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我为人人,何人为我?
“……明白,我也是这个想法。”
“那就好……还有,老板还有一个想法,这个案子牵连甚广,影响太大,怕盲目扩大打击目标会引起干部群众不必要的恐慌,我们希望,这件事就以法院判决为主吧,不要再牵连别的……一些部门了,这个你明白吗?”
张睿明心里隐隐猜到,这才是曹长清这次找自己过来的主要目的,但别人求你担这样有风险的事,那就必须先保护好自己,起码讲清是谁求谁,此时聊到如此敏感的事项,张睿明必须摆出一脸疑惑的神情,低声道:“秘书长,我不太明白……”
“啧……”曹长清看了一眼四周,俯身靠近些,低声道:“张检聪明人,现在公诉这块的对象也很明确,我们意思很简单,就是追究的这个范围不要太广了,现在这样就很好……”
张睿明心里骂了一句,但自保是人类的天性,何况现在人家风头正盛,气势如虹,你一个小小检察官难道能螳臂当车?而且,如果不是张圣杰的鼎力支持,这个案子在之前的争斗中早就被摆平好几次了。
他只能点了点头。
曹长清见张睿明点头,喜笑颜开道:“好!其实也就这两件事要交代,张检不错,果然懂政治,讲规矩,不错,不错……”
“其实,我也有事情请秘书长这边想想办法。”
张睿明却没那么轻松,他犹豫一下,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曹长清意味深长的看了张睿明一眼,没想到这年轻同志也不能免俗,想借着这次机会,准备挪动一下?
“哦,张检……是想动一动?”
见曹长清误会自己图私利,张睿明赶紧摆摆手道:“不……不是我个人的事,还是关于这个案子的事,我们检方在最开始就委托津港大学司法鉴定中心做了份关于荆沙河污染情况的鉴定,但是一直没有出来,结果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是市里某位领导把这份报告取走了。而现在我们这个案子即将再次开庭,庭审时将很需要这份关键的证据……”
“什么报告?”
“就是从津港水务集团提取的荆沙河水质样本。”
“哦……这样啊,这份报告是很关键啊。”
曹长清神色有些变化,张睿明却没注意到,他还以为是这位秘书长此时的沉吟是在考虑如何帮忙,他沉思半响,决定坦诚道。
“秘书长,我估计这份报告很可能就在蒲市长他们手上。”
曹长清奇道:“蒲副市长?他拿这个干什么?”
“他不是一直不支持我们对津药化工提起诉讼嘛,我以为就……当然,我相信蒲市长也不是出于私心,他是考虑如何保住我们津港的经济增长……”
曹长清却一下笑了起来。
“不,我不是问这个,我意思是说蒲副市长并没有拿你说的这份报告。”
张睿明以为自己听错了,曹长清怎么如此肯定不是蒲任,那会是谁?他原
本以为蒲任拿走这份报告,就是为了阻拦市检这边的公诉,但现在看来,既然不是蒲任。那就有机会追回这份关键证据啊!
但他瞬间又意识到有些不妙。
“什么?秘书长怎么会知道……那会是谁?”
“这份报告,是大老板在综合考虑后,决定暂时先压下来。”
“啊!”张睿明心里一下明白过来。
“是这样啊,张检,你可能不知道目前情况,现在国家环保部已经派专家组下到我们南州来了,而省厅的联合工作组早就到了,各路人马都在开展工作中,这起事件的整个后续工作也已经在紧锣密鼓的推进之中,在这个时候,人民群众的信心就非常重要,如果我们贸然把这份检验鉴定报告公布出来,对我们津港市的形象,对人民群众的正常生活秩序,对安定繁荣的局面都是不利的。”
“所以,你们才决定先把这份证据收上去是么……”
张睿明内心的愤怒难以掩饰,他手心暗暗握紧,却还没有同曹长清撕破脸皮的勇气。
他只能强耐表情道:“秘书长,你可知道,这份证据是我们检方在这次庭审里的底牌,也是我们证据链里关键的一环,你……就不担心对这起案子公正审判造成影响么?”
“张检,如果你是担心因为这份报告就败诉的话,我觉得没有必要。听说,你应该和中院的左法官关系一般吧,你难道没有觉得奇怪吗?明明对你不太感冒的左宁,为何在上次庭审中对你们检方的那些不太规范的花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想过没有?”
“你意思是……”
“所以啊,张睿明,你还年轻,又冲劲,看问题不够全面,这也很正常,这次市里是为了能稳住现在的局面,付出多少你努力,做了多少工作你都看不到,但也没事,接下来你好好做好你份内事就行,把庭审搞好就行了~啊。”
曹长清的尾音拉的比较长,明显是要送客的意思,张睿明也不打算再浪费时间,他马上起身告辞。
临出门前,他回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荆沙河的污染情况到底有多严重?鉴定报告到底怎么写的?”
曹长清却只是摇头笑道:“唉,张检,现在这时代,是一个质疑权威的时代,没必要什么都追根究底。问题到底什么情况?严不严重?我们说的都没用,老百姓是不会相信我们政府的。而相关的责任人,不管结果怎么样,他们的违法行为都一定要受到追究,所以就算危害没那么重,现在的诉讼也一样要走下去。
反过来,而如果水质问题很严重了,那就更不能散播出去造成恐慌了,绝对不能让老百姓担心啊!而且,你放心,老板对这一切都有自己的打算,在合适的时间点,会向公众做出解释的!”
听到这,张睿明更加心冷,结果远比过程重要,只要能扫清局面,对这些人来说什么都不重要。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这栋灯火通明的大楼,走出大门外,夜风袭来,在这初夏的夜色中
,张睿明竟微微感到一丝凉意,一股强烈的幻灭感向他袭来。自己做这些有什么用?自己付出这么的汗水又有什么用?
到头来都不过是棋子而已。
…………
廖彩的电话来的比想象要晚。
张睿明这天正在外面找司法鉴定中心,他手机一响,看到是这位厉害师妹的电话,马上就挂断了,这段时间的交锋,已经让他和廖彩两人之间的关系跌落谷底,廖彩打过来的目的,他不用接都知道,肯定是代表王英雄一方来痛斥自己卑鄙龌龊,煽风点火,利用媒体造谣生事。
电话响了三次,吵得张睿明有些心烦,他一皱眉,还是接了起来。
“张睿明!你敢做不敢当啊?电话都不敢接了?你什么意思?什么招都来了是吧!”
对决进入白热化,两人也都没有一点客套的余地了,上来就是**裸的攻击,廖彩声音高亢尖锐,张睿明隔着手机都能想象这美女律师此刻脸上狰狞的神情。
“呵,恶人先告状啊!你什么意思?先是找人冒出监察委来搞我,然后又指示罗斋去监察委诬告我?你还有资格说我不择手段?!你自己做的太过了!”
这些天天雷地火的交手,两方早就撕破了脸,短兵相接,各种奇招迭出,此时一旦对峙起来,马上就是怒火燎原般的互相攻讦。
“你一个搞实务的检察官,居然也这样信口雌黄!你没证据就别乱说,我告诉你……”
张睿明没听完就直接给她挂断了,现在决战时刻,估计廖彩也不会说什么好话,在这和她做口舌之争毫无意义。况且,这女的既然都暴跳如雷到打电话过来示威了,那证明王英雄那边已经没招了。
现在不管是舆论、风向、方方面面都是检方占有,剩下的就是稳扎稳打,好好把明天的庭审走完就是了。
而在此之前,张睿明稳妥的性格,使他不愿就这样放弃最后的拼图,他正领着张靓,带着荆沙河的水样样本,跑遍了津港各大司法鉴定中心,还希望在明天庭审前能赶出这份最关键的水质检验鉴定出来。
归根结底,他不愿成为曹长清那些人手里的一颗棋子。
人民有权利知道真相!
可是,理想与信念固然崇高美好一如高飞的片羽,可现实却是粗糙冰冷的砾石,雄鹰再能高飞,都挣脱不了现实的引力。
跑了一上午,没有一家鉴定中心愿意接这份委托。客气一点的说“时间来不及,赶不上庭审”,张睿明刚说“没关系,可以申请延期。”对方马上又拿出“设备、机器有些小问题”、“老师出差去了、学生不会做”等等理由来推脱。
说到底,人家都明白这件事水太深,或者之前就被打过招呼了,完全不愿接手这起麻烦的单子,在现实的威胁面前,哪有让会像这两个钻牛角的检察官一样固执呢。
我为人人,何人为我?
第二百一十二章 载入法制史的一战
…………
张睿明和张靓跑完津港市区最后一家鉴定机构东首大学司法鉴定所,得到的依然是否定的答案,时间已经过了饭点,两人在东首大学门口休息一下,准备随便找个快餐厅搞定午饭。在等餐期间,张靓百无聊赖的趴在桌子上,下巴枕着手机上吊着的卡通布偶,一脸无辜的说道:“怎么办?科长,现在都没一家愿意接,明天就要庭审了,我们拿什么来拼完证据链啊~”
张睿明也只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正忙着在手机上搜索外市的司法鉴定机构,看最近的鉴定所赶过去要多久。
张靓发了半响呆,突然弹起身,一脸兴奋的大声说道:“对了,我有办法了!我看到很多热心市民、机构,都自发做了不少的调查研究,要不!我们就直接引用网络上的那些数据嘛,我看到他们的很多数据都非常惊人,荆沙河里的草甘膦污染物都超标几十倍了,完全达到我们需要的证明力了,只要我们拿过来用……那不一样也是证据嘛。”
张睿明白了她一眼,这么简单的法律问题,他都不想回答这一惊一乍的姑娘,他专心的翻遍了附近剩下的司法鉴定机构,最近的来回都要几小时车程,赶到那里去估计人家都下班了。
可恶,难道还是没办法了吗?
张靓见张睿明没搭理自己,她继续无聊的玩弄手机吊着的布偶来,此时,一段不知道是什么动漫里的主题曲响起,这姑娘脸色一变,小嘴一俏,眼睛向上一翻,突然露出一副窃喜的神情,见张睿明正惊讶的望向自己,赶紧一脸红,起身躲一旁接电话去了。
“干嘛呀~你个大局长、大忙人、还记得我?……”
张靓的声音随着她走远渐渐也听不见了,但几个关键字一飘入耳中,张睿明就知道是陈捷打过来的,看来两个人还在谈啊,那怎么这姑娘还……
张睿明这段时间身陷囹圄,没时间留意这姑娘的感情经历,可昨天那太过惊世骇俗的一幕现在还刻在他脑海里。
张睿明一直避免与同事私底下太多接触,他也不喜欢探听别人**,但昨天张靓和张圣杰那异常亲密的举动实在是让他无法不往那方面联想起来,要知道,现在许多高级领导都对年轻漂亮的女下属……
虽然很可能只是误会,可他还是不免替陈捷感到担忧,那位帅气的副局长虽然也算是年轻有为,为人说话也颇具老干部风,可在感情上,看来远远不是这个小妖精的对手。
这时,张靓打完电话,一脸春风得意,估计已经调教好她那局长男朋友了,正喜滋滋的走回来。
“张检,我们下一步去哪?”
张睿明摇了摇头,这个证据上他也是回天无力了,只能叹道:“我也没办法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明天庭审再说,实在没这个证据就没呗,明天只能靠别的地方突围了,从两高的《环境污染犯罪司法解释》里翻翻有没有别
的招呗。”
“环境污染罪的司法解释?我们不是按【投放危险物质罪】起诉的吗?怎么又……”
张睿明苦笑道:“那【投放危险物质罪】”本来就是疑兵之计,用来打心理战术的,到最后法庭应该还是会判【环境污染罪】的。”
张靓哦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哦,对了,那是“罪名突袭”去了,我都差点忘了,如果按环境污染罪的话,有没有这份鉴定报告就没那么关键了吗?”
