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一章 引雷
为了能将这个案子办下去,张睿明已经豁出去了,这一点小小的越权之举,并没有能挡住他,只见其点了点头,对叶文说道:“这个应该没问题。”
叶文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嗯,到时电话联系。”
此时,车子已经驶到了张睿明小区的门口,张睿明让她在小区前门就停下好了,可叶文望了望这小区里面还很深远的长路,她拒绝道:“要不我还是送你进去吧,我看你家应该还在挺里面吧?这大晚上的,没必要多走这么远,我也只是一脚油门的事。”
张睿明忖道:走路的话,确实从小区往家里也有十几分钟的,而且自己确实有话还没说完,倒不如让她再送一下。
想到这,他便让叶文摇下车窗,对着门岗刷了一下自己的业主卡,让叶文径直往里面开。
此时正值凌晨时分,树影婆娑下,这辆小车踩着皎白月光下的剪影迤逦而行,张睿明想了半响,突然说道:“其实,你前面倒也没说错……”
“嗯?什么?”
叶文不知道他这云里雾里的说什么。
张睿明清咳一声:“咳,其实关于这个更上层的事,我虽然没得到任何风声,也没有哪位领导和我提过一句半句的,可是我有个判断你看啊,既然我们分析过,在关于泉建集团这个尾大不掉的巨型保健品医药公司的态度上,既然不同级别的政府思考角度不一样,想法不一样,虽然我现在没有听到任何的风声,可是我相信,一定有人在暗中观察着这件案子的走向,关于如何处理泉建这起传销、假药案,我相信对于张圣杰他们来说,这是一个烫手山芋,而对有些领导来说,这说不定是一个能够提升津港的gdp质量,优化津港的社会氛围,郭清社会风气的大好机会,只要我们坚持下去,我相信站在这个角度思考的那一方,很可能会主动站出来,找上我们,以泉建这个案子为突破口,好好整顿津港的保健品市场,到时我们就是这些人手里最好的一把利剑。”
叶文一边开车在小区内部道路缓缓而行,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张睿明的话语,她被张睿明刚刚语句中透过的那股深意所震慑,差点方向盘都没握住,撞上前面的绿化带。
险情出现,她自己也微微吓了一跳,辛亏最后一把甩了过来,她来不及擦拭额头上的汗珠,马上问道:“你的意思是……你觉得这不同角度之间的领导,也会有一场交锋?那到时你的立场……就算真把泉建扳倒了,你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啊!”
她说这话时,语气也有些颤抖,在时代之声浸淫许久的叶文,当然能理解张睿明这话语背后的寒意,那将是一场远远超出自己所接触层面的风暴,张睿明这是在将自身作为引雷的湿木,这是拿他自己的政治生命在玩火啊!
张睿明却仿佛没考虑到这一点的样子,他脸上居然隐隐的藏着一股兴奋:“对,我相信国家对于司法公正的决心,我更相信国家不会放任这样一个敛财无度,毫无底线的罪恶团伙继续肆掠,现在我们的一举一动必然被无数人看在眼里,有许多势力在害怕我们,但同时也有许多背后的势力在期待我们调查的更进一步。泉建绝对不是我们看上去那样的固若金汤,如果真是那样,他们也就没必要去一次次对我们下手,不管是开始的直接袭击,还是最近这一次次的软化谈判,都代表他们也在害怕,他们知道我们现在这微弱的力量将是火苗,如果不尽早扑灭,他们将迎来噬身大火,他们一直以来害怕的就是这个!”
张睿明眼神里的那丝兴奋,让他根本没有考虑自己的未来,所幸叶文替他考虑到了,在他畅谈接下来可能出现的燎原大火的时候,叶文却幽然道:“……可是,你知道你自己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吗?如果真像你说的,我们所推动的小周阳的案子,最终引来了更上层的力量,可那样一来,除非出现奇迹,出现能够压倒泉建,无视津港经济影响的宏伟巨力,不然的话,如果只是对泉建集团单纯的一点警告、整改,那怎么样也不够彻底逆转局面。不能一击必杀对方,那到时舒熠辉他们的反击力量将全部击在你的身上。别人动不了更上层的势力,但他们捏死你一个小小检察官,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叶文说到后面,语气越发急促,她眼睛定定的望着张睿明,试图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一丝藏有后手的沉稳神色,让她也能安心,可当她对上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面却只有一往无前的大无畏,以及对公益清澈的追求。
“我知道……但我也没什么办法,到时再说吧。”
张睿明语气说到最后,居然隐隐有一丝颓然,一种终于累了的释然感,叶文眉头揪起,她语气锐利的说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雅士利奶粉事件中的郭力、红毛药酒事件中的王志安、谭琴东,这些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现在我们伤不了泉建的情况下还好,一旦真把事情闹大了,我们所要面对的那可就不是现在这点手段了啊!”
面对叶文如此急切的担忧与关心,张睿明此时却一脸的淡然道。
“随他吧……”
“怎么能这样……”
叶文还没说完,张睿明就一指前面别墅区的内门,“好了,就到这里吧,我在这里下。”
停下车后,张睿明拉开车门,潇洒的走下车,脸上颇为坦荡。而叶文测过身来,摇下车窗,追着他喊道:“喂,你到底怎么想的啊!你有没有考虑过万一真是神仙打架的话,你自己的后路?”
张睿明略一回头,脸上带着坦然的笑容:“我没想过……但如果这个案子,我都办不下来,说实在的,这份工作也就这样了吧,也就不值得我再坚持,到时就算把我调去哪里也无所谓了,我就去辞职做律师去好了。”
“可……”
叶文还想说点什么,却只见这个男人脸上挂着一副大男孩般的清澈笑容,挥了挥手,转过身,身影消逝在树影之后去了。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望着他这样一副绝然而然的背影了,叶文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噎在喉间,让她心里难受,眼泪在眼眶里翻腾。她想来想去,自己可能就是被这个大男孩的这种赤子之心所吸引吧。
叶文低头独自坐了一会儿,心里的情绪平息下来后,她眼神坚定的一踩油门,发动汽车,驶离开来,可不管是她,还是先走两步的张睿明,都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没开灯的张家二楼,在靠外的那个卧室里,唐诗正挑起一丝窗帘,一双冷冽的目光注视着先前分别的二人……
…………
张睿明昨晚蹑手蹑脚的打开门后,见家里没有什么动静,估摸着妻女应该早就安睡了,他猫着脚步,钻进了一楼的小书房,和无数个加班夜归的晚上一样,粗粗的收拾一下,就躺在书房的行军床上对付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大早,他又赶在妻女起来之前,留了张昨晚“负气出走”的致歉纸条贴在冰箱上,就早早的出门往市检赶去。
他刚到市检没多久,办公室还没进,就被段乐咏一把拉到旁边,语气神秘的说道:“张检,陆检回来了你知道吗?”
张睿明脸色微变,前几天才发生的周强农跳楼事件,虽然最后算是成功化解了险情,但整个检院上下可都是扎扎实实的吓了一大跳,陆斌差点就中断了在省委党校的学习,赶回津港,最后是在起身不久后就得到了副检察长严路已经顺利处置的汇报,这才回头继续他的行程。可按道理,陆斌这次的培训要到周五去啊,怎么现在提前一天回来了?
心里一丝激流闪过,张睿明敏锐的察觉到,陆斌提前回来,与处置这起事件的后续工作有关……不,应该说是与处置泉建这个案子有关。
张睿明心思转了几个圈,可他在乐哥面前还是得装出一副平静模样,“哦,回来就回来了啊,这有什么?”
“哎呀!你说你怎么不懂呢?你知道现在是谁在陆检办公室吗?”
张睿明这倒猜不到了,“我不知道啊,怎么?这重要吗?”
乐哥简直比他这处事不惊的态度更像是处在这场风暴中心之人,“是韩语山!韩副部长,你怎么一点都不警惕啊,马上就是岗位调整了,动完陆检他们正处,马上就是副检察长他们副处,很快就要到你们这些正科的检察部部长了!”
看段乐咏说的颇为认真,张睿明却被他的严肃情形逗笑了,他也不回答,只是丢给乐哥一根烟,段乐咏却没心思去接,推了回来,在段乐咏的急切目光中,他却不疾不徐的转手给自己点上,仿佛对乐哥刚刚听到的人事风声毫不在意。
在吐出一口烟气后,张睿明一脸无所谓的说道:“哦,这样啊,调整就调整呗,反正我只是干工作,又没什么想法,只要在市检都行。”
段乐咏真是要被他给急死了,他不管张睿明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一直极讲感情的他干脆摊开说道:“现在这内设机构改革刚搞完,你们这些检察部部长还只是在岗位考察阶段,随时可以撤换的!现在外面都在传,说你在这主管公益诉讼的第八检察部部长位置太强势了,不服从组织决策,上面有可能考虑换掉你,直接让韩语山接手!”
“哦……”
这疾风怒涛般的信息袭来,张睿明却只是随便答了一句,然后推开旁边的窗子,让这走廊上透透气,别让自己的烟味影响他人,他转身望着窗外,就着对面行政楼如鱼鳞般的玻璃窗弹了弹烟灰,没再说什么。
“你就这反应!?我反正做兄弟的已经都告诉你了,现在韩语山就在对面陆斌的办公室里面,你想想看你最近才刚捅出那个娄子……对了,那个指明因为你而跳楼的后面怎么样了?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张睿明眯着眼睛望了段乐咏一眼,这个案子中,段乐咏基本没有参与,也不知道周强农是泉建传销、假药案中的当事人,他想了想,挑不要紧的说道。
“那个啊……这就是一个当事人,以前一个案子里的,他自己开始想不通,后面我和严检做工作后,他已经情绪稳定了,现在对我也没什么意见,事情已经过去了。”
“那就好,你最近可千万别乱办案子啊,不然你自己想想,现在就是调整的这档口,别人都是紧巴着自己,生怕出什么差错,你可好,差点就来这么一出大戏,这人要真是因为你跳下来的话!那你可就完了!”
张睿明笑着点了点头,对乐哥的关心表示感谢。
段乐咏不满他这轻视的态度,语气更为严肃的说道:“我反正告诉你,现在陆检一回来就叫韩语山那丫头去了他办公室,加上最近你又有这事,我看啊……你得小心一点了,千万别好不容易负了伤才留在市检院,到时被这丫头捣个鬼,把你丢到宁丽去了,到时看你怎么办!”
张睿明饶了饶脑袋,啜了下牙花子,“啧~哎,随便吧,我现在都看开了,去哪里都一样,反正就这么着吧。”
从今天一打照面开始,段乐咏就发现自己这老兄弟神情不太对,又见张睿明是这一脸颓唐的回答,他更是感到诧异,加上早就戒烟好几年的张睿明居然如今又拾起这老烟枪来,此时一脸的胡子渣子,原本英朗的双眼中透着丝丝血丝,一看就是几夜没睡好的样子,段乐咏是心里也一阵难过,原本尖锐的话语到了嘴边也说不出了。
他哪里知道张睿明在这几个月与泉建的绞斗中,已经使出来浑身解数,此时心里的压力已经逼近极限,不得不拾起这不良的嗜好,来缓解日益紧张的情绪。
但段乐咏虽然感受比较迟钝,此时也体会到气氛的不同,出于一片好心,他试着安慰张睿明道:“部长,我们两算是一届进来的兄弟,别的不说,我绝对是支持你的,如果这次真把你从位置上调下来了的话,那我是不会答应的,换谁来我都不答应,这话我就放这里了。”
张睿明苦笑一下,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应答,只能拍了拍乐哥的肩膀,此时他目光一锐,猛然发现对面行政楼陆斌的办公室房门打开了,一个身影从中走了出来。
津港市检的检务楼与行政楼相对而立,行政楼略高于检务楼,但陆斌检察长办公室的位置正处于第七层,正对着第八检察部所在的第八层,而从张睿明的角度看过去,恰好能将陆斌办公室前的走廊看的一清二楚,此时他亲眼看到一抹倩影从陆斌的办公室门口出来,顺手一带,略一停留便下楼而去。
段乐咏也看到了这番情景,他眼睛眯起,恍然道:“韩语山已经出来了啊……可惜看不到她表情,估计正偷着乐吧。”
张睿明脸上毫无表情,自顾自的说道:“估计马上就要找我了……”
他话音未落,裤兜里的手机已然响起,他不用看都知道,正是老严打过来的电话。
“张部长,现在来陆检办公室一趟。”
老严的态度直接冷峻,不容置喙,让张睿明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收到,明白。”
那边径直挂断了电话,张睿明默默的收了线,在乐哥担心的目光中,快步往楼下走去。
…………
推开陆斌办公室门,张睿明迈步走了进去,令他意外的是陆斌并没有坐在正中的靠椅上,而是背朝自己,站立在办公室的窗前,面朝窗外,徒留给他一个难以揣测的背影。
“陆检,严检……”
即使气氛不善,张睿明还是没有失了礼貌,进来后向两位领导点了点头,老严坐在检察长办公室待客的短沙发上,对张睿明的招呼无动于衷,面容冷峻,只是一抬手,示意其坐下。
张睿明毫无犹豫的正对着严路坐回,他的目光自进来后就聚焦在窗前的陆斌身上,他对这位市检一把手的异常态度感到犹豫,但此时却又什么都不能表达。
听到张睿明进来的声音,到张睿明坐下,陆斌依旧毫无反应,只是对着窗外,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张睿明,今天请你过来,一方面主要是想了解一些上次事件的具体情况,等下你向陆检做个简短的汇报,再一方面呢,也是想听下你们第八检察部关于上次泉建集团的诉前程序做的怎么样了。”
老严说话时,神情缓和了一些,张睿明?攘怂?谎郏??澜裉炖涎鲜亲鲆桓龃?巴布姘琢车慕巧奖蟮奶?龋?兰埔?幼约旱幕卮鸲?ā?/p>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场关键的汇报。
第三百九十二章 常务副检察长
关键时分,张睿明的状态反而敏锐了许多,他一瞟旁边陆斌的背影,暗暗吞了口口水,放缓语气,调整心绪后说道:“报告两位检察长,上一次事件是一名在泉建案件中的受害当事人所引发的一次治安事件,这位叫周强农的当事人,其女儿小周阳罹患恶性肿瘤,但周家因为之前受舒熠辉蛊惑,服用泉建的药方制品,放弃了正常的治疗程序,导致小周阳因病过世。而在其过世后,泉建集团还擅自利用该女孩的姓名与照片进行宣传,对周家带来了伤痛,并涉嫌侵犯……”
张睿明想说的详细一点,将矛头引向泉建集团,却没想陆斌此时轻轻一咳,他面前的老严马上就反应过来,打断他絮絮叨叨的铺垫:“睿明啊,直接讲重点,我们要知道为什么这当事人会径直找上你?为什么当天会以你为对象来爬我们检院的大楼,你个人在这起案件中,到底又是怎么样的一个角色?”
严路语气平静,脸色淡然,但张睿明知道他冷静语气下却暗藏杀机,关于周强农那天跳楼的情况,张睿明当时已经和严路说的很详细了,但是今天严路这口吻,要么就是闻到了上面的风向,并不想替自己辩解,要么就是陆斌想亲自听到自己的解释。
“这个……我当时已经向严检你汇报过了,周强农他在与泉建集团的调解过程中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差点中了泉建集团的圈套,我为了保护他,所以通过一些方式,结束了那次和谈,所以周强农对我产生了一些误解,以为我在其中从中作梗,对他不利,所以那天才一时脑热,做出过激举动。但在将其救下后,严检和我都已经做通了他的工作,化解了他的误会,现在周强农已经对我没有敌意了,而且,对我们检察院也不会再有过激举动。”
“哼……”陆斌等张睿明一说完,他都不等严路回答,径自对着窗户就语气冷冽的说道:“好一个“过激举动”啊……张睿明,你还是不是在公诉科干过十年的人?你告诉我,一名当事人都要爬上我们检院大楼,要跳楼自杀了,这只是“过激举动”?你有没有想过当时如果这当事人跳了下去,你会怎么样?严检察长会怎么样?我们市检全体会怎么样?你想过没有!?”
陆斌虽然只是背影对着自己,但无形间,他的气场已经笼罩了整个办公室,加上他冷冽的语气,张睿明瞬间感到一股心底而发的寒意。
自己说错话了!
张睿明心下懊恼,他后悔自己没有考虑到每个人的不同立场,对于严路、陆斌来说,这起事件中的缘由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关键,相比这周强农为什么要爬上检院的大楼,这两位正逢岗位调整关键时期的正副检察长,他们最为在乎的是自己的前途,是市检几百位干部的前途。对于这个案子中的那些弯弯绕绕,对于泉建集团到底是如何敲骨吸髓,如果压榨底层家庭。这些并没有那么重要,而自己刚刚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里,对陆斌来说大部分都屁话,只会让他越听越烦躁,而对他来说,其实最重要的是想看到自己的态度。
什么态度?
在岗位调整之前保证稳定、再不惹麻烦的态度!难怪他刚刚最后的结尾是一连串的质问,问自己市检的同志怎么办,问严路怎么办,他唯一没说出口的,就是如果真出来这么大的一件事了,在当前司法改革的大背景下,在岗位调整的关键路口,陆斌的乌纱帽很可能就被自己这一动作给挑飞了!
那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将毁于一旦!
张睿明想到这,后背猛然沁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来,一阵强烈的后怕感袭来。
在灵光一闪,突然想通这些个节点后,张睿明在心里将自己狠狠的骂了一顿,如今来看,先前的那番汇报别想再陆斌这里混过去,相反只会讨来他的厌恶。因为面对领导的诘问,最重要的是先摆明态度,先深刻自我批评,这是万试不爽的法门。
而自己,刚刚说的那都是些什么啊,简直是屁话不如。
张睿明只希望现在补救还来得及,他又咽下一口口水,头埋的更低了,语气也十分诚恳。
“陆检,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不该盲目行动,引起当事人的剧烈反弹,这些都是我的过错,我现在还感到一阵后怕,担心当时给严检造成不必要的麻烦,给市检抹了黑,这都是我的错……”
张睿明越说,声音越低,语气到后面都有些呜咽,配合他此时的神情,简直就是一副痛改前非,幡然悔悟的最好示例。
在张睿明说话期间,既然陆斌已经开口,严路就放下了传声筒的姿态,整个人向后靠倒,等着陆斌向张睿明进一步的诘问。
等张睿明拉长着脸,进行了几分钟痛心疾首的悔悟,陆斌终于转过身来,往前走了几步,神色冷峻的坐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双手交叉撑在桌面上,面容在背光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只听到一声冷清的口吻传来。
“说完没有?”
张睿明点了点头,诚恳道:“说完了,请陆检批评。”
这一句请领导批评,是自我检讨中最为好用的结尾句,一般上位者在听到这句话后,反而不太好真去狠下手来,继续追击批判。那样显得太没有度量,一般都会选择借坡下驴,要么轻描淡写的带过去,要么反过来安慰一番,将场面拉回。
可城府深沉的陆斌却没有按张睿明的节奏来走。他一抬头,反而抛出另一个问题道:“你说你通过手段让这姓周当事人和泉建集团的和解泡汤,你是怎么做的?还有,你为什么口口声声就能咬定这泉建集团就不是真心来和解的?你有证据吗?”
张睿明脑袋一痛,这几个问题倒真戳到他的痛处了,目前局势未见明朗,如果向陆斌坦诚自己与舒熠辉有过接触的事实,这未免有些瓜田李下,让陆斌产生自己是否从中有猫腻的嫌疑,而严路是提前知道这一点的,但陆斌此时来问,要么就是试探,要么就是老严在之前保护了自己。
怎么办?是讲实话还是含糊过去,可这要是陆斌的另一次试探的话,那自己……
张睿明脸色平静,心下却是波涛起伏,他只思考了短短一瞬,当下还是决定不把宝押在老严身上,坦然向陆斌说道:“报告陆检,我之前与泉建老总舒熠辉有过几次交锋,后面和他留了联系方式,所以在察觉到泉建与周家的和谈其实是一种陷阱后,我就以另一方和谈的名义,约见了舒熠辉,同时劝说其中止了与周家的和解,这才保护了周强农……至于您所问的我为什么会咬定这和谈是一个骗局,那是因为我在过往的案例研判中发现的相似套路,从把握上来说……我基本可以肯定。”
张睿明说完后,不由的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刚刚自己这番与陆斌的言辞攻防,看似轻描淡写,其中却牵连颇深,弄不好就要引火上身,让领导对自己产生不信任感。所以张睿明特意将与舒熠辉的“接触”改用“交锋”两字来形容,这也是不要让陆斌误会其立场,不要给市检领导以自己有权力寻租的怀疑。
“张睿明,我发现你这其中有几点就说不通嘛,首先,关于你所说的案例研判,我没听说过我们国家是“判例法”法系啊?你怎么还借着判例就能咬定人家是骗局呢?……再一个,就算这真是一个陷阱,你是说舒熠辉听你的劝说后,就放弃了对周强农的坑陷?你怎么这么大面子呢?之前你在工作例会上提到这个案子时,可是说的这泉建集团是全国保健品行业中的航空母舰啊,这舒熠辉能量通天,怎么现在就凭你一个小小的检察部长,就能轻易说服他?”
越说到后面,陆斌的语气越发高傲,张睿明听着心里也很不舒服,而陆斌的话语中有几处逻辑偷换的地方,如果不是他这样庭审经验丰富的检察官,那就很可能会被带进去,可毕竟面对领导,他又不好直接反击,只能按耐心绪,试着解释道:“陆检,其实我并没有说我要通过过往的案例来审判裁决什么,我只是说从中排查出了一些线索,可以推断出泉建集团的和解是一种陷阱。而且,我们国家虽然不是“判例法”的英法体系,但我们一样有两高的指导性案例,虽然在这里比喻不太合适,我一直觉得,经验与数据中,就一定能发现真实的存在……”
对于张睿明第一个问题的回答,陆斌懒得与其夹缠,只是以一声冷笑相对。
而此时,严路却突然开口说道:“陆检啊,这个睿明说的这件事,他在和那当事人解释的时候,我也在场,这点我可以佐证,确实应该是同他说的差不多,当时那个和谈,应该是泉建集团所设的一个陷阱……但是啊,这个他私自接触泉建集团的董事长,特别是现在还处于嫌疑对象的情况下,他擅自就采取行动,这点要狠狠批评,狠狠挖掘,看看这小子是不是在里面有什么违法违纪的情况!我建议,等下让他自己好好解释一下,为何舒熠辉会听从他的意见,说放弃就放弃了。”
老严的突然开口,这点倒出乎张睿明的意料,他本以为与自己一直不太对付的副检察长严路会趁着这次机会落井下石,可是没想到,在最为危急的时候,居然是这位在市检资历最久的老检察长严路出来替自己说话,可见此人虽然姜桂之性,但心里还是有一杆秤的,他“老检”的风骨仍在,他的脊梁骨没有在长久的官场中所被磨灭,知道公平正义的所在。
而虽然老严最后的结尾看似是对张睿明的狠狠批评,但张睿明自己一细想,发现老严实际上也帮了自己,向自己点明了陆斌所怀疑之处,同时也以建议的方式,给了他一次自我申辩的机会。
而既然严路这边已经先发制人,陆斌也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让张睿明自己解释。
“是这样,两位也知道我先前在得到陆检的首肯后,对泉建集团采取了进一个月的调查行动,从中摸排清楚了这跨国集团的组织体系,也掌握了部分其违法犯罪的证据,而当时我和这舒熠辉见面的时候,也是拿这一点在和他交涉,我……”
张睿明还在说的时候,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咚咚”几声门响,严路刚站起身,准备去开门时,就看见一道身影径自打开了陆斌办公室的房门,一位身穿检察官制服,头发花白,面容严峻的老人走了进来。
…………
见到这突然推开检察长办公室的大门,大摇大摆走进来的这位,张睿明一时都忘了要接着说下去,只是怔怔的望着来人,连旁边站着老严都一时忘了坐下,也是呆呆的站在那里。
这人倒不是什么陌生人,反而是曾经天天在津港市市检出现的一位人物,只是这段时间以来,因为总总缘由,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在张睿明的视野中消失了。导致在津港市检中都有着各种传闻,有说其是告病休假,去北京化疗去了,有说这人是仕途失意,对政治前途没了兴趣,自发的退居二线了,也有人说他是韬光养晦,以外地学习的名义,积蓄能量,等着在这次的岗位调整中老树开花,最后一把扶正。而甚至还有传闻,说他是出了问题,被监委控制了,所以才大半年都没有在市检出现。
总之,这人最近大半年的动向颇为神秘,而此刻的突然出现,更是让他的“归来”都显得扑朔迷离,让人云山雾绕,难以知悉。
而此人,就是老军转出身、堂堂的津港市检常务副检察长高裕民。
见这位二把手此时突然现身,连从来都是神色深沉的陆斌,都古井微澜了一下,他略微抬起头来,镜片在背光中显得有些反光,令产生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噢,高副检察长……今天有事吗?”
陆斌的语气说不上热忱,也说不上冷峻,只是听起来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可张睿明听在耳中,却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
什么叫今天有事吗?难道平时没事就不能出现在市检院子里了?
