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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无惧     拿什么拯救你一早到的天使txt下载     拿什么拯救你一早到的天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天 舒服了。这小小的人儿还挺挑剔

    六月七日星期六,第十天

    保罗早上去健身馆健身,然后从那里直接去医院。健身馆在他办公室附近,方便他下班后健身,偶尔不太忙,午饭时间也可以偷空健身。周六、周日就麻烦了,还得像上班一样坐地铁去健身馆,健身完毕回到家通常都是下午一两点。所以,他下午一两点后才能到医院。

    护士卡罗。

    今天的护士大妈卡罗微胖,干草黄的头发全梳到脑后扎了一根细短马尾,露出圆圆的脸盘。她不像雪莉年轻麻利,但也让我做了袋鼠抱。

    最初,小牛的右脸伏在我胸前,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竟把头仰了起来,像一只小乌龟在抬头,然后他换左脸伏在我胸前。还是觉得不适,鼻子上的氧气管让他进退两难,后来他终于找到合适的姿势,以正脸对着我,下巴抵着我的胸口,两手抠着我的胸,两条青蛙腿蹬着我的肚子,舒服了。这小小的人儿还挺挑剔的呢!他眼睛眯缝着,小嘴啧咂有声,好像想吃东西,可是他的嘴小得大约只能放进一粒黄豆。

    想多抱一会儿,又担心他会冷。尼克由一年四季保持恒温,夏天到了,中央空调送出冷气,总感觉暗处有阴风。卡罗量了他的体温,36.1c,放回保温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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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随身带了坚果,不能在尼克由里面吃饭,只能吃这样不起眼的零食——泵奶特别容易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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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罗没有坚持换班后再进去。两三点来,在尼克由待了几个小时,算是过了瘾。

    回家的公车比较顺利,转车对接无缝,七点半到家。可以多歇歇。

第11天 今天要换CPAP,让他自己呼吸

    六月八日星期日,第十一天

    保罗还是从健身馆去医院,先我十五分钟到达。

    护士卡罗。

    卡罗看见我进去,招呼道:“妈咪来了!等会儿医生会来跟你们说,贝比今天可能要换cpap ,让他自己呼吸。”

    我心跳了一下,啊!今天是小牛的大日子!从他生下来到现在,一直戴着有创呼吸机,导管从鼻孔伸进喉咙里,通过外力向他的肺输送氧气。导管进入得太深,可能造成喉咙的损伤,故称有创呼吸机。cpap(continuous positive airway pressure)是机器将持续的正压气流送入,维持一定的气道正压,保持呼吸道通畅,促使肺部张开,但主要依靠他自主呼吸。如果他自己的力量不够,血氧下降,cpap呼吸机可以根据预设的频率进行必要的机械通气,所以cpap 也叫无创呼吸机——我临时抱佛脚学来的知识。

    呼吸,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生为一个人最最简单的事,早产儿都要经过一番努力才能做到。

    卡罗说,她要去吃午饭了,照看贝比的事托付给其他护士,有什么问题可以找她们。我本想要求袋鼠抱,考虑到卡罗动作慢,只能等她回来再说。

    卡罗走之前打电话通知医生父母已到,乌力破医生出现了,他问我们会待到什么时候,保罗说七点。乌力破说,那好,等一会儿给婴儿换cpap。我点头,不想对他有什么表情。

    医生护士都走了,我坐在保温箱正面细细打量小牛,他跟第一次见面时不一样了,还是那样皮包骨头,可胸前皮下的肋骨、膝盖骨两边陷下去的窝窝不再那么清晰,肚子也不再扁扁得快凹下去。肤色还是暗的,但不那么黑了,这几天护士们仍给他照紫外光去除黄疸。左手在输液,导液管上挂着一只白色小塑料板,在需要时可用来卡住导液管,暂停输液。他竟将小白板抓在手中,好像抓着一只玩具。胸前还是两个传感器贴片,另一个金色心形的传感器贴片在肚子上。腿上缠着血压计,脚上包着纱布,渗出一点血色,今天又抽过血了……

    卡罗回来以后做常规护理,要我们回避。“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我略带抗议地说,以前的护士都没让我们回避。卡罗不为所动,嘟嘟囔囔:“父母们不喜欢看。”是她不想让我们看吧?

    护士作风各不相同。有依莱娜、雪莉那样的护士,在尼克由的时间就显得不那么漫长,不在尼克由也觉得放心。前两天小牛脸上有冻疮一样的红斑,紫外灯照射下特别明显,问别的护士,答曰:没什么,会掉的。雪莉却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是给有创呼吸机换干净鼻管时,脸上涂了些碘酒——特意撕开一个碘酒纱布袋给我看。雪莉理解一点小问题都会引起父母的不安,她做护理时从不让我们回避。

    卡罗做完护理,几个医生鱼贯而入,我们更不能进去了,医生们的操作是必须回避的。今天肯定做不了袋鼠抱。

    我们从走廊的小圆窗看进去,保温箱盖打开了,墙上一盏可伸缩壁灯拉过来,雪亮的灯下,医生护士围成一圈,我只认得那个在我魂不守时见过的女主治医。

    大约半小时过去,保温箱关上,医生们离开,卡罗示意我们进去。

    我伏在保温箱盖上,看见小牛戴了一顶本白色的棉线帽,帽沿太低,压住眼睛。他眼睛紧闭,被刚才一番大动作折腾得太累睡着了。插进他鼻子的那根管子没有了,换成一支横在人中处的粗管,中间有两个小烟囱,开口浅浅地伸进鼻孔,两端各连一白一蓝两根管子,像京剧穆桂英挂帅后头上的两条长翎,在保温箱顶端汇至一处,从小孔伸出。嘴里的胃管依然在,下巴上多了一条白胶布,两头向上提,压住白、蓝管,最后粘在帽子上。帽子的作用不是保暖,而是为固定白、蓝管的胶布落脚。

    我把帽缘向上拉了拉,不想他睁眼时什么都看不到。

    孩子,我们攻下了第一个小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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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孩子的状态,最左右我情绪的是回家的车况,那决定了我是站在街边干耗着等车,还是能早点回家躺着歇息。下午我去医院时,下了b9在b1站牌下等转车,一个过路的加勒比女人对我说,前面有街市,不会有公车啦。周六、周日常会有街市,封锁街道,公车改道,但站牌没有贴通知,也没见前面的街道有路障。万一没有车我也只好走去医院了,幸好b1很快就来了。

    晚上公车的准点率较之白天低很多。晚上回家,b9很久不来,我又怀疑前面真的有街市车绕道了。我们等得后面的犹太餐馆都快关门了,车还不来,最后只能抬脚走路,刚走一站多,两辆b9呼啸而过。

    这样的事我们正在习惯,这样的生活我们正在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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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收到保罗小弟弟转来五叔的邮件:五叔的儿媳妇在六月五日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据五叔说是孕周29周。五叔他们从加州自己家赶到拉斯维加斯儿子家,在医院看到了新生儿。五叔以他们李家乐天派的风格写道:医生说了,没什么可担忧的。

    如果我没有现在的经历,会信以为真。

第12天 睡吧,睡吧,甜蜜的宝贝杰姆斯

    六月九日星期一,第十二天

    下午在家附近办了两件事,3:10才到医院。

    苗条清秀、长了小翘鼻子的黄发护士雷切尔嘴里嚼着口香糖,检查了我手腕上的id。

    看见小牛的第一眼,我又飙泪。孱弱的身躯,无神的眼睛,时张时合的小嘴,像一只刚出生的小动物。我的小老鼠,我的小熊猫,我的重伤病员,你这样气息奄奄、命若游丝要多久?