张睿明目光投向窗外,这经历了这起案件的一波三折后,他感觉自己都老了许多,此时这位神情略显疲惫的检察官,淡淡说道。
“关键不关键,谁又讲得清呢。看上面吧……”
…………
第二天下午,随着张睿明、谢其生、张靓等人坐在公诉席上,这场反复拉锯了几个月的荆沙河污染案即将再次开庭。
还未到开庭时间,整个津港市中院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完全不像第一次庭审时的冷清场面。这都归功于津港各大媒体对案件情况的坦诚公开与各大网站对舆论的适当引导,使得这次案件在全省、甚至全国范围引起了极大关注,但大都都是正常报道,目前也都还算在可控范围内。
就像时代之声的通稿说的:“这场鏖战在南州省法制史、甚至是中国法制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第一,是其所涉及的影响范围之广、涉案金额之大,在南州省相关类型的案子里,是独一份的。第二,则是其形式的新颖“刑附民公益诉讼”,为了有效惩治犯罪、更好地保护生态资源,这次庭审采取了这种全新的诉讼形式,这也对检方破解破坏生态环境和资源保护、食品药品安全领域侵害众多消费者合法权益等损害社会公共利益的犯罪行为后的治理、赔偿难题,提供了全新的思路,也拓宽了人民检察院的在保护社会公众利益,提升社会管理和治理能力上的途径和渠道……”
场子是铺的火热了,关键就看台上各位“名角”们唱的怎么样了。
说实话,张睿明心里并没太多底,不管怎么努力,被上面拿走的那份能证明危害情况的水质鉴定报告缺失后,证据链没有那么坚不可摧了。只能寄希望于庭审过程中能超常发挥,而别的证据又足够定罪。
而从辩方来看,上次庭审虽然打下了不错的基础,可也难保廖彩她们辩方不会突然拿出什么杀手锏来。毕竟,对方大正事务所可是玩这些套路的老祖宗。
现在想起来,局势不容乐观。
张睿明收拾心神,今天的场面早已超过他预料,旁听席已经满了,而且还在不断有人涌入,维护秩序的法警不得不临时管制起入口来,熙熙攘攘一大片人头,简直比菜市场还热闹。
让张睿明更担心不是这些旁听席的百余名听众,而是头上那几个长形、圆形各式各样的摄像头,此时,整个审判庭的一举一动
,所有一切都被屋角这几个广角摄像头尽收镜中。
望着黑洞洞的摄像头,张睿明知道现在庭审直播已经不再是当初“毒跑道”公益诉讼那个需要申请的时代了。如今,绝大部分的庭审,都按制度要求,通过中国庭审公开网向全国全程直播。真正让阳光洒在庭审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这也让所有的诉讼参与人,背负起沉重的心理压力。张睿明还记得某播涉黄庭审过程中,也是因为无死角的全程庭审直播,让当时公诉的海*淀检方在全国人民面前出了个“大事故”,毕竟人民群众不会在乎庭审中真实、可信的证据,也不会喜欢公诉人一板一眼。合乎逻辑的诉讼方式。
而在吃瓜群众看来,当时辩方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气势十足的质问,抢戏的“颜艺”才是最精彩的地方。
对中国绝大部分缺失法律素养的老百姓来说,法庭辩论不过就是吵架嘛,谁声音大、架势足,不就赢了?
而其实那个案子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让一个月拿几千块钱的年轻公诉人,去对抗年薪几千万的国内顶尖律师团队,完全就是自取其辱。就算靠着扎实的证据与政治风向赢了最后的结果,但场面对检方来说实在是太难看,老百姓也不愿相信这个判罚的公正性,反而损害了法律的权威。
所以,那次案件的庭审直播一直在业界留下了不好的影响,“技术是无罪的”这句话也被载入了中国法制史。
想到这,张睿明额头滴下一颗冷汗来,他可不想在法制史上留下什么名言来。
这时,在书记员的指挥下,旁听席的喧嚣渐渐平息下来,张睿明调整了一下坐姿,旁边张靓不厌其烦的把资料又对了几遍,仿佛以此来排解内心的焦虑,而公诉科科长谢其生一直在闭目养神,沉静的等着庭审开始,面对同样的巨大压力,三人不同的小动作在此刻将各种每个人的性格特点展露无疑。
张睿明看了看对面被告席,廖彩今天再也不像上次那么气定神闲了,见张睿明目光投来,她恶狠狠的盯了回去。
他想:这样热闹的旁听席、外界不停的非议,给她们也带来了很大压力了吧,一定还在对自己的外围战术感到气愤吧。
而这时,书记员整理好资料,调好电脑笔录模板,站起身来,开始宣布法庭纪律。
过了几分钟,书记员宣读完法庭纪律,起身向准备入庭的左宁和人民陪审员高声汇报:“请合议庭成员入庭,全体起立!”
接着,主审法官左宁和两名人民陪审员目不斜视的走向审判席,直直站定。
书记员面向主审法官,高声汇报:“报告审判长,公诉人和诉讼参与人均已到庭,法庭准备工作均已就绪,请指示开庭!”
法槌重重敲下,张睿明眼神一变,踏上了这属于他的战场。
第二百一十三章 庭审攻防
…………
不同于廖彩的咬牙切齿与张睿明的光华内敛。
这场诉讼中的主角津药化工老总王英雄与这喧闹的庭审现场显得格格不入。这位津港市的商界枭雄,此时正一脸灰败的静静坐在被告席上,旁边的法警岳亭渊持,神情威严,警容严整,更衬得他的矮小、畏缩。
他之前就清楚的知道这次庭审将宣判他事业的结束,不管如何挣扎,在如此多的媒体镜头下,如此多的关注目光下,津药化工这次的ipo已经彻底没戏了。
众口铄金,见微知著。
王英雄甚至已经闻到了上面的杀机,中国办事,从来都是事在声先,讲究一个闷声发大财。
从来都是靴子落了地,才听到响声。
而反过来来推,如果声音已经传的震天响,这事也就基本定了。
在王英雄看来,既然今天自己被如此大张旗鼓的公开审判,那结果几乎早就注定,而唯一的疑问只是自己能否争取到缓刑。
所以在之前的几次看守所会面中,不同于廖彩等几位大正事务所律师依旧笃定自信的分析、谋划,他一直都是悲观、低调的听着,仿佛一个旁观者,谈论的是别人的案子。
最后一次会面,在得知针对张睿明几次“行动”都失败、整个舆论都倒向检方后,王英雄仿佛预知结局一般,合眼沉默了半响。
这位精通诗句的商人,最后吟了一句诗:吾独何乃劳其形。小大无由知天命。
虽然委托人悲观放弃,却没有影响受托律师的专业性。
辩方律师廖彩并没有受局势变化的影响,她知道自己依然握有翻盘的机会。
第一次休庭是因为公诉方提出的新的检验鉴定报告与视频证据后,应廖彩要求,对新的证据做应对准备为理由而休庭。
上次开庭已经进行了过半的诉讼程序,而这第二次开庭主要针对新证据进行质证、审核,也针对新证据进行质证和答辩,或者有新的补充答辩意见也可以提出。
那么,战火重燃的现在,辩方的首要任务,当然要先打掉检方上次的杀招那份于津药化工废水母液中有害物质限量的检验鉴定报告。
“报告合议庭,我方认为,检方所提出的第12号证据程序违法,不符合证据的关联性!合法性!对方提取检材的过程我方完全不知情,没有接到过任何调查手续和文件,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其提取过程合法、有效!而且也根本无法证明其是从我委托人的生产车间中所提取的,由此得出的有害物质限量的检验鉴定报告完全就是违法的!我方委托人根本没有接受过任何调查取证,却突然冒出这样的一份鉴定报告?所以我认为……检方涉嫌非法取证!”
这位美女律师人美的不像话,在套裙衬托下更显的气质不俗,当她质问时,被廖彩抑扬顿挫的语调所带动,旁听席发出阵阵惊叹声。
不知道是惊叹她的美貌,
还是对她的先声夺人的气势感到叹服,而根据那些男性旁听者的目光看来,估计都是前者的可能性高些。
而审判长左宁面无表情的听完后,转向检方席位道:“对于辩方的质证意见,检方有什么异议?”
张睿明沉默半响,开始回答道:“我们检方上次庭审中补充的这份鉴定报告符合证据三性,其检材的提取过程有详细的视频记录与文件支持,完全没有对方律师所称的非法取证情况。辩方的质疑毫无道理。”
“哦,有证明取证过程的视频和文件?”左宁对张睿明神情还是不冷不热,但比起以前的刻意冷脸,这次他不管是脸色、态度还是审判过程中的隐形支持,已经是令张睿明喜出望外了。
毕竟张睿明以前可没少取笑这个敲断过几根法槌的冷脸老同志,现在人家不记仇就很不错了。
“报告合议庭,取证过程的视频和文件我们都已经附在这份鉴定报告附件页了。”
“嗯,我看到了。“
“不可能!你们明明没有搜查过……你们明明没有带走任何……”廖彩此时一脸无法置信的神情,她知道之前检方同西江分局、还有津港环保局进行过一次对津药化工生产车间的突袭调查,可那次不是被王英雄通过上面施压而喊停了吗!?当时检方明明什么证据都没带走啊,那这份检材是怎么落在他们手里的?
张睿明眉毛一挑,用自信的笑容回应廖彩的质疑。
“是否需要播放视频资料?”
“需要。”
在左宁示意下,书记员当众把那份鉴定报告附页中的碟片取出,放进了审判庭中间的播放器卡槽里,视频开始播放起来:
画面开始,视角比较低矮,明显是出自一个人肩部的位置,应该是一个夹在肩头的执法记录仪所所拍摄,画面正中是一个身穿藏蓝色检察官制服的女孩背影,女孩正对着一个巨大的罐体的阀门设备弯腰摆弄着什么,背景声音比较嘈杂,廖彩一看就明白过来这就是那次被中止的搜查行动现场。
“怎么样?好了没有啊?”
“这个东西我怎么知道怎么弄啊,半天搞不出来……”
背景音里问话的应该是手持执法记录仪的年轻检察官吴云,而回答的正是那女孩,而这时一直背对镜头的女孩回过头来,一张精致的小脸蛋闪耀着兴奋的光芒,正一手持着一根pt试管。
“拿到了!拿到了!”
“我开着记录仪呢,赶紧说明一下。”
女检察官张靓兴奋的想要高呼,但被吴云提醒后,只能强捺激动到:“哦,哦,好,我们检方于2018年3月23日上午11时,在津药化工生产车间,第一母液罐处提取了一份该车间正常生产流程中所产生的草甘膦母液样本,该样本……”
…………
这就是当时吴云和张靓提起检材的全过程。
视频播放完毕后,主审法官左宁还没说话,廖彩就气急败坏道:“这份提取视频也无法证明这次搜查的合法性,据我所知,该次行动最后是被叫停了的!你们没有获准查封、扣押、冻结任何证据!也根本没有证据被带走……”
张睿明轻笑一笑道:“辩方律师,这次搜查的过程我就不跟你争论了,当时你们通过施压,是逼迫我们不得进行任何查封、扣押、冻结措施……但是却并没有要求我们不得提取检材啊!所以这份证据才得以保留下来,而且就算被中止了,该次搜查也是经过上级准许的行动,文件就附在后面,从法理上来说,我们的任何查扣冻行为都是完全合理合法的!”
“你……!廖彩想争辩什么,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她知道这份证据已经使天平继续倒向检方。
“被告人有什么质证意见?”左宁按程序转向被告人席
王英雄仿佛麻木一般,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道:“没……有意见。”
“好,下一项……”
接下来是对上次庭审时检方用来“证据突袭”的第二份直接证据进行质证,这份证据是西江分局从天网系统上提取出的津药化工门口探头视频数据,检方认为,其中一辆无牌危化罐体车就是李永建驾驶的用于运载草甘膦母液的车辆,而这份视频数据也拷录进光盘里,在上次庭审中也在最后关头提交上来。
可这份证据却有些瑕疵,毕竟只是一台无牌危化车,又因为刻意的遮挡,并没有清晰的近景镜头,证据三性上都存在问题,所以在一番辩论攻防后,合议庭很可能会排除该项证据。
“该死!”被廖彩扳回一城后,张睿明不满的抬了一下头,刚好目光扫过场内被告席上的王英雄。
面容灰败的王英雄,在这次庭审中一直低着头,神情如同槁木,再也不见当初的意气风发。张睿明望了他一眼,心里复杂的情绪正在翻腾。
恨他?自己确实有理由恨他,这段时间自己接二连三的被下黑手,不管是那些冒充监察委的流氓、还是被诬告,害的真正的监察委对自己采取措施,甚至之前指示罗斋栽赃嫁祸陷害自己和妻子,这一切都极可能是面前这个曾经的张家挚友所指使的。
虽然差点害自己家破人亡、身陷囹圄,但张睿明还是恨不起面前这个曾经挥斥方遒的老人。毕竟自己也曾经被他照顾,被他关爱,甚至最开始,他也是想通过他的资源来与自己交换、妥协。
可正义那能妥协?
