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天 我从生命的一端去往另一端(上)
七月六日星期日,第三十九天
中午一点钟去见王老先生,他一直托人带话叫我去面谈。
他家离我家步行仅需一刻钟,王老先生与护理员许阿姨已在楼下大厅等我。妈说那幢楼是老人公寓,进进出出的都是老人,平常总见到有老人坐在楼前晒太阳。
这是我第二次跟他见面。
要不是我妈天生社交家的能力,我根本不会认识王老先生。
那是在大年初一,妈过马路时看见另一位华人也过马路,她便跟人家说了句“新年好”。那位五十多岁的广东女人回了礼,接着问妈会不会打字。妈说,我不会,但是我女儿会,她打得可快啦。
对方大为高兴,说太好了。她说她姓李,是家庭护理员,照顾一位独居的老先生。老先生一直想出书,写了很多文章,每次都得到法拉盛去找人打字,坐地铁单程要一个半小时,坐出租车往返八、九十块钱,又贵又麻烦。“如果你女儿肯为他打字,我们就省事了。”
妈回来转述,说这位王老先生是原国民党中央日报社的记者,已经九十四岁了,第一任太太是日本人,第二任太太是华人,两任太太都离婚了,带着孩子离开了他,他现在等于是孤家寡人。
我听到“九十四岁的原国民党中央日报社记者”,想他不一定有多少风谲云诡的故事,便去见了一面。那时小牛还在我肚子里,除了去医院验血,我基本上都在家休息,为了见他才特意出了一次门。
“你出去看一看、接一接她,别让她走错路了。”我进去时,王老先生与护理员李阿姨在楼下大厅等我,王老先生在大厅闲溜达,嘱咐着李阿姨。
这是第一位我见到的年逾九十岁的期颐老人。他脚步稳健,精神头甚好,说话中气十足。
我们寒暄一阵,在沙发上坐下。王老先生拿了一寸多厚的一叠文稿给我看,我匆匆浏览一遍,多是晚报上那种流水琐事、附庸风雅的散文杂文,他是在旧中国受的教育,所用的文法、标点与现在有很大差异。
王老先生希望我能每天过去,为他工作八小时。他的稿件是繁体字的打印稿。如果需要修改,将原来稿件的电子版给我,在其基础上修改要容易得多;如果全部重新打字一遍,工作量巨大,我当时的身体状况很难胜任。
我只拿了几篇打印稿回家阅读。过后,王老先生指派两位护理员李阿姨、许阿姨隔三差五送一些稿件给我打字,打印好后由我妈妈送回去。相当一部分稿件是从报上剪下来的文章,仅少数手稿是他写的,还有一些是修改先前的文章,要我重新打印。他按页支付费用。
这情形持续到我去医院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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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见面是许阿姨陪伴着王老先生。他提出要我为他编辑书稿,并要求我每天过来为他工作几个小时。我不解地问:“编辑是出版社的事,他们有专门的软件编辑排版,我不是编辑,能做什么呢?”
“就是给文章编排顺序,哪些在前,哪些在后,哪些文章排在一起……”老先生耳朵有些背,说话声音挺大。
我想了一下:“如果是这样的话,一两天就能做好。而且,仅仅是排序的话,您自己做更好,我还不一定完全理解您的意图呢。”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意思,你照着做就行了。古人有《古文观止》,我要写一本《今文观宜》,把我的文章收进去,还要把鲁迅、胡适、林语堂的文章都收进去……现在的人没有文化啊!这么多好文章没有人看,应该出一本好书给他们看。”王老先生操着安徽阜阳口音,说话很有文化人的范儿,“对了,你上次发表在《世界日报》的文章也可以收进去。”
《世界日报》是北美最大的中文报纸,为台湾联合报业在北美创办的分报,已有将近四十年的历史。王老先生让护理员每天上班时都给他买一份《世界日报》。
“我倒没意见,可是人家同意吗?您可以出版自己写的文章,鲁迅、胡适、林语堂……他们的文章您没有版权,大概不能出版吧?”
王老先生不为所动,自信满满:“没有版权,我可以跟他们联系啊,我可以去找他们的后人。事情要去做,不去做就先打退堂鼓,那怎么搞?什么都做不成!”
我还没回答,许阿姨给我使个眼色,我不作声了。
第39天 我从生命的一端去往另一端(下)
“当初,要盖孔子大厦时多少困难呵!大家都说做不成,我前前后后帮着做了好多工作,是我去找的几个商会主席,大家一起出钱;钱不够,银行不肯担保,我带他们去找银行通融……”这件事大概不是老人家的臆想,在他给我看的文章里,有一篇杂志的复印件,写的就是孔子大厦筹建的过程,其中数次提到了他的名字和作为。
孔子大厦是第一所由纽约政府“公共房屋建设项目”处专门为华裔修建的廉租房,住户都是华人。孔子大厦现在是曼哈顿唐人街的地标性建筑。
“孔子大厦有了,下面应该盖‘孟子大厦’。我已经看好了地方,八大道六十几街有一片空地,空了几年没人用,为什么不盖‘孟子大厦’呢?中国人就是懒呵,什么都想现成的……”(注:八大道是布鲁克林的唐人街。)
“好好好,盖盖盖,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去找银行……”浙江人许阿姨年龄比李阿姨大,脾气比李阿姨温和,对老人一副哄小孩子的口气。
跟王老先生谈话时我不停看表,保温箱里的小生命在等着我,而王老先生没有新的意思,车轱辘话来回说,我如坐针毡。
“盖‘孟子大厦’我也可以出钱,我有钱呢,我经常给她们两个(护理员)说,等我那几件古董卖了,可以出一半钱集资盖‘孟子大厦’。另一半钱——你妈妈回国了没有?”
“还没有。”
“好得很。另一半钱用来做慈善,我们要先成立一个慈善委员会,你,我,你妈妈,陈律师,还有她们两个,都是委员。”王老先生做着手势,颇有指点江山的气派。
一听这委员会成员,我差点笑出来。
“你别小看我那几个古董,当年是慈禧太后御赐给李鸿章的,我祖母是李鸿章的表妹,跟李鸿章常有来往,这么着,李鸿章才送给我祖母的。”王老先生骄傲地一扬下巴,“小许,拿给姑娘看看。”
我以为要给我看古董,却见许阿姨熟门熟路地从随身带的大牛皮纸信封里掏出两张还算鲜艳的彩色照片,一张是稍显年轻的王老先生手托两个小茶盅,上有古代仕女像;另一张是边缘须毛了的水墨画,寥寥几笔,简单粗糙,我初中一年级刚学水墨画时画得也比这个好。
“这是谁画的?”
“溥儒,皇帝的弟弟。”王老先生的表情像是在说“我的弟弟”。
“这些古董是清代的,也就一百多年历史,卖了能盖‘孟子大厦’?”
“我找人鉴定过了,我的古董能值七百万,七百万美元!”王老先生很不满意我的怀疑,“我告诉你,我有钱,你不要担心,我将来要做慈善,办教育,办大学!台湾的大学不够,我建议台湾设立一所有规模的、有建设性的‘海洋大学’,要请有国际观、有道德的航运企业家张荣发先生来协办教育,不但要为本国培养品学兼优的人才,还要提供轮船,载送专家、学者、设备、器材,前往东南亚、近东、非洲、中南美洲、以及大洋洲中诸多落后的迷你小国,因材施教,同时帮助他们开发资源,发展经济,肯定能获得国际上的好评和友谊,提高中华民国的地位和声望。”
王老先生这一番高谈阔论,视角早越过许阿姨和我,放眼全球了。
他不提找人鉴定还好,他一提,我想起来妈告诉过我——李阿姨说的,王老先生的律师朋友跟他一起去银行保险箱看过他的宝贝古董,出来小声嘀咕“顶多值五十块钱。”
“我还要建议办一所‘国际宗教大学’,中国人没有信仰呐,没有信仰导致法律意识淡薄,道德沦丧,你看看你看看,每天报纸上有多少刑事、民事案件……”他伸出两根手指敲着沙发上放着的《世界日报》,“应该办一所全世界规模最大的‘国际宗教大学’,内设佛教学院、道教学院、回教学院、天主教学院、基督教学院、犹太教学院、印度教学院,邀请各国宗教的长老、大贤大圣前来担任院长,主理校务,教学相长,招收世界各地的男女学生来学习……”要是不知道他的年龄,了解他每天的生活状况,听他一番侃侃而谈,真的会以为他是挥斥方遒的风云人物。
李阿姨曾不屑地透露:他哪里有钱,连两个护理员都是政府付钱来照顾他的。他银行帐户要是有超过两千块的存款,他的白卡就没了(注:白卡是政府发给低收入者的免费医疗保险卡)。
“您建议,您跟谁建议呢?”我耐着性子问。
“马英九我给他写过信了,不过他还没有给我回信,中国的国家主席也没给我回信,我准备再写几封。”老人踌躇满志地说,“奥巴马和希拉里都给我回信了,我写信跟奥巴马说不能跟叙利亚打仗,他听了我的劝,才没有出兵叙利亚。”
老先生又一抬手,许阿姨马上从牛皮纸信封里取出第二套法宝——奥巴马、希拉里回信的复印件。
我扫了两眼,非常客套的官方回函,落款是奥巴马、希拉里,但其内容放之四海皆准,没有任何一句话是针对某一个人的答复。
“奥巴马、希拉里的信也要收进《今文观宜》。你去找找看国内有哪些出版社,看出书要多少钱。不要担心钱,我有钱,将来我们出了书还要卖钱呢。”
我完全无心再听下去,几次把包背上,站起来想走,又几次坐下。
他就是个孤独的老人,想找人说说话聊聊天吧,两个朝夕相处的护理员只能照顾他日常起居,不能满足他的精神需求,让他的雄心壮志无处可展雄才大略无处可施,怎么不感到憋屈郁闷?