这丝冷意顺着张睿明的心底上涌,在他的脑海里勾勒出一道脉络:从陆斌的口吻中,可以听出高裕民已经有许久没有过问市检的常规工作了,而最近这半年,张睿明也确实主要向严路汇报,很少看见这位高副检察长的人影,从常理来说,这倒也正常,津港市检的主要领导班子成员总共是五人:
执掌市检近十年,作风稳健,城府深沉的检察长陆斌。
军转出身,雷厉风行,在南州省里却又根系繁杂的常务副检察长高裕民。
年纪最大,姜桂之性,不苟言笑的副检察长严路。
年轻有为,刚提拔不到两年的年轻副检察长周景行。
黑瘦深沉,目光阴鹫的纪检书记王天明。
在这五人中,面临这次岗位调整的有一把手陆斌、二把手常务副检察长高裕民、年纪濒临红线的副检察长严路。而其余两位,副检察长周景行和纪检书记王天明,不是太年轻就是资历卡住了,这次调整的重头戏并不在他们两身上。
而这领导班子里,调整对其影响最大的三人中,每个人的情况又都完全不同。
陆斌是属于最后一战了,他年纪也不小了,在市检检察长的位置上也呆的太久了,这次调整是肯定会走,如果他能从正处升副厅,能够去省检做副检察长,或者去高院做副院长,那都是最理想的一步,不仅仅解决副厅待遇,还能在政治生涯最后冲刺一把,突破常人仕途的天花板,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但如果中间出现纰漏,没有升上去,那陆斌就很可能去政法委挂个闲职,或者去省检挂个副厅级调研员,解决待遇,但不解决职务,安心等着退休,就算是给自己的政治生涯盖棺定论了。
所以可想而见,在这个最为敏感的时分,张睿明自己都感慨:自己一心办理这影响颇大的泉建案件,又差点引起跳楼事件,再加上自己过往办理的那些个案子里,哪个不是引起满城风雨的大案要案,换做自己处在陆斌的那个位置上,怎么可能还会对自己这样尽惹事的刺头有好脸色,至今还没把自己踢出去,那已经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了。
而他把目光投向突然出现的常务副检察长高裕民,原本张睿明以为其是在陆斌这次调整后,他是最有可能成为津港市检检察长的人物,但这大半年来,高裕民却出现了完全不同寻常的景象,按道理来说,在面临组织考核“接班”的这关键半年里,高裕民应该出现在市检的每一处关键场景中,狠狠的刷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好为即将而来的这次岗位竞聘做好准备,好好的在组织部门和上级领导眼里加分。
而他却反而消失一般,彻底在市检边缘化了,这让大部分人都对当前津港市检的上层氛围感到波谲云诡,云山雾绕。
第三百九十三章 看不见的交锋
但张睿明却隐隐约约的摸到了一丝脉络,高裕民最后一次与他的正面接触,那还是在之前津药化工的案子上,当时因为自己的“工作作风问题”还被这位常务副检察长狠狠的批过几次,现在想来,当时还是张圣杰刚刚从东江市市长调任津港市市长初来乍到的时分,而因为王英雄和津药化工的案子,张睿明在一番坚苦卓绝的奋战中,好不容易杀出了一条血路,这才将津药化工的案子办了下去,而在办案过程中,他已经隐隐的闻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在津港市检里,当时关于津药化工就存在着两种完全不同的态度,一方正是以高裕民与王天明为首的,反对以冒进的手法将津药化工的案子强行推动下去,支持当时主管经济的副市长蒲任的保经济,保数据的理念,建议大事化小,从行政、民事经济手段来治理当时的荆沙河污染案。
而另一方面,则是以严路、张睿明为首的“主查派”,奋力推动这起影响整个津港水质安全的特大环境污染案,而这一建议,得到了当时空降津港市不久,根系还不牢的张圣杰的强力支持,也正因为这位政治强人的支持,加上在两派中间稳坐钓鱼台的陆斌顺水推舟,顺势而行,之后王英雄的落网、津药化工的停产整顿,才会那么迅速的执行到位,虽然工作上独行毛躁,但毕竟在市检浸淫了这么,张睿明还是能隐隐能够感受到这两股势力那不见打雷,只听雨声的隔空交锋。
而现在想起来,这其中的政治角力才是真正的波谲云诡,在王英雄的案子结束后,津港市里掀起了一片“环保风暴”,从上游的环监部门到下游的各大企业,乃至小型作坊,基本上都被查了一个底朝天,连带着蒲任也受案子牵连,挨了一个记过处分,这两年基本就被钉死在了津港市副市长的位置上,若不是最近经济下行,需要一个“老经济”在这个位置背责任,估计当时就借着津药化工的案子被撸掉了。而高裕民这位在津药化工案子中看起来牵连并不深的副检察长突然彻底的销声匿迹,也就是在这津药化工的案子之后,让人难以不将其与蒲任的关系联系起来。
而从此之后,张圣杰在津港的影响力逐步加强,展现了其强大的掌控力与手腕,也在津港开展了一系列的政令手段,可毕竟位居全国前五的出口贸易型城市的津港,完全不同于东江那样的以原材料种植业为主的内陆地市,两座城市的经济发展模式完全不同,治理手法也完全不同,缺乏对这样沿海城市治理经验的张圣杰,也在这一年里,遇到了许多困难,而饶是他手腕通天,思维敏锐,在津港的这一年也并没有拿出一份出彩的成绩单来。
现在的张圣杰,已经不是津药化工那个案子时初来乍到的“新媳妇”了。当时的他可以借着环保整治来大刀阔斧的改革,加强自己的政治影响力,毕竟当时还不需要面临经济考核的压力与负担,打掉的恶势力还是一些“对手”留下的病灶。但在一年过后,现在泉建集团案子背景中张圣杰,已经是“媳妇熬成婆”,他面临每年巨大的考核压力,需要的是稳定津港的经济,挨过每年的考核指标,特别是在失业率和gdp这几项大指数上,绝对不能让津港下降的太厉害,不能让自己的政治生涯被钉死在这个地方,所以,站在张圣杰的角度来看,泉建这个案子,“抓大放小”就是他的态度,而在他的影响下,津港市检里的陆斌、严路都跟着将“为民营经济保驾护航”作为一项重要工作方针,张睿明在此时所面对的如山压力,可谓是来自里里外外,而且都是他所得罪不起的大人物,而现在能做到这一步,他所面对的困难也就可想而知了。
而现在,高裕民回来了,这是否也意味着这位军转出身,资源不在津港本地的强硬副检察长,已经得到了某种支援,看到了某种机会?想顺着泉建集团的案子,从中为自己谋得一己之地?
想到这,张睿明敏感起来,他眼睛定定的望向这位打破了这间办公室气氛的副检察长。
…………
“几位在谈事啊?在开什么会呢?不知道我进来是不是不方便啊?”
这是高裕民进来后的第一句话,他的语气虽然是反问语气,但他的态度确实颇为肯定,他一边说一边往办公室里面走,顺手还把门给带上了,明显就是表明自己作为常务副检察长,要参与这次案件决策的态度,宣告了其强大的政治影响力,是对刚刚陆斌那句“你有事吗?”的强硬回击。
高裕民是部队出身,他行走坐卧都带着以往军旅生涯不可磨灭的印记,不管何时何地,头总是高高昂起,头发剃的只要浅浅的一层,花白的发鬓贴着铁青的脸庞,就像一颗霜打的大理石岩,强硬不屈,又冷酷难亲。
只见他往前走,原本正坐在沙发主座上的老严也被他的气势所慑,竟不由自主的起身给他让了位置,往旁边挪了挪,将主座让出,高裕民也不客气,径直坐下,腰杆挺直,双手放在膝头,眼睛里带着一副令人难以忽视的锐利眼神。
面对他的询问,严路和张睿明此时都已经噤声,只有陆斌淡淡回了一句,“没开什么会呢,就是把张部长叫了过来,谈谈他最近的一些工作,高检察长当然可以参与进来,一起听一听,提提意见嘛。”
陆斌说的云淡风轻,但语气里却已经透露出了一些不满的意思,可高裕民仿佛没听懂一般,也不借坡下驴,反而真将头转过去来,对张睿明道:“哦,张部长在改革后,现在是第八检察部的部长了,第八检察部我记得主要是负责公益诉讼这一块的吧,难道最近有什么大案吗?”
高裕民会突然问起这件事,这让张睿明心下一名了然,暗想自己果然没有猜错,高检察长这明显是要过问泉建集团舒熠辉这件案子了,可张睿明心里还是颇为忐忑,不知道这位蛰伏许久的检察长到底是什么目的,他到底站在那一方的立场?而他又是看到了什么样的机会,这才愿意突然从政治假死中翻身过来,突然闪电出手?
而陆斌刚刚的话,明显也是在通过自己试探这位高检察长的立场,现在张睿明进退维谷,他干脆咬了咬牙,豁出去说道:“报告高检,最近我们第八检察部在工作中摸排出一条公益诉讼的线索,所涉及的企业市值非常巨大,违法案值也达到上亿规模,可能是我省目前在组织领导传销和假药制造销售领域所查出的最大案件,而这起案子的嫌疑人就是我们津港的著名商人舒熠辉。”
张睿明此时挑明泉建案的背景与矛头,这是在赌高裕民所站立场与紧跟张圣杰脚步的陆斌等人不一样,希望借助这突然出现的外力,让原本死水一潭的泉建公益诉讼给激活了,死马当活马医,而他也清楚,此时在高裕民面前挑明,将使得整个场面不可控,陆斌等人也会更加的警惕自己。
但他已经豁出去了,只要能把案子办下来,天塌了也大不了辞职就是。
就在张睿明说完之后,陆斌脸色阴沉,对面严路的脸色涨红,憋着话想说却又不是他说的时机,而高裕民眼睛里闪过一丝“正中下怀”的锐利目光。
“哦,这样啊!难怪之前不久,省检陈检察长还在问我这个案子的情况呢,当时我抱病休养,还不清楚具体情形,原来是这样的一个案情啊,那这个案子影响很大嘛!确实是我们南州省在食品药品领域的最大案子!这个案子很有意义啊!不知道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高裕民说这话时,难得的面露笑容,可他的寥寥几句言语,听到在座的几位官场老手耳中却不逊于电打雷鸣!
陆斌暗自在心里发了通脾气,这老高,神隐了大半年,一出手就搬出陈检的名义,这是想干什么?直接就要给案子定性了?!
他心里怒海惊涛,脸色却更为深沉,整个面孔波澜不惊,完全看不穿镜片后这老谋深算的市检一把手在想着什么。
而张睿明听到高裕民搬出了省检的招牌,他心头也是不由一阵颤栗,他刚刚的贸然汇报算是赌对了,这高裕民果然就是他之前所期望的“天降神兵”!这是带着“尚方宝剑”来了!
可他兴奋也只是短短一瞬,接下来各种烦扰复杂的担忧在心里纠缠,省检察长陈武的招牌张睿明自己最开始就试着打过了,这整个泉建集团的传销假药案,起始就是他给省里写的那份报告,当时陆斌碍于压力,只能同意张睿明潜伏调查泉建集团,摸排线索证据,而后面舒熠辉等人察觉危险,略一发力,就把张睿明这只还未冒头的“小跳虫”给死死摁到了现在。可见,光打陈武的牌子,还真不一定能将泉建集团办下来。
现在一切都还不明朗,不能轻敌冒进!
于是,张睿明等了一下,思虑了几秒,见陆斌等人没有出声,他便回答高裕民的问题道:“报告高检,现在案子还在诉前程序阶段,还在补充证据链,但是已经有一些当事人提起对泉建集团的民事诉讼了,可见老百姓对铲除这样一个毒瘤企业的呼声日益高昂,我们市检确实应该考虑这点,要……”
“张睿明!”
啪的几声脆响,打断了张睿明的陈述,他回头望去,只见陆斌用粗大干瘦的手指关节在桌上狠敲了几下,这位市检一把手终于按耐不住,准备出手了。
“后面那些不需要你来考虑!你是一名检察官,你公正司法的立场到哪里去了!我们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宗旨到哪去了!?还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你口口声声一个“毒瘤”的,你这是一名检察官该有的讲证据态度吗!?”
张睿明被陆斌这连珠炮一样的发火给惊的目瞪口呆,他暗想刚刚自己的发言已经是在思前顾后的情况下,已经说的非常公正客观了,就是为了防止让陆斌和老严留下自己是“对方”的印象。可为什么陆斌还是会勃然大怒呢?
被领导如此大声斥责,其实是体制内的常见情形,特别是那些个作风强硬的领导手下,但张睿明一贯在津港就是著名刺头,火气经常比领导还大,这几年怼高裕民、怼严路、甚至怼陆斌的情形也不少见,但那都是因为其站在正确的立场高度上,对事不对人。
而从私下的个人交往中,张睿明还算是一个懂政治,讲规矩的下属。
而今天就是这样一个懂政治、讲规矩的时刻,他在被陆斌爆怼之后,迅速冷静下来,他突然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引起这位检察长的愤怒了。首先,从最开始,就是自己通过那篇调查报告,向省检提出了关于调查泉建集团,开拓南州省食品医药领域第一大案的建议,也正是如此,得到省检陈检察长的赞同,这才开启了关于泉建集团案件的调查工作。当时张睿明只是单纯的自保之举,也只是灵光一闪,通过自己在省检的同届、朋友赵盛平向陈检递交了报告,完全是对事不对人的一招棋。
可现在不同了,好巧不巧,高裕民这次“王者归来”,出的第一招,也是摆出了省检检察长陈武的牌子,同样的一招,同样的立场,又是这样诡异的氛围,陆斌难免不会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甚至陆斌很可能已经起了疑心,在他看来,张睿明这一切都是和高裕民串通好了的,这个案子本就是这两人的布置!
张睿明想到这,一下就不由担心起来,他当检察官这么些年,当时会选择检察院,一方面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更重要的也是因为检察院能够实现他的人生理想,同时又是一个内部关系比较单纯的单位。张睿明一直觉得,做一名检察官,只要对得起这身衣服,对得起人民,对得起法律,那就能够安稳的做下去了,不需要考虑其余那些机关单位里的勾心斗角、站队站位。
可是,没想到,今天自己居然被陆斌误以为是高裕民“那条线”的!?
此时,被人误解的委屈与自身清白的强烈受辱感汹涌袭来,张睿明只能不断安慰自己:陆斌刚刚这些话打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高裕民的脸,刚刚怼的也不是自己,怼的是高裕民,对于这位立场与张圣杰高度一致的检察长来说,此时高裕民的突然出现,是对津港民营经济的极大影响,也是为其即将到来的岗位调整带来难以预料的风险负担。
此时不怼他,怼谁?
陆斌马不停歇,在批完张睿明只后,马上换上一副淡然笑容,对着高裕民说道:“高检不要误会,刚刚我是对这年轻人信口开河、不讲证据的作风提出批评,对于泉建这个案子的具体情况,我们还在掌握,关于陈检的指示,说实话,之前陈检察长在省检察系统老干疗养的时候,也和我谈过,我当时就向他陈述了这个案子的现实情况与实际困难……说实话,我们几个做检察长的,哪个不想办几个大案嘛!但是现在情形不同,一方面是经济转轨的关键时期,一方面又是最近全国狠抓就业考核的节点,津港市政府那边已经和我们通过气了,现在他们压力也大,蒲市长不久前才在我们市检召开了《保障民营企业健康发展联席会议》,当时我就下了军令状!答应做到三点:一是我们津港市检要依法精准打击侵犯民营企业发展的各类犯罪,着力保护企业合法权益。二是在今后工作中,依法审慎办理民营企业或其工作人员涉嫌犯罪案件。三是精准服务保障,促进民营企业完善管理、健康发展”
陆斌侃侃而谈,语气抑扬顿挫,富有感染力,说了一段,陆斌又换了一种语气,面有苦色的抱怨道:“……老高啊,你是不知道,现在我们市检做事难啊,省里是一个想法,市里又是另一个想法。国家一方面要保障经济,另一方面又要我们“开拓公益诉讼的新领域”,这两边都有道理,两边都是死命令,我们夹在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还能怎么办,但两边都没错,两种思考立场也都是对的,可到时总有一边不满意嘛,那会是谁错了?还不是只能错都在我们身上咯,哎,难……”
在陆斌大倒苦水的时候,配合他此时的难为神情,张睿明甚至都听的一时心酸,确实可以想见这位检察长那隐藏在其强硬手腕背后的巨大的压力。
第三百九十四章 揭开谜底
他越说越动情,此时到结尾处,这位面临人生最大挑战时分的老检察长,又用手指重重的敲了几下桌子,双眼定神,对着三人说道:“当然,困难要讲,但工作更要做好,之前我就指示张睿明他们第八检察部的同志,去进一步搜集这起案件中的相关证据,也已经将诉前程序做到位了,下一步怎么做,我看还是要听听大家的意见,特别是高检察长的想法。”
陆斌这番话一说完,张睿明就发现其节奏非常有讲究,先是当头一棒,给了自己一通好怼,可话虽然是对自己说的,可矛头却是对着半路杀出的高裕民,这是先立威,让高裕民知道他的态度,而后,便是话音一转,将蒲任在市检联席会上的话重点复述出来,在座的这些个人里,谁不知道高裕民和蒲市长的交情,虽然在这个案子里,两人完全没有联系沟通,但此时用蒲任的话来反驳高裕民,可以说的上是“以其之矛攻其之盾”,而最为暗藏杀招的是,在最后阶段,陆斌又以听高裕民意见的方式,这这个敏感的节骨眼,将这个烫手山芋扔回到了高裕民的头上,整个逻辑上的递进关系可谓是层次分明,次级铺垫,而又全面俱到,令张睿明心里暗自佩服这位多年市检一把手的本事。
高裕民也知道陆斌这番言辞中暗藏杀机,可他此时已经亮明身份,摆明车马,那就已经没办法退缩了,他只能硬着头皮,顺着陆斌的话说道:“我也是最近才回复工作,今天过来看看,意见谈不上……我就讲讲我的几个看法吧……”
说到这里,高裕民停顿一下,他本来年纪就和陆斌差不多,虽然自身条件优异,资源强大,到地方时级别上已经是正处级别了,这么些年一直屈居二把手,只是因为他是军转干部,职务晋升的步骤相比陆斌这样资历、资源、能量、时运都顺风顺水的非常时期根正苗红政法大学毕业的“西政系”干部有所欠缺,但那也是因为转业重新换跑道的问题,可比起他同期转业的那些军转战友,他的仕途已经算是“时来天地皆同力”了,现在陆斌即将调整,高裕民还有机会一把冲上津港市检检察长的位置,关键就看这次多方角力,波谲云诡的调整进程了,为此,他也才拼着一把老脸,重新调整方向,借着这次泉建的案子,重新站了出来。
此时,他怎么能后退?
只见高裕民笑着对在场三人说道:“陆检不愧是政法干部出身,工作上懂实务,讲政治,没想到我们陆检还懂经济哦,呵呵……”
虽然这只是开玩笑的语气,也缓和了当前紧张的气氛,但连张睿明都听出了其中刺耳的潜音。
什么叫“懂经济”?这是在釜底抽薪,嘲笑解构,试图从政治高度上瓦解陆斌先前立下的要为民营经济保驾护航的高调呢。
果然,高裕民说完没几秒,他见陆斌脸上又阴沉了一些,他也没再罗嗦,直接说道:“陆检是文化人,我是部队出身,我们军转干部只知道一点,那就是要讲规矩!讲政治!在部队服从上级,现在脱下军装,换上这身制服,我就要服从我们津港市检察院的上级服从省检的领导!这是雷打不动的铁律!”
张睿明虽然一直知道这位副检察长在军旅生涯中养成了这嗓门大,说话重的习惯,可没想到这半年不见,还是这般话音如雷,而更没想到的是这一贯强硬的高裕民居然直接怼上陆斌。如果说前面的玩笑话语,还只是一般的给陆斌拆台子,解构他的论点,而刚刚这番话,那就是完全是不给陆斌面子,直接搬出省检的名义,拿出陈武的牌子,直接要陆斌立案查处了。
“现在省里的意见已经很明显了,就是要切实办好这起全省最大的食品、药品领域的公益诉讼案件,你们自己去查查,看在两高两个月前出*台了那份关于公益诉讼的指导意见后,现在全国哪个省不是在食医药领域里深挖开拓,努力找出一个典型案例来,陈检昨天还在和我通话,他在最高检学习期间,各省都在轮番汇报最近在这个全新领域的公益诉讼典型案例来,我们南州省现在在做什么?消极等待?还是玩忽职守!?省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就是要在我们津港办出一个精品案件来!我可以说,泉建这个案子,放在全国公益诉讼工作的角度来看,那就是保健品领域里开天辟地的第一大案!这块牌子就挂在我们面前了,我们还不好好把握机会?!同志们,这可是能在法制史上留名的大好时机啊!”
张睿明知道高裕民话说的糙,可他没想到他说的这么直,说的这么狠。如果说他前面的话是将话题摆在台面上来,那小子这已经是要掀桌子,直接论起台面逼着陆斌去淌这趟浑水了,可陆斌当然不会是这般任人宰割,对方已经蹬鼻子上脸,他也不准备客气,径自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喔?法制史上留名?可现在这证据条件下,真要不管不顾的立案了,那就不知道这留的是好名还是坏名了……”
高裕民没接陆斌的话头,他趁着气势正佳,转头对旁边张睿明说道:“张部长当初给省里写的那份报告,陈检察长是几次在会上表扬啊!连说为什么张睿明同志能够在一次平常的慰问工作中就能摸排出线索,这就是工作中的敏感性啊!后来听说睿明同志在对相关嫌疑对象调查过程中,遭遇不明人士打击报复,陈检也很关心,马上就表示关心,第一时间就将我们张部长申报立功受奖的文件给签了,这一切,都是张部长自己工作成绩的体现,我在这里,也想问问睿明同志,对于这个案子下一步的处理,有什么想法意见?”
听到以前天天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的高裕民,现在居然是一口一个“睿明同志”,张睿明是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他苦笑一下,暗想这高裕民真是把自己给看低了,这么明显的“借刀杀人”,居然还往自己身上使,而且一口一个陈武对自己的赏识与认可,明显是要将自己这个主办检察官与他绑定一起,达成一致,虽然最终目的符合张睿明推动泉建案的想法,但被人当刀使的这种感觉,实在是让他不太舒服,而且高裕民这番表演,也委实有些太过现形。
“高检,我的想法之前也已经汇报过了,我们第八检察部服从领导指挥,等候指令,做好本职工作就行。”
张睿明说这话时,高裕民整个脸都臭了,他没想到原本以为已经十拿九稳争取到的张睿明,居然这个关键时候突然怂了?这个时候装中立?站旁边了?那先前听闻这小子为了将这个案子办下去,不惜几次在会上冲突陆斌的事,那都是假传闻?
而张睿明自己此时的心里也是汹涌起伏,虽然他一贯以推动对泉建的立案为己任,但在这突然“天降奇迹”的当口,他却猛的一下警醒过来,他突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机会,看似高裕民在借着省里的招牌强力推动对泉建案的调查,但陆斌至始至终都没有松口的表现,他不敢在这个时候将宝全部压在高裕民身上,特别是在自己已经与陆斌几次濒临决裂的此刻,“不轻易表态”,反而成为一直以来态度最为坚决的张睿明此时的态度。
而此时张睿明的突然作壁上观,不光是高裕民,连陆斌和严路都是彼此对望一眼,然后脸色平复下来,既然张睿明不搭言,那这个高裕民先前在一番陈述中竖起来的榜样与“排头兵”那就不用再去解构了。
陆斌略一沉思,边昂首说道:“张睿明部长的态度确实值得我们学习,手术之后没几天,他就爬下病床,一心只想工作,当时我记得陈检察长第一时间下了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我们检察干警,抚慰伤者。这点我们市检第一时间就启动了应急预案,当晚我们市检几个领导就来到医院……”
“陆检少说了两句话吧?”
高裕民的突然插嘴,让腹有机变的陆斌一下止住话头,看这位“陈检察长”的化身有什么高见。
“我当时虽然也在疗养,没办法来医院看望睿明啊……但是我还记得当晚我们陈检察长的原话是:……抢救我们检察干警,抚慰伤者,必须挖出幕后指使者,对敢于袭击我们检察干警,敢于挑战我们司法权威的这些狂妄之徒要一查到底,必须严惩不贷!……我记得这才是陈检的原话吧,不知道这个案子过去这么久了,现在查的到底怎么样了?”
从高裕民进来后这么久,这还是陆斌第一次脸色变化,高裕民这个问题提的尖锐,提的颇有水平,既然这个案子你们因为考虑经济影响,在这跟市里前后推脱,但在关系检察干警人身安全,关系检察机关司法权威的问题上,陆斌怎么能再含糊过去,那不仅仅是伤了一名市检一把手的脸面,更是从道德、同事关系的角度上失了道理,可是,这个案子也是颇为棘手,从案发当天,陆斌就全力以赴的,向津港市公安局施压,希望能够尽快给张睿明、给全院一个交代,可这个案子说来也奇怪,这幕后黑手居然处理的非常干净,到现在为止,要打人的那群暴徒还只是一个故意伤害未遂,而开车撞上张睿明他们的那个货车司机,干脆就一问三不知,只能按酒驾处理,整个案情就像这泉建集团的根系一样错综复杂,难以厘清。
虽然人人都知道,这很可能就是泉建舒熠辉在背后指使,可偏偏就没能挖出两者间的关联,整个买凶的过程层层分包,一直抓不到线头,这让陆斌在此时真是吃了一个哑巴亏,有理说不清,情理上也吃了一个亏。
“……这个,我们一直在向津港市公安局那边施压,要求他们必须将这个案子查清,我们也向市里领导汇报过几次了,张市长高度重视,一直强调必须在规定时间里调查清楚,还我们市检干警一个公道……当然,在这里主要就是要让我们张部长感到安慰,给张部长一个合理的处理结果。”
虽然刚刚说的只是一堆绝对正确的废话,但陆斌也只能这样讲,他就担心高裕民借着这个事起妖风,勾兑、引导张睿明的情绪,让他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进一步失控。
“哦……既然当事人就在这里,我们也听下张部长的想法,看看我们作为市检领导,这个案子处理的能不能让他满意……”
高裕民看出陆斌心里有心虚的地方,话锋一转,望向在一旁神色如水的张睿明,他语气和缓,又带着一股同理心对张睿明说道:“张部长,现在我们市检主要几个领导在这里,你有什么想法就直说,说真的……陈检也一直很关注你的伤势,对这样的恶性*事件,我和陈检都是感到相当震惊的!怎么会出这种事?还是对我们市检的正科级干部?这实在是太过猖狂了,而且,这是空穴来风,必然有其缘由,睿明你如果有任何的想法线索,你只管在这里说出来,我可以大胆的说一句哈……这个我现在就以陈检的名义在这里,倾听你的意见与想法,只要是你认为是这个幕后主使的,不管涉及到哪一个企业!哪一个个人!我们全南州省检察机关上上下下都要为你撑腰!都要为你讨回公道!这点你可以放心,大胆说出来!”