“接下来,检方还有什么证据要提供没?”
左宁的声音把张睿明拉回了现实,张睿明回头看了谢其生一眼,刚刚在质证中气势如虹,正处于上风的公诉方突然集体陷入了异样沉默,两人眼神中都满是犹豫,连旁边的助手张靓都翘起嘴,一脸的不悦。
检方之间的眼神交流没有逃过对面廖彩的眼睛。
虽然目前看来,检方现在证据链几乎已经齐了,她却一点都不担心。
第二百一十四章 19.8亿元
甚至刚刚的庭审攻防中,廖彩连那份母液罐的母液提取鉴定都没有打掉,但她此时也神情自若。
因为她知道,张睿明和那个小姑娘昨天奔波了一整天,但全津港没有一个司法鉴定机构愿意接下关于荆沙河水质的鉴定委托,
目前检方手里只有两份关于母液成分和排污点污染物成分的鉴定报告,只能证明津药化工排污的上游与下游,独独缺了关键的荆沙河水中草甘膦污染物成分的鉴定报告。
没有证明危害结果的证据,就算有证明过程与起源的证据,那又怎样!?
只要检方没有拿到这份鉴定报告,那证据链就一直不算完整。
更让廖彩感到宽心的是,她的内线告诉她一个消息,之前检方委托津港大学司法鉴定中心所做的荆沙河水质报告……被上面压下来了!
这是一个关键的讯号,一切都与廖彩她们之前预料的一样。
上面还是有担忧的,大人物们仍在投鼠忌器。与“能否打赢这场诉讼、如何追究责任人”相比,还是压住目前凶猛的舆情,不让事件闹大,不要惊动“天庭”更为重要。
这就是廖彩和王英雄这方最后的王牌。
也是张睿明他们检方的最大死穴。
“我们没有证据要提供……”
果然!检方是没办法拿到那份关键的鉴定报告的!廖彩心里一喜,只要检方证据链不完整,那这场诉讼自己就有机会……
但张睿明接下来的话彻底打碎了她的幻想,这位年轻英朗的检察官在此时甩出了他的底牌
“我们申请专家辅助人出庭……”
什么!?
廖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小子居然还藏了这一手!?
《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九十二条第二款规定:“公诉人、当事人和辩护人、诉讼代理人可以申请法庭通知有专门知识的人出庭,就鉴定人做出的鉴定意见提出意见。”
而专家辅助人就是具有专门知识的人,在申请后可以出庭为鉴定意见进行佐证或提出质疑,是一种比较少见的诉讼战术,一般在医疗损害责任纠纷才会出现。
而今天这场环境污染类型的诉讼中,居然出现专家辅助人。这还是南州省的第一例。
“唔……申请书在这里……“议庭同意检方申请。”左宁看了看检方之前就提上来的书面申请,同意了公诉方邀请的专家辅助人出庭。
这时,在审判庭的证人通道口,出现了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样子,娃娃脸,书生气十足,迈步走到庭审现场。
“……我是津港市601化工科研所所长苗瀚。”
刚开始看到这位专家的样子颇为面嫩,廖彩心里还有一丝怀疑,但一天听到这位专家辅助人的名字和来头,她眼前猛的一黑,这位可是国内草甘膦项目的顶
级专家啊!当初听津药化工的副厂长刘在石提过一句,说张睿明好像和这人有些交情,在上次搜查过程中也提过这人名字。廖彩她们就去601所上门拜访过这个苗瀚,可她们去了几次,都没找到人,每次他们所里都说这苗所长下田做实验去了,一年到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没想到,居然让检方给请过来了!
“苗所长,你好,你可以开始陈述你的专家意见了。”
“好的,众所周知,草甘膦是一种非选择性、无残留灭生性的除草剂,它的化学结构为hococh2nhch2pooho,具体来说就是草甘膦铵盐nh4,对多年生根杂草机器有效,在世界范围内广泛用于橡胶、桑、茶、果园及甘蔗地。其主要功能是抑制植物体内的烯醇丙酮基莽草素磷酸合成酶,从而抑制莽草素向苯丙氨酸、酪氨酸及色氨酸的转化,使蛋白质合成受到干扰,导致植物死亡。草甘膦是通过茎叶吸收后传导到植物各部位的,可防除单子叶和双子叶、一年生和多年生、草本和灌木等40多科的植物。草甘膦入土后就能很快与铁、铝等金属离子结合而失去活性,而对土壤中潜藏的种子和土壤微生物无不良影响……”
苗瀚的陈述让旁听的老百姓一头雾水,什么草甘膦?什么苯丙氨酸、酪氨酸、色氨酸??讲这些与案子有什么关系?大家想看的是那个美女律师用御姐音痛斥检方而已,可不是想听这个突然出现的眼睛男讲什么科学理论。
审判长左宁也不想扯的太远了,他提醒苗瀚道:“苗所长,你还是直接讲津药化工的草甘膦母液排入水中后到底有没有毒性,毒性多少,危害性多大。把这些具体问题讲清楚就可以了。”
“嗯、嗯……”苗瀚推了推眼镜,继续说道:“……溶解于水中的话,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要看荆沙河水体中草甘膦浓度与具体的水体富氧量等情况。”
听到这,廖彩略微放心一点,还好,这专家如此年轻,看起来呆头呆脑的,说话也很学究气。他刚刚讲的话根本不着调,反而帮了我方大忙,只要那份水体危害情况的检验报告不出来,现在的局面就对己方仍然有利。
张睿明这时也急的直跳脚,他是在上次搜查津药化工前,特意想去向苗瀚请教相关的化工问题,结果到了所里,也说这人下田做实验去了,但张睿明没有像廖彩她们一样就放弃了。他跑了大半天,终于在东江市的一个偏远乡村找到了这位下乡找野生育苗的草甘膦专家。结果一聊之下,发现这位年轻所长为人很不错,很正直,不同于一些沽名钓誉的“砖家”,两人一见如故,这才搭上线了。混乱听说张睿明因为这公益诉讼的事要请他出庭,苗瀚连费用都没提,就一口答应下来。
可惜这年轻所长太过学究了,此时一讲起专业问题起来,就忘了自己出庭的目的与立场。继续这样讲的话,哪能替检方站稳立场,揭露危害性,驳倒对方律师呢?
张睿明赶紧提问道:“苗专家……那个,我们主要想知道,这个目前国际上关于草甘膦成分危害性是否有定论。而且,我想请问一下,我国水体标准里,关于草甘膦成分的限量是多少?”
“危
害啊?那就多了,从急性病理毒性上来讲:据世界卫生组织和联合国环境署的报告,全世界每年近100多万人草甘膦中毒,其中约10万人死亡。但在发展中国家,这种事件更为严重。我国每年因草甘膦造成的中毒事故达近几十万人次,约2万人左右因其致死。而据1995年9月24日中央电视台报导,广西宾阳县一所学校的学生因食用喷洒过剧毒除草剂的白菜,造成540人集体农药中毒,这是最恶劣的一次急性案例。
而从慢性毒性来讲:草甘膦成分在人体内不断积累,更会产生慢性危害:破坏神经系统的正常功能,干扰人体内激素的平衡,影响男性生育力,免疫缺陷症。降低人体免疫力,从而影响人体健康,致使其它疾病的患病率及死亡率上升。
而从致癌、致畸、致突变等方面的影响性来看:几年前,世卫组织旗下国际癌症研究机构就已经把草甘膦列为2a类致癌物,属于很可能致癌的物质,而2015年9月,美国加州健康损害评估办公室把这个药列到了致癌化学物质清单里……”
张睿明怕他讲下去没完没了,实在忍不住打断他道:“也就是说,草甘膦成分极具危害性?”
“是的。”
“那我国的水质标准里,正常的草甘膦成分限度是多少?”
“根据饮用水规定,水中的草甘膦含量极值不可超过每升0.1微克……”
“那好,我请问苗所长,根据我们调查发现,津药化工去年有几万吨草甘膦母液非法排入我们津港市的饮用水源地荆沙河,这样的行为,是否会污染荆沙河水质?是否会超过国家规定的水体重草甘膦含量?”
“几万吨!?这么多啊……那肯定是大大超过这个数的。”
“好的,谢谢苗所长……”张睿明还没说完,旁边的廖彩就马上提出质疑道:“反对!我方反对对方所请的专家辅助人意见:在没有任何数据佐证的情况下,贸然以推算等方式认定一个数据结论,这是完完全全不负责任的信口开河!而其先前所提到的国外的案例来佐证草甘膦的危害性,这完全是偷换概念,据我所知,草甘膦是否致癌,在国际上还存在巨大争议……”
“辩方律师!请你尊重事实!”
面对廖彩的强词夺理,张睿明实在忍不住了,他今天第一次历声喝道,在草甘膦是否有危害性这一问题上寸土不让,立即展开反击。
“就在不久前,美国一位叫德维恩约翰逊的农场工作人员起诉了草甘膦的研发机构美国孟山都公司,该案子已经在美国加州高级法院审结,德维恩约翰逊只是在日常工作中喷洒了孟山都公司生产的除草剂“农达”(含草甘膦)等产品,每年使用次数也只是20-30次而已。他向法院提出的索赔理由是“工作中除草剂会随风吹向他的脸,甚至身体被除草剂浸湿可能因此导致他患癌。”而最终陪审团认定,孟山都应当支付2.5亿美元(17.1亿元人民币)惩罚性赔偿和超过3900万美元(2.7亿元人民币)补偿性赔偿和其他费用给这位叫做德维恩约翰逊的农场园丁!
第二百一十五章 决战时刻
而我们现在所讨论的是几百万人民群众的饮用水安全,这一年来,津港市民们每天都在无意中饮用了含有草甘膦成分的自来水!我们津港市几百万血肉同胞们啊!我想请问被告人与辩方律师!美国一名普通园丁只是“可能”因草甘膦而导致其患癌症,都获赔了近三亿美元!那我们几百万人民群众这一年来所受的伤害,如果赔偿的话,又将值多少钱!?”
张睿明极富煽动性的言语,让所有旁听席以及收看庭审直播的人民群众义愤填膺,大家的怒火开始烧了起来,而此时,辩方律师廖彩只能嘤嘤啜啜的辩解道:“那可不能这样简单类比,我国国情不同……”
“无耻!我们在座的每位津港老百姓可是把这含草甘膦成分的水直接喝进去的啊!你好意思对着几百万津港市民说这些吗!辩方律师,你作为法律人的正义感在哪里?!你作为中国公民的良知在哪里……”
就在张睿明试图唤起群众的同仇敌忾时,审判长左宁重重的敲了一下法槌,历声喝止了张睿明越发激昂的质问。
“公益诉讼起诉人,请注意你的语气!这可是庭审现场!如果你再不尊重庭审秩序,那就只能请你出去了!”
张睿明轻轻摆了摆手,表示了歉意,虽然他刚刚才被主审法官吼了几句,脸上却无一丝不悦,反而有一丝却按耐不住的得意。
刚刚这段攻防表现,张睿明已经成功把群众的注意力聚焦到国外近似案例上来。他不用回头,就能听到身后旁听席上越发大声的讨论、唏嘘。
美国一个园丁就赔了19.8亿元人民币!那津港几百万受害人该赔多少!?
只需要运用简单的对比法,这直接的天差地别就会极大的触动国人脑中那根敏感的神经。
凭什么同命不同价!?
