是不高不兴不冷不热,态度漫不经心,但做事还算认真仔细。
袋鼠抱三个小时,没戴呼吸机,表现很好,他乖乖地贴着我的胸,睁开一只眼睛,向外张望。没有de-set,偶尔有黄灯也能自己把血氧数字拉上来。
保罗三、四点从健身馆过来。
袋鼠抱期间,一位护士在护士岛用麦克风向全体工作人员宣布:“大家注意了,卡洛斯现在出院回家了!”尼克由瞬间沸腾了,凡能暂时离开的护士都从各个房间涌向门口。
卡洛斯在尼克由住了八个多月,几乎所有护士都护理过他,他生命的开端与这些护士密不可分,而瓜达鲁普在这八个月与护士们结下了患难与共的情谊。如今这个从死亡线上拯救回来的小家伙终于可以开始他的人生了,叫人怎么不激动!
保罗赶去告别。我也想去再看一眼卡洛斯和瓜达鲁普,但是怀里抱着小牛,一动不能动。这只是开始,从今往后,我要放弃的事会有很多。
卡洛斯应该是带着鼻氧管走的(注:鼻氧管nasal cannula也叫鼻插管,是插入鼻孔的轻质软管,可以挂在耳朵上,另一端通过流量计连接到氧气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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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家,全身骨头要散了架,倒在床上再不能动,只剩手指还有力气拨通姜华的号码。
姜华以前学的是化学,却对文科感兴趣,来美读完硕士毫不可惜地甩掉了自己不喜欢的专业,周末去中文学校教中文。去年她找了个在私立学校教中文的全职工作。今年五月,美国的暑假开始,她回国进修,预定七月返回。
姜华回国前,跟我说过她南京表妹的事。表妹去年冬天生了二十八周的一对男双胞胎,大宝肠子有问题,已经做了三次手术,还要再做一次手术。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如此之早的早产儿,此前我只知道有早产一个月的孩子。
表妹的孩子起名“健健”、“康康”。后来我在早产儿联盟网站上,有看到“豆丁”、“豌豆”、“米粒”、“小枣儿”这样的早产儿名字,更多的是“平平”、“安安”、“顺顺” 、“壮壮”、“旺旺” 、“天佑”、“保全”之类,早产儿父母的心愿就是这么简单:平安健康,顺利长大。
我忍了一两个月,估计现在她的夏令营工作已经结束了。真希望她多跟我说一些南京表妹的事。
我怀孕的事没有告诉姜华,此时张嘴告诉她我有一个孩子,二十六周早产,住在尼克由,我自己都觉得不是真的。
她大吃一惊,但没有怪我隐瞒。
“如果是你,如果上帝预先告诉你今天的结果,你还会选择怀孕生下他吗?”
她没有回答。她一向心怀敞亮,无所畏惧。七年前,我俩去尼亚加拉大瀑布,高速公路上后面的车一路紧跟,离我们过近,她能一边开着七十迈一边打手机报警。因为生猛,因为强大,恨两脚来不及走天下,两手拥抱世界不够长,结婚十多年忘记了生孩子。她毫不可惜地甩掉了自己不喜欢、已获得硕士学位的专业,以逛博物馆、听歌剧、看画展为正业,狠读英文文学和艺术专著,搜集了无数经典电影、音乐影碟,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网络电脑生物医学,没有一个领域她搭不上话,是一个博古通今好为人师的大杂家。
“我是有罪的,我不应该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她是我的核电站,我永远能从她那里得到能量,但是现在,核电站成了垃圾箱,只能接受我的心理垃圾。
“你不能这么说,你给了他生命啊!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生命重要,还是生命的尊严更重要?没有生活质量的生命算什么生命?”
没想到我也有面临这个问题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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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爱神给我发来一个视频,说是我们都认识的魔术师朋友转给她的。视频上讲述了一个美国女子怀孕生子的故事,在她怀孕四五个月时,孕检发现胎儿有严重的基因缺陷,医生建议流产。而这个女子和她丈夫坚持保留胎儿,最终生了下来。视频里这个女子抱着明显有身体机能缺陷和智力障碍的孩子,满脸骄傲。
“魔术师说他非常崇敬这位妈妈。你怎么看?如果医生已经建议你不保留,你会选择生下来吗?”爱神问我。
“不会。”我毫不犹豫地说,“你会吗?”
“不会!”她坚定地说,“我绝对不要我的孩子这个样子来到这个世界,我绝对不要我的孩子受这样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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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神与姜华是两个极端,一个有画家一样的形象思维,感性强大;一个有人工智能一样的逻辑思维,知性主导行为。
感性的爱神不爱读书,应试中央戏剧学院专业课倒是得了第一,却因文化课不及格落榜。十九岁独自闯荡加拿大,所有的生活都是在理性的轨道上行进。到现在她能操一口流利的英语法语,跟一群美国法国同事打成一片,事业稳定,家庭和睦,买房买车买基金,该买的都买了,儿子也培养进了朱莉娅音乐学院附中,剩下的任务就是穿衣打扮、美容健身、吃喝玩乐。
姜华却蔑视为五斗米折腰的工作,一心只干自己想干的事,关注的是全中国、全美国、全人类的福祉,对环境污染、医疗黑幕、法制漏洞、种族歧视诸多与其切身利益不相干的社会问题,有持续的研究和深入的思考,甚至房东有虐待孩子的嫌疑,她也起草了举报信准备报警。
她和我一样有些宁愿被人耻笑也要坚守的原则:包装过度的食品(比如月饼)坚决不买;购物时带着自己的布包不用超市塑料袋;洗衣服不用烘干机用衣架晾干……
她平时吃饭、穿衣都随便,单反相机却十分讲究,买了一个又一个;煮个方便面为了省事就着锅吃,却不辞辛苦买了礼物坐了长途车去参加朋友的毕业典礼……具体到每个行为都可见她理科生的聪明与严谨,然而,统领她全部生活的却又是文科生的浪漫和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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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神总是说,我是文盲,我没文化,我看凡事都简单,你们看凡事都复杂。所以我宁可稀里糊涂地欢乐,也不像你们爱找别扭,八杆子打不着的事都要总结个一二三……太累!
是的,我们就是找别扭。我跟姜华曾因讨论周国平的《妞妞》,意见相左,两人气得在地铁上背向而坐,到了目的地也不说话。
周国平,他不是在一堆金子和女儿之间选择了金子,他是在两岁、五岁还是八岁,是摘除眼球、化疗还是放弃之间无从选择的父亲。如果我是那个被摘除了眼球、还要忍受病痛折磨的女儿,我会质问父母为什么让我活下来。
姜华养了一只受伤的小荷兰猪,每天细心地喂食治疗,希望它像正常小猪一样长大。一个宠物的需求能跟一个孩子的需求等同吗?对宠物的爱能跟对孩子的爱相提并论吗?
我说服不了姜华,她也说服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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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在键盘上站在道德高度指责周国平的人,那个得病的女儿不是你的,每一次面对治疗上抉择的折磨不是你的,那一天天苟延残喘的焦虑不是你的,那一夜夜等不来峰回路转的煎熬不是你的,守着女儿的累、失去女儿的痛都不是你的,你尽可以动动手指抨击他。
放弃治疗,无论放弃对年迈父母的治疗,还是放弃对年幼孩子的治疗,剜的都是亲人的心。
姜华说,如果是啥都不懂的农妇,什么都听医生的,叫动手术就动手术,叫化疗就化疗,说不定妞妞也被拉扯大了。
假设爱神遇到同样的事,她会怎么做?她会倾尽全力去救治,没有希望时果断放弃,她会大哭,哭完擦干眼泪,迅速忘记,开展新生活。她不会先验性地把所有痛苦都体会到了,沉浸其中无以自拔,这才是健康的、能自愈的常人心理,而不是哲学家、作家的心理。但周国平已然是了哲学家、作家,他怎么能抛开所有的意识形态像农妇一样行事?
瓜达鲁普那样从一开始就坚定地要救回儿子的人,我佩服她。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当奥运冠军,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比尔??盖茨。普通人谁没有各自的迫不得已,有各自的不能承受?放弃治疗就一定要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吗?为了所谓自我价值丁克的人、为了功名或安逸单身的人、为了自由不愿意回家陪伴父母的人、为了舒适享乐把孩子丢给奶奶爷爷保姆的人、为了子孙绕膝养儿防老而不顾现实条件生一大堆孩子的人……活在滚滚红尘中的你我他,谁就那么无懈可击?
正是因为我每天坚持不懈地跑医院,才懂得徘徊在生死线上的孩子对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样的灾难。
为什么我能理解周国平的放弃,自己却像机器人一样天天雷打不动赶赴医院?如果小牛将来失明,我会放弃他吗?如果他失聪变成一个聋哑人,我会放弃他吗?如果他终生不能站立行走,我会放弃他吗?
不放弃!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就像我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基因有缺陷的胎儿。
为什么我自相矛盾?
什么是放弃与不放弃之间那条界限?
第54天*体重暴增,不是长了肉肉
七月二十一日星期一,第五十四天
今天带妈去曼哈顿中国城办理医疗卡,那里办老年医疗卡的华人多,工作人员应该很了解中国人的情况。
医疗办公室总是排着大长队,我把闹钟定在6:30,希望早去少排队。
九点开门前到达,前面排了十来号人。半个小时后进到办公室,又等了半个小时,一位戴眼镜的华人男性以粤式普通话接待了我们。
要给妈申请广东人俗称的白卡,也就是政府给六十五岁以上老年人的免费医疗保险卡。在家花很多时间填了若干页的表格,银行存款、所有动产、不动产都要申报,至于生活来源,我按照缅甸朋友卓玛的指点,填写了一定数字,作为妈为我做家务的报酬。既然美国法律没有规定纳税人有赡养父母的义务,那么父母替你做家务就理应获得报酬。
没有赡养的义务。美国孩子十八岁出了家门就算成人,父母孩子各过各的,感恩节圣诞节回家吃个饭团个圆。保罗大弟弟娶了美国媳妇,如果婆婆要让洋媳妇代买个蛋糕什么的,他们来了第一件事是要把钱给她。
小牛,我们也不要你赡养我们,我只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比寻常人家更紧和谐、更紧密。
我以为工作人员会有所质疑,这位老兄多年办理华人的白卡,司空见惯,只问:“她是帮你带孩子吧?”