高裕民刚刚这番话明显是要引诱张睿明说出自己对幕后黑手的猜测那就是泉建集团这个名字,只要张睿明说出这几个字,高裕民就能借着他受伤的事在此大做文章,强行将张睿明遇袭案与泉建的涉嫌传销、售卖假药案相绑定,通过这种内部人士的受伤事件来推动对泉建的立案处理,相当于将这纵容迟迟未捅破的窗户纸给直接一下捅破了。
高副检察长算盘打的好,可他没想到自己这步棋却意外的点醒了另一个人。
从之前开始,同样作为副检察长的严路一直没怎么做声,这是一位他位置也很特殊,首先,虽然严路也是一名市检的老检察官,资历深厚,可是因为个人性格、资源匮乏等缘由,他一直在市检过的不温不火,为人比较孤僻,本来这次调整与他关系不大,甚至之前能到副检察长这个位置都非常勉强,按道理他也应该要退了,但最近司法改革后,又恰逢内设机构改革,整个检察系统空出了不少岗位,岗位调整的审核要求有所放宽,在向组织部门再三确认后,老严突然发现自己也被囊括进了这次岗位竞聘调整的考察范围中了,这让他心里原本凉却了的一点上进心又被撩起,本来以为在陆斌退了之后,他能有更好的机会与位置,而此时高裕民的突然出现,又给了他狠狠的一击。
此时,他的所有选择,与在泉建这起案件中的态度,也将深远的影响其之后的政治生涯,此时他也不得不发声表明立场。
“高检,你这样说,我就不太同意了,听你的口气,意思是说我们津港市检当时的值班领导们包庇这些袭击检察官的暴徒了咯?!还是说你责怪我们处置不利?你知不知道在张睿明遇袭那天,在他刚下飞机的当口,我们陆检察长就开始布置,准备对他的防备工作,当时我们得到了可能有人对张睿明他们不利的消息,我们陆检是第一时间赶赴现场,亲自布置对张睿明他们的保护工作,甚至都是他护送着张睿明等伤者去往医院的。而当时,若不是突然发生堵车,张睿明他们选择了平时根本不会选择的新修道路,我们当时的布置保护下,这场袭击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本就是一场意外!而且,高裕民,你不就是想办这个案子,让陆检和我惹上泉建这个大公司嘛,我可以说,你其实也没必要借着陈检的名义玩这些虚的,我和老陆要是真能办泉建,我们早就办了!我可以说,当时为什么我们会选择在袭击中途布置保护张睿明他们,而不是提前通知,消弭于事前,讲实话,就是我们现在手上的牌太少了!不抓一批预备袭击我们检察官的暴徒,我们当时怎么敢对这样一个支柱企业动手?!”
老严不愧是姜桂之性,开始完全只是单纯的出于义愤,对高裕民的步步紧逼进行反击,到后面他说的兴起,干脆将当天的整个经过都抖了个遍,这其中有不少都是张睿明第一次听到的内幕消息,甚至他现在才知道,原来陆检他们当时就已经动了要办泉建案的决心,是想在妥善保护下,借着自己的遇袭未遂事件来打一张苦情牌,借着由头好对这样的超级集团动手,可事情后面的发展却又曲折难测,没想到自己当时会选择另一条市检这边没有提前保护防备的新路,这才被那群暴徒给真的伤到了,这可能真是陆斌他千算万算之后的一场意外!?
第三百九十五章 司法局副局长
可同时,又有一个疑问在张睿明的脑海中生起既然当时陆检他们的态度是同自已一样,准备对泉建立案调查,那为何此时却又转变立场,对这个案子的推进如此敏感呢?
难道是因为张圣杰在那个时候开始施压,让整个市检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张睿明马上想到了这个缘由,可此时他又不好当面询问陆斌他们,只能先静观其变。
“严检,你平时话不是这么多的啊,没想到今天挺能发表意见的嘛……”
高裕民被这突然杀出来的拦路虎摆了一道,严路语气强硬,滑头的都不过蛮横的,他居然一时找不到切入口,径自端起手上的保温壶,慢慢扭开壶盖,咕噜咕噜喝了两口,同时思索着下面该怎么做。
“严检,刚刚你说你们能办泉建的话,早就办了……那怎么和我听说的完全不一样啊?根据上次工作例会的会议记录显示,我看这市检上上下下上百名检察官里面,也就只有我们张部长在奋力去争取对泉建的调查,而他自己刚刚被暴徒袭击,我却没看到我们市检领导有对他的个人安危做出什么合理的处理与解释,这点,又有谁来向我们流血又流泪的检察干警解释呢?”
高裕民喝完水,话锋还是往张睿明身上靠,想着的还是如何借着他被袭击的事与泉建这个案子捆绑一起,可他算盘虽然打的响,却没想到砸台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此时一心拉拢的张睿明。
“高检,既然都在聊我上次遇袭的事,那我不能不说两句了,首先,谢谢高检和省检那边的关心,我能够体会到各级领导对我的关心关爱,但从实际情况的角度来看,高检刚刚说的情况还是有些不符合实际的。”
高裕民这下脸色更不好看了,他斜瞥了张睿明一眼,“哦?不知道那些情况不符合了?”
面对众人目光,张睿明坦然道:“就像之前说的,我是一名检察官,从实际出发,讲证据是我的守则,正如之前陆检所说的,我们确实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实这一切都是泉建集团在背后捣鬼,也没办法指证就是舒熠辉这些人对我下的黑手。确实,从个人感情角度出发,我却是很希望通过这次自己受伤的事,打一打苦情牌,强行要求陆检等领导以此为缘由将泉建这起公益诉讼案子直接立案了。”
说到这,张睿明环视一圈,只见众人脸上神情各异,高裕民面色如墨,对他来说,现在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好不容易准备借着张睿明的由头,将这个案子推到自己预定的跪倒上,可却此时被这小子突然反水,实在是让他想不通。而一旁老严脸色依旧严峻,张睿明都不太记得这位老检察长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旁边的陆斌此时倒与他对望一眼,眼神里透漏出难得的欣慰神色,显然对张睿明此时的强大助力表示满意。
这让张睿明心下踏实了许多,接着说道:“高检,可我没办法那样做……我真的也不能那么做,我是一名法律人,只能从证据出发,我没办法违背我的信念,否则那就是否认我的整个过去。所以,在这,我感谢高检与省里对我的关心,但还是再次重申一次,我之所以会如此坚持的对泉建进行调查,是因为我有理由、有证据去证实泉建的所作所为,而绝不是因为我个人的感情好恶,或者任何影响我判断的事由,而且,在我们市检这栋楼里,我相信法律才是衡量一切的准线。”
张睿明这番话说的大义凛然,义正言辞,倒是让陆斌等人都感到一丝汗颜,他所说的“法律是衡量一切的准线”,虽然简简单单一句话,也以千万种不同的形式镌刻在不同的牌匾、刊物、书本之上,所有的法律工作者又何尝没有听过说过呢?法学院的学生们,又何尝不在抒怀畅想之时,将其引为圭臬。这句话又何尝没出现在哪一本法学课本上呢?可是,又有谁是真真正正的将其作为人生的行为信条,在每一个关键的选择节点,真正的将其落在了实处,又有谁是真正将公平公正的法治精神融入到自身的血液中去?
少,这样的人太少了。
陆斌曾经以为自己未曾见过,以后也不会再见到这样的赤子之心,但他今日却居然从这个与自己曾近乎决裂的爱将张睿明身上看见了。
被突然转变立场的掌张睿明反戈一击,高裕民此时见场面再也挽回不了,他懒得再次夹缠,不发一言的愤然起身,径自离席,徒留现场的三人面面相觑。
被这突然杀出的高副检察长来了这么一出,幸而张睿明顾全大局,坚守法律人的初心,将高裕民的意见给压了下去,局势瞬间逆转,此时气氛总算轻松下来,回过头,回到现场,凭着刚刚张睿明的表现,原先对张睿明的那些意见与处理措施此时都已派不上用场了,陆斌也面色和缓了不少,他对着老严说道:“要么,我就和睿明同志再聊聊?”
严路察言观色,马上起身告辞,将这间会议室留给这曾经针锋相对的两人。
在老严走后,张睿明反而一下尴尬起来,刚刚自己那番义正言辞的发言,确实是心里的所思所想,但在现在,独自面对陆斌时,却让他有些尴尬,此时都不知从何说起,到时陆斌神情看起来颇为闲适,竟主动起身去给她倒了一杯水,这让张睿明感到一阵惶恐,赶紧起身将水杯迎了过来。
“陆检,太客气了……”
“刚刚你说的那些话很有价值,确实,对信仰的坚守是一个合格的优秀的检察官的要求,,不管我们检察官遇到了什么情形,首先都必须考虑证据充分、事实清楚,绝不能让个人感情凌驾于法治精神之上,我们这点都要向你学习啊!”
陆斌对张睿明的高度评价让他此时受宠若惊,想到不久前自己还被这位检察长那样的语气审问与舒熠辉是否有利益交换,此时陆斌的温煦笑脸直让他感到恍若隔世。
接着,陆斌对他是坦然一笑,像是顺口一提的问道:“对了,听刚刚高检察长的语气,你上次写的那份报告,证明你和省里陈检察长那边还是有联系嘛?不愧是也是在省里借调过的。”
这简单的一个问题引起了张睿明的警觉,他敏锐的察觉出陆斌不只是简单的闲聊而已,这是在套自己话呢,想看自己是不是同高裕民一般,在省里有自己的资源和人脉,最重要的是要厘清自己和陈检察长的关系。
想到这,张睿明慎重答道:“报告陆检,我其实同陈检毫无关联,我上次会碰巧将那份关于泉建的调查报告递上去,完全是因为我同学的帮忙,也不是什么很大的事,你知道的,我平时在生活中,那完全就是一个闷葫芦,根本都……”
陆斌听着他的辩解,看着张睿明脸色难堪的神色,这下到时颇有了几分信然。
“哦……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以为你和陈检那边有什么关系,既然没有那就算啦……”
张睿明望着陆斌的眼神,知道这位市检的强人明显对自己刚刚的话还有几分保留,但此时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如此解释。尽全力撇清与高裕民的联系,不让他人误以为自己与那位突然“复出”的检察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联。
“陆检,请你相信我,我一直以来都是对事不对人,我是真心想办泉建这起案子,将这个超大公司办掉,不能再任由这样的一个毒瘤集团在我们津港欺骗、吞噬老百姓的心血。在这,我还向您汇报一个情况……”
“情况?什么情况?”陆斌脸色一变,知道张睿明接下来肯定是有什么想推进的要求,如果是正式立案的话,他准备直接就推掉。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张睿明居然提了一个令他也十分意外的请求。
“……我想请陆检同意我接受一家媒体的采访。”
“采访?哦……是关于泉建这个案子的采访吗?”
陆斌没有给急于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只是先喝了一杯水,好整以暇的让张睿明自己来解释,他即将要做的是什么采访。
“确实,是关于泉建集团到目前为止所作所为的一个采访,这是一家新媒体公司的选题项目,主要还是对这些医疗保健品领域的打假宣传,将泉建的这些常用的期满手段给揭露出来,不让这个集团的受害者血本无归……”
说到这,张睿明像是担心陆斌会一口拒绝一般,赶紧补充了几句道:“当然,陆检放心,我不会以自己检察官的身份接受采访,我甚至都不会露面,我只是以一名匿名受访者的形式向他们提供一些关于泉建集团中的传销手段、医疗骗局、以及一些危害案例做一番讲解。而且,我也不会提及我们调查案卷中敏感的那部分,在风险规避上来讲,请陆检放心,绝对不会给检院抹黑,造成舆情影响。”
张睿明说的信誓旦旦,但听到后面,陆斌脸上的神色居然是一丝让他难以释怀的讥笑。然后,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只见这位在津港也算是浸淫许久的检院一把手站起身来,背对张睿明的走到办公室高大的落地窗前,他凝重的声音透过玻璃反射到张睿明耳中。
“睿明啊~关于泉建这个案子,我和你应该是谈过不下三次了吧。你也知道我的为人,你心里也清楚当时袭击你的那些暴徒,从动机上来看,极有可能就是舒熠辉他们所派来的,而你心里应该也有疑问,为何当时还在尝试通过抓现场的方式对付泉建的我,现在居然三番两次的否决了你想强行立案的打算,这点,你是不是一直有疑问?”
这个问题张睿明之前就已经想过了,他又何尝没有惊讶与在同一个案件上,陆斌的态度为何如此的前后不一,从最开始的给了一个月时间,任由张睿明潜伏调查,到后面为了直接挖出关键证据,直接决定通过如此危险的抓现场的方式来对付泉建。可再过了不久,却又马上转变态度,严厉禁止对这个跨国集团有进一步的行动,这前后矛盾的处理态度,让张睿明曾经不止一次的怀疑这位一直清廉公正的检察长,是不是暗地里同他所指责张睿明的那般,收受了泉建舒熠辉等人的“利益交换”,也去那个泉建主场的包厢里看过球?
而现在,陆斌居然自己主动提到这个疑问,倒是让张睿明完全没有想到。
只见这位老检察长此时转过身来,脸上是一脸坦荡,对着张睿明投来的狐疑眼神毫不回避,径直答道:“你当然有理由怀疑我,说真的,连我自己都完全没有想到,真要对这样的一个百亿规模的超级企业真刀真枪的动手时,会遇到如此之多的难题与阻碍,现在看来,你我最初的心里准备都还远远不够,我们都还没有做好面对这样一个超级集团的心里战备。”
陆斌的敦敦感慨令张睿明心下骇然,听陆斌的语气,没能推动对泉建的正式立案竟也是他心里的一块心病,这是张睿明所根本没有想到的。此时,只见他接着说道:“……正是由于我们没有做好心理战备,我们没有对可能出现的问题做好预案,所以才会到现在这个进退维谷的地步……既然今天你已经用你自己的行动,表明了你对我们市检领导的信任,那我也和你透过底吧,其实从你在雅加达搞出那些个事后,我的手机几乎就没停过,你当时身份一被人识破,马上泉建这边就在不断派人对我进行公关工作,有过来说情的,有利益引诱的,还有暴力威胁的……说实话,你是不知道,我家在你回国前,就已经被人连砸了三次玻璃了,为了办这个案子,当时我就让我小孩赶紧请假躲起来,注意安全,我自己当时也是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对你下过的黑手就要笼罩在我头上……”
陆斌说这话时,脸上神色凄然,张睿明不由自主的愿意相信这位检察长说的是真话。
“……不过,这些事情,在我这几十年检察官生涯里,也不是什么稀奇玩意了,我不会被这些事情所击倒,所以在得到他们预备在你回国后的第一天就采取打击报复时,我就下定决心,干脆直接连公益诉讼都不用,按刑案给他们办了,直接来个斩草除根……所以,后面的事情,同刚刚老严说的也差不多,我们没有想到,你会在最后时刻选择另一条路线,这点是我们疏忽的,没有保护好我们自己的同志,还让其他群众卷进那次袭击之中,这点我要向你和你那两位朋友道歉。”
说到这里时,陆斌往前走了两步,竟直接走到张睿明面前,突然身子一弯,这位市检一把手竟真的向手下的检察官鞠躬道歉了!
“?!陆检别这样……”
张睿明赶紧上前一把将其扶起。陆斌一片凄然的神色道:“睿明啊,泉建这个案子,我真的也很想办,作为一名检察官,我也有一颗为民为国的心,何况是面对这样的一个企业……可是,我们真的不能只考虑我们检察院的事,很多时候,国家需要的不只是个别人的公平正义,更多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是大部分人的温饱日子……”
面对陆斌此时的话语,张睿明虽心里明白陆斌话语里的意思,却他嘴上还是一副疑惑的口吻问道:“陆检,这是什么意思……”
陆斌眨了一下眼睛,回头望了一眼窗外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座座高楼,语气中有些深意的说道:“我们津港市检既然在津港地方,那很多时候,就不能只考虑我们检察系统一个单位的事,比如在这个案子里面,泉建在你眼里虽然是十恶不赦,但从当地政府的角度来看,这样一个能稳定就业,能创造gdp,能收上税的企业,那不是比什么小小的“名誉权侵权案”要重要的多么?”
“陆检这话是什么意思,原谅我还是没太听懂。”
张睿明决定既然自己决定装无知了,那就干脆装到底,让陆斌亲口说出这对泉建集团立案查处之事一再反对的那个人来。
陆斌以为他是真心不知,于是叹了口气,缓声说道:“睿明啊,我就直接说了吧,就在你遇袭的那天晚上,市里就来电话了,是曹秘书长打过来的,和我说了很久,态度很强硬,说是让我们市检一定要考虑今年津港的经济形势与保六目标,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拖后腿,造难题,同时,那边还保证一定会就这次袭击事件给你一个交代,保证处理一批人。同时,关于这次岗位调整的事……”
说到这里,张睿明心里是怦怦乱跳,他已经隐隐猜到了陆斌接下来所要说的话将是什么。
“你也知道……调整完副厅、正处之后,马上就是副处这块的岗位调整,其实按照你的个人能力与这些年的功绩……你办过那么多大案,市里对你的能力也很重视,张市长那边已经说了像你这样的同志要重用!而且,我听说,市里现在司法局这边有个副处的岗位可能会腾出来,你如果有意向的话……”
张睿明怎么会不知道陆斌的言下之意,只要自己点点头,去司法局那边做个副局长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而且现在两院的形势如此复杂,司法改革后又是办案质量终身负责制,员额改革后的工资提升又远没想象中的那么高,加上七里八里的那些过往的福利政策被砍。从实惠意义上来讲,两院早就不是那么的吃香了,除却一直以来的“法官辞职潮”,现在不少两院没入额的检察官、法官都在对别的机关单位跃跃欲试,不管是遴选还是选调,许多年轻人不愿在法院和检察院劳苦一生,都在尝试着去体验“不同的风景”。而自己不久前也不是在积极考虑是不是要辞职去做一名律师吗?
现在就有一个司法局副局长的位置摆在自己面前!一方面过去能解决副处职务这条一般人仕途的关键难点,一步走上真正的领导岗位,一方面司法局现在可不同往日,虽然一样砍去了大部分福利,也没什么大的职权,一直是著名的“清水衙门”,但在目前全国公务员压力山大的情况下,“清水衙门”可不再是什么负面词汇了,能够轻松退休,是无数公务员的新生。而且这司法局副局长的位置,可比这什么“公诉科长”等等盛名在外,实际上却有名无实的岗位要实惠的多了!
张睿明真想一口答应下来,虽然明明知道,提供这个机会的幕后之人必然就是那位算无遗策的张圣杰,而这位张市长的打算里,也难说没有将自己这个不止一次严重影响津港经济形势的刺头检察官调离的企图,但张睿明明白,这确实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机会,能够让张圣杰少了一个麻烦,又能让自己走上领导岗位的机会,不得不说,这个选择如此恰到好处,任何势力都能感到满意,而他这些年在第一线的奋战,确实是万分劳累,现在终于有个如此完美机会摆在面前了,只要点点头……
可他还是选择了摇头,在面对陆斌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张睿明坦然说道:“陆检,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是一名法律人,同时也是一名公益诉讼起诉人,这是我选定的事业,也是我所认可的人生,与其坐上主席台,在文山会海与签字汇报中度过一生,那我宁愿战斗在第一线,就算牺牲在公益诉讼的第一线,这也是我所选择的道路。”
…………
采访比张睿明想象中来的还有早,他不由的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提前同陆斌汇报了这件采访,虽然当时陆斌的脸上不那么好看,但至少没有明令拒绝,而是语气含糊的点了点头,略过了这个问题。
回想早上刚刚在陆斌办公室里经历了难以想象的一场混战,在三名检察长的环视之下,张睿明最终选择了坚定的服从陆斌等津港实干派领导的指挥,同时又婉拒了陆斌转达的关于下次调整到市里担任司法局副局长的推荐机会。
张睿明最终选择了还是继续奋战在公益诉讼的第一线,而这也就等于,他将在几方混战的情况下,继续面对泉建这个难以匹敌的强悍对手。
此时,是他在上次同叶文细谈后所要进行的第一步,就是接受这个名叫“栀子医生”的新媒体采访。
地点是张睿明这边选定的,为了避嫌,也为了安全,选在一个远离市检位置的一个地方,陪同那边记者过来的叶文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检察官居然会选在津港市清凉山的一座寺庙里。
在穿过络绎不绝的游客与香客后,三人终于在一座后山上的凉亭里碰上了头。
第三百九十六章 清凉寺
望着眼前这架着黑框眼睛,身材干瘦,看起来理工气息颇重的的年轻人,张睿明有些嘀咕:就这样的一个小个子,嘴上毛都没长全的,难道就要靠他们来对抗泉建这样的超级集团?
仿佛看出了张睿明的犹豫,面前那看起来颇为单薄的年轻人抬了抬眼镜说道:“张检你好,我是“栀子医生”的新媒体主编贾博,我们公司一直以“新一代大众健康科普”为目标,做的是科技医疗的工作……”
今天出来的时间不多,张睿明有些不太耐烦,他径直打断眼前这小子的陈述道:“好了,这些切口我最近实在是听的太多了,我也没兴趣再听了,这样好吧,我们直接切入重点,你们真的想做一期关于泉建的专题?”
“是的,我们选题已经确定了,不,可以说是已经在做了,相关的资料都已经搜集的七七八八,我们有几个工作组,奔赴全国各地收集了泉建集团在医疗领域的违法事实与相关案例,据我们收集的资料来看,像小周阳这样的案情,都还不算是最为悲惨的……”
接下来的近十分钟里,张睿明感到一阵震惊,没想到对方答的这么流利,是完全客观理性的陈诉泉建这些年的违法行为,而且直抒要害,言语间丝毫都没有任何要回避的地方与感受。这是让张睿明感到最为惊异的。
在张睿明之前办理这起案件的过程中,所接触、斡旋的大都是体制内的部门与个人,不管是调查取证、还是在会场上针锋相对,张睿明都能明显感觉到这些人对于泉建这个盘桓在津港十余年的庞然大物有一种深藏的畏惧和忌惮,这是因为体制中人都要考虑在得罪舒熠辉后,要如何面对泉建这个“庞然大物”的反击与报复,还要忌惮在津港各种影响,哪里能做到向这年轻人般毫无压力的直刺要害?
见对方的态度颇为真诚,加上旁边叶文的肯定目光,张睿明也放下心防,同这位名叫贾博的主编将这几个月来自己的所见所闻以及一些可以公开的案卷资料竹筒倒豆子般的抖搂出来。张睿明说了整整半个多小时才到一段落,可对面这贾博的脸色并没有露出他想象中的惊讶与激动。
张睿明见这位寄托着自己无尽希望的主编大人手中的笔记本都停了下来,这让他有些担心,不知道是自己说的内容太过离奇,还是这些恐怖的内幕已经让这“栀子医生”都感到棘手,所以才不敢记上去?
“贾主编你觉得怎么样……?”
“说实话吧,也差不多了,就这样吧……”贾博合上笔记本,脸上神情有些欲言又止,犹豫片刻他就站起身来,同两人握了握手,竟是就此准备走人,张睿明心里一惊,从这贾博的脸上可以看得出自己刚刚所说的那些材料对其没什么影响,才会如此仓促的就准备结束这场采访。
旁边叶文见状,巧笑倩兮的说道:“贾主编,反正都是同行,虽然今天只是简单的出来聊聊,但你不知道,我们这些资料可都是我们张检费了好大功夫才拿到的,而且全是真实的所见所闻,应该对你们有用吧……”
贾博勉强笑了一下,面有难色的说道:“张检,叶小姐,我虽然只是一名新媒体主编,但我们栀子医生可是一直刻求专业,我都是正牌的津大医学院本科毕业,在我们收集的资料来看,刚刚张检说的这些个情况……怎么说呢,我相信其中的真实性,我对张家的努力付出也感到钦佩,但真的,对我们这次的选题文章来说,确实意义不大……”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意义不大?你们是不是也是担心泉建的报复?我看你应该也不是诚心要报导泉建的吧,还是说你本来就是他们的人?今天就是来套我口里的资料的?”
眼见在付出了这么多心血,担了如此之大的风险后,张睿明所得到的一切居然并不被这贾博所认可,他不由自主的感到一种被人忽视的愤然,这才起身恶语相加。
叶文瞥了一眼张睿明,她没想到这位一贯冷静的检察官在这个案子里居然会如此失控,拦下他更多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后,她试着缓和三人之间的气氛道:“贾主编,请你详细说下好吗,既然你们公司已经对泉建做过调查了,那想必也应该知道这个对对手的可怕压力,说实话,我们今天能站出来,已经付出了你难以想象的勇气,还请你稍微更尊重我们一些,详细解释一下为何说刚刚张检的资料没有什么意义……”
叶文的和善话语让那贾博停下了脚步,他在犹豫片刻,啧了一声后回到了这凉亭的石凳上,掏出一沓资料,摆在张睿明面前道:“张检,我说的这个没有意义,真不是轻视你的意思,只是站在我们新媒体的角度来看,你所能够提供的素材……实在是有点太平了……”
“太平?那你们到底要多惨的素材才够?人家周家已经被如此伤害了,你们居然还说太平!?”
张睿明刚想发作,可他一眼扫见了面前贾博递过来的资料,顺手接了过来,可他才看了几眼就突然觉得背后沁出一层冷汗,这家伙说的没错,相比起这上面的案例,小周阳确实还算不上是最惨的。
“你看,这里面兰州的王女士,在泉建火疗馆进行火疗驱毒治疗时,因为操作技师失误,导致全身百分之十七的皮肤组织烧伤,而后,泉建集团对于其提起的民事诉讼,在通过切割手段规避后,对王女士四处发帖的行为还进行了反诉……而最为令人震惊的结果是,泉建居然反诉这王女士侵犯名誉权还真成功了,到最后,王女士还必须向其道歉赔偿。”
贾博指着上面几个案例向张睿明介绍道:“……再看看这东江市小名叫做“小米粒”的女孩,她的情况和小周阳也差不多,也是恶性肿瘤,但她比小周阳还要可怜,她那愚昧无知的祖父母,迷信泉建的神奇疗效,强行将她送进泉建的“康复课堂”,最终在连止痛药都止不了她的疼痛,最后死期程度恶化,活生生痛死。还有……”
“够了。”
张睿明摆了摆手,将这本贾博他们公司四处收集到的相关资料推了回去,他眼睛微阖,甚至有点不敢睁眼,不知道此时到底是朗朗乾坤,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张检,现在你应该相信,你所说的这个周姓女孩的情况相比这上面的案例,确实还算是比较“平”的了,当然,你所说的也有你的价值,这个算是最新的病例,我估计也会被引用到我们的这篇文章中去……”
“你们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素材?”