张睿明知道在自己刚刚这番引导下,火药桶已经被引爆了,张圣杰此时应该正对着屏幕摇头吧。
但追求公平正义、庭审获胜是公诉人的天职。
虽然没有拿出那份关键的危害结果的检验意见,但在刚刚这番话后,胜利的天平已经越发肉眼可见的倾向检方了。
但事实确实也是如此啊,张睿明自己有时也在问自己:同样的草甘膦案件,为什么国外就要赔近20亿,而到了津港,连发动一起小小的公益诉讼就如此之难,难道我国老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
而廖彩正咬牙切齿,被对面检方这一带偏,后面再想针对那专家辅助人的意见反驳,也掀不起什么火花来。
接下来的质证过程进行的愈发通畅,在公诉方的“势”起来后,廖彩在质证环节已经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了,现场所有的关注点都集中到那夸张到令人兴奋的数字上来了。
大家都忙着在心里打起自己的小算盘来:美国那公司可是赔了19.8亿元啊!要是摊到自己身上,就算津港几百万市民平均分,每个人都应该能拿到几千块啊
所以,专家辅助人苗瀚后面的话已经没什么人听了,连他什么时候退场估计都没什么人关注。
廖彩本想针对检方没有危害的详细数据这点来打,可检方居然靠这样一个专家辅助人就“蒙混过关”了,这位美女律师在心里不停后悔,好不容易抓住的破绽就这样让它溜走了。
程序继续往下走,左宁头望向被告席,“好,谢谢专家辅助人,双方提交*合议庭的证据都已经质证完毕了,那么,接下来,请问被告人王英雄、利宏远、李永建、陈安和、你们是否申请新的证人到庭,调取新的物证,申请重新鉴定或者勘验?”
利宏远、李永建、陈安和之前的工作就已经被检方彻底做通了,他们三人都是抱着认罪伏法、争取宽大处理的态度来的,此时当然是一齐回答“不要”。
而唯一有变故可能的是之前坚持做无罪辩护的津药化工老总王英雄。
张睿明盯着这位熟悉的商场枭雄,却只见到王英雄一脸麻木的摇了摇头。
“被告你是什么态度?你是否拒绝再提起新的证据和申请重新鉴定?请注意,你之前所做的是无罪辩护。”
“我不申请。”
王英雄声音都透着深深的疲惫,张睿明心里一宽,随后却又一下纠了起来。
怎么回事?他之前不都还意气风发,坚持“我认为我无罪……”。怎么现在看起来,却毫无招架之意了……会不会暗藏什么别的杀手锏?
“好……那请问辩护人、你们是否申请新的证人到庭,调取新的物证,申请重新鉴定或者勘验?”
美女律师廖彩望向审判台,她朱唇轻颤,仿佛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忍住了,眼神里透着一丝无奈道:“辩护人也不申请。”
左宁点了点头,道:“好,下面进入法庭辩论环节。由公诉人发表公诉意见,辩护律师应认真听取控诉方发表的控诉意见,记录要点,并做好辩论准备。”
他是老派法官,越是人多紧张的案子,说的都是以前的老程序通则上的标准“台词”,刚刚他没注意到现在还有一个刑附民公益诉讼,程序出了点小瑕疵。但张睿明他们倒没时间想这些,因为马上就是关键的压轴环节法庭辩论了。
刑事案件审理中,审判人员往往不总结案件争议焦点问题,不像民事案子还要归纳焦点。因为刑事案件不同于民事案件,还需要被告答辩,只需要针对起诉和答辩就可以总结出焦点和分歧。而且在刑事案件中,辩护律师的发言主要在辩论阶段,这也是可以说是辩方律师最后的战场,也是决战时刻。加上今天这样全国关注的大案,这个环节绝对是至关重要,将直接影响接下来的审判走向。
公诉席上的几位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而此时先由检方宣读公诉意见,只见谢其生这位老资格的公诉人,整了整衣领,昂起头,一板一眼道:
“审判长、人民陪审员: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15条的规定,我们受津港市人民检察院的指派,代表本院,以国家公诉人的身份,出席法庭支持公诉,并依法对刑事诉讼实行法律监督。现对本案证据和案件情况发表如下意见,请法庭注意。
被告人王英雄,男,61岁,汉族,高中文化,南州省津港市人,身份证号码:xxx,系津港制药化工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总裁,住南府豪庭1号……”
听到前面这些公诉意见,廖彩都还很平静,她从谢其生这位沉稳异常的公诉人所撰写的公诉意见里,很难挑出什么问题来,她仍耐心听着,一般手在纸上写写画画,归纳检方的意见,寻求漏洞。
“……被告人王英雄因投放危险物质罪一案,2018年4月10日xx法院决定逮捕,4月10日由津港市公安局西江分局执行逮捕。现……
……被告人王英雄、李永建、陈安和、利宏远以营利为目的,违反国家规定,往河中倾倒具有腐蚀性、刺激性、有毒性的化学品草甘膦,投放毒害性物质,危害公共安全,并造成重大财产损失的特别严重后果,违法所得数额巨大,其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一十四条,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综上所述,起诉书认定本案被告人王英雄、李永建、陈安和、利宏远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依法应当认定被告人有罪,并应对李永建、陈安和、利宏远从轻处罚、对王英雄从重处罚。”
果然!检方还是想以投放危险物质罪来定罪。廖彩头顶冷汗直冒,“张睿明啊,你们也太狠了吧,难道硬要把你王叔赶进死路吗?”
王英雄听到最后,头深深埋下去,他仿佛已经被宣判一般,神情萎顿不堪,他知道投放危险物质罪是远比污染环境罪更为严重的罪刑。如果真按这个判下来,自己这一生基本就交代在这里了!
可王英雄仍然没有吭声,今天入庭以来,他神情就颇为沮丧,与之前的意气风发完全不同,王英雄这一世从未像现在这样未战先溃,这一切连旁听席上的诸多老友都感到不解。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以前的老王可是“敢叫日月换新天”的狠角色,哪会像今天这样一声不吭?
王英雄自己却知道为什么,因为不久前,他就已经得知了自己的“结局”。
…………
接下来是公益诉讼起诉人发言,因为今天是南州省第一起刑附民公益诉讼,很多环节都是第一次进行,左宁也有点紧张,在再三核对程序规定后,他目光转向公诉席。
“额……之前宣读程序上有点瑕疵啊,这个,还是先由公益诉讼起诉人宣读刑附民公益诉讼起诉书,辩方律师在之后进行辩论。”
张睿明清了清喉咙,面朝审判台,高声朗读起南州省第一份刑附民公益诉讼起诉书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最后的反转
“审判长、人民陪审员: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规定,我们受津港市人民检察院的指派,代表本院,以公益诉讼起诉人的身份,出席法庭支持公益诉讼,现对本案的刑附民公益诉讼发表如下意见,请法庭注意。
被告单位:津港市制药化工有限公司,注册号:4401080000xxxx,住所:津港市西江区黄龙镇大坦村狮头岭自编01号,法定代表人:王英雄。
诉讼代理人:王英雄,男,59岁,系津港市制药化工有限公司董事长……
诉讼请求:
一、判令被告单位津港市制药化工有限公司停止继续侵害津港市水源地的行为。
二、判令被告单位津港市制药化工有限公司在判决生效之日起六个月内恢复被破坏水源地功能,并达到《饮用水源地保护条例》要求。
三、判令被告单位津港市制药化工有限公司赔偿生态环境受到损害至恢复原状期间服务功能损失费人民币30842万元。
事实与理由:
津港市制药化工有限公司于2013年8月7日注册成立,法定代表人是王英雄。2013年8月9日,该公司与津港市西江区黄龙镇大坦村狮头岭经济合作社签定租地合同,承租该经济合作社辖区内的狮头岭山地投资建设制药化工车间和其他建设项目…………
2015年以来,津港市制药化工有限公司因为盈利目的,多次未经环境管理部门批准,在董事长王英雄(另案起诉)的主导下,擅自在金田村私建排污渠,并将有危险特性的废物草甘膦废液排入国家一级水源地保护区,导致直接财产损失511万余元,间接财产损失……”
张睿明每句话都向利刃刻在王英雄心头,等他念完后,王英雄冷汗直冒,一脸灰白,他坐在被告席上瑟瑟发抖,这个案子的公益诉讼基本是定了调的,而这几个亿的罚下了。他这辈子最后的家底就要赔个干干净净!
人进去了,企业没了,这辈子就彻底毁了!
王英雄腿一软,差点坐不稳,旁边的法警一把扶住他,全场目光此时都集中在他身上,整整3亿元啊,没想到这次的事情闹这么大,而这样的一笔罚款也创造了津港市环境污染案的处罚记录。
而廖彩牙关紧咬,张睿明刚刚的公益诉讼起诉意见已经是最坏的结果,而现在各方面看来,这个案子都是凶多吉少了。可虽然大势已去,但她作为辩护律师,还是必须做好接下来的辩论,这时这位美女律师,坐姿端正,标志性的搂了一下肩头长发,朱唇轻启道:
“敬的审判长、审判员:
津港市大正律师事务所接受被告人王英雄法定代理人的委托并经过被告人本人的同意,指派廖彩即我本人担任被告人王英雄环境污染案的第一审辩护人。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三十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法》第二十五条的规定,今天出庭为其辩护。开庭前我查阅了津港市人民检察院移送津港市人民法院的有关本案
的证据材料,同时也多次会见了被告人王英雄,向他进行了详细的询问,了解本案的有关情况,并作出了必要的调查。今天又认真的听取了法庭的调查。作为被告人王英雄的辩护人,就本案定罪量刑,我提出如下辩护意见,请法庭予以认真考虑。
因王英雄本人对自己的行为拒不承认为违法行为,我对本案的定性有异议,并且,我对本案相关证据以及量刑情节有异议。
1、首先,检察机关指控王英雄其在任职津港市制药化工有限公司期间……”
廖彩的辩护词刚说到一半,整个审判庭却响起了的杂音,慢慢那杂音越发响彻起来,她最后都说不下去了,回头一看,所以人都伸长脖子,盯着审判庭中奇怪的一幕……
只见庭中一个佝偻的身影自顾自的站了起来。
廖彩定睛一看,是被告人王英雄突然站起身来了。
“被告人,现在是你的辩护人陈述辩护意见时间,你还不需要发言,等下有你最后辩护的机会。”
“法官……啊,我不想辩护了……”
“嗯?”左宁一脸惊异的表情,之前所有的案卷材料里都没有看到这位津港市著名大老板有悔罪的意向,可怎么到了这最后关头,他反而居然说要……认罪?
“我……承认我对荆沙河污染的事实,请大家原谅,特别是对我们津港市的老百姓们,我……我也是津港娃子,我对不起大家,我认罪伏法!……”
…………
庭审刚一结束,张睿明就被旁听席的记者、媒体团团围住,他只能连呼抱歉,带着张靓等人就急忙离开拥拥攘攘的人群。
坐到车上时,他手还在发抖,当沉重的车门关好,他头枕着手背趴在方向盘上,眼眶有泪水在不停打转,他只能这样掩盖心绪的悸动,心里有如阵阵酸楚袭来,喉间苦味翻腾,马上就要涌到嗓子眼,又被他压了下去,一个声音在脑海不断回荡。
结束了!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虽然最后合议庭还要择期宣判,但随着王英雄最后的认罪,这件案子在最后的判决定性上,检方是毫无疑问的大获全胜了。不管最后判罚的具体金额、刑期,总之一句话……
张睿明又一次在公益诉讼中大获全胜!
他此时如何抑制自己汹涌的情感?这几个月来,他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可以用妻离子散这个词来形容,经历过两次被带走,无数的威吓利诱,如何强撑着走到这一步,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
还好,还好,终于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科长……你……这是,哭什么呢?”
张靓此时眨巴着大眼睛,对张睿明此时的举动感到不解:都赢了,还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没,出门眼睛痛,估计有点感染,眼睛肿痛。”
“哦哦……”
…………
回程车上,张靓一边收拾杂乱的案卷,一边说道:“你说奇怪哈,这王英雄,我们也接触这么久了,上次都还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态度,开口就是做无罪辩护,怎么现在突然就认罪了,真的也太奇怪了,怎么突然就反转的这么彻底嚯?”