“不是。”我踌躇了一下,“还没有孩子,她帮我们做饭,打扫卫生。”
他让我挑选一家保险公司,说六至八周后医疗卡寄到家。
呼!长出一口气,着手几个月的事终于落定了。医疗保险费数额太大,无法自己负担,只能靠政府。我们跟妈分开报税,在法律上她是一个低收入者,可以获得免费医疗保险,但是政府给低收入者的食品券、现金,我是不打算申请的。
办完以后,我交代妈如何坐地铁回家,自己去23街的大建材店买水龙头配件。热水龙头淅沥漏水有一个月了,本楼的修理工修不好,他的解决办法是让我买一个新的,安装比起修理要容易得多。我家水龙头是铜的,铜管部分哪会那么容易坏,至多是里面的胶皮或者龙头芯有问题。我是自己动手修,还是花一两百元买个新的?
天塌下来,只要还没把我砸死,就得做这些琐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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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雷切尔。
体重长到1800克,跟上周五的数字比较,三天长了250克,以前一天只长20、30克,难道现在吃得多长得快啦?
他睡着,小脸圆乎乎,胳膊腿看起来像嫩藕,如果没有参照物,他就不显得特别小,有点胖嘟嘟的意思。
他在睡梦中仿佛感觉到我的注视,扭了扭身子,手背托着下巴,好像要跳一段新疆的动脖子舞。
袋鼠抱两个小时,前四十分钟没有用呼吸机。亮了一次红灯后,雷切尔把cpap 给戴上了。小牛自然不高兴,哭了几声。
五点钟,雷切尔说要放回去称体重,医生觉得体重增长太快,可能称量有误,要求重称一遍。她把小牛放回保温箱,拿掉贴在胸前、腹部的传感器,氧气管、胃管断开连接。我好奇地想看她如何称量。她按了保温箱顶头柱上的按钮,柱上的小显示屏跳出一个数字,然后,屏幕显示“lift baby(抬起婴儿)”,她双手举起小牛,屏幕立刻显示出婴儿重量(第一次数字包括婴儿床上一切物品以及婴儿的重量,举起婴儿后可称出婴儿床上物品的重量,机器自动将两者相减,即得婴儿的重量)。原来保温箱的底板就是一个体重计。
称了几次,体重都在1800克以上。
雷切尔谨慎地又推来一个婴儿称,上面铺着布垫,下端有刻度尺。我在走廊和b房间常看见这个台式称,一直不知道它的用途。雷切尔把小牛放上去,1825克,这个数字比保温箱数字更准确。
上上周五1650克,上周一1660克,上周三1470克,上周五1600克……我忽然醒悟过来,上周三抽了积水,体重下降了;现在体重暴增不是长了肉肉,而是积水增加了。我顿感泄气,不想再问雷切尔他的头围数字。
雷切尔把他放回去,塞给他安慰奶嘴。
你怎么了?很困难吗?积水排不掉吗?头晕吗?恶心吗?
他歪头看着我,下巴斜着,眼泡肿着,上下唇之间堆了一簇细小的白沫,神气却有点不在乎的劲头,让我欣慰。
我怜惜地捧着他的脚,这只脚比我的大拇指大不了多少。捏捏他的脚丫,好像比以前厚了。
晚些时候印度女医生来告诉我,他们会每天向脑神经科汇报头围的测量,但是估计他们最近不会有所行动。我漠然地问为什么,她说:“贝比没有症状,没吐,没有de-set,也许积水的增长会减缓。”
我又有了一线希望。宝贝,你要努力,我们会跟你一起努力。
第55天 每周一三五,洗澡称体重
七月二十二日星期二,第五十五天
护士雷切尔。
两点钟换尿布时,他拉了很多稀臭臭,用湿纸巾擦屁屁时,一小滩粑粑流到床窝窝上,弄脏了布单。雷切尔用几层布单卷了个新床窝放在一边,说要给他洗澡。依莱娜告诉过我,如没有特殊情况,每周一、三、五早上是贝比洗澡和称体重的时间,我都是下午来,从没机会见识早产儿是如何洗澡的。
雷切尔断开一切管线,只有胃管从胃里伸出的那一小截还吊在嘴上。她用一次性水杯接了三杯温水,放在墙边平台,扶起小牛,从头上淋了半杯水下去打湿身体,倒了点袖珍小瓶的婴儿沐浴液在打湿的无纺布纸巾上,揉出泡沫——我能看见瓶子上的品牌,是全美最大的婴儿洗发水沐浴液公司。雷切尔用纸巾在他头上、胸前、背上、屁屁上抹一遍,一层小泡泡泛起,再把剩下的水一杯一杯冲下去,用布擦干,就算洗完了。
浴液是免冲洗的,不必冲得很干净。我住院时医院也给了这种东西,我用来洗过一次头。
雷切尔一手抱着小牛,一手把保温箱里的旧床窝及下面的隔水垫卷起来,扔在地上,又抽了一张墙上的消毒湿巾,把底层的塑料垫擦了一遍,再用干纸巾擦干,最后拿起刚才准备好的新床窝窝铺上,把孩子放回去。全套动作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嘴里还嚼着口香糖。
雷切尔用两层布单给小牛裹了个蜡烛包,他像一个长长紧紧的小粽子,只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躺着,睡着了。没戴小白帽,而是戴了正常贝比们戴的条纹小帽。没有cpap在脸上,难得地看全了他的庐山真面目,他真像个白里透红的水蜜桃一样招人喜爱。
雷切尔说,他喜欢这样子。我有点怀疑,他不是更喜欢随心所欲地手舞足蹈吗?这样束手缚脚动弹不得他怎么能高兴?他睡着了的脸上分明有些赌气的小表情。
抱他时抱着裹得结实的蜡烛包,像抱着一个正常的贝比。能作正常的母与子,是多么轻松多么惬意,我什么时候能有那一天?
有几次红灯,包得严实也没法挠后背搔脚丫。不过,隔着布单我摸到他大腿上的肉、肉肉形成的褶皱,不像原来那样只有一层皮。
保罗今天没来,太累了。
第56天 不要跟别无选择的事较劲
七月二十三日星期三,第五十六天
护士雷切尔。
还是蜡烛包,嘴唇上一圈干了的白沫。包起来什么也不能干,他只能睡觉。也好,睡觉不消耗能量,可以长肉。
他好像有点不甘心被包得那么紧,右手伸出来,捂着耳朵。
我坐在保温箱后面的躺椅上。今天的尼克由很安静,我进来时,有进入科幻片场景的错觉,那一个个保温箱像是太空舱,里面的贝比们像是星球大战中侥幸逃生的外星王族遗孤,被外星忠烈冒死送来寄养在地球。
我们能不好好照顾他们吗?
我正浮想联翩,一片彩裙飘过。七彩斑斓的彩裙上是一件绣着白线暗花的雪白上衣,荷叶边带松紧的一字领,晃悠悠的灯笼袖;彩裙下是一双粗跟鞋,一摇一摆走得那叫一个婀娜。再看头上,毛茸茸、乱蓬蓬的非洲发辫盘成了一个麦垛耸在头上。
“哈罗,大家下午好!”她像娱乐节目的主持人出场一样跟众人打招呼。
她左手提了一个小花布包,右手提了一个极小的手工编织的塑料筐,里面正好放了四个存奶的小瓶子。她那模样,好像刚从街市逛了一圈回来。
她直奔b7床位去了。我记起来,前几天她曾穿着医院的袍子守在b7,今天换了一身衣服像换了一个人。
长得好像树妖姥姥的外孙女。我不厚道地想。
可她恢复得真快,穿医院袍子时,像挨过一顿黯然**掌,今天人家已经踩着凌波微步,转眄流精了。
有我这样一触即炸的“泪弹”,也有她那样哪怕被一刀割下来,插在土里照样能活的仙人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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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小医生来通知我,星期五做“水库”手术。不是减缓了吗?不是没有症状了吗?幻想破灭,当头一棒。对不起,孩子,都怪我,怪我没有强大的*和牢固的宫颈;对不起,孩子,我怎么才能弥补我的过错?
以前觉得“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是无稽之谈。不,那不是无稽之谈,可以没有早教,可以没有课外补习班,可以没有音乐美术体育兴趣爱好的培养,但至少至少,正常健康的身体这根“起跑线”是绝对存在的。
打电话给保罗转达医生的话。
袋鼠抱四十分钟就放回去了,我心乱如麻去休息室上网学习。
保罗五点左右到达,跟医生谈了很久。
七点钟,我离开时,保罗表情凝重地说:“it shouldok(应该没事).”我的眼泪马上滚下来,不想跟他多说,掉头走了,他并不比我更坚强。
公车坐过站,绕远路回家;过马路时闯红灯,被车嘀鸣;进电梯又没按楼层号,上上下下几次,忘了该去哪一层。
就着眼泪吃晚饭,不能不吃,这两天奶量已然减少,不吃更会没有奶。
给姜华打电话,泪雨倾盆。
“别弄错了,向特是救命的,脑出血和脑积水才是致命的。”姜华以一贯的冷静和严谨对我说。
“我知道向特是救命的,我哭是因为他这么小就要靠外物救命。”
“那你想怎么办?你不做向特,就让脑积水发展下去?”她质问我。
“我能怎么办?……我要是有办法我就去做了,用不着在这里哭了。”
“向特不就是办法吗,医学提供给你的办法。世界上多少人都要依靠医学技术和药物活着,定期服用降压药的,服用甘油三酯的,打胰岛素的,人工造瘘的,装了假肢的,戴助听器的,带导盲犬的……”
“可他是个婴儿啊?有婴儿用这些的吗?”
姜华一时语塞。一个人要是只想在自己的逻辑里打转转,是根本听不进任何话的。
“你知道有多少人失去了他们的婴儿吗?”姜华慢慢说,“有多少孩子三岁、五岁得病死了,多少孩子青少年时期意外身亡,你知道吗?那些父母都不要活了?不要跟你别无选择的事情较劲,而是要在既定事实上去努力。”
第57天 这是个很小的手术,很简单
七月二十四日星期四,第五十七天
黑人护士哈丽特和菲律宾护士洁思迈
一上午都魂不守舍,早早地十二点左右就去了医院。
“他现在记得自己呼吸了,把cpap拿掉一会儿都没事。”哈丽特说,“他还给了我一个微笑呢!”
