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天 愿意讲解的护士,我最欢迎
六月二十一日星期六,第二十四天
又到周末。早上保罗说他先去健身馆,然后直接去医院。他去了医院,我可以晚点去,该去超市采购些日用品,午后还可以睡一会儿。
不睡还好,一躺下就觉得全身酸疼。
下午三点走,四点到尼克由,保罗伏在保温箱前,贪婪地看着。小牛今天比昨天好,趴在床窝窝里像一只幼小的兽,脸色红扑扑,恬然安宁。
护士是年轻的黑人姑娘娜塔丽,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半卷不卷蓬松地披散着,眼睛亮闪闪很机敏的样子。我带去了母乳,把冰盒交给她时,她说,b房间冰箱已满,如果没有空间,只能请你带回去。那怎么可以?先不说家里也放不下了,就说我呆在医院这三四个小时,冰盒本身不制冷,即使我放了两个冰袋在里面,冻奶也熬不过这几个小时,肯定会融化。按规定,融化的奶必须在48小时内喂食,不可以再冷冻起来以后使用,48小时用不掉的只能丢弃——我妈天天给我炖猪脚、熬鸡汤补出来的母乳,每两三小时打开机器辛辛苦苦泵出的母乳!
我赶忙恳求她想想办法。她说:“好吧,我去安奈克斯看看。”又是这个神秘的安奈克斯,我有点发愣,保罗在后边小声用中文说,是旁边的楼。
娜塔丽提着冰盒走了。回来时说已经把奶存到安奈克斯了,还我空的冰盒。
她问我有什么问题,我问今天体重是多少,她说,1000克。1000克,别人听起来笑话一样的数字,却值得我们庆祝——终于达到四位数了。
“他现在还在吸氧吗?氧气浓度太高会伤害眼睛,是吗?”我问。
她指指监视屏说:“这是血氧浓度,是他血液里含氧气的比率。”又转到保温箱另一头,指着与粗粗鼻氧管终端连接的仪表盘上的数字,“这是我们给他的氧气,今天输入的比率在21与25之间。你知道,空气中含氧率是21%,也就是我们每天呼吸的氧气浓度。”我恍然大悟,我一直在监视屏上找送氧指标,一直错误地把血氧率当成送氧率,网上的父母们都在说30%的送氧率算高了,而屏幕上血氧率总在60、70、80、90之间徘徊,害我担惊受怕。这下终于搞懂了。一个不仅会护理而且愿意讲解的护士,是我最欢迎的。
第25天 痛到麻木,什么都不愿意想
六月二十二星期日,第二十五天
护士是熟面孔乔伊,长了狐狸一般的尖下巴,却有熊猫一样的好脾气。她是个年轻苗条的白人,却跟胖乎乎、深棕色的瓜达鲁普要好,好几次看见她俩在b8床位叽叽咕咕、有说有笑,即使不该她照顾卡洛斯,她也会专门跑过来嘘长问短、探视闲聊。
我进去时,乔伊在给小牛换小帽子,将他扶坐起来。他坐也坐不稳,歪歪扭扭欲倒未倒。帽子拿掉了,稀疏的头毛耸立起来,真像一只乳臭未干的小猴崽。
“杰姆斯快看,谁来了?”乔伊笑嘻嘻地招呼。
“他的头怎么这么长?”平时他都带着帽子,看不见脑袋,现在帽子拿掉,看到他的脑袋非同一般的长。我骇然。
“嗯——”乔伊沉吟了下说,“是cpap的缘故,cpap向里面输送氧气,会把头撑大。”
匪夷所思,我将信将疑。
乔伊告诉我,从贝比胃里抽出干血,示意我看胃管里导出来的红色残渣。
胃出血了,怪不得不能进食。
还是不能袋鼠抱。
保罗在正面伸进一只手进保温箱,我在反面伸一只手,我们一个护着他的头,一个护着他的脚。小牛在睡觉,小脚丫蹬在我的手掌上,每一个脚趾头都玲珑小巧,像玛瑙雕出来的。这双脚什么时候能穿上鞋子,踏上土地,如果他有那一天?
我焦灼得能感受到我的生命的流逝。
保罗离开了,我的手还在里面,小牛的左手抓住我的小拇指。我们之间的联系就只有这一点点吗?我好像只能凭着小拇指所能使出的这一点点力量来拉住他。
痛到麻木,什么都不愿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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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一刻,我看见小牛嘴里冒出一个血泡,随着呼吸越来越大。护士做吸痰时,有时他嘴里也会冒出黏液泡,但从来没见冒出血泡。我大声叫:“护士!护士!”乔伊不在,阿加莎来了,负责其他贝比的依莱娜也来了,没像我那么大惊小怪,两个人镇静自若地一起吸了痰,把嘴里的血泡吸干净,又用注射器连接胃管,抽吸了胃。吸的时候小牛在反抗,吸完后他平静了。
冒的是血泡,不是血,胃里抽出的是干血,不是新鲜血,胃出血现在应该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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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晚上,就别指望公交车了,从犹太人区走回家。
第26天 他的眼睛是有含义的,有情绪的
六月二十三日星期一,第二十六天
护士乔伊。
我进b房间时小牛安静地面向里躺着,乖极了。他短小瘦弱的身体,一无所求地侧卧在床窝窝里。我趴在保温箱上呼唤他,他好像听见了,眼睛睁开,闭上,不时地又睁开。第一次感觉他的眼睛是有含义的,有情绪的,是认识人的,他的耳朵也有辨识力。
今天血氧没有往下掉,睁眼次数很多,眼睛睁得大。能看出眼睛与鼻梁那一片三角区肖似保罗,护士经理司彤乐也说他像保罗。
现在还不能进食,小肚子鼓鼓的,快一个星期了,说是不能消化母乳,肚子胀气。我按按他的肚子,是硬的。
没有消耗,储奶的小奶瓶越来越多,医院的冻箱满了,家里的冻箱快满了。老生常谈的问题。
乔伊说等会儿医生要跟你谈谈,关于心室闭合用药的问题。
乔伊换尿布时我看见小牛屁屁上有一个芝麻大的小黑点,可能是残留的大便,乔伊没看见,没给他擦就换了尿布。以后还是我来换尿布吧,护士工作多,做事麻利,难免百密一疏,而我有的是时间,会做得更仔细更轻柔。
五点,我正要申请换尿布,乌力破医生来了,口音浓重地叽里咕噜一大堆,大意是关于心室闭合的治疗。我没什么选择,医疗上只能听医生的。我只问他为什么肚子老是胀胀的,已经持续一周了,什么时候能进奶?一直不能吃怎么办?