这样一位老人家,虽然有点老霸道,整天夸夸奇谈,但也算可爱。要不是心急如焚赶去医院,我倒愿意“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一回。
老人公寓旁边就是直达医院的车站,从这里坐车倒不用转车了。
我从生命的一端去往另一端:一个比大多数人都高寿,一个比大多数贝比都早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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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洁思迈(意为茉莉花)。
她常在b房间工作,我早就记得她的面孔,今天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五十多岁的菲律宾人,圆脸短发,白净微胖,开朗随和。这里所有的菲律宾护士看起来都跟华人别无二致,她尤其长得像我生活圈里的王阿姨、张阿姨、李阿姨,总觉得她一开口会是我熟悉的南方普通话,因而暗地里期待着她护理小牛。
我进去时她正在给小牛换帽子,告诉我,刚才吐了,对添加在母乳里的蛋白质有反应。
帽子一摘,露出长长的头,全身显得黑红皱巴,面相回到早产儿的原生态;身型单薄瘦弱,如同出生不久的小猴崽;手脚纤细无力,像一只小青蛙被凌空提起耷拉下来的四肢,前两天大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的可爱模样荡然无存。
又要更换胃管,他像成人一样能感觉到喉咙的刺痛,频频作呕。
更换完毕,状况还算稳定。洁思迈问我,你要抱吗?我犹豫着问,可以吗?她爽快地说可以。
小牛还是把下巴抵在我胸前,两只小手扣住我的胸。指甲软软的,还没有长成真正的角质,质地像薄塑料袋,没有剪过,磨得参差不齐。
即使有响亮的泡泡冒出,黄灯还是很频繁。洁思迈抱着另一床位哭声震天的贝比过来问我:“他还在呼吸吗?”
“是的。”我听见小牛细微的鼾声。原来有无冒泡不是关键,要点是有无呼吸。
他伏在我身上,我能感觉他肚子的起伏。黄灯闪时,我按照护士教我的方法,挠他的脚丫。有时,我深深地呼吸,用我呼吸时身体的起伏推压他的肚皮,带动他呼吸,似乎有效。
有人说过,母亲和孩子是生死之交。
我抱上他以后,洁思迈将喂奶机打开,开始机器喂奶。袋鼠抱期间没有吐奶,他还时时睁开眼偷偷瞄我。在我怀里除了我的下巴他看不到别的——为遮亮保温我把两边衣襟拉拢竖起来。
一抱就是三个小时。即使坐在能半躺的摇椅上,我的腰酸了,腿麻了,脊背也僵硬了。
保罗从健身馆来了,拉开屏风,坐在我旁边,默默无言地看着,守着,可怜天下父母心的又一个注解。
这日子似乎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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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晚上九点多回家,意犹未尽,将我前两天录的三分钟视频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在视频里小牛确实像含苞待放的小小花,娇嫩鲜妍,让人爱不释目。
“这个视频能不能发给我妈?还有我姐姐弟弟他们?”小牛还这么小这么弱,他就想四处炫耀了。
“这个视频有700mb,恐怕不能从邮箱发。你找那些一分钟的视频,一分钟视频大多在300mb以下,可以通过某些网站发送。”
“算了。”他怕麻烦,不想费事,“可以把照片发给我妈吗?”
“可以,只要不超过二十五张。”
“怎么发?”他眼巴巴等着我去做。
我已经累瘫了,躺在沙发上,恼了:“我前几天不是刚教过你吗?”
跟连word文档都不会用的人如何理论?平时都是秘书帮他打字,他那一手潦草不堪的天书,真让我同情那位秘书。
“ok,ok,”他比我还恼,一生气就不会说中文了,“i fet howdo it(我忘了怎么做).”
求人办事态度还恶劣,他要是低声下气跟我说please(拜托),我说不定强撑着爬起来帮他;他要是吹胡子瞪眼,对不起,自己干吧。
他愁眉苦脸地思索着,操作着:“now i openedaacount……where should i click?……where should i go?……(现在我打开账户了……我应该点击哪里?……我该去哪里?……)”
我没好气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冒词,指挥着他选取照片,发送照片。发送成功,他立马眉开眼笑。
“嗨,你知道吧,b房间有个‘坏贝比’,每天晚上七点四十准时哭——我一进去就听见他哭。今天,夜班护士说:‘要是有不知情的人进来,会以为我要杀了他。’”他绘声绘色地描述。
“坏贝比”就是今天洁思迈怀里抱的那个。他的状况不是很严重,经常和小牛安排在一组,被同一个护士照顾。小牛除了血氧下降警报大作时让护士紧张,其他时候都在安静地睡觉,醒了也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不吸痰就很少哭闹。而“坏贝比”常哭得声嘶力竭,传染得其他贝比也哭起来。
“不知道那个‘坏贝比’父母是什么样人,护士说从没见他父母露过面。”保罗说。
“别人的孩子哭就是‘坏贝比’,那小牛以后也不可以哭了?他哭也是‘坏贝比’了?”他一口一个“坏贝比”,我实在看不惯,我倒记得他家人说他小时候是个又打姐姐又打弟弟的小坏蛋。
“小牛当然不是坏贝比。he i i canwhateverwantsdo(他很棒,他很漂亮,他想做什么就做).”他美滋滋地说,“小牛哭很好听,像音乐。”
“嘁,臭美。”我嗤之以鼻,他总算恢复正常了。
“你看这张照片。”他把电脑屏幕转过来对着我,“他很生气。”
照片上小牛握着拳头,撇着嘴,闭着眼睛,皱着眉。我记得那是护士刚做完吸痰,他对护士又来烦他很是不满。
“他生气的样子像小国王。”保罗得意地说。
第40天 我们要比贝比更勇敢更坚强
七月七日星期一,第四十天
去医院前我先去银行兑现一张寄来一个多月的支票,人太多,排了两分钟队还是放弃了,舍不得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在自动取款机取了些现金就走了。
出银行过马路觉得有什么不对——糟了!取钱以后急着离开,没有退出账户。我穿过马路回去,四个取款机只有一个在被人使用,我刚用过的取款机跟前没人,屏幕已经回到主菜单,我的收据还挂在槽口,我取下收据。
在公车上,还是不放心。如果我后面有人,如果他在账户自动退出前,迅速从我们户头上取钱,不是没有机会。只要他选择不打印收据,就不会把我刚才的收据顶下来。刚才我出银行,等红绿灯过马路——四车道的宽马路,又等红绿灯回来,这四五分钟内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看起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我在银行门口纠结时看见公车来了,惯性地去跑去搭车,在车上却坐立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
都怪我急着赶车,急着去医院,心不在焉,神不守舍。
是不是找一家银行去查看一下帐户余额?公车正经过十三大道,附近有一家分行,我在车上已看见银行的标志,但它离车站有几条街,下车,去银行,回来再等车,去医院又要晚了。一闪念,车已经开过十三大道。
医院附近有没有银行?我一路望着,没看见。
下了车,直奔尼克由的休息室,窗口书桌上的台式电脑永远开着,我上网登录银行账户,谢天谢地,在我取了100元以后,没有别的交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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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去时,小牛睡得很安静,我找到奶泵和屏风,准备泵奶。他的血氧有些下降,机器里一点泡泡都没有,我把他下巴上的胶布往上提了提,想让他合上嘴,他的嘴巴一张一翕,然后吐了一滩奶出来。我忙叫:“谁是杰姆斯的护士?”依莱娜来了,二话不说,手脚麻利地清理、擦拭、换枕头、换布单,刚收拾干净,法定护士出现了——柯伊慕和康斯坦丝。
康斯坦丝换尿布时,大便里有黄色的团状物,是未消化的蛋白质。
血氧还是持续下降,黄灯“嘟——嘟——”忽闪忽闪,红灯也不甘寂寞地尖叫,我的心提上、坠下、提上、坠下……
泵完奶,我问能不能袋鼠抱,其实我都不太敢问。柯伊慕果然不支持。
后来,柯伊慕让他趴着睡,在肚子下面垫了卷起来的小布单,呼吸开始稳定了。偶尔有黄灯,他也能自己将血氧数字拉上来,后背有规律地一起一伏。不知何时,他背上密密黑黑的胎毛已经没有了。
我忽然想起,上次他连续几天不稳定时,也是让他趴着睡就好转了。
警报少了,房间还是很吵,人来人往,谈话声、电话声、推车声、开抽屉关抽屉声、清洁工来拖地、后勤来补充器材、其他贝比的黄灯红灯警报……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柯伊慕说贝比需要深度睡眠,这在尼克由可不容易实现。
不做袋鼠抱,时间显得富裕,我得以抽空去休息室放松一下,看见罗纳尔多的姐姐罗纳塔像一只小懒熊,蜷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她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十七岁圆脸胖姑娘,也难怪保罗误会她是罗纳尔多的小姨。
我喝着水跟她搭讪,说她是一个好姐姐。她耸耸肩:“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你不上学吗?”
