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六章 前任市长
“哦?这就是你的意见?觉得对于这样一涉及到机关单位的案件就畏首畏尾,前瞻后顾,不敢办了?还是说你骨子里就是这样一个拈轻怕重的人?”
老严反击时双眼幽幽的望着张睿明,就差把“你还敢给我撂担子?”写在脸上,语气力也满是激将之意。
“不是,严检,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管什么样的大案我都从来不会退缩的,以前不管是津药化工还是泉建集团,哪一个我又曾害怕过,但这次不一样,这……可是行政公益诉讼的线索,如果真要开始诉前程序,那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首肯。”
见张睿明又把这个棘手的决定推了回来,严路咂巴几下牙花子,抬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接着便回头说道:“既然你一定要我们给你一个答复,那这样吧,你先做做前期工作吧,在外围调查一下情况,具体走程序这一块,你慎重一点,多汇报,早点开始,那今天就这样吧……”
老严说完,便转过身不再看张睿明,明显是已经下了逐客令,张睿明倒也不多说,转身便告辞出去。
回到自己狭小的宿舍楼,张睿明躺在床上发呆,这间小小的宿舍是市检内部留给聘用人员,一般像张睿明这样的员额检察官是根本不可能住过来的,就算是一些刚进入市检不久的小年轻,大都是住在市检向津港市政府争取来的公租房里。哪里还有参加工作十几年的“老检”会住在这种地方?岂不是笑死人了?可张睿明在和妻子吵架分居的当口,根本没心思出去找房子,他也早就不符合市检关于入住公租房的条件了,现在只能委屈自己,缩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
这间宿舍是双人间,和他同住的是自己部里的聘用制书记员小汪,这是一名还在津港大学读大四,马上面临毕业,过来检院开始参加实习的年轻人。这小子看起来却毫不生嫩,带着一股95后特有的自信,上班态度颇为自由,下班也一下没见到人影了,天天在外面鬼混到凌晨才回来,一头长头发报道第一天张睿明就让他剪了,可这小子还是天天夜夜笙歌的,回来时都一身酒气。
可能是没把这份工作当回事,拿个实习报告就准备跑路走人,也可能是家里条件好,据说是津港南边著名的富二代,家里老妈又是中院的老领导。反正这小子在中院混着颇有底气,张睿明当时搬过来的第一天,看到直管领导和自己住在同一间,他还有些发怵,当天晚上难得的十二点前就回来了,可时间一久,也看出张睿明不是那么一个严苛的上司,对于他们这些个“非正式”人员也没什么办法管,这才故态复萌,每天一下班就开着他那颇为打眼的保时捷718油门一轰,飞一般的蹿了出去,徒留一地的旁观者眼神。
张睿明现在没什么心思放在这小子身上,作为“室友”来说,这家伙三天两头的不回宿舍,倒也让他落了一个清净,今天晚上要不是这案子压头,张睿明倒准备一个人在宿舍好好的看场电影,休憩一下。
可现在关于这陈橙房地产开发公司的相关卷宗已经摆在桌上,张睿明不看不知道,一从系统里面一查,这陈橙房地产开发公司真是一屁股破事,各种民事纠纷、合同纠纷、调解记录、还有网络上的留言谩骂堆满了书桌,他随便扫了一眼,这公司牵扯的官司就有几十起,有做被告也有做原告的,欠账未执行的、股权纠纷的,林林总总基本上是一团乱麻。不过也难怪了,在津港做房地产的,又有哪几个能一身干净的?用某位房地产大佬的原话来说:在国内做事,做大事,靠书生没用,太阳春白雪了,那是什么事都干不成的。
张睿明摇了摇头,他知道所以像陈橙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这样的一屁股事的公司并不在少数,现在外面行情这么难,哪家公司能做的干干净净?张睿明倒也没什么兴趣去探究这陈程初和今天跑过来的沐阳、鲁董三种之间的恩恩怨怨,他也不去想这公司错综复杂的“案底”,现在将这一切都扫开,就事论事,就单单从这起土地出让金欠缴的事件上来看看存在那些需要搞清的谜团。
他略一盘算,一下一堆问题浮现出来。
这陈橙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在那年关于容积率改规划的时候,陈程初到底是什么角色?当时的土地出让金为何一直没有收缴?国土资源局在过程中有没有催缴?有没有采取相应的措施?有没有实证证实过这些个措施的存在?而这些措施,又是否达到了其收缴义务的履行要求?催缴的证据又如何确定?
随意一算,这些问题个个都难以审清,他一下竟都不知道怎么着手开始,这几年全心思的投入到了公益诉讼案件中,没什么时间补充养分,学习提升,加上张睿明以前在宁丽县公诉科的时候,也是办刑案为主,这好久没碰公司法、经济法这块的东西,一下整个人都有些迟钝,只能一边拿过几本书,一边对着电脑上新的法条、解释补足工作,希望能从这些乱麻中抽出线索来。
张睿明咬牙翻阅了一遍资料,可还是一头雾水,突然,他头一昏,霎时间都有点晕眩,差点缓不过一口气来,就要昏过去。
“部长!你怎么了?”
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扶起他,接着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张睿明强自睁开眼,见是同宿舍的小汪回来了,这才勉力坐好,缓过一口气道。
“哎……没事,就是刚刚有点犯晕,估计因为中午没休息,下午又没吃什么,有点低血糖吧。”
他接过小汪递过来的水杯,一口喝完,整个人顿时好了不少,回头感谢了几句,这才看到这小年轻应该是从夜店刚潇洒归来。
小汪此时穿着一件张睿明说不出牌子的卫衣,他知道这是他们年轻人所谓的潮牌,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地摊货,实际上却价格炒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而小汪头上带着一顶棒球帽,上面还极其卖弄的镶着一大片水钻,张睿明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番打扮,只能说这小子装扮的颇为“嘻哈”。
“哦,这样啊,要不要给你买点什么吃的?”
“那不用,谢了。哎,我们老年人,不比你们年轻人,这些小毛病,正常。”
虽然和这小子不是一路人,感觉上也有些不太合拍,但张睿明还是感觉的出这小子心不坏,平时工作上也是几个老同志太把他当学生了,没给他什么机会,也不把他当作一名真正的助手来看,这才让这富二代越发找不到存在感。
想到这,张睿明倒暗下打算,明天开始还是要加强他们这批个实习生的管理和培养教育,让他们也参与到部里的检务工作上来,不能由着他们这下到处晃悠,没有进步了。
“咦……张检,这不是我小舅以前的公司吗?”
就在张睿明乱想的当口,只见小汪一脸诧异的神情,手一把拿过张睿明放在桌上的材料,神情认真的研读起来。
“你小舅?谁啊?”
张睿明随口一问,小汪将那份关于陈橙房地产开发公司过往一宗涉及建筑款项的民事卷宗的封皮放回到桌上,手一指,一脸单纯的说道:“陈叔啊,他是我小舅。”
一股电流瞬间穿过张睿明的头皮,他马上追问道:“你小舅是陈程初?”
“嗯,对啊!这陈橙房地产公司就是他以前办的,里面这个陈字就是他的姓啊……不是,部长你查他过去的卷宗干什么?他现在都早就卖了这公司了,他人都离职好久了,是这陈橙房地产公司有什么事?”
望着小汪此时纳闷的神情,张睿明脸色一笑,这下猛然站起身来,双手将这小子压到了自己先前做的位置上,接着一下打开了房间大灯,整个小宿舍都亮堂起来。
“不是……部长,你自己坐啊,我站着就可以了……”
见张睿明将宿舍唯一的凳子让给自己,小汪还有手足无措,刚想起身,却又被张睿明给压回去做好。
“不要客气,你坐好,刚好我有几件事想问你。”
张睿明面带微笑,心里却叹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居然好巧不巧的就有一名知情人就在自己面前。此时还不赶紧将这小汪给“突审”一番?!
“这样啊,这陈程初真是你舅?”
张睿明眯着眼睛望向面前的小汪,这小子本来就是津港大学下面一个二级学院的学生,就是俗称的“三本生”,津港大学本来就不是什么985、211,只是一个普通二本,特别是这小子又是津港户口,考虑他的家庭环境,考上完全不足为奇,像他这样考个二级学院才觉得奇怪,听说在学校四年也不怎么读书,连现在进市检实习,都是靠着他妈在业内的影响力进来的,可当时进来填履历时,怎么都不知道他还有个这么厉害的小舅?
“哈~这个我骗你干嘛,陈程初他真是我舅,不信你查查,他现在应该是在兰贵园吧,就是那个全国知名的房企……再说了你实在不信,我手机里还有他微信,不信你自己看。”
张睿明的过激反应让小汪此时也有些发怵了,他那好久没曾用过的脑瓜子此时难得的转了一下,脸上突然想到什么,神情一紧张,马上补充问道:“部长,我们……是有人在查我小舅吗?他犯什么事了吗?”
见这小子反应过来,神情颇为关切,张睿明心里确信他和这陈程初却有关系,而此时如果直截了当的去问他当时的那些个情况,估计这小子也不一定会说,此事还是得慢慢套他。
于是,张睿明先是点了点头,但却又轻轻摇了摇头,脸上一副为难的神情,语气也越发低沉:“这我倒相信你说的,但你和这陈程初的关系我到时会查的,这个你说他有事吗?这倒确实最近有点事,但你说多大的事嘛,这你我都是自己同事,说实话,我们也能给你透透底……”
说到这时,他一脸和煦的望着小汪,继续说道:“这样吧,你先告诉我,你和你小舅关系怎么样,他为人又怎么样?”
“关系……”提到这里时,小汪脸上露出犯难的神情,他饶了饶头,想了一下便答道:“小舅和我关系一直很好啊,他是名牌大学毕业,又是自己一路奋斗过来的,我们家一直都拿他作为我的榜样,我妈天天提他,为人……我也知道他很好,决定不会犯什么大错啊,这个你放心……部长,我求你了,你告诉我,我小舅最近到底是惹上什么事了?我真的拜托你了!”
望着小汪可怜兮兮的模样,张睿明无动于衷,他反而双眉一狰,低喝一声,语气中透着一股杀气,让面前的小汪都发了下颤,差点吓的摔倒在地上。
“你还给我装?!他做过什么事你会不知道!?我告诉你,我是看你是我手下实习生,也算是我同事,现在才客气和你聊聊,你最好把知道的和我都交代了……提前透个底,你现在不和我说实话,明天我就安排对你的正式询问,我看你到时说不说?看你敢不敢做伪证!?”
小汪真的差点就要哭出来,这一直好吃好喝的二代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又哪里玩的过张睿明这样的老手,脸上五官顿时挤在一坨,语气发颤,带着哭腔说道:“部长,我是真不知道,我小舅没听说他有什么事啊!他上个月圣诞节还带我去瑞士玩了一圈,他精神蛮好啊!现在工作也挺开心,我是真不知道他又犯了什么啊!?”
小汪神情真挚,张睿明倒一下看出他是真没什么隐藏,但这个最后的“又”字,却又引起了他的兴趣。
“又?你小舅以前那个事你也知道!?”
张睿明马上乘胜追击,一下逼问小汪道。
“不是……部长,他以前也没事啊!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件……”
小汪这下自觉失言,一下头都低了下去,他神情有些尴尬,在张睿明看不到的地方对自己先前的言语暗自懊恼,只担心是否闯了大祸。
“小汪,我说了,这事都是人办的,你在我们检院也有段时间了,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你应该也听说我办过的那些个案子,我这样和你说吧。如果我真盯准了一个目标,那它是怎么也跑不掉了,现在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事,马上就要抖开了,你早点和我聊聊,本来就与你无关,你说清楚就好,说不定还能帮帮你的小舅,说不清的话,不好意思,那我就该怎么就怎么办!”
“部长,你先告诉我,是现在这个公司的事,还是以前陈橙的事?”
张睿明没想到这小子还算聪明,居然此时还用这种反向设条件选择的办法来探知自己的底线,他一拍旁边的书桌,低吼一声道:“你别罗嗦了,就简单把你小舅的那最害怕的事讲明白,这就没问题了。”
小汪见被张睿明将了军,他一下懊恼道:“部长……我们部是搞公益诉讼的吧,就算“那个人”咬出我小叔了,那也不归我们部管啊,你要我说什么啊!”
“那个人?你给我说明白了,到底是哪个人!”
张睿明眼睛一亮,知道关键地方找到了。
小汪一垂头,他想了一下,用他那贫瘠的法律知识梳理了一遍,确认面前的张睿明应该没有权限查这事后,他才抬头答道:“那个还不就是汤高义啊,难道他咬上我小舅了?部长,你可千万不要信他啊!这个人贪得无厌,根本没一句实话!他在位的时候,津港以前那么多大老板,都被他玩死了,现在他进去后,却又来这一套,没几年就咬一名老板下水,他这是那些真的给过他钱的人被他咬死了,现在来乱咬一些没和他有过不正当往来的清白人了!”
“汤高义?你是说的汤高义?”
张睿明的震惊神色让小汪都楞了一下,他这时才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位检察部长前面的话都是诈他的,也许两人根本就没讲到一块事上去,他自己嘴快,才将这个名字说了出来。
“嗯……部长,如果不是这个就算了,我是乱猜的,我以为你们说的什么严重的事……就乱讲了一句……”
张睿明却眼神发亮,一双眼珠子像看见血的狼,双手用力的握紧小汪的肩膀,晃了晃他道:“汤高义?你说的是那个早就落马的津港前市长汤高义吗!?”
小汪勉强的控制住被张睿明摇晃的身子,答道:“我那是嘴快,以为你们说是汤高义乱说了什么,其余的都是我猜的……”
这等于是默认汤高义与这个陈程初有关了,张睿明心里“嗡”的一声鸣叫,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个案子就比他以为办过的任何一件都要复杂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影影绰绰
汤高义是津港市的前任市长,在去年就因为贪腐问题而落马了,才有了张圣杰接任的这一幕,而现在小汪既然被自己一吓,就突然从他嘴里蹦出了汤高义三个字出来,想必是有些“故事”在里面的。
“别装了,我早知道是什么事了,你小舅以前那事和这姓汤的有一些牵连吧?”
张睿明嘴角扯出一个颇为江湖气的笑容,伏底身子给小汪肩上拍了两下,这番颇为亲近的态度表示就是想诱这小子说点实话。可小汪在前面失言之后,这下却怎么也不肯说实话了。
“部长,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前面是乱猜的,你也知道最近我们市里最大的新闻就是关于这汤高义的消息嘛,我也不就是顺着猜一猜,毕竟我小舅当年也是市里一号人物嘛……再说了,他在陈橙地产公司的时候,那时我也才是一个学生而已,我能懂什么事嘛……”
这汤高义虽然去年就已经落马,领导简介和照片也是一夜之间就从官网上撤了,市里也一下风风雨雨,沸沸扬扬,但也只是通报其在接受组织调查,而案子的详情是最近才爆出来的,所以小汪说最近这是津港的一大新闻,倒也合情合理。
说到这,小汪讪讪笑了两下,张睿明也跟着他笑了笑,两人之间的氛围顿时好了许多,可这一切都是假象,张睿明突然手指一屈,重重的在这小子的帽檐上,“砰砰”的敲了两下,弹得他帽檐都是一歪,小汪脖子猛的一缩,大气都不敢出。
“还大学生,不懂事哈!你小舅当时在汤高义手里是怎么将陈橙房地产公司拿的津港北路州府花园那块地的容积率降低的,你难道不知道!?我知道没错的话,那里现在是津洲一号!全市的著名大盘,陈程初他自己可是在那里留了十几套房的,对了,你自己平时不也是住在那边吗?我就不信你小子从小就是这样的家庭下,你舅没和你说道说道这其中的套路?再说了,改容积率这么老的玩法,你会不知道?”
张睿明这样一说,小汪一下也不说话了,一个在这种大富人家出来的孩子,从小商业世界里刀口舔血的营生看的太多了,知道这都是那个时代的遗留,没多讲一句都凶险万分,此时小汪赶紧完全不再说话了。
张睿明知道再什么逼这小子都没什么用了,他接下来什么都不会再说了,于是,张睿明便一把将小汪的肩膀揽过来,放缓了语气道:“小汪,你我同事一场,这也是很久之前的案子了,你懂,我懂,那些监察委的自然更懂,但既然现在没听说汤高义的违纪情况里有和你舅有关的东西,那就代表在过去陈橙房地产公司那段往事里,他们都是干净的,再说我们第八检察部也不管那些捕风捉影的东西,我也不需要你再讲什么,我就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听到这,小汪的眼睛亮了起来,神情也终于松弛了一些。
“部长,你说,只要我能帮到你的。”
张睿明笑了一下,伸手帮小汪的帽檐扶正了。
“很简单,也不让你为难,你只需要帮我约下你小舅就行……我想和他见一面。”
…………
在与这次被举报人的当事人陈程初见面之前,张睿明还需要将外围的工作做好,但说是外围,其实今天这趟才是核心,这次的行政公益诉讼说白了,关键还是在于“对方”的态度。而这个对方,指的便是津港市国土资源局。
一般的公益诉讼在走完线索排查、初查、立案的程序后,要么像民事公益诉讼那般公告后再向法院起诉或支持起诉,要么就是刑附民诉讼一般,直接向人民法院提起刑附民公益诉讼,但很少有像行政公益诉讼这般,是将整个诉前程序当作一项必经程序来进行的,要发诉前检查建议,要跟进调查,再加上那些个联席会、领导会谈,等等等等,整个程序比一般的公益诉讼明显来的冗长,也更加严谨。
而这一切,也都是为了给体制内的其他单位一个面子,互相间不要来的那么刀光剑影,见血封喉的,能在诉前搞定的事情,就在诉前搞定,不然都是公家单位,闹上法院了大家都不好看。
总而言之,也因为这些七七八八的额外考虑,行政公益诉讼成为全国公益诉讼事业中推进的一个难点,也是一个比较空白的领域,据张睿明所知,在整个南州省都没有过先例,甚至连走诉前程序结案的都少,而现在,这样一个开拓局面的机会就这样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天一早,张睿明一睁开眼,他准备上班后第一件事就直接找老严,问明他对这个案子的态度,让他出个去国土资源局调查的协助函来,不然就拉倒,自己也不接了。
上次在办公室里老严的态度有些暧昧不明,一直没给张睿明一个比较直白的说法,想来这案子要惹上国土资源局,甚至惹上过去汤高义的案子,老严是不想趟这趟浑水的。可是老严却被施加了压力,又不得不去趟这趟水,好将压力转到张睿明的头上。
张睿明虽然为了办案、为了人民公益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他也不傻,在吃过太多次亏之后,这样明显趟雷的事他算是能看清了,也不会傻乎乎的直接上了,今天既然要初查,那就这么也绕不开去国土资源局登门查访,那这样的话,自己如果不能找老严讨个“尚方宝剑”在身上,光凭着自己这小小的一个部长,估计进去就给人整个“生吞活剥”了。
于是,张睿明打定主意,等下吃完早饭就直接杀到老严的办公室去,今天可得堵住这老滑头的嘴,逼他说个子午卯酉出来。
想到这,他风风火火的跳下床,看着摆满资料的桌面,张睿明依稀想起昨晚逼问小汪的场景来,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案子最没头绪的时候,居然掉下个当事人家属出来,实在是令他感到惊喜。不过想来倒觉得小汪的突然出现也是冥冥中所注定的事,这就像有些女人怀孕之后,看街上哪里都是孕妇,而生了小孩之后,却又会注意到到处都是小孩,还有一些男人在关注一辆车型的时候,就会觉得路上自己关注的这款车型经常看见,却又忽略了其他的车型。
说到底,人有一种选择性的视野模式,关注哪一块就自然而然的会去搜寻这一块的信息,更能发现身边相关联的人和事。而且,津港的高层人群其实是一个很小的圈子,像小汪这样的年轻人会进入到市检,本身也是其背后庞大的家族安排好的道路,也是其触手伸向津港市各个机构部门的一项举措,而这次被张睿明反其道而行,反而一把抓住了这只触手,试着揪出其背后的陈程初,倒也是颇为出入意料却又情理之中的一手了。
张睿明收拾了一下,从衣柜里翻出一套后勤处烫好的检察制服换上。昨晚小汪被他那样一吓,都不敢再睡在这间小宿舍里了,在得到张睿明允许后,昨晚屁滚尿流的跑回家去了,想来今天陈程初就要开始睡不好觉了。
毕竟他应该知道自己已经惹上了一个不该惹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现在正对着穿衣镜,镜子里的那个男人,眉宇间已不复当年的青涩,微微隆起的肚子也宣告了青春的离去,鬓角也染上了点点夹白,所幸头发还算茂密,没有走上大部分法律人“聪明绝顶”的老路。
真的比不上十年前了,张睿明明白自己在这花费了十多年的时间,自己的近半人生都献给了这身制服,可望着镜子里衣服笔挺,身材略微有些走样的自己,张睿明却觉得颇为满意,这么些年了,每次穿上这件制服都有种莫名的感触,他将党徽戴上,一抬头,眉宇间的英气……
顿时一扬。
…………
市检的早餐在全市这么多单位机关里算是不错的,这都是当年陆斌连发脾气,辞退了几家外包餐饮公司才换来的如此局面,在津港市检,一大早,懵懵懂懂走进食堂的各路人马,被这米线、面条、饵丝、煎鸡蛋、水煮鸡蛋、玉米、糕点、牛奶、豆浆、大米粥等等各项美食的香味一引,整个状态就完全不一样了。
张睿明端着餐盘夹过几段玉米,突然有个人在他的左肩轻轻一拍,这下触感轻柔,他本想往左回头,却灵机一动,往右一看。却见张靓的一张小脸就在眼前。
“哎呀,部长你怎么知道往这边,一点都不好玩了~”
“哼哼……”
张睿明和她假笑一下,端过盘子就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他这小徒弟也乖乖的跟了过来,带着一身清雅的香水味,凑近张睿明悄声说道:“部长,你最近怎么来吃早餐了?我记得你以前是从来都不会在院里吃的啊!还是说你……最近就没回去过?”