被眼前这看起来神情颇为不忿的检察官打断后,那贾博微微一怔,边解释道:“我是做新媒体运营的,我们的选材角度和关注点在于我们的读者,他们能被什么样的“故事”所吸引,像你现在所说的这个“小女孩因为伪劣保健品而耽误治疗,最终可怜过世”的故事,真的还不够抓人眼球,就算加入了你所说的,现在正在开庭等等这些要素,也还不能够抓住当前读者的关注点……”
“故事?”张睿明被这贾博语气中平淡的叙述态度所刺痛,但他没有再在这种小细节上同他纠结,而是径直问道:“你的意思就是嫌这个……当事人小周阳还不够惨,对吗?”
张睿明语气有点冲,眼睛里的血丝彰显着这个男人的血性。贾博被他的神情有些吓住了,他略一迟疑,点了点头道:“不,其实主要是没有曲折的发展情节,也没有极大反转,而且这个……算了,用简单点的说法来说,确实……是不够惨。”
张睿明奇道:“泉建不止是夺走了她的生命,现在还在盗用小周阳的照片与名字,是在吃这个小女孩的人血馒头啊!这样卑劣的行径怎么还能说是……不够?”
贾博无奈道:“不是,站在我们专业人士的角度来看,这些还都是正常的情节发展,不够体现当事人的无辜与凄惨,最重要的是,没有让人……啧,就是那种眼前一亮,或者是义愤填膺的感觉。而且,你也不是说了吗,这个案子还在审,在现在还不确定的情况下,用这样的稿子,确实不够稳妥,所以我刚刚才说,这个故事还不够惨。”
他担心自己这太过直白的说法又会激怒眼前的男人,于是又补充道:“当然,这都还是有价值的,张检你个人追求事实真相,追求公平正义的行为,我由衷的感到佩服,只是对于我们新媒体的传播价值来看,实在是……”
旁边叶文见此时气氛凝重,都一下不好插言进来,好不容易见贾博这边此时也说了几句软话,她连忙附和道:“对,对,我们张检是著名的公益诉讼检察官,本来这次就是想借小周阳的民事诉讼,造起声势,然后推动对整个泉建集团的公益诉讼,这才是……”
张睿明竖起手掌,拦下两人带着安慰性质的话语,他低着头,沉声说道:“别说了,其实周家的这个民事诉讼十有**也是会败诉。”
听到这样的一个消息,那贾博露出遗憾的笑容,收好资料笔记本,带着歉意道:“那就到此为止吧,这个案子从侵权的角度来写,估计都够呛……”
可他话刚说到一半,面前面容消瘦的检察官却抬起头来,“那如果败诉的话,再加上被泉建集团反诉,不知道这样结局的“故事”,那对你们来说,现在够不够劲爆?够不够“曲折”?”
…………
贾博走后,张睿明和叶文并肩走在这清凉寺后院的小径上,这里绿木葱茏,树荫点点,青石路上少人行,都长出了点点青苔,踩上去竟有点湿滑。
此时恰逢小雨过后,叶文穿的又是高根鞋,虽然走的再小心,可一不注意还是鞋跟踩在泥地里,差点断根,拔出来时又差点崴到脚,张睿明见状,递过一只手去,抓住了叶文的手腕,扶着她旖旎前行。
“怎么你们女记者出来采访,居然还穿个高跟鞋啊?难道你们都不用走这样的烂路吗?”
面对张睿明此时居然还敢提出疑问,叶文心里刚刚升起的那点涟漓也迅速消散。她一撇旁边这木头脑袋,没好气的回到:“这还不是怪你!?我平时都是跑财经口的,最多也是跟点都市新闻,不是办公室就是会展中心的,哪里会想到今天居然和你来到这么一个破地方来烧香拜佛!?”
张睿明这下讶然,他这才想起选定地方后,都没提前考虑到叶文有没有准备的这种细节问题。当下歉然道:“好吧,这个怪我,怪我……”
叶文还没准备原谅这榆木脑袋,就见张睿明继续说道:“对了,其实严谨来说,我们这是清凉寺的小路,烧香拜佛不是走这边的,那边有修好的四车道柏油马路直通寺院正门。我们这里是去他们道士修行的道观,所以没什么人走。你刚刚说的这个烧香拜佛真不是这边路。”
本来不想和他这种法律人争执细枝末节的叶文,此时见这条青石小径曲径通幽,沿途鸟鸣不绝,随着这小径拾阶而上,倒真是一副通往人间仙境的样子,她回想起清凉寺正门那烟火弥漫,炮仗喧嚣尘上,人声鼎沸,到处都插不进脚的世俗场景,此时不由感叹道:“怎么这边这么一副仙庭洞府,清新脱俗的宝地,又是去往真正修行的场所,怎么除了我们两之外都没见到几个游客呢?”
张睿明哂然道:“你也说了,这里去的是真正修行的场所,修行,修行,不管佛家道家,修的都是自己,熬得都是功课,也没得捷径可走,会走这条路的,那都是心里真正有道之人,可现在这俗世喧嚣,人人都是想走的捷径,都是想“我给菩萨供香火,菩萨替我完成心愿”,山下庙里花了大价钱买了些香火炮竹,往供奉炉里一扔,说完自己的心愿就走,哪里还有什么修行?说句犯忌讳的话,现在这些烧香拜佛,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先不论是否灵验,这心便是错的,拜的哪里是什么菩萨,完全就是拜的贩卖心愿的卖家嘛。”
叶文是国外长大,从小对国内的这些民风民俗不太习惯,特别是中国的这些烧香拜佛事,而此时她更为惊讶的是张睿明这样土生土长的津港人,居然也有这样的认识,这倒让她感觉新奇。
“你怎么……”
张睿明见她一脸奇异神色,猜出她想说什么,便抢自笑道:“我是党员,我不信这些神神佛佛的,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又不奇怪。”
两人往前面走了几步,登上一座小山峰,站在峰顶出,隔着护栏往下眺望,只见下面繁盛的香火烟气都笼罩了半座清凉山,站在此处,都能听到噼里啪啦的炮竹乱响。张睿明好不容易抽出一点休憩时间,又当着这满眼的风景,却被下面的这些“俗人交易”给乱了兴致。这下不由的想起泉建这案情来,心里一阵感慨,此时和叶文说道:“你看看下面这寺庙生意,你觉得这像什么?”
叶文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到这点,顺着他先前的话语道:“不就是像你前面说的一样嘛,在我看来,这下面倒真像一个交易市场。”
听到叶文的回答,张睿明沉默半响,突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看啊,不只是像一个市场,你不觉得这清凉寺和泉建他们做保健品的不都挺像的吗?”
见张睿明居然弯弯绕绕的又绕回到案情上去,可见此时好不容易和自己在一起的闲暇时间里,想的还是这办案的事,叶文心里涌上一阵不快,但她还是答道:“泉建?我没觉得啊,那还是不一样吧,泉建骗人害人,这寺庙又不伤天害理,只是收些烟火钱,卖个心里安慰而已。”
“对,就是因为同样是卖给心里安慰,这寺庙和泉建这点是一样的……不,不仅仅是泉建,也不仅仅是保健品行业,可以说,这寺庙还有中医以及我们国家那些个阴阳八卦之类的东西,那都是一个路数。”
虽然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了解不多,但叶文反而对她不懂的事物多了一份敬畏,此时见张睿明将这个矛头扩大,连中国的传统文化都包了进来,即使是她这样一个国外背景的女孩,都感到一些不太舒服,此时反驳道:“睿明,你这就说的太过了吧,中国文化里有很多有价值的东西啊,比如像诗歌、古文典籍、孙子兵法什么的,你怎么能都算进去呢?”
第三百九十七章 智商税
张睿明回头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赶紧解释道:“我刚刚没有说清楚,我不是说我们国家五千年的文化有问题,我只是说这里面毕竟存在着不少的糟粕,就比如说这些个中医,我说实话,我从来都不信这个,你想想看,医学作为一项事关人类生死存亡的学科,全世界的现代医学几乎都是理论、实验、验证等等科研手段的理论科学,推出简单的一项药物都需要耗费几年至十余年的验证过程,这才是一门真正的验证科学,而我们中医是什么?现在还在说“望闻问切”?还在以这种“经验性”的方法治病,那怎么可能治得好?就举个简单的例子,从古至今所有的大规模瘟疫,我们国家的中医一个都没有解决过,你可以去翻翻古书。可以看到中医出现的两千多年来,中医从来没有真正解决过任何一次瘟疫,而现在两千余个疟疾方子,没有一个有效。这难道不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而那些古代君王,按道理来说,他们应该是享用中医资源最为丰厚的一群人了吧,可他们的平均寿命多少?47.6岁,和奴隶社会差不多,可见中医的作用微乎其微,而诸如此类可以一直列举下去,只要是在现代医学已经阐明机理的疾病面前,中医是没有任何市场的。先别提药效,中医就连最基本的准确诊疗都做不到。试问,我们现在的中医,如果完全凭望闻问切,能准确诊断多少种疾病?能看出哪种生长激素缺乏症?能看出阑尾炎,肿瘤?能看出乙肝hiv慢性粒细胞白血病?”
“所以为什么中医只能玩这些虚的,就是因为它们无法辨病,所以讲究辨症施治……而它们当然只能辨症。可是在当时缺乏医学理论的情况下,就算症型分得再详细,就算你把脉搏的跳动再细分到脉象急缓、轻重、游离等等几十个维度,最后得出的病因,还不是大夫一抹山羊胡,装神弄鬼的算一下,然后说一番什么“脾肺失和”、“心火心热”、“偶感风寒”、阳虚阴虚湿气元气火气……等等算命八字差不多的话术切口,而这与背后真实的病因完全是南辕北辙,真正的那些个肿瘤、溃疡、维生素缺乏、血型基因等等现代医学验证过的真实病因,中医摸脉能摸出来!?”
“……而一说到具体的病症上,马上就扯出什么“君臣佐使”、“性味归经”、“温热寒凉”、“认识的一个亲戚说这里特别灵”等等虚无缥缈的东西来论证,这不是扯淡嘛!所以在国外,中医根本没有市场的,甚至在对中华文化极为推崇的日本,中医也早已沦落到与“阴阳八卦”、“算命摸骨”这些老旧的占卜手法一起归置在文化的角落里,毫无现在社会的实用价值。”
张睿明歇了口气后,接着又说道:“现在网上还有人还挂着一项挑战,只要中医验孕成功,立马送一辆跑车加五十万现金,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哪位中医大师去领过啊。”
叶文看张睿明这段话明显带着火气,让她也不由的觉得一阵奇怪,一下子大气也不敢出,只是先由着这位检察官狠狠的举了一遍中医的不是之后,才眨巴着眼睛,半开玩笑的问道:“怎么啦,你是以前被中医骗过?还是中医抢了你生意啊?这么仇视?”
张睿明苦笑一下,旁边丽人的呼声让他清醒过来,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不是仇视,我和中医没任何过节,只是我这些年办公益诉讼办的多了,对这种智商税的东西特别反感,一听到就恨不得怼过去,职业病,职业病哈……”
他脸上笑的逢迎,其实心里却颇为感慨,而为什么如此敌视中医,其实张睿明没有说出口的一个重要是那份对小周阳的同情,还有他这些在泉建暗访调查的过程中,看了太多挂着中医名号,却行着各种腌?勾当。让他对中医怎么可能还有好感。最后在办理这个案件过程中,狠补了一波关于中医的知识,这才越发坚定了“中医就是欺世大骗”的想法。
叶文见他回过神来,情绪也平复了一些,这才低声的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睿明啊,我总觉得你刚刚说的有些偏颇,如果真像你说的,“中国这两千余个疟疾方子,没有一个有效。”,那不对啊,不久前我还看到过同事做过的一个报道,就是介绍一名名叫屠嗷嗷的医学家,通过中国古方,找到青蒿素,对疟疾有特效啊,还拿了诺贝尔奖!这不是完全的反例吗?都有这样的例子在了,你怎么能说中医都是假的呢?你……是不是不太清楚这件事啊?那也可以理解,毕竟和你工作没关系嘛……”
叶文举出这样的例证,在她看来是直接打了张睿明的脸了,她还担心这个例子的杀伤力太强,会伤了他面子,而且又是争这样一个虚无缥缈,对两人毫无意义的论题,她甚至都后悔举出这个例子来,可她没想到的是,张睿明只是嘿然一笑,脸上竟然完全没有被人打脸的反应。
“你是不是觉得“我说中医是假的,但是屠嗷嗷通过中医拿了诺贝尔奖,那就证明中医是真的”?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个逻辑是错的,而且,屠嗷嗷这件事,反而正说明了中医的虚伪性,同时也是给中医的未来钉下了棺材板。”
“怎么可能?”
张睿明望了望远方的青山笼雾,难得的休憩时刻,他神情颇为轻松,“是这样,我反正也不是学医的,也只是有过一点点了解,长得,具体的我也不多说,就简单解释一下:我先介绍一个概念”废医验药”,这四个字其实就是指通过废弃中医中间那些个非科学的理论体系,用现代医学方法检验中药和其他中医疗法的有效性和安全性.将中医中的某些合理成分才会融入现代医学之中,变成现代医学的一部分,中医的贡献才会得到认可和保存,这才是中医唯一的正途。
屠呦呦的成功是【废医验药】的最好证明,也是对中医药最沉重的耳光。
这次的诺贝尔奖事件,屠嗷嗷其实并不是从中医中发现的青蒿素,或者说,屠呦呦其实是误打误撞的从一本道家典籍中中碰到了青蒿这个名词,由此中彩票一般的从中联系到了青蒿素,而这简直是中医这两千年来的一个最大的奇迹,当时,屠嗷嗷收集了2000多个治疟古方,但她试了之后,发现这些所谓古方全部无效!但她无意中从晋代一名名叫葛洪的道士所著《肘后备急方》里发现了一个道方:以水绞青蒿汁饮入,可解腹泻。当时青蒿这两个字,给了屠呦呦以灵感,同时用现在中国玄学的话来形容,那也真是中医“泼天”的气运,这青蒿素还真能对对疟疾,这才让她拿了诺贝尔奖。”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叶文脸上明显还挂着不信的神情,张睿明接着解释道。
“是的,中医在这个诺贝尔奖里,真是误打误撞的提供了一个名字这真是一个奇迹,你要知道,葛洪方子里所说的这个青蒿,其实是不含青蒿素的,青蒿素其实是在黄花蒿里,而中医是几乎不用臭蒿入药的。而就算葛洪用对了植物,可是青蒿素遇热就马上分解了,并且几乎不溶于水,屠呦呦后面都是用乙醚低温萃取才得到的,而古方的描述是用水绞汁喝显然,古代那些人就算真按照这葛洪的方子来做,那也是不可能摄取到足量青蒿素,也不可能治得了疟疾的,这也符合真实的历史情况,而且,中医的这些古方,机会都没有人考实过,纯属这位道士虚构。而在屠嗷嗷找过的这2000多条治疟古方里,一共提及了多少种动植物?其中能碰到这一个,已经是中医这两千年最大的气运了,你是没看到当时一片的造势,将中医简直打造成了万能药方,可是难道只要误打误撞到了就能算作是中医的功劳吗?”
叶文听张睿明这样介绍了一番,虽然张睿明的语气听起来让她不太舒服,可是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她犹豫片刻,问道:“那如你说的,中医就真的没有任何好处了吗?”
“好处?”张睿明听到这个词,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但笑完之后,他神情却又变得低沉起来。
“中医当然有好处,而且这好处可太大了,这前前后后全国有多少中医院校?有多少中医院?靠着中医这块招牌,又养活了多少医生、教授?围绕着这两个字,又有多少论文、报道、多少专家学者、协会论坛吃着这碗饭?而且,就单单从中衍生出来的保健品、养生产品等等分支市场,那又是多大的规模?说白了,这其实就和武术一样,利益圈子太大太大了,也因此讳疾忌医,没人能动的了这个巨大的饭碗,这个饭碗要是砸了,那国家怎么办?上百万从业者那不把天都翻了去。而且,中医两个字还代表了文化输出,现在已经是一块招牌,先不论外国人信不信,至少拿出来骗骗自己人,那不就是上万亿的一个超级市场,如此庞大的蛋糕,你说它有没有用?是真是假?又有谁在乎呢?而你一旦想打烂这个蛋糕,又有多少人会站出来,轻者痛斥你一番,重者恨不得对你敲骨吸髓,而那些被骗的人,从来也不会反思,怀疑,反过来还要维护它,反正是号称西医治标中医治本,这个“本”到底是什么,没有人看过见过,也没人说的清,这么多人治好了,就你没治好,那肯定是你的“本”有问题!”
张睿明说的是咬牙切齿,让旁边的叶文大气都不敢出,他过了半响才反应过来,见叶文都不说话了,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太多,又离两人最开始的话题太远,这次悻悻解释道:“其实,我就是这性子,看不得假的东西,我今天一看这下面漫山遍野的香客,就想到了这些买“安慰剂”的人,就想到了中医、迷信这些个东西,再加上泉建这些个卖保健品的,不都是打着中医神方的招牌嘛,我就更不舒服了,总觉得不痛骂他们一顿,心里就不太舒服。总之,我其实就是看这些智商税不顺眼,想着要怼它们一番,没想到这让你见笑了……”
张睿明笑的不好意思,叶文倒是莞尔一笑,化解此时的尴尬气氛,安慰他道:“没有,我其实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就是一下子见你太入神了,不好打断你,你说的我其实挺认可的。这些个贩卖概念,厚古薄今的事情,不只是中国,国外也有啊,甚至你说的这些个宗教的负面作用,那基督教更是三天三夜讲不完,全世界都是这个样子的,我理解你。”
叶文简简单单的一句“理解你”,让张睿明一下心情开阔不少,此时山风袭来,松涛宜人,令他顿时眼见都放宽了许多。
“我觉得,其实就像你之前评价泉建这些做保健品的,中医也一样,它们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作用,在我看来,中医与迷信,在现在严重割裂的中国社会里,它们能解决的社会问题太多了,你看啊,这中医不光能够解决医保社保漏洞,能提高消费水平,最关键的是,它还能维护社会稳定,给普罗大众一针“安慰剂”。所以国家也不会反对它们,反而要鼓励和拥护。不知道我这样的分析对不对……”
张睿明听到这,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他点了点头道。
“对!就是这些个原因!就拿现在国内常发生的医闹事件来说吧。西医诊室经常有医闹,但中医医闹多吗?很多人看来,中医本就是“随缘”的一项事物,就像拜菩萨没灵也不会有人去庙里闹一样,大家都已经默认这些个事物是不能以逻辑来论证成功失败的。成功了就归功于它们身上,失败了就替它们开脱,这就是“智商税”的典型特征啊,而泉建这些个保健品行业也是这样,像一般的保健品购买者,一般用好了,那马上会归功于这些个神秘药方,可要是真没效,那他们也会摇摇头,说是自身的问题,若不是这次小周阳是因为陷得太深,完全将希望压在这上面,又花了这么多钱和心血,若是像以往那些个,没有停止正常的治疗手段,最后过世了,那估计根本都不会想到这中医、保健品是否有效这一层上来。”
望着张睿明发光的双眼,意气风发的神情,叶文轻叹道:“难怪你刚刚讲了这么久的中医和迷信,说白了,你还是觉得这一切都不是一个个孤立的事件吧?你想说,这国内社会上无处不在的“智商税”,你是不是对这片产生些个丑恶事物的土壤有些感触。”
叶文真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一个理解张睿明的人,两人前不久才深度讨论过泉建这个案子的案情,没错讲到深层次的缘由时,张睿明总是一番感慨后却又孑然而止,并不想多说什么,这是因为他深深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么微薄,在那难以想象的利益集团面前,又怎么撬的动那滔天一般的黑幕。就连现在一个泉建集团,张睿明也完全是蚍蜉撼树,对舒熠辉来说,就是一只惹人嫌恶的蚂蚁而已,忌惮其几分“毒性”,所以这个保健品行业的巨富才不想下手一下拍死,担心惹的一身不舒服。而且,就算张睿明自己扳倒了泉建,甚至,敞开了来幻想,推翻了保健品这个行业,结束了这个领域的智商税,可是这些个容易被骗,被蛊惑的民众们,他一个小小的检察官,又怎么来改变?他又能改变什么?
想到这,所以张睿明才从不和叶文她们去深挖这些个极其损害公益的无耻行业、勾当背后深层次的缘由,因为他知道自己改变不了这一切,甚至什么都改变不了。
可他作为一名公益诉讼检察官,却又必须去做。
“什么感触……哪有什么感触,我们可不像你们美国人,一天到晚就是这个“歧视”那个什么“主义”的,我没想那么多,也不想想那么多,就是做我自己就好……”
出乎叶文的意料,原本正说到性头上的张睿明,此时却突然冷静下来,脸上神色也沉重了许多,似乎没什么兴趣再继续探讨这些个严肃的话题了。
“可是……”
叶文见他神情突然严肃,也知道不是一个继续讲下去的好时机,她望了望天边,一展眉的笑道:“好了,张检,既然今天是难得的休假,你不想好好的补偿我一番?”
第三百九十八章 无咎井卦
张睿明见她说的暧昧,心里一咯噔,马上支吾着摆摆手拒绝道:“什么补偿啊……我又没欠你什么的。”
叶文嘟起嘴笑道:“你这人啊,就不能体贴一次嘛?真的对我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见这姑娘又提到这点,张睿明也是不禁摇了摇头,“哎,真没办法,那这样吧,你先说你要干什么?”
“你还记得以前你陪我去算过的那一次卦吗?我想再去解一解卦辞……”
此时叶文的眼里闪着点点不安的神色,张睿明开始听着一头雾水,经她几番提醒后,突然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
叶文口中说的那次算卦,是指在津港五月岛海岸湾影视艺术中心的那次啊!那是一座仿古建的影视中心,那次是因为要陪叶文去做一次冯彬彬的采访,当时路过这个影视基地,就在那里游玩了一番,而在里面一座算馆,叶文也是吵着要算姻缘,当时算了一则“井卦”,卦辞是:“改邑不改井,无丧无得,往来井井,汔至亦未?井,羸其瓶,凶。
当时那唤作周不文的卦师替她解的卦象是说:“水井像君子,能够安土敦乎仁。古人汲水量少,而后马上可补充,所以井水不多不少。井有条不紊地养育人民为往来井井。眼看着水瓶快上来了却弄倒了,功亏一篑,于民德不好。”
而这句话的重意还是在于“汔至亦未?井,羸其瓶”,当时就请叶文回去好好禅悟,要她对感情之事不要太过勉强,张睿明现在被她这样一说,登时就想起来。
“噢,你说那个算命先生说的那个啊……你啊你,我之前不就和你解释过了嘛,中国这些个传统文化里,很多都是一些糟粕,你不要太信这些东西了啊,本来就是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的,不同角度解读的答案又完全不一样,信这些个有什么用嘛。”
见张睿明脸色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叶文这下心里越发感到沮丧,低着头,哭丧着脸,也不回答,只是一个人赌气一般转过头去,徒留一个背影给张睿明。
见这姑娘此时消瘦的背影,张睿明本想不理她,反正不是自己老婆,也没理由迁就她,可是这姑娘前面的话又让他感到一阵内疚,是啊,就像她自己说的,这姑娘对自己总是有求必应,而自己又为她做过什么?这么一点小心愿都不肯满足她?
想到这,张睿明苦笑着摇了摇头,“咳,真是怕了你了,好吧,既然你想求个心安,那我陪你去找个好点的大师,再重新算一算,让你安心好不?”
听到张睿明终于答应了,叶文此时转过头来,喜上眉梢道:“太好了!那我们现在就赶紧过去吧。”
…………
从清凉山半山腰看下面的清凉寺,还只是远远听闻炮竹杂响,升起一阵烟雾而已,等两人走近了一看,才发现祈福许愿的人潮远超两人想象,现场火爆的更是令人咋舌,叶文哪里听过这么多“噼里啪啦”的爆竹响,这下听起来,直往张睿明背后躲,一般露出兴奋的小眼睛对张睿明道:“这简直是我们以前那些个老前辈们说的伊拉克战争时的场景啊!我的乖乖,这简直是在巴格达啊!”
张睿明知道许多国外回来的,特别是有过战地经历的人会特别不习惯国内的春节,总会把炮仗声当作枪炮声,而此时叶文的反应又特别明显,此时这姑娘躲在自己身后,说话时直感到就在背后呵气一般,令他只觉得脖颈一阵酥麻,心里升起一阵异样感。
过了半响,叶文习惯了这里的热闹,马上就恢复了青春女孩的特性,兴奋雀跃的在人从中四处穿梭,东看看,西瞧瞧的,开心的不得了,看到她这个神情,张睿明心里只感到一阵欣慰,只感到今天这趟清凉寺之行算是来对了。
陪叶文逛荡了小半个寺庙,张睿明本想趁着这姑娘玩的兴起时就会忘了今天此行的目的,可没想到的是,叶文眼睛贼精贼精的,一下就瞄到了一座观音殿,拉着张睿明就钻了进去。
这殿里也是人山人海,一圈圈人围在蒲团四周,排着队等着向观世音菩萨磕头,倒是在解签的那座位处,坐着一个胖和尚,搭着腿,汲着鞋,手上正用手机打着荣耀,对旁边的人人往往不屑一顾,看起来不像是真和尚。
张睿明本想说破这和尚的真假,可叶文却一脸兴奋的拉着张睿明挤了过去,对着那僧人就愣愣说道:“大师,我想解签。”
那和尚此时开团正在关键处,哪里有时间管这些,头也不抬,只是只是拿手指往面前木桌上一点,语气有些不耐烦道:“签号多少?报给我,我拿签解给你。”
“签号……?哦,哦,我是井卦。”
叶文还以为是问她卦象是什么,她想了一下,马上就答道。
“井?什么井?我问你签号多少!?”
那和尚抬头瞥了一眼这不懂事的讨嫌姑娘,马上又低头回到激烈的对战里去了。叶文觉得奇怪,这不是已经报了卦象了吗,怎么这人还总是找她要什么签号的,她眉头一皱,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张睿明拉住。
“人家这里不是算八卦的,这边清凉寺就是拿那个木签桶,然后摇一个签辞出来,上面有几句签词诗,然后到他这里来,花钱解诗里的意思,说实话,也不是什么很靠谱的……”
“什么!?他这里不算八卦的吗?那我们走吧,我就觉得中国的周易八卦有点真东西,对那个挺有兴趣的,今天我就想再解一次上次的井卦……”
听张睿明这样一说,叶文马上就是一脸失望的神色,就要拉着张睿明离开,可张睿明知道这诺大个清凉寺,又哪里有几个真佛?更别说真能解这个井卦的了,他想了一下,让叶文等他一下。
“我去和这位大师商量一下,他们都是上过佛学院的,说不定会愿意另外解一解卦辞,你等我一下。”
说完,张睿明就往前走到那和尚面前,他弯腰一把揽过那和尚的肩膀,在他耳边附耳说了几句,那和尚本来被他这下害的自己输了团战是一脸怒气,可被张睿明这么附耳一说,倒一下起身,随着张睿明往外面走去。
张睿明边走边回头和叶文说道:“大师同意了!我陪大师去查下易书,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哈,我们去去就回!”