乌力破说:“他太小,不能排便,如果给他吃,他还会这样,两个月、三个月都会这样,没什么办法。”
我一听心里瓦凉瓦凉的,两个月、三个月都会这样,医生难道就束手无策?他一直不吃一直不长,全靠输液维持,能有什么营养,有什么免疫力、抵抗力?想起来就恨这个乌力破,他果然一如既往,说出的话特别能打击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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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八点多才下班,没去医院。我转述了乌力破的话,他听了立马急眼,几乎要拔腿往医院去,也不管已是晚上十点多。我说尼克由有电话号码,你要不要先打个电话?他翻出尼克由的电话号码,打电话找医生,前台说住院医现在很忙,让半小时后再打。
半小时后再打,医生跟他谈了十来分钟,保罗气平了,连声向医生道谢。挂了电话告诉我,小牛今早有大便(下午也有,我看见的),他不能进奶是因为呼吸不稳定,计划明天开奶。
算是好消息,心放回肚里。那个乌力破算什么主治医,不了解情况就信口开河说他没有大便!
第27天 一句话让我愤怒,一句话让我哭泣
六月二十四日星期二,第二十七天
护士伊萨贝拉。
午后,心如箭飞,下了公车就大步走向医院。以前去医院,像行尸走肉,木然地去尽到责任完成工作。现在,一想到他侧卧的小小身体,光溜溜的小脊背,恨不能马上飞到医院,搂在怀里。
他睡着了,嘴巴可笑地大张着,还有点歪斜,胃管没有顺滑地插进去,向外拱出来,又因下巴上有胶膜固定,胃管在嘴里弯曲了一个弧度,撑开了孩子的嘴。我捏了捏橙色的胃管,很硬,平时好像没有这么粗这么硬啊?
伊萨贝拉一看就是西班牙语后裔,长得像刚出道、未瘦身整容的詹妮佛??洛佩兹。伊萨贝拉过来时我婉转地说,他的嘴这么张着,会不会不舒服?她说:“他没有不舒服啊?你看屏幕上的数字很正常,没有警报。他没有不舒服,我是护士我知道。”
我每天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来回挣扎,在信念与崩溃之间上下颠簸,脆弱得像一片风干了、一触即碎的秋叶,一句话能让我愤怒,一句话能让我哭泣。你知道个鬼!我心里说,要是你的贝比嘴巴张得像被揍扁下巴的史莱克,你也会觉得正常?!
他显然不舒服,无力地睁眼看了我一下,又把眼闭上。过一会儿,他小手扑楞着把管子拉出了一截。我回头找伊萨贝拉,一位过路的护士大妈看见了说,你就推回去好了。我不是护士怎么能乱推,要是推错地方顶着什么脏器了呢?我为难地说我做不了。护士大妈用消毒液搓搓手,把拱出来的那部分推回去,但是管子有张力,不一会儿又徐徐滑出来。我试着阻止它滑出,怎么都觉得不对劲,以前绝不是这么粗硬的胃管。
正在这时,护士经理司彤乐老太太来了,我连忙让她看看小牛。她仔细察看了一下,戴上橡胶手套拔出胃管,然后要撕去粘在下巴上固定管子的透明胶膜。此胶膜质地像保鲜膜一样薄软粘黏,带着手套很难撕下来,老太太又近视又老花,半天没能抠起一个边角。我说我来,我能看见胶膜的边缘,但是我下不了狠手,不敢用劲,怕撕扯着孩子的皮肤。幸好来了一个圆圆脸、声如银铃的华裔小护士,司彤乐请她帮忙,她很快撕下来了,用纱布轻轻按着小牛的下巴止疼。
胃管一取出,小牛马上舒服了,眼睛睁得大大,骨碌碌转来转去东张西望,左手抚着脸颊,若有所思的样子。司彤乐笑着模仿他的姿势,学他的表情。老太太有一种舒朗通透的达观态度,在尼克由态度跟医疗技术一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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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点钟,伊萨贝拉吃完饭回来,看见胃管不在了,有点抱怨我的意思。我马上声明,不是我拿出来的,是司彤乐拿掉的。
她没再多说,帮助我做袋鼠抱,期间基本没有缺氧,鲜有警报。
五点放回去后,伊萨贝拉插了一根新胃管,这次是细软的橙色小皮管,直径比先前的小。
第28天 他在长哎,他长大了嘢
六月二十五日星期三,第二十八天
一个亚裔护士给我拿来椅子,跟我一起趴在保温箱上看,嘻笑着说:“妈咪,他在长哎,他长大了嘢。”她长得比雪莉更像韩国人,总是笑眯眯,两眼如弯月,头顶扎了一个道士的小鬏鬏,因为人可爱,小鬏鬏也显得很可爱。我问,你知道他的体重吗?她去电脑查了一下:“1130克,上周是1000克。”
五天长了130克,不算快,但我不求快,求稳,现阶段只要没有严重问题,不需要开刀,不需要动手术,能一路平安地养到预产日就满意了。
“我可以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吗?”我喜欢好脾气、易相处的护士,她们总能给很多我帮助。
“安玛蕊,妈咪。”她揪着胸牌给我看,“我的名字叫安玛蕊。”
小牛是在长。他虽然只比出生时重了233克,我也能看出变化,他圆润一点了,有光泽一点了,他显出作为一个贝比的生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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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拉给我拿来几个“泵奶用具套装包”,拉开墙上平台下小柜子的抽屉:“你的东西都可以放在这里。”她取来几块干净的白布铺在抽屉里,“洗完的泵奶用具也可以放在这里,上面再盖一块白布保持清洁就行了。”
太好了!我在b8床位有了自己的抽屉。以前护士给的小瓶子和套装包都放在保温箱下的抽屉里,那里面堆了护士要用的小工具小材料,混在一起很乱,我洗完放在里面的泵奶用具,经常被污染了,只好找护士再到库房取一套新的。
护士伊萨贝拉。
为什么不是那个甜美的安玛蕊?