看着张靓脸上这似笑非笑的神情,张睿明白了她一眼,知道这姑娘是明摆着听到了什么传闻,来探听他的私生活的,于是他干脆不理张靓,径直拿起筷子,将榨菜挑弄进稀粥里。
见张睿明没有反应,可张靓怎么会放过这大好的八卦良机,她眼睛一眨一眨,假装无意间的说道:“哎呀呀,最近这娱乐圈的大瓜真是一个接一个,听说冯彬彬她算是彻底失势了,她的前男友也和她分手了,现在一个人躲在某富豪的家里,是躲起来过日子,她的这些个风分分合合,如果自己不说的话,外面传的是更离谱,倒不如坦白自己的情感情况,也省的这些人“吃瓜”,部长,你说是不是呀……”
张睿明略微皱眉,虽然有些烦,但还在忍耐之中,他一口咬住一节玉米,恨不得塞一个防张靓的嘴里,好堵住这唧唧歪歪的女部下。
见今天的八卦主角依然不理不睬,张靓有些按耐不住,直接上了杀招道:“对了,部长,你知道叶文她最近的情况吗?她和你有联系吗?反正我最近看她朋友圈,我发现她……”
听到叶文的名字,张睿明心里有些忍耐不了,他决定出手,默默的喝了一碗稀饭,一句话就怼住张靓道:“是这样,最近省里在搞一个“我和我的祖国”演讲比赛暨知识问答,听说要搞一个多月,每个科室都要报一个人上去,我看你最近太闲了,这样吧,我马上就替你争取一下,等下就给我省检宣传处的兄弟打电话……唔,好像是晚上就要到位,今天下午就要出发,那样的话,你中午就收拾一下东西,晚上到福市去吧。”
“啊!张检,我开玩笑的,千万不要啊!”
张靓抓住张睿明的衣袖,整个人顿时就濒临奔溃,摇晃着这位部长大人的胳膊,一脸知道得罪领导后的悔改神情。
张睿明赶紧推开她的手,只是和她开了一下玩笑,倒也没再多吓张靓,如果真接下了这个关于陈橙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案子,接下来这几个月可缺不得这位他现在最为倚重的大将。
倒是张靓还真以为张睿明生气了,一念之间就要把她丢到福市去,还在苦苦哀求。
“部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张靓眉毛一转,突然直起身看了一眼四周,见旁边没什么人坐,便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和张睿明说道:“对了,部长,我听说最近我们部里有案子,这个时候你怎么能缺的了我呢!?千万可不能把我派出去搞这个最无聊的什么比赛了,我最烦这个了,这个案子我保证替你全力办好啊……”
“案子?”
张睿明心头一?,他望向此时还在大大咧咧说话的张靓,这姑娘眼神清澈,倒是一副无辜的神情,明显没说假话。
“你知道我们最近有案子?”
“对啊!部长你不知道吗?我都挺韩副部长说了,最近这是一起行政公益诉讼啊,还是全省第一件,高检察长点名要你来办啊!这你还不知道?”
虽然张靓在张睿明面前提到韩语山时,着重突出了那个副部长的“副”字,可张睿明的心思却完全没在她的这点小小的谄媚之意上,他心头疑窦丛生。昨晚老严才通知他进行初查、排查的举报线索,第二天就已经满院皆知了?这是什么意思?
是咬定要自己来办了?
而且,为什么韩语山会在自己之前知道?甚至并不忌惮将市检要办理这全省第一起行政公益诉讼的消息放出去,这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
初冬的早晨还带着深秋的晨露,让整个津港都有点湿漉漉的,进门的干警员工掀起机关食堂门口的塑料帘,便有一道湿寒的晨雾涌进,掺和进这热气蒸腾的食堂大锅大瓮里,让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的,在这朦胧的景色中,张睿明发现自己已经看不清每个人的脸色。
张睿明没有回答张靓的问题,反而对最热烈反问一句道:“这是韩部长亲口和你说的?”
看出张睿明脸色的慎重神情,张靓这下知道这案子比她原本以为的要敏感的多,可她本就是铁了心站在张睿明这头的,此时反而更加毫不避讳,凑到张睿明耳边说道:“对!她自己昨天下午下班前在部里说的,当时不只是我在,乐哥和几个老同志也都在,都听到了,说的很肯定,好像一定要办的样子……部长,这条线索跟过去会不会有危险啊?”
张睿明仿佛石雕一般的抬起头,面色凝重的抬起头,望向虚空,像是要看穿这浓重的雾气,在半响的沉默过后,他一咬后槽牙,说道:“这案子非常麻烦,甚至可能牵扯到汤高……”
他还没说完,却猛然一噤声,双眼的神情紧紧锁住此时走进食堂的两道身影,张靓觉得奇怪,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此时正见津港市检的检察长高裕民和副检察长严路走进了机关食堂。
高裕民自从任命文件下达之后,整个人的气质如脱胎换骨一般,完全不同了,顿时恢复了其军旅生涯中的那种霸气,他和严路两人在走进食堂大门前本是一前一后的步伐,严路在他身后半步左右的距离跟着,可到大门前的一刹那间,这位平时总是冷面冷语的副检察长却一下快走两步,赶紧替高裕民掀起了食堂的塑料帘布,站在一旁,脸上是难以想象的笑容。
市检的一二把手走进食堂的一瞬,张睿明都能用看到气氛肉眼可见般的一遍,无数原本埋头吃饭的检察干警们,纷纷抬起头来,像两位检察长递上他们最热情的笑容。
而高裕民和严路两人却昂首迈步走进大门,完全忽视这些递过来的盛情,这是一种领导天然的态度与霸气。
张睿明冷眼望了望,他没有主动向两位检察长打招呼,此时反而一下端起盘子,径直朝两人走了过去。
第四百二十八章 自然资源局
张靓简不知道张睿明怎么会来这样一出,她怔怔的望着自己部长的背影,这段时间听到许多传言,都有一些对张睿明不太好的风声传出,张靓知道他又那直冲冲的性子,这突然上去,她还真担心张睿明会有什么冲动举动。
但没想到的是张睿明神情竟颇为自然,这位刚刚被严路压来一起大案的男人竟是满脸堆笑的走到两位检察长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径自拉开一张椅子,就同这津港市检的一二把手坐在了同一张桌上。
见张睿明这突然大胆的举动,老严同高裕民交换了一下诧异的眼色,老严不改脸上的错愕,朝向张睿明道:“看来张部长是有什么事要汇报啊?”
张睿明脸上含笑,他原本是打算吃完早餐后再去老严房间要这次初查行动的协助函,但好巧不巧,几年没在机关食堂吃过早餐的高裕民居然在上任后马上就开始了他的“亲民”动作,居然破天荒的在这又出现了,张睿明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径自上前向两位领导摊牌道:“严检,你昨天要我摸排的公益诉讼线索,我想了一晚,决定今早就去国土资源局调档排查……但是我这一个小人物,就我这水平,怕是不太够吧?加上这又是我们市检的第一起行政公益诉讼,如果第一步没走好,后面也不好怎么开展工作,要不……严检,你有时间陪我走一趟吗?您作为领导出马,这个也能体现我们市检对这个案子的重视嘛!”
张睿明说这话时,正是早上市检干警用餐的最高峰,不少人都投来了猜测的目光,他毫不避讳,仿佛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此时眼皮一翻,下额也轻轻抬起,正等着老严的答复。
严路瞥了旁边高裕民一眼,这位市检一把手神情有些难以言说的变化,老严只能轻咳一声,便说道:“这个也只是摸排摸排……再说我等下还有几个会,怎么,你这是安排我工作了咯?!”
听出严路语气中的温怒,这位副检察长知道张睿明是难啃的硬骨头,知道这个棘手案子这样安排给他,可能会引起一些异声,但是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一个情况。这也太放肆了!一个小小的部长,这居然还要把自己拉下水!?
旁边高裕民的脸色也越发阴沉,张睿明的这下举动本就冒险,何况还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这是要众人见证吗?此时两位检察长的气势如大雨欲来,一时令整个餐厅里的众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所以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三人身上。
虽然是明知山有虎,但张睿明却偏向虎山行,如果被两位领导吓一下就退缩的话,他也办不成过往的那些个大案。此时见效果已经达到了,他也没在这达不成的要求上坚持,讪笑一下,便说道:“哪能!?严检你这是批评小张了,我只是单纯从办案角度上考虑,觉得去一个这样的强势部门办案,怕我这三两肉压不住担,还是得请您出马,既然领导没时间,那就算了……”
张睿明虽然语气放缓,但他马上又暗渡陈仓,来了另外一手。
“这样,严检、高检,在这我还是要向两位汇报一下排查这条线索可能遇到的困难,根据我目前掌握的情况,这个案子很可能会涉及到一些敏感案件、敏感部门,如果单纯的以调查询问的形式过去,那是肯定拿不到如何线索的……”
高裕民再也按耐不住了,他一挥手,打断张睿明的叙述,没好气的说道:“简单说吧,你到底想要怎么样?需要我们怎么支持你?”
张睿明心里一动,要的就是这个,现在高裕民亲自说话最好,又是在这么多同事见证下,他便坦然说道:“这样吧,检察长,请两位给我签两份正式的协助调查函,一份给国土那边,一份给银行那边。”
…………
协助调查函很快就签好了,张睿明拿起看了一眼,却马上啊了一声,旁边的吴云一惊,还以为自己盖错了章。张睿明却指着了上面的一处说道:“错了。”
“哪里错了?”吴云奇道。
“现在国土资源局应该已经改制了,现在都和规划局、林业局等等一起并入了自然资源局了,这个抬头错了,换了吧。”
吴云哦了两下,接着便从小改了一下抬头,再拿出检院的章子重新盖好,盖完这份之后,他又将给银行的那份给了张睿明。张睿明接着便告辞,走出了办公室。他接着马上回到办公室,咚咚咚敲了几下,将正在同段乐咏咿咿呀呀扯着八卦的张靓吓了一跳。
“部长,怎么……?”
张睿明懒得和她废话,头往外一甩,意思很明显了。
张靓一下反应过来,赶紧一下起身,屁颠屁颠的跟了上来。
“我们这是去国土局?”
张睿明回头对这姑娘就是一冷眼,“你知道啊?”
张靓眨巴着大眼睛,“当然知道啊!你今天早上那一出,现在全院都知道你要对国土局他们动手了,怎么会不知道!”
张睿明却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就在她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知道?知道还不去赶紧把执法记录仪带上!”
“啊?戴那个进人家单位大门……会不会不太好啊?”
张靓缩了缩脖子,语气还有些犹豫,还想再争辩一下,却被张睿明一瞪眼,赶紧三两步跑回去拿东西了。
等她准备好装备,追上张睿明时,这位检察部长已经把检察警车发动好,张靓气喘吁吁的一上车,她便问道:“部长,你今天怎么了?感觉你今天不太对劲啊!?还有,我早上才刚和你提到老严他们给你派案子的事,你怎么马上就直接在餐厅就和他们两对上了?而且,我们平时去这些个单位初查,一般也没这么讲究这个协查函啊,何况还是找两位检察长讨的……这是怎么了?”
车辆低吼,检察警车很快驶出了市检的大门,迈上了通往自然资源部的外环路,张睿明没马上回答张靓的问题,他拨动开关,将四个玻璃窗都升上,这才低声和这位他最信任的下属说道:“我当然要在众人面前这样做,这个案子说实话很复杂……我自己都没把握,而且,如果不这样的话,我担心我都根本进不了人家的大门。我虽然平时办事很直,我也只想办事,但我可不是任人鱼肉的傻子。”
张睿明声音里隐隐透出一个悲戚的无奈感,张靓望了他紧锁的眉头一眼,轻轻一叹,倒也不再说话了。
…………
自然资源局现在是大部门,收归了国土、林业、规划等等几项重权后,一跃成为市直机关的重要码头,地位重要,连带着他们的办公楼也颇为豪华,张睿明和张靓驾着检察警车径直驶入了这气派的机关大院,下车后望着这原本是老市府所在的大楼,顿时感到一个威压袭来。
张靓下车后便掏出执法记录仪往肩上夹,张睿明回头一下便取了下来。张靓这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自己部长给“缴了械”,一脸诧异道:“部长,不是你自己说要我带的吗……”
张睿明低哼一句道:“我是让你备着,有备无患而已,哪要你进门就戴上?你当你是来执行、还是抓人啊?懂点事好不好。”
虽然感觉有点委屈,张靓也只能嘟了嘟嘴,倒也没再说什么,两人迈步走进窗明几净的办事大厅,张靓紧紧跟在张睿明身后,看着他径自走进电梯,然后按下了两排数字上倒数第二高的楼层按钮。
“部长,我们这是……”
张睿明没有一丝疑虑道:“我们之间去他们值班领导办公室吧。”
…………
到了楼层,张睿明对了一眼楼层房间名牌,看了一眼值班的副局长是哪位,接着便直接找到其办公室门口,房门是紧闭的,他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这时旁边办公室马上有人跑了出来,是一名办事员模样的女子,见两名身穿检察制服的人来找值班领导,赶紧一番询问,神情颇为戒备。
张睿明面目平静,神情严峻,只回答四个字“来办案的”。这反而让这办事员一下紧张起来,略犹豫一下,便告诉两人今天值班的副局长正在下面开机关大会。
“噢?这样啊?不知道还要开多久?”
那办事员神情有些紧张,支支吾吾道:“大概还要一两个小时吧……”
张睿明便沉声说道:“那这样,你马上告诉他,我们是津港市检察院的,现在有一起重要的案件要找他了解情况,请他尽快过来一趟吧。”
说完,张睿明便拿出证件,看到协查函上的领导签字,以及张睿明的检察证,这下让这办事员顿时反应过来,先请张睿明和张靓到旁边办公室休息一下,她立马便到下面去请这位林副局长了。
过了没多久,一位满面红光的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进门的态度颇为友好,自我介绍道是自然资源局的代理副局长,姓吕,叫吕林。了解张睿明、张靓的来意后,便请二人回到了他自己的办公室坐下,张睿明直接切入正题,刚坐稳便径自问道:“不知道吕局长在这边工作多久了?”
吕林笑了一下,他坦然道:“我在国土资源系统有这么久了,但以前在下面县局,这次改制才刚提上来,一些工作也不是很熟悉……”
接着,他话锋一转,便问道:“不知道两位说的办案……是指什么案子?据我所知,现在检察院应该都不管反贪了吧?这你们单位还有要自己办的案子。”
张睿明往后靠了靠,对这位吕局长说道:“是这样,在司法改革后,我们以往大部分的自侦案件都移出去了,但是,现在我们有了一个新的任务,就是这个公益诉讼,这是我们检察机关今后的重点工作,也是我们改革的着力点,我是津港市检察院第八检察部的部长,我们部说起来就是专门负责这一块的工作。”
听到公益诉讼几个字,吕林整个人一下放松下来了,他前面听有检察院的来找,整个人顿时都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有什么事,赶紧连会都不开了跑上来,可一看这两位检察院的居然是来搞公益诉讼?他顿时便轻视起来,懊恼自己沉不住气,这公益诉讼有什么好配合的?不就是哪里污染了点水土、哪里又有珍贵林木被破坏了嘛,肯定就是这些个小事,搞半天原来只是来寻求协助的,他便准备随意安排几个人过来,配合一下,便自己抽身离去。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想必张部长今天过来是谈公益诉讼协助这一块的?那我安排下面科室的负责人过来,我自己有点事,就不陪两位了啊……”
吕林这下站起身,一边拨打电话一边往外走去,神情颇为冷淡,眼看就要把张睿明和张靓凉在这里,这也不怪他,人家一个大市局的副局长,虽然是代理的,估计也是因为改制还没改完,但这已经是基本铁板钉钉的副处了,你们检察院一个小小科长跑过来,点名就要办案,人家副局长现在出来露一面,已经完全够意思了。
张靓性子浅,一下就没忍住,喊道:“等下……”
那吕林回头瞥了一眼,这下是客套都不愿客套,竟一手拿着电话就要径直走出办公室门,倒是张睿明平淡的一句话,却让他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顿时便再迈不开腿。
“吕局长应该还在公示考察期吧?”