    雷切尔嚼着口香糖问我:“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问题。”我头也没抬,我的问题你回答不了,只有上帝才能回答。上帝啊,你在对我们做些什么?你干嘛不让我和孩子一起去死?

    我痴坐在旁边,他睡着了。

    睡着的时候他竟会动,小手轻轻举起,又轻轻放下,有时做出印度舞蹈家跳舞时的美丽手势,有时将食指杵着下巴,像是若有所思。

    他的一只脚压着另一只脚,像是一个交脚的小佛,怡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喉咙里有微弱的痰音,像溪流在河道里遇上了石头,他的鼻息却是流畅的均匀的,竖琴独奏曲一样悦耳。

    他知道我的消沉悲伤而展现给我的吧?

    “我可以抱他吗?”我问雷切尔。

    “他刚刚换成cpap,我不想让他有太多的活动。”雷切尔说,也许是医生的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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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罗五点多来。雷切尔向他介绍情况:早上给贝比洗了澡,换了床垫床单,换了干净的帽子,给他用母乳擦了嘴唇,在他输的药液里加了*刺激他,鼓励他自己呼吸……

    这些事雷切尔没有向我介绍,保罗看起来是个更容易交流的人吗?

    保罗又唱了《甜蜜的(亲爱的)宝贝杰姆斯》。我总听他唱rock,以为是山上的岩石,总算听清他唱的是rock-a-bye,意思是“睡吧”——rock-a-bye sweat baby james,睡吧,甜蜜的宝贝杰姆斯:

    从前有一个年轻牛仔,住在大山里

    马和牛群是他唯一的伴侣

    他白天在马鞍上放牧,夜里睡在峡谷

    等待夏天到来,他的牧群要转场

    当月亮升起来,他坐在火堆旁

    想着姑娘和啤酒,一杯又一杯

    他闭上眼睛,牧犬们也进入了梦乡

    他唱起了一首歌,温柔又清晰

    好像有人能听见一样——

    “晚安,月光女神

    睡吧,甜蜜的宝贝杰姆斯……”

    这首歌的词曲作者和演唱者是杰姆斯??泰勒,生于麻萨诸塞州波士顿,与麻省长大的保罗是同乡。杰姆斯??泰勒从1970年代走红至今,是民谣摇滚音乐的代表人物,多次获得格莱美音乐奖。《甜蜜宝贝杰姆斯》被视为民谣摇滚的经典之作。

    “你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保罗一定怀着无比的耐心,期待小牛长大后跟说这一句话。

第13天 贝比很调皮,不像看起来那么弱小

    六月十日星期二,第十三天

    我让保罗今天不要去了,经常是他到医院已快到七点,等护士换班耽误半个多小时,再进去只能待一个多小时,然后花比白天多一倍的时间坐车回家。

    我查了站牌下的公车时刻表,七点以后,医院门口的b1差不多二十分钟才一班,转车回家的b9七、八分钟一班,却非常不准时,比b1等得更久。他上八小时班再去医院待两三个小时,回到家将近十点,晚饭要么在外面胡乱将就,要么很晚回家累得已没有胃口,长此以往,怎么吃得消?他应该回到正常的生活秩序,正常的作息规律。

    他每年例行的体检时间也到了,医生助手几次催他去验血,有些常用药吃完了,不体检医生就不会开处方,没有处方就不能续药。

    昨晚他终于同意去看医生、体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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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第一次见到小牛没有流泪,坐在保温箱边呆望着孩子。

    年轻护士妲柔一脸善意地问我有什么问题,我不问好像对不起她:“有什么新消息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今天能不能喂奶要等医生的指示。”她不是印度人就是巴基斯坦人。

    “好的,谢谢你。”

    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开,我这才发现她身怀六甲,我的肚子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她现在这么大。

    昨天小牛嘴唇上有白色干浆糊一样的东西,粘着不掉,是用母乳擦嘴板结留下的吗?我用纸巾沾了水擦,擦不掉,还弄得孩子不舒服。今天小牛的嘴很干净。

    妲柔痛快地答应我做袋鼠抱。换成cpap以后,抱孩子更不方便了,原先鼻孔只插进一根管子,现在有两根小烟囱,动不动就滑脱出来。妲柔先把小牛及身上连着的一堆管线放在我怀里,再把小烟囱横梁和白、蓝两管接上,每根管子有自己的弹力,小牛的头被管子的力量牵扯,很不舒服,发出“啊啊依依”的细微哭声,虽然跟足月儿比这哭声像蚊子哼哼,但已是一个进步,我第一次听见他发出这么大声音。

    五点,放回保温箱,妲柔做常规护理,吸痰之后,用棉签蘸了一点油脂涂小牛的嘴唇——可能是凡士林吧,接着换固定白、蓝管的胶布,将cpap扶正粘稳。小帽子下小牛的脸蛋像个小苹果,即使仍像伤员,也是个可人的小伤员。

    妲柔把胃管拉出来,取了一根新的来,末端按在鼻尖,以胃管丈量鼻子到耳朵的距离,再从耳朵量到肚脐,她看看胃管上的刻度——17公分,那是要塞到胃里的深度。我骇然,想象不到要塞进去那么长。妲柔把胃管伸进鼻子,婴儿的鼻子短小,鼻孔里面看得很一清二楚,她持续不断地将胃管送进去,当数码17到达鼻孔时,停住了。她撕下一个标签,写上时期和时间,粘在胃管上。“如果没有意外,两三天更换一次。”她给我看旧标签,果然是前天的。

    “会有什么意外?”我问。

    “比如,里面脏东西太多;比如,他把胃管拉出来……”

    “他会拉出来?”

    “他我还不知道,但我照顾过的贝比都拉出来过。”妲柔露齿一笑,“贝比很调皮,他们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弱小。”

    我想起来了,瓜达鲁普告诉过我,卡洛斯曾把cpap拉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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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点保罗来后,我就走了。他早上到离单位最近的曼哈顿下城验血点抽血,但地铁到杰街时,他不得不下车,去了一趟办公室,便秘解决了。

第14天 贝比,我可以给你按摩吗?