伊萨贝拉抱着b7床的贝比在喂奶。我问她过一会儿我可以袋鼠抱吗?她说:“这个房间很忙的,你要袋鼠抱等四点钟吧——我吃完中饭回来以后。”
这个房间很忙,即使伊萨贝拉吃完中饭回来,小牛的很多事也是阿加莎在照管。
我从四点抱到六点,小牛非常平静享受,放回保温箱时他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保罗来以后,小牛侧卧着安静地睡着了,小手搭在小枕头上。保罗伸手进去,右手拢住他的头,左手扣住他的身体。睡着了的小牛竟轻轻地移动了小手,五根指头握住保罗左手的大拇指。
他用他微薄的力量向我们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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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晚上十点回家时,我正在购物网站浏览音乐盒,小牛不应该只听黄灯红灯警报,应该听点美好的声音。我去附近几家小店问了,都说没有八音盒买,网上只有摇柄音乐盒。保罗一口否决了我看中的几个摇柄音乐盒,说他弟弟小时候玩过音乐盒,他知道在哪儿买。
第29天 多美的大便啊!
六月二十六日星期四,第二十九天
两天护士伊萨贝拉之后,是一头卷发的黑人大妈玛利克罗,皮肤非常黑,自古以来从没有混过血的非洲黑,像我们公寓楼的管理员查理一样,也像查理一样声音低沉、温良和善,不同的是她总笑微微。她说她昨天也在b房间工作:“你没注意到我啦。”
我要求袋鼠抱时,她有些为难:“我马上要去吃中饭,b房间只有一个护士,我不想把你留给这唯一的护士。她要照管其他贝比,如果你有事,她没法帮助你。”同样的事情,她这么一解释,我就理解了,但还是想争取一下:“阿加莎不是马上来吗?她三点就会到。”
她笑了,像黑巧克力融化了似地笑了:“好吧,我等另一个护士吃完饭回来再走。”
她把小牛抱给我的时候,拿掉氧气管,我抱住孩子,她接上氧气管时放得不够稳,长长的管子有自重,拖过来会向下坠,牵扯到鼻子这端的位置偏离,我不得不左手托着管子,右手从孩子脸上绕过来按住鼻端的小烟囱,防止滑脱,姿势别扭累人。
小牛睡得安稳。我把能想起来的儿歌都唱了一遍,才过半个小时。
一个技师推着机器进来,要给两个贝比做b超,其中有小牛,我只能提前放回去。我看到技师在小牛头上涂润滑剂,用探头在他头上移动着扫描,想到我看不见的发生在他身体里的那些事,颅内出血,脑积水……我心跳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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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超结束,我做护理,量体温、换尿布。一解开尿布,见软塌塌黑乎乎的东西糊了一滩在尿布上,看起来像乌血,我“啊”地叫了一声,叫阿加莎过来看,确定是大便才放心。玛利克罗正在照料另一个贝比,问你要我来换尿布吗?我说不用。可是大便多得我无法把脏尿布拿掉,屁屁上的大便会粘到床窝窝上。阿加莎指示:“把干净尿布放在下面,再把脏尿布折向他腰部,这样大便就包在里面了。”我照做了,但这滩超级大便把干净尿布也蹭脏了。
玛利克罗还是过来帮忙了,拿了块小布单垫在屁屁下,提起他的双脚,我用了五张湿纸巾才把屁屁擦干净,长出一口气,像打完一场战役。玛利克罗又笑了:“他有大便是好事。”另一个中年白人护士过来看一眼,夸张地惊叹:“多美的大便啊!”
玛利克罗把蹭了大便的尿布抽出来扔了,拿了个干净尿布给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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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十点到家,疲惫不堪,话也不想说,这是孩子出生后我第一次看见他情绪烦躁。他母亲打电话来,估计又说了些不着边际的唠叨话,保罗火了:“妈,我非常累,我上了一天班,在医院呆到现在……我知道怎么做……我不想听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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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神的邮件:“娃在肚里老实吗?好好保胎!干嘛不接我电话?”
第30天 每个人都经历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六月二十七日星期五,第三十天
今天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白人护士柯伊慕,带着一个徒弟——以前见过的黑人护士康斯坦丝。柯伊慕事事讲解演示,一举一动规范得像在拍教学片。
柯伊慕向我介绍说,这两天准备换成泡泡呼吸机,不再往里面送氧,完全靠他自己呼吸;今天体重1150克,没有大便;昨天因为呕吐,奶量从5毫升/小时下降到0.5毫升/小时,早上又增加为1毫升/小时。
0.5毫升?1毫升?在美国,家家都有一套四个的标准量勺,最大的大勺(table spoon)能装15毫升,最小的小勺是1/4茶勺(tea spoon),能装1.25毫升,尺寸大约能放进一粒花生米。他现在每小时只能接受一粒花生米那么多的母乳。
我问可以做袋鼠抱吗,柯伊慕说要把一些早上测的数据输入电脑,便于医生查询。如果医生没有异议,四点可以做袋鼠抱。
睡得很好,柯伊慕抱他出来时非常小心,轻手轻脚没有惊醒他,稳稳地放在我身上,让他处于一个舒服的位置。所有的管线都先拆下来,把他放稳后再一一接上(有时候,护士会不断开管线,将管线及孩子一起抱出给我)。
今天的体重1150克减去出生时的体重897克,他长了253克。这平时可忽略不计的半两,却让我在他身上觉出了异同。他稍微长大了一点,感知能力比以前强了一点。前两天,伊萨贝拉把他放回去时,他有声无泪地呜哇哭闹,小手在空中扑打着抗议,让我几乎没法离开b房间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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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放回去后吐奶了,医生决定把喂奶量再降到0.5毫升/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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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腹产手术后第三十天了,算出了月子了,虽然我每天行若常人一样,但想起多年来耳闻的各种坐月子禁忌,还是心有惴惴,不知将来会不会留下头疼脚疼腰疼骨头疼的病根。
终于熬到第三十天,以后就为所欲为不用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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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作息时间是:一点多离家,两点前到达尼克由,袋鼠抱前后各泵一次奶。每天都希望护士让我早点抱,晚点放回去。
保罗如果按时下班,六点能到医院。七点护士交接班时我回家,保罗七点半再进去,晚上九、十点回家,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每天下班后去健身馆锻炼,他是遵医嘱健身的——降低血糖的有效方法。
几乎没有时间料理家务。迫不得已时,在早上两次泵奶的中间,冲去超市采购些日用品。以前每周去中国城买菜的重任被妈接管。她无法像我一买一大车,改为一周去两次买半车,即使这样,她拖着购物车上公车也费劲。
“今天又是有台阶的巴士,我怕上不去,想等下一趟。跟我一起等车的黑人小伙子让我先上,我跟他打手势有台阶,购物车太重提不动,结果他二话不说就帮我把车提了上去。”有的公车没有台阶,车进站车身向车门倾斜,提着购物车跨一步就能上去。
妈絮絮叨叨,我心不在焉。我絮絮叨叨时,保罗心不在焉。每个人都经历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第31天 通气呼吸机换成了水泡呼吸机
六月二十八日星期六,第三十一天
还是柯伊慕,但没有徒弟。柯伊慕护理小牛时,捏捏他的脸蛋说:“你很可爱啊!”