吕林以为自己听错话了,他一手举着电话,一边慢慢回过头来,诧异的望着这位气度沉稳的检察官。
“是这样,我们今天过来,确实只是公益诉讼线索的协查工作,但是呢,这个协查对象不是别人,正是贵单位。”
“你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吕林这下完全回过身来,走到张睿明面前,他语气有点生气,毕竟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单位跑过来,居然说要查自己?!谁不知道现在检察院在改革后就是拔了牙的老虎,没了两反,他们这些个人还有什么理由说要查另外一个机关单位!?
“是这样,我们收到了一起行政公益诉讼的举报线索,其中有几项内容是关于贵单位未正确履行职责的,在这,我们今天过来,就是想请你们配合,调查一下。”
“行政公益诉讼?未正确履行职责?”
吕林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一般,他从来没听过这两个词,更加不知道这两个词是什么含义,可他眼睛定定的望着眼前的张睿明,他只觉得这位眉宇间透着英气的检察官似乎在哪里见过……
“等一下……你是不是,这个,上过电视,还是新闻?”
吕林的右手举起,虚虚的指着张睿明,他用力的翻找着脑海里的记忆,在半响过后,他突然眼睛一亮,想起什么似的,对这张睿明讶然道:“对了!你是叫张睿明吧!是不是那个专门搞公益诉讼的那个检察官?就是上次荆沙河污染案里,搞掉津药化工的……电视上出现的那个就是你吧!?”
津药化工是津港著名老厂,吕林他们以前在国土系统的,多多少少也听过王英雄的大名,只是后来也听说这位津港的商界老炮居然在一起环境案子上翻了船,连人都进去了,这才让吕林印象深刻,特别是对当时在电视上侃侃而谈的张睿明颇有印象,此时见真人就在面前,他也不由的感到意外。
而张睿明面带微笑,不承认也不拒绝,只是继续说道:“吕局,我们都是公家单位,说实话,今天过来也只是简单调查一下,还未到下检察建议的那一步,我们也不希望走到那一步,所以还是请你配合一下,回答我们一些问题,然后将部分资料提供给我们就可以了。”
吕林这下整个人的态度都缓和了许多,但他还是满腹疑问:“行政公益诉讼?我们也只听过行政诉讼啊?那也是“民告官”啊,怎么,现在还能由你们检察院来告我们这些机关单位了?”
张睿明笑道:“行政公益诉讼是新事物,简单理解的话,确实算是一种“官告官”,现阶段我们检察机关在行政公益诉讼中,主要可提出的诉讼请求是确认行政行为违法或者无效、撤销或部分撤销违法行政行为、履行法定职责等。而今天这个案件线索,涉及的金额也比较大,我们所有才比较慎重,希望吕局长能好好配合一下。”
“好吧……”
听到这,吕林整个人都软了下来,他回到了自己的主座上,刚准备坐下,他却又感觉被烫到了一般,顿时跳了起来,对着张靓紧张说道:“你这是干什么?要拍什么?”
原来张睿明在刚刚就示意张靓将执法记录仪拿出,现在正举着正对这吕林,让整个问话也都瞬间正式起来,而这份副局长面对镜头天生的敏感性此时也顿时发作,马上就斥责张靓,让她赶紧别拍了。
“是这样,吕局长,我们是带着正式文书来的,这也是一次正式的询问过程,希望你能够好好配合,不要让我们难做。”
第四百二十九章 九龙治水
张睿明含笑的面容下,却是让吕林感到心惊的严肃语气,他不由坐正了身子,手上的手机也收回到口袋里,认真应对起这麻烦的两人。
“好吧……但不知道你们想问的是什么事,我先说话啊……我这个也是刚上任不久,对于我们局过往的情况,我是一概不知……”
张睿明打断了这位吕副局长期期艾艾的辩解,他径直将早上从老严那签的协助调查函放在桌上,双手交握,往后靠了靠凳子,好整以暇的说道:“吕局,我们不管这个事情与你关系怎么样,有没有影响,我们今天过来,完全是公对公的办案调查,这个,我就和你挑明了吧,是这样,2007年8月,津港市陈橙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期间,以66万元竞得津港北路州府花园地块,2013年8月,津港市城乡规划局调整该地块规划设计条件,将总用地面积由20.18万平方米调整为18.24万平方米,规划容积率由1.25调整为2.11。因调整后实际建筑面积增加,当时,津港市国土资源局与陈橙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签订补充协议,约定需补缴土地出让金万元,但至今,陈橙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都未按规定缴纳该笔出让金,津港市国土资源局也未依法收缴,更未看到有采取任何的履职行为,这个大概的案情就是这样,吕局,现在国土资源局已经和规划局都合并到了你们自然资源局了,这笔钱您告诉我,国家该不该收?”
张睿明讲的详细,他语气沉稳,语速也不算快,几分钟就讲完了。吕林听完后,还拿过他带来的那几份文书与资料,拿在手里看了半响,他神情肃穆,一直未说话,但此时思考的时间反而比张睿明讲解花的时间还要久了。
在吕林思考盘算的过程中,张靓都有些按耐不住,她朱唇轻启,几次想要出言催促这吕局长,却都被张睿明拦了下来。
事情既然摊开了,现在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好不容易,这吕林研究完张睿明手上的材料,他取下自己的眼镜,从办公桌抽屉里掏出一块眼镜布,动作轻缓的擦拭起眼镜来,看起来竟毫不着急。
“哎呀,是这样的情况啊,这个事我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吧,关于两位同志送过来的这份资料,我会让办公室那边复印留存一份,然后我再向相关部门核实一下,到时再给两位答复吧。”
说完,吕林竟头也不抬,径自打开电脑,装模作样的拿过一份文件,开对照屏幕,好像要办公起来。这是在用行动下了一份逐客令。
然而,他低估了张睿明的态度,见这位副局长毫无今天履行协查义务,此时只是准备送客的样子,张睿明也不起身,他反而更为自然的往后一靠,径自说道:“吕局,这样吧,你现在就安排下属过来,我们一起看看当时规划局调整这块土地时的相关文件、资料、会议记录,我们也没时间拖着,今日事今日毕,我们就不劳烦您再多跑一趟了,今天我们就把这事给查了。”
吕林没想到面前这检察官居然这么硬,这么明显的拖一下也不行?他饶了饶头,假装不好办的样子道:“啊~今天就查啊?这个怕是不太方便吧,我们这边过去的数据都还没有整理好,又是过去规划局那边的事,现在你知道的,几个单位合并,人荒马乱的,又堆积了一堆要安排位置的人,现在我们下面科室都乱哄哄的,完全都没个头绪,你要我们怎么查嘛……”
张睿明稍微逼紧了一些,这吕局长马上就摊开了牌面,这倒也没出张睿明意料之中,像这样上门找事的案子,又是这样几千万的大案,怎么可能希望一个地级市的强势部门乖乖配合。这搞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自己查自己的破事,想来都知道一个正常人会怎么处理,当然是先将面前的两位瘟神先送走,回头关上门再自查自纠,好好的想想对策,这才是一个机构部门的正常反应。
“哎!你们怎么能这样,我们可是有着线索才来的,现在还只是请你们配合调查一下档案而已……”
张靓性子急,见这吕林居然来硬的,咬死不肯松口,忍不住就开始吵起来,那吕林完全不吃这一套,见这姑娘脸嫩,估计只是一个下面的小家伙,心想你们检察长来了都得给我恭恭敬敬的,你凭什么在这发脾气!?换在平时,吕林早就拍桌子轰人了,可是现在他正被亮着红灯的执法记录仪对着,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说不好就要上镜头的,这才按耐心下火气,脸色一甩,对张靓的质问来了个充耳不闻。
等张靓说完了,这位吕局长才眼皮一翻,对着张睿明不冷不淡的说道:“这我也没办法,希望两位检察官同志考虑一下我们的难处,我们也是刚刚改制完毕,机构、人员都还在调整状态中,难以达到你们现在就进行核查的要求,但是,你们放心,我会尽快向我们局长汇报,这个相关情况也一定会及时向你们反馈,两位……”
这吕林说完,径自站起身来,手一抬,脚步一动,脸上含笑,已经是**裸的准备送客了。
这看似送客,实为轰人的举动却没能让张睿明挪动分毫,吕林的手只得僵在空中,在一个人尴尬了几秒后,他便只能讪讪的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在半响的沉默后,张睿明终于开口了,他身子前倾,他神情比较淡然,而语气却颇为严肃,径自对这吕局长说道:“吕局长今天这是一定不肯配合我们工作了?不肯让我们核查相关情况了?对吗?”
面对张睿明这略带恫吓意味的一问,吕林皮只是笑肉不笑的说道:“张……部长,对吧?你们这内设机构的名称还真挺拗口,以前我记得还是科长的……”
他故意咬重其中“科长”两个字,意在提醒张睿明自己的级别问题,没有资格用如此强硬态度和自己说话,接着,吕林便眼睛往上一翻,连镜头前都不加掩饰自己的桀骜态度,对张睿明说道:“我还是那句话,现在是我们单位改制的重要期,我们因为客观问题没办法在今天配合你们的工作,当然,我们也会尽快进行核查,到时会通知你们相关情况,两位没别的事的话,不好意思,我还要下去开会,恕不奉陪了!”
吕林说完,还没来得及起身,张靓就按耐不住,在旁问道:“吕局长,你说的这个“尽快”,到底是什么时候?”
吕林冷笑一下,语气漠然的说道:“这个……我也拿不准,反正我也要向上面汇报,只能说尽快吧。”
“可是……”张靓还没看出这完全是这吕局长的脱身之计,她还想从他嘴里挖出一个确定答复,但旁边张睿明只是冷冷的说道:“既然如此,那看来这协查函对吕局来说没有什么很大含义了,对吧?那不知道到时我们市检向你们单位下达的《公益诉讼检察建议》,你们还能不能也当作一张废纸?”
“检察建议?那是什么?”
吕林此时一愣,不知道刚刚张睿明说的是什么东西。
“根据《人民检察院检察建议工作规定》第十条人民检察院在履行职责中发现生态环境和资源保护、食品药品安全、国有财产保护、国有土地使用权出让等领域负有监督管理职责的行政机关违法行使职权或者不作为,致使国家利益或者社会公共利益受到侵害,符合法律规定的公益诉讼条件的,应当按照公益诉讼案件办理程序向行政机关提出督促依法履职的检察建议。”
在向这吕林阐述完法条后,张睿明回归先前的冷漠面孔,淡淡说道:“简单来说,“检察建议书”就是针对你们这样不依法履职单位的催告书,到时,“被建议单位在规定期限内经督促无正当理由不予整改或者整改不到位的,经检察长决定,可以将相关情况报告上级检察院,通报被建议单位的上级机关、行政主管部门或者行业自律组织等,必要时可以报告同级党委、人大,通报同级政府、纪检监察机关。符合提起公益诉讼条件的,依法提起公益诉讼。”说起来,这也将是我们津港市对行政机关开具的第一份《检察建议书》,不知道站在公益诉讼的法庭上,吕局长还能不能像今天这样,对法官大言不惭的说一句“不方便”?要是万一到时你们自然资源局败诉的话,吕局长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轻松的坐在这里?”
吕林的脸瞬间就黑了下来,他突然想起面前这个看起来英朗帅气的检察官是一名著名的“诉讼高手”,当时荆沙河污染案的庭审视频还作为国土资源系统的学习案例在会上播放过的,难怪他总是对这小小的一个科长感到莫名的害怕,现在听他这样一说,看来津港市检察院是真的盯上自己单位了!
这些检察院的搞什么不好?偏偏要来管别的部门有没有及时收缴土地出让金?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嘛!我们自然资源局的事要你们检察院管!?这些检察院的是不是吃饱饭没事干了!?
虽然心里不爽,但吕林在冷静过后,脑袋里还是绷紧了一根弦,刚刚听这姓张的小科长一说,这事还真是可大可小,要是真是得罪了市检院那边,让他们下了这个劳什子“检察建议”下来,到时要通知上级主管部门?还要通知纪检、人大、政府?乖乖,那到时自己要是接待不好,造成这一切的话,那自己这代理局长……
一颗豆大的汗珠从吕林的额头上淌下,他喉结动了动,微阖的嘴想说什么,但却没听到任何声音,估计他内心还在不停挣扎。
张睿明将这位吕局长一举一动的细微表情看在眼里,他此时心里却也完全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沉着冷静,成竹在胸。张睿明心里其实比这位吕局长还要煎熬,拜现行监管体制影响,自然资源局改制之后将规划、国土、林业等等部门合并在一起,看起来只是把原来分散在各部委的职能合并在了一起,并没有根本性的变化,但实际上呢?会是这样简单的吗?
现实来看,这不是一场纯粹的职能合并改革!这将是一场影响深远,波及全国的一次巨变!甚至是一场国内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国家资源管理体制变革,也将诞生一个难以想象的超级部委自然资源部!
今天来之前,张睿明特意看了一下这次自然资源系统的改革方案,从公布的方案上来看,今后自然资源部门的主要职责是“对自然资源开发利用和保护进行监管,建立空间规划体系并监督实施,履行全民所有各类自然资源资产所有者职责,统一调查和确权登记,建立自然资源有偿使用制度,负责测绘和地质勘查行业管理等”。
简单划分一下,就能看出今后自然资源局的职能主要是三点:监管、自然资源的资产化管理、测绘和地勘行业管理。
而这里面,最为让人感慨的是“自然资源的资产化管理”这项职能。
当时张睿明在看到这项职能的描述后,他甚至以为看错了,他完全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一天,一个部门就能囊括“土地、矿产、湖泊、河流、湿地、森林、草原、海洋”等等这些强势职能,一改过去九龙治水的场面。
但,张睿明略一思索,就发现这项改革确实有其必要性。
曾经在办理南江集团、津药化工等等涉及到土地资源案件的过程中,张睿明简单研究过我国的自然资源相关的法律体系,那么从这个思路来推导,现在的自然资源部门改革,完全是必经之途。
按照宪法规定:“矿藏、水流、森林、山岭、草原、荒地、滩涂等自然资源都属于国家所有,即全民所有”,“城市的土地属于国家所有”……简而言之,就是这些不可再生的宝贵自然资源都必须确保国家所有者的权益。
但是,过去的却在自然资源的保护上,都没有真正体现出国家所有权。从法理上来看,这些相关权利都是由国务院代行所有权的,但实际上,却往往由地方政府行使。而“土地财政”、“分锅吃饭”、“gdp至上”等等缘由,都造成了地方政府在履行这些权利时有所不及的地方,这样就造成了国家利益受损、央地分配不均、环境破坏等诸多问题。
这也倒逼了现在公益诉讼的推动与环保负责制的推行,从保护环境,保护国家利益的角度来讲,这样的机构改革,确实势在必行。
但是,改革方案明确了自然资源部门“履行全民所有各类自然资源资产所有者职责”,负责全民所有自然资源的出让、出租、入股、抵押等,将有效体现出国家作为所有者的收益。
换而言之,这将产生一个掌握20万亿美元级体量资产的机构体系,从自然资源部往下到各地市局,整个自然资源系统都归于一条线,这将原本市长在年度报告里需要说的“……建立城乡发展、国土资源、住房城乡建设、环境保护、水利、交通运输等部门共同参与、相互协作的工作协调机制……”,如今变成了一句话“自然资源部门加强管理。”
一个部门把这些个事差不多都给包了。
对于那些搞工程、搞石油、搞勘探的人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以往那些处处掣肘,一个项目要批上百个许可证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什么草监、林业、水利、国土、规划统统都在一栋楼里,以后可能一个证就能摆平这些个部门,是真真正正的减负改革,是一个让那些工程监理做梦都会笑醒的好改革。
可是张睿明却笑不出来,在研究过这份改革文件之后,他简直要哭了。
因为这个案子原本是规划、国土等等几个部门共同搞出来的一个事,本来几个单位管的,彼此之间还会有些心眼勾绊,互相踢踢皮球,揭个短什么的,张睿明本来想遇到今天这个情况,他就打迂回战术,既然你国土局不给我查是吧,那我就跑规划局,查当时的调整后的记录,和向国土局的交接文件。规划局不肯查的话,我就跑国土局来,查当时规划局给国土局的文件资料,借着这几家部门之间的嫌隙来打太极,借力打力,可是,这突然平地一声惊雷,人家合体了!
这现在人家都是一个部门了,现在是真真正正的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了!
所以张睿明现在平静外表下确实波涛汹涌的内心,而偏偏像这样的行政公益诉讼,就和行政诉讼一样,调查取证是一大难事,即使检察院有着公益诉讼这样的尚方宝剑,可是想要让这些衙门自己交出自己的烂底来,实在是难上加难。所以张睿明才出此下策,只能在交谈无果的情况下,甩出了“检察建议”这张底牌,就希望能镇住眼前这位吕局长。
一切,就看这张牌有没有用了。
第四百三十章 容积率
“张检,你这个公益诉讼和检察建议……是发给单位还是……?”
没想到在漫长的沉默过后,吕林突然问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张靓心直口快,马上答道:“当然是发给单位啊,都是公对公的,这怎么……”
张睿明却一下反应过来,打断这女检察官的言语,回答道:“检察建议和公益诉讼,当然都是以机构违法行使职权或者不作为的行为为诉讼对象,而具体到出庭代表的话,一般是该机构的正职负责人出庭,当然,如果正职负责人不能到庭的话,一般都是“委托相应的工作人员”出庭。”
“哦,这样啊……”吕林意味深长的应了一下。张睿明没有放过他的这点细微的神色变化,接着又说道:“对了,不知道吕局长是分管那一块业务的?”
吕林愣了一下,没多想就回答道:“我以前虽然是县国土系统出来的,可我大学是上海林科大,林业才是我的老本行,这次改制后,按照分工刚,我主要是管林业和勘探审批管理这块的……”
“这样的话,那到时应该不需要吕局长亲自出庭。”
张睿明话说完,吕林却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陷入了自我的沉思之中。
但局面破冰比张睿明所想象的还要快,吕林在略一沉吟后,终于点了点头,拿起电话,叫了下面一个规划科科长过来,将张睿明和张靓两人介绍给那人,然后语气略显无力的说道:“那这样……小李啊,你陪两位检察院的同志去查点资料,到时查到哪些资料,你记得……做好记录,回头和我汇报一下。”
见这吕局长态度一下180度的转变,张靓她看得目瞪口呆,原先她还以为今天会吃个闭门羹,被几句话就搪塞回去,可现在看来,这吕局长居然是要来真的?
吕林在安排好下面科长配合张睿明他们工作后,便起身准备告辞,张睿明和张靓也不准备久留,忙不迭的站起身来,在一齐出门的当口,吕林还回过头来,对张睿明略带疑虑的问道:“啧,你们这个行政公益诉讼,你们检察院发这个检察建议什么的,都不需要和上面汇报?还能直接起诉我们?”