“你确定吗?”我打起精神问,昨天好几次他张开嘴好像作出了一个笑的表情,虽然笑得不完全不持久,但确实是笑,与以前只咧咧嘴不一样。
两天蜡烛包之后,又可以皮对皮地袋鼠抱了。几次红灯后,洁思迈让我按住cpap横梁部分,确定有泡泡溢出。我一直按住横梁,状况有所好转,但仍有红灯,血氧数字偏低。哈丽特几次来都说,我不喜欢那个数字(血氧)。
五点,哈丽特决定把他放回去。
他乖乖地睁着眼,脸蛋像一朵风铃花,眼睛像新鲜饱满的黑加仑,两只小手一起一落一收一放,仿佛在指挥演奏舒伯特的《小夜曲》。
你真可爱啊,我一定要救回你,如果需要仙草,我马上去盗;如果需要王母娘娘头上的珍珠,我立刻去偷;如果需要我的心,我现在就把它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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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去喝水。尼克由门外一派喜洋洋的气氛,有几个妈妈带着孩子回访,护士们像过圣诞节一样开心,轮流出来见面。
西班牙裔男孩已经五六岁了,和其他同龄孩子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对这么多女人围观他感到莫名其妙。出生时二十四周,体重700克。
白人小女孩才两岁,被妈妈抱在手上,金发红唇,健壮高大,也对被围观不满,有点不太高兴地皱着小眉头。出生时二十六周,体重2磅13盎司(约1275克)。
还有一个一两岁的黑人小男孩,戴着鸭舌帽,有点罗圈腿,步履不稳,却像陀螺似地一点都不安分。他妈妈笑容满面,拉着他的手,防止他逃脱。
我问西裔妈妈孩子小时候有什么问题,妈妈不会说英文,由一旁八、九岁的大儿子翻译:“有很多问题。”我只能再问:“最严重的是什么?”
“呼吸问题。”没有脑出血吗?
端庄文雅的白人妈妈告诉我她女儿在尼克由住了99天,当时她想永远也不要再来尼克由了。
99天!那么她是在预产期前就回家了,菲律宾男护士说的没有并发症的幸运儿。
薇薇安也出来见访客,我勉强对薇薇安笑了笑:“这是我们的明天。”
“杰姆斯怎么样?”她问。
“他,他要做手术……”勾起了我的心头恨,心如刀扎,眼泪扑簌,捂住脸说不下去。
“没事,他会没事的。”年纪比我轻、个头比我小的薇薇安抱住了我。
每次见面薇薇安都会问杰姆斯怎么样,我只沉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想起来问一声她的贝比怎么样,甚至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女儿叫什么名字。
她常称女儿为“我的热带鱼”,有一次,她指着休息室大鱼缸里一条色彩斑斓的热带鱼解释,“我的女儿生下来只有一磅半,跟这条鱼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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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去泵奶的时候,绿衣医生二人组“哼哈二将”—— 一个脸光光的高个、一个胡子拉碴的矮个——和一个女医生来解释手术流程。女医生杨是中国人,是应尼克由要求特意从脑神经科派来的。杨医生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她跟nyu儿童脑科部门的几位医生合作有十来年了。“这是个很小的手术,很简单,由nyu的医生做——其实本院医生也可以做,只是切开头皮,把‘水库’放在头皮下。头皮上神经少,贝比不会觉得疼。”
我一下释然,语言不同理解就不一样。看了很多英文说明,杨医生一说我才意识到是装在头皮下而不是头骨下。
第58天 仿佛泥做的小人瘫在绿布上
七月二十五日星期五,第五十八天
手术日。
最近总睡不踏实,常常早上五六点就醒了,换到沙发上才能再睡一会,有一次醒了再睡不着,干脆起来泵奶。
今早六点醒一次,七点醒一次,最后醒来是八点半。我应该十点到医院,急着泵完奶,随便胡撸一下算是刷牙洗脸,五分钟吃完早饭就去赶车,两趟车都没太等,9:55到达尼克由。
小牛已经全副武装,小帽子没了,又恢复到有创呼吸,埋了预置针,输液杆、有创呼吸机的监视器都回来了,这阵势令我悚然。
毕竟是手术,再小也是手术。昨天杨医生说不会疼,再不疼也要切一刀。
护士洁思迈。
10:15,洁思迈让我回避,医生来巡诊了。我到休息室坐着,困得很,靠在沙发扶手上几乎睡着,朦胧中听见黄灯警报,柔和的“当——当——当——”声,睁眼看见医生们推着一个运输婴儿的保温箱往外走,保温箱里有监视器,黄灯正闪烁。我痴痴傻傻本能地站起来跟了上去,护士伊萨贝拉赶上来说:“不是你的贝比。”我这才注意后面跟着一男一女犹太父母。
等到十一点还没动静,正好护士奥莉维亚出来,我问她医生还在查房吗,她说,已经查完b房间了。我等不及护士叫我,径自进去,“哼哈”一将已在那里,还有几位其他医生,运输保温箱也推来了,忙着连接设备的管线。
麻醉师下来了,他是一个干瘦、和气的小老头,穿着绿衣,戴着一顶滑稽的医生帽,前端绿布像《红楼梦》里贾母的抹额一样,拢住他稀疏的黄头发,头顶部分是透明塑料布。
麻醉师先跟我用中文说“你好”,我是某某医生,又问你叫什么名字,然后改口英文:“我会说的中文就这么多。”接着掏出手机给我放了一段视频,是个六七岁的白人小女孩边弹钢琴边用中文唱《茉莉花》。他说这是他的女儿,问我知道这首歌吗。我说:“中国人都知道这首歌,你女儿唱得太棒了,完美的发音。”我不是奉承他,如果只听声音,我真以为是个中国女孩在唱歌。
他很高兴,收起手机,说:“别担心,我们会照管好你的贝比。”
“有你在,我不会担心的。”我说,下意识地摸摸嘴,嘴角已经长出一个大泡。
一切准备就绪,护士和医生们推着运输保温箱走了,麻醉师请我在休息室等,我想在手术室外面等。跟到四楼,一出电梯,右手边就是手术室大门。麻醉师说,就是这儿啦,放心吧。我说谢谢。他用生硬的中文回答:“不客气。”
大门关上。一个尼克由医生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去。手术室门口就是电梯过道,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我想下去也好,趁机泵奶吧。
十一点半开始泵奶,还差两分钟结束,忽然听见麻醉师朗朗的笑声,他在跟护士开玩笑:“我太想你们了,所以赶快回来了。”我一看表,12:10,这么快?!急忙收拾起泵奶器,好给医生护士腾地方。护士又让我回避了。
我站在走道的小圆窗外向里看。医生们很快离开,护士忙着连接管线。安置妥当,洁思迈隔着圆窗对我招手。
小牛沉沉地睡着,眼睛紧闭,小嘴微张,身下垫了一块醒目的绿布,大概是手术后的标志。没了帽子,长长的脑袋光着,额角密布的血管显露出来。氧气管插进鼻孔,两条胶布在脸上交叉固定住管子,猛一看,像扑克牌里大猫咧到耳根的嘴巴一样狰狞。
他不是在睡觉,而是尚未从手术后的麻醉醒来。他又变成一大堆管线连接着的小小**,没有色彩,没有声息,仿佛泥做的小人瘫在绿布上,太阳一晒,风一吹,他就会化作一堆泥土。
这情景我无法面对无法承受,我只想逃,却像化石一样僵立在保温箱前。
半晌我才发现手上还攥着两瓶新泵出的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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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醉师在使用“护士岛”的电脑,我洗完泵奶用具,他过来做了个ok手势:“一切顺利。”冷不丁又问:“你说英文吗?”
我好诧异:“是的,我说英文。”他一拍脑门:“对不起,我忘了,我只记得跟你说过中文。”
他很是得意他会说的那几句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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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牛闭眼躺着一动不动。疼吗?难受吗?你像我那时一样对麻醉有不良反应吗?
预置针埋在脚上,手上已经有了预置针,脚上又埋了一个。胶膜下有血水残迹,千万不要漏啊,不然你又要挨上一针。
睡吧,睡吧,睡着了你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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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几次de-set,护士们几次增加了供氧量。当洁思迈出去时,尖锐的红灯响起,血氧低落,长时间难以恢复,挠脚丫、揉后背都没用。伊萨贝拉果断地做了吸痰,吸出鼻子和喉咙里的粘液,琳达在一旁帮忙照看。保罗两点来时,大家仍在忙碌。
洁思迈回来不禁愕然:“怎么啦?我只是去了一趟洗手间。”
伊萨贝拉对小牛说:“向你保证,我们以后再也不让她上洗手间了。”
小牛的手动了动,中指勾住手背上预置针的管线。伊萨贝拉笑:“哇——噢,坏小子,他对我竖中指呢。”
伊莎贝拉,谢谢你的玩笑话。
第59天 我会跟你一起同生死共进退
七月二十六日星期六,第五十九天
菲律宾护士罗丝迈(意为玫瑰花)。
下午1:20达到,一去就看见红灯。护士说,一直都是这样。
红灯无情地响着,罗丝迈吸了几次痰,不断提高供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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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牛醒了,两*叉起来,但没有举起双手——那个标准的舒适姿态。他睁大眼向上看,用他无力的眼神找到我。
妈妈救救我,妈妈帮帮我……
我在这里,我跟你在一起,我会跟你一起同生死共进退。我相信你会好的,就像相信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我们一定会冲破隔离我们的这道有机玻璃,团聚在你自由呼吸、自己保暖的那一天。
他现在是软软嫩嫩的一团小肉肉,有他爸爸一样的大耳朵,二脚趾比大脚趾长。听说二趾长的人特别聪明漂亮。好起来吧,你将不会错过大耳朵的福气,你会拥有“二趾长”的聪明漂亮。
他看着我,眼神好似在安慰我,却只有卖火柴小女孩举着一根燃烧的火柴棍的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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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保罗来了,见红灯连连,脸色沉郁下来。即使一个成年亲人身上插满管子,住在icu做这手术那手术,家属看了也会受不了,何况不到两个月大、不满四磅的婴儿。我真想揪住上帝的衣襟,责问他,你干的事与魔鬼干的事有什么区别?你到底还有完没完?