    六月十一日星期三,第十四天

    中午十二点有婴儿按摩课,十一点我带了些零食离开家去医院,到医院的时间只够我进去看一眼小牛。授课地点是休息室,罗纳尔多的家人在等上课,我还以为她们早就学过了。

    老师驾到。她是一个珠圆玉润的美丽女人,给我的名片上印着:

    莱尼亚??白塔慈,专业研究硕士(mps),哺乳咨询师(lcat),注册“儿童生活”专家(mlls)。她也是这家医院“儿童生活服务”以及“儿科诊所服务”部门的主任。

    只知道有mba(工商管理硕士)、mpa(公共管理硕士),这个mps(masterprofessional studies)还真是第一次听说(注,mps跟注重理论和研究的传统硕士学位不同,侧重于传授实践能力和经验,多为一年学制。)

    看来今天就我们三人上课了。先一轮自我介绍,我简单快速地报了姓名。莱尼亚例行公事地问每个人为什么你要来上这个课,我神色萎顿敷衍地说,也许哪天我能用上这些按摩技术。我的思维停滞在保温箱里连碰都不敢碰的孩子身上,延伸不到他能让我按摩的那一天。

    罗纳尔多家已经过了五个月医院生活,心理上强大多了。罗纳尔多的小姨——被保罗称为小姨——自我介绍时却说她是罗纳尔多的姐姐。上一次家庭互助会上我听她说是sister(姐妹),但没听清是谁的sister,加上她体型胖大,面相成熟,也就相信了保罗所说——他进来出去都跟她们打招呼,闲聊几句。

    莱尼亚老师分发了学习资料和洋娃娃,大娃娃比百日儿还大,小娃娃也将近一尺高——即使最小的娃娃也比保温箱里我。的娃娃大。老师拿出一瓶杏仁油让我们涂在手上:“也可以用蔬菜油,但不能用橄榄油。橄榄油的亚油酸含量低,油酸含量高;亚油酸可以加强贝比的皮肤屏障,即锁住水分,而油酸可以使贝比皮肤更具渗透性,也就是会增加皮肤的水分流失,所以橄榄油不适宜用来给贝比按摩……”她说得复杂,我听得费劲——一堆耳生的化学名词。不小心把杏仁油挤多了,满手都是,老师赶快拿纸巾给我,罗妈豪气地伸过两根粗粗的胳膊:“给我,给我。”我把一手的杏仁油都抹在她胳膊上。

    看着资料上的图片,听着老师的讲解:“要等婴儿情绪好时按摩,他哭的时候、饥饿的时候、烦躁不安的时候都不要做。”老师用洋娃娃演示,“按摩时可以把他放在床上、沙发上,或者塑料垫子上。首先要征求同意——”她对着洋娃娃煞有其事地摊开两手,“贝比,我可以给你做按摩吗?”

    我们大家跟着照做:“我可以给你做按摩吗?”我心里暗暗惊奇西方人对一个小婴儿的意志也表现出尊重的态度,哪怕仅仅是形式上的,而不是我想做就做,我要做就做。我曾在超市看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爸爸带着两岁大蹒跚前行的女儿,告诉她能去哪儿不能去哪儿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像对成人一样一口一个“请”、“谢谢”、“对不起”。

    小婴儿不会回答,也许不哭不闹就是回答,可以开始了。先学腿脚按摩,然后是肚子,以后还有胸部、胳膊、手指、脸部、背部。这不是高精尖技术,一学就会,难的是在以后日复一日的具体操作。为了方便记忆,有些按摩动作起了花哨的名字:“印第安挤奶法”、“瑞典挤奶法”、“太阳和月亮”、“我爱你”等等。

    半小时的课结束后,我吃了一些自带的坚果和水果,进到尼克由。

    护士妲柔。

    不知为什么,小牛好像一直在挥手踢脚地挣扎,发出细微的咿咿嘤嘤哭声,小脸扭曲着。妲柔当时不在,我问卡罗他怎么了。“他很好啊,他在哭。”她随意地说。

    同样的问题再问妲柔,她回答得就让人能接受:“如果他能哭,他一直在动,这是好事,如果他完全不动不哭就不好了。”话虽如此,可看着他受罪的样子,我还是不能无动于衷。

    “昨天给他喂奶后,他的心率和氧气都下降了,所以今天停止喂奶,只用奶汁给他擦嘴。”妲柔继续说。连吃奶这样生而为之最自然最本能的事,对早产儿也是挑战,巨大的挑战。

    “我带来的冻奶,你有没有放进冻箱?”我问妲柔,上课前我把冰盒放在尼克由冻箱上面的流理台了。自从开始给奶,我每天带十二瓶奶过来,家里的冻箱快满了。

    妲柔开冻箱门,冻箱有8格,每格贴着床位号和婴儿的名字,b10我们家的那格挤满了,外面几瓶简直是硬塞进去的。今天停奶,没有消耗,新带来的奶能放进去吗?

    “这里的冻箱满了,我把你今天带来的奶送到安奈克斯(annex)去了,那里有个大冻箱,温度更低,能保存更长时间。”

    我又茫然又释然:不知道安奈克斯是个什么神秘地方,但有地方存奶总是好事。不能给奶,但必须泵奶,奶瓶有增无减,如果家里冰箱放不下,b房间冻箱也放不下,我该怎么办?很现实的问题。安奈克斯的冻箱是问题的答案。妲柔看着我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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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拉告诉我,一旦开始喂奶,一天喂八次,你就要泵八次。我有些不堪重负了,六次已经到了我的极限。我说:“前几天泵六次,每天量很少,只有半瓶,还不如少泵几次,每次量多一些。”

    “不!”黛拉几乎叫起来,“不可以少泵,泵奶次数少奶量会慢慢减少的。泵奶就是对*的刺激,就像贝比吃奶一样,告诉你的身体,我很饿呀我很饿,泵奶次数越多,身体生产的奶越多。”

    黛拉是对的。如果不按时泵奶,*会发硬胀痛,泵出的奶像水一样稀清,远不如以前浓黄。有一天晚上少泵一次,早上起来*疼不可当,用热毛巾敷,努力按揉,泵完两次以后才好转。如果减少次数,最初的一两次奶量是显得多了,但一天的总量却在慢慢降低。

    “你每次最少泵三十分钟(注,两边同时),要多喝果汁,多喝汤喝牛奶,泵奶前洗个热水澡。”瓜达鲁普补充道。她早上四点起床泵一次,八点泵一次,然后就到医院来了,半夜十二点回家。跟她比,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向妲柔申请做袋鼠抱,小牛没有哭。一小时后,血氧和心率都下降了,放回去。

    四点回到家,全身酸疼。在尼克由也只是坐着,为什么我总是感觉累?趁晚饭前的空档,躺下睡觉,都不想起来吃饭。

第15天 活不下来?我不考虑这种可能(上

    六月十二日星期四,第十五天

    今天是剖腹产后二周,回医院复查。按照出院单上的地址找去,诊所在离医院不远处罗马复兴式的连栋房里。医院本身有三栋大楼,有空中廊桥隔马路连在一起。周围一排排一列列三四层高的民居里,有不少房前挂着医院的牌子,是医院某一个部门的某一办公室。租用附近的民居,较之再盖一座大楼,对医院也许是更便宜更方便的做法吧。

    9:40到达,接待员要了我的保险卡,给我一套表格。我正填表,她却开门出去了,这下十点也看不上医生了,晚看医生就得晚去尼克由,我一分钟都不想多耽搁。她出去二十分钟,回来十分钟后才开始处理我的资料,叫我过去,还我保险卡。“我们不接受你的保险,不过你是急诊进来的,可以管一次复查。”

    我听得云里雾里,在医院剖腹手术都做了,也没说不接受我的保险;不接受保险为什么医院又替我约在这里复查?因为急诊,保险又可以付费?医疗保险的事我从来都弄不懂,只能听之任之。

    这个诊所的候诊室有二三十个座位,病人很多,不少妈妈带着孩子来,亚洲、拉美裔新移民居多。我忽然想到这里可能只收白卡、红蓝卡,属于政府支付的医疗保险卡,我的医保是保罗公司购买的商业保险,怪不得不接受。

    接受白卡、红兰卡的医院和诊所不一定医生水准就低,但病人多,环境差,管理与服务跟不上,效率低。等了一个小时,一个俄国女医生叫我进去,我正庆幸没让我等两小时,她却只量身高称体重、量体温测血压。我再次向她确认保险的事,她说:“你在医院做的手术,所以我们有责任再检查你一次。”这样解释合理多了,但到底谁付钱呢?我的保险还是政府?