还是四点钟袋鼠抱。抱着的时候,粘在人中部位固定氧气管的“小胡子(柯伊慕称)”掉了,管子在鼻孔左支右杵,戳疼了他,“呀呀”地哼闹。
氧气管终端从呼吸机取下来,连接到墙上一个玻璃瓶的水里,柯伊慕称其为“水泡呼吸机”(bubble cpap)。我只能看出以前的机器是通电的,而泡泡不需要电力驱动,并不明了两者到底有什么区别。柯伊慕说,水泡呼吸机(b-cpap)和通气呼吸机(v-cpap,ventilation cpap)是早产儿最常用的两种呼吸机模式,水泡呼吸机有两个作用,一是通过开关可以调节氧气管中氧气量,二是泡泡破裂形成的压力会促进肺里未张开的部分打开。
我似懂非懂,经常看到水里没有泡泡,他的氧气究竟够不够?
有几次“小胡子”掉了,“小烟囱”脱出鼻腔,小牛的脸色发紫,红灯警报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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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吃饭睡觉,都不知道妈这一天天是怎么过的,顾不上她。我回到家,话也懒得说了,有精神就抱着电脑查资料,没精神倒头便睡。
她做饭买菜,早晚出去散步两次,没人说话,没有社交,不认识路,公交车不敢坐(只能坐去中国店的车),在附近小商店买个小东西也要比比划划,回家只有发发微信打打游戏看电脑上的电视剧。
她带了一盒子药,不舒服了自己找药吃。
可怜天下父母心,没有“可怜天下儿女心”的。
第32天 确保贝比舒服,也要确保妈咪舒服
六月二十九日星期日,第三十二天
柯伊慕的徒弟康斯坦丝回来了,看样子昨天是有事临时请假。师徒两人在女性中都算身材高大丰腴的,两张饱满的鹅蛋脸,头发都梳到后面,露出光溜溜的前额,一白一黑,倒也般配。
我预备泵奶时,康斯坦丝叫我稍候,待她忙完手里的活过来教我给奶泵消毒。奶泵是公用的,在各个妈妈间传来传去,用之前应该消毒,先前没人告诉我,我也没想到。康斯坦丝从墙上的消毒湿巾罐里抽取湿巾,把奶泵仔细擦拭两遍,告诉我等干了再用。
她没有告诉我要先戴橡胶手套再拿消毒湿巾,晚些时候瓜达鲁普提醒我:“这个消毒湿巾腐蚀性很强,戴上手套吧,不要直接拿,不然会烧坏你的手。”我这才注意到,湿巾罐上有标识“禁止皮肤接触”。
要学的东西真多。
头两天柯伊慕她们中午并不出去吃饭,午饭时间只是在电脑前忙碌。今天,我本以为像前两天一样可以四点袋鼠抱,可四点钟两个人出去吃饭了。早上七点工作到下午四点,她们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我还是盼着她们快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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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后她们马上忙起来。因为便秘,要给小牛放通便的甘油栓剂,柯伊慕提起他的双腿,又逗乐似地捏捏他的屁股蛋。柯伊慕做事认真,行为高效,动作漂亮,不过我猜她在工作之外的个性是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
放甘油栓剂之前,康斯坦丝先替小牛换尿布,刚把脏尿布取下拿走,他便像乌贼一样,“嗖”地飙出一滩水便在新尿布上(想证明不需要甘油栓剂?)。康斯坦丝又惊又气又乐:“你是故意这么干的吧?”