在一连串红灯的间歇,我看见小牛一个隐隐约约的笑容。
真乖,真勇敢,我知道你不会屈服的,你的笑是对我们最大的鼓励。
一阵阵红灯警报像鞭子抽打着我的心,一道道旧鞭痕刚结了疤,新的鞭打又上来,渐渐地我对鞭打已经没有了感觉,任心头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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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水龙头前洗手,洁思迈在隔着水池问我:“妈咪,你的笑容呢?在这里,我从来没有见你笑过。”
我无言以答。
她绕过来,抚摸我的背:“别着急,我照顾过很多贝比,我知道你的贝比会没事的。”
“坐下吧,休息一会儿。”她把我推回到椅子上,“你要不要看看我朋友发给我的滑稽录像?”她掏出手机,打开录像给我看,另两个亚裔护士围上来。
我的眼泪还是出来了,这次是为一个几乎陌生的菲律宾人对我的情意。
快到七点时,又有一次episode,血氧掉得很低,红灯警报骤响,心率竟变成一条直线,我吓呆了,直到几秒后看见心率线又弯弯曲曲冒出来,才回过神。护士们忙碌着,我和保罗束手无策地站在旁边。
七点钟只能离开。我本考虑留在尼克由过夜,转念一想,我必须过正常的生活,绝对不能生病,一旦生病我就好几天不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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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保罗走出医院大门,那位长得像“树妖姥姥外孙女”的b7妈妈坐在医院大门外的窗台上。
“托米科,你好!”保罗招呼她,“贝比怎么样?”
“你们好!”她正端着纸盘吃东西,“不错,还可以。”
她放下盘子,一摊手一耸肩,两眼向天:“我们现在只能这样。”
只能祈祷上苍?我宁愿祈祷医生护士们睡个好觉。
我与保罗走向车站。我说:“她很强,她不怎么害怕。”
“哪里,你没看她的眼睛,你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有多害怕多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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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我一次次被红灯警报惊醒。天哪,让我死吧,死了可能更好过一些。
第60天 你是妈妈的小犀牛
七月二十七日星期日,第六十天
又是一天分分钟的折磨。
一点半我去时还没有多少红灯,四点多保罗来以后,有几次episode,心率降低。
小牛的反应很大,三点钟喂奶吐了一点,之后手脚挣扎乱动,眼睛紧闭,嘴唇抿住,脸涨得通红,从胸口到喉咙一波一波起伏,像要呕吐,又吐出不来,跟成人泛恶欲吐、呕之不出一模一样。
多次反复。
我痛到麻木,真想剁掉一只手、一只脚,或者拿出我寿命的若干年,换取他的健康。
护士曾说他现在记得呼吸了。只要没有episode,血氧能平稳地达到100,但是一旦下降,却又是飞流直下,一落千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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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牛,你会挺住的,你会坚持下去的,你长大了还要保护妈妈呢。
你忘了,其实你比小牛更勇敢更强壮,你是妈妈的小犀牛。
他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有一天,我和保罗看电视纪录片《动物之夜》。非洲,旱季,妈妈犀牛带着小犀牛找到一小汪水潭,正在喝水时,来了一只气势汹汹的公犀牛,蛮不讲理地驱逐妈妈犀牛和小犀牛,母子俩被赶离水潭。坏蛋公犀牛还不善罢甘休,等寸进尺地要把他们赶得更远。
这时,小犀牛反抗了,掉头冲向坏蛋公犀牛。那只庞大的坏蛋公犀牛却是个银样蜡枪头,立刻怯了,连连后退,退到远处鬼头鬼脑伺机反扑。小犀牛越战越勇,勇往直前,冲向身板比自己大三、四倍坏蛋公犀牛,直追得它夹着尾巴逃跑了,才跟妈妈又回到水潭喝水。
这小家伙如此勇猛如此有担当,我和保罗看得张口结舌惊喜连连,于是把肚里的娃叫小犀牛。因为保罗不认识“犀”字,他所理解的犀牛是“西牛”,而我记不住英文犀牛的念法,所以省略为“小牛”。
小牛,你会把积水打跑,对吗?
他睡着了。
不期然间,他闭着眼睛握着拳头举起了右手,如同喊口号表决心一般,我从没见他的手臂举得这么高伸得这么直。
小牛必胜!
第61天 我多希望那不是笔误
七月二十八日星期一,第六十一天
护士柯伊慕和康斯坦丝。
手术后第四天,身下没有绿布单了,是不是意味着手术后的危险期过去了?
前天奶量是6毫升/小时,昨天是7.6,今天一去看见奶量下降到7,知道不好。果然,康斯坦丝说他早上吐了,暂停了一会才继续进奶。好在de-set不多,从一点到两点做护理时,只有一次红灯,康斯坦丝给他换尿布时,提起双腿,他的心率骤降,不过很快恢复了提升能力,提升回去能稳定在100。
预置针漏了,今天要重新埋针,我早早地被康斯坦丝请回避。
在休息室,我打开病人代表边卡留在柜台上写着我名字的大信封,里面是医院出具的证明。边卡说,可以拿着这些文件到社会安全局去申请补助,对于早产婴儿,政府每个月给30元的补贴,一直到十八岁成年为止。30元虽少,但成年累月算下来,也有六七千,差不多能顶上公立大学两学年的学费。
边卡把小牛的体重错写成1150克。根据孕周和出生体重,早产儿划分了三类:
轻度早产:孕周足33至36周,体重为1.5 到 2.5千克;
中度早产:孕周足28至32周,体重为1到2.5千克;
极端早产:孕周不足28周,或者体重轻于1千克。
小牛属于孕周与体重都严重欠缺的极端早产。我多么希望边卡的笔误不是错误啊。
我打电话给边卡请她修改,关于如何申请补助、申请时家庭收入的限制是多少,我一无所知,也只能向边卡咨询。我的直觉是没希望——根据保罗的收入。
边卡很快从办公室过来,告诉我,她也不知道对家庭收入的限制,只有我自己跑一趟社安办公室。
社安办公室那长龙一样的队呀!去一趟没有半天是出不来的,外加很难一次备齐所有文件,这次补这个,下次补那个,不跑三五趟别想办成。
申请社会安全残障福利。我竟要给他申请残障福利,他一出生就是残障!
瓜达鲁普带着孩子回医院复诊。我一直跟边卡说话,远远跟她打了个招呼,童车里的卡洛斯大得让人不敢相信他曾有漫长的尼克由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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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一个小时了,还没护士来叫我回去,我进去在小圆窗外向里望,看见柯伊慕在往孩子手上贴胶布。已经到了尾声,我不等她们招呼,自己进去了。
我在屏风里泵奶,她们给他洗澡。洗完澡小牛很安静了一阵,没什么de-set。
快到七点时,绿衣医生来抽取积液,我站在医生身后不敢看。孩子一声也没吭。
小牛啊,要坚强,要挺住,做了“水库”的人有25%最后免于做向特,争取站到25%的队伍里去吧。
上次哈丽特说小牛喜欢睡在右侧,把他放到左侧卧位置,过一会儿他自己翻身转成右侧卧。今天也是这样,柯伊慕问我有没有给他换方向,本来是面向左边的。我说没有,我没有动他。
他知道翻身了,知道自己找舒服的睡姿。
康斯坦丝帮他换尿布,又要执行光荣的任务——放置甘油栓剂,又被他拉在干净尿布一大滩。小牛,这是第二次了,你是对康斯坦丝姐姐有多不满?还是有多想证明你不需用甘油栓剂?