    她叫我出去等医生叫名字,敢情她不是医生。

    又过了一个小时,才有一个长发白人女孩出来叫我,态度好热情嘉,我特别确认了她穿着的是医生的蓝制服,但怎么看怎么像实习医生。进了房间,她让我上检查床坐着,即时看电脑里我的病例,边看边问,我从头到尾汇报一遍。小医生没说别的,帮我揭掉了刀口上最后一层网格胶布。

    其间她出去两次,最后一次有一位印度女医生跟了进来,叮嘱着她什么。一看面相,就知道那才是真正的有行医资格的大医生。大医生首肯了,小医生才算完成对我的检查。

    “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小医生说出结束语。

    我胳膊上的紫斑还在,我想知道到底是哪种药引起的。小医生妹妹只是怜惜地捧着我的胳膊:“哇噢——,会消失的。”

    “那剖腹产之后,什么时候可以再怀孕?”

    “三个月。”她可爱地眨眨眼,想了想又说,“三个月到六个月,我知道你已经等不及了。”

    我吃了一惊,美国真这么不同凡响吗?同样是腹腔镜手术,我在国内做,术后住院一周,出院后休养一个月;在美国做,当天出院,第三天开始做饭做家务。我听国内医生说过,剖腹产之后,两年不可以再怀孕,否则会有*开裂的危险,我只是想验证美国医生的说法。

    出了房间,小医生让我在走廊上等她给我开下次复查的单子(下次不会来了),她回来时更正了刚才的说法:“我问了主治医,她说下次怀孕要等一年。”

    是那位印度女医生吗?这话才有点靠谱。

第15天 活不下来?我不考虑这种可能(中

    出诊所是已经一点了,下午三点有医生护士专门为我们开的会议,想起来就心神不宁,像等待出庭宣判。这两个小时,回家只够打个转吃口饭,还得是公车顺利的情况下。只能在这里随便吃点什么。

    医院门口有一家中东餐饮车,三五个医生模样的人排队买午饭。平时我很喜欢中东、印度食品,怀孕后对生洋葱的辛辣敏感了,吃完肚里火烧火燎。街角有几家小餐馆,我进了最大的一家,玻璃柜台里放着做好的面点,还有分门别类装着各种蔬菜、烤鸡、熟豆子、火腿丁、炸面包丁的几十个方盒,顾客任点所需,服务员把所有食材装进大碗,浇上酱汁一拌,便是美国人最喜欢的沙拉。对我来说那就是凉拌菜,怎么能把凉拌菜当一餐饭?

    其余几家餐馆是汉堡、披萨之类的快餐,看都不用看,我只想喝一碗米汤粘稠、米粒稀疏的热粥。最后只好胡乱买了一杯卡布其诺,一块布朗尼,卡布奇诺甜腻得让我有点恶心。

    安大姐说过,哪里最爱国?胃最爱国。是的,无论身在何处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胃。

    吃完东西去尼克由,早上七点泵奶,早该泵第二次了。门口的接待员检查我的腕带:“b房间?对不起,b房间现在有procedure,不能进去。”procedure是怎么回事?经常有这样的事,一个英文单词,知道它的一般意思,却又不知道它当下的意思,因为缺少实际生活经验。

    我用休息室的电脑搜索,查到的大致解释是:动刀切开皮肉的叫surgery,没有切口的手术叫procedure,内窥镜、心脏导管插入、拔牙补牙这些都是procudure;surgery只有被认证的手术医生能做,procedure可由医生、护士和其他各种医疗保健技术人员执行。

    我去柜台想问问procedure结束了没有,双开的内门打开,一个黑衣长袖长裙戴眼镜的女人出来,看见我就说:“三点钟有父母会议你知道了吧?别担心,会有翻译来的。”我脑子飞快地转了转,想起她的名字——媞克瓦,对,是她,媞克瓦??温伯格。她好像是尼克由的病人代表,据说她有两个孩子曾是尼克由的病人。她的栗色头发长及腰部,但没有长发飞扬的飘逸,显出一种图省事的随意,一条宽宽的发带箍住头发;眼镜也不讲究,最普通最老式的那种;她并不胖,下巴却跟脖子连在一起;个子算高的,走路姿势有向前奔的倾向,加上她长及手腕、脚踝的衣裙,使人不容易忽略她的身影。

    ——哈希德犹太人,她的长相,她的装束,都说明了她的身份,但她却没有哈希德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和骄傲,倒有点工会大姐自来熟、好说话的劲头。媞克瓦,还有我在妇产科见过的哈希德病人代表、哺乳专家,跟在街上碰到的哈希德犹太人不一样。她们纠正了我对哈希德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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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点,procedure结束,我进去。保罗打电话说他在路上。

    三点,与会者出现在医生办公室隔壁的小会议室,有主治医生——感谢上帝,不是乌力破,而是一位相貌堂堂、中东面相的大叔、小医生、媞克瓦、一位非裔女护士、参加过家庭互助会的老太太。尼克由大门外走廊的墙上有一些照片,其中一幅照片是老太太正向人介绍尼克由。我特意看了,她名叫司彤乐,是护士经理,相当于国内的护士长吧。她专职管理,不做日常护理工作。

    会议室仅能放下一张小长桌,几把椅子,一台屏幕很大的电脑在窗边的木台上。我们几个人坐下后,房间满满当当,后面新来的两人只能坐在门口,门都关不上。其中一位是亚裔女孩,可能是从其他部门临时找来当翻译的。

    中东大叔的名字叫布塔达。后来我在医院网上查到他的全名叫阿鲁克??布塔达,毕业于迈杜古里大学医学院。他的名字十足印度味,而迈杜古里却位于尼日利亚。他可能来自非洲的印度家庭,我最喜欢的“皇后乐队”的主唱弗雷迪??墨丘里也是生于非洲(桑给巴尔)的印度人。印度人和中国人一样,足迹遍布世界,天涯海角都能生根发芽,在哪儿都不会失去进取心。自在美国当住院医起,布塔达医生已有二十一年从医经验,现为尼克由的主任医生,即尼克由的最高领导。

    布塔达医生全面综合地介绍了小牛的情况,虽然没有更新的信息,但因医生的态度与语气不同,听起来跟乌力破说的像是两回事。要点在几个方面 :

    ——呼吸:已经由有创呼吸机改为cpap;

    ——心脏:未闭合,有回声;

    ——大脑:有出血,四级。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脑出血,因为会引起脑积水;

    ——进食:通过胃管母乳喂养,但时有中断……

    布塔达医生口气温和,措辞婉转,说可能会怎么样怎么样,时间会告诉我们什么什么,不像乌力破一锤子砸死所有希望。但他也提到有一个孩子当时仅有早产儿的常见症状,但出乎意料地几天后死了。“每一个贝比都不一样。”布塔达医生说,我已经听医生护士们重复多次这句话,现在只能“尽人力,听天命”。