“我上高中,不过现在是假期。”
是了,暑假五月底开始,她可以每天来这里蹲守,跟休息室的大鱼缸一样的,成了必不可少的点缀。我们就在那时进驻尼克由。
“你进去过吗?见过你弟弟吗?”
“进去过一次。有些祖父母来,媞克瓦可以帮他们做现场视频。祖父母呆在一个房间里,媞克瓦在里面拿摄像机拍摄,祖父母在外面可以用电脑看尼克由里面的贝比。”
“是不是那样的……”我指着斜对面墙上挂着的照片——媞克瓦正操作着摄像机,对准做袋鼠抱的母亲。
她点点头,我过去看了看,照片下的文字说明果然如她所说,是为不能进尼克由的家人做现场直播。
罗纳塔的手机响了,她对我扬扬手机:“不过我用skype也可以看里面。”现在只要有手机,自己随时可以视频。
手机里罗妈扶着摇篮里的罗纳尔多。罗纳尔多大约六七磅的样子,跟卡洛斯长得很像,如果不说,绝对想不到他做过其父所说的几次手术。
罗纳塔问了我一些中国的事,我说你有机会可以去中国看看,跟美国完全不一样。“我想去啊,有一天我会去的。哎——你们都穿那种衣服吗?”她说了一个我听不懂的词,“等一下,我找出来给你看。”
她从网上搜索出图片,我一看,是和服。“那是日本人穿的,我们不穿那种衣服。这个是我们的传统服装。”我找出旗袍给她看,又找出了汉装,“还有这个。不过平时我们跟你们穿的一样。”
也难怪他们,我们也很难弄清楚他们的民族起源和传统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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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尼克由,保罗说,他刚才看见“坏贝比”呕吐,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出来,恰巧依莱娜经过他的摇篮,吓得跳着躲闪到一边。
“是吗?”我看向“坏贝比”的床位,依莱娜已不在了,只听见护士在给医生打电话。年轻的男住院医进来了,一边帮助护士清理,一边一本正经地跟“坏贝比”谈话:“你怎么又吐了?我不是跟你说过,要慢慢地吃奶,一口一口地吃,吃一会儿休息一会儿,没有人会跟你抢……你不能再这么干了,你要是再吐,我们是不会让你出院的……”
七点,离开尼克由,休息室已经布置好开家庭互助会的会场,我临时决定留下来开会。
除了几个短期住尼克由贝比的父母,另有两位新妈妈加入,一个还穿着医院的长袍,另一个穿着紧身牛仔裤,苗条得不像产妇。两个都是克里奥尔人——来自加勒比海的黑白混血美女(克里奥尔人,指在西印度群岛,法国后裔、西班牙后裔与非洲后裔联姻所生的后代)。
因为黛拉有事,会议从上周三挪到今天,由两位病人代表——犹太人媞克瓦和黑人边卡主持。两人分发了黛拉打印的贝比们的彩色照片,让家长自取花纸,可以diy(自制)相框。
坐在角落穿长袍的妈妈手里拿着花纸,抽抽嗒嗒哭泣起来,一头长及后腰的黑色卷发微微颤动,梨花带雨般楚楚可怜。
一向亲和的媞克瓦安慰她:“没事,别紧张,别害怕,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这里每个人都哭过,大家说是不是?”众人异口同声回答:“是。”薇薇安上去给了新妈妈一个拥抱:“不要紧,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新来两位自我介绍。卷发妈妈玛丽安娜怀了一对双胞胎女孩,一个在肚子里就没了心跳,另一个出生时二十五孕周,体重只有一磅(454克)。我听到她的话一时间不能呼吸。坐在另一个角落苗条妈妈的孩子是三十二周,现在三楼妇产科病房,和其他满月的健康贝比在一起。
苗条妈妈说,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本来产检都是好好的,某一天回家,正在开门的时候,忽然两腿间有热流淌下,孩子就这样不期而至地早到了……说着说着哽咽起来语不成声:“像我,孩子三十二周我都觉得世界到了末日,……而你们的孩子,二十三周,二十四周,二十五周……我真的、真的没法想象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玛丽安娜抽泣着:“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上帝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是我?……我热爱工作,怀孕以后我还坚持工作,但我非常小心。我的同事也怀孕了,她没把怀孕当回事,经常出去逛街、购物、跳舞、旅行。而我做每一件事都是很小心很慎重的,做每一件事都想到肚子里的贝比……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没有人能回答。
罗纳尔多的爸爸发言了,一个月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他身材不矮,但跟高高壮壮的罗妈在一起,就不显眼了。他爽朗健谈,开口像一门重炮:“可能这里很多人都没见过我,我的名字叫何塞??佩拉雷斯,我是罗纳尔多的父亲。我儿子出生时只有二十四周,体重一磅十盎司(约567克)。罗纳尔多刚出生时我哭了很多次,护士经理司彤乐都恨不得叫护士拿个桶给我装眼泪。到现在为止他做了两次手术(surgery),三次小手术(operation),我的儿子是勇士,他还在战斗。”
“我想跟新来的父母说,我们本来买票坐飞机去马德里,但是天气变了,有雷雨,有风暴,马德里不能降落,飞机舱门一打开,我们在冰岛。怎么办?我们跳海去死吗?当然不!我们要接受现实,面对现实。贝比们在战斗,我们为他们骄傲,我们要比他们更勇敢更坚强,我们没有理由不支持他们!”
一番话振聋发聩,新妈妈们止住了眼泪,眼睛里有了光亮。保罗说过,罗纳尔多爸爸是曼哈顿一座办公大楼的清洁公司经理。何塞??佩拉雷斯,其貌不扬、学历不高,却说出这样有力量的话,让我肃然起敬。
第41天 红灯闪亮警报大作,让人心惊肉跳
七月八日星期二,第四十一天
护士柯伊慕和康斯坦丝。
小牛有点焦眉愁眼的苦相,双手捧着下巴好像想扯掉下巴上的胶布条,嘴撅着,眼眼睛忽睁忽闭,眼皮起了皱,脖子起了皱。帽子太大,遮住了眉毛,脸显得更小。
尿布换了大一号的。
右手手背有预置针,手掌包了厚厚的纱布,是为了不让他手指弯曲,防止针头滑出。我吃惊地看见左手手臂也有针头,连着一个注射器。为什么不用已有的预置针注射,要让他再挨一针?护士解释,这是一种特别的药,不能与其他药混起来,要单独注射。
状况还算稳定,3:40开始袋鼠抱。抱上以后血氧掉了三次。今天的血氧下降不像以前,以前常见的情况是黄灯作为序曲,如果继续下降,黄灯会转为红灯。今天的情形是突然间红灯闪亮,警报大作,让人心惊肉跳。如此骤然下降很难靠他自己的力量提升血氧。
警报响时,柯伊慕直冲过来揉拍他的后背,嘴里叫着:“杰姆斯,醒醒!杰姆斯,醒醒!”一直把他弄哭弄醒,血氧才渐渐回升。柯伊慕第二次拍醒他后,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如果同样的事再发生,我们就得把他放回去。”抱到七十五分钟,第三次红灯亮起警报大响,毫无争议地把他放回去了。
放回保温箱后一切太平,没再出状况。刚才频频红灯,小牛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这会儿却精神起来,漂亮的眼睛水盈盈亮晶晶,若无其事地打量着四周。
“嗨,小可爱!嗨,小帅帅!你长大以后可不要伤女孩子的心噢。”依莱娜扒着保温箱逗弄他。
早上奶量增加到9.6毫升/小时,因为呕吐,又停下来。“找不到他呕吐的原因,早上给他抽了血去做化验,看有没有感染。”柯伊慕像个医生一样解释,“查感染的化验得做培养,等四十八小时才出结果;还要查查他的红细胞,他的脸色有时比较苍白,如果贫血的话,会给他输血。”
保罗五点来的时候,柯伊慕还在跟我说,“今天量了头围,昨天是28公分,今天是28.5公分。”
头越来越大,越来越长。头上的小帽子是针织单螺纹花,有很大的弹力收缩性,把孩子柔软的脑袋往长里挤压。帽子一拿掉,眉毛以上部分比眉毛以下长了很多,头型像传说中的寿星老一样怪异,更显得脸小。
我问康斯坦丝:“他身高多少?”