张睿明开车看着前方路,没什么心情理她,倒是旁边的谢其生说道:“一审争无罪、二审突然认罪,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的,很多案子当事人都是这样,毕竟一审时还看不清形势,以为能搏一搏,结果到后面看到情势不对,马上就反转了的人非常多,这很正常。”
“哦,这样哦,但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他这个时候认罪,还能从宽吗?”
“这个看法院吧,还有一点,我觉得他会突然认罪,我们上次的罪名突袭可是立了大功的,毕竟【投放危险物质罪】这个罪名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吧,突然被我们杀了个措手不及,加上外面这样的舆论氛围,他的心理压力也是可想而知的,最后一刻突然崩溃也不奇怪。”
“这样啊……哎,我原本以为最后还有一场关键的辩论呢,亏我还准备了好多关于【投放危险物质罪】和【污染环境罪】的竞合关系的资料,我还想看对方那著名的大正事务所出来的高手,会怎么去挑我们的刺呢,么想到最后赢的这么轻松啊……”
张靓说完还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
“呵,你以为最后还真会按【投放危险物质罪】判?”一直没说话的张睿明突然插话道。
“额……怎么,还有变数吗?”
“当然啦,对方律师和王英雄肯定也是做了功课的,这个案子最后应该还是会按【污染环境罪】判的。”
“为什么呢!?因为他最后的认罪态度吗?”
“因为这个,也不因为这个……”
“什么嘛,就我们几个人,你还说的这么云里雾里的!”张靓拿手机上吊着的玩偶给开车的张睿明轻轻敲了一下。
“哎,我是说……不知道怎么说,这样,你先打开手机,看看现在北京开了个什么会,然后又有个什么精神要学习。”
“什么呀,怎么都到北京去了……”张靓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打开手机搜索起来,映入眼帘的第一条消息就是《密集出*台相关政策中央毫不动摇地支持民营经济发展》
她翻了几页,整个搜索引擎上面都是《支持民营!定调2019年中国经济发展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抓住民营经济发展“牛鼻子”》这样标题的民营经济新闻。
“怎么回事,怎么都是这方面的……”
“你再打开我们省检的网站,看看最上面的第一条学习文件是什么。”
“《省检察院出*台16条措施服务保障民营经济发展》?这是……?”
“明白了吧?”
第二百一十七章 谋事者制于人
“我还是有点不太明白……这个支持民营经济是好事,可这津药化工又不是什么正经企业,他们可是直接把污水排入荆沙河的啊。”
张睿明叹口气道:“是的,确实法律上来说,王英雄他们有罪,但很多时候这个世界评判一件事物的标准不是完全看法律的,“大案看政治,中案看影响,小案看事实”,这句话听说过吧,这个案子最后我们能赢,因为我们有“势”。而且,也算我们运气好,在之前的风向也都是偏向我们这边的,如果这个案子再晚一段时间提起公诉的话……估计就难判下来了。”
谢其生接口道:“……不,说不定再晚个十天半个月的,这个案子都闹不到法院来。”
“这么夸张吗!?难道这个……有这么大影响?!”
面对张靓的惊讶,张睿明苦笑道:“就有这么大影响,你想想看,地方主官们每年考核最看重什么……我们这样一弄,津港要倒一个最大的化工企业,你再想想,为什么这段时间,我都进去几次了。”
张靓见张睿明说的严重,一下吓得都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再多说话。车上一下安静下来,为了缓和气氛,张睿明从反光镜里看了一眼张靓道:“对了,你最近和那个……陈捷处的怎么样了?”
“唔,还好啊。”张靓眼睛眯着,疑惑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我们中老年人,喜欢八卦……就随便问问啊,关心下你的感情生活而已。”
“哦,我们蛮好的啊,对了,我就到前面下就好了。”
张靓这时指了指旁边一栋高大建筑,张睿明定睛一看,正是市政府对面的一家银行。张睿明停好车,特意回头看了一眼这姑娘问道:“怎么?你去市里有事?还是要去取钱。现在离下班也还有一个小时呢。”
张靓却看起来很急的样子,“哎呀,张检,你就别管我了,我有事先走了啊,今天反正回院里也马上就下班啦,就当给我们女同志补点小假啊,88!”
说完,挥挥手,就一蹦一跳的下了车。
张睿明看了看,没有说什么。
…………
回到市检才下午四点多,两个科长没什么事还是老老实实回办公室坐着,张睿明正准备难得惬意的整一整办公室桌子上堆积如山的案卷,却发现自己这段时间过的混乱,又两次被人带走,自己私人办公柜的钥匙不知道是掉在家里还是不见了,反正没看到了。
此时刚好吴云走了进来,张睿明见他就咧嘴一笑,说道:“来,小子,帮我把柜子打开一下吧。”
吴云奇道:“哥,你和我开玩笑吧,我哪会有你办公柜的钥匙啊!”
张睿明一挤眼道:“别装、别装,我又不是怪你,现在这案子已经结了,又不找你麻烦,你说实话,以前津港卫视那次播出的荆沙河新闻,是不是你小子……给透过去的。”
吴云目瞪口呆。
今天办公柜打不开,张睿明就想起以前那件怪事来了。
那次,明明自己锁在办公柜里的文件,怎么里面的资料就被津港卫视播出来了呢。当时张睿明怀疑了一圈人,知道这件事就民行科内部的吴云、张靓和自己。既然张靓可以相信的话,那张睿明基本就认定是吴云了,估计这小子是不知怎么偷偷配了自己柜子钥匙,然后拿出案卷透给电视台那边的。
“别装啦,小子,我真不怪你,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推动这个案子,你的心态是好的,方法嘛……欠妥,但可以原谅。现在庭审都结束了,好了,你可以承认啦。”
张睿明笑盈盈的望着吴云这年轻人,脸上和善可亲的神色直让人觉得人畜无害,他正暗搓搓的准备等着小子一承认,就好好的收拾他一顿。
“科长,真不是我,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啊?”
“我问你,你还记得不,我们这案子第一次出现在上星频道的新闻,就是津港卫视播出的那次,你没注意到那新闻稿里,有许多我们检方案卷里才有的内容吗?当时案卷就锁在我这柜子里,而知道这事的也就你、我、张靓三个,小子,不是你拿钥匙打开我柜子,然后把内容告诉他们津港卫视的话,还会是谁?好啦,我说了不追究你这件事,我今天是真忘了带钥匙了,赶紧把你上次怎么打开我柜子的方法告诉我,我懒和你讲,我这一堆书要放进去,快点、快点。”
“张检……”
“怎么?我以前也经常从老谢他们柜子里拿东西,多配个钥匙也很正常。又不是找你麻烦,怎么这么不坦诚呢,快把我柜子打开。”
张睿明却看到吴云神情越来越奇怪,他明明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检察院公务柜管理很松懈,以前经常互相知晓密码,互相留钥匙的,毕竟很多案卷堆积成山,又经常交叉办案,互相之间都要移送案卷,加上人员在岗时间不同,熟悉的彼此从柜子里拿东西也不算怪事,只是这次案卷复杂一点,但张睿明都已经明说不追究了,这吴云怎么就是不肯承认呢。
“张检,上次真不是我从你柜子里拿你案卷,我要是骗你,我天打五雷轰……”
见吴云此时神情怔怔的举起右手就要发誓,张睿明赶紧上前一把拦住他,“别别别,我叫你哥了,怎么这么较真啊,本来就小事,都是为了案子嘛。好好好,不是你就不是你,我说错了,冤枉你了啊,不好意思啊。”
张睿明心里也一阵奇怪,这怎么回事,当时看言行举止,他都以为是吴云把消息透过媒体的,可今天看这小子神情,好像还真不是他,那……会是谁?
“张检……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
“嗯,你说啊。”
“我知道,张靓她……之前找内勤要过一次你的办公柜钥匙……”
“……”
张睿明心里有阵电流激过,他怔了几秒,顿时把一切疑点都串了起来。原来是这姑娘!?是啊!那这样一切也讲的通了!
当时张睿
明一直不愿意怀疑这姑娘,一、是因为这姑娘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他知根知底,知道她不会随便忤逆自己。
二、是他知道张靓虽然极有正义感,但她毕竟比较年轻,也没有动机和缘由去如此孤注一掷的通过媒体强行推动案件调查,而且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她怎么会和津港卫视这样一个上星频道有关联呢。
但现在不同了,张睿明已经知晓她与张圣杰那层神秘的关系……这一切就很清楚了,当时是上面有人在扯着她走呢,她从检方偷拿出案卷,把资料交给上面已经授意好了的媒体,接着,这当时原本已经停滞的荆沙河污染案,在民意与舆论的推动下,生涩的齿轮又慢慢继续转动起来,然后这个案子又在张睿明等人的坚持下,最终到了现在这一步。
看起来充满偶然,实际上也是必然。
王英雄倒了,津药化工倒了,这连带着上上下下又要牵连多少人,而作为津港市新任一把手的张圣杰此时刚好可以借着这一震惊全国的大案,来彻底清洗一次津港日益陈旧的官场……
在无意窥破这政治强人广宏布局的一角后,张睿明此时对张圣杰的情感更加复杂。虽然自己接连的努力、奋斗都只是充当了他人手下的一枚棋子,但他不得不佩服这位权柄在握的高官。
冲锋陷阵、浴血奋战。
呵,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啊。
谋人者制人,谋事者制于人。
“好了……我知道了。”
张睿明自嘲一下,神思回到现实,他拍了拍一脸懵逼的吴云肩头。离开了办公室。
…………
兰花香了一路,在小桥流水间,张睿明踏上了“韵阁”的花园入口,再次来到这津港市颇为高端的私人会所,此时的心境却大不一样。
第一次来还是王英雄组的局:父亲、王英雄、以及那位津港市副市长蒲任三人就在这“天”字一号厅等着自己,当时那局茶还闻不出什么硝烟味,蒲任还在夸自己是青年才俊,王英雄还在为自己谋划大好前程,父亲笑的一脸爽朗,自己在三个长辈面前,还畏手畏脚,一脸乖巧。
不过两个月而已,此时自己却已亲手送其中一人为阶下囚,重创一人的政绩,连父亲都与自己有了隔阂。
张睿明如何不感慨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走进茶室,此时只有父亲张擎苍独坐案席。
“爸。”
“来了?”
“嗯。”
张睿明缓缓坐到张擎苍对面,父子两人相对无言,这几个月波澜连起,很少有机会这样坐在一起说说话,此时情势平缓下来,反而有些难以言语,倒是前几天那次监察委问询室里的“生死会面”都显得比此时更为融洽。
“今天打了个打胜仗,怎么没和同事出去庆祝庆祝,我一叫你就过来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谋人者制人
张睿明轻叹一口气。
“没什么好庆祝的啊……”
张擎苍看到张睿明神情没那么冷血,心里宽慰了一些:“你……最近和你媳妇吵架了?怎么不住回去?”