    父母一方都是保罗在提问,他专门买了一个笔记本记下想要问的问题。对他这个什么都大而化之、简而化之的人,生活中只有工作、钓鱼、健身三件事的人,总算有一件事能让他放下其它,全神贯注其中。

    医生的介绍涵盖了大部分问题的答案。保罗最后红着眼睛哽咽着问:“有没有可能,他活不下来?”布塔达医生断然回答:“我不考虑这种可能性。”

    布塔达医生,从印度到遥远的尼日利亚,再从尼日利亚到美国,读了多少年书,看过多少贝比,研究过多少病例,这漫长的历程仿佛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积累——坚定地告诉我们:“我不考虑这种可能性。”

    会议临近尾声,布塔达医生要我们的手机号以便联系,我一时间竟然想不起自己的号码,尴尬地愣住了。媞克瓦打圆场:“是的,谁也不会给自己打电话。”不是脑子不好,是心不好,听到保罗问医生他能不能活下来,我的心脏就感觉到异常,像一把匕首插进心里,一阵阵绞痛,我感恩布塔达医生的信念,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万分之一的事也会发生。

    心脏越绞越紧,像有一把螺丝刀在里面转动。我胸塞气闷,把斜挎在身上的包取下来,手放在保罗腿上,想告诉他——我难受……但是会议还没结束,模模糊糊看见布塔达医生的脸,护士的脸,他们脖子上挂着的听诊器,我想让他们来听一听我的心跳。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打湿了我的脸,对面的媞克瓦看我神色不对,忙问你要喝点水吗?我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流出,我靠在保罗身上说我的心脏不舒服。医生、护士、社工们起身的声音,有人在用房间里的电话给急诊部打电话,司彤乐拿起我的手腕搭脉,保罗问:“她的脉搏正常吗?”她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叫去听电话。有一个女声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好些。”我有气无力地回答。“你最好躺下。”她说。是的,我只巴望有一张床躺下,这是唯一能让我舒服点的办法。

    大家都退出去了,只剩保罗用胳膊环抱着我,我听见他轻微的抽泣。这是第二次他搂着我。上次家庭互助会时我一开始流泪,他就搂着我的肩膀。这个人平时总是走他自己的路,把我甩在后面;购物时我提了一堆东西,他视而不见;跟我去买菜,我转个身他就没了影;我站在高处打扫卫生,让他打下手帮着洗个抹布递个东西,只洗了一次人便消失……但这时候他会搂着我,让我不至于垮下去。

    几年前,公公病重,我们赶回波士顿的医院,婆婆已经在医院守护多日。保罗进去看见他衰弱的父亲,悲苦无助的母亲,上前一把抱住他母亲。他母亲从来没有享受过他的亲近,被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时候太多了,只要还没有吹胡子瞪眼就算态度好,忽然被他熊抱,都有些受宠若惊,一动不敢动,有护士进来问询,她老人家只能从她儿子抱着她的两根粗胳膊的缝中露个小脸回话。

    有推车来了,我躺上去,氧气罩捂上来,穿过走廊,拐弯,进电梯,保罗残兵败将一样提着他的背包和我的包跟在后面。电梯下了一层到半地下的急诊大厅,这里像战地医院一样有很多床位,一览无遗,蔚为壮观,虽然不是所有床上都有病人。

第15天 活不下来?我不考虑这种可能(下

    美国看医生要预约,如果有了急症,家庭医生那里打个电话也许能马上去看,专科医生就不行了,只能去急诊。在急诊室,如果不是头破血流、呼吸困难、疼得满地打滚,要等多久就难说了。两年前,我跟安大姐送她女儿安妮去急诊,在春田那样的中小城市,急诊室只有一个小候诊室,屈指可数的几个病人等着。我们七八点去,十二点以后安妮才在里面打上点滴安顿下来。

    今天要是让我等四五个小时才看上医生……

    有护士来告知:“ekg马上来。”说着就在我身上贴带纽扣的小圆胶布,连接电线。我问保罗ekg是什么,他说是检查心脏的机器。电线连上机器,心电图突突突突地冒出来。另一个护士过来跟保罗说:“你们有医疗保险卡吗?有些表格要填。”保罗跟着护士去了。

    大概心电图没有异常,过一会机器关掉,电线取下来。有人将我推离大厅,来到一个布帘隔离的小间,护士送进衣服让我换上——熟悉的系带罩袍,橡胶纹底袜子,用来装私人衣物的医院大塑料袋。换完衣服,护士扎针,预置针管,我出院才两个礼拜,又开始经历医院的各种程序。

    保罗坐在床边的折叠椅上,历史一次次重演,几次小手术的恢复期他都是这样在小隔间陪着我。“他们没有说,但很可能是panic attack(恐惧症)。”保罗说。他不是一个容易情绪低落的人,从来都是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现在拎着包跟着医生团团转,早产三个月的孩子在重症监护室,妻子在急诊室。我忍不住要同情他了,他却微笑着回味:“今天我第一次听见了小牛的哭声。迪斯尼动画片里有生活在花朵上的小人,坏猴子想吃掉他们,只有大象才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我就是大象,我能听见花朵上小人的声音。”我一点都笑不出来。

    一男一女两个医生进来问话,女医生漂亮得像个演员,当医生简直浪费了美丽的资源。男医生了解了大致情况,得知是在尼克由跟医生开会时发作的,问:“有什么突然的坏消息吗?”保罗说:“只是例行会议。”女医生告诉我:“等会儿给你拍个x光,还要验血,看结果才能决定是否让你回家,最少要六个小时。”

    他们都没问我以前有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事。

    怎么也要待到九、十点。我让保罗去尼克由看孩子,或者到外面转转,吃个晚饭,在这小隔间里,他会憋闷坏了。

    两个黑人男技师推着机器来给我拍x光片,将一块底片板放在我背后,人在远处按快门。我以前都是在小黑屋拍的x光,在这里亮堂堂的大厅也能拍?布帘隔壁的病人会不会白白挨了辐射?莫非美国的x光也不同凡响?

    技师收拾东西走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安大姐。她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来?我不能接电话,我怕我会控制不住放声大哭。

    电话响了几次,安静了。我查看通话历史,在她打电话之前,我的手机打过她的号码,一定是刚才无意中触摸了某个键,她的名字是a打头,排在第一位,每次都是她中枪。

    正在看手机,一个瘦高的黑人男护士进来说要检查我剖腹产的伤口。急诊室绝不放过一个疑点,统统都要查一遍。朋友姜华的先生是医生,了解医院内幕,她给我普及了很多在美国寻医问药的常识:不主张看急诊,急诊会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各种检查;交通事故、意外伤害、心肌梗塞、脑中风那些时不我待的突发问题另说,对不赶时间的病痛还是慢慢看医生治疗。即使普通医生,也是非常依赖机器设备的检查,抱着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的态度,没有医生愿意承担该查没查的后果,以致于检查过度,头痛查脚,脚痛查头。医院的行业间有固定的治疗程序,医生都是按照程序来,即使显而易见的简单病症,也没有人愿意自作主张逾越程序。

    下一次她又抨击国内医生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做全面综合检查,在哪儿发现癌细胞切除哪儿,切完万事大吉,不根据癌症种类做基因检查和放化疗,庸医误人,庸医害人。

    被她两相一夹击,没活路了,只有不生病。

    我可以不生病,我保证不了我的孩子不生病,更何况他比生病更严重——出生缺陷!