大便是黑糊糊,不是前几天正常的黄褐色奶瓣疙瘩。如果用药,大便颜色就不一样。
柯伊慕埋的预置针无可挑剔。在柯伊慕手里,没有难做的工作,无论多麻烦、多琐碎,她都能三下五除二利利索索漂漂亮亮地做完。
“柯伊慕以后能当护士长。”我私下对保罗说。
他表示同意。“康斯坦丝大概不能。”他又想起了36公分、36英寸的“典故”。
这几天新来的小贝比多了,6号、原先卡洛斯所在的8号,都是两磅左右的极低体重早产儿。小牛不再是最小的了,他出生快两个月,身体也有了四磅孩子的模样。
保罗六点来,又守到九点。今天孩子的状况转好,他开始开玩笑:“我们的贝比有自己的习惯,他真不喜欢换尿布,一换尿布就有de-set。他像我,脏一点没关系。”
手术那天,中午出去找餐馆,在三四个街区外的地铁桥下面,发现了一家中餐馆,牛肉炒饭份量很大,我终于有饭吃了。我离开医院前,推荐给保罗。
第62天 他还露出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
七月二十九日星期二,第六十二天
菲律宾护士鲁哈蒂,还是那样脸色阴沉冷漠。
早上又吐了。我一点半到达时已经停奶。我做了护理,他几次小脸憋红了,作呕欲吐。黄灯不停闪亮,有时候血氧数字明明正常,红灯警报也响,让人惶惶不安。
监视器上的几个指标正常范围应该是:
hr(心率,即心脏跳动频率):80—200
spo2(血氧饱和度):85—100
rr(呼吸频率):20—70
我悄悄按了监视器上血氧的设定符号,发现血氧的正常范围设在85-95,在这个范围之内警报不会响,一旦低于85或高于95,警报会响,本来很漂亮的96到100之间的血氧数字,都会引起红灯鸣响。不知是谁失误设定错了,让我白受惊吓。我请一个过路护士帮着修改了范围,才算安静了。
晚些时候,一个黄发的中年俄国医生塔蒂亚纳来换氧气管上的胶布。胶布用了几天,沾了些药水发乌了。我常看到塔蒂亚纳,她既不
像医生也不像护士,现在才知道她是专管呼吸的医生。戴小白帽,粘“小胡子”,连接横梁和“小烟囱”,这些与呼吸有关的工作平常都是护士在做,一旦有严重的呼吸问题或涉及到手术,她就会出场了。当有贝比送出去检查或做手术,塔蒂亚纳或者茜茜安必须全程陪送。茜茜安是另一位主管呼吸的医生。
塔蒂亚纳按住氧气管,费力地撕揭原来的胶布条,我看着鼻子跟着痒痛起来。小牛刚出生时用的就是有创呼吸机,那时他感觉不敏锐,更换胶布条时没有太多的反抗。现在,神经细胞比以前多了,挣扎也多了,小脸憋得通红,眼皮挤在一起,嘴张大无声地哭着,肚子打挺,两手伸在空中胡乱抓挠,两脚死命地蹬床……我看不下去,躲到一边流泪。保罗来了,赶上塔蒂亚纳在用胶布条固定插到嘴里的氧气管,也受不了,鼻子吸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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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次手术身体状况就后退一大截,恢复缓慢。但他在各种烦扰与折磨中,还能露出一个似有似无的浅浅微笑。
较之前几天,睡着时的表情安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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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从“水库”抽了15毫升积液,昨天抽了10毫升。
原计划今天换上无创呼吸机cpap,但是de-set太多,只能推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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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妖姥姥的外孙女”跟我们一起出尼克由,保罗照例问她贝比如何,她十指张开,虚张声势地在脑袋上抓挠一番,呲牙裂嘴做了个抓狂的表情。
她留在了休息室,准备护士交班后再进去。
我们向外走,保罗说:“她叫托米科,她的女儿叫那由米,她们的名字很奇怪,像日本人的名字。”
我一想,是啊,“科”就是日语“子”的发音,日语幸子念作“撒其科”,友子念作“多么科”,至于那由米的“由米”像日语“由美”的发音。
可她们多半是加勒比黑人,与日本人风马牛不相及。
本作品人物姓名列表
由于本作品人物众多,现根据每天上传内容将已出场人物姓名、身份、初次出场或初次提及的时间罗列如下。
人物姓名列表(以姓氏拼音为序)
【注,“初次提及”的人物后面有可能再次提及,或正式出场;“有提及”的人物不一定再次提及或正式出场。】
阿塔拉,妇产科高危病房医生,桑原入院的接待医生,剖腹产的手术医生,原籍叙利亚,第1天出场
爱神,桑原朋友,原籍北京,第1天初次提及
艾尔米娜,蒋和海丽的女儿,初中生,绘画爱好者,第4天初次提及
安大姐,桑原的朋友,桑原父亲老领导的女儿,原籍北京,第15天初次提及
阿加莎,尼克由的半职护士,白人,第19天出场
安玛蕊,皮克由护士(picu,儿童重症监护室),经常被调到尼克由帮忙,头顶扎小鬏鬏,原籍韩国,第28天出场
奥莉维亚,尼克由护士,妈妈也是护士,白人,第49天出场
奥斯维夫,纽约大学附属医院儿童脑外科医生,白人,第50天出场
艾维塔,尼克由护士,加勒比海黑人,原籍加勒比岛国圣文森特,第98天出场
安吉尔,尼克由护士,原籍香港,第100天出场
保罗,男主角,早产儿小牛的父亲,原籍台湾,第1天出场
布塔达,尼克由主治医生,最高领导,尼日利亚印度人,第15天出场
边卡,尼克由病人代表,主要处理病人对外业务,黑人,第40天出场
陈小姐,妇产科护士,广东人,第1天出场
春桃,妇产科医生,因相貌有东方神韵得名,白人,第1天出场
黛拉,尼克由母乳专科护士,白人,第7天初次提及
妲柔,尼克由护士,同时也是孕妇,原籍印度或巴基斯坦,第13天出场
俄国淑女,妇产科病房护士,原籍俄国,第2天出场
俄国胖老太,妇产科病房护士,原籍俄国,第4天出场
弗吉尼亚,妇产科夜班护士,桑原手术之夜的唯一的护理人员,白人,第1天出场
凡妮,即“烦你”,尼克由护士,东亚裔,第69天出场
瓜达鲁普,23周早产儿卡洛斯的母亲,原籍墨西哥,第4天出场
哈希德大妈,哺乳专家,哈希德犹太人,第2天出场
海丽,蒋(蒋纳森)的妻子,保罗的朋友,原籍芬兰,第4天初次提及
何塞??佩拉雷斯,早产儿罗纳尔多的父亲,西班牙语裔,第40天以其名字出场
哈丽特,尼克由护士,黑人,第57天出场
j
简妮,妇产科高危病房护士,白人,第2天出场
蒋,全名蒋纳森,保罗的朋友,犹太人,原籍纽约,第4天出场
姜华,桑原朋友,原籍苏州,第5天初次提及,第53天出场
洁思迈(菲律宾化的英文名,意为茉莉花),尼克由护士,原籍菲律宾,第39天出场
卡洛斯,23周早产儿,瓜达鲁普的儿子,黑人与墨西哥裔混血儿,第4天初次提及
卡芙塔,妇产科高危病房医生,原籍东南亚,第4天出场
卡罗,尼克由护士,白人,第10天出场
柯伊慕,尼克由护士兼老师,白人,第30天出场
康斯坦丝,尼克由实习护士,柯伊慕的学生,第30天出场
卡列宁,桑原的邻居,苏珊娜的丈夫,因长得像苏联电影里的政委而得名,第53天出场
柯恩,早产儿艾米、艾玛的父亲,保罗的堂弟,原籍台湾,第76天出场
肯尼亚,尼克由护士,加勒比海黑人,原籍加勒比海岛国牙买加,第92天出场
罗马尼亚人,妇产科医生,原籍不明,因相貌与电影里的罗马尼亚人相似而得名,第1天出场
李阿姨,王老先生的护理员,原籍广东,第2天初次提及,第39天在回忆中出场
罗纳尔多,24周早产儿,西班牙语裔,第7天初次提及
罗妈,早产儿罗纳尔多的妈妈,西班牙语裔,第7天出场
雷切尔,尼克由护士,爱嚼口香糖,白人,第12天出场
莱尼亚,婴儿按摩课老师,“儿童生活服务”及“儿科诊所服务”部主任,白人,第14天出场
罗纳塔,早产儿罗纳尔多的姐姐,西班牙语裔,曾未知其名出场,第40天以其名字出场
丽萨,尼克由护士,随和的黑人小妹,第42天出场
琳达,尼克由护士,白人,第43天出场
鲁哈蒂,尼克由护士,原籍菲律宾,第46天出场
罗丝迈(菲律宾化的英文名,意为玫瑰花),尼克由护士,原籍菲律宾,第59天出场
柳德米拉,即“女沙皇”,尼克由护士,原籍俄国,第71天出场
“罗密欧与朱丽叶”,犹太老年爱侣,身体和心智有残障,第97天以绰号“罗密欧与朱丽叶出场”
马考夫医生,莱克辛顿诊所妇产科医生,白人,第3天出场
莫娜,妇产科病房护士,因相貌与桑原学校的图书管理员相似得名,原籍俄国或东欧,第5天出场
玛拉亚,尼克由护士,原籍菲律宾,第6天出场
玛利克罗,尼克由护士,黑人,来自亚特兰大,第29天出场
玛丽安娜,24周双胞胎早产儿的母亲,加勒比海克里奥尔人,第40天出场
穆罕默德,28~29周早产儿,原籍巴基斯坦,第79天出场
穆妈,早产儿穆罕默德的母亲,原籍巴基斯坦,第79天出场
马普洱,尼克由护士,专长为奶瓶喂奶,白人,第104天出场
南京表妹,姜华的表妹,30周早产儿健健、康康的母亲,第5天初次提及
娜塔丽,尼克由护士,毕业于名校,黑人,第24天出场
内奥米,尼克由护士,态度不冷不热不高不兴,但爱好八卦,黑人,第52天出场
那由米,27周早产儿,托米科的女儿,黑人,第62天初次提及
p
朋克头医生,西奈山医院高危妊娠医生,白人,第3天出场
普丽西拉,尼克由护士,原籍疑似南美洲,第15天出场
庞,a房间早产儿的母亲,华裔,第102天出场
乔伊,尼克由护士,瓜达鲁普的朋友,白人,第25天出场
若缺,又名小牛、优优,男主角,不足26周的早产儿,英文名杰姆斯,中文学名若缺,第1天出场
热带鱼,25周早产儿,薇薇安的女儿,四分之一黑人与四分之三白人混血儿,第57天以其昵称“热带鱼”初次提及
桑原,女主角,早产儿小牛的母亲,第1天出场
索菲,哺乳专家,白人,第2天出场
闪姆,蒋和海丽的儿子,名校高中生,第4天初次提及
司彤乐,尼克由护士经历,白人,第8天出场,但不知其姓名,第15天以其名字出场
树妖姥姥,尼克由护士,黑人,第19天出场
苏珊娜,桑原的邻居,原籍俄国,第53天出场
媞克瓦(希伯来语:希望),尼克由病人代表,哈希德犹太人,第15天出场
托米科,28周早产儿那由米的母亲,黑人,第56天以“树妖姥姥外孙女”之名出场,第62天以其本名出场
塔蒂亚纳,尼克由呼吸专科医生,原籍俄国,第62天出场
v
王老先生,桑原邻近社区的94岁老人,原籍安徽,第2天初次提及,第39天出场
吴姐姐,妇产科病房护士,基督教徒,原籍疑为香港,第3天出场
乌力破,尼克由主治医生,原籍塞尔维亚,第6天出场