袋鼠抱时,柯伊慕把小牛右脸贴在我胸前,他不干,自己转头将左脸贴在我胸前。这样“小烟囱”的方向顺着鼻腔,氧气管从脑后上方拉过来,更像京剧里孙悟空头上的两根长翎。
“做袋鼠抱时,不但要让贝比舒服,还要考虑妈咪的感觉,要确保妈咪也舒服。”柯伊慕一边整理管线,一边告诫学生。
“要尊重父母的意见,父母是专家,有时候,父母对贝比的了解比医生护士更多。”柯伊慕说。
康斯坦丝在柯伊慕身边打下手,认真地听着看着。
“今天不错啊,昨天比较烦躁。”柯伊慕关上屏风前,夸奖了小牛一句。
放回去时,柯伊慕将小牛的床窝窝、布单换了新的,头上的小白帽也新做了一顶。原来小白帽只是从针织棉布卷筒上剪下来的一截布套,翻成双层,用皮筋绑紧有须边的一头,再翻过来就是小帽子。
柯伊慕向康斯坦丝一边示范,一边讲解:“给贝比戴上帽子后,两边各别两根别针,别针是用来固定皮筋的,皮筋是用来固定氧气管的。”
“别针穿过帽子时一定要小心,”柯伊慕放慢了动作穿另一个别针,特意看了康斯坦丝一眼,强调说,“先把你的手指放在帽子里,再穿别针,宁肯扎了自己的手指,也绝不能让别针扎到贝比的头。现在把氧气管从皮筋下面穿过……就这样,调整到合适位置……一定要确定cpap没有让贝比难受……”
这也许不是柯伊慕第一次带徒弟,她不会想到她这普普通通的示范言语和动作,让一个旁观的妈妈深受感动。
小帽子戴好,氧气管固定好了,所有管线都梳理了一遍。有些管线有自己专门进入保温箱的小门洞,因为忙,很多护士都把管线混在一起走一个门。柯伊慕这次桥归桥路归路地一一整理好,保温箱里秩序井然。
“非常有条理(anized)。”我不由地赞叹。
“非常整洁(neat)。”柯伊慕明白了我的意思,微笑。
我又用错词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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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半袋鼠抱,快七点才放回去。我没有时间泵第二次奶。
第33天 我不能缺席,不能让他失望
六月三十日星期一,第三十三天
护士卡罗。
比起我第一次见她,卡罗今天很积极,主动帮我找奶泵,主动问我要不要做袋鼠抱。
不要那么敏感脆弱,我告诫自己,不要计较护士一点一滴的态度差异,不要太在意孩子一分一秒的状况变化,要相信医生护士都是在尽最大努力拯救孩子。
卡罗和柯伊慕一样,都是先把氧气管断开,抱出来后再接上,连接时小牛又是一阵哭闹。重新连接后鼻上横梁与氧气管接头处未拧紧,有丝丝漏气。我用手按住接头处,水里立刻有“卟卟”的泡泡冒出。
袋鼠抱时,他咳嗽了几声。他竟会咳嗽了!
要放回保温箱他总是不高兴,对接下来的吸痰更是厌恶,全力反抗。我把手放在他肚子上安抚他,他闭眼撅嘴攥着拳头,一副跟人赌气的样子。我看到他这副样子很心疼,保罗却喜欢他这些小脾气,说这是“leavealone(别打扰我)”的表情。
他生了一会儿气,睁开眼睛,忧郁的小眼神瞟了我一下,下巴与下唇之间弯起了波浪形的小沟。
他确认了我们都在,又闭上眼,两臂举起伸了个懒腰,两腿提起交叉,又睡着了。
我不可以缺席,不能让他失望,不能让他有一天寻寻觅觅的眼神落空。
※※※※※※※※※※※※※※
新来的b9是一个粉嫩嫩的小贝比,妈妈是个浓眉大眼、漂亮大方浅黑的黑人。我以为孩子的父亲是白人,孩子可能更像父亲,没想到过了几天粉嫩嫩小贝比的皮肤颜色逐渐加深,慢慢变成一个货真价实的黑人贝比。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知道黑人的孩子生下来是粉色的。
※※※※※※※※※※※※※※
晚上有两周一次的家庭互助会议。我提前告诉会议主持黛拉,保罗会参加会议,我不参加,我已在医院呆了五六个小时,要回家吃晚饭泵奶。她爽快地说,开会不是必须的,完全取决于家长的方便与否。
第34天 什么时候才不需吸痰,摆脱小烟囱
七月一日星期二,第三十四天
护士卡罗。
奶量上去了,2.5毫升/小时,没有拉肚子,没有呕吐,但肚子有点鼓,希望没有不消化。
昨天有脾气,气歪了脸的样子,今天乖得像最可爱的布娃娃,脸色粉嘟嘟,小脸像圆圆的红苹果一样招人喜欢。和他爸爸一样,戴帽子更好看。
明明闭着眼睡觉,却仍在高踢脚,好似想来个鲤鱼打挺一跃而起,双脚踢向空中,又“咚”一声落在床帮子上。
袋鼠抱时,我按紧横梁接头处 ,一直有泡泡冒出,血氧正常,无红灯警报。他连打了三个喷嚏,会打喷嚏了!多么动听的喷嚏声啊!
五点,我腾出一只手来正要给保罗打电话,突然红灯亮,警报响起,小牛脸色变得灰白。阿加莎和卡罗急急赶过来看,决定马上放回去。
一放回保温箱脸色就正常了。
做吸痰时,还是有声无泪地哭闹反抗。我轻轻地抓着他的手,不让他妨碍护士工作:“没事了,没关系的,马上就好了……”我其实是在对自己说,没事了,就完了,很快就好。吸痰不仅是对他的折磨,也是对我的折磨,我能感同身受地觉得那根吸痰的管子在我的鼻腔、口腔、喉咙捣来捣去地吸附着,看着他受到刺激张着小嘴欲呕,我也想吐。
什么时候才不需要吸痰?什么时候才能摆脱氧气管和“小烟囱”?
※※※※※※※※※※※※※※
厨房餐桌上摆着一只花盆,里面是开得正艳的绣球。
“王老先生送给你的,叫许阿姨带过来的。”妈说。
“怎么又送东西了?”上次送了几盒点心,更早是请妈和我去吃饭,我没去,他打包了午饭让妈带回来,“他送东西我也没时间替他工作。”
“不工作就不工作,抽空给他回个话呗。”妈说。
王老先生倒是个有趣的老头儿,如果不是分身无术,我还挺愿意去看看他。
第35天 平凡而伟大的普通人
七月二日星期三,第三十五天
护士雷切尔。
中午提前到医院上婴儿按摩课。上周三莱尼亚老师有事,停课一次,这周继续。
瓜达鲁普早已上过按摩课,这会儿在休息室小憩,也过来凑热闹。因为胖,胸脯宏伟,她将按摩用的洋娃娃放在胸口上部,不用手扶,洋娃娃也掉不下来,让人忍俊不禁。
课前,莱尼亚老师照例问大家最近贝比表现如何。结果,几位学生开始投诉,说这里没有冰箱,没有微波炉,不供应午饭,外面餐馆的食物好贵。妈妈们要在医院呆很长时间,还要给孩子泵奶。如果妈妈不泵奶,医院给贝比买奶粉吃,营养不如母乳,比起给妈妈提供一顿饭花费更多。
莱尼亚老练地拿出笔纸记录,挨个问妈妈们还有什么意见。我纳闷她怎么会管这些事,忽然想起来她是“儿童生活服务”部门的主任。
瓜达鲁普的嘴从来不会闲着:“看看这休息室的沙发有多脏,更别提还有外人来占用休息室,在这儿吃饭,在这儿睡觉,反而使得尼克由的父母没有地方坐!”