    检查完毕,我向护士哥要水喝,看起来他像是负责我的护士,不应该有去无回。我已经向几个护士要水,到现在也没喝上。护士哥给我送来一小纸杯温水。

    拍完x光,布帘子就没再拉上,我的小隔间右边是一排布帘子小隔间,再过去是我被送下来时所在的大厅,护士站位于我看不见的那几个小隔间的对面;左边是墙,墙上有一扇小门,不知道通往哪里,医务人员来来往往刷卡进出这个门。我实在不愿意被大厅和进出小门的人们看来看去,等一个护士刷卡时请她帮我把布帘子拉上,她不肯,说得开着。过一会儿,同样是她来给我抽血、量体温,出去却随手把帘子拉上了。

    八点钟,医生来告诉我可以回家了,给了我一份病情报告:心脏突发疼痛,没有进一步症状,经过检查,未发现病因,请回家后三天内去看家庭医生。

    谢天谢地,刚才听见布帘隔壁医生在跟病人说今夜不能回家,还要留院观察,心里揣测会不会让我也留下。

    我打电话叫保罗回来,收拾了东西,准备上楼去尼克由再看看孩子,到电梯时却放弃了。回到家最快也九点了,保罗已经吃过饭,妈还在家等我们吃饭。

    应该不是心脏的问题。以前时不时有心脏绞杀般的疼痛,持续的时间很短暂,但那一瞬间,会有过不去了的绝望。我的家庭医生是心脏专科医生,他给我用各种仪器检查过,排除了心脏方面的问题。我猜想是颈椎问题,长期使用电脑造成的颈椎疼痛,牵扯到肩部背部的肌肉,引起了不适。

第16天 黑夜中的灯塔,明天的希望

    六月十三日星期五,第十六天

    看家庭医生?我舍不得浪费那半天时间。

    ※※※※※※※※※※※※※※

    早产儿联盟网站有一个叫岳岳的早产儿,出生时的体重孕周跟小牛很相近,小牛是25周6天,897克;岳岳是26周,900克。尽管尼克由有已长到几个月大的卡洛斯和罗纳尔多,我还是充满悲观情绪,想象不出一个小猫仔大婴儿的将来。岳岳生于四年前,看到他两岁、三岁、四岁的照片,我方有点相信二十六周的孩子也能长大成人。

    网上每一个相似孕周体重的早产儿都成了黑夜中的灯塔,那一个个已出院、已走路、已上学、看起来健康正常的孩子,点燃了我的希望:他们的昨天是我们的现在,他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未来。

    ※※※※※※※※※※※※※※

    今天的护士是普丽西拉,一张拉美大妈脸,黑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小髻子;口音很重,猜不出是哪个国家的,哥斯达黎加?危地马拉?萨尔瓦多?反正不是最南边那两个大国。在纽约,加勒比海地区的拉美洲人很常见,巴西人、阿根廷人少之又少,可见这两个国家的人觉得生活在自己的祖国更自在。

    普丽西拉吸鼻子口腔时,小牛“啊啊”地哭闹扑打,我轻轻地把他两手按住,以免干扰到普丽西拉,出现事故。普丽西拉加快动作:“好了,好了,我马上就不会烦你了。”

    普丽西拉拒绝了我袋鼠抱的请求,我默不作声,没有争取,争取也没用。谁知她转而又说,我会给你贝比的,等一下下。稍后,她给了我一把硬椅子,我必须要用两只手平举着孩子,而不能抱着他搁在腿上。坐在椅子上腿的位置比较低,孩子身上一堆管线也没处放,稍一松劲,连孩子带线就滑向低处。普丽西拉让我用手举着两根氧气管,我温和地反驳:“我要用手抱着贝比。”但也只得连线带孩子一起抱着。

    普丽西拉到最后都没有任何改善措施。其实,只要找来可以躺靠的摇椅,问题就解决了。摇椅是袋鼠抱的标配,没有摇椅,半小时、一小时的袋鼠抱做下来比坐长途飞机还累。

    等一个瘦高的黑人大妈过来嘘长问短——我一直不太清楚她的身份,只知道她不是护士,是个管事的——普丽西拉的态度转变了。这时就特别深切地感受到美国的好,制度规范,管理严格,监督到位,这种完善的服务体系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

    我跟黑人大妈说,昨天做了b超,但我还不知道结果。她说,好的,我会找个医生来跟你谈谈。等我快走时,一个黑人小女医生叫住我,问我是不是想知道b超查的脑出血状况,“有轻微的增加,我们还要量他的头围,看有没有增大,有没有脑积水。”我心又向下坠了十丈。

    我冲进雨里。

    天气预报说七点有暴雨,我提前离开,以为可以抢在下雨前上公车,不想暴雨也提前了。一阵瓢泼之后,转为中雨,雨落如线,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与其干等,不如搭地铁绕远道回家,虽然耗时长,但大部分时间是在车厢里。我冲进雨里,走到地铁站,坐到终点站康尼岛,再换乘回家的地铁。

    下了地铁雨又大起来,两次往家打电话都没人接,淋着雨回家。回家才知道,妈去公交车站等我了。通常我上了公车会给她打电话,她好估摸着时间炒菜。中午离家前我告诉她六点左右离开医院,但我被堵在医院大厅几十分钟。在地铁上,不知几点能到家,忘了打电话。

    我心疼她冒大雨蹚水去车站接我,问她为什么不打我手机。她说电闪雷鸣,怎么敢打?

    这是高楼林立的纽约,又不是荒郊野外,怎么不能打?!我气她没约好自作主张去接,她恼怒好心不得好报。我和妈就是对不上频道,双方都领受不了对方的好意,为一点小事会生出龃龉,各自生气。

第17天 你不成全我,我也不顺从你

    六月十四日星期六,第十七天

    又是周末,我和保罗分头去医院。

    护士普丽西拉。

    停奶了。小牛不消化,吸痰时从嘴里吸出绿色物质。我没有要求袋鼠抱,默默在坐在保温箱前。

    他的小白帽子上剪了鸡蛋大的洞。是做了什么检查?还是有什么意外?我都没有勇气问。

    他闭眼睡着,两*叉,左手搭在肚子上,右手伸开半举着,像是在示意我:妈妈,别担心。

    国内的尼克由不允许父母进入,虽然父母们要忍受骨肉不得相见的痛苦,但也免去目睹那么小的孩子挣扎在生死线的煎熬。看见他被普丽西拉操作的吸痰器折腾得张嘴欲呕、手脚空抓空踢,我百爪挠心。他就像一个被图钉钉在墙上的飞蛾,被蜘蛛网粘住的蜜蜂,被小孩子捏在手里的蚂蚁,徒劳地扇着翅膀、摆动脚爪。

    生命脆弱得如同荷叶上滚动着的一粒露珠。

    我看不了他与普通婴儿相去甚远的小小躯体,看不了他浑身插满管子、只能卧在一只箱子里的模样,我在保温箱边默念:孩子啊,你要是受不了你就去天上吧,你的祖父、外祖父他们都在天上,去找他们吧。