薇薇安,二十四、五周早产儿的母亲,黑白混血儿,第8天出场
五叔,保罗的五叔,也称为“小叔叔”,25周早产儿艾米、艾玛的祖父,第11天初次提及
徐晶姐,桑原父亲的学生,原籍安徽,第2天有提及
小个子拉美非裔,妇产科病房护士,基督教徒,原籍加勒比海某国,第2天出场
小余,桑原朋友,小姑子要嫁给印度人,原籍武汉,第3天有提及
雪莉??黄,尼克由护士,美国长大的广东籍华人,第8天出场
许阿姨,王老先生的护理员,原籍浙江,第34天初次提及,第39天出场
茜茜安,尼克由呼吸专科医生,西班牙语裔,第62天初次提及
雪莉??谭,即小雪莉,尼克由护士,美国长大的广东籍华人,第65天出场
小张,王老先生的新护理员,原籍上海,第90天初次提及
夏娜,a1房间“反脚贝比”,犹太女孩,第100天出场
伊琳娜1,妇产科病房护士,原籍俄国,第3天出场
伊琳娜2,妇产科高危病房护士,原籍俄国,第3天初次提及
依莱娜,尼克由护士,犹太人,原籍俄国,第4天出场
伊莫金,尼克由护士,准大妈,体型方正,白人,第22天出场
伊莎贝拉,尼克由护士,原籍波多黎各,第27天出场
杨,脑科医生,说普通话的华人,第57天出场
伊梅尔达,尼克由护士,原籍菲律宾,第73天出场
伊万诺娃,妇产科高危妊娠医生,原籍俄国,第81天出场
钟医生,长老会医院生殖中心医生,来自香港,原籍宁波,第2天初次提及
卓玛,桑原朋友,原籍缅甸,父亲是广东梅山人,第54天初次提前,第109天出场
第63天 家庭是医生护士的老师
七月三十日星期三,第六十三天
护士鲁哈蒂。
昨天在休息室,一个年轻的哈希德女人通知我有“法爱博”会议,请我参加。我一头雾水,尼克由的家庭互助会一向是黛拉通知及负责召开的,怎么又冒出一个什么法爱博会议?而这个哈希德女人又是谁?从没见过她。
她认真地告诉我时间地点,我只好答应参加。
当时按摩老师莱尼亚在场,罗纳尔多的妈妈也出来了,大家聊起来,说到抚养孩子的艰辛,哈希德女人请大家猜她有几个孩子。我们猜得比较保守,她颇为得意地告诉我们:“十个。”真要惊掉下巴。她看起来三十出头,还有着年轻女孩儿的俏皮和艳丽,想想哈希德女人从十八岁开始生孩子,一年多一个,三十来岁生十个也是可能的。
生十个孩子不稀奇,奇的是她在孩子年龄尚幼时,可以出来工作。
生完十个孩子,作为哈希德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但带大十个孩子的工作,远比生十个孩子更繁重更辛苦。是不是哈希德人有某种组织机构,专门负责照顾抚养孩子,母亲才得以放心地出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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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爱博会议预定十二点召开,我十点半到达尼克由。
一去就看见小牛脸上、脖子上都是呕吐的粘液,找护士,被告知鲁哈蒂吃早饭去了。护士早上七点上班,十点左右的休息时间称为“早餐时间”。洁思迈来帮着擦洗干净,换了新“枕头”。刚擦完又吐了,这次吐的是奶,又擦,又换。没多久,吐了第三次,我赶忙用纸巾接住大部分,擦干净他的脸,放了一叠厚纸巾在枕畔,隔开脏湿的“枕头”,等着护士来换。
※※※※※※※※※※※※※※
法爱博会议地点在附近挂着医院牌子的两层民居连栋房里,门上贴着一张告示:family advisory board meeting,12:00pm(家庭顾问委员会会议,中午十二点)。原来是这么个法——爱——博(首字母缩写fab)。
一进门就是厨房,里面的套间有一张长方桌,上面是签到薄,周围一圈椅子。靠墙一张小桌子上摆了饮料、三明治、火鸡蔬菜卷等冷食。
我签了到,自取了食物。我的名字在第二位,前面还有一个人,是坐在窗前瘦瘦的黑人,他也是尼克由的家长吗?从来没见过。
我坐到他旁边跟他聊起来。他的孩子不是早产,但也在尼克由住过,当时是尼克由个头最大的孩子,现在已经四五岁了。他的孩子因某种病变引起身体残障,不能走路,坐在轮椅上。他这么一说,我又心神不宁了,要是小牛将来有什么后遗症,一辈子要坐轮椅上呢?威斯奥夫医生给的小册子上有这样的例证。
不断有人进来,都是没见过的家长。我又有点怀疑,是不是哈希德女人通知错人了?
(注:两年以后,偶然的机会在医院六楼儿科病房的墙报上看见关于fab的介绍:fab——family advisory board,系迈蒙尼德儿童医院的家庭顾问委员会,是以父母为主导的多样化组织,致力于加强父母与儿童医院领导层的合作,促进以家庭为中心的医疗保健。
fab的理念:带孩子上医院,听到孩子被诊断患有某种疾病,孩子在手术室时焦虑地等待,与患有慢性病的孩子朝夕相处……这一切困难经历,作为家长都深有体会。因而,父母作为家庭顾问委员会的成员,与大家分享感受和经验,可促进医护人员加强以家庭为中心的护理实践。家庭是医生护士的老师,家长能够最直接地帮助提高儿科医生、护士、住院医、儿童生活专家和其他职员的工作质量。)
会议时间到了,几个穿白大褂气宇轩昂的白人医生进来,看来是医院官方人士,随后护士、病人代表模样的院方女性工作人员陆续到场,房间坐得满满的。主持会议的是那位十个孩子的母亲、年轻俏丽的哈希德女人以及我们的按摩课老师莱尼亚。
第一轮是与会者自我介绍。我最怕的就是当众发言,在学校时每次课堂上的presentation(课堂讲演)我都如临大敌,在所有科目得a的情况下,英语口语课勉强得了个a-。我以最简洁的话做了自我介绍,像击鼓传花一样,快速把话语权传给下一个人。
大部分会议内容与尼克由无关。我走神了,想到小牛的呕吐,他的有创呼吸,他不久可能会做的手术,他未来的成长发育,还有多少困难等着他,等着我们?
旁边的黑人积极响亮地发言,他的孩子不会说话,他学着孩子的发声:“他啊啊啊,我们知道他要这个,他哦哦哦,我们知道他是那个意思……”
小牛会不会有语言问题?会不会有眼睛问题?向特,要终身伴随他的向特,会有多少次的定时“爆炸”?会有多少次我要眼睁睁看着他呕吐、昏厥、摔倒,打急救电话,叫救护车,冲进手术室?
他的脑神经会有多少被损坏?他的躯体四肢会有多少功能不全?
不知不觉眼泪涌上来,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莫名其妙地流泪,我拼命地忍着。
莱尼亚看出我有点不对劲,亲切地问:“桑,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噢,没有。”我摇头,佯作无事。
在美国,不说话等于告诉大家,无视我吧,忽略我吧。我真的应该学习印度人,哪怕语法漏洞百出,哪怕口音浓重得像咖喱,也要像机关枪一样开腔。
家长们提了很多意见,几位院方领导表情严肃,认真倾听,随时记录,有些问题当场作出解释和答复。
医院的规章制度非常细化。谈到护士,有时病人呼叫护士,该病人的特定护士正忙于其他病人,护士站指派别的护士前来帮忙处理,帮忙的护士只解决即时问题,不会做得像特定护士那么周到仔细,病人不明就里,觉得有些护士不够负责,很不满意。
我对此有同感。我在高危病房时,早上七点换班后,如果没有人来打招呼:“你好,我是某某,我是你今天的护士,你有什么需要吗?”那么一天都不知道谁是特定护士,谁是帮忙护士,人家帮了忙还要怪人家。
这样的事有人关心就好,这样的医院,有积极与病人、家属沟通互动的平台就好,有促进共同提高对病人的医疗及护理的机制,就很好。
生在这家医院,小牛还算幸运。
他能幸运地逃脱向特吗?
我的眼泪又涌上来。
会议结束了,我对我局外人的态度感到抱歉,下一次有机会再开法爱博会议,我一定积极参与。
※※※※※※※※※※※※※※
迫不及待地回到尼克由,护士已把他翻过来趴着睡,脊背朝天。我突然看见他背上靠近颈脖的地方破了两毛五硬币那么大不规则的一块皮,露出皮下新鲜的红色。显然是刚破的,边缘被挫起的大块浮皮让我刹时感到自己有同样挫伤的疼痛。
会是怎么弄破的?在密封、安全的保温箱里,在几层布单做的柔软的床窝窝里,会是怎么弄伤的?
脊背朝天,悬在上面挂氧气管的支架有被拉下来刮蹭的可能,或者才将有什么不该放在保温箱的硬物硌在身下了。一般护士操作很规范,但今天的护士……鲁哈蒂,我不敢保证。
鲁哈蒂忙完另一个保温箱后,我问她知不知道孩子背上是怎么回事。她过来一看,吃了一惊,嗫嚅着说她不知道,刚才没有的。
她居然以撇开干系的态度地躲开了。我看着那鲜红的伤痕,这样裸露着,不会感染细菌吗?我大声问鲁哈蒂,要不要给他用些药?她这才给医生打电话,得到指示后取了些药膏涂在伤口。
鲁哈蒂去吃午饭了,我对着小牛越看越心疼。这个伤口不会凭空出现,不管是鲁哈蒂失误造成的,还是她疏忽导致的,我对她不再信任,无法放心她以后再护理小牛。她也感觉到了我的不信任,我们不在时,她做护理下手重一些,工作敷衍些,孩子没有表述能力,没人会知道。就算我有小人之心,我也要防着点。
我拿出相机把伤口拍了照。
可巧这时司彤乐来了,我马上请她看伤口。她定睛瞧了瞧:“可能是体位的缘故,他老是躺着。”我无法认同,但没有反驳,如果我是护士经理此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了。
医院总是不愿意激化矛盾。
我问司彤乐要不要用纱布包扎一下,她说,先这样,让伤口自己恢复。
晚上保罗来,我给他看照片,他一下捂住嘴:“jesus(耶稣啊,天哪)!”听了我的叙述,虽然震惊恼怒,但隐忍不发。
一个小医生来了,保罗给她看了照片,小医生显然也知道了这件事,轻描淡写地说,可能是他自己动了,背后传感器的线摩擦的。
几个传感器通常放在胸前,今天他趴着睡,贴在了后背,但都粘在肩胛骨下面,离脖颈有一段距离,怎么擦破那里?
鲁哈蒂看见保罗跟小医生谈论此事,紧张了,害怕了,等小医生离开,她过来讪讪地对保罗说:“爹地,那个伤是老的。”
保罗没有吭声。我们天天在这里,老伤、新伤我们会分不清?
我私下告诉保罗,我要给媞克瓦写邮件,以后不要这个护士护理小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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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说:“不要跟医院闹僵了,有‘人质’在他们手里呢。”
第64天 我儿子是最厉害、最坚强的男孩
七月三十一日星期四,第六十四天
菲律宾护士洁思迈。
手术快一个星期了,有创呼吸机还拿不掉。呕吐、呼吸困难、缺氧、心率不齐……我根本没预料到手术会对他有这么大影响,紧闭的眼睛和紧抿的小嘴完全是成年人忍受病痛的模样,乱扑的小手、乱蹬的小脚、打挺的肚子像刑讯逼供的现场反应。他才刚生出来呀!