两人这就一同从这观音殿的侧门走了出去,没走两步,张睿明便停下脚步,对着仍低头玩着手机的和尚说道:“大师,你等下就随便说下这井卦的含义,说几句吉利话……这个你们比我懂,总之,就说她这个姻缘很好,未来很幸福,这女孩……是我女朋友,她太黏我了,总是担心我离开她,我这没办法,请你让她有个心安吧。”
张睿明一边说,一边拿出几百块钱,塞在和尚手里,那和尚一脸无所谓点了点头,两人这才回到殿中。
那僧人此时终于放下手里的游戏,抬起头,一本正经的对叶文说道:“施主求的可是姻缘?”
叶文连点头道:“是的,上次那位先生替我判了一个“井”卦,还想请师父解一下。”
“唔,这个嘛……”那和尚眼睛微阖,咂巴了几下牙花子,半响才说道:“所谓井卦,你看啊,这个井里有水,水是养人的事物嘛……这个,这个卦很好啊,古代这个有井才有家嘛,我看这个卦辞是大吉大利啊!这你不要担心,蛮好,蛮好……”
张睿明没想到这和尚真是不学无术,居然憋了半天才憋出个这东西来,他撇了旁边叶文一眼,这姑娘即使对中国文化再不熟悉,听到这蹩脚的说辞,脸上也是已经有些变色。形势危急,张睿明赶紧出言圆了一下道:“大师,这个这个要么我们再算下别的?”
“哦……对对对,还请施主摊手出来,我来替女施主看看手相……”
那和尚不愧是专业蒙人的,给了钱就是不一样,这下神色就活络起来,热情的上下招呼,给叶文看了手相又看面相,吉利话是说了一大堆,什么“三焦两长”、什么“凤鸣之姿”,直把叶文夸大天上去了,说的她这个姻缘更是百里挑一,万无一失,让张睿明在旁听的都是连连点头。
可叶文的脸色却是越听越难看,听了几分钟,就匆匆结束了,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观音殿,叶文明显心情不佳,出殿时连观音菩萨都没怎么拜,就径直往庙门外走去。
进来时是百般不乐意,觉得浪费时间,出去时却又心情更为不安,张睿明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等出了庙门,求佛烧香的喧嚣淡去了几分,在依然熙熙攘攘的下山路上,张睿明望着走在前面几步远的丽人背影,心里突然有些感慨。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日光高照,又是上香的好时辰,无数人正往山上涌去,而张睿明和叶文两人却逆着人流往下走,在一张张提香提帖的虔诚的面孔中,叶文的清丽背影显得格外落寞,张睿明突然想到一首不知是谁写过的诗里有过这么几句: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这诗张睿明以前只觉得矫情,但此时却突然有点感触,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堵住了心口,他往前快走两步,赶上与叶文并肩,突然拍了拍她肩膀,装出一脸阔达的笑容道:“我的姑奶奶,怎么一下就不理人了?怎么样,这下放心了吧?”
叶文却依然冷着张脸,脚步又加快了一点,看样子竟然是真和张睿明置气了。
张睿明心下更觉得不好意思,刚刚自己的举动要是让她知道了,那怕是不会理自己了,这简直是玷污了这姑娘的一片真心,比自己言辞拒绝还要可恶,花钱来骗人家。
他心下焦急,行动上却犹豫的很,此时追也不是,说也不是,只能在后面几步远的距离跟着叶文往山下走,好在清凉寺就在山脚不高处,不多久两人就回到了山下停车场,叶文在前面先上了自己的车,张睿明车子被撞的这段时间,都是搭车出行,今天过来是坐的来清凉寺的旅游大巴,本来回去时准备好搭叶文的顺风车,可是现在两人这正闹别扭……
他看着叶文将车发起,人就在不远处等着,他本以为正在气头上的叶文会一脚油门就将他抛下,可等了半响,叶文发动后却又半响没动,等了一会,实在忍不住的叶文只得鸣了一下喇叭,张睿明这才如梦初醒,人家是在等自己上车呢!自己怎么还傻乎乎的在这站着。
暗骂了自己几句呆子后,张睿明快走两步,拉开车门,一副谄媚笑脸的坐到了副驾驶位置上,对着叶文嘿嘿一笑,叶文也不理他,沉着脸一踩油门,汽车就往前一蹿,两人驶上了通往市区的高速。
一路上,异常的沉默让张睿明都有些受不了了,虽然这姑娘和自己之间有着一道永远不能逾越的红线,但他还是希望能彼此能做朋友。此时他按耐不住,找了个话题道。
“嗨呀……我说叶大小姐,我说你这是怎么了?一下山就不理人?生气了?生那和尚的气了?我看人家说的也都是好话啊,说的也挺有道理啊,你怎么就不开心了?”
叶文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没有搭理张睿明,自顾自开着车,甚至还打开了车上音乐,明显就是不想和他说话。
可张睿明这在男女感情上楞性子,对女孩子的这些莫名其妙的生气缘由是完全不懂,不懂还不能去忍,又自作聪明的劝解道:“你看啊,我先前都和你聊了那么久,这些阴阳八卦,烧香拜佛不就是古代的迷信糟粕嘛,都是些假的,能求个心理安慰就不错啦,你怎么还不开心呢,有什么不满意的?那井卦人家也解了啊,说的还……挺有道理的,你这段感情会有一个好结局的,不要不开心了……”
听到这里,叶文“啪”的一下关掉了车上音乐,神情严峻的抛下了让张睿明心神动摇的一句话。
“我看到你塞钱给那和尚了。”
“什么……”张睿明这下脸上都不挂不住了,但他又不能任这姑娘乱想,赶紧解释道:“……我那个不是塞钱,那个……是给算签的钱,人家给你解了这么久,当然要收钱啦,这个很正常,你不要乱想……”
“张睿明,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傻……怎么可能呢……”
被叶文拆穿后的张睿明一脸尴尬,但他还是继续试着辩解一番:“你哪会傻,要傻也是我好不,这个,这个,我觉得那师父挺好啊,我要是……”
“好了,不要骗我了,我气的其实也不是这个和尚骗我,我气的是你骗我,你把我当作什么了?你觉得我需要听你花钱让别人对我说这些话?我在你眼里连自己的主见都不配有?”
他越感到麻烦了,这姑娘一脑袋的普世价值,对这些个“自主意识”什么的名词格外敏感,要是再多说几句,肯定就要翻脸了。
“别,别生气了,我承认我错了,但我也是为了你好啊”
“我难道有什么错吗?我只是想知道我和我的意中人到底会有怎样的一个结局,为什么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果然,叶文说着说着,脸上竟自淌下两行眼泪来,她语气越发哀婉,连张睿明听着都感到不爽滋味,越听到后面,他越感到心忧,只能冥思苦想解决办法。
“不是……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其实我们都根本没必要去哪清凉寺解卦,我知道有一个人,他也会解这八卦啊。”
叶文哼了一声,她已经对张睿明的话不太相信了,止住泪水,一脸冷漠道:“谁啊?你也没必要去扯那些个太远的人物了,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不想再浪费时间去了……”
“哪里麻烦了?我告诉你,这个人一点都不远,马上就能给你解这个卦辞。”
听到就在附近,叶文这下来了兴趣,她心里对上次给出这“井”卦的那高深莫测的周不文十分信服,对他的这卦象也很信服,此时只是想知道还有没有更详细具体的解释。
“呵,这人到底是谁啊?我先说好,我下午还有个采访,太远了我就不去了……”
就在她还在胡乱猜测的时候,张睿明却一脸憋不住的笑道:“那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我啦”!
…………
叶文简直是一脚急刹车,将车子停在路边,她对张睿明这一脸的奸笑是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就此将他赶下车去。
张睿明连连被她推了几下,好不容易才缓口气道:“别打,别打了,我说认真的,我以前大学时候最喜欢鼓捣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后来我爷爷看我有根骨,就传了我一些,所以说真的,我还真懂这个,一般人我还不给他们算!”
第三百九十九章 开始反击
“看把你能的,我才不信咧!”叶文嘴上虽然倔强,但心里已然对张睿明的鬼话信了几分,不知怎的,她对这个男人有种天然的信任感,即使明明一些很多破绽的地方但还是习惯性的去选择相信。这也是两人长久以来的同舟共济所致。
张睿明看她眼神就只知道这姑娘是嘴硬心软,他笑着说道:“我是说真的咧,你不信我马上给你卜一卦,不过一般我一年才卜一次,今年这是才开张,就给你算一次吧。”张睿明说完就装模作样的神情?然,手臂平伸,神情凝重,接着右手一翻,五指屈起,在虚空中连弹了几下,那阵仗倒一下将叶文吓住了,以为眼前这刚刚还在自夸的唯物主义者真有什么隐秘的不世神通。
张睿明哪里真是什么长辈所传,他不过是以前无意中翻过几本周易新解的书,此时装个样子,哄骗叶文一下,想重新给她卜一卦,然后随便说几句吉利话来解了她心里的这个疙瘩。可他刚刚念念有词,准备发言时,就被叶文一下叫住了。
“不用新算,我就是想再详解一次那个“井卦”,我觉得上次那周不文大师真的有神通,他算的卦象是对的,我就想听明白一点,上次听的云里雾里的,回去后一直安不了心……”
张睿明见她神情认真,知道这块心病估计在她心里是由来已久了,想到这,他赶紧冥思苦想起来,将自己学过的那点三角猫功夫翻了个底朝天,这才想到一个办法。
只见他捻起一根并不存在的长须,语气慎重道:“既然你要的还是一个卦辞爻解,那我就依你所求,再给你详解一下“井卦”的爻数。”
“爻数,那是什么?”叶文明显来了兴趣,她对这些个似懂非懂的名词特别上心,见张睿明说的头头是道,真把他当作一个救星,此时干脆直接把车停在路边,专心听这位“大师”的辞解。
“这个……爻数嘛,就是六爻,你知道的,易经八卦博大精深,八卦是以阴阳符号反映客观现象。而”一”代表阳,“--”代表阴,两个放在一起就是世间万物的规律。阴和阳在本质上反映的是同一个事物的性质,所以符号是一样的。而八卦的本义符号就是构成它的从下向上排列的六个阴阳符号的组合,六爻之所以叫六爻,因为是从形上来看,卦成后,它有六个爻位,这就是构成八卦的基本构成,而由于动静不同的原因,变化也就很多了。易有六十四卦,一卦有六爻。卦因为爻动又分主和变等,所以六爻的演化的繁复是不逊于八字,甚至可以说,爻数里才能看出真正的先天八卦……”
张睿明一边说,一边偷瞄着手里的手机,上面是他匆匆忙忙百度的井卦详解,虽然叶文看到了他这下取巧的举动,但先前这番言语委实太过吸引叶文这种对中华文化甚感兴趣,却又毫无经验的“外国友人”,所以这姑娘已经对张睿明是五体投地,只想听他说下去。
“然后呢!?然后呢!?”
“额……这个呢,六爻从下往上数,在最下面的爻数称为“初爻”,最上面的爻数称为“上爻”,其间从下向上依次为二三四五爻。阳爻‘?’(一长横)又称‘九’,阴爻‘--’(两短横,中间有空格)又称‘六’,如果初爻是阳爻,那么初爻也可以说成“初九”;如果“上爻”是阴爻,那么“上爻”也可以说成“上六”。
而初爻加二三爻成一个“卦”,称为“内卦”,也称为“下卦”;四五爻加六爻成另一个“卦”,称为“外卦”,也称为“上卦”。你看这个井卦,它就是上卦为巽卦,卦象是风,阳数是三;客卦是坎卦,卦象是水,阳数是贰。下风上水,风水相生,风可挡可避,力量巨大,寒风刺骨,象征主方消极被动,实力非常强大,态度强硬;水往低处流,可挡可容,能浮舟能沉舟,象征客方消极被动,实力也强,态度随和。客方受主方制约,由于双方都被动,关系稳定,如同位置固定的井,然而,尽管井的位置不变,井也需要精心维护,才能有甘美的井水饮用。主方必须采取主动,与客方共同维护双方关系,多作对双方都有利的事……”
张睿明越说越心虚,心里越没底,后面简直是眯着眼睛说的,完全就是一派胡言,可他说完后却没听到叶文的反应,他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露出破绽,谁知一抬头,发现这姑娘正睁大着好看的眼睛,聚精会神的听他瞎扯。
“快说,快说,我到底这个井卦的结局是什么个解法?!”
“好,好,你不要急,这个你看啊,知道为什么自古以来,周文王创周易后,写卦象都是从下往上写,六爻也是从下往上算的吗……”张睿明已经不知道后面怎么扯了,他先随口胡侃了几句。
“我哪里知道,快说答案嘛!”
张睿明咬了咬牙,自己想了一个理论去扯圆这个论点,“这是因为啊,我们算八卦,不就是想洞察天地,明之所未明嘛,这个……这个所以,从古至今,八卦都是由下往上书写,就是为了逆转平时的书写习惯,写的是玄而未决之事,倒溯未来,所以才是倒着写,而这个你想求最后的这个“果”,那就是要去解这个“井卦”的最后一个爻数,也就是这个六爻……对!就是要去解这个六爻!”
听到张睿明最后这斩钉截铁般的声音,叶文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啊~啊!六爻!那这个“井卦”的六爻是什么!?”
为了加深这个姑娘的信任感,张睿明玩了一个小花招,他故意引导叶文自己去发掘这个答案。他清咳一下,对着这姑娘道:“六爻是什么,你自己可以去上网查,这个爻的解法是几乎公认的,你如果不信,自己也可以去找人再比对一次。”
叶文这下欢欣鼓舞,赶紧掏出手机,浏览起这六爻的解释来,当她看到爻解时,不由自主的念了出来。
“井卦六爻……井收,勿幕;有孚,元吉。意思是:井修整完毕,无需盖上井口;心怀诚信,大吉大利……”
“那这个就是说我这个爻辞是大吉大利的意思吗?!”叶文对这片新大陆无比好奇,更是对自己亲手解开的这个谜底从主观上来讲,就多信了几分,这下抬起头,开心的对张睿明说道。
“对,差不多了,详细来说,“井收,勿幕”是说“达到这种状态必须是主方的态度真诚,取得客方信任”,而“有孚”是指“有了客方对主方的信任,双方关系才对于主方很吉利”,这就是“有孚,元吉”。”
等叶文对这些玄而又玄,可做万般解释的古老爻辞完全入了迷,张睿明接着再将自己的“私货”加了进去。
“总之,就是你所测算的这段姻缘,其结局总体来说是好的,但是必须建立在双方真诚信任的态度上,彼此不加隐瞒,又因为“井卦六爻”的位置是阴位,这条爻又是阴爻,阴爻在阴位,当位,又与三阳有应。当位,表明客方的随和态度有可能方便主方,是潜在的对主方有利因素;有应,表明主方态度强硬,恰好遇到客方态度随和,主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图行事,所以爻辞说,“元吉”。不过主方不能强硬过度,不能对客方傲慢和粗暴,须要尊重客方,因此在“元吉”前加了“有孚”,所以,你只要乖乖的,作为主方却态度谦和,尊重你心里的这个客方,对两人之间的关系保持一种随和不勉强的态度,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个不勉强,那就一定会有好的结局啦!”
张睿明为了扯圆这个谎,简直费了全部的脑力,背后都整个汗湿了,他越说到最后心里越慌,但又不得不说,他作为一名年过三十的已婚男性,怎么看不出叶文对自己的迷恋之情,刚好借着这一次,让叶文心里埋下一个“井收,勿幕”,“两人之间互不勉强”的潜意识,他说完后直觉得牵强,又生怕叶文听出其中的前后破绽,这才万般担心,可是没想到的是,叶文居然只是点了点头,认真的说了一句。
“嗯,我懂了。”
“你……真的懂了?!”听到这个答案,张睿明心里比叶文还要惊骇,他不敢相信这番他自己都听不下去的鬼扯,这姑娘居然真的都信了!?
“嗯,真的懂了!”
看着叶文郑重的神情,张睿明是心里快要憋不住笑出声来,他暗想:大姐,我自己都听不懂的东西,你到底是怎么搞懂的啊……
可他脸上又不能露出一点破绽来,他装模作样的点了点头,“懂了就好,今后你就放宽心的往下面过,前路已经为你指了出来了,是一个大吉大利的结局,但你自己切记,千万不要勉强,保持一个随和的心态。”
“嗯,大师,我记住了。”
“那好,我们回市里去吧,你等下还有采访,我也要去看看周强农他们,和他们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对策……”
车辆又重新驶上了高速,叶文这次神情明显就专注了许多,眼神里也不再有先前的迷茫,那顾盼生辉的眸子里此时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泉。
见叶文心病已除,张睿明却没有预想中的那般轻松,这样通过不光彩的手法欺骗叶文所得到的结局,让他心里在不断的自我怀疑,张睿明不知道自己所做的是不是正确的,用自己那胡侃的六爻解法去替掉那周不文所给出的井卦卦辞,这虽然能让叶文扫除心底的阴霾,可要是那周不文真是一位有道的高人,万一他给的卦辞中有他的深意,而叶文现在因为轻信了自己胡编乱造的爻辞,将原本悲观可怖,用以警示叶文的卦辞给彻底抛弃了,到时真有个什么不利后果的话……
张睿明不敢细想,此时车辆已经驶出了蜿蜒如漩涡汇流般的高架桥,驶入了津港大道,即使是宽阔的八车道,此时也被浩浩荡荡的高峰车流给填的如同一条卡在石缝中的巨蟒,艰难的一拱一拱挣扎前行。而前方是那烟尘中看不仔细的高楼大厦,此刻无数人麻木的驶向前方,却看不清前路,像每个人命中那注定的却又无法挣脱的劫数。
…………
上次细谈后,这还是张睿明第一次约周强农他们出来,在点破了汤佐的真实身份,将这位冲动绝望的父亲从市检大楼上救下后,周强农已经对张睿明是言听计从,这约了下午5点,4点不到,这周强农就在市检门口等着了。
“张检好!”
周强农脸上是一副谄媚讨好的神色,在上次张睿明拍胸脯保证,一定要替他讨回公道之后,这个曾经与张睿明不共戴天,写过“血书”痛斥的老农民,此时确实对张睿明五体投地了,说什么那是百分百遵命了。
“唔……”张睿明语气平淡的应了一下,不是他对待当事人、群众的态度有问题,而是他深刻知道像周强农这种当事人,是“当时是人”。要是自己到时真失算了,没有给他想要的结局,到时说不定又是一通爬市检大楼楼顶去了,要么就是缠上自己,要死要活。
说起来,不只是张睿明这样的老检察官喜欢这样冷着一双眼睛,上下怀疑的打量人,像是要把人看穿一样。一些老警察,特别是办刑案的老警察也都是拿这样的眼神看人。这种眼神虽然看着人心里发麻,和宣传中那永远一脸阳光,亲切可人的人民检察官、人民警察对不上号,但并不是说眼神冷了,心就冷了。反而是因为看多了世间阴暗,所以才习惯往坏的地方去考虑,去衡量。但从心底来说,这样看人的检察官,反而可能是一副热血心肠。
而这一点,张睿明自己就是最好的明证。他
“来了?那我们到我办公室去谈谈?”
张睿明刚想邀约周强农上去,可一个他没想到的人此时却从周强农的身后转了出来,这人颧骨高耸,目光刻薄,竟是那和泉建集团相互勾结的黑律师汤佐。
“哟,汤大状今天也来了啊!”
张睿明脸上堆起笑容,他没想到这汤佐居然真来了,他本想通过周强农传话给这位周家的代理律师的,既然今天人来了,那正好今天直接一锅端了。
心里想的越狠,张睿明脸上笑的越发真挚,他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去,汤佐却是一袖手,竟来了个冷面不理。
张睿明倒也不觉尴尬,引着三人往楼上走,路上他看出这不善伪装的周强农对汤佐明显有股疏离感,虽然他先前就三番两次的告诫周强农,要其继续假装不知道汤佐其实是与泉建勾结的黑律师,保持对汤佐的和善态度,可这根本不是周强农所能轻松办到的事,现在还能忍着和汤佐站在一起,没有出手揍他,这已经是周强农所能做的极限了。
好在汤佐将这股周强农的敌意误以为是受了张睿明的挑拨,也未太在意,到了办公室后,他往正中椅子上一坐,便梗着喉咙说道:“张大检察官,不知道今天叫我们过来到底有什么高见?”
张睿明见汤佐开门见山的直入正题,这倒正中他下怀,于是便径直答道:“我今天请两位过来,是完全出于同样的立场,希望从我们津港市检伸张公益,捍卫正义的角度出发,从我们力所能及的角度上,给两位一点帮助。”
“张检,这是真的吗!?”
听到这里,周强农的眼睛都亮了,他等的就是张睿明这番说辞,最为希望的就是市检出手,这下听到张睿明说会以市检的名义出手,这怎么不让他感到欣喜若狂?
而正吊起二郎腿,神情桀骜的汤佐,此时脸上也猛的变色,他目光一凝,明显是受到了极大震撼,这下也聚精会神的听张睿明接下来的话语。
“当然是真的了,我邀请两位到我们市检来,又是在我的办公室说的,两位还有怀疑吗?这已经是我们官方的明确态度了,毫无疑问,我们市检是也要对泉建出手了,这对两位的民事侵权诉讼可是重大利好,更是最好的助力啊!”
张睿明话说的冠冕堂皇,脸上是一脸郑重,而他心里却是这段时间最为紧张的时刻,按他的计划,这次同汤佐的会谈就是最为关键的时刻,在目前的形势下,周家想赢得这场民事侵权诉讼已经是难如登天,张睿明在冥思苦想后,决定另辟蹊径,直接干脆的放弃这次的民事诉讼,反而通过汤佐与泉建那不可告人的关系,故意传达压力给泉建高层,特别是让舒熠辉以为市检这边真要对其展开调查。依照张睿明对舒熠辉这种表演型人格的分析,在获悉这“来自官方的威胁”后,舒熠辉很可能是选择直接硬怼,而具体表现上,就是在这次民事诉讼中提起反诉!借此来吓唬周强农,而到时,一名因为假药耽误治疗,从而痛失女儿的父亲,结果却被这丧尽天良的保健品公司提起反诉而这强烈的对比关系,惊爆眼球的标题,那毫无疑问可以给栀子医生一个最好的新媒体素材!
第四百章 惊天计划
汤佐比张睿明想的还要警觉的多,他双手一放,眼睛死死的盯着张睿明道:“那敢问张检,这个你们市检是准备向泉建提起公益诉讼了呢?还是有相关的刑案线索要移交个当地警方?这个出手到底指的是什么?”
张睿明知道他会有这么一问,但没想到这汤佐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他拿出准备好的说辞答道:“这我们领导有布置,具体情况我还不能透露,但总的一个态度,什么是已经定了调的,这点两位可以放心。”
此时,三人就坐在市检的办公室里,张睿明言语间说的真挚,周强农是已经深信不疑,而汤佐却是瞪着一双眼睛,不信任的目光投向张睿明。
“这个……我怎么没收到一点风声啊?张检你这这是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
张睿明知道这汤佐和泉建是互通消息,而且同津港市里的一些人也有往来,甚至就在这检察院内部,汤佐也有他自己的消息渠道。此时言多必失,张睿明干脆转移话题道:“这个就是最近定下的……今天请两位过来,主要还是要谈别的一些情况,是这样,我个人从周家这起案子的角度上来看,目前说实话,情势非常危急,我认为……”
见张睿明手伸到了自己的领域上,还对这起案子作势就要指手画脚,汤佐马上露出不满的神情,有些不忿的打断张睿明道:“这点就不劳张检担心了,这是我的案子,在我看来,现在情形并没有所想象的那么被动,毕竟泉建是一个巨人对手,他们所要考虑的并不是这点小小的赔偿金额,他们有样关键的弱点,就是他们公司的企业形象。我相信这就决定了,我们这次的案子是占着很大优势,甚至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所以,周先生这边完全不用担心。”
汤佐说的义正言辞,张睿明却知道他完全是一派胡言,这家伙已经和泉建那边串通好了,就等着送周家祭天,来换取泉建那边的巨额酬劳。相比起周强农给的这点微薄代理费,那边才是汤佐所牵挂的重头。特别是现在这情形下,在之前的庭审中,泉建已经占尽上风,此时可以说是十拿九稳,周家将要败诉收场。而这个时候,汤佐就是要稳住自己的“被代理人”,不要让周强农被自己说服,在即将阴谋得逞的当口出什么状况,这才如此这般的横加阻扰,口口声声的做出虚假的承诺。
“可是,周强农,根据我得到的消息,目前法院那边的态度对你很不利啊,从各种角度来看,这个案子很可能会判你败诉,你自己也参与了那些庭审,你认真想想,到目前为止,你方提交证据时,法院是一个什么态度,而对方提交证据时,法院又是什么样的一个态度,再想想你那单薄的证据和对方那卷帙浩繁的证据材料,这相对比一下,你也就能知道现在大概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况了。”
张睿明此时添油加柴的将真实的案件情形说了出来,他本以为这样说已经够了,可是没想汤佐居然还真强硬,竟马上就反驳道:“张检,您可是津港市第八检察部的部长啊,你说这话可是要负责的啊,什么叫做“你得到的消息”?怎么,你一名检察官知法犯法?利用职权去打听内部信息啊?还是说你有这本事,旁听一下就能把案子判了?你好歹也是一名法律工作者,能不能尊重一下你的职业?不要说这么外行的话好吗?”
汤佐这话说的过分,一下就把张睿明给激怒了,他一下站起身来,对着汤佐就是一拍桌子,言语间也毫不客气:“汤佐,我忍你很久了,你在津港司法界的名声都已经臭了,还在这里和我扯什么职业的尊严?我作为一名从业十余年的检察官,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就是能凭借自身的能力看出一个案件判决的走向,这点你管的着吗?再说了,如果不是你那蹩脚的庭审发挥,现在这个案子回到这般田地吗?!”