见目的达成,张睿明也收起了先前的锋芒,此时笑容温煦的答道:“吕局,我刚刚也向您介绍过来,只有“被建议单位在规定期限内经督促无正当理由不予整改或者整改不到位的,经检察长决定,可以将相关情况报告上级检察院,通报被建议单位的上级机关、行政主管部门或者行业自律组织等……”这里面是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条件,就是这些个被建议单位没有正确履职,只要你们自然资源局在接下来的工作中,向所欠缴的单位积极催缴,采取措施,全力弥补国家损失,我相信我们是不会走到公益诉讼那一步的,毕竟,闹上法庭,对于我们两家来说,都不好看……”
说到这时,张睿明特意停顿了一下,面目含笑的说道:“……特别是对于你们单位来说……”
“好吧,我明白了……”
吕林说到这里,语气中带着叹息的口吻,但多年的官场浸淫让他还是保持了自己的风度,伸出手里,和两名检察官握了握手,接着语气诚挚的说道:“支持你们检务工作也是我们应尽的义务,等下我就向我们支委汇报,将今天的情况做一个详细说明,如果真的是有你所说的那么一大笔未收缴的款项,相信我们局里应该也会积极采取措施,将这笔钱收回,毕竟我们也是有考核任务的嘛……在这里,还是感谢两位检察官的监督,这也是更好的督促我们局将自然资源管理工作做好,感谢!”
张睿明和张靓在这突然变得春风化雨般的氛围里与吕林告别,随着那位科长前往档案室,翻查过去陈橙房地产公司当时相关的土地出让金情况。一路上张靓都还有点懵懂,她无法想象之前还一脸冰冷,满面戒备的这位副局长,怎么一下就如此好说话了,趁着走在走廊的时候,她悄悄的问旁边的张睿明,这位经验老道的检察官只是苦笑一下,低声说道:“这原因你还不明白?他刚刚自己都说了,他是下面县市上来的,以前这案子肯定与他没什么关联,之前他的冷淡态度,那完全是出于正常的为单位“共抗外侮”,但我后面提到,问他现在是负责那块工作,这才点醒他他吕林现在也只是一个“代理副局长”,还是改制的关键期,只要他不负责规划这一块的业务,那就算到时公益诉讼了,也不是他出庭,说不定出庭的局长、副局长还是他的竞争对手呢,所以他也明白了,从他个人的角度来看,那就完全没有和我们在这里硬耗的意义了。”
听张睿明这样一讲,张靓顿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她就觉得怎么一下这位副局长突然好说话了,说到底,还是因为这天塌下来,根本砸不到他头上,顺带替他砸掉几个竞争对手,说起来还是好事呢。
张睿明解释完,便完全快走两步,没在搭理自己的这位女徒弟,望着张睿明的背影,张靓突然脑袋灵机一动,她快走两步追上去,问起一个她突然想到的问题。
“张检,你刚刚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吕局长分管那一块的业务啊?我怎么记得你来之前还在他们自然资源局网站上查了好久,你是不是早就做好打算,要通过这个不管国土这块的副局长当突破口啊!?”
面对张靓的疑问,张睿明只是笑了笑,露出一副神秘莫测的神情说道:“这样的行政公益诉讼案件,其中有太多太多的难处了,我们一个外面的司法部门,怎么去深入这些个被调查部门的核心深处,怎么去以同级、甚至是下级身份调查一个强势部局……等等等等,这些个关窍,你以后自己慢慢体会吧……”
…………
在自然资源局忙碌了一个上午之后,总算是翻出了过往关于那块津港北路州府花园地块的相关文件资料,张睿明翻查了许久,总算取得了他想要的内容。果然,那沐阳和鲁董没有说错,这块陈橙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于2007年8月只花了1066万购得的地块,在5年之后,通过将总用地面积由20.18万平方米调整为18.24万平方米,规划容积率由1.25调整为2.11。这样在外人看来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用地规划上的调整,甚至在总用地面积上还有了一些降低,但是因为父亲缘故,接触过一些房地产行业内幕的张睿明一眼就看出,调整后的实际建筑面积增加了近两倍!而按照当时津港出让的地价来估算,这块在2007年只用了66万购得的土地,让陈橙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在13年的时候赚了至少3个亿!整整6年左右的时间,66万翻成了3个亿!
这还是按照当时的市价来估算的,接着从13年到现在,如果按现在的市价来估算……张睿明一下都不敢想象这里面是多恐怖的利润,这也难怪现在房地产市场如此疯狂,在那蛮荒时代百分之几千、几万的利润面前,人性、法律又能算什么?
而现在,相比那骇人的利润,这陈橙房地产公司居然连这小小的几千万土地出让金都还不肯给付!这可是国家的资产,是人民的资产!
张睿明重重的咬了咬后槽牙,他让张靓收拾好资料,婉拒了李科长一起“简单吃个中饭”的邀请,带着手下的女检察官,大步走出了这恢宏的自然资源局。
回去的路上,张睿明一脸阴沉,连带着张靓都不敢怎么大声说话了,好半响,她才试图着问道:“张检,你看现在都快两点了,回去食堂也没饭了,要不我请你在外面吃点东西?”
她声音放的很轻,可张睿明却像没有听到一般,这让张靓不由的又重复了两遍,张睿明突然重重的哼了一声道:“我不想吃,你要吃就自己下车吧。”
张睿明这突然的冷言冷语,吓得张靓一下都不敢说话了,过了半响,张睿明他自己也突然发现刚刚语气有点重了,一模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咳咳……我刚刚心情不是太好,吃不进,又在想事情,不好意思了……”
“没事……”
张睿明见自己这徒弟被自己的粗暴语气吓得都不敢说话了,又试着安慰她道:“我是有点被今天的这事给气到了,你说啊,这07年的时候,他们拿津港北路州府花园那么好的一块地,居然才1000多万!可以想见,这么便宜的价格,绝对是因为其当时批得那只有1.25的容积率,而他们在几年后,玩一个小套路,居然就能将这块地的价值直接翻一番,就是一个小小的规划公告,我……讲实话,我觉得不太舒服的点主要在于,难道这么明显的套路就没有人看出来过?我一个拿司考证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么简单的一个套路,他们那么多拿一建、一造、注会、高监证的人就看不出,这么大的一栋楼里,就没一个仗义执言的!?”
这段陈述引爆了张睿明今天这趟取证之行中积累的愤怒,他那熊熊燃烧的正义感早就在心底如岩浆般的不住翻滚、流淌、堆积,此时终于发泄出来。倒让他长出了一口气,现实本来如此,总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想着还有那么多像王援朝、吴小梅一样的可怜人,一辈子兢兢业业,却在世间的熔炉中煎熬、翻滚,而那些“聪明人”却总能凭着极低的下限,在规则与法律的空隙中觅得一份丰厚的财富,这想起这么能让人不泄气?
而且,最让张睿明气愤的,是不管是陈橙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还是哪个部门,这一系列操作都是完全符合法律法规,同时又是在规章制度的合理范围内的。除了没有及时缴纳调整后的土地出让金这一点,而这,完全就是那种“有钱人越小气就有钱”般的高傲态度了。
人家根本不缺这点钱,完全就是不想给。
所以也不怪张睿明如此愤怒,这些人已经超过了他对人类道德底线的预判,此时他真恨不得立马就杀到陈程初面前,找一个刑案罪名将他兜进去。
就在这个时候,张睿明手机一响,居然是小汪来的电话,他心里一动,顿时有些激动起来,这位陈程初的亲外甥,昨天刚让他帮自己约见这位陈橙房地产公司的前任董事长,现在就有答复了?难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今天就能当面收拾这个罪魁祸首了?
“喂?”
在一番心里准备后,张睿明接通了电话。
“部长……我是小汪,那个,我小舅他……”
那边小汪的声音有些发颤,看来这事他并没怎么办好,张睿明皱了皱眉头,说道:“说吧,到底他是怎么个态度?”
“我小舅他……不肯和您见面……”
果然,张睿明心里突然蹦出这两个字来,在最近这番外部摸排之后,这个案子的大概脉络他已经摸的差不多了,陈程初作为津港比较早的一批房地产大佬,如果这么轻易的就被一个小检察官给吓住,那就不可能混到现在了。他们这种人,身上没几十个官司,那都不正常,一个小小的民行检察官,凭着一两封举报信就想吓住他?实在是太荒谬了。
“他怎么说的?”张睿明还是颇为沉得住气,这也是他预想过的一种结局,倒也可以接受,他也没想这样轻易的就和这陈程初交手,昨晚让小汪去给他介绍见面,也是想试探一下此人的态度。
“我小舅他……他说这么点小事,还轮不上和他说话,而且……”
小汪的语气越发支吾,说话吞吞吐吐的,简直听不清楚,张睿明安慰他,让他不由害怕,大声说出来。
“他还说这个案子才几千万,又是那么久的事,他早就不在陈橙房地产公司了,现在这一切都与他无关……还说部长你是傻的,这么简单的法律关系都搞不清楚……”
小汪说到后面,声音已经低若蚊鸣,他不敢想象电话那头张睿明的神情,可是,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边一向脾气暴躁的部长,这次却没发脾气,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好吧”,便挂断了电话,让小汪都是一脸劫后余生的茫然。
而在这边的检察警车里,因为张睿明同时在驾驶车辆,他用的是手机的蓝牙外放,刚刚小汪说的那番话,连张靓都听的一清二楚,包括那陈程初对他的挑衅,都一字不落的进入了旁边这位美女检察官的耳中,张靓此时一脸震惊,她不敢相信原本就已经愤怒到极点的张睿明,此时在被这样挑衅之后,会有怎样的过激反应。
乌云如瀑般汇聚在这位检察部长的脸上,仿佛一场即将掀起天地色变的暴雷即将轰下。
张靓甚至都不敢大声呼吸,等着旁边师父的狂风暴雷。
然而,“暴雷”却没有如期而至,在乌云翻滚过后,张睿明竟然出人意料的恢复了平静,至少,是表面上恢复了平静。
他不发一言,只是握紧方向盘,目光定定的望向前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部长……要不,我们现在就去兰贵园……还是去陈橙房地产公司?”
在焦急等待了半响过后,张靓几乎要承受不住这压抑的氛围,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张睿明的情绪。
张睿明眼睛轻轻一动,没有想象中的爆发,只是语气铿锵的答道。
“不,我们今天不去,既然他们看不起我们,那我们就要让他们主动送上来。”
“部长,可这个案子……那你的意思是……”
张睿明眼神一锐,仿佛有一股杀气从他的双眼中发出。
“我会找到让他主动上门,登门谢罪的办法的。”
…………
万树江边杏,新开一夜风。
在这草长莺飞、姹紫嫣红的春天,在津港大学新校区的广场上,一群人正簇拥着两位身着检察官制服的领导,漫步在这春光明媚的校园里,一行人不时指着旁边的花卉植被、雕塑立像指指点点,不时回头向从者讲话,几台摄像机不远不近的跟着,连带还有几名工作人员不停抓拍,这明显是一场级别颇高的领导考察活动。
此时,走在前头的这位大领导就是省检察院检察长陈武,他比电视上看起来的还要清瘦,面容深沉,不苟言笑,对旁边从者的介绍不时点点头,脸上却不带多少笑容,而在其身后一步左右跟着,全程只有点头、低头一个神态的便是津港市检检察长高裕民,在两人身后半步,才是津港大学法学院的院长、以及副检察长严路等等官员、随从。
今天是省人民检察院检察研究基地授牌仪式暨检察理论工作座谈会召开的日子,津港大学新建的公益诉讼检察理论研究中心,被授予省人民检察院“南州省检察公益诉讼研究基地”的称号,今天陈武他们省检几位领导过来,一方面是为津港大学授牌,另一方面也是听取高裕民对于津港市检察院这几年在公益诉讼领域的工作汇报。
第四百三十一章 各有心思
此时明面上的颁牌授奖已经结束了,讲话素材也拍得差不多了,在清徐的春风里,这位干练的省检察长陈武正意兴颇佳的与高裕民漫步在津大的校园里,在津大的墨名湖旁,两人快走两步,低头谈起一些工作细节,身后的工作人员便自发的慢了几步,与两位检察长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老高,对了,最近听说你们市自然资源局那边有同志向我们省检监察部门反映,说你们市检在公益诉讼这块有过激动作,一名科长带人直接冲到了他们局长办公室,态度嚣张,还威胁他们说要对他们局发起公益诉讼……有这回事吗?”
两人明显是老相识,陈武说话时态度明显显得非常随意轻松,而高裕民识体的跟近两步,明明年纪比陈武要大上四岁,但在这位省检察长面前,已经两鬓斑白的高裕民却显得和一名好学的小学生一般。
“陈检,是这样的,我们最近得到一条重要的线索,是关于行政公益诉讼这一块的,有群众举报,津港市自然资源局在过去的一起国有土地出让、规划调整的过程中,有未正确履职的情况……于是我们第八检察部进行了外围的摸排,您刚刚说的那个情况,还只是我们的调查活动,并不涉及到进一步的工作,这点……市自然资源局他们有点夸张了。”
“噢?这样啊,具体案情大概是什么情况?”听到是行政公益诉讼这项颇有新意的“课题”,陈武明显来了兴致,他点点头,示意高裕民将情况说透了。
新任检察长的老高明显对实务并没那么熟悉,此时被陈武一问,顿时有些支吾起来:“额……大概就是一个改规划的案子吧,但涉及到过往的土地政策,现在国土局和林业、规划他们又刚刚改制,正是复杂时期,加上您也知道,在津港的案子,又是涉及到机关部门,还是自然资源局这样的强势部门,而且又是在张市长的眼皮子底下……”
听到又与张圣杰这位强势人物有关,陈武眼睛一亮,停下脚步,仿佛想到什么一般,他抬头沉吟了片刻,一只手在裤袋处轻轻拍打了几下。
这位省检一把手突然眼神一收,回头对高裕民低声问道:“具体案情、证据这块扎不扎实?……你们有把握办下来没有?”
这条线索来的颇为蹊跷,是那陈橙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前任高管沐阳和鲁建主动找过来的,开始高裕民觉得涉及到过去落马的高官、又是土地这块的案子,加上张圣杰这位现任市长,他本想拒绝,可这两人提到了这条线索其中的几个“特别之处”,这才让高裕民顿时来了兴致,特意将其交给了张睿明来办。但具体现在办到什么地方,其中法律关系、国有土地出让相关政策法规、具体证据等等等等,对于高裕民这种习惯于从大局、利害关系上来抓的老派领导,他完全是一问三不知的。
于是,他此时也只能含糊的答道:“……老板,这个案子我确实感到有些棘手,具体案情下面也还没和我汇报……要不,具体情况我在详细了解后,再向您做一个详细汇报?”
陈武不满的瞥了他一眼,语气有些郑重的说道:“凡是涉及到土地出让的相关案情,那都必须慎重!如果能办好的话,那可以说此案将是我们省的首例行政公益诉讼案件,也是南州省的首例国有土地出让金收缴领域案件,如果案子办好了,完全可以报上去评一评今年最高检的十佳公益诉讼范例!可以说案件虽小,但意义重大。这可不是什么小线索啊,是可以做一篇大文章的啊!”
陈武连用了几个感叹号,每加重一点语气,旁边的高裕民就点一下头,从后面看来,只看到这位市检检察长头如捣蒜一般,跟在这位省检一把手旁边连连称是。
“老高,这个案子你要跟进,好好跟进,有任何进展,你都要赶紧向我汇报,特别是关于张市长这块的情况……”
听到这,高裕民顿时明白了陈武的弦外之音,他立马向陈武表态道:“保护土地资源,维护国家公共利益是我们检察机关的职责!我向检察长保证,我们津港市检全体干警,一定会不畏险阻,敢于亮剑,不管是涉及到任何人、任何部门,我们都会站在法律与公益的角度上,顶住压力,奋勇向前,将这个案子办好,办成精品案例!”
陈武摆了摆手,示意高裕民的这些口号就留到表态发言上面讲就好了,他把目光投向远方,此时透过这位省检察长的目光望去,即使是津港大学这样的“象牙塔”,也难免被这日新月异、蜂蛹而出的“土地经济”所包围。在两位领导的正前面,越过这墨香湖的水面,就是一大块正热火朝天开工的公地正在施工,十几台挖机正在那巨大的坑洞旁不断来回作业,一片蛮荒景象,与一墙之隔静谧的校园环境所格格不入,仿佛一头闯入了精美瓷器店的发狂公牛,商业经济的巨大怪兽正在学校旁不断肆掠。
之前津港大学的校长就向两位介绍过了,这块土地本是学校的自留地,本想给教师们修个自建房,也算是发点小福利,可是自从这强硬的张市长一来,硬是不给改规划,也不给统建房政策,一下就收了回去,转手马上就近十倍价格,卖给了地产公司,这不立刻就热火朝天的开工了,据说是要建一个新的步行街……
看到这副场景,就仿佛看到了张圣杰那隐于镜片背后的深邃面孔,陈武心里仿佛仿佛吃了个苍蝇一般不舒服,赶紧转过头来,对高裕民叮嘱道:“对了。这个案子是行政公益诉讼,涉及到其他的机关单位的地方……这点你一定要慎重!如果自然资源局能从保护国有资产的大局出发,能深刻反思,吸取教训,严格按照法律规定依法履行职责那就好,但如果其有不愿配合,或者是不能正确履职的地方,你在工作时一定要慎重,要注意工作方法。同时,我建议还能通过通过邀请人大代表等社会各界人士共同研讨、旁听研究的方式参与进来,激发社会公众保护国有资产的共识,号召大家一起共同保护国有资产嘛!”
“对对对,陈检说的很有道理!”
高裕民不住点头,可他心里却在暗自嘀咕:这明显是要大做文章,将案子搞大,可是我们检察院这样大张旗鼓的把这出让金的事抖出来,那津港市那边不会有想法?这是要撕破脸吗?而且自己这刚刚上任,马上就是两会了,到时这述职报告还要从市人大那边过,要是这得罪……
陈武倒没理会高裕民心底的这些个小九九,他没考虑过这跟着自己有段时日的老高,转正后面对的是过去副职时所从未考虑过的压力,他还在关于这个案子如何做大、做好的设想之中,突然,他想起一件事,对旁边高裕民不冷不淡的提了一句:“对了,这个案子你是交给谁在办呢?”
“是交给我们市检第八检察部的部长,张睿明,就是之前办过津药化工、南江集团的那位,陈检应该对其有些印象……”
听陈武突然问到这茬,高裕民突然想起泉建那场巨大的风波伊始,就是这张睿明向陈武上书的那份调查报告开始的,当时高裕民一直以为张睿明和这位省检一把手之间有某种联系,还暗自佩服这小子挺会来事的,不声不响的就往省里去了,看来是走上层路线的,当时还担心平时对他的态度太过严厉,怕这小子在陈武面前告状。可后面泉建这案子后期的风起云涌中,高裕民发现张睿明还真只是单纯的向陈武汇报工作,一心为公,真不是会站队来事的人,这才又放回了平常的态度。
可此时听陈武突然问起,高裕民还是有些奇怪,介绍张睿明时刻意美言了几句,算是顺水推舟,做个顺水人情吧。
“……这位同志很有能力,极有闯劲,这次泉建的大案他在里面也是功不可没的,所以我才将这次的土地出让金的案子线索交给他,陈检您看……要不要现在叫他过来一趟,当面向您汇报?”