张睿明这段时间和唐诗的纠葛矛盾已深,但他还没和家里细说,本来就不想把这一连串的事和家里讲,再说怎么说的出口?说是因为自己“偷”了唐诗证据,害唐诗停职、唐诗才接了那五十万?那家里早就吵翻天去,张擎苍都不知道两人闹了什么矛盾,只是看到张睿明这段时间反常的不住家里,此时才提了一句。
“……有点小事吵了架,我也要忙着案子,所以先住在宿舍。”提到这些日子的漂泊,张睿明心里一痛,但也不想二老担心,此时也不愿去提自己的痛处。
张擎苍知道自己这儿子在家事上性格直,不会说话不会吵,对妻子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如今自己住出去了又不跟家里讲,那他自己应该有分寸的。他还以为唐诗那五十万只是别人故意陷害而已,并不知道其背后的来龙去脉,只能试着劝道。
“嗯,你自己把握好,那五十万……唐诗不是故意的就算了,你也别怪她,别和她吵。”
“嗯。”
父子二人在这格调甚高的茶室里相对而坐,连琴师都没请,只有一位茶艺老师时不时进来看茶,隔壁包间传来几位茶客谈笑声,更衬得此间的冷清。
见父亲也没去追问,张睿明心里放宽了一点,他抬手去拿茶杯,却看到侧首位置上多摆了一副茶杯,他微微一异,但看到父亲神情,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顿时不再言语。
仿佛知道张睿明心里的疑问,张擎苍摩挲着那空着的“花器备前烧”紫砂杯,喃喃自语道:“这套茶具是你王叔最钟爱的一套了,还是我当初广西第一笔单子做成后,特意去日本帮他请回来的,他喜欢的不得了,一听我说这是特意花了大价钱为他买的“备前烧”,当时欢喜的眼泪就出来了,一做茶局,就和人乱吹,说这是日本天皇宫里的茶具。”
回想过去的时光,张擎苍目光变得浑浊起来。
“你王叔啊,一天到晚之乎者也,喜欢专研些老东西,可他啊,其实看人看事都不准……,他哪知道我那时也没赚太多钱,这茶具也不是那么正的正品,说实话就是在羽田机场免税店买的纪念品而已,可我还是想承他的恩情啊。总想让他高兴一下,所以吹了一下牛,结果这傻小子,还真到处讲,真当个天皇御品捧在手心里……”
听到父亲讲起这段旧事,语气已经有些哽咽,张睿明心里也不好受,他知道张家能挺过那段艰难的时光,王英雄居功至伟,可是……
“……后来啊,我怕他总是拿这套便宜货到处显摆,万一被人拆穿,丢了面子,所以有天,我就故意假装没拿稳,摔了其中一个茶杯,让他凑不成套,不要让他总是拿出来,以防被人看低,没想到啊……这老小子,承我的情,反而把这不成套的
便宜茶具视如珍宝,千叮万嘱的保存在这会所里,只有我两喝的时候,才小心翼翼的捧出来……儿子啊,你王叔眼力不行啊!茶具不会看,人也不会看啊!我张家对不住他啊!呜……”
张睿明见父亲说道最后,两颗老泪滚落下来,这还是张睿明第一次见父亲哭,他心里一阵绞痛,一股苦涩的感觉随着内疚涌上他喉间,呛得他眼眶一红:“爸……我……”
张擎苍挥手拦下张睿明想说的话:“我不是怪你,也不知道怎么说,人啊,有时真不是个东西,恩难报仇轻忘。我第一笔单子是你王叔给的,第一套红木茶具也是他送的。我一辈子,没谢过什么人,你王叔真是我家的恩人,我们这样对他,是不是有点……不够仗义啊!”
“这都是我的决定,爹,跟你没关系,你别自责,我……我自己做的事,与你无关。”
张擎苍抹了把晶莹的眼泪,抓住张睿明手问道:“你王叔这次会判多久?”
“应该是按污染环境罪判,但是有特别严重的情节在里面……估计啊,可能会是三年以上实刑……”
“你王叔马上60的人了,我怎么和他家里交代,你让我怎么跟他女儿交代!难道……我和他讲,是他的好侄儿亲手送他进去的吗?”
张睿明心如刀绞,但肩却挺直了。
“我毕竟是个检察官啊,维护法律,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么……”
面对张睿明的辩解,张擎苍只是怔怔望着这个从小就执拗的儿子,“小事听话,大事较真”,这是张睿明从小到大的性格,他早就清楚,也因此不想他去检察院,可没想到最后,他自己还是选择走上了这条路。
“儿子,很多话都说过很多遍了,也不用我再重复,你自己也是当爸爸的人了,我只希望你记得,这世界上,父母对儿女永远都是掏心窝子的,上次在监察委那次你还记得不?我问你:在那个时候,在最落难的时候,你那些同事、朋友,有谁会理过你?甚至你媳妇能为你做什么?你一直以来遵循的法律呢?那时保护过你?!还不是只有我个老骨头去帮你跑上跑下,奋力搭救。”
见父亲提到上次的事,张睿明心里一热,怎么会没有感触,在那逼仄的监察委问询室里,在牢刑加身的危机前,最绝望的那个时候,张睿明还是本能的想起父母的双手来。
父母之恩,衔结难报。
“爸,你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我知道你们二老是为我好,我肯定信你们的……”
“好,你知道就好,这次这件事,我也听到了许多不好的风声,听说上面“变天后”要清理一下台面,这件事就是一个导火线,许多涉案单位、领导都一个个急的和砧板上的鱼一样,恨不得马上跳出来。”
“嗯……之前张圣杰就通过曹长清和我通过气了,让我们检方在提起公诉的时候“注意分寸”,很多单位我们都没报上去了,估计他是想通过纪检部门内部处理
了,也能更好把控些吧……”
见儿子懂事,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还不是完全的愣头青。张擎苍神色舒缓了一下,点头道:“对!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自己明白就好,我也当过……检察官,很多事不是那么简单的非黑即白的!你现在应该懂了吧,以后做事多瞻前顾后!别愣头青一样,别人一说起哪里怎么样了、怎么危害公益了,你就傻乎乎的扑上去?别给人卖了都不知道!你想想你自己这几个月多少次遭难了,你还不长教训啊!?”
虽然张睿明自己也年过三十,但张擎苍极有威势,又事业大成,依然是张家当家人,此时训起他来,张睿明依然不敢吭声,只有等父亲说累了,才点了点头,准备辩解两句。但还没说出口,张擎苍就凑过身子,低声神秘道:听说啊……这次环保局田局长已经落马了,现在“双指”在你上次呆过的市监察委呢。”
“环保局田局长?头顶微秃,胖胖的那个?”张睿明脑海里顿时浮现出这在金田村排污地有过一面之缘的局长相貌来。
“嗯,正是那个田局长。”
“不太对啊,那田局长当时挺配合我们工作的,带着他们监察大队很快就来了,人也挺负责的,这个事是他管的吗?怎么这么快就……”
张擎苍却神色复杂的说道:“怎么可能是他管的,这案子少说也一两年了吧,他几个月前还在畜牧局管养猪,刚到任才两个月!这完全是……”
见父亲神色有异,张睿明顿时心知肚明,没办法。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两人又沉默了半响。
张擎苍喝了口茶道:“我准备过段时间去看看你王叔。”
张睿明一听,直道:“我陪你去吧……”
张擎苍瞪了他一眼:“你去干什么!?示威啊!?怕你王叔不够气啊?!真是榆木脑袋。”
“不是的……爸,我作为公益诉讼起诉人起诉王叔,那是代表国家执法,那不是我个人的意愿,我当然还是希望他好的,就算他不肯见我,骂我,看不起我,我都没关系,最好给我打几下……我一直还是承王叔的情的,毕竟他从小对我也非常好,我想去看看他,向他道个歉。”
张擎苍仔细端详了一下张睿明的眼神,看出他的真诚后,点了点头,同意了。
此时,两父子隔阂尽除,彼此都觉的心里一宽,又多坐了小会,张擎苍起身买单挂账,两人下楼准备回家。
走在青石小道上,张擎苍仿佛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想跟你问个事……毕竟萱萱已经这么大了,当初你那个媳妇啊……当然也是国家政策也不准许咯,但你家那唐诗一直以这个为理由不肯生二胎。现在情况不同了,二胎也放开了,我们张家男丁稀薄,就你这一个儿子,她还是不肯给我和你妈抱孙子的机会吗?”
第二百一十九章 人为财死
张睿明最怕这个问题,唐诗是典型的新时代女性,最反感的就是把她当生育工具了。当初生下萱萱都可以说是“无意之举”,她本来是准备学那个周慧敏,一辈子不生的。现在有了萱萱还想提二胎的事!?那根本不用提,唐诗肯定是宁死不从的。
“她肯定不会再生了……”张睿明只能低声答道。
“唔……”
张擎苍摇了摇头,又莫名问了一句。
“对了,那个,上次在监察委门口来接你的那姑娘……就是你让我联系的那个搞媒体的叶小姐,你们现在关系怎么样啊?”
见父亲突然问到这个敏感话题,张睿明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个……这个,那个时代之声的叶文啊,我和她是东江认识的朋友,关系一直不错,她也对这种案子比较敏感,估计也在追踪报导吧……”
“哦,这样啊。”仿佛对张睿明的回答有别的想法,张擎苍与儿子极为相似的修长凤目一眯,声音有些奇怪的回了一句:“你们检察院宿舍毕竟是你工作的地方,人来人往的,万一被人说闲话也不好,而且,你这个毕竟是有家室的人,真要是不满意,过不下去的话,就早点解决掉,也早点开始新的生活,不管怎么样,父母都是支持你的。”
张睿明开始听的一头雾水,越到后面越发现不对,但联系父亲前后文,他顿时醒悟道:“爸,我还没有和唐诗倒那个地步,我是一个人在检院宿舍住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张父却没急着回答他,而是摆出了一副“男人都懂”的神情。张睿明简直要抓狂了,他也懒得再和张擎苍解释,两父子在车上约好探望王英雄的时间后,张擎苍便送张睿明回到了检察院宿舍。
躺在孤零零木板床上,张睿明此时难得有闲暇想想自己,上次与叶文酒店那一幕后,他一直没敢联系人家,毕竟感觉自己对不住她似的。虽然说“拒绝是已婚男人最好的善意”,但自己每次都是一有事就想起叶文,事情办完就一脚把叶文踢开,这样让他总是感觉对这善良的姑娘有所亏欠。
人家又不是你老婆、又不是你下属的,凭什么每次利用完后,就把人推开?张睿明实在是感觉自己实在有些过分了。
打开手机,叶文这几天也没跟自己发信息,可能还在生上次的气,这又让张睿明心里有些惆怅,是不是真的伤到她了?以后见面怎么办?不会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想到这,张睿明心里更加伤感。
他打定主意,有机会要向那姑娘致谢加道歉,毕竟还欠人家一份把自己救出来的恩情。
在惆怅反复中,张睿明静静睡去。
一夜无话。
第二天张睿明还在睡梦中,就被院里法警支队的值班电话吵醒,电话那头叽里呱啦讲了一堆,他半睡半醒间只模模糊糊只记住几个词:“堵门”“闹事”。
挂了电话他又迷糊了几分钟,记忆仿佛回到几年前,回到了自己仍在公诉科的时候。
哎,当事人闹事、堵门不是公诉人的常事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马上,张睿明察觉有些不对劲,他在睡梦中一下清醒过来:不对啊,我现在是民行科的了。怎么还会有闹事的当事人围过来?
他还以为是做梦,翻身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才早上6点10分,他又看了通话记录,之前的电话是真的!张睿明赶紧起身,穿好衣服就往现场赶。
还没到检院大门,远远就看见一群人正拉着横幅,打着标语把津港市检察院的大门给堵了个水泄不通,此时正是夏天,天亮的早,可这些人似乎颇有组织性,在上午上班时间前就布置好了这一切,直接把门就给堵死了。
“怎么回事?”
张睿明走进了一些,问一旁一名比较熟悉的维持秩序的老法警。
“哟,这不是张大科长嘛,你们民行科都有人来堵门?可见你们“生意”不错啊,改革后,还是公益诉讼吃香啊。”
张睿明来不及回味这老法警话语里的酸意,赶紧问道:“老哥,我还想问你呢,什么情况?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怎么打我们民行科电话?我们又没什么被害人家属,你们搞错了,是公诉科的吧?”
“哪有搞错,他们点名道姓,就是来找昨天开庭的管公益诉讼的检察官,那不就是你?他们说自己是什么金田村、富于镇的村民,来我们检察院找要上次你们荆沙河污染案的赔偿款来了。”那老法警说了两句,此时扭头对众人指着张睿明道:“努,这位就是你们要找的管你们案子的检察官,有什么问题你们直接找他谈。我们这旁边有会客室,你们到这里面去谈吧。现在负责的检察官都到了,如果你们再不停止堵门行为,事情不仅解决不了,到时把你们拘留了,
就不好说了啊!”