他总是抓鼻子上的氧气管,护士怕出意外,用一块布单把他包了起来,有预置针的左手臂露在外面,成了个独臂小人。保温箱盖开着,小牛伸手可得,我实在忍不住,问洁思迈,我能抱他吗?她迟疑了一下,露出为难的表情,我恳求道:“他在受罪呢,让我抱一会吧!”她同意了。
一抱上,血氧就下降,只能加大氧气供给量,稍停一会儿,有所好转。过一会儿,又呕吐了,吐出很多半消化的奶,有浓重添加钙片的味道。洁思迈拿纸巾来擦掉他嘴边、胸口的呕吐物,胳膊下面也有脏东西,她解开包裹细心擦干净。
抱了四十分钟,血氧掉了几次,尽管下降之后能够回升到100,但是恢复的过程很困难。我紧张,护士也紧张,四十分钟后放回去。
洁思迈是对的,他现在太虚弱,我不应该抱他。
瘦高个的管事黑人女士来告知,ep要见我。
昨天早上,黛拉问我要去参加什么会议,我一脸茫然地说不知道,是一位女士通知我的。她问是不是ep。这个ep 跟先前的“尼若瑟谨”一样,神秘得像外星人et,我经常听人提到她,却不知道她是谁。中午开完会回来,无意在前台看到护士经理司彤乐的名片,恍然大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司彤乐的名字是elizabeth(伊丽莎白),中间名(middle name)首字母是p,大家就简称她为ep。
尼克由有ep,我家有个jj。保罗给小牛起的名字有一个中间名johansen(尤汉森)。“我们可以叫他james,也可以叫他jj。”那时保罗说。
我出去找e??p??司彤乐,前台说她去开会了。
回到尼克由,难得有空,用平板电脑跟姜华视频,让她看了保温箱里睡着的小牛。她要我把摄像头对着监视器,她想看血氧、心率、呼吸率各项指标,她家有一位医生,她比常人有更多的医学知识。
我正对监视器举着平板电脑,司彤乐来了,老太太和颜悦色地制止我:“桑,不能拍设备,只能拍贝比。”
“对不起,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我。”我赶紧收起平板电脑,本来就有点心虚,被人逮个正着,慌乱之下脱口而出,“我妹妹想看看贝比的血氧数字。”
“你妹妹在那里?”
“在德克萨斯,她自己是医生。”想了想,又补充道,“另一个在佛蒙特,她丈夫是医生。”
姜华虽然无血缘关系,也如同姐妹。要论起精神上的支持和情感上的依赖,那真是“比亲人还要亲”。
“以后有父母会议时,如果她们想参加,我们也可以电话联线。”司彤乐诚恳地建议。
我十分感激她的好意:“不用麻烦了,她们只想了解基本信息。”
“好吧,现在,你跟我来,到我的办公室去。”司彤乐在前头走,她矮而宽厚的身体像一只柔软的大沙发,总让人觉得那么可靠、那么温暖。
她的办公室隐蔽在前台后墙上的门里,通知我见她的瘦高个、面相和善的黑人女士也在里面。司彤乐介绍说她是护士经理助理。我知道她要跟我谈挫伤的事,医生护士众口一词是小牛自己动了,不愿意闹成医疗纠纷。我也不愿意。
司彤乐先开口问:“你觉得杰姆斯最近怎么样?”
“手术前还不错,手术后退步很多。”
“关于那个伤口,”司彤乐说,“我和助理找鲁哈蒂谈了,她说她早就发现了,只是没有告诉你,她早就给医生打了电话,并用了药。”
我惊讶了,鲁哈蒂不仅一直在试图推脱责任,而且还信口雌黄。如果是雪莉、柯伊慕、黛拉、依莱娜或者洁思迈,她们处理方式肯定不一样,她们不会有欲盖弥彰的暧昧,逃避责任的懦弱和狡黠。即使伤口是意外,鲁哈蒂一贯的工作方法和作风,也把事件带到另一个方向。
我一字一句地说:“是我先看到的,我叫她过来时,她看起来很吃惊。而且她说早上给贝比洗澡了,如果贝比先前有这个伤,她就不应该给他洗澡。”
助理打圆场:“她不会洗伤口,只是清洁那一片区域。”
我犯了错误,不应该提到洗澡,挫伤肯定发生在洗澡之后。我说:“我看到的时候皮肤刚破不久,如果她先看见用了药伤口肯定不一样。”其实有什么必要争论呢,她说她先看见,我说我先看见,争出谁先谁后有什么意义呢?
司彤乐表示同意:“你给我看时,伤口是新鲜的粉色。”
我说:“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当我指给她看,她说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她昨天才接手这个贝比,她的意思是都与她无关。我问她要不要用药,她才给医生打的电话。我先生来以后,她告诉他那是以前的老伤。”
这件事出现在鲁哈蒂手上并不奇怪,她一直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别的护士会主动帮妈妈找奶泵、屏风、椅子,打印贴在奶泵上的标签,她从来不管。有些事我能做尽量自己做,我也乐意替护士做护理,但有些事我必须找护士。我问鲁哈蒂体重和头围,得不到答复;袋鼠抱时,输液机“哔哔”响,我请她看是什么问题,她说那不是警报,不用管它。我当然知道那不是警报,但是刺耳的“哔哔”声此起彼伏,让成人都难以忍受,何况对一个刚做手术的早产儿。其他护士,即使过路护士,一经要求都会马上调整机器,将“哔哔”声按停。
我理解司彤乐她们的立场,毕竟这是一桩悬案,究竟孩子是如何擦伤的,没人亲眼目睹。如果我是护士经理,在病人及家属面前,我也会尽力维护自己的员工。但是,我相信她们对鲁哈蒂不会若无其事不置一词地忘了。如果同一个人同类的错误一犯再犯,管理层会有自己的处理方式。
司彤乐说:“你对媞克瓦要求,以后不让鲁哈蒂护理杰姆斯。从长远来说,因为人手有限,我们不可能做到安排哪一个特定护士护理或者不护理哪一个贝比。”
我没有说话,我想司彤乐不愿意轻易承诺不安排她,恐怕以后家属得寸进尺,或者有其他家属效仿。
只能随她们的便。我相信司彤乐的人品和智慧,我愿意服从她的一切安排(注,事实表明,以后鲁哈蒂再也没有被安排护理小牛)。
司彤乐又问你们准备好做“向特”了吗,又戳中我的泪点,我一下爆发了,眼泪夺眶而出:“太可怕,太可怕了,一个东西在头上,一个东西在肚子里,这么长的管子从上到下……”我用手指从耳朵划到肚子,摇落一串眼泪。
司彤乐以为我不了解,说是在里面。我哽咽着说:“我知道,在里面一样可怕,不是吗?他这么小,要做这样的手术,而且这东西要跟他一辈子……”
两人都沉默了,神色凝重,助理眼睛里满是悲悯。
最后,还是司彤乐打破沉默:“你和你丈夫是相互扶持的榜样,这可能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你们这样的父母给予了医生最好的支持。”
“我想我们——你和你的先生,媞克瓦以及我们——应该找个机会和鲁哈蒂坐下来谈一谈,你觉得怎么样?”
理性上我赞成司彤乐的做法,但是我实在没办法在眼下高风亮节地去和鲁哈蒂谈话,我自己的情绪随时会失控。我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算了吧,算了,让它过去吧。”
“让它成为过去?”司彤乐用正确的语法复述了一遍,她也知道目前这对我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你先生今天要来吗?”司彤乐又问。
我抬头看看钟,六点了:“他要来,他可能已经在这里了。”
司彤乐开玩笑:“你是不是要告诉他,司彤乐把我弄哭了?”
我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笑不出来。
出了司彤乐的办公室,我按门铃要前台开门放我出去,依莱娜也要出去,拍拍我,指指里面,保罗正在走廊水池前洗手,看见我就问:“怎么了?你哭了?”
“没有什么,我一想到他要做‘向特’就难受。”我扭头出了尼克由的门,保罗想跟我出去,我推他进去,抓紧时间吧,马上要换班了。
我去卫生间稀里哗啦哭够了,洗干净脸,回到尼克由,没怎么跟保罗说话。
换班时,我要先走,跟保罗告别,他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勉强对我挤出一丝笑容。
※※※※※※※※※※※※※※
晚饭后,跟姜华视频时,保罗在公车上打电话回来:“他很好,眼睛睁得很大……”我“嗯嗯”两声,难得他想着安慰我。
放了电话,回到沙发上。
“怎么又躺下了?”姜华问,我在视频里是横倒的。
“快让我躺会儿吧。”没做什么重体力活,在医院也不觉得累,可一回到家,全身每个细胞都像脱水了一样。
姜华通报了她表妹双胞胎的近况。“两个孩子其实是三十周生的,先前表妹算错了孕周。孕周应该从卵子产生的那天算起,而不是受精卵产生的那天算起,所以先前大家都错以为是二十八周生的。”
“大宝前后做了四次大肠手术,最后一次是等孩子七个月大——也就是前不久——做的。从尼克由出院后,孩子肚子上的伤口没有缝合,拖出一截肠子,上面盖一块纱布,孩子爸爸每半个小时给他清洁一次,所以大宝一见他爸爸就害怕,每次都大哭。”
“小宝本来以为没什么事,但是最近看起来也有些问题,手举不过头顶,两手不能交叉过身体中线,强行让他举过头顶或者拉着他两手交叉,他就哇哇哭。”
“我五月份暑假回去,他们家愁云惨雾,大家一起出去吃个饭,饭桌上没一个人说话。两个孩子外婆家一个,奶奶家一个,两家老人帮着带。奶奶家在南京乡下,奶奶没什么文化,饿了吃饭,累了睡觉,醒了带孩子,从来不想那么多,反而没什么心理负担。”
“孩子做手术时,在手术台上心跳停止了几分钟,大家后来知道快吓死了,奶奶却只看手术成功了,医生好啊医生棒!张罗着请医生吃饭,还让孩子认了医生为干爹。”
“相反,孩子爸爸很悲观,孩子的外婆——我的小姨——也很发愁,怕孩子长大有后遗症,上学、找工作受歧视。我表妹特别坚强,有了这么两个孩子,不坚强怎么办?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反正表面看起来没事人一样,不想未来,只考虑今天明天该做的事,带孩子上医院看医生找理疗,成了家里的主心骨。以前林黛玉一样的人儿,现在猛吃猛喝,不使劲吃她身体、意志都会垮。”
“孩子住院花了几十万,我表妹表妹夫两人哪来这些钱?全靠双方父母补贴,我小姨现在省钱不染头发了,成了白发魔女。表妹以后只能当全职妈妈,专门管两个孩子。她不想主动辞职,三天两头请假,就等公司辞退她。南京劳动法比较健全,企业辞退员工会给一笔退职金。”
“以前我表妹像你一样泵奶,但是南京冬天阴冷,暖气根本不够,表妹感冒了,乳腺发炎,泵不出奶。到医院打了回奶针,以后再也没奶了。她那个奶泵也不好用,我原想从这里买一个给她寄回去,没等我寄她就打了回奶针。我外婆——两个宝宝的太外婆——就说,这两个娃本来先天不足,这下连母乳也没了,后天想补都补不上。”
“你就知足吧,至少在美国,住在尼克由的医疗费不用你出,保险公司都管了。要在中国,保险能管多少?大部分还是自己付吧?要是穷人家想救一个早产儿,真得砸锅卖铁了。”
是的,保罗单位缴的高额保险费派上用场了,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在医院花了多少钱,医院从来没有跟我们提过费用问题。
“我问过我家医生了,脑出血最终会被吸收,而脑积水不会。如果不做手术,脑积水会压迫大脑神经,引起的后果就严重了。”
我当然知道,只有向特能救他,但我就是接受不了向特,接受小牛幼小无辜、纯洁无暇的身体植入一个外物,隐形眼镜戴起来都有异物感,何况向特!那么大那么长的向特!我的眼泪像两条溪流在脸上流淌。
“你不做怎么办?你就让他这样下去?你让他去死吗?”