她去电脑上查了告诉我:“36。”
“36公分?”美国使用英制计量单位,英寸、英尺、盎司、磅、品脱、加仑、华氏度、码、英里……我缺少英制计量单位的感性概念,总不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36英寸。”康斯坦丝答。
36英寸?
小时候读过一个故事,一个古代罗马皇帝称,让我的脚也为计量做点贡献,所以把自己脚的长度设为一英尺。12英寸等于1英尺,36英寸是三个12英寸,是三个大男人的脚长,大约八、九十公分。
“你确定吗,36英寸?还是36公分?”
克里斯汀头一扭,脑后几个小辫子甩起来,又去查了,回来不好意思地说:“36公分,14英寸。”
36公分里有相当一部分是被积水撑长的脑袋。
七点,我让保罗跟我一起回家。不能天天这样,早上离家上班,晚上守在医院,九点、十点才回家。家里四个人,我妈年纪大,小牛在尼克由,保罗要是血糖不稳再出点事,我可怎么应付?
第42天 孩子有自带的风水,自己的命运
七月九日星期三,第四十二天
平时都是在一家犹太文具店前等转车,今天心不在焉坐过了站,只好走到下一站去转车。
下一站是在住宅区,车辆不多,街道两边都是高大绿树,树荫下凉风习习。
马路牙子边的碎石子街面上,有一只毛绒绒的小白虫子在慢腾腾地爬。它长得非常俏丽,一头的两撮长毛像蜗牛的两只犄角,另一头像顶着金红色和白色交织的螺旋桨,它要是不动,就看不出哪是头哪是尾。
我忍不住掏出相机拍照。
我收起相机——我在变回我自己了吗?对这样一只不知名的小虫子也怀有好奇心,是以前的我自己。
※※※※※※※※※※※※※※
护士丽萨,随和的黑人小妹。
体重1380克,比周一轻了30克——因停奶没有进食。
袋鼠抱平安无事,红灯基本没亮,黄灯一闪我就摩挲他的脚丫,促进呼吸,提升血氧。抱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他非常安详,非常享受,丽萨赞他今天表现出色。
但这两天呕吐多,脑积水症状凸显,我心情沉重。前天早上还有力气抽空抹擦了家里的地板,今早只觉得困乏懈怠,一上午睡昏昏。
下午,印度女孩模样的小医生跟我谈了眼睛检查的结果,提到用有创呼吸机人工输入氧气时,对早产儿的视网膜是有伤害的。大脑,眼睛……我感觉又搭上过山车,“呜呜呜——哐哐哐
——呜呜呜——哐哐哐——”忽上忽下,哪一处出差错都能要我的命!
幸好,小医生说目前为止没有意料之外的事,还要继续观察。
小牛有点胖乎乎、粉嘟嘟的样儿了,小胳膊不再细伶伶,圆圆软软总想让人摸一把,砂糖桔一样的小脸蛋人见人爱。他睡着睡着翻了个身,上身转到一边,屁股还在原处,摆出一付与人嬉闹扭捏作势的姿态,小嘴咂吧着,好像在撒娇,又像在梦呓。
这小脑袋里发生的事,我能阻止吗?这小身体成长的方向,我能把握吗?
而他,只要身体状况许可,血氧不下降、颅压不上升,他会抓住每一丝机会,向我们展现生命的美丽和快乐。
我有什么权力替他妄做决定?
以前看过一部电视剧,里面的女主角说,战争期间不应该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让他们来受苦受难。男主角说,孩子有他们自带的风水。
是的,孩子有自带的风水,有自己的命运方向盘。我是跟他绑在一起同舟共济守望相助,还是因为恐惧和懦弱失去信心得过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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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叫保罗不要去医院,他难得地听了一回话。晚上两个人都精疲力竭,他早早在沙发上进入梦乡,十点多我渴睡欲死,没有力气再泵一次奶。
妈说,李阿姨打来电话,王老先生生病住院了。
“知道了。”上下眼皮都黏在一起了,我漫应了一句,翻身睡着了。
第43天 天知道保罗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
七月十日星期四,第四十三天
护士琳达。她年轻时一定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现在有五六十岁了吧,脸色有些憔悴,但还保持了纤细的体态,一头黄发扎了高马尾也不显得违和。
稳定,我去以后一直都没有警报。三点半袋鼠抱。
屏风被拉开,媞克瓦露脸寒暄了几句,问:“你们什么时候有空,医生要跟你们谈话。”
我说,我白天都在,我先生要下班后才能来。
“那么,初步定在下周一晚上怎么样?五点到七点。你可以跟你丈夫商量一下。”
我本想回家时跟保罗商量,却又有小医生过来跟我说要抽脑积水,今晚七点以后做,需要父母签字。我头皮一凛,马上给保罗打电话,顺便告诉他下周一的会议。天晓得他这些日子怎么过的,通常去法庭工作必须关手机,上班时间即使打手机也找不到他,现在,他总能很快回电话。
他说把工作安排一下,争取四点赶过来。
保罗到后,主任医生来介绍手术过程,今天只是用针穿刺,试试从脊柱抽取积液。
我签了字。
头太长了,头型与脸型不成比例。保罗有个大头,眉毛之上与眉毛之下等长,而小牛作为一个婴儿,眉毛以上的部分所占面部比例差不多有五分之三,一看就可以排除遗传因素的影响。
小医生说晚上七点做procedure,但是我刚签完字,琳达就要我把孩子放回保温箱,紧接着一个女医生推着金属抽屉柜进来,向保罗作自我介绍,琳达请我们暂且回避。
这就要做手术了?
保罗说,女医生是从nyu(new york university,纽约大学,这是指纽约大学附属医院)赶过来的。
我在休息室木然呆坐,十指交叉,两眼朝天,没有多少力气来担忧害怕。
四点半开始,六点小医生出来说,孩子太小了,没能抽出多少积液,只能改天从头上抽取,是同样的procedure。
手术没有成功。
我们进去时,小牛趴着睡着了,鼻上的横梁歪了,小帽子也一边高一边低,帽沿胡乱卷起。琳达说他很累。一个小婴儿会怎么累?还不是疼的、哭的、挣扎的。
事后,当时在场的瓜达鲁普悄悄告诉保罗,他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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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又开始进奶,看得出来,他只要开始吃就会长,他的脸蛋、胳膊、胸脯、大腿都有了一点肉肉。
“他身上有了一点肥肉。”保罗笑嘻嘻地说。
肥肉?他从来不会说“脂肪”这个词,一想到“fat”就说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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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在我们等公车时,马考夫医生打来电话。我现在可以平静地跟他汇报孩子的状况。
第44天 手术算是成功还是不成功?
七月十一日星期五,第四十四天
迈蒙尼德生于1135年,卒于1204年,是一位优秀的犹太医生。既然他是古犹太人,我很自然地联想到古以色列,其实他生在西班牙,死在埃及。像很多古代先贤一样,他的成就不只局限在一个领域,他还是杰出的哲学家和天文学家。
美国国会众议院有迈蒙尼德的浅浮雕像,他是像中国古代华佗、扁鹊、孙思邈一样的人物吧。
以迈蒙尼德命名的这所医院,我从来没听说过,直到我被救护车拉进来的那一天。
“这个医院在什么地方?”那晚,阿塔拉医生做完检查后,安排我住进14号病房,我换上病号服,问病房的老护士。
“在佛汉密尔顿大道和十大道交叉的地方。”老护士惊奇地回答了我,对另一位护士说,“这位可怜的女士竟稀里糊涂被救护车拉到一个她不知何处的地方。”
老护士给我打了促进胎儿肺部发育和抑制宫缩的药,对保罗说:“别担心,我们这个医院是全纽约接生贝比最多的医院。”言下之意,我们的技术最好,经验最多。
我那时半信半疑,后来发现医院地处高生育率的哈希德犹太人区就不再怀疑,哈希德每家十个、八个孩子肯定就近在这里生的。
“如果迈蒙尼德医院在布鲁克林不是最好,起码也是第二好。”后来,资深的心脏科医生告诉我,他不是那家医院的。
“这家医院每年从政府得到很多资金。”后来,资深的尼克由护士告诉我。这里西边是哈希德犹太人区,东边是华人区,这所医院是为普通人服务的大型综合性社区医院。
现在,迈蒙尼德医院,是我每天坐两趟公车赶赴的地方,是我的希望所在,是我疲惫不堪时大脑依然不会忽略的亢奋点。
通往医院的那一条路,每天都是在泪水的伴随下走过的,即使他状况好的时候,在车上看着相机里他的照片,也会被眼泪模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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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琳达。
早上要抽积水,我九点到医院。刚进b房间,琳达就让我回避——医生在巡诊。我去休息室坐着。没几分钟一位年轻的男医生出来:“你是桑贝比的妈妈吗?”