说完,这法警挥舞了下手里的警棒,同时示意这群人:今天要找的正主就是旁边摸不清头脑的张睿明。
金田村、富于镇的村民?赔偿款?什么情况?
“你就是张科长?”
“我们就是来找你的!津药化工的赔偿款在哪!?”
“我们没拿到钱!我们是不会走的!”
这群堵门闹事的群众,一见今天的正主到了,仿佛一群苍蝇顿时问到了油腥味,乌泱泱的围住了张睿明。
张睿明此刻才知道自己是被他们法警坑了,可也没有办法,只能将众人引到检察院大门旁的会客室,这里是以前为应对日益增多的上访人群而设置的大房间,等张睿明把人群带进来,居然顿时就满了。
他随便扫了一眼,这票人起码有近百人,此时叽叽喳喳,围住他吵个不停,根本听不进话来,他赶紧大吼一声:“你们领头的是谁!让他和我谈,你们一人一句,今天这事就谈不成了了!”
说完,张睿明就沉下脸,不理这些人的杂乱无序的诉求,表明他们如果不派代表就不交流的态度。
迫于这检察官的威势,这群富于镇、金田村的老百姓慢慢冷静下来,在人群中走出一名村官模样的中年人。
“我是富于镇的周老板,我代表大家说几句话。”
“好,您说。”张睿明瞥了他一眼,倒要看看这群人到底是来吵什么事的。
“我们都听说荆沙河被污染了,昨天你们检察院案子官司都打了,我们代表富于镇、金田村几万名老百姓过来讲一句公道话我们是受害群众,我们要个说法!”
“说法?什么说法?”面对这说话颠三倒四的周老板,张睿明简直莫名其妙。
“领导,你们昨天开庭的视频,我们也看了,你有句话说的好,你们检察院是代表津港几百万居民,为了饮用水安全起诉他们化工公司的,现在我们几万人,我们也……要我们的公道。”
“你说清楚啊,到底要什么。”
旁边一名大妈见这周老板吞吞吐吐,忍不住插嘴道:“就是要钱!要赔偿款!他们公司既然把污水都排河里去了,走的渠道可都是我们村里地下过的,我们田都搞坏了好多亩!”
“对对对,我树苗都快死完了!”
“我吃了他那个沟渠污染过的水,感觉一身不舒服,我要检查身体!”
此时,见说到了关键处,这群人争先恐后的诉说起自己的损失来,仿佛生怕说晚了一步就拿不到钱一样,张睿明瞬间又被人浪包围。
“我说过了,我只和领头的说!你们都说,那我就不说了!”
见这位检察官又摆出不屑争论的态度,众人渐渐安静下来,那周老板继续说道:“对,张检,我们就是来要赔偿款的,你看,我们是离他们津药化工排污渠最近的老百姓,他们第一个害就是害我们,我们找他要钱天经地义!”
“那你们可以起诉津药化工啊,为什么要到我们检察院来堵门?”
“这不是你们昨天已经打赢官司了吗?不是你们都赢了,到你们这来拿钱嘛……”
张睿明苦笑一下,“我们提起的是公益诉讼,是在没有具体受害人的前提下,代表国家对危害公益的行为提起诉讼,你们是具体的受害人,当然是你们自己去提民事诉讼,这不关我们的事,有什么问题,你们可以出门右拐,那里是西江区人民法院,你们去那里诉讼立案就可以了嘛,你们赔偿这些事当然要找法院啊。”
“钱不是先赔给你们了吗?昨天他们津药化工的那个董事长都已经认罪了啊,我们当然来找你们了啊。”
“我说了,我们是公益诉讼,是代表国家的,这个案子也没有判下来,而且就算判了,这笔赔偿款也是用于治理环境污染的,而不是赔给个人的。”
“那怎么可以!”“凭什么不赔我们!”“你在哄鬼哦!肯定是你们检察院要搞钱独吞!”此时一提到钱的去向,这群人顿时激动起来,恨不得现在就从张睿明身上搜出钱来。
“我们这是公益诉讼,请你们有诉求的团体、个人去自行起诉,那是民诉的范围,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请你们赶紧去法院……”张睿明低头看了看表,起身准备离开:“现在都已经8点多了,法院马上就开门了,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可以去请那边的立案庭法官替你们解答,他们会告诉你们怎么写诉状。”
“不行!你不能走!”
“你不把钱赔到位就想走!?你说你们和法院到底拿了多少?!”见这检察官居然想走,这群人直接一把扯住张睿
明制服,还有几个马上就把会客室的门给堵住了。这群人如马蜂一般围拢过来,把张睿明摁在原地,一边不停的出言辱骂。
面对这些非难与责问,张睿明感到无可奈何,他深知和这些人是讲不通道理的,在津药化工污染金田村、富于镇的这两年,要说这些人完全无知无觉,那是不可能的,完全是陈安和、利宏远这两个村里有影响力的家伙把这些人都买通了,张睿明上次在金田村附近走访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这些村民当时就有意识的替这个犯罪团伙的偷排污水的行为进行掩饰,对于这些自己家门口一草一木的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的人来说,怎么坑一条又臭又长的水渠从门口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还不知情?
虽然明知这些人可以说都是帮凶,但如何应对纠结不清的这些人还是一个麻烦事,这些人油盐不进,和他们说道理是讲不通的,讲国家政策、法律规定,那不知道要说上几天几夜。
想到这,张睿明小心翼翼的看了眼会客室上面的摄像头和吸音麦克风,确定两个设备都亮着绿灯后。
他想到了脱身之计。
张睿明故意放缓态度,神色亲和的对众人说道:“这个……你们想要赔偿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但是啊……这个工作很麻烦的,我先问下你们损失多少?”
见听到有希望能拿到钱,顿时人群又炸开了锅,又各自抢着把自己的损失报了出来,一时间这会客室直如一个熙熙攘攘的菜市场。
张睿明假意记录了一下,疑惑道:“你们这样讲的话,讲不清楚的,又没个准数,这样,我知道之前利宏远,就是你们村的那个“黑子”啊,给过你们排污费,他那个应该还是有理有据的,你们先告诉我,每个人收了多少排污费?”
张睿明一问完,心跳的砰砰快,生怕被这些村民看穿他的小计,幸亏几个利欲熏心的中年妇女心直口快,一听是按以前的排污费来算损失,赶紧说道。
“远一点的每户都是300一个月,每季度结一次啊,那个,近一点能拿到600一个月,但他那个钱都几个月没发了,这个也要给我补上啊,还有啊,这个也太低了点吧……”
“那个钱是按户给的!一年才几千,不够!”
“对!不能按以前那个算!那个都太低了,而且那个是每月都有的,现在他们人都抓进去了,怎么能只拿这么点呢。”
这些人七嘴八舌的争论起以前“排污费”给的太少,有几个机灵点的想起:那之前给排污费的人已经进去了,收过排污费的会不会有事啊?
想到这,几个机灵鬼赶紧用手肘捅了捅多嘴妇女们的腰,几个大妈们这才想起这钱可能是收不得,自己刚刚说错了话,赶紧呐呐闭嘴。
这间挤满了的会客室就这样在诡异的气氛中,居然慢慢安静了下来。
张睿明笑脸盈盈的望着眼前这群贪得无厌的村民们。
他等没人说话了才重新板起脸着说道:“各位,你们刚刚都承认了以“排污费”的名义收受犯罪分子的金钱,这本身就是一种销账、掩饰犯罪的违法行为,津药化工的违法排污已经持续两年了。你们曾经为了蝇头小利就对其熟视无睹!放任自己的家园被其破坏!出卖我们津港的青山绿水!而如今,在我们检方不懈努力下,终于遏止了这种违法行为,干掉了这个违法团伙,但你们此时居然倒转旗帜,妄图来冲击国家机关!索要赔款?!你们的良心到哪去了!?你们脑海里除了钱,还有没有一丝对社会公益的尊重!?”
面对这位检察官神威凛凛的呵斥,这群人此时也知道不好意思起来,有几个还妄自争辩道:“你……你口说无凭啊!你凭什么说我们拿了钱出卖自己家的环境!这个……都没有证据,你不要乱说啊……”
张睿明指了指头顶的摄像头与收音麦克风,朗声对众人道:“我们这个会客室,全程录音录像的,请你们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自尊自重!对于你们金田村、富于镇大面积村民收受“排污费”的行为,我们早就取得了利宏远、陈安和的相关证据!只是暂时还未处理而已!你们如果不相信,可以留下来配合我们调查,还有,今天你们围堵我们检察院大门的事,也已构成了【聚众冲击国家机关】,目前还未闹大,希望你们明白事件的严重性,早点散去……”
“可是我们钱还没……”
“我数到十,如果还留在这里的,我将以配合我们调查的名义将人留下来,我们法警支队的同志就在外面,我说到做到!”
“张检……”
“十!”
随着张睿明神色严厉的一声声呵斥,这群乌合之众一明白检方要真要抓人追责了,顿时呈鸟兽散,一群人争先恐后的往门外跑去,生怕落在后面的真被这检察官当作犯罪分子给抓了起来。
第二百二十章 去留两难 往来皆苦
“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
不知为什么,张睿明看到这些人,没由的想起鲁迅的这句话来。
他心里对这些人身上的劣根性厌恶的无以复加,在为了蝇头小利放纵对自己家园的破坏后,居然还好意思腆着脸来检院闹事。好在自己先前一番话下来,这群人短期内也是不敢再到市检放肆了,他又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陈安和,这个曾经的金田村村长,现在看来,陈安和虽然有罪,可更多的还是被这些群体的恶意下,所推出来的牺牲品而已。
而最后查实陈安和收受的30余万元赃款确实也都用在了金田村里,再加上他一直以来配合的态度,在这个案子里,他可能将是判罚最轻的那个人,不知这个老实巴交的凄苦男人知道这件事后,在看守所里会不会感到一丝欣慰。
解决好群体性*事件后,张睿明迈出会客室,那群金田村、富于镇的老百姓此时都走光了,法警支队也没看到一个干警在现场。法警这群老大爷,算是检察院里最轻松的一群人了,以前他们主要陪着反贪局跑上跑下,跑跑腿看看人,而现在改革的末尾期,“两反”都接连转隶后,这些留在检察院的法警顿时变成了被遗忘的一群人。
法警曾经的主要工作基本就是协助自侦办案,在转隶之前,法警的工作还算充实,起码有事可做。但在“两反”转隶之后,法警们一下完全“闲”了下来,基本上很多院的法警已经混岗,甚至转岗了。所谓的法警新工作,其实都是样子货,都是为了打发时间凑出来的,根本没什么实际内容,也没什么意义。
所以,现在法警除了给公诉人打打下手,帮忙问问话、值值班,基本没有其他工作可干,只有混岗一条路,干着辅助行政的工作,绩效却一分没有,于是这些人还一肚子埋怨。
而检察院那些实务部门,像公诉科等等又忙的要死,对他们法警每天一日三餐、混吃等死的轻松日子也有些眼红,总之,两方都是互相看不顺眼,连带着张睿明对他们法警也没什么好感。
他也不想就这件事去麻烦法警支队,自顾自向办公楼走去。
刚到办公室,就看到民行科众人都聚在一起,纷纷讨论着什么,气氛颇为热烈。
“嘛呢?这么大早的,就开始摆龙门阵了?”
正和吴云谈笑间的张靓回头一看,顿时喜道:“张检!你来了!?”
张睿明被她突然而来的热情吓到了,“我……来了?这不是废话嘛,我上班啊,我不来?怎么?有喜事啊?”
张靓拿出一份判决书递到张睿明面前,“咯,没想到,这个案子的判决这么快就下来了!我们赢了!”