“还有厕所。”罗妈补充,“外面大厅的厕所很大,有的人图省事,就在这里上厕所,门上明明写着尼克由父母专用,他们就当没看见一样。他们不但用了,还弄得厕所很脏。”
“以后把尼克由厕所锁起来,钥匙放在前台管理,如何?前台认识尼克由父母,只有尼克由父母可以借用钥匙。”老师提议。
“那是一个办法。”大家同意。
“你呢,杰姆斯妈妈,你有什么想说的?”老师转向我。
休息室乱、厕所脏我能克服,我的问题是在尼克由里面。
“医生和护士一方面鼓励我尽量多泵奶,一方面希望多做袋鼠抱,可是到底什么时候做袋鼠抱好呢?”我尽量以平缓的口气说,“早上医生查房,大概有两个多小时不可以进尼克由,所以我都是下午来医院。下午护士要出去吃饭休息一个多小时,等她们吃完饭回来再做袋鼠抱,差不多是四点以后,有时候会更晚。如果我抱两个小时,剩下的泵奶时间就不宽裕了——要找奶泵、借屏风、消毒机器、清洗用具……经常是夜班护士来了我还没洗完工具。”
她连连点头,刷刷记录。
瓜达鲁普又开口了,未语先哭,我脑袋“嗡”地一下,标杆似的人物瓜达鲁普也哭了!我一直在向她看齐,二十三周早产儿的妈妈都挺过来了,我还有什么挺不过来?她都不怕,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但是瓜达鲁普哭了,她也有无助的时候,她也有难过的时候,她也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伤痛。我的眼泪跟着漫上来,我极力控制着不让它掉下来,只听见瓜达鲁普的只言片语:昨天晚上……有懒惰的护士插了胃管……他应该用奶瓶吃的……今天早上我发现他吐在枕头上……他是早产儿啊……
她最后一句话,惹得罗妈也抽泣起来。
她们两人同病相怜已久,两个贝比虽然不在同一房间,却是只隔了一道玻璃门的近邻;罗纳尔多住院五个月,卡洛斯住院七个月,那是她们相依为命的一天又一天!
我没见卡洛斯的爸爸来过,保罗说罗爸晚上经常来。有时候罗家买饭时会给瓜达鲁普也买一份;如果同时离开医院,罗家会开车绕道把瓜达鲁普送回家。
这是什么缘分哦!
我想起妇产科病房的小卷发非裔护士说的——上帝既然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一定有他的安排。因小牛让我结识这些平凡又伟大的普通人,是上帝的安排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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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切尔三点钟就让我袋鼠抱。是巧合,还是莱尼亚已经向尼克由反映了我的意见?
三点半到六点,要不是为了多泵会儿奶,我愿意抱到七点。血氧没有下降,睡得香甜,不愿意侧脸贴胸,一直把鼻子连同鼻子下的横梁顶在我胸前。
放回去时他醒了,乌溜溜的眼睛亮晶晶,左顾右盼像是在探索世界。即使我不是他妈妈,我也会说他是个漂亮可爱的贝比。我第一次发现,他虽然还很瘦弱,但已经长出了人样儿,不再是像et一样的外星小生物。
雷切尔没有马上关保温箱盖,没有那一层玻璃,看得更清楚更真切。怎么看也看不够!
他的手还是只有一层皮,手指令人担心地弯曲着,像风湿或肌腱劳损导致的无法张开伸直。我正想试试触摸他的手,他却自然地张开五指,食指摸着脸,若无其事地看着我。
他眯起无可挑剔的双眼皮,水汪汪的眼睛好像对我说:我会好的,我会没事的,妈妈不要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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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来呀,看他今天有多好。”保罗进门时,我赶紧叫他看,生怕他错过。
第36天 即使孕周大,有并发症也很危险
七月三日星期四,第三十六天
护士雷切尔第二天。
小牛像一尊小睡佛,恬静、怡和,眼睛安稳地闭成平直的一条线,圆脸蛋的弧线向下巧妙地收成一个俏下巴,下巴上一只浅浅的小酒窝,两片嘴唇是淡玫瑰色,微微张开,与插入嘴里的胃管和平共处。左手放在肚子上,手臂上埋着预置针;右手上举,手掌向外,如佛像的无畏印手势。
他动了动,两腿上提,又盘成交脚小佛状,两只手平举在耳畔。书上说,这是贝比觉得身心舒适时的常见姿势。
他忽地睁开眼,像仿真洋娃娃“吧嗒”睁眼一样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看了看我,举着的双手放下,抚着自己的弯上来的膝盖,似乎在问我:我很乖吧?
我很乖呀,我以后会更乖。
你最乖,全世界你最乖,你最美,你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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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不需要等到四点,泵完第一次奶就可以袋鼠抱。如果提意见这么快就会解决,我要对尼克由乃至这家医院的管理刮目相看了。
肤白唇红鼻子尖、扎了一根黄马尾的雷切尔,嘴里永远嚼着口香糖,慢条斯理地把孩子抱给我,刚把管线一根根连接完毕,一个技师推着机器进来:“哪一位是杰姆斯?”