张睿明说的义正言辞,加上起身的架势,这下把汤佐是气的满脸通红,他手也指着张睿明,可现在在别人的主场,她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能气急败坏的猛然起身,竟是准备来个夺门而出。
两人是自南江集团案时就结下的梁子,张睿明本也是被他一通贬低,动了火气,这次与其对吵起来,可现在话说出口后,见汤佐竟被自己怼的就要落荒而逃,这下张睿明自己也是一阵担心,他所有的布置可都建立在今天这场谈话的基层上。要是汤佐现在真甩袖子走人了,那他的设想可就出了大问题了。
但张睿明此时总不能出言挽留汤佐,就在这眼睁睁要看着这“传声筒”走出办公室的刹那间,张睿明急中生智,突然脱口而出道:“对了,你上次说的那查税的事,我已经有眉目了。”
虽然张睿明这话是对着周强农说的,但他故意说的大声,就是为了让已经走到门口的汤佐听见,果然,在“查税”这敏感的两个字钻入汤佐耳朵里后,这位南州闻名的“诉棍”马上放缓了脚步,凝神听着张睿明接下来的话语。
“张检……你说的这……”
周强农完全不知道张睿明在说什么,怎么突然提到税务话题上去了,他正睁大眼睛望着眼前检察官,想努力搞清他的意思。
张睿明朝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故意大声道:“你放心,我已经有很大的把握可以搞定这个案子了,这可比你那些个华而不实的请律师的举动要有用的多,老周你到时候就……”
汤佐脚步此时几乎完全停下,他回头望了张睿明一眼,眼神里满是憎恨,刚好对上张睿明那副得意的神情,汤佐啐了一口唾沫,便推门走了出去。
这下房间里终于只剩张睿明和周强农两人了,气氛一下平静下来,张睿明整个人都瘫倒在了办公椅上,刚刚那整个对汤佐泄露计划的过程中充满了未知的突发状况。好在最后灵光一闪,算是堪堪完成了任务。
“张检,你刚刚说什么税什么税的?到底什么意思啊?我怎么搞不懂啊?”
望着周强农疑惑的眼神,张睿明强打起精神,坐起向眼前这位老农解释道:“一般来说,像泉建这样的传销公司,他们的财务状况绝对有问题,我之前已经查过泉建的公司架构和纳税情况,他们泉建股份有限公司每年的纳税额才3500块。”
“什么!他们公司不是号称上百亿吗?那他们怎么可能才交这么点税,那这里面绝对有问题啊!那国家怎么都没查他们呢!?”
周强农被这突然得知的消息给惊住了,他没想到泉建居然还有个这么大的问题在这,饶是他对现代企业管理一窍不通,但他也看过不少反腐剧,电视上一说起“查税”这两个字,就犹如灵丹妙药,什么企业好像都有点税务问题,那家公司都能通过这两个字搞定,什么幕后黑手都生怕这点伎俩。于是周强农那朴素的斗争经验此时在不断提醒他这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那咱们还等什么!赶紧把这个情况写封信,给国家寄过去,把泉建他们这些祸国殃民的东西给一把铲除了咯!”
周强农这下仿佛终于抓住了舒熠辉的小辫子,那原本好像无懈可击的对手,平白的露出了一个巨大破绽来,这下怎么不令他激动,恨不得现在就和张睿明举着“查税”两个字,去把这泉建给摆平了。
“慢着,我话还没说完哩,这个情况,不只是我知道,很多人都知道,早就有不少泉建的对手们盯上这个情况,到处在散布消息,网上一搜就一大堆关键字,都是想借着这3500块的纳税额去整倒泉建。可你看泉建现在不也好端端的在这里吗?”
“好像确实也是哦……那这是什么情况?”
张睿明喝了口水,“这是因为泉建这样做其实是合法的……它们集团的纳税主体其实不是“泉建股份有限公司”,他们最主要的是“泉建自然医学有限公司”,这才是它们的纳税主体,网上面那些个其实都是断章取义的谣言,都是想借机整倒泉建而已。”
“可……这不是代表这条路也走不通嘛,哎!”周强农见张睿明绕了半圈,到最后原来还是在兜圈子,这查税这条路到头来还是走不通,脸上马上就是一副沮丧的神情。
张睿明脸上却完全没有失望的情绪,他淡然一笑道:“你先不要灰心,这条路其实并不是走不通,其实只要有时间,有专业人士,再找个切入点,加上一点小小的运气,通过查税,我们是绝对能扳倒泉建的。”
“可是……我现在哪有时间,这一个多月来,我是全部心思都耗在与泉建斗上面了,家里也早就荒废的差不多了,身上钱都用光了,哪里还能去找什么专业人士,哪里还有时间……”
虽然张睿明说的似乎可行,但周强农还是高兴不起来,这一个多月来,为了替女儿讨回公道,他已经付出了一切,再让他去换条更远、更绕,更看不到希望的途径,那实在是不可能了。
张睿明却没有失望,他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道:“你确实没有时间与资源去查泉建了,但是泉建他们不知道啊。”
“什么意思?”周强农简直要被他这灵巧百变的思绪给绕糊涂了,只能求着张睿明直接讲出他的想法:“张检啊,你知道我们这人没什么文化,也不懂你们法律人的这些弯弯绕绕,还是请你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我再拼死去做就好了。”
张睿明见状,摊出底牌道:“是这样,一般来说,虽然泉建作为国内前三的直*销巨头,又是这样一个工作人口密集、交易频繁、小额交易居多、几乎都是现金交易的一个状况下,我可以负责的说,他们公司在税务问题上,绝对是有问题的,而且问题绝对不小,可到目前为止,一直没有人从这个角度出发,扳倒泉建,那无法是因为几个原因:要么就是泉建在这块的防范措施十分得当,税务审计做的相当完美。要么就是泉建的这种经销模式,决定了难以去掌握其具体把柄,甚至连一个大致的漏洞,都没有被人发现过。要么就是其有着深厚背景,导致津港这边,对其的税务问题根本也无从下手。反正,大概就是这几个原因,总之现在对泉建真刀真枪的进行税务调查,那我们是一没有权限、二没有资源,根本搞不定的,这条路让我们去走,是绝对走不通的。”
“果然……那张检你刚刚不是说了和没说一样嘛……”
周强农沮丧的垂下了头,都不想看张睿明一眼。
“在这个情况下,你先故意去向税务局举报泉建的违法情况,不需要提供真实证据,就说一两条可能的线索……”
“可这,你刚刚自己都说了,人家早就做好了防范,根本查不出问题来啊。”
见终于到了正题上,张睿明一下显得有些激动,点头道:“对!但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泉建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查不了他们的税啊,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手里没有能威胁他们的底牌啊……”
他缓了一下,才说完自己的计划:“这样的话,我相信舒熠辉他们泉建高层,在得知你向税务局提供了这个线索后,一下就会变成惊弓之鸟!虽然他们的防备其实已经万无一失,但毕竟他们有着偷税漏税的事实,会误以为我们有着什么致命杀招还未放出,在这种情形下,出于对舒熠辉性格的分析,我相信他那种表演型性格的人,肯定会对你的这一招做出反击!而他的这次反击将会带着他的情绪与报复欲……将会是非常强力的一次报复!”
听到张睿明此时难得流出的担忧口吻,周强农一下就害怕起来,他不解道:“那……既然泉建他们的报复会这么重,我为什么要去用一个根本伤害不了他们的税务线索,特意去激怒他们呢……这不是自找没趣吗?”
周强农用的词语已经非常疑惑了,他暗下决心,这种会害死自己的事他绝对不要去做,要作死,这检察官自己去作死就好了。
没想到张睿明的回答还真是颇为作死,“对!确实是通过激怒对方来造成对方的过激报复!但这次报复就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张睿明这番话说完,周强农脸上是一片愕然,他甚至怀疑眼前这位看起来说的颇为真挚的检察官实际上已经疯了,不然哪里会有人去自己给自己找报复呢。
虽然周强农已经不说话了,但张睿明知道他心里肯定都是疑问,他豁然开解道:“是这样,我们现在的胜机其实已经不在法庭上了,根据现在情况来看,这次案子,肯定会判我们败诉。”
这话张睿明先前已经和周强农说过几次了,此时听来,这位老农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倒也不显得那么沮丧。
“而后,查税,这也不是我们的胜机,原因我们先前已经说了,先不论税务机关查不查,反正凭我们这两个门外汉,想突破泉建那花了天价的税务防火墙,那也是不可能的……”
张睿明说的神色坦然,这些沮丧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却仿佛变成了决胜的关键步骤,脸上还是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所以,我们的胜机只在舆论上面!只有发动媒体,制造热点,将泉建集团对你们周家的这些个所作所为给爆出来,引起社会上的公愤,才会改变现在一边倒的局势……我已经联系了几家新媒体了,现在最为关键的是还没有一个能够抓住社会注意力的契机,是的,小周阳是很可怜,但相比起泉建曾经犯下的那些罪刑,这还并不是最为凄惨的。这也不够吸引眼球,所以,我想到的就是通过放出消息,激怒泉建的这种方式,来让舒熠辉他们失控,露出破绽,到时,我们就能大做文章,将局势扭转……说真的,这也是我们唯一的生机!”
张睿明说完后,整个房间里有长达十余秒的宁静,当张睿明环节紧扣的层层布局整个陈列出来时,周强农已经被震慑的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周强农才用微弱的声音询问道:“张检,你说的这个计划……把握大吗?”
张睿明摇了摇头:“其实我也没什么把握,这个计划其实总体来说,都是建立在一些估计与主观设计上,很大程度上会因为一些突发状况发生偏差,最大的问题还来自于舒熠辉的反应,万一要是他没想过去报复你,或者没有采取什么行动,露出什么破绽来,那这个计划就注定失败了……”
第四百零一章 意料之外的报复
“那……”周强农声音发颤,明显是已经开始害怕,但张睿明的语气却出人意料的笃定:“我知道你会有犹豫,我也不能保证这次能成……但是,不管怎么样,这已经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张睿明定定的看着周强农的眼睛:“这也是唯一的选择。”
听到这,在再三确认张睿明说的并不是谎话后,周强农痛苦抱着头,他内心其实是有一道底线的,在他看来,这次为女儿站出来维权,所该付出的后果早在小周阳过世的那天就已经全部都付出了,他没想到自己的维权行动到如今这个地步,居然要将自己的一切都押上赌桌,这是他所感到难以承受的地方。
看见周强农如此痛苦的样子,张睿明拍了拍他肩膀,试着安慰道:“其实也不用太过担忧,其实最为关键的几步,我和汤佐已经帮你做了。”
听到张睿明此时居然提起刚刚甩门出去的汤佐名字,周强农困惑道:“张检,你不是说那个姓汤的不是好人吗?那……为什么他还会帮我?”
张睿明笑道:“这个“帮”是指他的行为将会帮我们,不是说他是真心举动,我没猜错的话,今天晚些时候,他应该就会找上你,然后问我和你说的计划是什么……”
“张检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和他说的……”
周强农急于向眼前最后的依靠表明自己的忠心,没想到却被张睿明径直拦了下来。
“不不不,你搞错了,我就是要你将我们今天所商量的告诉他,让汤佐知道我们准备从税务角度作为切入口,去举报泉建所涉及的多项税务违法,搞垮他们。”
“哦,我明白了,张检你的意思是这样泉建他们那些个领导就会知道了,然后就会向你说的那样,开始报复?”
“对,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你到时要将我和你说的这些都告诉汤佐,让他做我们的“传话筒”,激怒舒熠辉他们,等着他们露出破绽来。”
周强农虽然心里忐忑,但此时还是习惯性的顺从的点了点头,过了没几下,他突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眉毛纠在一起,一脸担忧道:“可是……张检,就像你说的,这泉建既然早就在税务问题上做好了防范措施,我们此时提这个……能有用吗?就像你说的,这个我们也没有能够让他们感到威胁,或者能够激怒他们的线索啊。这个,我一个农民,就算有你指点,他们难道会害怕?这想想都觉得不太靠谱啊。”
见周强农终于开始独立思考,张睿明略微点头,脸上挂上了赞许的神色:“对,你说的确实很有道理,舒熠辉人家财大气粗,每天威胁他的人和对手,那都不知道排队到哪里去了,凭什么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农家汉子,叫嚣着要查他的账,他就会害怕?这是一个好问题!”
“是吧……您看,还是行不通啊……”
张睿明脸上笑容依旧没变,笑道:“但你不用担心,你所担心的这些,我早就想到了,我也为你预备了几条线索,到时不管是举报还是和汤佐那边,你如实说就是了,虽然这都是无凭无据的一点方向而已,但已经足够去激怒舒熠辉了……”
“啊……”
听到张睿明此时已经预留好了线索,周强农脸上说不出是“难逃一死”的紧张,还是“终有一战”的决绝,在犹豫了几秒后,他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般,叹口气道:“好的,还请张检告诉我吧、”
“首先,你想想这泉建董事长舒熠辉他最喜欢炫耀的是什么?你再去看看他名片上印着的头衔里,第一排是什么。”
“这我还没注意……”
周强农一边说,一边翻出上次和解谈判后,泉建那边给他的名片来,他翻了半天,才发现当时陈俊彦给他的都只是泉建公关部的一个联系方式,说到底,他的这些抗争,都没能让舒熠辉对他投入目光。
张睿明看出他的尴尬,将自己手里的舒熠辉镀金名片递了过去,周强农接过来第一眼就看到硕大的一行字中华慈善总工会参事。
“这是……”
张睿明没有卖关子,径直揭开谜底道:“慈善,这就是舒熠辉最喜欢炫耀的东西,你知不知道,我们国家慈善这块是可以免税的,是少数几个免税项目之一,也是数额最大的一块,我查过了,泉建这些年号称每年做了几十亿慈善,去年舒熠辉更是号称国内医院行业慈善第一人……按照我以往办案的经验,一般这样大张旗鼓做的事,十有**都是假的。”
“张检……你意思是泉建他们在慈善捐款这块的税务有问题?”
张睿明叹口气道:“按道理,作为一名法律人,我不该讲这些没用证据证实的事情,但这次的案子非同寻常……我只能说国内大大型企业,特别是像这样的直*销巨头,通过慈善捐款等手段避税、逃税已经可以说是业内共识了,而现在虽然我们没有证据,也不可能真的去着手调查,但是,你要向汤佐放出风声去,就说我们已经掌握了泉建在慈善这块有违法避税的操作,哼,这泉建那边肯定是做贼心虚,到时他们第一反应就是会自我调查,自我怀疑,再加上我这边借着市检名义放出风声,我相信,这就已经足够刺激到这些无耻之徒了。”
听到这里,周强农心里算是对眼前这个男人佩服的五体投地了,张睿明已经将可能出现的情况几乎都做好了准备与计划,这就不由的他再退缩了。周强农点了点头,与张睿明再就具体如何引汤佐入瓮详细规划了一番,直聊到天黑,最后周强农才起身准备告辞。
最后,倒是张睿明在背后叫住了他,郑重的问了这位在这起事件中一直以一名受害者面目出现的父亲,最后一个问题。
“对了,老周,我最后再向你确认一下,你要诚恳的回答我,这将涉及到我们计划的最终实现,你一定要慎重的告诉我。”
周强农被张睿明的严峻神情搞的有点紧张,但他很快就点了点应允道:“当然了,张检,你直说就是。”
此时周强农的略带麻木却又显得诚挚无比的眼神让张睿明想起在津港附一医院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当时这个失魂落魄的父亲找过来时,脸上也就是这样让人只觉得朴素可靠的神情,就像以前老电影中出现的那些刻板的工具人,农民就算勤劳朴实,伪军就是猥琐奸诈,正面人物就是伟光正,每个人的心理与性格都刻在脸上,谁都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样子,人人都把标签贴在脸上。
而现在,周强农脸上就是那张他惯常贴了一辈子的标签他是一名老实朴素的受害人,他是诚实的,可靠的,绝对不会出卖别人。
但张睿明知道这些都是靠不住的,他已经见过太多太多只是“当时是人”的当事人了,而周强农也才在不久前就翻脸出卖过他一次,以怀疑的底色看人,这已经是张睿明作为一名十年公诉经验的检察官的职业习惯,更是他的人生信条。
“老周啊,我只想问你,到目前为止,关于小周阳这一块的事情,你还有什么遗漏的没有?有没有什么还没有告诉我们的?这点很重要,你知道的,我们现在并不是要去故意输掉你的这场民事诉讼,我们激怒泉建集团,去故意让他们感到恐慌失措,也是为了他们在这种激动的情绪下犯错误,露出破绽,你自己也知道的,一审定下来的案子,二审将很难翻。特别是你这种民事侵权案件。所以,不管是从大局考虑,还是从你自身利益来说,我都希望你能和我彻底交底,有什么说什么,因为根据我们的计划,到时只要泉建那边提起反诉,或者是有什么愚蠢举动,那我们就有机会扭转局面,而这个“局面”从具体来说,也包括你这起案子的胜败。所以,我再三希望你,有什么就说出来,千万不要对我隐瞒。”
张睿明的担忧确实是有他的理由,一般有经验的刑事律师和检察官,都明白一个道理:人是一种天生就善于推卸责任的动,而几乎所有的当事人在自己的代理律师第一次交流时都会隐瞒关键的细节,都会在叙述中减轻自己的责任,增加对方的责任。这是让趋利避害的天性,而这种天性,在法庭上,反而会害了当事人自己,比如在强奸、猥亵案件中,那些个号称“只是摸了一下”、“根本没有进去”等等辩解的当事人,很可能检方都已经做完了精斑检验鉴定报告,而他们却还在欺骗自己的辩护律师,导致诉讼策略的误判,最终导致整个案件的败诉。
而张睿明此时也在担心这一点,从目前周强农的叙述来看,关于泉建集团侵犯小周阳名誉权和肖像权的证据上还很不充分,而汤佐又是一名泉建派来的卧底,在辩论中一直故意不作为,导致周家一直处于下风,在这种情形下,张睿明担心对方会在关键时候玩一手“证据突袭”,万一周强农这边有什么隐瞒的地方,那到时将给他的计划带来致命打击,不止是周强农会迅速输掉这场民事诉讼,而张睿明这边扳倒泉建的机会,也将彻底消失。
“张检,我该说的都说了……你放心,我没有什么隐瞒你的。”
周强农几乎没有什么犹豫,他马上向张睿明拍胸脯保证到,张睿明点了点头,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地方还是不太对劲,但他毕竟不是周强农的代理律师,碍于身份他也不好再继续追究,在最后提醒了一番后,挥手与周强农告别。
送走自己的“当事人”,张睿明一下如泄了气般“瘫倒”在办公椅上,他感慨自己总算作为了这大战前的所有布置了,不管是谋划、引援、反间、培训,他在这个自己这辈子所面对的最大案件中,已经做完了自己所能做到一切。骰子已经开始转动,而接下来,就是等着这命运的赌桌上开出结果,看看接下来这一幕大戏的最终结局。
…………
结果比张睿明预想的来的还要早,距离周强农状告泉建集团侵权的民事诉讼第二次开庭还有两天的时间,这天晚上,他难得的抱着妻女在熟睡之中,一阵急促的铃声将张睿明从梦中惊醒。
他迷迷糊糊摸过手机,接通后对方的第一句话就让他瞬间睡意散去。
“张检,怎么办!对方向我提起诉讼了!他们还威胁我!要我赔钱!”
电话那头,周强农的声音显得如同受惊的老马,几乎是哭泣着将这些话说出来,张睿明都能想象到在电话那头,这位中年男人是怎样惊慌失措的样子。
“反诉?嗯……对方到底是怎么和你说的?他们起诉你什么?法院没有受理吧?”
张睿明一下来了精神。这本就是他预想中的结果,“反诉”是在民事诉讼中针对本诉的一种独立的反请求,需要向受理本诉的人民法院提出,并且不能违背有关管辖的规定。其本质意义上,是一种当事人法律地位平等原则的重要体现,是本诉被告所享有的重要权利,是保障本诉被告人民事权益的一项重要制度。
说白了,其实用通俗话语来解释,那就是“既然你敢告我?那我也要告你!”
而泉建集团会因为之前张睿明和周强农所故意泄露的讯息,陷入暴怒而向周家提起反诉,这本身就在张睿明的预想中,可反诉的成立条件是相当苛刻的,在张睿明这些年里,也很少看到反诉请求被法院采纳的情形。这是因为反诉有几点条件:
(一)本诉正在进行中,法庭辩论结束前提出反诉。
(二)反诉不属于其他法院专属管辖,如果反诉属于其他法院专属管辖的,审理本诉的法院因为无权管辖,则反诉不得与本诉合并审理。
(三)反诉能够与本诉适用同一程序。
(四)反诉请求与本诉请求互不相容或其中一个请求为另一个请求的先决问题。
(五)反诉需由被告向本诉原告提起。
而在周家起诉泉建的这起案子中,有个关键的条件应该是无法满足的,那就是“(四)反诉请求与本诉请求互不相容或其中一个请求为另一个请求的先决问题。”张睿明根据已知的信息可以看出,周家对泉建集团的诉讼请求是停止侵权行为并赔偿道歉,而泉建如果想要反诉成功,那么其必须要有与本诉请求互不相容的一个请求,或者是一个本诉请求的先决问题。
讲人话的说法就是如果一方告另一方打人,那么被告方要想提起反诉,那么反诉的请求只能是“不是我打他,实际上是他打我”、或者是“我根本没有打他,在当时,他就已经嗝屁了,我要求确认他当时的死亡证明的时间”等等等等。而回到这起民事案子上,从张睿明的角度来看,周家与泉建根本是单纯的一方侵权另一方的情况,怎么可能会出现以上两种情况之一呢?
他所赌的泉建的报复行动,更多的还是希望泉建这边出手威胁周强农啊、聘请公关公司故意污名化小周阳等等行径,最好是直接对周强农动手,向不久前对自己所做过的一样。可是让张睿明没有想到的是,泉建居然会选择“反诉”这样的法律手段来应对自己的杀招,这完全是令他始料不及的。
泉建这样的巨无霸企业,居然想在法庭上堂堂正正的和周强农决一死战!?
“等一下,等一下……”
“张检怎么办!怎么办?!我哪里还有钱啊!!他们会不会让我坐牢啊!?我不会坐牢吧!?”
张睿明想向周强农问清楚现在的情形,好来理清思绪,可是这位庄稼汉子已经被吓破了胆,张睿明可以想见,他在电话那头是一副如何失魂落魄的模样。
“你先冷静下!听我说!”
在一声大吼后,电话那头总算平息了一些,周强农安静下来,听这位“救世主”接下来的指示。
“你先告诉我,这是他那边对你的警告?还是法院那边的通知?这点很关键,我们一定要搞清楚,性质完全不一样。”
张睿明担心的是法院那边万一已经同意了泉建的反诉请求,那这件事就麻烦了,而如果周强农只是被泉建那边威胁了一下,号称要提起反诉的话,那代表对方已经没招了,反而是好事。
而且,张睿明相信应该是前者,毕竟泉建没有提起反诉的理由。
“张检……我不太懂,但是今天在泉建那个姓陈的副总通知威胁我之后,法院那边还真打了一个电话过来,通知我说对方提起了反诉请求,法院这边会何必审理什么的,还说会有正式的文书通知过来,我搞不懂啊,张检,怎么我们老实人维个权就这么难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第四百零二章 飞流直下的转折
面对电话那头周强农传来的哀泣声,张睿明也是心烦意乱,这时旁边的妻子唐诗翻了个身,叹了口气,他赶紧安慰对面的周强农道:“好了,周大哥,你先不要急,明天我们见面再说,好了,先这样吧……”
“哎,哎,可是……”
张睿明敷衍了两句就挂断了电话,他俯下身去搂了一下妻子肩膀,唐诗一把挣开他的手臂,语气中不无抱怨道:“你现在也有点太过分了吧,这三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张睿明只能连连向妻子抱歉,他一边说,一边轻轻躺下,脑海里却依旧被周强农刚刚的话语所占据,想的还是泉建反诉周家的事,按道理来说,这完全不合情理啊,这周强农诉泉建的侵权请求,是单方面的侵权责任法请求,这根本不存在反诉的空间啊,可为什么泉建会从这方面入手?
这太奇怪了,张睿明原先的预想是泉建会在得知周强农准备从税务角度进攻后,舒熠辉为代表的泉建高层会恼羞成怒,采取像袭击自己那样的过激的、非法行动,而到时铁证如山,那就能找到不错的信息爆点提供给“栀子医生”,而如果泉建的反应并不是被激怒,那也能以税务问题来威胁泉建一番,逼其重新在合理的范围里进行调解,可是没想到的是,泉建居然选择了“反诉”这条路?他们难道想光明正大的在法庭上一决胜负?
张睿明是越想越头疼,他睡也睡不着了,干脆披衣起身,踮起脚尖,放低脚步,像猫一般的悄悄溜出房间,准备到书房里去翻翻资料,看看泉建这边那豪华的法务团队和外包律师们到底出了个什么主意,有哪些进攻点。
他动作已经放的很轻,可还是不小心惊扰了妻子,唐诗在黑暗里猛然坐起身,眼神幽幽的望着张睿明,叹了口气道:“唉,你还是没放弃,对吗?”
张睿明先前已经答应了妻子会从泉建这些个破事里抽身,可事到临头,在周强农跳楼事件发生后,他却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位父亲的人生就这样被毁掉。于是他又重新站了回来,试图继续与泉建拼搏,可是,家人此时就在身后,他却难以回头。
“你说什么呢?不是的呐,明天要报一个材料,我早点起床看看好些,反正睡不着……”
张睿明已经把语气放的很缓了,也尽量用轻松的语气,想试着掩盖过去,可唐诗只是冷冷的回道:“我已经听到你电话里的声音了,没必要骗我,再说,你们院里姓周的有几个?你会叫谁周大哥?”
张睿明见自己的这点小小掩饰都被拆穿,脸上满是不好意思的神情:“老婆,这个我也是没办法,只是替周强农出点意见而已,不碍事的……”
听完张睿明的辩解,唐诗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趟回去继续睡,仍在坐在床上,低着头,一头乱发下面是冷漠的面孔。两人就这样僵持在这里,张睿明是想走却又不能走,呐呐的望着眼前情绪濒临失控的妻子,大气都不敢出。
其实这短暂的对峙也只有几秒,但在张睿明的感官中却像捱过了几个小时,唐诗终于在试着忍耐过后说道:“算了,你把东西搬下去吧,我们分房睡。”
张睿明这下就慌了,两人才合好没两个月呢,这唐诗突然的发难,这明显又是要开始冷战的预兆啊,他吞了一口唾沫,赶紧解释道:“老婆……你别生气,真就是替他们提点建议,不影响的……”
“张睿明,你还在把我当傻子是不是!?你是什么德行我会不知道?你一办案子了那就和疯了一样,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恨不得把你的那些当事人全请回来当老爷一样供起来,我和女儿这些人,你有关心过吗!?你有考虑过你的家人吗!?”