不,不行,两个都不行,索菲紧紧抓住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不愿意把任何一个交给德国人,结果最后两个都失去了。我跟索菲一样没法选择。
保罗回来了,跟视频里的姜华打招呼。姜华是我的朋友里少有的不仅能跟他用流利英文交流、而且有许多共同话题的人。
保罗连鞋都没脱,站在客厅跟姜华说话,实际上,他在跟自己说,他看不清视频里姜华的小小人像。自从下午他瞧见我的眼泪,心情也转为沉痛了。
保罗情绪激动,眼睛发红,声如惊雷:“我活了这么大,一辈子都没做过手术,但是我的儿子——他现在都还没到该出生的时候——他却做了手术……我儿子是最厉害、最坚强的男孩!……”
我泣不成声,姜华流泪了。
第65天 除了疤痕,你想象不到他的经历
八月一日星期五,第六十五天
早上,保险公司的注册护士打来电话。自从我出院,她几乎每周都来电话,询问孩子和我的情况。她是想提供些服务,但每次都以引发泪点而告终。
(注:注册护士,护士专业毕业、获得了执照、可以独立工作的护士,相对于学生护士、执业护士、护士助理等而言。尼克由护士的胸牌上,名字前面都有rn字样,即registered nurse注册护士)
如果时间充裕,我也想跟她谈谈,但是我只在两次泵奶间有两个小时可以做家务、出去采购日用品,一打就半个小时的电话耽误不起。
而且没什么用。
今天,她除了详细询问孩子在医院的进展,更多地问我的状况,她担心我有产后忧郁症。哼哼,如果有神仙魔杖一点,孩子一夜之间好了,那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坚持问我一些测试题,想确定我有没有忧郁症,我回答了几个,心烦起来,不愿意再继续。我说,我现在要去洗衣房拿洗好的衣服了。
※※※※※※※※※※※※※※
护士是年轻极了的华裔小护士雪莉??谭,曾帮司彤乐揭下小牛脸上胶膜的那一位。她长了一张可爱的娃娃脸,声如风铃,小麦色皮肤看着那么舒服,人是又乖巧又轻盈,跟先前那个雪莉??黄比,是不一样的风景,相同的是华人的真诚、亲和、勤快、细致。
小雪莉说他还是有de-set,上午呕吐了。又主动问我,你要不要抱他?跟我商定,我泵奶,她吃饭,三点钟袋鼠抱。
三点钟我抱他的时候,闻到小牛身上加钙的奶味,大概吐的时候溅到身上了。几次红灯,不光是de-set,也有episode,眼睁睁看着他的心率下降到8、9,血氧降到18,长时间难以恢复过来。我以为小雪莉会催促我放回去,但是小姑娘镇静自若,临危不乱,增加供氧量没起作用时,她拿出一个有橡胶球的氧气袋手动加氧,几次三番,不厌其烦。慢慢地血氧上升了,最后达到100,维持了很长时间。
就这样一直抱到六点多钟。
※※※※※※※※※※※※※※
我翻看威斯奥夫医生给我的小册子,找到轮椅孩子那一段,仔细再读一遍,原文说“他喜欢玩电脑,喜欢跳舞和音乐,多数时候,他愿意从轮椅下来,享受走路和散步”……放心了。其实这什么也不说明。
这本书里,列举了十来个孩子的病症和治疗,有后天原因不明的脑积水,有在*就被查出的脑积水,这些孩子被治疗后状况良好,适龄儿童都上了学。
其中一个可爱的东亚裔男孩科林,由于脑出血造成自身积水导管狭窄,同时也有小脑扁桃体下疝畸形。七岁时,他做了向特手术。他现在是个快乐的二年级生,喜欢画画、唱歌、弹钢琴、滑雪、足球,并且是学校童子军成员。
科林的妈妈说:“科林身体上留有手术疤痕,除此之外,你永远想象不到这个小男孩的经历。”
科林经历过的,我们正在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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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晚上十点回家时,妈正跟我说安大姐的电话:“她已经打来几次了,我听了你的话,没有接,可你也该给人家回个电话。”
我不想又哭一场。
第66天 这是世上最好的药
八月二日星期六,第六十六天
夜里醒来若干次,觉得自己像一幢腐朽的老木楼摇摇欲坠,坍塌就在分秒之间。这还只是“水库”手术,还没到“向特”,每天呼啸的红灯让我崩溃,那呼啸声穿越了时空进入到我的梦里,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护士小雪莉。
小雪莉告诉我,又禁奶了,因为老是呕吐。昨天白天我没见他吐很多,大概是夜里吐的。
小牛背上的挫伤正在恢复。
小雪莉还是允许我抱他,但是说医生等下要来抽取积液。她留心等着电脑上的指示,以便及时得知医生来的时间,免得刚抱出来又要放回去。
小雪莉问一答十,凡事都解释得清清楚楚。她说医生取了他的口水去化验,怕有病毒,医生们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有那么多de-set,给他用了抗生素,今天还要抽血,48小时内知道结果。
袋鼠抱大致状况和昨天一样,de-set时手动输氧。一个过路女医生看见我抱着孩子,微笑着评论:“这是世上最好的药。”
生命是奇迹,两个月前巴掌大的小生物,长成一个肉乎乎的宝贝。在奇迹发生之前,我相信奇迹吗?
我为我的蒙昧羞愧,但从今以后,我将永远与你不离不弃。
※※※※※※※※※※※※※※
隔壁b9床新搬来一位贝比,睡在敞开式小摇篮里。我一下认出了他的妈妈。
某一次婴儿按摩课开始后,一位漂亮的东亚裔姑娘走过来,落落大方地问,我可以加入你们吗?一口流畅的英文没有丝毫外国口音。她穿了一件黑白竖条纹的衬衣,白皙高挑,黑眸红唇,像李小冉一样惊艳。我以为她是日本人。
她的谈吐举止表现出良好的教养,尽管是后来者,却积极参与学习,笑声朗朗,跟老师有很好的互动。莱尼亚问她的孩子多大,她平静地说,他三十周。我以为是孕周三十周。
她说家里还有一个两岁的儿子。
就在按摩课之前,我在尼克由的走廊看见过她,旁边一个高高的年轻男人是她丈夫。较之于两个孩子的父亲,她丈夫看上去更像仍在校园读书、聪明贪玩、走路晃荡、又帅又痞、学什么高分子生物工程纳米技术之类尖端专业的博士生或博士后。因为她的丈夫,我又觉得她像中国人,但是她跟常见的广东人、福建人风格迥异。
现在,她作了我的邻居。我情绪低落,一点没有跟她搭讪的**。她也是,尽管她并没有面临我这样的困境。
如果是广东福建乡亲,无需客套,立刻会攀谈起来。
※※※※※※※※※※※※※※
我和保罗前后脚到达医院,我签名时看见他的签名就在我的名字上面。我做袋鼠抱时,让保罗去休息室睡一会儿,他在这里也帮不上忙。没多久他进来说蒋来了。蒋上次要来未能成行,今天周六,得以从曼哈顿过来。正值暑假,想必他的芬兰太太和两个孩子都回芬兰消夏了。今年,蒋是没去芬兰还是已经回来了?
我抱着孩子出不去,让保罗把相机拿出去给蒋看。
把孩子放回去以后,我开始泵奶,他小手小脚在空中抓挠着,嘤嘤哭着。我一手扶着泵奶罩杯,一手伸进保温箱安抚地拍他,他还是哭个不休。我只好缩短泵奶时间,两手伸进去哄他。保罗不在还真麻烦。
六点半以后保罗回来了,说跟蒋一起去了八大道。医院在十大道,离八大道的中国城只有两条大道,这么久以来,我竟第一次想到这件事。
七点钟我出尼克由,跟蒋见了面,按他的方式左亲右抱几回合。果然他说海丽和孩子们已经去芬兰了。这是惯例,通常都是海丽带孩子们先走,蒋晚几周再去,上班族没有那么多假期。
“那你什么时候去?”我问。
“今年夏天我就不去了,这可是十八年来第一次。如果去芬兰,我就没时间来这里了,要先加好多班才能走。”蒋说,“桑原,我很高兴看见你和保罗都不错。”
不错?我看起来不错吗?
一个有教养的美国人,永远呈现给别人阳光灿烂的一面,哪怕明天要跳楼自杀。
“桑原,闪姆小时候也生病住过院,我和海丽当时很担忧。但是跟你们相比,你们是在横渡大西洋,我们只是从海里舀起一瓢水尝了尝。”蒋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出一点点的手势,“你们要坚持下去,一定会抵达胜利的彼岸。”
蒋翻看相机里的照片,他的态度完全是把小牛当成正常的孩子,没有当成早产儿。
这样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