医生向我简单地介绍了tap(名词为水龙头,动词为从容器里抽水)手术,用针扎进去抽取积水,不用剃头发,助手会扶住他的头,不让他动,贝比不会感到疼……我镇静地签了字。
这次手术时间很短,从9:38到9:50,总共只有十二分钟。医生们出来告诉我可以进去了,我问了几个问题,他们是脑科的医生,急着回去,一边回答一边往外走:“没有用b超……抽出10毫升……现在只能继续观察,至于要不要再做很难说……”
手术算是成功还是不成功?
进去一看,小牛在哭,琳达正在拍哄着他:“做完手术他才哭的。”琳达怕我担心。等我接了消毒液洗完手,他已经止哭了。
还是吐奶,仍有颅压吗?
保罗下午两点过来了,今天是星期五,他竟能偷跑出来,可能是如果无需去法庭,时间可以自由安排。他来时我已经袋鼠抱了,有几次红灯,抱了七十五分钟后放回去。
放回去以后,琳达给他盖了个小被单,他躺在被单下,两只小手伸出来,像捧着一个想象中的气球,粉色小灯在右手腕闪烁,映红了他的小下巴。他犹疑地看看保罗看看我,像是在确认我们的身份。
通常在保温箱都不盖被被,这会儿盖上小被子,床窝窝看起来特别温暖舒适,我都想跳进保温箱和他躺在一起。
他像小猫似的打了个哈欠,闭上嘴,满意地咂吧了两下。
你真勇敢,真了不起,你刚刚做了一个procedure啊!
“嗯。”他的眼睛闭了一下,又大大地睁开,像是认同我的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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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保罗回家后,说在尼克由跟夜班医生谈了谈,医生说如果以后还是有脑积水,就要给他做“向特”。
“什么‘向特’?”
“就是把脑积水抽出来的东西。”
“噢。”我答应了一声,以为跟“水龙头”(tap)差不多,另一种procud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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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妈写下详细的坐地铁和公交的方法,画了一个医院的草图,让她明天去探视王老先生。
第45天 妈咪,他认识你嘢
七月十二日星期六,第四十五天
护士安玛蕊,永远笑眯眯的安玛蕊,热情又耐心的安玛蕊。瓜达鲁普已经告诉我,她确实是韩国人。她似乎不是尼克由的常驻护士,偶尔才出现,她每次在这里都让人觉得春风扑面。
做完手术的头围跟昨天一样大,31公分。现在,我对头围的关注超过了对体重的关注。
泵完奶做袋鼠抱,最烦人的问题是“小胡子”经常移位或松脱,导致“小烟囱”错位,歪歪斜斜顶着鼻腔,把鼻孔戳痛撑大了不说,还不断漏气。而小牛的脸,因为粘了胶布固定横梁,横梁牵扯着胶布,把脸蛋也拉宽了一点,腮帮子的皮肤经常红红的。
袋鼠抱一百分钟,安玛蕊给我两张布单,外加一张保温的厚垫子。袋鼠抱容易引起体温降低,几次放回去量体温,都低于37度。
血氧下降得不多,我希望这是抽积水的结果。但黄灯依然常闪,我不断抠他的脚丫:“小牛,醒醒;小牛,醒醒。”
放回去时,他还是要咿咿呀呀哭一阵,我把手放在他身上,拍拍哄哄就好了。安玛蕊抿嘴笑着说:“妈咪,他认识你嘢。”
荣幸之至。
他翻了个身趴着睡。横梁一端顶着床窝窝,鼻子被小烟囱顶得更大,下眼皮起了皱,像是一只小象生出了眼袋。”
你有眼袋我也爱你,你有大鼻孔我也爱你。
似乎呕吐也减少了。奶量从4.8毫升升到5.6,又增加到8,增加到9。即使吐奶也是吐刚吃进嘴的新鲜奶,而不是胃里已经开始消化的奶,英文上有区别,前者叫spill up(吐溢),后者叫vomit(呕吐)。
今天周六,保罗下午来医院,本可以七点跟我一起回家,但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小牛状况不稳定,他留下来等护士交接班以后见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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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说去看了王老先生,路上很顺利,只是进医院大厅时前台接待人员拦住了她。她把我写的病房号和问路纸条出示给他们,结果被带到摄像头前拍了个照,办理了一张探视卡,然后送到电梯口。
“王老头一见我好高兴,握住我的手就不放。李阿姨不在,许阿姨也不在。他一住院就归医院管,护理公司不再安排护理员照顾他,她们去了也拿不到钱。”妈一边在网上菜园子种着菜,一边向我讲述。
“我问他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到底是什么原因住院的,他全不理,只在那儿说,让我加入他的慈善委员会,以后帮他做慈善、办学校。”
“他说他那几个古董值七百万,卖了以后得的钱全部用来做慈善。我说,你就留给你的后人吧,你不是有儿子吗,留给儿子吧。”
“他怎么说?”
“他跟没听见一样,一会儿又说要给总统写信,一会儿又说要出书,还不是那些话……对了,他还说,将来他死了,不买墓地,不要火化,器官要捐赠给需要的人,遗体捐赠给医学研究用。”
九十多岁的器官还能用吗?
九十多岁的精神境界也高出常人一大截,让我对老人另眼相看了。
“对了,他说他的东西丢了。他转过病房,平时他的衣服裤子放在柜子里,转病房时只把他人推过来,没把他衣服拿过来,等李阿姨她们去看他时,问他,他才说在原来病房,再去找,哪还有!不跟你那时在医院一样嘛,人一拉走,清洁工马上进来打扫卫生,什么东西都不管三七二十一扔垃圾袋了。”
在美国住院,似乎家人的陪护不是必须的。姜华说他先生医院一位老人家在心脏科做大手术,也就是自己一个人来,出院后自己回家。如此看来,没人陪护就是会出状况。
“衣服没了,让李阿姨她们再拿一套来吧,不然回头怎么出院啊?”我说。
“不是再拿一套的问题,而是他的钱包在衣服里,里面有两百元现金,更重要的有医疗卡、食品卡、银行卡,比丢钱更麻烦——你这电脑怎么又死机了?”电脑屏幕上的菜园子彩图固定不动了。
“这样啊……”这就麻烦了,我现在怀疑清洁工是不是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扔垃圾袋了”,两百元现金不是小数目。
妈坐到床上,拿起平板电脑,打开微信,看了一个视频,开始挨个向朋友转发。
“王老头让我去给他找律师,他要告这家医院。我说我到哪里去找律师,在美国我一个律师都不认识。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你家不就有一个吗?”
九十多岁的老人家还真是不服老。跟他相比,我是不是太目光短浅、意志薄弱了?
第46天 你是我的花朵,小小花朵
七月十三日星期日,第四十六天
早上保罗在家翻箱倒柜找不到他的手机,估计不是忘在办公室就是落在健身馆了。他心里一点搁不住事,立马动身去健身馆去找。
午后,我正在尼克由前台签到时,他从里面出来。“咦,你这么早来了?”我有些诧异,“手机找到了?”
“找到了,是健身馆外面理发馆的理发师捡到的。”
这真有些蹊跷,如果是健身馆里面的人捡到倒不奇怪,不过保罗这样丢三落四的人,丢在哪里都有可能。
“我在他那里理了头发,多给了他些小费。”他的头发是短了。
“我以前都在他那里理发,后来你给我剪头后,他看见了就很生气,问我,李先生,谁给你剪的头?我说我妻子,他才没说什么。”
“这理发师那么霸道啊?只能在他那里剪,不能在别人处剪。”
“不是,他问我,我剪得有什么不好吗?”
“太贵了,算不算理由?你的头发十分钟就剪完,他们理发店要收十几二十块,还要给小费。”
“小牛睡得很好,”他怕我再啰唆,抢着说,“头围还是31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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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律宾护士鲁哈蒂。
鲁哈蒂有些固执和强硬,不像依莱娜那么勤快,不像雪莉那么体贴,不像安玛蕊那么亲和,不像柯伊慕那么尊重父母意见……是个不太好相处、不太容易沟通的人。
袋鼠抱时,我建议鲁哈蒂把墙上金属支架拉过来,把氧气管挂在上边,她坚持把管子用胶布粘在我身上。氧气管悬空挂在支架上,有360度的灵活性,小牛掉个头换个姿势都没问题;用胶布粘在我身上,他一动头就被抻着了,“小烟囱”戳得鼻孔难受,“小胡子”也岌岌可危随时会脱落。我只能腾出一只抱孩子的手,把氧气管按在身上。
保罗拿了一张椅子坐在旁边,笑:“睡在妈妈肚子上很舒服。”
再舒服也不如睡在妈妈肚子里舒服!他即使现在出生也太早,到这一周,他才不过32孕周啊!