“我……”
回到这日复一日,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争吵议题上来后,张睿明却顿时语塞。即使过了这么久,他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平衡家庭与检察官这份事业之间的关系。过去那一次次失败的尝试让他此时不知如何开口,只是怔怔的站在远处,忍受着妻子的愤怒。
骂了半响后,唐诗也累了,她叹口气道:“算了……不想说了,不然等下把女儿都吵醒了,你把东西搬出去,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管了,随你吧……”
唐诗说完,便转过身去,径自躺下了,只留张睿明站在原地,望着妻子的背影,呆了几秒钟后,他却没选择返身去安慰唐诗,只是一个人落寞的推门出去,再轻轻的将房门合上。
…………
周强农比张睿明想的还要心急,他一大早就给张睿明连发了几条短信,估计这周强农也是没什么文化,发的短信语序都不太通,但其中意思却很明显,那份焦急简直要溢出屏幕了。张睿明回信让他先冷静一下,可他一到市检大门口,就看见这位父亲已经蹲在法警值班室门前,准备来堵自己了。
“张检,你看这该怎么办啊……我这是一晚上没睡着了……”一见张睿明过来了,周强农赶紧搓着手站起身来,一张老脸上满是抑郁。
“张部长,他说是来找你的……”
值班法警明显还对这前不久才从行政大楼上“救”下来的周强农抱有敌意,语气间带着几分不悦。
“好,我知道了”
张睿明只是对法警点了点头,他望了周强农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就领着一脸烦闷的周强农往里面走,他走在前面,周强农走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市检后院走,领路的张睿明一脸阴沉的脸都像是青的,而他身后的周强农,心里急躁的要命,嘴上却又不敢抱怨,都憋的通红了。
两人走到一处树阴下,张睿明猛然就是一回头,眼神定定的望着周强农道:“老周,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有什么还没和我说的情况?”
周强农没想到这个时候了,张睿明还在和他摆着脸问这个,他气不打一处来,没在憋住情绪,对着张睿明就反问道:“张检,你这是什么意思?就是因为你的鬼主意,我现在都被人反诉了!你还在问我有什么没和你说的?我还能有什么没和你说?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我不管你怎么说,反正这次你要为这件事负责,我不会就这么算了啊!”
张睿明听到是又好气又好笑,在遇到问题前,这周大哥是一口一个“张检”,就差没把自己给供起来了,而一遇到问题,周强农先前那副谄媚的嘴脸就立马消失不见,现在居然口口声声的要自己负责!?
按耐心底*火气,张睿明眼皮上翻的望着周强农,语气更加严肃:“你说你被反诉了,法院那边的文书呢?到底是什么缘由反诉的?没理由啊!如果你没有隐瞒什么的话,泉建集团拿什么反诉你呢?你自己有没有做什么过激的行为?”
张睿明的质疑声却只是换来周强农更为激烈的举动,他上前一把抓住张睿明衣领,庄稼把式的力气可不是没时间锻炼,许久没机会动手的检察官所能比拟的,张睿明一下就被他所提起,幸亏两人此时所站的地方是市检检务大楼的后面花园旁,往来的人本就稀少,此时倒也没人注意到此时的冲突。
张睿明心下猛的一懵,他没想到周强农居然敢对自己动手,他被提起离地后才反应过来,当下就是一扭那双铁箍一般卡住自己脖子的手,挣脱出来,然后厉声喝道:“老周!你搞清楚!我是帮你的人!你敢对我动手,信不信又送你去拘留!”
周强农眼睛泛红,毫不退缩道:“你帮我?!就是你出的馊主意害的我现在居然要被告了,到时万一要我赔钱的话,我告诉你,我就找定你了!”
面对这近乎无赖般的言语,张睿明是怒极反笑,但在这种情形下,他还是没有忘记此时这团乱麻般的问题,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他强按心头火气道。
“我不想和你争这些,我就问你,法院那边是怎么和你说的?到底泉建是拿什么起诉你的?”
见张睿明依然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周强农脸上闪过一瞬的愣神,但他很快就答道:“我……怎么搞得清楚那些东西,反正肯定是因为你那破主意,还要我去挑衅对方,我都做好准备了,万一挨顿拳脚,能换我女儿一个公道也就罢了……这下好了啦,人家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人家不来阴的,直接法庭上来告我了,你要我怎么办!?”
周强农试着用脸上的愤怒掩盖心里的心虚,张睿明没怎么接话,只是定定的望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说了,我要看法院的那份文书,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不相信对方真有什么无凭无据的理由可以来起诉你,我要知道实情。”
气氛更加凝固了,两人之间已经彻底僵住,
周强农死死的瞪着张睿明,他过了半响,气急后本想再出手教训一下眼前这害的他人去财也要空的检察官,但张睿明此时神威凛凛,正气凌然,一下令周强农想起不久前才被这市检丢进拘留所的经历,于是,他重重的唾了一口唾沫,头也不回的转身冲出了市检大门。
…………
张睿明站在这初冬的暖阳中,天气如此美好,他心里却是一阵泛寒,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周强农居然连被泉建反诉的缘由都不肯告诉自己,这里面绝对有问题。
他回到办公室,马上便拜托在中院的师姐陆有亮去打听一下情况,很快消息传来,他知道了周强农会如此反常的原因,而这个原因令他无比震惊。
泉建集团反诉周强农并不是没有理由,也不是没有证据的,根据陆有亮那边传来的说法,其实小周阳在世的时候,周强农带着她去过几次泉建集团的宣传大会,同时登台讲诉自己的经历以做宣传。而这些宣传活动,泉建那方坚称是有报酬的,是与周强农这边有所协议的,当时的价格就已经是几千一次的登台了,还附赠几剂免费药方,而从哪种角度来说,泉建都有证据指证,周强农所诉其侵权的事实不成立,双方之间是一种商业行为!
而且,现在泉建不只是反诉其与小周阳父亲之间存在着商业合同关系,同时,泉建还反诉小周阳父亲到处捏造事实,损害泉建集团的名誉,所以,津港泉建自然科学发展公司将以周强农为被告,针对其虚构事实、侵犯名誉权的行为进行反诉!
这些兔起鹘变,令张睿明一下呆坐在那里,连电话那头陆有亮的声音都听的不仔细了。
“师弟?师弟?听到没?”
陆有亮的清亮嗓音让张睿明回过神来,他马上应答道:“哦,哦……嗯,原来是这个情况啊,我刚刚还一直在奇怪,为什么这样一个关系清晰的案子居然会出现反诉的情形,我还以为是弄错了,原来是这个情况啊……”
张睿明语气尽可能的去放平静了,他差点对陆有亮脱口而出,顺势骂周强农对他隐瞒关键信息,误导战略。可他在话即将出口的瞬间反应过来,对面毕竟是一名法官,在她的那个圈子里,说不定就认识审判小周阳这个案子的主审官,自己无心的一句话,要是给主审官一个周强农真是在隐藏关键情节的印象那就不好了,虽然这个案子现在看来是回天乏术,但自己总不能自暴自弃,干这河还没过就拆桥的事来。
“而且啊,我还听说,这个案子里,原告的律师对于这突然出现的反诉情况的回应也很奇怪,那律师居然径自就答应下来,连对反诉的准备时间也不提出要求,开庭就依原先的时间来走,这整个感觉都……怪怪的,对了,睿明啊,这案子与你到底有什么关系啊?”
面对陆有亮善意的询问,张睿明却只能尴尬的答道:“没什么……就是一个远房亲戚,托我问下情况,他和这个有点关联,也是泉建的受害者之一吧……”
张睿明随口扯了个谎,不想将陆有亮牵扯太深。
“哦……这样啊。”听语气来看,陆有亮并没有怎么起疑,她还是站在替这师弟担心的角度上提醒道:“总之,我多说两句吧,我从中院的角度来看,这个案子虽然案值很少,但是牵扯的势力那可不一般啊,这泉建你也应该知道吧?啧啧啧……真是非同小可,我扫了一眼他们的律师团,大正、庆生、法正几大律师所基本都有高手在后面出谋划策,这泉建真是大手笔,根本不在乎诉讼请求那点小钱。我看啊,这是我们津港市发起的对泉建的第一宗民事侵权诉讼,人家这是要打出威风,打出榜样来,要弄死这原告人,好让津港这十多万泉建会员长个教训,不敢再对这公司提起诉讼……”
“嗯……嗯。”
张睿明虚虚应答着,陆有亮说的这些,他早就一清二楚,可此时听来,还是让他头皮发麻。
“总之,我劝你一句,你那个亲戚,如果打算对泉建提起诉讼的话……我建议还是算了,这个案子就是一个例子,难啊……对方是最强阵容,你怎么打,又能拿回多少钱,好自为之吧。”
张睿明和陆有亮不算太熟,两人虽是西大校友,但张睿明也只是调到津港后才在一次难得的校友会上碰到,而且陆有亮是中院老资历,极其爱惜羽毛,两人平素接触不多,也没什么案子上有碰面,张睿明与她最近的一次接触还是在两年前的津港四中毒跑道案上,当时陆有亮是主审法官,整个案子下来,完全不偏不倚,根本没有一点因为师兄妹情谊而留情,张睿明这次会想到联系她,倒也是没有办法之下的无奈之举,毕竟小周阳的这个案子也牵涉到他接下来对泉建公益诉讼的布局,在这种情形下,他冒险拨通了陆有亮的电话。
没想到这位师姐知道是这样一个不违纪的事由后,居然挺热心的,将这些不敏感的情况和张睿明透露下,可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点热心,根本无法让张睿明感到一丝暖意,只听见这位师弟在感谢后,礼节性的约了一下下次一起吃个饭,接着便挂断了电话。
这头张睿明挂完电话,便懊恼的一拳击在木桌上,震得那枚收藏在盒子里的软鸡蛋都是一晃一晃的,差点掉落出来。张睿明眼睛一横,心里把周强农给痛骂了几遍,可他转念想了许久,还是没有解决办法,只能按耐心绪,拨通周强农的号码来。
他知道现在案子已经滑向最危险的境地,基本上是不可能胜诉了,可他还是不愿放弃这最后一点希望,想劝周强农驳回汤佐的决定,不要着急开庭,多拖延一点时间准备也好,可他电话拨通后,在十几秒的忙音后,对方挂断了电话。
张睿明再拨过去时,那边已经是拒接了。
第四百零三章 岿然不动
…………
省检组织召开的全省检察机关工作会议在会议室举行,这次是视频会议,市检大大小小两百多号人人都挤在小礼堂般的大阶梯会议室里。因为是全省会议,领导也要坐在下排参会,于是空出了主席台的一排空位,平时坐在第二排的张睿明,这次也跟着往后移了移,坐在第三排的位置上。
望着那空出来的一排主席台座位,再回头望了望那几个因为没有位置,而挤站在大会议室后排的年轻助理检察官与检务辅助人员,张睿明心里难免感到一阵小小的不适。
今天会议的规格相当之高,学习精神,履行贯彻,每个人都要传达到位,但其中内容倒是大同小异,省检检察长陈武那张颇为板正的脸出现在大屏幕投影仪上,反反复复讲了一些近期的精神指示:“是以巡视整改为契机,将深入推进不作为不担当专项治理和形式主义、官僚主义……”
听着这些个翻来覆去的“狠抓”、“认真贯彻”,张睿明都有点犯困,他往前扫了一眼,陆斌此时坐的笔直,隔几秒就抬头做凝神听讲状,隔几秒又埋头记录笔记,张睿明特意望向他手上的动作,他开始还以为陆斌这副孜孜不倦的好学生模样是装出来的,可当他看到陆斌手里紧紧握住,不住颤动着正奋笔疾书的笔头时,张睿明心下对这位功夫老道的陆检察长是由衷钦佩。
而在陆斌旁边,坐着的正是上次突然杀回市检的常务副检察长高裕民,只见这位军转出身的老干部,正正襟危坐,头高高扬起,如同一座雕像般的紧紧盯着台上的大屏幕,虽然看不到他的面孔,但张睿明也能想象其此时定是一副不拘言笑,钢铁铸就般的面容。
想起不久前,自己还被陆斌误认为和这位高检察长一般,是省里的人马,张睿明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可很快就释然了,毕竟权力的本质在很多时候就意味着合法的伤害权,而这份伤害权用在何时何处,都将带来完全不同的结果,即使自己一直以来都是秉公办事,毫无他意,可是在不同时间,不同人的眼里,很多时候,一个同样的举动,却又是另一番意味了。
张睿明此时倒也没细想这些,他也没和后面张靓她们那几排小年轻一样,偷偷在桌子下面玩手机,他心里还在焦虑最近周强农被泉建集团反诉的事,在中午和中院陆有亮通过电话后,张睿明越发感到头疼。现在泉建那边已经以周强农之前的行径为依据,提起反诉,而周强农现在的态度,估计又是受了汤佐的引诱,开始拒接自己的电话。这一切的剪不断理还乱将只会将这个案子推向败诉的结局。
张睿明想到就是一阵头疼,现在看来,确实如陆有亮所说,自己真的应该早点抽身的,可陆有亮的这些话其余那些关心自己的人又何尝没有说过呢?最开始的时候,父亲就提醒过自己,陆斌也表达过不满,而后妻子唐诗知道后,那更是天天追着这件事在吵,而中间几番波折,有被打击报复过,也有过厚利相诱,舒熠辉曾经许过那么多的钱,那么高的条件,而不久前,陆斌也代替市里,表达过要选调自己去往司法局任副局长的事,这些关键的节点中,只要自己当时点点头,选一个好的时间点让这一切中止,又哪里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呢?
想到这些个错失的脱身机会,张睿明更阴郁起来,他不是一个没有私欲的人,站在正常人的角度来看,在不触犯法律红线的基础上,谁都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工作让日子过的舒服省心,最好再多一点物质上的满足,张睿明又何尝未曾心动过,可过去的成长经历让他的自我实现的需求远高于对财富的需求,相比起通过利益交换来取得这些私利,他更愿意选择去为了公益奋战到底,对得起自己身上的检察官制服。
可是,这该死的周强农,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掩盖了曾经收过泉建宣传费用的事实,这导致这场民事诉讼瞬间局势一边倒的倒向泉建这方,如果这次反诉成立,那么泉建极有可能通过这场诉讼,反而要周强农担起对其公司名誉赔偿,到时不只是周强农败诉,津港市检这边受影响下,也不能再提起对泉建的公益诉讼,整个案子已经走到了死胡同。
张睿明暗骂自己也是不够小心,明明在雅加达的时候,在泉建的工厂里,和那十万人大会上就已经看过小周阳父子了,当时虽然还不知道会有现在这出,可细想一下,当时就应该猜到这周强农应该是收了钱的,不然怎么会那么积极的去舟车劳顿的配合宣传。
而且,最为过分的是周强农至始至终都对自己隐瞒了这一点,导致先前的战略失误,要是知道会有这个把柄在泉建手上,从最开始,张睿明就不会建议周强农这方采取如此激进的诉讼策略,更不会还玩什么激怒泉建来搞“欲扬先抑”了。
张睿明一咬牙,突然想起一部黑泽明经典电影里的阐述:“你们把农民当作什么,以为是菩萨吗?简直笑话,农民最狡猾,要米不给米,要麦又说没有,其实他们都有,什么都有,掀开地板看看,不在地下就在储物室,一定会发现很多东西,米、盐、豆、酒...到山谷深处去看看,有隐蔽的稻田。表面忠厚但最会说谎,不管什么他们都会说谎!一打仗就去杀残兵抢武器,听着,所谓农民最吝啬,最狡猾,懦弱,坏心肠,低能,是杀人鬼。”
这部电影里,七名只是为了一点粮食和道义而接受村民委托守护村庄的武士,最后牺牲了四名武士之后才打退山贼,可换来的只是村民的提防与敌视,最后除了自身道义上的满足外,只余一场空。
张睿明此时就有这种被人出卖后的愤怒敢,想到周强农此时的冷漠态度,他的拳头就不由由就捏紧了一些。
罢了,罢了,一切都随便他们吧,顺其自然吧。
张睿明这样想着,当下收敛起乱飞的思绪,刚准备掏出手机,看看这个案子网络上会不会有什么消息,才低下头去,却觉得右手被人拿笔尖轻轻戳了一下。
没想到这种恶作剧般的动作竟是出自坐在他身旁一侧冷若冰霜的韩语山,张睿明先是一愣神,还不知道这位与自己向来话语不多的副部长是什么意思,突然就听见上面屏幕里传来了检察长陈武的声音。
“……四是增强做好工作的责任感、紧迫感,树牢全院“一盘棋”思想,各部门团结协作、互相支持配合,把各单位的检察工作放在大局中谋划和推进……说的这里啊,我想结合前面的“不作为不担当专项治理”一起来谈一谈,讲讲我们目前全省检务工作中出现的一些不作为的现象……”
本来只是照本宣科的一场视频会,可在巨大的投影屏幕里陈武的这番讲稿之外的话语后掀起了阵阵喧嚣,一位省检的一把手,选在这样的全省会议上讲“不作为”!?这明显是要批人的节奏啊!
张睿明稍一留神,就发现在场的不少有点政治敏感性的检察官都抬起了原本低着的头,等着看这位新上任不久的省检一把手会在这种场合下将矛头对准谁,况且,这样的场景自古就是大型会议中最为吸引眼球的一项。
“……省人民检察院按照上级统一部署,从今年8月开始,开展了不作为不担当问题专项治理三年行动,当时我就讲了要以鲜明的政治立场、高度的责任意识,向不作为不担当宣战,掀起一场“问责风暴”!可是,截至目前,我根据检务督察处上报来的信息看,检察院共跟踪梳理问题线索32件,其中处置不作为不担当的问题线索就有12件!而且,自8月以来,在专项执纪监督检查和日常工作督察中,发现下面一些市检察院,还存在政治敏感性不够,对省检批示完全忽视的现象!”
听到这里,张睿明是背后一片悚然,他马上将目光往前一掠,就看到陆斌虽然在极力掩饰下,只是后背轻轻一耸,笔头也只是停了一下,但还是能看得出整个人明显僵了一下。
可他毕竟是定力极深的老检察长,失态只是一瞬,笔尖在那瞬间的停滞后马上如春风化雪般的在纸本上继续流淌,整个人看上去仍如一块磐石,于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中……
岿然不动。
“……对上级重点要求的线索问题不排查、不处理!?这是什么态度!?这就是庸政懒政!”
屏幕上的陈武气愤异常,指节用力的在桌上敲了几下,这是张睿明第一次看到这位刚上任不久的省检察长如此激动,而且是如此重的语气,他心下已经隐隐猜到陈武此时口中所说的“庸政懒政”值得就是不久前陆斌顶住高裕民的压力,不肯强行推动对泉建立案调查的事,说起来,今天这场狂风暴雨的源头,居然还在自己这里。
虽然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那份向省里提交的报告引起的,而此时陈武的态度也明显是偏向强硬处置的,虽然立场不同,可出于提携之恩,看到被困在狂风暴雨中心的陆斌,张睿明心头还是一阵担忧,不知道这个一贯深沉的老检察长能不能挺的过这场风雨。
“……就这样的对抗上级,不服从管理的态度,如何领导我们检察官?如何走上更高的领导岗位!?我告诉你们,像这样没有敏感性的同志,在下次调整时,想要进步的话,我可以明确说一点,我这里就通不过!”
如果说陈武先前的话语还只是狂风暴雨,那刚刚这段话就无异于落下万钧霹雳了。连张睿明都猛然感到一阵愕然,这已经是明确将问题摆到台面上来了,谁都知道要让陈武点头的,就只有接下来的厅处级干部调整,而在全省7名地级市检察长中,里面陆斌资历与年龄都到了关键的节点,搏一搏,运气好能上去,运气不好,那就必须从津港市检的位置下来。陆斌不像别的地市年轻人,走空一步还能有回转的余地,他这是华山一条道了!陈武现在是要做这拦路虎,而且是掐住了陆斌的死穴,如果陆斌要在下次调整中走上省检的舞台,今天陈武这番话,就等于是已经给他关了门。
可随着张睿明的目光望去,陆斌的背影依旧纹丝不动,看不出起心中的惊涛骇浪,唯一不同的是,这位检察长此时只顾着埋头做笔记,倒是没再抬头望向大屏幕了。
而此时,倒是陆斌身旁的副检察长高裕民头仰的更高了。
屏幕上的陈武在一番痛斥后,喘了口气,喝了口水,回来时语气平和了一些:“考虑到全省检务工作的大局以及对地市检务工作的影响,这位同志……我今天就不点名了啊,但是,我已经让办公室制定了整改清单,我要看到整改后的成绩!……接下来,我们继续谈第5点,这个全省各级检察机关要坚持问题导向,加大执纪问责力度,以问责倒逼履职;要牵住主体责任这个牛鼻子,压实“层层递进”责任体系,加强日常管理监督,持续用力深化治理;要围绕检察主责主业,充分履行法律监督职责,更好地满足人民群众新期待,实现全面从严治党新成效……”
见陈武最后还是没有撕破这最后的一层脸皮,张睿明这紧紧攥着的心总算是落地了,既然没有具体点名,那还代表着问题还有回旋的余地,就看接下来陆斌在处理泉建案上的态度了,是立下军令状,彻底下令严查这津港的直*销巨头,还是根据张圣杰那边保经济的态势,徐图缓兵,这其中,每动一下都是悬崖千仞,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的境地啊。
张睿明这下也突然理解了陆斌先前的那种态度,站在他的角度上来看,这个案子完全就是一个火药库,不管怎么做,前进后退,都是玩火**,怎么选都将是万丈深渊,实在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脱身的事啊。
想到这,张睿明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可他想着想着,又突然觉得好笑,在现在这情况下,人家陆检再差也就是一个去省里做一个副厅级调研员,而要是泉建回过味来,收拾自己了,到时自己那就不是能够轻易脱身的了。参考上次南回柱的案子,被调离津港,到偏远县市检察院去,那已经可以说是烧了高香了。
张睿明心下一片黯然,接下来陈武的话语他也没再怎么听,过了一个多小时,省里的视频会结束,检察长秘书宣布市检领导会留下来继续开会,其余检察官们都各自散会后,全场除几位领导班子成员外的检察官都径自散去,张睿明走在后面,他本以为考虑到刚刚的事情,陆斌会特意叫他留下来问问情况,可是没想到的是,出现在他视野里的至始至终都是陆斌的沉默背影。
…………
接下来这段时间,彻底放下后的张睿明反而过的比想象中的还要纠结,他迟迟无法联系上周强农,而也不知道案子接下来的进程,陆斌在上次的视频会议后,却仍然不为所动,迟迟没有就这起案子召集第八检察部研讨商谈,甚至连舒熠辉秘书处那边都没有再继续给出答复。对于这样决定张睿明未来命运的一场案子,他却仿佛变成了一个旁观者,一个幽灵。
泉建那边已经将他这个威胁通过一系列动作排查掉,张睿明难以掀起波澜,而市检这边,陆斌也迟迟没有启用他的意思,就连一直以来,都视他为救命稻草的周强农,在上次“诱敌深入”失败后,更是再无联系。
张睿明被瓮在看不见外界的锅盖中,明明火急火燎的已经快要煮熟,却连一点外界的动静都难以察觉。
这天下班的路上,他坐在出租车上,又随手试探性的拨打周强农的电话,那边这次传来的不再是被设黑名单后的忙音,让他没想到的是,电话那头居然是传来“该号码为空号的”提示音。
张睿明隐隐感觉有些不太对,按日子推算,周强农诉泉建民事侵权案的庭审应该都结束有一段时间了,这起走简易程序的民事诉讼应该都出结果了,而现在周强农电话停机,是否代表着他已经没有使用这个号码,离开津港了呢?
张睿明越想越急,他赶紧又翻出周强农的代理律师汤佐的号码来,虽然百般不愿,但他还是拨通了汤佐的号码。
幸运的是,汤佐这边倒没有像之前一样拒接他的电话,在响了几声后,那边传来一个鸭公般的嗓音。
“那位?”
张睿明一时有点不知道怎么介绍,他和汤佐算是你来我往的斗了几次了,根本算不上朋友,此时自报身份,怕是都会被对方直接挂掉。
他想了一下,干脆编了一个谎道:“咳,咳……我是那个,那个“时代之声”的记者,我姓叶,我有事想采访您一下……”
第四百零四章 可怜父母心
张睿明极力掩饰后的声线听起来颇为沙哑,连汤佐一时间都没有听出来。
“哦……你们是哪里的记者?还有,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我的电话?”
听到这,张睿明灵机一动道:“我们是“时代之声”的记者,您的电话还是泉建公关部那边给我们的……我就是想做个先导采访,请问一下……这个周强农诉泉建集团的侵权案判下来没有?最后是怎么判的?”
“他们公关部那边没告诉你吗?”汤佐这突然而来的一个反问,让张睿明措手不及,他突然想起汤佐毕竟还是周强农的代理律师,自己这样转换立场来问,确实显得有点奇怪,好在汤佐自己也没有太过细究,他径直答道:“……判是判下来了,泉建赢了啊,这还有什么好问的,有什么你们自己去问你们公司法务吧。”
说到这,汤佐就准备挂断电话,张睿明在一愣神后,继续问道:“哦,哦,最后问一下,这个原告周强农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会不会打二审……”
那边汤佐懒得夹缠,径自挂断了电话,张睿明放下手机,心下一阵强烈的挫败感袭来。
输了……最后还是输了。
这个结果虽然在意料之中,但还是令他一阵头疼,既然泉建已经解决掉了周强农,那么现在这一切被自己那场调查所挑起的问题,都如同一阵泡沫散去,这个百亿规模的巨人,依然屹立在津港的上空,俯视着自己这群失败者,而自己和周强农,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只不过是一些扰人的蝇虫,根本伤不了其分毫。
周家会怎么样?以后会怎么样?张睿明摇了摇头,这一切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这案子本就是“他人的战争”,自己从头到尾连公益诉讼都无法推动起来,现在旁观着一个家庭的覆灭,也是最正常的结局。
而且,周强农最后一次出现在市检时,那番对张睿明的咆哮,让这位脾气本就不好的检察官也是格外愤然,这本就因为他自己不肯坦白而输掉的官司,没有交代清楚他与泉建的合同关系,还有利益往来,这样看的话,现在判下来的结果,倒也正常,何况,这周强农到最后,居然想着的是责怪张睿明,责怪那些个想要帮助他的人,这怎么还能让人同情。
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去再介入的理由,可张睿明心里仍然感到一阵凄凉,不止是为周强农,更是为自己这些日子的调查,他本想靠在这车后背上睡一下,可却怎么也安心不了,小周阳的那张宣传照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让他揪心。
到了家门口,即将可以看到女儿的期待让他心情好了一些,他手按在门口还没推开,却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张家厚重的木门突然往外一开,张睿明差点被撞到头,他往后一躲,却还是被里面突然冲出来的一个人影撞了个满怀。
他被来人的头顶撞到了下巴,疼的他一下眼睛都一下睁不开,抬眼一看,来人竟是自己的老婆唐诗。
“唉哟~搞什么啊?”