如果要用仪器检查,医生头天会开处方下指令,护士在电脑中能看到。显然雷切尔忘记了。
雷切尔面有难色地问技师:“能不能晚些时候再做?才开始做袋鼠抱,抱进抱出有很多繁琐的工作。”
俄国口音的技师说:“他是我最后一个病人,做完他我就下班了。”
我问:“能不能让我抱着做?是b超,不是x光,我抱着一样可以在头上扫描。”
技师不同意。只能放回保温箱,又一番折腾。
做完b超,再大费周章地抱出来。换了水泡呼吸机后,床头柜大小的通气呼吸机仍在旁边摆放了几天,今日挪走了,保温箱后边的地盘显得宽裕了。但今天没有摇椅,只有冷硬的铝制靠背椅,硌得我后背生疼。加上雷切尔摆放的椅子与保温箱平行,我看不见保温箱右后方的监视屏,不知道血氧率的变化。
只要没听见警报就算好。
一会儿,腿坐麻了,胳膊僵了,忍不住动了动,黄灯亮了几次,终于,警报响起,红灯亮了,雷切尔说最好放回去。
放回去时,小牛醒了,眼睛又骨碌碌转来转去,好奇地环顾左右,像日本动画片里大眼睛小嘴巴的精灵。
他出生的时候没有*,过了半个月胸前若隐若现地有一点乳晕。因为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关注,我几乎忘了这件事。现在,可以确定他有了贝比应该有的小*。即使这没什么用的器官,我也不希望他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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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家看到黛拉回复我的邮件:“谢谢你为杰姆斯泵奶。”
白天我泵奶时她过来看,询问泵奶量,我很惭愧地说早上刚起床时能有六盎司,偶尔八盎司,其他时间都不到四盎司。她教我用手在我胸脯上按压:“泵奶时这样做会有用。”我说里面没有多少东西,六个小时泵一次会胀痛,两个小时泵一次就没有多少,每次泵奶都感觉在拼命地榨干自己。黛拉再一次告诫我:“拜托,请你千万不要六个小时泵一次,那样会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的。平时要多喝水,多喝汤,我会给你发一些链接,是斯坦福大学母乳研究方面的视频,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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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晚上十一点才回来,说跟罗纳尔多的爸爸在休息室聊了一会儿。罗纳尔多已经做了几次手术,主要问题是nec(necrotizing enterocolitis,坏死性小肠结肠炎导致的一部分肠道死亡,通常发生在早产儿或不健康的新生儿中,俗称肠道感染)。我马上想起姜华说过她南京表妹的双胞胎,二十八周早产,其中一个动过三次大肠手术,还有一次手术要等孩子七个月大时才能做。手术之前,有一截肠子露在体外,盖着纱布,家人每半小时清洁一次。我想想头皮都发麻。
下午,我听见新来的加勒比裔妈妈和一位菲律宾男护士的对话。男护士说:“我们通常要让贝比住到预产期才允许出院,但是,如果到了预产期体重少于四磅,还是不能出院……孕周当然很重要,孕周相差一周,贝比的情况也许会天差地别。但是,即使孕周大,如果有并发症也很危险。”
“什么并发症最危险?”她问。
“奈克(nec)。”
那时我的反应跟刚听到这个词的美国人一样——“脖子(neck)”?回家翻了书才知道这个凶险的nec是什么。
谢天谢地,小牛现在还没有发现肠道感染。
第37天 到了培养他吸吮能力的时候了
七点四日星期五,第三十七天
护士雷切尔第三天。
美国国庆节,全国放假,保罗晚上有夜班。
联邦法律规定,任何人被逮捕后,关押时间不得超过24小时,24小时内嫌犯必须要见到法官,法官决定释放、继续关押、可保释与否,而嫌犯见法官必须要有律师在场。保罗单位的律师们都要在晚上、周六周日、节假日轮流加班,以维护被逮捕者的基本人权,保证他们不被超时羁押。每到节假日,有重大游行、集会或街市,街头容易出现骚乱,被逮捕的人比平日多得多,工作量增大。
工作日的夜班是八小时白班后连轴转,再工作八小时,如果碰上一个没经验、头脑僵化、不熟悉法律条文的笨法官,凌晨一点都回不了家,第二天早上九点还要正常工作,常累得茶饭不思、六亲不认。所以能排在节假日加班,不论是白班、夜班都是幸事。
保罗早上十点去医院,午后两点去健身馆,五点开始上夜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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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的时候小牛的样子有些古怪,一条白布单搭在他脸上,几乎遮住他整个脑袋。转到正面才看见布单上绑了紫色的安慰奶嘴,塞在他嘴里。
前不久泵奶时,我看见黛拉拿着一个安慰奶嘴放进他嘴里,小牛不知道咂吧,奶嘴很快掉了,黛拉也没有勉强。
现在到了让他习惯奶嘴、培养他吸吮能力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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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鼠抱小牛还是头在中间,鼻子和横梁抵着我的胸,睡得真香,脸色也不错。保罗在的时候,忧心地告诉我很长时间没有泡泡冒出,不过血氧的指标还可以。他和我一样,对泡泡机究竟是怎么工作的不甚了解。
保罗走后,黄灯时不时闪亮,红灯警报偶尔骤起;除了血氧,呼吸率也有下降,心率不稳。阿加莎来查看,说泡泡不错,说明一直在呼吸吹出泡泡。那为什么监视屏上各项参数还不稳定?
抱了四十多分钟,菲律宾男护士说应该放回去,心率和血氧都下降了,这不是好兆头。
“妈咪,”他说,“我从来没有被安排护理这个贝比,但是他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血氧下降——这叫‘de-set’,心率下降——叫作‘episode’,这两种情况都是危险的。”
这两个英文词我都知道,它们的医学含义我却是第一次听说。我喜欢这位菲律宾男护士,能从他那里学到东西。
昨天,他护理b8的卡洛斯,卡洛斯有点小哭闹,他正经八百地对摇篮里的小卡洛斯说:“嗨,你该相信我,你要知道我在尼克由工作的时间比你妈妈的年龄还大。”瓜达鲁普三十五岁,护士哥竟在尼克由工作了三十多年,乍一看以为他也就三十来岁呢!
昨天他到处找他的眼镜,做细微护理工作需要戴的眼镜肯定不是近视眼镜。今天,他在近旁我才看出,他平头整脸的面庞其实也染了风霜,我相信了他有三十多年的工龄,和这里众多的菲律宾女护士年龄相当。
“你的眼镜找到了吗?”