    可是没有你,我的生活怎么继续?是的,我的前半生没有你,但是我有向往,有憧憬,期待着有一天和你的相遇。现在,有了你又失去你,那就是要抽离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命脉,没有你的世界就是水族馆玻璃墙里面的海洋世界,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止一次怔怔地扒着保温箱,注视着他,满脑子疯狂地想象着怎么把他偷出去。我不能自己去死,我要带着他一起去死,我不能留下他没人照管,我们要一起结束这遥遥无期的痛苦。

    我满怀挑衅地恶意祷告:上帝啊,你来拿去吧,你拿去我的孩子吧,你连我一同拿去,让我上天来面对你,我要狠狠给你一记耳光,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知道上帝从来不让我得逞,他总是给我一个相反的结果。我曾那么虔诚地祈祷他保佑我的孩子,给他多一点时间,哪怕多给他一个月、一周,让他在温暖的*多待些时日。上帝,你不成全我,我也不顺从你的安排。

    你以为只有你能主宰人的命运,我自己也可以掌握我的生死……

    我疯狂混乱的思想总是在触及保罗的时候戛然而止。我们死了,保罗怎么办?他那么一个阳气重的人,没到他的寿数阎王都不敢收他。没有我们,他会孑身一人,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了无生趣。

    我不能那么软弱,那么自私。

第19天 拍照给爸爸,今天的时间最长

    六月十六日星期一,第十九天

    两点多到尼克由,护士是一位面相刚硬的黑人老太婆,硕大尖楞的脑袋好似鬼神电影里的树妖姥姥,上下门齿各缺了一颗,一张嘴便是参差不齐的豁口,像正在施法术的巫婆一样让人不寒而栗。我暗暗对自己说,不能有相貌歧视,“树妖姥姥”就不能当护士吗?

    做吸痰时树妖姥姥只吸了嘴巴。我问不用吸鼻子吗,她说他不稳定,过会儿再做。我不敢说话。最不稳定的就是呼吸,不稳定才要吸痰,以前每个护士吸痰都是即吸嘴巴又吸鼻子。

    我要求做袋鼠抱,她又说等会儿。等了二十分钟没动静,我再次要求。她说:“我已经说可以抱了,我现在忙呢,我要把报告打出来给这位女士。”我明明看见她左右聊天谈笑风生。

    三点钟来了一位年轻文静的白人女孩阿加莎护士,穿了一身苔藓绿的制服,头发用皮筋扎在脑后,细细的一把。她总是三点左右来,七点就下班了。护士正常的工作时间是早七点到晚七点,或晚七点到早七点,十二个小时。也许是半职的护士?下午三四点护士们要轮流吃午饭休息,如果极端早产的贝比多,状况严重,留下一两个护士就显得人手不够。

    这个总下午三点来的阿加莎是我的救星。比起磨磨蹭蹭、慢吞吞、凶巴巴的树妖姥姥,她是光明,是希望,我一开口要求她马上就帮我做袋鼠抱。

    结束时,阿加莎断开管线,准备把孩子放回去。依莱娜路过,顺便帮忙,两个人很快安置好小牛,依莱娜还帮做了个干净的床窝窝换上。

    抱了大约一小时四十分钟,我一动不动坐僵了,而且冷,一旦静止不动空调的冷气就逼上来。随时可以要求放回去,但总想多抱一会儿是一会儿。每次看着护士断开、连接、整理管线的忙碌,就感觉袋鼠抱如果少于一小时,都对不起护士前前后后那一番折腾。

    司彤乐老太太来了,阿加莎向她简单介绍了情况。老太太满意地说:“应该拍照给爸爸看。”护士们说昨天爸爸已经看到了,老太太眉毛一挑:“不过,今天袋鼠抱的时间是目前为止最长的了。”

    昨天我跟保罗说,他不必每天去医院,我会每天去,他只周末去就行了。他反正是不听我的。

    他七点半到医院,晚上十点到家。我已经睡觉了,在医院时不觉得什么,回到家泄了劲浑身酸疼。

第20天 他趴在床窝窝,有一种认命的淡然

    六月十七日星期二,第二十天

    还是不能进食,阿加莎说他胃里有气。心脏上有个小洞没有闭合,好象是左右心室尚未连接。

    小便有红色,跟心脏和肾有关。阿加莎说,现在要确保大脑和肾不出血,才能用药帮助心脏闭合。

    袋鼠抱近两个小时。阿加莎整理床窝窝时,我拿出放在保温箱下面抽屉里的小玩具,说我已经清洗干净,能不能放进保温箱。我百分百肯定阿加莎不会拒绝。果然,她笑着找来保鲜膜,把古非和鸭子分别包裹起来,放在保温箱尾端的两个角落。

    小牛,爸爸妈妈不在时,就让古非和小鸭子跟你作伴。

    从第三天起,我每天都用照相机给他拍照,回家后把照片上传到电脑,看不够他躺在保温箱里的千姿百态:

    他侧卧着,像芭蕾舞里的白天鹅一样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

    他手指弯曲,顶着自己的脸颊和眼睛,像油画里的小天使;

    我的手覆盖着他的身体,他轻轻地抓住我的大拇指;

    他微闭着眼睛,时而指着嘴唇,时而摸着下巴,是饿了,还是想我了?

    他趴在床窝窝里,尿布盖住了后腰,对氧气管、输液管和传感器的束缚,他有一种认命的淡然;

    绑着粉色小灯的右手,和埋了输液针头的左手,拢在胸前,像一只顽皮的小猴子;

    保罗一手摸他头,一手盖住他的身体,他向空中踢脚,五根指头紧紧攥住保罗的中指尖;

    ……

    不知不觉中,他变了,不再是第一眼见他时那令人心碎的小生物,他渐渐有了初生宝宝的雏形。

    ※※※※※※※※※※※※※※

    妈等不及我上传,我一回家就翻我的包找出相机来,打开相机看照片。

    晚上,我躺着沙发上,保罗聚精会神地浏览电脑上的照片,冷丁冒出一句:“jameshandsome(杰姆斯很帅)!”

    如果他又帅又健康该多好。如果我早一些离开这个世界,能换得他晚点到来,我会毫不犹豫。

第21天 不要在这里哭,要哭出去哭

    六月十八日星期三,第二十一天

    护士还是“树妖姥姥”。我没法喜欢她,她粗鲁马虎的作风与尼克由护士们的轻柔精细大相径庭。

    吸痰时,她还是要么只吸嘴巴要么只吸鼻子,总会打个折扣。袋鼠抱时,她把一大堆管线“稀里哗啦”往我身上一堆就算完了。cpap位置不对,孩子明显不舒服,哼哼唧唧,扭来动去。以往袋鼠抱大多时候他伏在我胸前睡得很香,醒了也只是偷偷抬起眼看我,不会老哼哼。

    我不在的时候,孩子完全交由树妖姥姥照顾——想起来就一哆嗦。

    袋鼠抱完放回去,我呆呆望着保温箱里的孩子。以前看别人家的孩子长大成人,觉得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仿佛吹口气孩子就会摇身一变,几年不见上小学了,再几年不见上大学了。实际上,没有一个小婴儿能顺顺当当长大,所经历辛苦劳累和坎坷,只有父母亲自己知道。

    小牛要经历比别的孩子多一百倍一千倍艰辛,这都是因为我,我身体的欠缺造成了他的困境。可我又能干些什么,除了袋鼠抱我还能干什么?