保罗又唱歌了,唱他的两首保留歌曲《甜蜜的宝贝杰姆斯》和《你是我的花朵》。保罗一度曾自称“小花”——我的眼睛像小鸟的翅膀,我的鼻子像狮子的鼻子,我的耳朵像皇帝的耳朵,我的脚像老虎脚,我的心像小花。
那小牛就是小小花。
抱了三个小时,基本没有红灯,只有“小胡子”脱落了几次。放回保温箱,把连接氧气管的横梁拿掉,除了嘴里的胃管,第一次没有呼吸机的遮挡,我们看见他整个脸。
脸蛋胖乎乎,腮帮子和下巴左一处右一处都是碘酒的残迹和胶布留下的红印,鼻孔被小烟囱撑得不相称的大。他的眼睛眯缝起来,是不是对保温箱大敞的不适应?太亮了?太冷了?太吵了?
他歪着头,手抚着脸,引得两个过路护士发笑:“他又在沉思啦。”
鲁哈蒂重新剪了一条“小胡子”粘在鼻子下,再把横梁粘上,“小烟囱”塞进鼻孔。小牛哭得着反抗,我轻拍他,鲁哈蒂不以为然:“贝比哭很正常啦!”
不许我哄吗?!我心里没好气地反驳,难道你家刚出生的孩子哭你无动于衷?!
一根氧气管在小帽子上走位了,横梁的右端被拉得太高,右边的鼻孔一直被“小烟囱”杵着。我调整了小帽子上固定氧气管的皮筋位置,让横梁与氧气管成直角,两边氧气管在帽子上保持平行,小牛立竿见影地不哭了。
“父母是专家。”柯伊慕的至理名言。
保罗很少批评人,也私下说这个护士不好。她喜欢指使人,让保罗给她拿这个拿那个,教训我要这样不要那样,要做这个不要做那个。
她对我说,你要穿敞开式的t恤,这样我才好把孩子放在你身上。这是我正在考虑的问题,小牛现在大了一点,不那么容易放进吊带衫了,可是,有敞开式的t恤吗?
带扣子的衬衣需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宽衣解带,即使有屏风也遮不住,而鲁哈蒂并不在乎我做袋鼠抱时有没有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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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保罗对我说:“你知道吗,今天德国得了大满贯足球赛的冠军。”
“所以?”我一点也没兴趣,就算是中国队得了冠军,我也没劲多问一句。
“颁奖时,休息室的电视机开着,几个小孩儿在那里玩,一个四、五岁的哈希德小女孩指着电视说,她恨德国。我就想,犹太人的教育真是厉害,怪不得哈希德孩子只上他们自己的学校。”
闪姆会说恨德国吗?艾尔米娜会这么说吗?他们也是犹太人。
第47天 妈妈的怀抱关乎幸福,更关乎生命
七月十四日星期一,第四十七天
护士是翘翘臀的波多黎各人伊萨贝拉。
上次小牛的嘴被胃管撑得很大,她认为没关系。她当班,我得小心点。
她今天特别忙,没跟我打招呼。卡洛斯左边的b7床位来了一位新贝比,医生护士一直围着保温箱忙碌着。我从人影缝隙看见新贝比一丁点大,跟小牛刚来时一样,小得让人心碎,让人窒息。
伊萨贝拉忙完一个段落,坐在电脑前,我瞅空问她能不能袋鼠抱,她说等一等,现在还没有结束,新来的贝比有很多事要做。我说好的,没问题。这种大事件状况下的工作压力,我能理解。
伊萨贝拉在电脑里查到医生指令,又回到b7工作。
瓜达鲁普在b8泵奶,隔着屏风请伊萨贝拉给她拿点小瓶子,存奶的小瓶子用完了。伊萨贝拉两手伸在保温箱里,为难地说能不能等几分钟。我从抽屉柜拿了两包我的小瓶子,给瓜达鲁普送去。伊萨贝拉感激地向我道谢。这一刻,什么芥蒂都冰释前嫌了。
四点,她终于忙完了,问我能不能回来再袋鼠抱:“我累死了,还没有吃午饭,我要休息一会儿。”
我知道她今天很辛苦,可是她回来肯定是五点以后,我狠下心来求她。她大概想到我刚才一直耐心等待,没有打扰她,还是让我抱了。
昨天取掉了输液针头,身上的管子少了,保温箱尾端的输液架挪走了,除了氧气管就是三个黏在胸前和肚子上的传感器,好操作多了。
抱了一个半小时。他像个取暖的猫一样蜷缩在我怀里,小脸贴在我的心口,小手按着我的胸脯;头戴小帽,身上的被单裹得严严实实。我又把线衣两襟拉拢过来盖上,只剩他一张小脸露在外面。
“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即使早到,你也是妈妈的宝,妈妈温暖的怀抱永远向你敞开。对于你,妈妈的怀抱不仅意味着幸福,更关乎生命。
保罗来时放回去了。伊萨贝拉没有关保温箱,让我尽情给他照相。保罗站在边上跟他说话,好像他已是能听懂人话的大孩子,保罗的话逗得伊萨贝拉哈哈笑。
小牛今天有些没精打采,不爱睁眼,睁眼也是只睁微微一丝缝,下巴尖尖,没有了圆苹果的胖嘟嘟。
不怎么理我们,睡着了。只是他睡着了也在做垫上运动,挥手,踢脚,鲤鱼打挺,交脚祈祷。他在我肚里时就好动,昨天是足球运动员,在绿荫场上驰骋;今天是游泳运动员,游到泳池尽头翻身、掉个,脚一蹬池壁,箭一样射出去;明天又成了体操运动员,助跑、起跳、跃起、落下……在高危病房14号,强势的俄国护士伊琳娜看着监视屏说:“贝比活动真多。”
今后,这些运动会与你无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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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约好医生们今天跟我们开会。七点钟,我跟保罗出去,看前台旁边的会议室毫无动静,问小医生,小医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等到七点半还没有人来找我们开会,我们又进尼克由,伊萨贝拉还没走,帮我们打电话询问,也没有结果。最后巡诊的医生来,才说“尼若瑟谨”有急诊,来不了,下午已经有医生来通知过我们了。袋鼠抱期间,是有个医生——上次抽取积液的男医生来查看了一下小牛的手术部位,说尼若瑟谨(某某医生?)不能来。我误以为还是上次一样的医生会议,这位医生不能来,还有别的医生。如果这个医生不来就开不了会,为什么不直接说会议取消?
尼若瑟谨是什么神秘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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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开成会,我自己在电脑上学习,研究医生即将要做什么,发现了shunt这个词,这莫不是保罗说的“向特”?
可这个向特是什么?!这是要植入体内并长久留在那里的啊!小牛这么小,就要带一个异物在身上,太可怕了,这可不是隐形眼镜想取随时可以取出来的。
我向保罗求证,向特是不是要放进身体里面的?他默默地点点头。他一直都知道,却还安之若素?
不!不!不!我不要!我不要给他做向特!