说到最后,高裕民目光审慎的打量着面前的陈武,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对张睿明的倾向与态度,如果陈武确实与张睿明有某种联系的话,那他就得赶紧改变这个案子中的一些策略,主动和张睿明修缮关系,团结好这名得力的干将,但如果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话……
只见陈武摆了摆手,语气平淡的说道:“那就不必了,具体案情你自己好好把握,总之,这个案子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汇报,一定要抓好,办好,努力办成我省第一起行政公益诉讼,也让我们这新挂牌的“南州省检察公益诉讼研究基地”来个开门红,我也脸上有光。”
第四百三十二章 检察建议
…………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张睿明没少被老严敲打,这位曾经放养式管理的老检察长突然不知怎么的,像换了个人般天天抓着张睿明问这问那,再三催促,要加快进度,推进程序,将这案子拿下。开始张睿明还应答他几声,到后面催的烦了,他干脆来个充耳不闻,每次老严叫他过去汇报,都还是滚轱辘的那几个词,让老严是咬牙切齿,几次放话出来要换掉他,让韩语山接手,将这案子速战速决。
在陆斌走后,张睿明反而没了顾虑,现在这几位头头脑脑的,他还真没几个特别看得顺眼的,老严一发重话,他也跟着拍桌子瞪眼,完全不把要撤换他的事放在眼里。
倒也不是张睿明不急,他心里其实远比外表看起来的要更在乎这个案子的进展,但此案虽然案值只有几千万,在过往办过的几起公益诉讼中,远算不上前列,但这毕竟是一起行政公益诉讼,涉及到的是自然资源局、落马的前市长汤高义,甚至说起来,还与现在的张圣杰有着影响,不管是哪方人物,一旦真闹上法庭,都是一时无法收场的局面,张睿明无奈看了看眼前的一份回执,这是不久前津港市自然资源局对市检发出的检察建议的回函,这几天刚到市检,寄件人就是津港市自然资源局。
在上次从吕局长那回来后不久,高裕民破天荒的将张睿明叫了过去,同严路等几位市检领导一起,对张睿明做了一次十分深入的谈心谈话工作,自那次拒绝高裕民的请求后,这还是张睿明几个月来第一次如此慎重的受领导待见,但他听了没多久,就听出来了这次思想工作的主要意思,就是要提高认识,精益求精的将这次的土地出让金案子办好,当时张睿明稍微讲了几句这案子牵扯甚广,关系复杂的问题,却还没讲几句困难,高裕民就打断他:什么困难都不要讲,就一个字“办”。
越是这样强势的压力下,张睿明越发担心其中的复杂内幕,他本想再甚至的摸排一下,可高裕民当天就签发了检察建议,马上就派人送达给自然资源局。将整个案子已经摆上了桌面。
这份检察建议的大概意思就是:津港市检察院经审查认为,津港市自然资源局作为国土资源主管部门,负有对辖区内国有建设用地使用权出让后的土地出让金进行收缴的法定职责,但在实际工作中并未认真履行职责,国家利益仍处于受侵害状态。该院依法启动行政执法检察监督程序,向津港市自然资源局发送了检察建议,要求其严格履行对国有建设用地使用权出让后的土地出让金进行收缴的法定职责,依照法律规定足额收缴两家公司国有建设用地使用权出让金及违约金……
这看起来都是一番冠冕堂皇的说法,听起来也颇为正当,可张睿明心里却直犯嘀咕,现在这笔出让金未按时缴纳的来龙去脉还没彻底摸清,核查程序也才走了一半,这老高这么急匆匆的就向人家单位下检察建议,用辞还如此严厉……加上如此积极的态度,这怎么想张睿明都不得不提起十二分注意力来,担心自己也被套进去。
可担心归担心,接下来张睿明倒也没别的好说的,检察建议都发出去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程序,可过了几天,除了这一纸回函,人家自然资源局那边就毫无音讯,甚至后面再拨打那吕局长的电话,也是一阵嘟嘟嘟忙音后就给掐断了,这也体现了人家强硬的态度。
都是公家单位,你们检察院怎么就这么霸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嘛!
而这份回函张睿明先前就看过了,内容无非是“市自然资源局收到检察建议后,高度重视,在地块所在地管委会及办事处配合下,约谈了公司负责人,责令其限期足额缴纳土地出让金及违约金,并下达了催缴通知书……”云云,这些个举措张睿明一眼扫过去就知道都是一些虚的,完全给不了这陈橙房地产开发公司压力,约谈、催缴对于一般靠政策吃饭的单位或者那些正等候审批的公司也许有效,但对于陈橙房地产公司这样正处于收购关键时期的公司来说,简直是不痛不痒,完全不能触及要害,甚至正中那些个像沐阳、鲁董这样陈橙公司老高管的下怀,人家就是希望你们自然资源局从出让金这块出手,好叫停兰贵园集团对于陈橙房地产公司的项目收购。
总之,就如张睿明所预料的一般,处于漩涡中心的陈橙房地产开发公司毫无动静,甚至在焦急等待自然资源局这边的催缴函,他们那些个各怀心事的高管们,正准备凭着几年前这几千万土地出让金的事,好抵御兰贵园以项目收购为主体的地产并购(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城市房地产管理法》第三十八条、第三十九条以及《津港市房地产转让管理办法》第十条及《〈津港市城市房地产转让管理办法〉实施意见》第一条的规定,出让土地上的房屋在建工程项目转让的,须同时满足下列条件:(1)按照出让合同约定已经支付全部土地使用权出让金,并取得土地使用权证书……)
对于他们来说,这可谓是求之不得的官司。好让其将水搅浑,制造混乱,趁机脱身。
而且,作为当时达成那项容积率调整的主要推手现任兰贵园集团南部副总的陈程初,更是要在这起案子里撇清关系,一问三不知,完全没将津港市检放在眼里。
于是,这是一场涉及到土地出让、规划调整、高层变动、高官落马的复杂大案,张睿明光是梳理这复杂的法律关系,就耗费了他几乎所有心力,此时面对这封回执,他也只能无奈苦笑,暗自下定决心,下次老严再催他案子进展,他不等老严提,自己就主动将这烫手山芋扔出去,看那个精明能干的韩语山愿不愿意接。
但张睿明也只是想一想,估计这催缴方不急、欠缴方更不急,只有第三方的检察院在这干着急的复杂大案,韩语山肯定也不乐意搅进来,到最后还是只得落在自己头上。
谁让自己过往这彪炳显赫的战绩,现在南州省检察系统的人,一提到公益诉讼,第一个就想到了自己身上。
想到这,张睿明不觉的轻轻拉开了旁边的一个抽屉,里面厚厚的堆着一叠证书,封皮上有二等功、三等功、优秀检察官等等等等,但张睿明的手往下一探,却不是去拿这厚厚的一摞奖状、证书,他反而是往里面找了找,直到手指触摸到一个玻璃外壳包裹的事物。
他将那事物拿出来,那是一个小小的球形玻璃容器,就是在任何一家小饰品店都能轻易找到的那种,一般在里面都是放着一些小房子、小玩偶之类的事物,但张睿明的这一个却不同。
里面放着的是一枚鸡蛋。
这是很久之前,在南江集团的案子中,那位深受骨痛症折磨的老人王援朝送给张睿明的,这枚鸡蛋的外壳与众不同,它居然是软的。而这是因为在东江市三河镇那块被重金属严重污染的土地上,所有的生物都被这恶魔般的污染物所侵蚀。无人可以逃脱,最后王援朝和他女儿,都是死于镉中毒引起的并发症。而这枚鸡蛋,也成了挂在张睿明心里的一口警钟。
时刻提醒着他,为何会走上现在的这条道路。
“部长!”
突然响起的女声将张睿明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一抬头,正是张靓和小汪两人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
张靓还来不及进门,便一脸兴奋的同张睿明说道:“部长!我查到了,他们当时的合同范本都拿到了!这条线索是真的!确实是有一笔六千多万的调整后款项未缴付!”
张睿明眼睛一亮,他赶紧将她迎进屋里,顺手将门带上,在给张靓倒了杯水后,他关切问道:“真查清楚了?用地档案资料也查了?”
“那还有假!?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张靓一边笑着,一边放下水杯,从随身带着的厚厚公文包里翻出一沓资料,递到张睿明面前,看着张靓灰头土脸的,黑色的皮鞋上满是灰尘,这院里发的那黑不溜秋的公文包上都满是泥印,张睿明就知道这姑娘今天可没少走路,他有些心疼的望着这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徒弟。脸上哪里还有当初在法庭上那副颤颤兢兢的菜鸟样,早已经成为一名能独挡一面的公益诉讼起诉人了。
张睿明接过这份来之不易的资料,扫视了一遍便合上了。
“嗯嗯,确实没错,这上面和那沐阳他们提供的线索是一致的……”
现在关于这陈橙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欠缴线索算是查实了,可接下来,如何推动自然资源局向其有效追缴,却是一个更为艰巨的任务。
第四百三十三章 毫不畏惧的被建议单位
“部长,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面对张靓的疑问,张睿明也有些忐忑,他双手抱胸,面色踌躇。
按理来说,现在过去也有大半个月了,除了这封回函,却还没有看到自然资源局那边有别的动静,这并不太符合常理,虽然上次自己带着张靓那样直接闯上门,看那吕林的态度,明显是有些情绪的,对这个案子没有那么的上心,当然,站在他的角度来看,这样一个与己无关的案子,加上处于改制期的复杂局面,吕林个人不那么上心倒是情有可原。
可现在时间也过去这么久了,还是下达了正式的检察建议,自然资源局上上下下这么多头头脑脑的,难道就不担心这个案子发酵?也不怕上级部门与同级党委问责?这也太不正常了,而且,现在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在最近最高检修订了《人民检察院检察建议工作规定》后,检察建议是可以抄送同级党委、人大、政府、纪检监察机关或者被建议单位的上级机关、行政主管部门以及行业自律组织。这样的话,检察建议书早就不是以为那轻飘飘的一张“废纸”,这无疑能对被建议机构的各位头头脑脑们,带来难以想象的压力。
可是为什么自然资源局就是这么不怕呢?
这点张睿明想破脑袋都没有想通,他一手轻轻敲着桌上这份已经看了无数遍,都要看烂了的回函,“高度重视”、“约谈”、“下达催缴通知书”……这几个字眼看起来字正腔圆,一板一眼的,好像真是什么强硬措施一般。但是熟悉这些强势部门做事风格的张睿明知道,他敢打赌,从这个什么“约谈”、“下达催缴通知书”到这封“回函”,绝对就是自然资源局下面某个科室的某个科员手笔,估计支委的那几位领导,完全没上过心,最多过问了两句,甩手就扔给下面某个小?盟?怯Ω兑幌率屑欤?馓?龋?耆?皇窃诖呓梢桓霭钢盗?6诘耐恋爻鋈媒鹗保?匀蛔试淳指糜械奶?取?/p>
到底是怎么回事,会让这些自然资源局的头头脑脑们毫无顾虑的将这检察建议书甩开,完全不在乎这流落在外的六千万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张睿明咬了一下后槽牙,他啧了一下,突然抬头对张靓问道:“这段时间你们去那个陈橙房地产公司调查取证……他们是怎么样的一个态度?”
原本正在喝水的张靓被张睿明突然的一问,一下惊得差点噎住了,她咳了几下,咳的水都吐了一地,这才抬起头没好气的说道:“态度?你问问这位官二代吧,看看他们这“家族产业”对我们检察院是什么样的一个态度。”
说完,张靓用力的拍了拍旁边的小汪,这位大学都还没毕业的聘用制书记员,原先因为自己家与陈程初的关系,还担心会被张睿明提防,可是让他暖心的是,张睿明非但没提防他,反而在这种场合把他派到了前线,态度也和蔼关切了许多,但他还是隐隐心里有些担忧,觉得自己在市检,在第八检察部会不会辜负大家的期盼。
这次进门后,面对向张睿明直面汇报的场合,他开始还一直低着头,都不敢抬头望向面前的部长,这下突然被旁边大姐姐一般的美女检察官一拍,一下脸都红了,他猛然抬起头,有些尴尬的说道:“这个……这不是我的家族企业啦,这个陈橙房地产公司自我小舅离职之后,已经和我家没任何关系了……不过,今天他们态度确实比较奇怪,靓姐带着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他们公司现在一片狼藉,完全不像一个津港市的本土老房企的模样,一进他们公司,没几个人在上班,根本没一个领导在,就几个还在留守的几个职员,我们说明了来意,他们完全无动于衷,随我们怎么调查、盘问,也说不上不配合,反正就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最后我们调档的时候,他们也随我们复制、摘抄,丝毫不担心以后要负法律责任一般……”
“你是说他们好不阻挡你们调查取证?”
张睿明这些语气都有些惊疑,他办了这么久的公益诉讼案子,从来还没看到那个被调查人或者单位是乖乖配合的,回想起来,哪次不都是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九死一生般的脱层皮,才能抠出一点线索来,可居然今天就让这两个“小鬼”误打误撞的搞定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想到这,张睿明略带挪揄的调侃小汪道:“我说汪公子,会不会是人家识破了你津港富二代,陈程初亲外甥的身份,这才给我们市检一个面子,让查的这么仔细,如果换人去,估计早就被人打出了。”
小汪这下急了,他赶紧举起手,略带紧张的说道:“部长,真不是,我上次和小舅提过你之后,我小舅对我发了一顿火,要我赶紧从这里滚回家去,还对我冷面放话,要我以后不得透露与他的关系,凶得……我都怕了他了,我哪里还敢打他的招牌……”
听到这,张睿明笑了笑,调侃式的问他道:“你舅都这样说了,你不赶紧回家继承你们家的家产?再不济,进你小舅的兰贵园集团,哎……说真的,这倒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他们兰贵园集团是全国前几的超级房企,待遇好,又有空间,你小舅又是南方的副总,你怎么不去里面镀镀金,进去应该就比我们工资高,到时做到个法务总监怎么也得有几十万年薪了吧,那不比你这我们这拿这3000多块钱好的多?”
小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咳,兰贵园哪有那么好进……而且,他们那太累了,我舅现在不也忙的晕头转向的,我妈就要我安心在这呆着,不出去乱晃就好。她们那个年代的人……总是迷信公家单位的好,觉得这里的一个临时工也比外面那些个私企的白领高贵些,莫名其妙的思维。再说了,现在我不也是在实习期嘛,等到时校招再说吧……”
三人顺着这个话题闲扯了几句,张睿明话锋一转,突然又绕回到陈程初身上,他嘴角一撇,略带酸意的随口提了一句般,实际上却直探小汪的关键处。
“对了,你小舅最近很忙?忙什么?担心我们最近调查他的事?”
“没……没忙什么,他现在又什么都不和我说,我也不知道……”
小汪饶了饶头,脸上有些讪讪的,只能用尴尬的笑容来掩饰,他本想随便掩饰过去,张睿明却没放过他,语气一变,眼睛定定的望向小汪,径直问到一个关键问题:“没忙什么?那上次我让你替我约他,他都不肯见面?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一个小小部长?”
小汪赶紧摆了摆手,他马上赔笑道:“不是的,老大,上次我就像你汇报过了……我舅他不太喜欢和我们这样体制内的打交道……没有什么看不起的意思。”
张睿明哼了一声,鼻腔里重音表明了他的态度,不知是不是上次夜里那次“审问”的后遗症,小汪现在对张睿明发火的样子颇为害怕,见这位直属领导面露不满,他一急,就反而说露了嘴,自己支支吾吾的说了句“我小舅……他一直说这事与他无关,我觉得,可能真是和他没什么关系吧……所以他才那么放松……”
“啧啧……与他无关?”张睿明啜一下牙花子,面目一冷,语带寒意的笑道:“你告诉我,这在他手上改的规划,他是当时陈橙公司的董事长,整套文件上大都是他签的字,那六千万也应该在他任期内出,现在他拍拍屁股走人了,这事就轻飘飘的一句“与他无关”四个字就行了?!津港市区这么好的一块地,当时一千多万买下来的地,后面改了规划,实际建筑面积翻了快一倍!现在他们楼盘转手卖了几个亿!我现在没有证据,我也不说这个规划改的对不对,我就单独说这笔钱的事……他们占了便宜,通过改规划捡了一个大便宜,白菜价买了一大块猪肉,可现在却连白菜价都不肯出!?当时改规划后的那区区的六千万出让金都不肯出?这钱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这六千万可是国家的!是津港几百万市民的!这些钱可以修多少路,建几个小广场?这怎么能被他轻飘飘一句话就算了!?”
张睿明越说到后面,脸上的神情就越发激动,到最后冷笑变成了咆哮,吼的面前的张靓和小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两人等着部长训完,才默默的点头,以示听进去了。张睿明最后也觉得自己有些太过了,这小汪也是想帮着这起案子的调查,不然也不会联系他小舅,自己刚刚这样说话发泄,确实太伤这年轻人了。
但此时吼都吼了,立威就要立到底,张睿明摆了摆手,让两人出去,他准备一个人静一静。
第四百三十五章 冰山一角
习惯了高裕民的这暴躁脾性与蛮横态度之后,张睿明此时反倒觉得对付起这个一眼就能看穿深浅的老军转,远没有和陆斌斗心思时那么费劲。相比陆斌那不管如何风大雨大的场面都是在不动声色中布局穿线的性子来说,现在这一怼上去就红脖子瞪眼的高裕民,完全不够级别。
对,就是“级别”这个词。
并不是说高裕民不动脑子,只是他的那点算盘、心思,都是浅浅的藏在那点明目张胆的**后面,很容易就能试探出他的真实意图与算盘。就像现在,刚刚这短短的几句话里,张睿明就试探出这个案子还真是这位刚上任的一把手的安排,而现在张睿明刚做出要撂担子的架势后,这位常在领导位置上的老人,一下就露出了他的破绽与目的。
他要的是张睿明乖乖的、老老实实的将案子办好,同时在这新的领域里替津港市检打开局面,立下一根旗帜,而同时,却又不希望张睿明太过个人主义,将个人品牌建立于这起案子上,总之,这是一次明摆着是一趟“虎山行”。
股权复杂的当事人陈橙房地产公司、难以撼动的被建议单位自然资源局、以及隐藏在这复杂案情下,只露出一个名字就能掀动起整个津港风云的前任市长汤高义……
这些林林总总的陷阱与难以言说的危机,就像冰山露出的一点尖角,虽然还只是在检察建议阶段,但经历了十几年风风雨雨的张睿明,那异常丰富的办案经验,都在隐隐的提醒着他:这个案子碰不得!