“找到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端详小牛,“这个胃管好像滑出了一点,位置不对,应该换了。”
他拉出旧胃管,插入一个新胃管,小牛小脸涨得通红,嘤嘤哭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没有人会喜欢插胃管,马上就好了。”他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迅速插入胃管,把透明胶膜粘在下巴上,固定住。
“谢谢你!”雷切尔在护士岛的那边抱着一个贝比喂奶,远远地向他道谢。他做了份外的工作。
“不用谢,你也帮过我很多忙。”菲律宾护士哥朗声回答。
雷切尔那模样一看就是个傲娇的白人小姑娘,很难想象她在生活中与亚洲人有什么交集。但在尼克由,亚裔却是跟她能互帮互助的好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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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量从6毫升/小时增加到8毫升/小时,吐了三次。前两次小吐我都看见了,第三次他嘴里含着安慰奶嘴,我坐在保温箱后边,看不清他的脸,过了好一阵才看见另一侧吐了一滩在胸前,嘴边、脸上、脖子上都有。我告诉了雷切尔,于是喂奶机暂停。
第38天 我儿子是斗士,一生下来就是
七月五日星期六,第三十八天
黑人护士,不知其名,扎了一头数十根细细长长的小辫子。
血氧总是下降,我一直盯着屏幕,看着即时变化的几个数字,心力交瘁。不敢求做袋鼠抱,只求屏幕上的指标快点恢复平稳。
他左手摸摸肚子,摸摸胸口,摸摸下巴,右手扶着氧气管接头;眼睛睁开了,闭上,又睁开,又闭上,像黎明前的星星,暗淡无光。再睁开,无力地看我一眼。
妈妈,我难受,妈妈,救救我……
我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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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牛睡着了。
护士说,明天要在母乳里添加蛋白质,同时拔掉静脉针头。
不能袋鼠抱,有了空闲时间,我去外面走廊上的饮水机接水喝,赫然见上面贴了一张纸“暂停使用”。拐到休息室边的饮水龙头接了一杯水,瓜达鲁普一个人坐在休息室看手机。
“杰姆斯妈妈,你还好吗?”
我含糊地打了个手势,坐在她身边。
“这是卡洛斯吗?”
她把手机伸到我眼前,一张张给我翻看卡洛斯的照片。
“卡洛斯是几月份生的?”
“去年十二月。”
瓜达鲁普从去年十二月就天天跑医院,想想去年冬天的暴雪,那个风,那个冷,我比她运气好多了。
二十三周的贝比,是不是达到了早产的极限,要面临多少问题啊!卡洛斯已经做了多次手术,马上还要做一个手术。瓜达鲁普的压力比我们大,她强悍地坚持到今天。
“他有‘赫尼亚’。”瓜达鲁普说。我一脸茫然。“我给你看——”她指头在手机上滑动,一幅幅照片闪过,最后定格在小卡洛斯光溜溜的身体上。瓜达鲁普两根指头向外一抹,放大照片,我看见卡洛斯肿大的小**。这……应该是疝气吧?依稀记得以前一位朋友的孩子得过。
“杰姆斯今天怎么样?”她问道。
我叹一口气:“常有de-set,今天连奶也停了。”
“最近卡洛斯睡觉时也有呼吸停止的现象。”她说。我有些惊讶了,我以为卡洛斯已经过了危险期,他的监视器上很少有红灯警报。
“他做完手术也要停奶,做手术要输液,手术以后好几天不会给奶吃的。”卡洛斯早就用瓶子吃奶,然而,每做一次手术,上呼吸机、埋入静脉针头、插入胃管等等,这些都要重来一遍。瓜达鲁普已经处变不惊了。
“你很坚强,我佩服你。”我由衷地说。
她却说:“我为你骄傲,你刚来的时候很悲伤,但是你挺过来了。”听她这么说我很羞愧,一时间鼻子又酸眼睛又湿了。
“那——是什么原因导致你的早产?”想来我现在问她这个问题,她应该不会觉得唐突。
“宫颈提前打开了。上一次怀孕,十九周就流产了;这一次十七周宫颈缩短,做了宫颈缝合术,结果到二十三周,宫颈还是全开了,医生告诉我没办法了。我跟医生说,你他妈的给我滚到一边去……孩子生下来有心跳,难道我能说,让我的贝比死吧,不能!我要救活他!”
不知何时,保罗也出来了,在一旁默默听着。当瓜达鲁普说她做了宫颈缝合时,我看保罗一眼。
宫颈缝合没用?即使做了仍旧会早产?
怎么没有用?!推迟了早产时间,没有缝合后延迟的这几周,也许就没有卡洛斯;即使早产,晚一周,晚一天,带来的后果都不一样。
如果我没有听犹太女医生的话,坚持一怀孕就做宫颈缝合,或者坚持找一个肯为我宫颈缝合的医生,也许今天小牛的状况会完全不一样。
哪怕多为他争取一周呢!二十七周是分界线,在没有保温箱和呼吸机的从前,二十七周的早产儿也有生存下来的,因为七月儿自身已经初步具备存活条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在我听说姜华南京表妹的故事前,我以为只有早产一个月的孩子能活下来。
百感交集。
后悔已经没用了,当时患得患失就怕顾此失彼。做宫颈缝合手术是有风险的,尽管有90%的成功率,谁知那10%会谁的头上。我看到网上的案例报告,有一位孕妇刚做完缝合术就流产了。
人总是想趋利避害,但又如何预知后果,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趋哪个利、避哪个害呢?
内疚将是一只蜷缩在我心中某个角落的小虫子,时不时爬出来啃噬我的心,在我这一辈子里。
瓜达鲁普心中有那一只小虫吗?
把虫子赶走吧,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做——拯救贝比,拯救我们早到的天使。
瓜达鲁普几乎成为尼克由的编外护士,也是久病成医的早产儿专家。我问她,卡洛斯有没有脑出血?她说有的,两侧都是三级,不过现在淤血已经消失了。
我黯然:“杰姆斯是四级。”
她又翻出手机照片,一位妈妈和推车里的贝比,看起来妈妈快乐,贝比健康:“这个贝比也是四级脑出血,他在你来之前出院的。这是他妈妈刚发给我的。”
看着照片心下稍许宽慰,我也会有那么一天吗?
“可是杰姆斯头大,又大又长,好像不太正常。”我又说。
“那大概是因为呼吸机,通气呼吸机往里面送气,贝比的头软,会有影响。卡洛斯以前头也长。”她说。卡洛斯的头确实有点长,但是小牛的脸小,更显得头长且大。
“我现在要进去告诉卡洛斯,”瓜达鲁普费力地站起身,“我的儿子是斗士,他一生下来就是斗士,我永远以他为豪。”
半美国化的瓜达鲁普的心理跟我不一样,我是非常地不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