第48天 她脸上一片黑色的光明
七月十五日星期二,第四十八天
最近都赶中午一点的公车,一点这趟车总是准时,下车后要转的车也总很快来,一点半就能到尼克由。
好脾气的黑人大妈护士玛利克罗。
护士尚未开始两点的护理,我便主动请缨。换尿布时看见小牛有大便好高兴,如同看见一堆碎金子。黄褐色稀糊状的大便里有奶瓣碎片,只吃奶的贝比大便一点都不臭,微微有些酸味。
量体温,量血压,用湿纸巾擦眼睛和嘴唇,整理小帽子、横梁和“小烟囱”,忙得不亦乐乎。
两点开始泵奶,三点袋鼠抱。玛利克罗原打算等她吃完饭回来再让抱,我恳求说他昨天表现很好,今天我要争取抱三个小时。她笑着同意了,脸上一片黑色的光明。
一抱上“小胡子”就掉了,横梁移位,“小烟囱”戳痛了他的鼻子,哭了几次。我把他的头从右臂换到左臂,他觉得稍微舒服点才靠着睡着了,没几分钟又哭了。
今天怎么了?难道有什么身体上的不适?是不是应该把他放回去?但玛利克罗不在,我不想麻烦别的护士,只能再次调整“小烟囱”位置,最后用我的胸脯压着横梁及氧气管,坚持到玛利克罗回来。
玛利克罗回来以后,他没再哭,我也不想提放回去了。出现了一次红灯警报,玛利克罗过来看,说氧气管里有水,拔下管子把管壁上附着的小水珠弹下,倒掉——两根管子里都有不少水珠挂壁。清空管子后平安无事了。用泡泡呼吸机以来,我第一次看见护士清理管壁,对玛利克罗刮目相看了,别看她笑眯眯慢腾腾,做事倒很精细负责有经验。
袋鼠抱一直到六点。
放回去以后,小牛怡然地躺着,对我做了个手势——春风它轻拂我的脸。
保罗来了,和媞克瓦重新约定了开会时间:星期三晚上七点。
医生要跟我们谈什么?我不愿意去想那个什么向特。
第49天 很抱歉,不过只能定在明早开会
七月十六日星期三,第四十九天
护士是美国小妞奥莉维亚,长得有点像演《bj单身日记》的蕾妮??齐薇格。我听见她跟别的护士说,我妈妈也是护士。
泵完奶我对奥莉维亚说,我要去一下洗手间。我出去喝水,上厕所,为三个小时的袋鼠抱做准备。回到b房间,奥莉维亚已经做好前期工作:保温箱打开,该断开的管线都断开,干净布单拿来放在一边备用。
奥莉维亚把氧气管连接得紧密,小牛一点没哭没闹,从头到尾安安静静地睡觉。唯一的遗憾是,奥莉维亚为了我们离管线源头更近,把摇椅与保温箱平行摆放,我看不到监视屏,有黄灯警报时,听不出是我们的还是别人的。
好在小牛表现很好,没有红灯,令人惊喜,我抱了创纪录的三个半小时。七点交接班时,奥莉维亚告诉夜班护士,下午妈咪做了三个多小时袋鼠抱。父母的活动也是当班护士向医生、接班护士汇报的内容。
袋鼠抱期间,有个小医生来通知我们会议又改期了,问我们明早十一点能不能来参加会议。我偷偷摸摸给保罗打电话,奥莉维亚看见了,马上制止我:“妈咪,你不能在袋鼠抱的时候使用手机。”我无奈地说:“我要通知我先生明天早上来开会,他在法庭工作,如果不提前协调好时间,他肯定来不了——也许现在通知他都太晚。”
奥莉维亚一听,不仅没再责怪我,反替我给医生打电话转告我们的难处。过一会儿,媞克瓦来了,从屏风后面露出脸,严肃地说:“桑,我很抱歉,不过只能定在明天早上开会,那是医生这个礼拜唯一能来的时间。”
“如果你丈夫不能来,不要紧张,我们大家都会支持你,我们会找一个中文翻译,而且也会准备好电话,你先生可在电话里参加会议。”
“好吧。”我只得同意。
保罗开不开会改变不了小牛的状况。但这关系到孩子脑积水的治疗,我还是希望他来。我一想到“脑积水”三个字就全身发凉,那个甩不掉的“向特”!
保罗来以后,没有像平时那样说说笑笑,沉默地两手抚摸着小牛的头和身体。小牛也预感到什么,攥着拳头抿着嘴,睁着恓惶的眼睛看着我们。
过一会儿,他咧开小嘴哭了,又丑又可爱。
晚上回家,我抱着平板电脑看了大量脑积水的中文、英文资料和案例,熟悉各种医学名词,了解手术过程。保罗也在电脑上浏览信息,满脸倦容。
最后,他决定明天和我一起去开会。
第50天 我拿着剑跟医生拼杀
七月十七日星期四,第五十天
护士奥莉维亚。
我们吃完早饭就去医院,奥莉维亚迎上来说,早上给他把cpap取掉了一个小时,后来看他有点累,才重又给他戴上。我们沉重的心情雀跃了一下,cpap可以拿掉了?哪怕只一小时,也是好兆头。
奥莉维亚护理完他,刚一转身,他使劲用脚蹬了床窝窝的尾端,身体上窜,超出枕头大半个头。
巡诊的医生们来了,为首的是乌力破。我不愿意看见他,闪到一边,保罗跟他寒暄几句。乌力破听取了住院医的汇报,提了些问题测试小医生们,他这会儿倒有些主任医生的风范。小医生们这个量头围,那个看眼睛、查颅压,以了解脑积水是否增加。
“他的心脏怎么样?”乌力破问。
一个印度人模样的中年主任医生说:“他的心脏是我最不担心的问题。”
突然觉得印度口音的英文无比动听。
我们提前到休息室等开会,心烦意乱,六神无主。大多数父母都是中午以后来尼克由,早上这里显得比较清静。
我看见一个穿西装的瘦高男人从外面进来,路过休息室一拐弯往尼克由去了。几秒钟后,他又出现在休息室:“杰姆斯的父母?”
“是的。”我们恭敬地站起来,他就是那个“尼”什么“谨”医生?
“我是威斯奥夫医生,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他给我们名片,上面写着“杰弗里??威斯奥夫,纽约大学朗根医学中心儿童脑科。”
我们去小会议室坐下。护士经理司彤乐、病人代表媞克瓦和边卡、主任医生乌力破、当班护士奥莉维亚以及我不认识的几个人已坐在那里。媞克瓦向我介绍门口的华裔女孩是翻译,我听不懂时,可以随时叫停,让她翻译。
威斯奥夫医生坐在靠窗的位置,操作桌上的大屏幕电脑,屏幕上显示出小牛头部b超图片——他的脑积水状况。威斯奥夫介绍说:
早产儿的颅内血管壁比足月儿要薄,血管一旦破裂,会引起脑出血,而脑出血的后果就是脑积水。正常人脑中都有积液,积液可以减缓外部震荡和冲击,保护大脑——跟鸡蛋一样,蛋壳里面有一层蛋清,被包裹着的蛋黄就不那么容易破裂了。但是积液多了会给大脑造成压力,产生颅压,压迫神经,引起呕吐、晕眩、甚至失明等病症。正常人的积液是通过脊柱从大脑中排除,脑积水患者不能自己排除积液,需要人工安装一个引流管,也就是“向特”。
他说的都是常规信息,我已经了解了很多。我只想知道,小牛是否真的到了要做“向特”的地步。
威斯奥夫医生说:“现在看来积水相当严重,很可能要做‘向特’,我们还要观察。不过,‘向特’手术必须要等孩子体重达到四磅才能做。”
我身体轻微摇晃,全身冰冷:“所以现在只能等着?”
“在做‘向特’之前,我们可以给他装一个‘水库(reservoir)’,定期从水库里抽取积液,以减轻他的颅压。以前曾给他做过‘水龙头(tap)’——即用针穿刺抽取积液,但是‘水龙头’容易引起感染,不可以多做,通过‘水库’抽取积液就安全得多。”
“所以,很快要做‘水库’?”我生硬地问医生,根本顾不上态度和措辞。
“是的。”他十分确定。
“做完‘水库’,一定要做‘向特’吗?如果他以后能自己排除积水,是不是不用做了?”我抱着一线希望问。“水库”与“向特”有根本的区别,“水库”是临时性的,随时可以取出;向特是永久性的,说不定要终身跟随。我读到的医学报告中说,做了“水库”的患者中有75%最终做了向特,只有两成半患者自己痊愈。怎么样让小牛成为那两成半患者之一?
威斯奥夫医生胸有成竹地微笑:“根据他的状况,我相当肯定他最后要做向特。”
我简直恨他了。我知道自己感情用事,仿佛医生就是脑积水的代言人,我拿着剑跟医生拼杀,好像打败了医生就打败了脑积水,就不用做“向特”了。
威斯奥夫医生从头到尾保持了谦谦君子的风度,不温不火地说:“目前为止,向特是治疗脑积水最有效的方法,对患者身体的影响也小。我的患者中,有现在已经成为医学院学生的,有成为职业橄榄球运动员的,有成为大公司经理的……向特并没有妨碍他们的生活和工作。”
“但是向特有可能感染,有可能堵塞啊!”
“是的,”威斯奥夫医生仍然平静,“如果需要,我们会更换一个新的向特。”
他才一个多月大,就面临这种预言——终身带管,随时有可能要更换?这不是在身体里埋下一颗*吗?我颓然,废然,怆然无语。
保罗也提了些问题,口气要缓和礼貌得多。
媞克瓦看我脸色不好,几次问我要不要翻译,我拒绝了。
会议结束,保罗还要进去看孩子。我说:“已经过十二点半了,你还是回去上班吧,工作也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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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牛打了个哈欠,闭了闭眼,眼皮皱在一堆,像嚼了一口涩苦不堪的黄连。他很快又睁开眼,黑眼珠溢满眼眶,顾盼左右。他握着小拳头挥动,如同要随时从起跑线上弹射出去,加入一场长跑。
如果他足月生下,该是多么神奇的贝比啊。
昨天保罗来了以后,他突然叫了一声,不是哭,而是小婴儿咿呀的叫声,我之前也听到过。远处的普丽西拉问:“那是杰姆斯吗?”保罗得意地大声回答:“是的,就是他。”
他现在长大了,有脾气了,正向足月儿趋近。我希望他脾气再大点,正常孩子该有的他都该有,正常孩子没有的他都不要有,特别是不要有那个向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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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会后我一天都神思恍惚,离开尼克由时忘了带自己的皮包,到车站才想起来,又返回去拿;坐公车刷银行卡;到家坐电梯忘了按楼层号,被电梯带上带下几趟……吃晚饭时终于忍不住伏在餐桌上哭起来。
第51天 他是全美儿童脑科的大拿
七月十八日星期五,第五十一天
护士普丽西拉。
一进尼克由看见喂奶机上奶量下降为10.4毫升/小时,急忙问护士是不是又吐了。她说没有,我说那怎么奶量又下降了,她答没有下降。
呕吐可能是颅压高引起的,而颅压高是因脑积水增多引起,最后的解决办法只能是:向特。我怎么能不紧张?!