想到这,他脸上一冷,心里一横,反正自己这么些年来,因为办案得罪过的领导已经数不胜数了,今天干脆就破例一次,来因为这“不办案”发一次脾气,甩掉这个看起来就不太对劲的案子,同时也让高裕民知道一下自己的厉害。
想到这,张睿明毫不退让,盯着高裕民那涨红着的脸,大声的怼了回去:“不服管教?刺头兵?你还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吗?这是你一个领导所该说的话吗!?我们是津港市人民!我们是国家的法律监督机关!还兵兵兵?你以为你现在在哪里?我办案这么多年,几千起有过吧!有哪一起是“违反法律法规责任、重大过失责任、监督管理责任等司法过错责任的三种基本类型及28种具体情形”的?麻烦你指指出来,告诉我一下,如果没有,那请你闭嘴,我有我个人的办案原则与处事态度!不是你所谓的“不服管教”。还有,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提陆检察长?你自己回想一下,在你任职的第一天,你在办公室里是怎么怂恿我的?你要我说陆检在泉建集团的案子里干过什么?你当时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想怎么陷害那样一位体??颐羌觳旄删??梦颐窃旱氖榧窃倍寄茏x绞乙惶?睦霞觳斐ぃ磕阕约核倒?19龉?恼庑┦拢?阕约河械u腥下穑浚 ?/p>
张睿明声音高亢,他知道在这与高裕民争吵的同时,这一层楼里正有无数双贴着门墙的耳朵正听着两人的对话,这就是他的目的,他就是要将事情闹大,既然高裕民想从作风纪律上来挑自己的刺,那张睿明就干脆把水搅浑,顺着高裕民的口,将前任一把手陆斌这最为敏感的一个人物提了出来,趁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营造出一种两人曾经那些矛盾过往的疑点。将今天这次的争吵直接升级,上升到各自立场上来。
“你……你真是,是……”
高裕民已经要被张睿明给气疯了,从转业到津港市检之后,这么些年来第一次有下级这样对自己说话,他热血灌顶,一下没忍住,曾经的老派作风一起,右手一扬,顿时就是一拳打在张睿明的胸口上,将其打的踉跄两步,退到了走廊上。
高裕民不愧是老军转,虽然年过50,但这底子还在,这一拳打的张睿明是胸口一窒,虽然早有准备,但他还是被打的两退两步,胸口接着便是一种闷疼,差点就要弯腰倒下。
他不是那种会趁机碰瓷装死的无赖性子,没想趁着这对手先动手的当口,倒下趁个病假,依然直挺挺的站着,对高裕民怒目相对。但他也不是怂、没有脾气,只是在法庭上经历太多机变,这突然间见高裕民动了手,他反而冷静下来,见高裕民往前冲了两下,作势还要动手,他嘴角一扯,露出一丝冷笑,同时指了指上方。
高裕民被他这奇怪举动一滞,抬头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见走廊上方,一个摄像头正对着争执的两人,高裕民顿时冷静下来,想到毕竟自己还在考察期,这个时候不能同这小子一般见识,刚刚动手已经吃了理亏,现在在摄像头下,他只能放下高扬的手,但脸上的神情依旧是圆睁着眼,对张睿明哼哧哼哧的喘着粗气。
“高检,怎么不打了?继续打啊,我倒想看看一位新上任的检察长,在考察期就对下面部长动手,传出去是怎么个说法,刚刚你那一拳不是挺威风嘛,怎么不打了!?”
张睿明借着高裕民这畏惧的当口,讥笑他刚刚的鲁莽举动,一边是脸带讥讽,毫无畏惧,另一边虽然手头上占了便宜,可在清理上、政治上反而吃了大亏,只能闷闷的站在那里,于是,张睿明这两下动作,马上就讨回了先前失去的气势。
“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能……”
“老高!别说了!刚刚只是一点小争执、小摩擦,睿明,你也别说了……”
高裕民还想继续说狠话,在一旁清楚知道张睿明这机变心思的老严此时赶紧冲了过来,挡开二人,分别劝开,而老严他看起来虽然是站在中间,实际上还是立马挡住这位考察期一把手的话头,免得高裕民在张睿明的挑拨下说错话,把这小事变大。
张睿明憋了口气,但此时已经占了道理,他也不想再和这两人废话,此时整了整刚刚冲突中被拉偏了的领带,昂着头,对两人放话道:“我也不想和你们在这争这些个有的没的了,总之,我不赞成现在如此着急的推进此次的行政公益诉讼,我作为第八检察部部长,我申请不担任这次案子的主办检察官……反正,一句话,这个案子我不干了,你们爱找谁找谁!”
说完,张睿明面带狞笑的又指了指上面的摄像头,意思是警告高裕民,刚刚他动手的一幕已经被录下,接着,张睿明潇洒的一转身,大步离去,远离了这般喧嚣。
…………
在刚刚和高裕民这番惊天动地的冲突后,张睿明人才回到办公室,门还没关,马上就见张靓和段乐咏两人鬼鬼祟祟的溜了进来,刚刚这番激烈的争执,对于他来说虽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心头还是噗噗噗的乱跳,毕竟怼领导,是一个技术活。
“部长,你刚刚……”
张靓脸上夹杂着替张睿明的担忧与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的兴奋之情,让她的语气都显得有些奇怪,语调低沉,尾音上扬,是想替自己这师父排忧解难,同时又兴奋莫名的情绪。
张睿明沉默的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噜噜的一口喝完,心头的那片火焰这才褪去了几分,他疲惫的重重一下,躺倒在办公椅上,脸上灰败,懒得和面前的两人言语,只是右手一勾,示意乐哥赶紧把门给关上,隔墙有耳。
乐哥赶紧回头把门锁好,回过头来,也是投向张睿明一束关切的眼神,他是这一眼能看到嗓子底的性子,认准了张睿明这个老大,轻易就不会改。倒是正处在风暴中心的张睿明,只顾着躺倒在椅背上,重重的喘了两口气。
在半响过后,他总算把头仰回来,脸上也有了些血色,见面前两位老同事都是一番“誓死跟随”的悲戚神情,他不由苦笑道:“干嘛呢,怎么跟我死了一样,没这么惨吧?不就是撕领导吗?我又不是没撕过,以前老陆我都敢拍桌子,这和他姓高的我就怕了?不至于吧!你们放心,没事的,我很好……”
“不是啊,部长,以前那不一样,你和老陆那是旧相识了,又是他亲自把你从宁丽县提到市里来的,说起来老陆对你也认可,什么事都由着我们部来办,可现在……人家新官上任三把火,这还没烧几把呢,就被你这暴脾气给一把浇灭了?人家怎么会服?这时不知怎么酝酿着收拾你呢,估计后面还会有招来……”
这道理张睿明何尝又不知道,可相比起现在这摆明车马、明刀明枪的对上一把,他更担心背后捅的刀子,他叹了口气,对两位老同事说了心里话。
“……这些我有考虑过,刚刚我也是有点激动……只是,既然已经开始吵了,我想干脆就摊开了阵仗,和他来真的,顺便把这案子交出去,现在想起来,刚刚我也没吃什么亏,估计还真不用管这案子了,说起来也是好事……”
听到这,张靓眼睛顿时一亮,她奇道:“部长,真不用管这案子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会议纪要
旁边的乐哥也愣了一下,他奇道:“我们省这第一起行政诉讼不用我们管了!?部长,你也终于学会“甩锅了”?”
这话问的直接,虽然也是张睿明早就预谋好的打算、想要的结果,但此时突然被直白说破,他却还是有些迟疑,甚至是有点难以言说的尴尬,就像是一个总是紧绷着的法条,突然一下脱了轨,什么都不用管不用顾了,此时一下竟有点“偷了懒、拖了后腿”般的不好意思。只能默默的点了点头,以示属实。
他略一犹豫,还是补充了几句道:“虽然是不用我管了,但估计还是会落到我们部的头上,估计可能是交给韩副部长作为主办检察官吧……总之,就算不是我来主办,你们几个还是要好好配合韩部长,帮她将这起极具示范意义的行政公益诉讼办好。”
张靓和段乐咏面面相觑了一下,但还点了点头,三人接下来又闲扯了一下,两人看出张睿明情绪不好,也不好太过打扰,便说了两句便退出去了。
这天张睿明下班倒难得的准时了一次,一到点便离开了办公室,他都没去食堂吃晚饭,也是担心那些个异样的目光,毕竟今天自己手撕领导的“英勇事迹”不用想,都已经迅速传遍了全院,不知道背后被人说成了什么样。张睿明只能躲进宿舍里,独自翻出两本书来,打发了这一晚的时光。
这一晚,他的手机再没有响起过,是风暴过后、一片狼藉的宁静,虽然没有电话进来,张睿明还是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在市检院中层干部业务群里,老严宣布了明天出席在公益诉讼研究基地的“土地出让领域研讨会”的名单,其中并没有自己的名字,而韩语山的名字就紧跟在严路后面,显得那么刺眼。
…………
在难得的一夜饱睡过后,张睿明心情是一片轻松,睁开眼,脑袋里是近段时间里难得的放空,不用去想着案子的跟进,不用担心进度跟不跟的上,会不会超限,这总少有的体验让他颇为轻松。回到办公室,开展一天的日常工作后,他很快将清单上的任务完成了一番,到了中午时分,居然还有时间空隙去翻找下过往的案卷,查漏补缺,搞搞“回头看”。这是张睿明许久没曾想过的“幸福时光”。
可是,在闲下来的时候,他脑袋里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起,此时在津港大学那个“公益诉讼理论研究基地”,应该正在召开市检为这个案子而特意准备的“研讨会”,现在进行的怎么样了?自然资源局来了代表没有?什么级别?业内又是那些人与会?在会上高裕民会怎么提出问题?两家的关系会不会恶化?这些个问题与难点,张睿明明明知道与自己无关,但他还是忍不住考虑起来,想到关键处,还忍不住想找人讨论一下。
他一回头,发现自己部里几个得力干将大都去了这次会场,他想找个人讨论一下都发现自己是一个孤家寡人,被落在了这空荡荡的境地,他苦笑一下,埋头继续整理起过往的案卷来。
到了午饭时间,张睿明伸了一下懒腰,刚准备起身,却听见走廊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咿呀一下,张靓一脸郁闷的推门进来。看到这位“爱徒”如此模样,张睿明心里一动,明白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他还没开口,倒是张靓抢先叹了口气,一脸不悦道:“部长……今天这研讨会上出事了!”
“出事?”张睿明这下来了精神,他顿时感到一阵奇怪,坐回位置上,伏低身子往前靠了靠,奇道:“怎么会出事呢?这只是个研讨会嘛,又还没正式宣布要开庭什么的,能出什么事来?市里……他们没到现场?”
张靓脸上半是气闷、半是急切的说道:“不是,市里来了人,不只是请的被建议单位自然资源局,还有法制办、行政诉讼研究会、律协等等。”
“来了这么多?这是怎么回事?自然资源局来的是哪位领导?”
张睿明这下更是感到一头雾水,像市检今天召开的这所谓“研讨会”,其实倒不如说是“批判会”,高裕民的本意是想借着这场有群众代表、各界人士与会的场合,将这次土地出让金的案子在大众面前抖出来,摆在台面上来,逼着自然资源局解决。一般的被建议单位,见到这样的局面,为了照顾自己的脸面,一般都不会出席,或者随便派下面几个小醋吒龉?。??换嵴獍愦笳牌旃牡娜险娑源??蛘庋?暮阑?笳蹋?蓬c髦桓械讲豢伤家椤?/p>
怎么会来这么多单位?难道自然资源局害怕自己丢脸丢的不够?
张睿明的疑虑还没说完,张靓接下来的话语又让他大跌眼镜。
“市自然资源局的一把手,那个姜局长亲自来了,虽然来的比较晚,但人家一到会场,坐都不坐一下的,就那样直直的站在台下,对着台上的高检他们,人家径自站了一会,一句话都不说,表明态度,直接就转身走人了!”
“啊?还有这种事?”
张睿明可以想象那副场景,一名市局强势部门的正处级干部,径自站在台下,对着台上市检领导一言不发,这本身就是一场宣战,彰显了他们的警戒色,更是表明了他们的立场:不要随便对这样的对手动手。
“真一言不发?”
张靓脸上一阵气恼,仿佛接下来说的是一件让她久久不能于怀的事情。
“他当然不用说话了啦,当时是这样,台上高检他们正借着研讨会的名义,谈到了土地出让领域的新情况,顺便就提到了这个案子,当着众多单位和代表的面,指摘自然资源局在这六千万出让金的追缴工作上又疏忽的地方,在被我们市检提起检察建议后,还未积极有效的采取措施……总之,就是这巴拉巴拉之类的,说白了,就是驳人家面子嘛,当时高检说这些的时候,下面那姜局长脸色就不好看了,站在下面不发一言,我还以为人家是失了面子,说不出话来……可是哪里想到,其实是有人替他说话!”
听到这,张睿明心头顿时划过一道闪电,他讶然道:“是不是突然出了什么变故,人家留了什么后手?”
“你怎么知道……”
张靓顿时被这位部长大人“未卜先知”的能力惊住了,她呆了一下,但马上又接着叙述当时的场景。
“……总之,这突然下面的几名“群众代表”啪啪啪的就站了起来,他们表明身份,其实就是那个当事单位“陈橙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员工!你说这惊奇不惊奇,这些人居然混进了我们这研讨会,他们当时一站起来,就拿着一份资料,高举着要向大会解释,高检居然还答应了……”
虽然是事后复盘,但张睿明也可以想象出那副场景来,听到高裕民在现场居然给了这些人展示所谓“资料”的时候,他猛的一拍大腿,知道事情到这就坏了。
“那份资料肯定就是关于这土地出让金的,对吧?”
张靓点了点头,“对!就是关于这六千万的!而且是我们先前在调查过程中,所没有掌握的资料,我也是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手。”
见张靓如此自责的神情,张睿明心里已然暗叫不好,看来这个资料对于这个案子相当关键,甚至能够左右是否立案。他马上安慰这位美女检察官道:“别自责了,现在我们检院也就公益诉讼这点自诉业务了,调查取证本就不是我们今后的主业,有些瑕疵也很正常,再说了,就凭我们那点调查的权限,有这些个死角很正常,这不是你的问题,说吧,这资料到底是什么。”
张睿明的安慰起了一些效果,张靓的眼神渐渐恢复了光彩,可在又一次提到这件突然杀出来的资料后,她脖子微妙的一颤,似乎即将说到的是一份令人震惊的事物。
“部长……当时这些个陈橙地产公司的,他们居然拿出了……一份市府的会议纪要。”
“会议记录?!”
会议纪要是政府内部议事的记录,是一种记录性、备忘性和告知性的会议公文。它一般是在会议记录的基础上经过加工、整理出来的一种记叙性和介绍性的文件。包括会议的基本情况、主要精神及中心内容,以便于向上级汇报或向有关人员传达及分发。
结构内容上来讲,制作时一般是按会议程序记叙,或者按会议内容概括出来的几个问题逐一叙述。
按一般人的理解来说,这东西不就是一份会议记录嘛,听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可只有经常和机关部门打交道、常常出入单位办事的人就知道,这东西,看起来不起眼,其威力却十分“惊人”。
当前,津港市政府各部门,包括一些市里的国有企业、园区管委会、镇、街道办事处等等,都没有准确标明会议纪要与其他行政公文的区别和差异,经常一会议纪要的形式,直接对外适用、指导和管理相关行政事务,甚至将会议纪要作为依据制定规范性文件或依据会议纪要签订各类协议,这实际上是以“会议纪要”之名,行“行政决定”、“行政指导”、“行政许可”、“行政处罚”、“行政规范性文件”、“行政合同”等等之实,而这种现象,其实远不止津港市所独有。
第四百三十七章 本质
为什么会议纪要的滥用现象如此泛滥呢?这是因为像“行政决定”、“行政指导”、“行政许可”、“行政处罚”、“行政规范性文件”、“行政合同”等等行政机关的正式公文或规范,都要经过严格复杂的流程才能出*台,而会议纪要没有法定的出具程序,其方便、快捷的特性与一些行政机关渴求绕过复杂的行政程序行使权力的需求一拍即合。而且,在下级部门、或者执行机构依据这些个会议纪要执行后,万一出现了一些违法违规的不良后果,而上级机关也能以这个会议纪要的非正式性与其撇清关系,转移矛盾……所以,基于这些原因,会议纪要的滥用成为了当前的一种普遍现象。
此时,听到张靓说会场上那陈橙房地产公司拿出了一份“会议纪要”,张睿明顿时脑袋一懵,他想到这份会议纪要一定就是与这笔土地出让金有所关联。
果然,张靓接下来的话语证实了张睿明的猜想。
“部长,这份会议纪要关于这笔出让金的……是记录2015年5月16日的一次津港市政府会议内容。其中的关键内容是当时的津港市政府因为考虑到招商引资与新区建设的示范效应与陈橙房地产公司的实际难处,同意陈橙公司缓缴包括土地使用权出让金在内的各项费用……”
“这!怎么……”
虽然有所准备,但张睿明还是被这份会议纪要的内容所震动,他豁然一下,站起身来,对张靓问道:“当时有没有对这所谓的“缓缴”规定期限?”
张靓摇了摇头:“上面没有说明具体的缓缴期限,但直至现在,都已经过去4年了,陈橙公司仍未依法缴纳出让金,我们市的自然资源局也未依法收缴。”
“可恶!我就知道这陈橙公司这么肆无忌惮的拖缴是有原因的!果然如此!难怪留了这么一个后手啊,那他们自然资源局会对我们的检察建议无动于衷,也完全可以理解了,人家这是留着一把“尚方宝剑”呢……”
张靓今天回到市检,第一件事就是直冲冲的找到张睿明的办公室,为的就是想借助这位经验丰富、极有能力的检察部长的经验,想找到办法打掉这份会议纪要,将这个案子办到底,将这第一起行政公益诉讼拿下了。可此时听到张睿明语气中都透着一丝无力的苦涩,张靓一下都有些慌了,赶紧追问道:“可是,部长,难道这会议纪要……我们就没一点办法了吗?再怎么说,它也就是一份普通的文书材料嘛,又不是正式的行政文书,凭什么那陈橙公司仗着这个,就能罔顾法律法规!?难道我们就不能绕开它吗?”
张靓此时略带书生气的质问让张睿明叹了口气,他苦笑一下,这些道理他又何尝不懂,每一名法律人又何尝没有过这种“法律权威不容质疑”的理想与期望,可现实远比这些书生气的口号要严峻现实的多,像张靓这样的年轻法律人,很多时候都不会学到一点:法律再怎么样完备、在怎么样神圣,但总的来说,法律也是人执行的,而只要是人,就会有自己的贪恋与想法,他会有自己的**,对权力与金钱的**,而这些**就会狠狠的击碎张靓这些个正直单纯的年轻人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张睿明给自己续了被水,又给张靓倒了杯,神色有些勉强宽慰了她几句,这才语重心长的说道:“说实话,我为你刚刚的那几句话感到由衷的高兴,很有少年感,很有书生气。但是,我经常和你说的一点我们法律人,遇到事不**律是没有良心,忘了本,但是,如果凡事都只**律,那就是愚蠢。”
“部长,我……”
张睿明用手示意她安静的耐心坐好,听他把话说完。
“首先,我们要认识到关键的一点,就是这个会议纪要确实很难绕开,就是因为这会议纪要很实用,所以政府才会选择它。你要看清楚的不是这简单的几张纸,我们都知道它这一份会议纪要也不过就是几位领导的开会记录嘛,法律上又不是正式发文,看起来好像很无力,但是,你要透过现象,看到它的本质,看到这份会议纪要背后的意图。”
“意图?”