    依莱娜在c房间隔着玻璃跟我挥手,我一抬头,她看见我脸上的泪,马上过来质问:“你为什么哭?我跟你说过了,不要哭,不要在这里哭,要哭出去哭。”在这件事上她从不含糊。

    我低下头嗫嚅:“我没有哭。”

    “那这是什么——?”她学着我“咻咻”抽鼻子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还在一下一下地抽泣着。

    我为什么哭?因为我有罪,因为我无能为力,因为我把他一生的起点拉得那么低,他要经历多少苦难才能与正常孩子平起平坐,如果他还能的话?

    ※※※※※※※※※※※※※※

    保罗终于从家庭医生那里拿到验血结果,还带回一只胰岛素针管。以前血糖偏高只是吃吃药,现在到了要打胰岛素的地步吗?!雪上加霜,我简直要崩溃。

第22天 等他们长大,你们一起玩吧

    六月十九日星期四,第二十二天

    护士是有一小把年纪的准大妈伊莫金,身材像两只脚上顶着一个正方体。她步履缓慢地走保温箱边,拉了把椅子坐下。我第一次看见护士坐着做护理。

    所有动作在她这里都放慢了,手指也不大灵巧,cpap的小烟囱脱出来杵着鼻子半天都没看见。我几乎想抢过来自己做。

    不可以歧视胖子,不可以歧视黄油手指(butterfingers,形容手指不灵活),我在心里默念,一个社会既要保持行业标准,又要给男女老少黑白胖瘦所有人平等的机会,还真不容易。

    我看见小牛的脸发黑,以为是光线太暗,忽然红灯闪亮,警报大响,监视屏上的血氧数字一直往下掉,掉。稍后数字缓慢回升,他的脸色才转红。没多久又发乌了。

    一个年轻的黑人护士过来查看了一下。我问,刚才他的脸色很暗,现在好些,是不是你们做了什么?她说,我们什么都没做,他自己呼吸好了,血氧就提高了。不过,他今天早些时候输血了。

    “他现在的体重是多少?”

    护士查了电脑回来告诉我:“940克。”

    ※※※※※※※※※※※※※※

    晚上保罗又是十点才回家。他说:“你猜我在医院碰到谁?——阿塔拉医生!”

    “哦,那个印度人吗?”

    “他不是印度人,他是叙利亚人。他跟我说,他们的政府疯了,‘——全世界都知道我们自己人杀自己人。’”

    “可他是个好人,妇产科的护士简妮说他不仅对病人好,对护士们也很好。”

    我妈听见了插嘴:“这样的医生会升职很快的。”她还记得阿塔拉医生给她带过路——他对病人的家属也很好。

    “他自己的孩子现在七个月大了,刚生下来时生了病,也在尼克由住了几个礼拜。孩子母亲的家族基因有点问题,孩子姨妈的女儿两岁时死了,所以阿塔拉医生担心他的孩子。”

    “啊!”我惊得合不拢嘴,净是好人多磨难,阿塔拉医生竟有我们有类似的遭遇,心里对他更多了亲近感。

    “我跟他都觉得,能从孩子身上学到很多。因为你有这种事,想到别人有这种事,你就会更理解、更宽容、更有同情心。”

    “你知道阿塔拉医生还跟我说什么?”保罗继续说,“他问我能不能听懂乌力破的英语,他说他们都很难听懂他。”

    乌力破医生那一口含着橄榄一样呜哩呜噜的英语哟!“他是法国人吗?”

    “阿塔拉说他是塞尔维亚人。”

    高卢语系之下的法语和斯拉夫语系之下的塞尔维亚语音调这么相似。

    “我还碰到住在布施维克的那对年轻夫妇——薇薇安和她丈夫,布施维克在东纽约那边,治安比较差。他们说那边医院的尼克由不好,所以才把孩子转移到这边。今天他们带来四岁的大女儿卡罗。她很可爱,我跟她说,‘等卡洛斯、罗纳尔多、杰姆斯和你的妹妹长大以后,你们一起玩吧。’”

    保罗成了情报人员,等护士换班的半个多小时,他倒也没闲着。

第23天 即使度过眼下,又怎么知道以后

    六月二十日星期五,第二十三天

    护士伊莫金。

    小牛几次脸色发黑,血氧往下掉。伊莫金要我拍打他,她自己也拿来小东西划他的手背,刺激他。红灯仍然反复亮起,急促的警报声声刺心。伊莫金打电话向医生汇报,女医生来了,做了吸痰,给他翻了个身,让他趴着睡。

    我看着保温箱里的小东西,命悬一线的小可怜,又忍不住泪奔。有用吗?医生、护士、社工、保罗和我,我们现在做的这些有用吗?天天挣扎在生死线上,不知哪一天血氧的数字掉下去会上不来,不知哪一刻弯弯曲曲的心率线会拉成一条直线。即使度过眼下这一关,保住性命,又怎么知道会有什么后遗症,眼睛会瞎吗?耳朵会聋吗?手指会像鸡爪张不开吗?要一辈子坐轮椅吗?头脑会发育迟缓,有呆、傻、弱智、低能的可能吗?会有多动症、自闭症、孤独症、忧郁症、闻所未闻的各种症吗?没有人能告诉我。

    这几天看见保罗头上新冒出的白发,特别刺眼。如果是一个弱智、残障、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我们现在能照顾他,又能照顾他多久?我们老了,我们死了,他怎么办?

    刚认识保罗的时候,冬天,在麻省,跟他一起去超市,超市外面一个年轻女子负责把顾客留在停车场的推车一个个推回到入口处。她是一个细瘦的白人女孩,心智似乎在正常人之下,一头稀疏的黄发,脸色苍白,鼻尖冻红了,在寒风中一趟趟去推回购物车。这一定是超市的善举,将这个简单易做的工作分配给残障人士,让他们有个自食其力的机会。后来我回国三年,再来麻省,又在超市看见她,她还在推车,眼角有了细小的皱纹,岁月在她脸上也留下了痕迹,我不觉感到心酸。

    我的孩子以后会是这样吗?只能做回收超市推车这样的工作?依靠社会和他人的善意生活???

    ※※※※※※※※※※※※※※

    保罗说他下午要来医院,我以为他会下班早,七点我要离开时给他打电话,他还在办公室附近吃饭,我等不了他,自己回家了。

    他晚上十二点才回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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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么拯救你一早到的天使介绍:
纽约市布鲁克林区,一个不满二十六周的早产儿诞生了。他能不能活下来?活下来会有怎样的将来?父母说了不算,医生说了不算,谁说了都不算,将由更高的力量来决定。更高的力量是什么?是为他工作、为他服务、为他奉献的所有力量加权,是科技的力量、生命的力量,是信念的力量和爱的力量。早产儿母亲在经历138天“新生儿重症监护室”(NICU)的陪护后,写下了这一部血泪历程,不仅全面记录了医务人员和父母全力以赴抢救一个极端早产儿生命的经过,涵盖了早产儿救护的绝大部分领域,而且涉及美国医疗制度、医生护士的职业技能与操守、中美文化的异同、美国各阶层华人的生活、各族裔人群写真、犹太社区的风俗习惯等方方面面。拿什么拯救你一早到的天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拿什么拯救你一早到的天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拿什么拯救你一早到的天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