“昨天每小时12毫升,今天10.4毫升,不是减少了吗?”
“今天奶里加了钠。” 她说,“三小时喂进26毫升,其中半小时休息,实际是2.5小时喂进26毫升,每小时应该是……”拿出手机来计算。
三小时里有半小时休息,这我知道,喂奶机上显示的速率10.4毫升/小时是事实,明摆着就是下降了。她说她不知道昨天是多少,要查查电脑。我肯定地说昨天是12。正好有一个小女医生路过,她问小医生,小医生纠正道:“应该是三小时内喂30毫升。”去掉休息的半小时,30毫升除以2.5小时,速率应是12毫升/小时。普丽西拉这才知道自己犯了错误。
“父母是专家。”柯伊慕说的。
四点半奶喂结束,休息时有奶从胃管返上来。五点喂奶前,普丽西拉把返上来的奶用注射器推进胃里,说:“这是5毫升,五点的奶还是只给26毫升,26毫升加5毫升,是31毫升。”看了一眼我,好像说,怎么样,这样总行了吧?
喂奶机里放进26毫升,设定的速度仍保持在10.4毫升/小时,她懒得在喂奶机上修改数字。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黛拉、柯伊慕、奥莉维亚这些“标准美国”,雪莉、依莱娜、洁思迈这些勤勉认真的新移民,她们在工作中没有这些小偷懒、小算计,都是规范操作符合流程,绝对让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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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牛趴着睡觉,足蹬床尾,屁屁高高撅起,小手优美在搁在脸旁,像花样滑冰运动员的开场或收尾姿态。
袋鼠抱时,我告诉普丽西拉昨天氧气管拿掉了一个小时,问她今天能不能试试抱他时不用氧气管。她同意了。
第一次没有氧气管抱在怀里,他舒服我轻松,他的小脑袋在我胳膊上拱几拱,睡着了。偶尔有de-set,普丽西拉拿着氧气管在他鼻子下面晃几下,血氧又回升了。
大部分时候血氧数字保持在90~100之间,表现好极了。我一直抱到6:10,一共三小时十分钟,为了泵奶才放回去。
袋鼠抱期间,威斯奥夫医生来看他,问了护士头围数字,摸摸他的头,笑微微地说:“稳定了。”我为昨天恨他的那一刻感到抱歉。
威斯奥夫医生留给我一本小书,是关于脑积水及其治疗的基本知识手册。
保罗来看到没戴cpap很高兴。这几天护士们都不忙着关保温箱,让我们看个够。普丽西拉护理完,也让保温箱敞着,指着高高升起的箱盖,说:“这里会发热,有些父母担心箱盖打开贝比会冷,其实不会的。”箱盖内部有一个类似浴霸的东西,一打开电源就启动了。我伸手一试,果然有热度。
小牛是大了,但跟左邻右舍比起来还是小不点,只有最新进来b7贝比比他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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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查到威斯奥夫医生的资料。他是全美儿童脑科领域的大拿,拥有一串耀眼的头衔:纽约大学儿科、神经科教授;美国儿童神经外科学会和国际儿童神经外科学会的成员;三十年前他创建了纽约大学附院的儿童神经外科;四年前,因对儿童神经系统疾病手术治疗的创新贡献而获奖。他刚从美国儿童神经外科医师协会与神经外科医生代表大会联合协会的前任主席位置上卸任,但仍任职于以色列儿科脑肿瘤基金会和脑积水协会医疗顾问委员会。
以色列?他是犹太人吧?没戴帽子,改革派犹太人?
他就是那个“尼若瑟谨”(neurosurgeon,神经外科医生)。每当护士、小医生对我提起尼若瑟谨,我既困惑又尴尬,凭想象猜测,是一个医疗小组?是特护人员?还是一个高端的、跨科室的超级大医生?从前为考gre背的一万个英文单词里没有这个字,叫我如何知晓?
即使普通词汇contraction(收缩),在医院也有了另外的意思。当妇产科医生看了我的b超报告后说,他很担心有contraction,我又怎么猜得到他说的是“宫缩”?
英文跟中文一样自如的姜华以前说过,看医生得带本字典。而爱神则不必,爱神十九岁从中国去加拿大,有丰厚的生活积累。
第52天 上帝是个打铁匠
七月十九日星期六,第五十二天
卡洛斯要出院了。
七月初,瓜达鲁普还谈及有一个手术要做,几次去医生办公室问询。最近几天,卡洛斯的床位空了,我以为他搬到安奈克斯(annex,附属楼,这里特指尼克由附属部门)去了,后来听说他们搬到d房间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有护士告诉我,出院前会安排父母和贝比在小房间住两三天,让父母适应单独照顾贝比的生活。不过,小房间待遇仅限于长期住院的贝比。
今天刚到尼克由时有空,我去小房间看了一下,卡洛斯睡在摇篮里,旁边有一个小号的生命体征监视器,偶有黄灯闪亮,瓜达鲁普也不当回事。她说,卡洛斯回家也要用监视器,医院会送一个机器到家里。
小房间有个长沙发,难得见到的瓜达鲁普的丈夫横躺在沙发上。他是一个浅棕肤色的高大黑人,像篮球运动员一样魁梧,我曾在做袋鼠抱时见过一次他威猛的背影。第二次见他是在公车上,一个貌似瓜达鲁普的女子和一个黑小伙坐在前面的老幼弱残优先座位上。我远远坐在后面,直到女子举起手撩头发,看见她手腕上有尼克由id腕带才确认是瓜达鲁普。这是此前仅有的两次见到瓜达鲁普的丈夫。虽为人父,他还是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所有的事情全凭瓜达鲁普打理。瓜达鲁普也说过,他的年龄比她小。
像保罗这样几乎天天来尼克由的爸爸,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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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瓜达鲁普要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有她在b9的角落,我总觉得踏实充实不孤单。她指教过我,帮助过我,鼓励过我,如果没有遇到她,我在尼克由的日子会更艰难。
“这是我们国家用来催奶的食品。”有一次我带了自做的酒酿给她,详细地告诉她怎么做来吃。罗妈知道了,有些小吃醋,告诫瓜达鲁普:“你要小心啊,中国人做的食物,你一吃就离不了。”是我大意了,忘了也送给罗妈一份。
瓜达鲁普取笑过我只吃中餐,特意学给罗妈听:“她说她不吃美国饭呢。”什么时候带瓜达鲁普去纽约的粤菜馆、上海菜馆、川菜馆、湘菜馆去吃一次,她就会理解对于中国人美国饭只是果腹。即使唐人街犄角旮旯、简陋狭仄的西安小吃店、兰州拉面店都有美国人吃得津津有味,而纽约的西餐馆里有多少中国人呢?
我与瓜达鲁普互留了电子邮箱地址。
晚上回到家,找不到瓜达鲁普发给我的邮件,她发送时我明明看见进入收件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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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护士内奥米。
“水龙头”抽水后稳定了一周,今日头围又增长了,31公分。我去时小牛嘴边还残留着吐出的奶,时有de-set。是积水增加颅压增加的反应?手术在劫难逃?
想到手术,我就像被击碎的冰雕,只剩一地破碎的寒冷。
袋鼠抱一个小时。先前有de-set,不敢拿掉氧气管 ,但黄灯还是一直闪烁,时不时点亮了红灯,怎么挠脚丫、揉后背都没用。一个小时后,我怕他呼吸太吃力,放了回去。
放回保温箱,马上就好了。
保罗来了,我告诉他头围的事,他头垂了下去,情绪低落。脑出血是尼克由贝比的普遍问题,而脑积水到了要做向特的地步,则不多见了。
小牛身上盖着小布单,眼睛大睁。保罗右手爱怜地盖住他的身体,左手两根手指轻轻夹起他的小手。小牛有点不解,有点惊疑,有点畏惧,大眼睛看向左看向右,满是不安,他好像知道自己正面临一个重大时刻。
通常周六周日保罗来得早,晚上七点能跟我一起回家。今天他执意不肯走,呆到九点才回家。
他回来我给他热了法式扁豆汤,他嫌烫,吃不下,说在医院吃了个三明治,昏昏沉沉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怀疑他说了假话,心里一有事,他就什么都吃不下了。
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如果上帝给我一个机会,我愿意用命换,我会毫不犹豫选择让我得病,来换得孩子的健康,让我做向特手术,换得他不用做。
加西亚??马尔克斯里《百年孤独》里,女主人公乌苏拉毫不畏惧地向上帝发问,他是不是真的以为人的身体是铁打的,忍受得了这么多的痛苦和折磨。上帝其实正是那打铁匠,先是把我们放进火里烧,然后一锤锤锻打,最后扔到桶里淬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