“对!就是意图,我工作这些年,搞过律师、公诉、还搞过反贪,我有一个很重要的收获就是永远不要把一个组织作为整体来人格化。”
说到这,张睿明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上了几个名词与部门名称。
“就比如说这个问题吧,大家似乎都默认了一个共识,认为当时的津港市市政府会出*
台这样的一份会议纪要,是为了让什么“招商引资与新区建设”。这几点呢……我也不去全盘否认其真实性,但我认为最根本的原因不是这样的。”
“那是?”
“你看,当时的津港市政府会议室是会有几位真心实意希望把经济搞好的领导。但是不是每一位与会领导都有那样搞的觉悟。而其中各位领导的动机,有重合也有分歧,有些是祈求下次调整晋职晋级、有些可能只是想安然退休,不出岔子,不担责任,还有些我们无法得知。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招商引资与新区建设”绝对不是所有人的最大愿望。”
“那他们既然都不是齐心想把经济搞好,那为什么还要出这样的一个会议纪要呢?”张靓是越听越糊涂了,但她神情却仍是非常诚恳。
“你错了,就是因为他们并不齐心,所以相反的,他们就更要以这样的一个会议纪要的形式,将这土地出让金缓缴的事情固定下来,因为,这些政府中的各级官员,最容易产生合力的是另一件事:增大政府的权力、却又让自己担责。
明确了这个前提之后,此问题的答案就不言而喻了。
假如你是当时的与会人员,你面临一个选择题:是通过各种复杂的程序与决策,闯过人大、政协等等部门,做一个可能会让自己“秋后算账”的行政决议来推动这件事,还是以会议纪要这样方便避责的形式来达到目的?”
张睿明这样一说,张靓一下就明白过来,她舔了舔嘴唇说道:“那部长,你这样一讲的话,证明当时的市政府通过这个会议纪要,就确实是想让这个陈橙地产公司缓缴出让金,那现在……我们还有办法去推翻这个会议纪要没有?我记得,之前好像有过一些案例,是判决会议纪要无效或者违法的啊,有这些个案例在,那我们……”
张靓语速很快,她神情激动,声音也越说越大,张睿明却没能像她那么乐观,他只是摆了摆手,止住她的话头,摇头叹息道:“你啊,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
“不是,部长,你不就是……”
张睿明眼睛深邃的望了一眼办公室大门的方向,仿佛担心那里门外有耳一般,张靓也一下有些微怔,她回头顺着张睿明的目光看去,门是关上的啊,那这位天不怕地不怕,连检察长都感到直接怼的张部长,到底在担心什么。
张睿明脸上的异样也只是一瞬,他收回目光,手又在纸上写下一个字,可他也只写了两笔,就一下停了下来,仿佛在下定了什么艰难的决心后,才在纸上写了一个“汤”字。
写完,他用食指用力的在那个“汤”字上面点了点,示意这姑娘看看,然后自己领悟。
他的眼睛微眯,神色淡漠,这一下颇有云遮雾绕的高人气派,可张靓这傻姑娘凑过头去,将这个“汤”字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甚至将纸张东移西移的,还是看不出什么“真义”来,要不是亲眼看着张睿明写的,她还真以为这是用隐形墨水写的,还真会去放到火上烤一烤去了。
张睿明见这姑娘抓耳饶腮却解不开这字意的样子颇为滑稽,但他又不想直接点出谜底来,于是只能又用手指在纸上点了点,对张靓说道:“你看看这个字,难道还不能联系到什么吗?”
张靓这下都要急哭了,只能圆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对张睿明说道:“部长……你这个字写的挺不错的……是柳体吧……”
这下张睿明强装的高人风范顿时破功,他咬住上下牙,挤出几个字来:“啧,一定要我把话说透你才明白吗……这个汤字,咳咳,你想想,我们市最近最大的新闻是什么?这你总该想起了吧?”
“最近的大新闻……”张靓冥思苦想了几秒,一下顿时醒悟过来,一脸惊讶的对张睿明说道:“汤……那不就是那个汤高义!?就是那个最近判了的前任市长……对了,这样一说的话,当时15年的时候,就是这个汤高义在位的时候啊!部长,我明白了,你是说这个与汤高义有关!”
第四百三十八章 集体荣誉
勘破谜底的张靓在不知不觉中,语气有些激动,张睿明赶紧抬起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姑娘才反应过来,回头张望了一下,见没什么异常,这才吐了吐舌头,说道:“咦,部长,这也不太对啊,就算是因为与这个……姓“汤”的有关,那也没必要搞的现在这般神神秘秘的,好像是什么天大的事一般,这姓汤的都倒了,现在推翻一个他任期内的一个会议纪要,这有什么难的?”
张睿明坐回到了位置上,眉宇间满是于思,他没有急着回答张靓的疑问,而是在键盘上敲打了几下,显示器上弹出一个判决书来,他这才对张靓挥了挥手,侧开身子,“来看看这个判决书吧。”
张靓凑了过去,只见这就是最近在津港街头巷尾、朝野江湖,人人议论不已的那汤高义的判决书:……被告人汤高义利用担任津港市人民政府市等职务上的便利,为有关单位和个人在工程项目、案件处理、职务提拔、工作调整等事项上谋取利益,单独或者伙同其妻、下属等人非法收受有关单位和个人给予的财物。或在经济往来中,违反国家规定,伙同他人收受回扣,共计折合人民币347万余元、港币50万元、美元0.26万元。另,汤高义家庭财产和支出明显超过合法收入,对共计折合人民币941万余元的财产不能说明来源或者说明来源后查证不属实……
这判决书张靓早就看过,在津港也传播甚广,她此时看了看几眼,没看出什么问题来,便向张睿明投去了疑惑的眼神。
张睿明没想和她再兜圈子了,点了点这判决书上关于来源查证不属实的这一行字,语气透着一丝冷峻,“汤应该是我们市这几十年第一个倒在任期上的大人物吧……这样的一课“参天大树”倒了,你想想,拔出萝卜都要带出泥,像汤这个案子,牵扯了多少人?而现在,虽然现在还没证据啊……但如果把这份会议纪要背后的事情挖透,挖出个什么来,我估计啊,这个案值上来看的话,放到他这个案子里面,那还真算不上什么事。但是,对于这会议纪要所带出的那些“泥”来说,那就不一般了,而且,像这样的大案,上面都是定了调的,现在判决书都下来了,该处理的都已经处理了,其余的,基本上是不可能再来动了。这样讲……你现在能明白为什么我说这个会议纪要很难推掉了吗?”
接下来,时间在这间办公室里停滞了许久,张靓花了好长的功夫才消化完张睿明话语里的深意,她此时才感到自己过往那朴素的正义感与单纯的世界观,在这曲曲绕绕、弯弯折折的案子里,是多么的幼稚可笑。真应了张睿明那句话,如果凡事只**律,那真是太蠢了。
在强烈的空虚与失落中,张靓叹了口气,又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我们还能做什么?”
张睿明把玩着手里的那枚装着软鸡蛋的玻璃壶,思考了半响,叹气道:“还能做的事……我也不知道,现在还只是将自然资源局这块的线清了清,就清出了这样难啃的硬骨头,要是再清下去,我都不敢想象还会有什么。”
“哎……”
两人相顾无言,悲观的气氛在这小小的办公室里蔓延,在长久的沉默过后,为了不让自己的这爱徒太过失望,张睿明强打起精神,说道:“你也别太失望,现在这也只是我的一些猜测而已,再说了,也不是我们检察院未履行职责,只是这一切都超过了我们的能力,也没有一个强大的……”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眼睛一亮,想到什么似的,嘴唇一阖,整个人停了一下,既然津港市检在这个案子上力有未逮,那怎么不能去找找那些个有能力,又愿意管的部门呢,张睿明第一个就想到了现在的津港市市长张圣杰,粗略一算,他已经在几个案子里都与这位政治强人打过交道了,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被张圣杰玩弄于股掌之中,但张睿明期间也深受“教育”,而且张圣杰这人极其深邃,眼光视角都非常人所能理解,但他人本性不坏,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搞好津港经济,服务人民,如果将这土地出让金的事捅到他那里去,那会不会能请这位强势的一把手下一个指示,催促自然资源局那边认真对待呢?
想到这,张睿明把目光重新投向了张靓,自从以前在市府撞破了这姑娘和张圣杰的私密关系后,他一直都非常留心对张靓说的话,担心这丫头与张圣杰是一条线的,这边和她说了,那边就抖到张圣杰那边去了,可现在看来,这一层极其特殊的关系,倒变成了一股强有力的助力,他微微一笑,便对张靓说道:“我突然想到一点,我们还是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核心……既然自然资源局是新组建的强势部门,而现在像他们吕林等班子成员,都在最敏感的调整期间,那为什么不大蛇打七寸,直接向市府那边再发一封函告,将这滞纳的土地出让金的事通报过去,反正现在检察建议也下达了,走这个程序,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啊。”
张睿明说这话时,眼睛微眯,若有深意的望了张靓一眼,这姑娘却马上回答道:“部长,这条路走不通,我们已经试过了,今天上午在研讨会上,就特意请了市府那边法制办的同志过来,之前高检也给张市长打过电话,可是却被几句话就搪塞过去了。”
“这样啊……”张睿明揉了揉眼睛,对于这个结果,他可以理解,但又有不能理解的地方,“他作为市里领导,这个回复也很正常啊,难道人家连自己下属部门都不支持,反过来支持我们检院?这可以理解,我是说,主要是市里的这个震慑作用,虽然对我们的答复很官方,但是我相信张圣杰背后肯定还是会给指示给他们自然资源局,让他们妥善处理,别把事搞大。再说了,我听说现在市里个部门领导班子的名单正在“闯关”,还没报人大都,那这个时间很敏感啦,他们自然资源局再强势,也不会这个时候顶市里的意见嘛,如果老高早点打电话给张市长,或者早点像市里通报,那就绝对不会出现上午这种被人当场砸场子的事了嘛……”
张睿明还没讲完自己的分析,就听见张靓一把拦下他的话头,说道:“不是的!部长,高检和张圣杰那个电话不是在研讨会的那一出之后打的,他是在研讨会开始前就打电话汇报过的!”
“什么?”张睿明这下就懵了,他原本还以为是高裕民在研讨会上被陈橙公司和自然资源局拿出的那份会议纪要驳了面子,才给张圣杰打电话的。可现在张靓这样一说,那时间就反了过来,这前后的因果关系那也就完全反过来了!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不会听错了吧?不能够啊……虽然高裕民和张圣杰关系一般,但再怎么样,这检察建议书都下了,市里没理由不支持我们工作啊,不可能在通报之后,居然被建议机构还有这样大的胆子,敢顶着风向直接来……”
张靓却脸一红,辩解道:“真的,部长,当时高检他打电话时,我们都在院里的班车上,我听的清清楚楚的,这没骗你!”
张睿明脑袋一嗡,这随着时间顺序的一变,现在整个案子的性质都完全不一样了:市检院向自然资源局下了检察建议,被建议的单位不服,在研讨会上拿出会议纪要反驳市检院,检察长高裕民为了挣回脸面,向市长张圣杰通报案情。这才是张睿明所预想的正常程序,这才符合一般的情理与发展。可现在按张靓的说法,居然是高裕民在像市里通报后,自然资源局才在研讨会上拿出证据反驳检院,这时间一颠倒,性质就天差地别了。
一个是正常的市里先接收检院的通报,转身骂骂下面单位的正常情形,后面这一个……就直接令张睿明感到不寒而栗了。
难道这自然资源局的态度……其实是代表了市里的态度?!
他眼神一下都严峻起来,他奇道:“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那这案子又将是一个重重阻力的大案……老高他们今天被驳了面子,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今天高检他们被下面陈橙公司的一闹,一下简直都下不了台了,后面研讨会也不了了之,马上就灰溜溜的结束了,我看高检他回来路上,那脸色……”
张靓说到这,瘪了瘪嘴,做了一个鬼脸,五官都挤在一坨,看起来像个灰败发霉的土豆,。
听到研讨会居然是这样结束的,张睿明脸色也好不到哪去,虽然他昨天才和老高吵了一架,还被解除了这个案子的主办权限,但此时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虽然他平时为了办案子,可以怼天怼地。但真看到市检颜面扫地的时候,他心底隐藏着的集体荣誉感却又渐渐燃烧起来。
第四百三十九章 离婚
他甚至有一瞬间,想现在就扬刀跃马的冲到老严的办公室去,拍着胸脯对这位老领导说话,将这个案子的主办权争取回来,他还就不信了,办过了南江集团、津药化工、甚至还有泉建这样的巨无霸后,自己还有那个案子拿不下的,不就是一份会议纪要嘛,张睿明相信办法总比问题多,自己认真起来,肯定能有办法绕过去的。
可他猛的一下站起身后,却又瞬间茫然了,自己现在凭什么去找老严?人家根本就不信任自己,再说了,昨天还和老高那样大吵一架,现在又腆着脸回去,这算什么?人家会怎么想,以为自己服软了?还是觉得自己是想看笑话?
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左右都不是人,现在一想,只能关上门来,不理这些个风雨事,安心做好自己的本职,别人都没把自己当回事,有何必强出头呢。
罢了、罢了……
张睿明只是怔怔的愣在那,他嘴唇微微发颤,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不能说,面前的张靓隐隐体会到他的情绪,此时也问道“部长,韩副部长她虽然不说,但我看得出,现在市检上上下下是那这份会议纪要没有办法了,要我看……这个案子想办下来,那绝不能没有你,要不要,我们都去向严检反映一下?”
张睿明勉笑一下,费力的抬了抬手,叹息道:“算了,别麻烦了,这第八检察部不只是我一个人,津港市检也不只是我一个人,你们……好好办吧,有什么来问我就是了。”
张靓点了点头,两人半响无话,她这便退了出去。张睿明望着桌面上原本整理收拾好的一叠关于国有土地出让领域的法规政策摘要,他拉开抽屉,将这堆花了不少心血整出来的资料,一股脑的塞进了最里边。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一切都渐渐平息下来,随着上次研讨会上的那一幕,市检这边在折了面子之后,倒也没再去提起这案子,就像领导脸上的一块丑陋的疮疤,众人看到也只能当作没看到,只能试着去忽略它,忘却它,仿佛这条线索不存在一般。而张睿明也渐渐平静下来,这天晚上,他正百无聊赖的回了寝室,想着要不要出去找几个老友杀几盘棋,突然电话响起,他拿过手机一看,竟然是唐诗打过来的电话!
这下他是猛然一惊,这段时间和妻子打了一个多月的冷战,早就搞的人心烦意乱的,每天心神不属,可唐诗就是这么个臭脾气,想要她主动示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张睿明也试过哄了几次,可每次都电话不接,信息不回的,让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处置。
可今天妻子居然主动打电话来了!?这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一下从宿舍狭小的床板上翻起身。
“……喂?”
“爸爸爸爸~”
那边居然是女儿甜软的嗓音,萱萱这两句爸爸喊起,张睿明感到心里都一下要融化了,每次和妻子冷战,他都是最先退让、主动搬出来的那一方,这里面有很大的原因都是为了自己这可爱的女儿,这段时间里,他每次想女儿的时候,都只敢偷偷的发视频给两位老人,让萱萱的爷爷奶奶趁着唐诗白天出去的时候给张睿明看几眼这心肝宝贝,可张擎苍本来就忙,张母也身体不太好,这样怎么都不太方便,于是这看女儿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经常一周都看不到几次,绕的张睿明心里是一阵难受。
“哎,哎,萱萱,你吃饭了没,在干什么呀……”
张睿明抓紧机会,好好的和女儿聊了一会儿,萱萱简简单单的一句“爸爸,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忙完回家呀?”就勾起张睿明满腹的思念,接着鼻子一酸,没忍住,差点就要落下泪来。
“好,好,爸爸很快回来,很快~”
“我要你现在就回,马上就回~”
那边萱萱情绪也有些失控,一下没憋住,大声哭了起来,小女孩稚嫩的嗓音因为伤心而上下抽泣,让张睿明这边也跟着淌下几滴泪来,接着便是一阵杂音响起,伴随着重物拿起放下的闷响,然后萱萱的哭声就突然显得遥远了,估计是唐诗接过了电话。
果然,过了几秒,一阵冰冷的女声在那头响起:“你听见你女儿说的话了吧?她想你了,今天晚上回来吧。”
唐诗的语气依旧冰冷沉闷,但是她说出的内容却让张睿明心里一暖,这幸福来的太突然了!难道是妻子破天荒的头次示弱了?这份喜悦马上就在他的胸膛爆开,他甚至想跳起来,大声呐喊一番,太好了,这下总算可以离开这孤独的单位宿舍,回到妻女的身边,重新……
“啊~好好好,我马上回!你们吃了饭没,想吃什么吗……”
可张睿明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幸福短暂的到达高峰后,却马上就如同过山车一般,情势急转而下,让他从天堂跌落地狱。
唐诗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不用了,你早点回来吧,我想和你谈谈离婚的事……”
…………
张睿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宿舍的,他眼神呆滞,神情麻木,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靠在出租车的做椅上,他耳边还在不断回响着唐诗说出的“离婚”两字,他现在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怎么可能呢,这一辈子他就谈过这一份感情,也只在乎这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相知想扶大半辈子的妻子。
过往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重现,学生时代如小天鹅一般高傲清冷的唐诗、结婚时明明不会喝酒却为了替他挡酒,喝的满脸酡红的唐诗、工作后为了他一个人在津港照顾女儿的唐诗……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学生时代,他以为两个人之间最大的问题是金钱,那时张家还在谷底,张擎苍的事业前途未明,张睿明每个月的生活费都要靠自己赚,他疯狂的读书看书,将成绩提上去,拿奖学金,好给那时的唐诗买衣服,应付开销。好不容易才熬出来。
工作后,考入宁丽县检察院的张睿明,那时以为两人之间的最大障碍是距离,为了和在津港普华永瑞事务所工作的唐诗结婚,他拼命工作,年结案近400起。凭借这股子劲头,好不容易让当时的陆斌看重,带到了市检来,才解决了这头疼的异地问题。
张睿明一直以为调回津港后,他的人生就圆满了,可以照顾妻子与家庭,可是,这几年两人吵的架却比以往还要多,甚至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这到底是为什么?
张睿明问自己,他明明已经向唐诗解释了许多遍了,他甚至也拿出了许许多多的证据,只要能让妻子相信自己,他什么都愿意做……可是,对于他的解释,唐诗不置一词,对于他的证据,唐诗看都不看一眼。
相比那段因为罗斋而大吵争执的时期,现在唐诗这种最深沉的冷漠,要更伤张睿明的心。
可他却连怎么解释都搞不懂,到底为什么?是因为自己使她失去了那份工作?还是因为全身心投入市检工作的自己,忽略了对妻子的陪伴?