唐诗应该也被撞的不轻,可她完全像没事人一样,都不顾揉揉自己的头顶,抓着张睿明的衬衣,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萱萱!萱萱没看到人了!”
张睿明只觉得脑海里“嗡”的一下泛起强烈的耳鸣,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他赶紧盯着妻子道:“什么!?你说清楚点!?女儿在哪里?”
见自家男人在眼前,唐诗一下哭出声来,两滴豆大的泪珠瞬间蹦出唐诗的眼颊,接着泪水便汹涌而出。
“她……她老师刚刚来电话,说已经被接走了……呜,就是我前面看萱萱到点了今天还没坐校车回家,我就觉得奇怪,打电话给那黄老师,她说萱萱之前就已经走了,她说是有一个家里人来接,本来想和我们家长确认,然后我又在里面收拾家务嘛,电话都没开机,萱萱就一溜烟不见了……哎呀,我边走边说,你来开车。”
唐诗哭的根本说不清话语,张睿明迷迷糊糊听了一个大概意思,女儿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的回家,而是被不知道什么人给接走了,只是一把将她的车钥匙塞到张睿明手里,一边领着张睿明小跑着往车库赶。
张睿明也不??拢?得牛??先ヒ槐呃?踩槐呤宰湃闷拮永渚玻?绞钦飧鍪焙颍?驮讲荒艿瓜拢??撬?饧依镂t坏哪腥说沽耍?蔷透?坏昧恕?/p>
“没事,没事,女儿可能只是出去玩了,没有别的问题的,萱萱这么聪明,这么懂事,哪里可能会有什么危险,你放心,我们先去学校还是?”
丈夫的安慰并没有让唐诗好过多少,她一边啜泣,一边答道:“学校那边,她们老师已经在沿途找了,我刚刚在家长群里问了一圈,平时跟萱萱玩的比较好的孩子告诉我一个地方,说萱萱可能在那里,我们先去那边吧。”
…………
一路上,唐诗的情绪都接近抓狂,她的眼泪就一直没停过,脸上红筋一跳一跳,衬着婆娑泪眼,看的张睿明更是难受。她一边责怪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开机,一边哭着不停的拨打电话,到处问人女儿的去向。
张睿明此时也濒临奔溃,他双手紧紧的握住方向盘,不断提醒自己,不能让自己失控,他一边开,心里却暗暗升起一个极其恐怖的念头来。
听萱萱的班主任黄老师的陈诉,当时放学坐班车时,萱萱说好像有一个人来接她,然后这黄老师转身到旁边给唐诗打电话的时候,回头萱萱就不见了,这其中听起来就有问题。
张睿明埋头市检工作,唐诗也在家积极准备应聘的事,平时负责接送女儿的张擎苍最近更是忙于他的度假山庄的事情上去了,所以萱萱这段时间都是自己坐校车往返。才出现这一幕,可既然张家人都在各忙各的,那这个萱萱口中出来接她的会是谁!?
此时正是津港下班的高峰期,冬天这座沿海城市的夜来的特别的早,现在才不过六点多,阴阴测测的夜色就笼罩了这座繁华的大都市,张睿明心里是一阵恐惧袭来,他不得不承认,这件事如果往最坏的可能性上靠,那有一个人是最为危险的嫌疑。
周强农!
想到这个名字,张睿明现在就是一阵恶寒袭来,这个丧失一切的男人,不久前还因为自己的布置而爬上市检大楼寻死觅活,现在他已经宣告败诉,原本打算向泉建讨回公道的他反而要背负上一笔这样的名誉赔偿金,这怎么能让这莽撞的庄稼汉子服气!?
而他在走投无路,困兽犹斗之下,再被那汤佐怂恿一下,很可能就将自己当作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而逼急跳墙之下,会不会是周强农他将女儿劫走了!?
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张睿明头上就密密麻麻沁出几滴冷汗,他背后也瞬间湿透。这就不是原本一点小孩子贪玩,没回家的小事了,要真是如此,那萱萱很可能有生命危险,万一这周强农丧心病狂,说不定女儿现在已经……
呲呲~的锐声响起,张睿明猛打了一把方向,旁边唐诗都被甩离了座位,他所驾驶的车子猛的一下往右转一把,这才躲过旁边车道上一辆正常行驶的suv。
唐诗的崩溃心境也被这突然而来的险情给打断了一下,她转头抱怨道:“你能不能开车稳一点,不要走神!我就是知道自己情绪开不了车,你怎么也这样啊……你可要顶住,女儿还在等我们过去呢!”
张睿明忙不迭的点了点头,上嘴唇重重的咬了一下下嘴唇,唇间的剧痛让他冷静了一点,他给自己安慰道:没事,没事,女儿应该就是贪玩出去了一下而以,没事的……
不管这样的心理安慰有没有用,张睿明都不打算将这个可怕的推论告诉妻子,现在唐诗已经濒临崩溃,要是再吓她一下,唐诗可能就直接晕过去了。
张睿明咬牙往前开,幸而很快就找到了这个女儿同学口中,萱萱经常出没的地方,这里是津港的植物园,此处本来就是极其偏僻的所在,此时已经到了晚上,稀稀拉拉的游客都在往外走,很少看见人进去。张睿明和唐诗两人匆忙停好车,小跑着就赶到门口,问工作人员刚刚有没有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进去,可此时正是初冬时分,植物园内寒风萧瑟,本就是淡季,几个不负责的工作人员都是在门口值班室关起门睡觉,这下吵醒后,得到的只是其不耐烦的答复:“没注意什么人勒,我们这又不收门票了,都是自己进进出出的,你们有什么自己进去找就是了,我们不负责的哦!”
此时有求于人,张睿明也没时间与这几个人扯皮,他强自打起笑脸,从口袋中掏出检察证来,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我是市检察院的检察官,我女儿今天下午走失了,她同学说她平时都喜欢一个人来这里玩,能不能帮帮忙,帮我们找一下?”
那一脸不耐的植物园管理人员看了一眼张睿明的证件,他“啧”了一下,语气还是好了一些,但意思还是一样:“这个我们也帮不了你,我们有我们的职责,我们要驻点滴,你要找,还是自己找吧,实在不行,你报警找嘛!”
说完,那人就要关这值班室的小窗,不与张睿明夹缠,可这心急火燎的父亲一手按住,从缝隙中最后恳求道:“求您帮帮忙!实在不行让我们看看监控也好啊!”
“监控……这监控早就坏了噢,你要看也不是在我们这看,你要到市政那里去,这和我们没关系。”
说完,啪的一声,这园区管理员就把小窗也关了,躲在值班室里吹空调看电视,对外面这些是是非非不屑一顾。
唐诗正是在火头上,一巴掌就拍在了这冷漠无情的园区值班室门上,她将这些市政的蠹虫痛骂了两句,就被张睿明拦了下来。
“骂这些人也没用,他们这些事业单位的就这样,不会管事的,我们还是自己往里面找找看吧,实在不行我到这边公安分局找找熟人,看能不能请派出所的过来帮帮忙,总之,我们还是自己先找吧。”
张睿明说完便拉着妻子往园区里面走去,两人心里焦急,一边走一边喊,找了几百米,发觉效果太差,张睿明望着这硕大的园区,对唐诗道:“这里是好多年前建的老公园了,有南北两个门,离市区很偏,大概规划是围着这尘落湖建的一个圆形,我们两干脆分头行事,从这南门开始,沿着这湖两边分开去找,中间也不会落下什么,到时在那边北门汇合,中间发现萱萱马上打电话……”
唐诗心系女儿,没得张睿明说完,就快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看着妻子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张睿明心下一阵担忧,隔了十几米,在背后喊住了唐诗。
“?g!”
唐诗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空洞,不知道他此时叫住自己又有什么事。
“你自己好一点啊!注意安全,没事的哈!”
张睿明善意的提醒现在对唐诗来说,那是完全听不见的废话,她马上转头,小跑着沿她的路线找了过去,空余担忧妻女的丈夫怔怔出神。
望着妻子奚怜的背影,张睿明心下一阵苍凉,自己作为一个男人,这些年实在是没能照顾好这家庭最重要的两个人,自己到底这一天天的在忙些什么!?
他心下的难受简直要淹没他,要是女儿真有个三长两短,张睿明的人生也就崩塌了,他此时吞着心头的苦水,返身一边喊话,一边往这植物园深处走去。
一路上,他都在分析着女儿可能面对的总总情形,最好的结局就是在这里找到萱萱,可是从常理来推论,萱萱并不是一个贪玩的女孩子,很少会因为游玩什么而不回家,特别还是一个人。而刚刚唐诗那边又发了消息了,萱萱的几个同学都说女儿最近情绪不太好,在学校和人家已经争吵过几次,这对张睿明来说倒是一个好消息,如果这同学说的是真的话,那萱萱应该是心情不好不想太早回家,一个人躲在这里。而在张睿明现在看来,只要不是被周强农给劫走,那什么都好说。他又想到萱萱此时正处于人生成长的第一个反叛敏感期,会有这些个情绪波动倒很正常,独自出来散心,倒还真是很可能的事。
对!一定是这样的!
张睿明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这样一想,他心情倒好了不少,可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往前一路搜寻过去,不断呼唤女儿的名字,回答他的依旧只有阵阵蛙鸣,和听不出的鸟叫,在这影影绰绰的诺大公园里,显得格外冷清。
他打开手机上的电筒功能,一路尽往小路找去,就是担心女儿心里生气,故意不让做父母的找到。可张睿明举着通亮的手机光芒,找了一段路,除了惹来被照射到脸的行人厌恶,还有惊起几对躲在小树林的野鸳鸯,他根本没看到萱萱的踪影。
前方不远处已经能看到这植物园的北门出口了,张睿明心下越发紧张起来,他不得不承认,女儿很可能不在这里。要是萱萱不在这里,那她……张睿明不敢往坏了想,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周强农劫走女儿的可能性在不断升高,萱萱真的有可能遇到了生命危险!
这时,一阵强光袭来,一个人影举着手机电筒走向自己,张睿明挡住那耀眼的光芒,不用看都猜到,是妻子已经快速找完了她那边半个植物园,此时已经找到了张睿明这边来了。
“怎么样!?”唐诗语气透着焦急,她走近张睿明,看到丈夫脸上是无奈神色,她原本还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睛顿时黯淡下去。
“怎么办!怎么办!?”
唐诗急的在原地转圈,她根本都无法停下脚步,张睿明脸色铁青,他想了下,决定还是跟妻子坦白,告诉唐诗女儿有可能被周强农给劫走的这个恐怖事实。
“老婆,你听我说……你先答应我,我说什么后,你先不要激动……”
望着张睿明突然郑重起来的口吻,唐诗瞬即就明白了张睿明一定掌握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坏消息,她这下顿时停下动作,眼神怔怔的望着自己的丈夫,用张睿明难以拒绝的严厉口吻道:“有什么你快说啊!我现在只想救女儿,你快说!”
张睿明还想让妻子做好心理准备,不要一下晕了过去,可此时唐诗的眼神已经想要吃了自己,根本听不进那些让她做好准备的话语,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有一个可能,我只是说可能哈,这个……啧。”张睿明咬了咬牙,头疼的往上摇了半圈,他实在是有点说不出口,要是唐诗知道是因为自己要办的这该死的公益诉讼案子引来的绑架案,要是女儿真有点事,那这个家就彻底没了,唐诗一定会和自己离婚!
第四百零五章 柔软角落
妻子却没给张睿明犹豫的机会,她上前一把扯住张睿明的衣袖,表情凶恶到要喷出火一般。
“你快讲!到底我们女儿去哪里了!?”
张睿明忍住心底的颤抖与恐惧,用微微颤栗的声音道:“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我们萱萱被那个该死的周强农……给绑了过去了?”
唐诗的眼睛在瞬间圆睁到了极限,这双原本清丽的美目中,瞳孔变为母豹般的狠利。
“你说什么!?你是说和泉建打官司的那个姓周的,他把我们女儿给绑架了?”
“不是……我也不是很确定,我就是在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因为那周强农他上次就因为对我的误解爬过我们市检的顶楼了,我担心这次他又冲着我来……所以……”
张睿明的声音低沉的连他自己都有些听不清楚,他低着头不敢直视妻子的目光,恐怖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迅速蔓延,虽然唐诗此时一言不发,但他已经隐隐感受到面前唐诗那仿佛要择人而噬的强大攻击性。
“张睿明,我现在不想再和你翻你工作上的这些破事,你最好保佑我们女儿这次能平安无事,不然,我保证你下辈子不会有好日子过!”
说这话时,唐诗手扯住他衣领的手指夹已经深深的卡进他的皮肤里,疼的张睿明倒吸了一口冷气,可别说妻子现在只是稍微发泄一下心里的郁愤,就是此时唐诗给他来几下重的,张睿明都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
他揪着一张苦脸,手试着搭在唐诗肩上去安抚这濒临崩溃的母亲,可唐诗直接一把重重的甩开了他的手,张睿明苦着表情,安慰道:“你先不要急,不一定会到那个地步,我马上报警,然后再发动朋友帮帮忙,尽快找到女儿。”
张睿明一边说,一边拨打起一个号码来,“喂,你好,我是津港市检察院的……”
报警的时候,唐诗在旁凝神听着,没等张睿明挂完电话,她就催促着说道:“你赶紧再找找人啊!这时候越多越好啊!”
张睿明略一点头,然后又将手机举到耳边,呼叫电话时,他目光游离的扫向远方,在嘟嘟两声后,那边电话接通了。
“噢?张检?有什么指示?”
“是这样,陈局长,打扰了,这个……”
唐诗听到张睿明的语气,知道丈夫此时找的估计就是那位西江分局的局长陈捷,可张睿明脸上原本四处游弋的目光突然定定的望向一处,然后整个人神情都猛然变了。
“……陈局,你等一下,我晚点再给你打过来。”
唐诗不知道丈夫为什么突然挂断电话,她刚想出声,却被张睿明用手指向一个地方。
“你看那边……”
两人所处的位置,正是植物园北门旁的一个凉亭,地势稍高,目光四巡之下,能越过园区的围墙,看到外处。唐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是一片圆月笼罩下的岸堤,这里地处津港市的西北部城郊位置,靠近荆沙河的入海口,沿着河水一带,市政修了一路的风光带,中间零零散散点缀的小公园小广场,倒是一个晚上小年轻们玩玩滑板,放放无人机,小情侣偷偷聚会的好去处,而张睿明目光所投射的位置,正是这植物园外的一条靓丽的沿河景观带。
“怎么?那不就是一条风光带吗?”
唐诗觉得张睿明的反应有点过于激动了,这普普通通的一条河岸景观,不都是沿途都有的吗?而且这大冷天的,萱萱怎么可能一个人跑到那种偏僻无人的地方去?
可张睿明神情却颇为郑重,并没有随手一指的意思,“不是,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地方很眼熟?”
“眼熟?”
唐诗疑惑的再次把目光投射到那河堤上,可看了几秒,她没看出什么异样来,她脑袋里今天又受了太多惊吓,此时根本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去回想什么。
见妻子毫无所觉的样子,张睿明语气中透着一丝兴奋道:“你看那里,那不是我们一家人上次一起“吃刀”的地方吗?”
…………
“吃刀”在津港话里,是吃刀鱼的意思,这样价值金贵的珍馐,可不是每个普通家庭都能吃得起的,近几年,环境恶化,江刀堪比黄金,全国每年长江捕刀鱼的证一般只发29张。而张睿明上一次吃刀的记忆还是停留在一年前父亲带着全家人在那沿河风光带的小店铺里的场景。
那天是张睿明刚刚从东江市办完南江集团案回到津港,难得团聚的一家人在张擎苍的吆喝下一同来到了这附近的一家小店,当时那鲜美通玄的“江刀”滋味对张睿明来说,已经是遥远缥缈的回忆了,倒是当时一家人难得的团聚时光,温情的一幕幕倒是经常在他脑海里回想起来,更是支撑着他走到现在的动力。
他还记得怀里抱着女儿,对着圆月咏诗的场景,还记的鲜美的鱼脂弹牙香滑,害的萱萱吃的太急,一口咬到舌头的窘样。而此时,那份美好的记忆因为此情此景,又在他脑海里生动起来。
萱萱会不会也是追着这份回忆,一个人去到了那片河岸风光带上了呢?
两人想到便行动,快步穿过植物园的北门,往那片河堤小跑而去,沿途一番呼喊,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加之又是一片最为偏僻的河堤岸段,出了稀稀散散几个夜归人,根本看不到一个身影。张睿明和妻子是一边呼喊一边往深处找,就在两人快要放弃的时候,张睿明眼睛一尖,突然发现旁边不远处堤坝矮处的草丛动了动。
他往那边走两步,试探性的俯身往下面一望,他这下突然就喜出望外的看到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子正蜷缩在台阶上,低着头一个人坐在那里,是一个独自待着的小女孩,那姑娘只是回头看了张睿明一眼,整个头就越发埋的更低了。
张睿明这下激动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可心底却是说不出的喜悦,这个躲在这堤坝栏杆下方的小姑娘就是他和唐诗快要找疯了的萱萱。两人这下赶紧围了上去,一时间都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萱萱……你……唉,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呢?你不知道我们刚刚找你找的有多急……”
见终于找到女儿,张睿明心里的重担总算放了下来,他一脸怜惜的蹲下身子,手按在女儿肩上,无比感叹道此时的珍贵。可萱萱却毫不给她面子,他这搭在肩上的手刚放上去,就被萱萱一把甩开,接着就是这小女孩的气话。
“我不要你管,你们让我一个人待在这挺好的!”
这一路奔走寻找的压抑与苦痛,让唐诗差点濒临绝望,可找到人后,女儿居然还是这样的一个态度,在萱萱甩掉张睿明手的这一瞬,让唐诗的戾气彻底的爆发出来。
“张瑾萱!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自己这样一个人出来就很酷!?你有没有考虑过安不安全?有没有想过我们爸爸妈妈有多担心!?你还蹲在这干什么!?赶紧和我回去!”
她在家里本就是说一不二的“虎妈”做派,哪里碰到过萱萱这么反叛的时候,这下气的马上就抓住女儿训道,可萱萱只是抬头狠狠的白了她一眼,完全不理唐诗的咆哮。
唐诗气势汹汹,本想好好教训一下萱萱,可见女儿竟对她来了个两不理睬,这下更是脸色一变,上前就准备一把将其拖起来。
跟在一旁的张睿明看出萱萱现在也是一肚子委屈,知道来硬的不行,只会让情况更加失控,他上前两步一把拉开准备来硬的唐诗。将女儿护在身后。
“你先等一下,情况还没搞清楚,你先不要急着逼她嘛……”
唐诗本就在气头上,自己老公居然还在旁边扯架,这下对着张睿明就是一顿喷:“你干什么!?我还没训她呢,你就急着来护!?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你平时总是在和稀泥,你知道你女儿现在有多顽劣了吗?你问问她,这学期我都被她们黄老师叫过去三次了,每次都是因为她打人,你还以为你女儿在学校多乖!?你平时不管就算了,现在我一要管你就在后面扯,这难怪家里搞不好!你要管,那你管好了!”
唐诗这一路找的人是状若疯狂,可没想到到了眼前,萱萱居然是这样的态度,加上旁边张睿明的维护让她更是不爽,一下只觉得心冷,脸上的温煦神情也一下转为凶戾的神情,这些干脆双手抱胸,冷冷的杵在那里。
倒是旁边张睿明先服了个软,看到唐诗这下没办法和女儿沟通,将她轻轻拉到一边,悄声说道:“这姑娘肯定心里受了什么委屈,你要不先回避一下,我来和她慢慢说?你放心,我家这丫头我最懂,你天天管着她,她这个对你说不了真心话,你先等我下,我和她聊聊。”
虽然知道老公说的基本上是实情,可唐诗心里还是难受,她望了一旁蹲在台阶上的女儿,只能噙着眼泪退到一旁,看着张睿明靠了过去,也不管地上脏不脏,就挨着萱萱坐了下来。
虽然从小,萱萱就跟张睿明贴心,可此时他也没个头绪,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一向乖巧的女儿突然就这么一个人跑出来,这让他也感到棘手。只能试着开了个头道。
“丫头,怎么啦,今天一个人出来干什么啊?你吃饭没?想吃什么?你喜欢吃的披萨怎么样?我带你去啊。”
张睿明试着从别的这些个话题入手,先把女儿肚子里的馋虫勾出来,可萱萱完全不给他回应,只是把头深深的埋下去,完全毫不理会旁边焦急的父母。
“萱萱,到时就点你喜欢吃的芝士大虾怎么样?!现在已经八点了哦,再晚就关门啦。”
河风吹拂,萱萱依旧毫不理会张睿明的引诱,此时对岸华灯初上,耀眼的霓虹将河水映照成画师手里的画盘,张睿明叹了口气,倒一下能理解女儿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地方躲着了,此时天高气阔,望着远方的点点灯火,想象着他人的幸福,倒真能给人自怜自伤的抚慰。
既然不想说话,那就不说话吧。
张睿明大刺刺的往后靠了靠,陪着女儿吹着河风,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除了背后不远处妻子那责怪自己还不快点搞定,“如芒在背”的犀利目光,此情此景,倒还真让张睿明愿意多待一段。
三人间沉默了半响,张睿明突然开始自顾自的说起话来。
“今天过来路上,因为担心你的安全,你妈开车太急了,差点撞到一台货车,幸亏我往旁边扯了一把方向,不然的话,当时我和你妈可能就都没了……”
张睿明这番将主角换成唐诗的感叹虽然没引起萱萱的回应,可他已经察觉到女儿其实是听了进去的,他甚至能看到女儿那埋在膝间的小脑袋上,竖起了两只可爱的小耳朵。
“……哎,我现在想想,其实我是一点都不怕,我和你妈过的什么样,其实都无所谓,唯一怕的,还是留你一个人在这世界上……那可怎么办啊?你还这么小,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坐在这种地方,我想想就……哎,不敢想了,你别看你妈刚刚凶你,其实啊,她这一路过来都是哭过来的,没有哪个做父母的,能忍受自己家小孩一个人在这世上挣扎,我……”
张睿明说到后面,是越说越动情,他语气有些哽咽,萱萱这时也忍不住了,她抬起小脑袋,语气中透着一丝焦急道:“那……刚刚你们没事吧?没撞到吧?”
就像张睿明说的,同样,也没有哪个小孩会不担心父母的安危,刚刚这番惊险的阐述,让萱萱暂时放下了心里的防线,她略显焦急的说道,仿佛真的担心因为自己的任性,结果错失了自己的双亲。
“如果危险,那你们自己注意安全,冷静冷静,不要找我啊,我又不会有事……”
张睿明苦笑一下,一只手顺势揽过女儿,爱惜的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哪有这么容易冷静下来,我的小公举啊,你可是这家里最重要的人了,没了你,我和你妈是真的也不活了。”
萱萱这下没有反抗,在张睿明的怀里略带赌气的说道:“你我还相信……哼,她啊?我就不信了,她反正一直都只会凶我,说我不够好,万一我不见了,那她刚好可以再和你生一个听话点的啦。反正我不好……哼。”
张睿明给萱萱柔滑的小脸蛋上捏了一下,“你是不知道你妈妈有多在乎你,刚刚她啊,为了找你,从那植物园南门一路跑过来,一路上摔了几跤,脸上都被树枝划了印子,你知道你家这个老公主有多爱美吧。可是她刚刚摔了就马上爬起来,一声不吭的就往前找你,头发乱了也不拢一下的,脸上血污都来不及擦,是不是很神奇?”
“真的吗?”萱萱一边说,一边从张睿明的怀里扭过头去,偷偷张望着几米外的唐诗,想看看她是不是真摔倒了,刚好她的眼睛同唐诗四目相对,吓得萱萱赶紧回过头来。
虽然唐诗一直都是虎妈,刚刚见面第一句就是凶她,可萱萱心里今天真有些内疚,父亲说的没错,妈妈脸上现在还有划破的血印。
“好了,你和我说实话,今天为什么会突然骗黄老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张睿明没有错失此刻好不容易调好的氛围,柔声对女儿问道。萱萱的答案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反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爸,我想先问你。你是不是真的专门打那些富人的官司?”
“什么富人的官司……”张睿明脸上一阵愕然,可他结合上次唐诗口中,萱萱在学校被一些富商子弟欺负的情况,这下张睿明马上反应过来,萱萱应该问的是“自己是不是经常打那些针对富人的官司”。
“……哦,你其实想问我是不是只打针对那些富商、老板的官司?对吧?”
萱萱脸上扫过一阵阴霾,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爸爸是检察官,这个对你解释起来还比较复杂,你只要知道爸爸是惩罚那些坏人的人就是了,和警察叔叔差不多,你记得这个就好了。”
萱萱似懂非懂的点了点,接着她又犹豫着问道:“那……爸爸,你和那些有钱人打官司,你不是为了找他们要钱吧?”
果然,萱萱估计是受了别的小孩的笑话与攻击,难怪会这样失落,想找自己来求证。
想到这,张睿明苦笑一下,突然认真的解释道:“当然不会啦,爸爸是好人,爸爸是为了国家去惩罚这些坏人的,你现在还小,大了就知道爸爸这种公益诉讼起诉人,是为了社会所有人的好,而站出来,收拾那些坏的有钱人,更不是为了贪他们的钱……爸爸以一切,向你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