窗外是灯红酒绿的繁华津港,青春靓丽的逛街女孩,高大闪耀的霓虹灯,此时正是津港这座不夜城最为令人沉醉的良夜开端,可倒映在这车后窗上的,却是张睿明失魂落魄的面孔。
他知道这些个原因可能都有,但却都不完全是,虽然他不愿承认,但他心里清楚,在妻子的内心深处,可能有道叫做“叶文”的巨大伤口……
车外的景色由繁华转为静谧,慢慢的,张家的别墅小区到了,张睿明给过钱,下了车,一股微热的暖春风吹了过来,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景象,他离开家里的时候,当时还是初春料峭的时候,穿的紧紧实实的,现在回来时,身上都只是薄薄的一件衬衣了。
他迈开脚步,突然发现双腿都变得沉了许多,就像踏在虚空中的流沙一般,靠近家的每一步都变得如此沉重,张睿明知道,这都是心里的压力导致,想想等下打开门,家里应该是坐的整整齐齐的吧。走进去坐下后,唐诗说不定就要拿过一张离婚协议书,摆在自己面前?还是会和自己又大吵一番,最后摔的一片狼藉?
不管如何担忧,他总算是来到了门口,摸索了半天,终于在一堆钥匙里翻出这大门钥匙,插进去扭开,令人意外的是,今天家里并没有他料想中的那份严峻场景,女儿萱萱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一把扑到张睿明的怀里,像一颗甜蜜的子弹,瞬间给了他幸福的暴击,不管接下来怎么样,当女儿轻柔的小身子被拥入怀中后,这瞬间,他打定了主意,不管唐诗等下怎么说,他咬死不同意离婚,就是跪下来、就是失去一切尊严,他都要挽回妻子的心,绝对不能让萱萱成长在单亲家庭中。
第四百四十章 集体幻觉
“你回来了。”
就在张睿明刚下定主意的时候,唐诗迈着轻轻的脚步,跟在萱萱的身后走了过来,张睿明一愣神,见妻子脸上含笑,看起来这些日子倒是没什么变化,甚至气色还好了许多,而最令他惊讶的是,唐诗脸上竟没有他想象中的冷若冰霜,而是带着含蓄的笑容,仿佛两人之间的芥蒂本就不复存在一般。
“老婆……”张睿明恍若隔世一般,怔怔的望着唐诗的清丽面孔,他嘴唇微阖,这略显古怪的氛围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那样定定的站在门口。
“先进来吧……”
“嗯。”张睿明脱下鞋子,竟一下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访客,他忐忑的跟在妻子的身后,走到客厅,此时他心神还有些晃荡,不知道为何妻子是如此神情,既不是一片肃杀寂寥冷漠,也没有想要大吵大闹的火气,这让张睿明感到越发惊奇。
“小梅,带萱萱去睡吧。”
唐诗让家里保姆把粘着张睿明的女儿带到楼上去休息,她示意张睿明在客厅坐回,上去同保姆两人哄好了孩子,不一会儿就下来了,姿态款款的坐到了张睿明的面前。
两人就这样相视一眼,心里压力山大的张睿明,面无表情,寻思着接下来如何说服妻子,而唐诗倒是在片刻的愣神后,神情平淡的对张睿明道:“今天叫你回来,没别的事,就是想我们先把婚离了……”
听到这在心里已经预演了无数遍的两个字,张睿明还是头皮一麻,大腿一紧,差点就要站起来。
“不行!为了女儿我是不会答应你的,你要是觉得我……”
他眼眶泛红,双拳紧握,胸臆间那些个委屈与愤慨顿时倾泻而出,可他还只刚开了个头,唐诗竟莞尔一笑,这万顷波涛、天崩地裂般的惊变之前,她竟是如同在谈论一件“今天吃什么”般的小事一样,只是淡淡说道:“你先别紧张~这个离婚,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先做个假离婚……”
“什么?”
张睿明眉头一紧,奇道:“你是想假离婚?为什么要搞这一出?”
他还担心这是不是唐诗的借口,想借着假离婚的名义,骗自己先把正领了,然后才复合,不然完全没必要突然整这一出啊。
唐诗却看起来颇为轻松,她拿出手机,在上面指点了几下,张睿明手机马上一响,打开一看,只见她发过来一张照片,照片拍得模糊,显然是不知何处偷拍的照片,张睿明两根手指滑动一下,再将其放大,上面文件抬头是《津政办函〔2019〕75号》,看落款,是政府办公室的,他心里一奇,接着扫了一眼,才发现这竟然是一份关于津港市购房资格政策的文件。
他粗粗看了一遍,细细密密的条款扫下来,多年锻炼出来的直觉让他很快找到了关键的一款隐隐约约明白了唐诗的意思,根据这份文件上的一条条款,津港市的购房资格政策即将发生变化!以后购房资格将以家庭为单位计算,已婚夫妻任何一方在婚前婚后购买过房产,都将算作已有房产,同时将限制购买二套房,整个市场将急剧动荡。
津港的房地产市场这几年相当火爆,得益于之前汤高义任内的土地政策,在过去十年间,津港房价翻了两倍有余,现在都已经逼近一线城市的房价,当地的平均工资才不到5000,可内部好点区位的房价,早就突破了5万一平,这其中的巨大鸿沟,可谓是普通人不吃不喝一辈子,都买不到一套三居室,只有一些工资丰厚的白领、金领,在勒紧裤袋之后,掏空六个钱包,挥舞着上百万的首付款,经历认筹、摇号、复审一系列操作之后,才能在千军万马中抢到一小小的水泥壳。
可即便房价如此之高,但每一个稍好一点的楼盘开盘时,还是火爆异常,无数人在得到消息后,都是连夜突击,通宵排队,甚至有前一天下午就开始排队的,就为了第二天能够挤进那几百个珍贵的认筹名单里面,凭着自己“刚需”的身份,参与一次摇号,寄希望于在上万名有购房资格的“刚需”中,摇到那珍贵的几百个房号之一,在凭着摇号顺序,参与排队选房,最后再在规定时间内凑齐首付、办好公积金或商业贷款,要是运气不好,贷款办的太晚,或者中间卡了一下,就算只是超过一天,购房资格都会马上作废……其中的艰难困阻,三言两语都难以说清,总之,整个过程下来,是人都要脱层皮。
可既然买房的过程已经如此痛苦,房价又高不可攀,但为何还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挤干家里那点财富,汇集父母的养老钱,投入这浩荡的房市呢?
这是因为在津港市,二手房与一手房的倒挂现象极其严重,一般二手房都是一手房价格的120%左右,像张睿明现在这套别墅,最近的尾盘新房,开盘是61000左右一平,但到了二手房市场一看,同样的楼盘、同样的户型,几年房龄的老房子,居然还上涨到76000左右一平,这就是所谓的“房价倒挂”。
为什么崭新的新房居然比土地年限少了几年,还要缴纳高昂过户税费的二手房便宜这么多?这难道不会不合理吗?
答案是否定的,这种特殊的市场现象,主要是因为津港特殊的购房政策“刚需资格”,在津港市,不是任何人都能参与新房摇号的,在津港,只有符合层层条件后,才能具备相应的购房资格,比如像户口、社保年限、拆迁回购指标、人才引进计划、等等等等,那说起来就相当复杂了,总之,就是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买新房,有资格的人相比津港市的常住人口,比例大概是3:7,这才导致那些个没有津港户口、或者是不符合各种条件的非刚需购房者,只能去买价高质量差的二手房或者商住房、小产权房,等等等,这些房子,都是有其各种不足之处,但是它们有一点好,就是不需要购房资格。这样一来,有购房资格的购房者,只要能够摇到号,那瞬间就能以低出市价20%左右的价格买入珍贵的指标新房,虽然也限制了两年的买卖期,但光从纸面上来看,这相当于瞬间捡了一百万!要是两年后房价上涨……乖乖,那都不敢想能撞多少!
就是因为这样的群体思维,这才推升了津港市房价倒挂的产生。
以张睿明家里为例,现在整个张家总共有两套房产,一套是这栋别墅,是当时张擎苍买下的房产,属于两位老人的财产,而张睿明和唐诗名下,只有一套过去买的小公寓,现在已经租出去了,当时还是张擎苍在买下这套别墅时是他自己的名下,后面唐诗还一直吵着要加上她的名字,现在看来,当时幸亏没加,不然的话,就算现在离了婚,她也无法再买其余的“二套房”,只能看着那些个在新政颁布后,少数有资格的津港市民,继续在房地产市场大肆买买买。
而上次唐诗所想的,就是在生气的前提下,买一套不需资格商住房loft公寓,当时所以才能即买即走。可是现在按照那刚刚看到的“新政文件”,津港市即将颁布的这新政策下,唐诗原本具有的购房资格,在新的认证方式后,也将消失,也就是说,张家在新政后,是买不了房子的,想要再买房的话,参与这全民疯狂的抢购,就必须在新政颁布前,赶紧将婚离了,然后再由没房的一方,赶紧去参与摇号,买下新房!
“你看明白没有……我们得赶紧去办假离婚了,到时由你去马上买房,这样我们家里才能赶在新政前买上一套,我现在都选好几个楼盘了,明天办假离婚,后天开始摇号,听我的话……”
“可是……”这瞬间暴涨的信息流在冲刷着张睿明的头脑,他一下还接收不了如此多的信息,这突然就说要买房,还说要离婚……这上百万的事情,又这么突然……
“别犹豫了!你看看那文件下面的颁行时间,就是下个月了!今天已经是13号,我们只有十多天了,我已经打听过了,我们必须在这时间内完成认筹、摇号、选房,不然的话,到了下个月,我们什么都动不了了!”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时间,问题是我们家……真的需要买这个房吗?”
张睿明无奈的望了望四周,有些气弱的说出这句话来,他上班后就一直把工资卡交给了唐诗,甚至父亲张擎苍补贴的生活费,也是一并交给妻子,他早就不接触理财许多年了,一直以为唐诗作为一名注册会计师,在这方面一定十分擅长,可哪想到,这几年来,张家一直都是入不敷出的一个情况,每次有些闲钱了,唐诗要么是不理智的消费、要么就是各种p2p理财被骗,甚至还在短短两年内,投资了好几家奶茶店之类的实体店,这里面无一例外的,都是以血本无归而告终。
第四百四十一章 排队离婚
“当然需要啦!”唐诗双手“啪”的一下砸在茶几上,她没想到丈夫这个榆木脑袋,这马上就要关闸门了,都还看不清楚这最后的一点机会。
“你看啊,上个月津港链家app上统计的看房次数还只有7万人次,可这个月呢?现在才多少号,总看房人次就已经突破30万了!这是什么概念?我们市总共才多少人,几百万而已吧,这已经基本上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去看过房了,我可以说一句,现在津港有资格买房的人,那基本上都是想在这新政落地前,赶紧去抢一套房子来!”
“那又怎么样……”张睿明有些虚虚的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对于这种“集团性的冲动”,作为法律人培养出来的警觉性,让他更习惯站在一个观察者的角度上去思考,这么多人都在做的事,难道就一定是对的?
“你怎么这个样子?你觉得你很聪明吗?可你再聪明,我们整个津港市那么多博士、硕士的,别人都在抢着做的事,你还要怀疑?我告诉你,按以往调控后的结局,像津港这样的情况,等下个月一出新政,起码暴涨10%!这是毫无疑问的。”
张睿明忍不住想翻个白眼,可眼前唐诗正讲的津津有味,他只能按耐心里的想法,默默的抿了一口水,假装听的很入神。
“你别这个态度,我已经分析过了,像津港这样的一线城市……”
“额……是近一线,好像就房价接近一线……”
张睿明不耐烦的矫正她,却只换来唐诗的白眼。
“反正!我告诉你,我查过这几次调控后的房价走势,那基本都是一轮*暴涨,现在我们必须抓住这次机会,这不是几万块钱的事了,只要我们买到新房,下个月起码赚几十万!”
说到这里时,唐诗的眼神里反射出炽热的光芒,那是她会计师对于金钱的熟悉本能,张睿明望了望她,想了半响,还是试着给她浇盆冷水。
“哎呀……这个,我最近办过的几个公益诉讼案子,里面都有一种现象,叫做“群体性狂热”,就是一群老百姓,没有自我意识,也没有自我审视。就是听到别人说能赚钱,就稀里糊涂的跟着掉坑里了,我看啊,这现在买房也……”
“嘭”,张睿明话没说完,一个枕头就砸在他脸上,砸的他是一脸黑,他把掉在地上的枕头捡起,对唐诗抱怨道:“我是说真的……你想想,现在哪还有这么好的事,排排队,摇个号就能赚几十万?!哪能……”
唐诗铜铃般瞪大的眼睛望着张睿明,这才让他将后面的话语收了回去。“我懒得和你一般见识,你想想看,你们家还算是津港土著,这么些年来,你爸也在外面打拼了这么久了吧,这几年行情怎么样?到手有多少?呵,我看啊,拼死拼活还不如现在你家这栋别墅升值赚的钱多!还不用劳心费力,在外面这般折腾,我们现在这个事务所里的,好多个开着保时捷来做这3000多块钱的小助理,这点钱对她们来说,加油停车都不够开销,后来一打听,全是津港土著!那早就是每天家里只要收收租就能好几万的土豪了!人家是嫌呆在家里与社会脱节,才出来玩一般的上班,我看啊,我们家那时根本不用做那么多项目,老老实实多买几套房,就什么都来了。”
张睿明想反驳妻子,可他回头看了看这栋富丽堂皇的美式装修的别墅,壁炉、吊灯,地上铺着的是张父从加拿大猎回来的熊皮地毯,墙上挂着的是硕大的鹿头,这粗犷别致的装修风格,在津港的上流社会中,也算是不多见的,父亲张擎苍也喜欢带着朋友、客人往家里引,一进这门,对张家的实力一下就有了个不错的判断。
“哎,确实,老爸这几年生意确实不行,幸亏那时买了这栋别墅,现在七七八八规整一下,这房子转手也能卖个近两千万了,当时买的时候,才几百万,相比起这钱,在外面估计得花一辈子才能赚上千万。”
“呲~”听到这个话题,唐诗没有放过这难得的挖苦丈夫的机会,“别说上千万,就说一千万吧!你在外面这花一辈子就能赚到?就凭你那6000多块钱的工资!?别搞笑了,张睿明,你一年不吃不喝也就9.8万,不到十万的样子吧,你一辈子能赚一千万!?”
张睿明脸色一下就黯淡下来,作为家里的顶梁柱,这点收入确实提起来就不好意思,虽然唐诗的话语有点过了,但此时他也只能憋着,妻子抱怨的确实没错,自己这点儿工资,哪还好意思提别的呢。
原本,在员额制改革刚出来的时候,当时按照政策来说,入额后的检察官、法官工资会有40%的一个提升,加上这个身份认同的感觉,所以一下子法院检察院,上上下下都摩拳擦掌,削尖脑袋想钻进去,入额考试一下子成为了两院最重要的话题。
可是,现在几年过去了,员额制改革已经尘埃落定,但是其效果嘛……就仁者见仁了,确实,在一些地方,一线的入额检察官、法官,工资得到了一些提升,个人的认同感也加强。但是在有一些地方,员额制改革却反而成为了另一种结局。有些入额的法官、检察官,因为入额后巨大的工作压力,纷纷要求退出员额,主动边缘化,宁愿去做一名行政人员,就是问了轻松一点,避开实务部门的巨大压力。
而员额制这所谓的40%的工资提升,当时对许多人来说,是巨大的诱惑,可是实际落地后,才发现这所谓的40%,其实是指基本工资的40%,而那些个繁杂的补贴、津贴并没有计算在内,这就导致一些员额内的法官、检察官,辛辛苦苦还不如那些个轻轻松松的“员外郎”,虽然钱少一点,但至少人家没在一线,不用每天提心吊胆,时时刻刻担心这期限、审限、围着无数当事人的电话、来访,赶紧抽不开身。
在津港市检,这种现象也普遍存在,在谢其生离开市检公诉科之后,现在公诉科基本上成了新兵蛋*子们的练兵场,除了刚考过来、和刚遴选上来的,市检基本上没什么人愿意到公诉这种实务部门,就是不想过这种案子压头的日子,趋利避害,这倒也是人的本性,说起来其实也挺正常。
但还是有不正常的人,比如现在的张睿明,已经被排挤出这次陈橙公司出让金案子的他,虽然嘴上不怎么提了,心里却还是想着要怎么把这条线索重新拾起来,将这笔被欠缴的出让金追到手,今天若不是被唐诗“离婚”这两个字给吓住,他可能还不会回到家里,被妻子念了一头的“发财经”。
“好吧!我工资少,我没钱,我都听你的,你说吧,该怎么办?”
“哼~早点明白就好,就是最近这些个楼盘好像都听到风声了,知道下周就要出新政,限价会有松动,这段时间都憋着不肯开盘,就算开盘了也和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开,每天认筹号都限了号,只有几百个,排队都要提前一天……但是,没关系,他们在怎么精明,还是玩不过房建局的,我有几个房建局的朋友,他们已经透消息给我了,最近几天有哪些个楼盘会开,我都清楚,我其实都选了几个楼盘了,我觉得非常不错,位置好,你看啊,这个新开的时代城,位置一般,但便宜,再看啊,这个阅江天地……”
张睿明扶着脑袋,听妻子介绍了一圈,他却怎么也听不太进去,看着就在耳边的唐诗,他倒是没想到居然两人会以这种方式来结束冷战,现在他居然一下有些感谢着来路不明的“新政”消息了,如果不是如此,他不知道还要和妻子斗心眼斗到什么时候去。
“好吧,这些个你来定吧,我先去睡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办事,对了,我们先要办什么?”
唐诗打开手机地图,选了位置,开始导航。她头也不抬的说道:“我们第一步就是先离婚。”
虽然刚刚听妻子说了整整半小时,知道这只是一次“假离婚”,但张睿明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他啧了一下牙花子,对唐诗面有勉强的说道:“这个……会不会违法啊?而且,就算不违法,但是我觉得好像也不太符合这个道德风气吧……能不能不搞这个假离婚啊……”
“好啊,那就不搞假离婚了……”面对扭扭捏捏的张睿明,唐诗头也不抬,无所谓的语气说道:“我们就真离婚吧……”
“别别别……”张睿明瞬间服软,神情马上换做一副谄媚状。“好了,都听你的,假离就假离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带身份证去民政局,我先上去了,好久没看我家宝贝女儿了,我上去抱抱她~”
张睿明开心的扭着肥腰,准备上去看女儿,可他刚踩上楼梯,唐诗便在后面幽幽的说道:“别上去了,没必要……”
张睿明他转过头来,一脸纳闷:“为什么呀?我晚上不能在这睡?”
唐诗懒得和他罗嗦,径自站起身,拉了拉裙摆,一脸淡然的说道:“不是你不能,是我们都不能再睡觉了,你要想能明天顺利把婚离了,我们现在就得出发,去通宵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