看到这份来之不易的一份判决书,张睿明稍微扫了一下抬头,就马上翻到最后判决部分:
……被告人王英雄到案后在公安机关仍未如实供述,在一审庭审中才如实交代,其行为不符合《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处理自首和立功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之规定,不应认定为自首,其辩护人有关王英雄具有自首情节的辩护意见不予采纳。被告人王英雄投案后自愿认罪,庭审中供述犯罪事实,确有悔罪表现,可酌情从轻处罚。综上,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三十八条、第四十五条、第四十七条、第五十二条、第六十一条及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环境污染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一条第(二)项、第十条第(一)项之规定,判决如下:
被告人王英雄犯污染环境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三千万元……”
看到王英雄最后的判罚与自己所猜想的差不多,张睿明心里石头落了地,虽然判了实刑,但在有加重情节的前提下,对他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剩下的利宏远、李永建等人也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那个被利用的陈安和,因为其自身的悔罪态度与不为私利的动机,刑罚最轻,最后只是判一缓一而已,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最后的最后,尘埃落定,张睿明望着这一纸薄薄的判决书,心里却莫名平静,他看完就还给了张靓,连另外一份刑附民公益诉讼判决书都没打算看,他异常平静的走出了大办公室,徒留民行科众人诧异的目光。
这一天张睿明都挺沉默,大家都知道他是付出最多、牺牲最大的人,但此刻在胜利的当下,他却沉默的有点吓人,连一向大大咧咧的张靓都不敢随便和他搭话。下午一到点,张睿明就立马走出了办公室,消失在人海中。
…………
在这家叫做“老地方”的排档,张睿明一个人独坐在街边的座位上,他面前放着一碗普通的鼎边糊,加一碟生煎,普通的再普通不过了,他甚至都没有动筷子。只是默默的坐在这曾经最熟悉的对方以前的大正律师事务所就在对面马路的二楼,狭窄逼仄,装修简陋,甚至和一楼的网吧共用一个楼梯,让人觉得这个律师事务所简直就是个传销窝点。
但就是这样一个简陋不堪的地方,走出了张睿明、廖彩、吴楷明。
张睿明想起以前吃了不知道多少份这鼎边糊,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今天他确实有点说不出的反常,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
明明这么多苦都捱过来,为什么还是不舒心?
可能是因为昨天和父亲的一番话;可能是明白这判决书的背后,并不全是法律的影响力;也可能只是单纯的觉得喜极而悲。
总之,张睿明心里感觉有东西堵住一般,觉得万事皆空,又万事皆幻。
所以他来到这个“老地方”,也是想找回自己的初心,找到自己法律生涯起始的地方,在这静静坐着,反正现在他独身一人。
他没坐多久,一个窈窕的身影不请自来的出现,然后直接坐在他对面座位上。
张睿明脸上的惊诧不过一瞬,马上又变回一抹老友重逢的淡然。
廖彩直直的坐在他对面,脸上已无之前针锋相对时的怨毒,这位手段强横的美女律师,在此时又变回了张睿明“好师妹”的角色。
张睿明倒了杯水,推到她面前。
“吃点什么?”
“不用了。”廖彩显然不是为了饱腹而来,她环顾四周,语气不乏惆怅的说道:“上次也是这里呢。”
张睿明点了点头,“上次”指的是津港四中“毒跑道”案的时候了,当时和吴楷明针锋相对的自己,也曾在这里和廖彩小聚。
“今天没什么想说的?”
张睿明摇了摇头。
廖彩继续问道:“这段时间,我们都撂过不少狠话了,现在你都赢了。难道没什么获胜感想?你不恨我?”
没有她预想中的剑拔弩张,张睿明只是苦笑道:“没什么,毕竟各为其主嘛。你呢?你觉得我过分吗?”
“过分,很过分。”
“为什么?”
“你我都知道,最后的赢家不会是你们检察院,你张睿明付出再多,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垫脚石,你为何还如此不顾一切的对付王英雄,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委托人而已,对你来说,那可不一般吧?”
见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了,张睿明神色有些黯淡道:“那他呢?那你呢?你们在无所不用其极的对付我的时候,你们有在乎过我吗?你们有没有因为担心毁了我的人生而停手?这就是我们法律人的人生,没办法的……”
在短暂沉默后,张睿明还是说出那冷酷的几个字来。
“……法律人之间,注定你死我活。”
“对,确实,这就是我们注定的命运……”
听到张睿明难得的感慨了一句,廖彩真希望摆在面前的是两杯好酒,可以为这句“注定你死我活”而干杯。
她接着轻声道:“……但是,王总最开始还是希望能和你达成共赢的,他并不想闹成后面那个样子。”
“从他放纵偷排事件的最开始,这件事就无可挽回了,你知道的,我是不会被收买的……”
廖彩瞥了对面这位英朗的师兄一眼,突然觉得张睿明脸上依旧是那热血少年的模样,此时……居然有点可爱。
“你知道,如果是一般当官的说出这句话来,都只会让我觉得虚伪,但是……你的话,我信。”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给了张睿明莫大的安慰,他脸上不由自主的居然有些被人夸奖后的羞涩。这一切没能逃过廖彩的火眼金睛。
她话锋一转,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你是不会被收买……因为你这个人啊,不用买。上面的人使唤起你来,那是什么报酬都不需要的,只要给你一个“大义”的名号,你自己就会冲锋陷阵,鞠躬尽瘁了。”
“不是的……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把这个当作政治*斗争,但起码,我向你保证,我是真心实意想为老百姓做点事而已……”
廖彩却叹了口气,她没有接张睿明的话,只是淡淡说道:“棋手抬手,棋子就要上场厮杀,刚做律师的时候,我也曾经以为自己是棋手,可是最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们都是过河卒。”
…………
津港市第一监狱。
张睿明对这并不陌生,但他却是第一次以亲友探视的身份来到这里。
在漫长的等待后,他终于再次见到了王英雄,这个他亲手送进来的王叔。
他和父亲张擎苍原本带来一些上好的茶叶,一套二月河的《康熙大帝》,还带了一些水果,没想到审核的很严,书审了几遍才勉强送进去,而监狱里不能带吃的进去,茶叶和水果只能由其带回。
在被狱警带进隔着厚厚防弹玻璃的会见室时,张睿明差点没认出他来。
王英雄瞬间老了,白发丛生,一脸的苍老,像被人打折了腰,走路都挺不直,看谁都低着头,眼睛往上偷瞄一下,又瞬间移开目光。
以前的
那个叱咤风云,翻手成云,覆手为雨的亿万老板在判决书下来的那一刻就死去了。
他现在有了个新名字。
津监a0753号。
“津监a0753号!进会客室!有人探监!”
王英雄佝偻着腰,进来后,抬头先瞄见了张擎苍,神色一喜,嘴唇微阖,而当他下一秒看见后面站着的张睿明时,却神色一黯,转头就要返回监区。
“老王!”张擎苍隔着玻璃喊了一下,却无法被王英雄听到,他又急着重重敲了敲隔着的玻璃墙,“咚咚咚”的振动声引起了王英雄注意,他回头看到张擎苍正急促的向他手舞足蹈的比划示意。
脸上满是歉疚的哭容。
王英雄最终还是走到了会见通话的电话机前。
两位老人隔着墙,用话筒诉说了一段彼此的近况,又说了些近期的人人事事,张擎苍担忧他在里面受欺负,还委托了几个熟悉的朋友关照,总而言之,对这位老友,他还是尽心了。
两人聊的时候,张睿明就默默站在远处不说话,他心里确实有些愧疚,虽然在这场官司的最后阶段,双方都已经突破底线,各自用尽手段,力求击倒对方。但那是战场,现在尘埃落定,王英雄毕竟还是张家曾经的恩人,张睿明的长辈世交,站在这个角度,他必须来向这个老人……
这时,张睿明也不知道如何形容这次探望老人的目的。
道歉?他是为了公益,不存在道歉。
同情?可,如何同情一个自己亲手了解的对手?
他只是有些感触,有些话语,如果不来和老人说完,这些话也许最终会成为他前行途中难以摆脱的负担。
这时,张擎苍说完了,他回头把话筒伸向张睿明,示意他过来。
张睿明略一迟疑,上前接过了话筒。
“王……叔。”
“嗯。”
…………
张睿明一下居然有些哽咽,他一下不知道如何继续谈下去,就在他大脑空白的这一下,反而是王英雄先开了口。
“张圣杰有没有开始动手?”
这突然的一句话,让张睿明有些迷糊,他过了半天才消化过来,王英雄的意思应该是问对于津药化工判决后,市里的一系列处理措施有没有开始实行。
在刑附民公益诉讼判决书下来后,张圣杰组织津港市政府就如何妥善处理津药化工案商讨了整整一天,经过几轮调研、论证,制订了一系列的善后措施。
现在津药化工已经在这起案件的巨大冲击下,面临十分险恶的危局,ipo是已经泡汤了,还要面临几亿的巨额罚款。
张圣杰刚刚主政津港,既要“仗剑杀人”,也要“扶危济贫”,好在津药化工不同于东江的南江集团,本身算是有一定技术含量的化工企业,市场一直在那里,订单也没断,而且也没有南江集团那数目庞大的职工和他们背后千千万万的家庭,导致尾大不掉。
所以,津药化工算是优质资产,甚至还可以说是一块肥肉。
可这对王英雄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张圣杰准备以国资进入为核心的一揽子政策来救活津药化工,包括对王英雄自身罚款债务与津药化工进行分割,对整个废液循环系统进行升级修补。并将部分罚金以技术改造金的形式进行划割,也就是将津药化工必须支付的三亿多环境修复赔偿费国家入股技术资金的形式进行升级改造,以抵扣其支付的赔偿费用,这样一方面能让环境修复,又能将津药化工技术升级,同时花的还是津药化工自己的钱,入的是国家的股,同时还有政府牵头的津港发展银行大额贷款输血。
这一切看起来皆大欢喜。
唯一的例外,是这家价值十多亿的企业将不再属于王英雄,因为巨大罚没失血,他在津药化工的个人占股将下降到不足10%。
辛苦一生,终为他人嫁衣。
张睿明叹了口气:“我昨天看披露的消息,好像股份转质已经完成。”
听到这个消息,王英雄目光呆滞,有半响没有说出话来。但突然,他又神情疯癫“哈哈哈!……”狂笑不已。
笑了几句,王英雄又突然如邪灵附身般,猛的用力拍打着厚重的玻璃墙壁,对着张睿明吼道。
“这一切都是局!都是局!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我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你居然还好意思来见我!?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
被王英雄疯魔附身的样子吓到,张睿明一下都说不出话来,顿时忘了自己曾经受过的磨难,只是一个劲的劝道:“不是的,王叔,我真不希望看到这个结局,我原本只想解决水污染而已,没想过要去害你,而且,这……不也是你自己种下的“因果”吗?”
第四卷《鏖战津港》完
第二百二十一章 无间者不死
“因果?……自己?”仿佛这句话扰乱了他的心绪,勾起他纷繁的回忆,使得王英雄在狱警赶来之前停止了先前疯狂的举动,一下又变得异常安静下来。
“去留两难,来往皆苦,是为无间……”
被王英雄的喃喃自语所吸引,张睿明握起话筒,却还是听不清一墙之隔的老人细语。
他又把话筒用力贴近耳朵,这才终于听见一句:“……受身无间者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
这句话,张睿明倒听清楚了,这是《涅经》里的一句经词,讲的是人在“怎么选择都不对的困境下,长寿不死,反而是生命中最大的劫数。”
在失去一生心血后,对他来说,活在这生冷的监牢里,可能比一切都要困苦。
“王叔,你别太难过了,能救活厂子比什么都重要……”张睿明想试着安慰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老人,却不知该用什么言语。
王英雄如入定一般,眼睛紧闭,隔了许久才慢慢睁开,淌落一滴黄浊的眼泪。
“……这不是是最终的结局,最后一样救不活的……”
“会起来的,我知道张圣杰已经推动津港发展银行给津药化工批了大几亿的贷款,而且上次您在国际化工展览会上拿到的阿根廷大单子也没受这次事件影响,我前几天去厂里看,都已经复工好一段时间了呢……”
“呵呵,我以前跑上跑下,千辛万苦都拿不到几百万贷款,现在他大手一挥,几亿几亿的钱就进来了……”王英雄说到这里,神情有些唏嘘,“……但再多钱进来也没有用的,张睿明,我问你,1956年发生过什么?你知道吗?”
“1956?”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老人突然要问到那个时候的事?张睿明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回答道:“那一年?不正是三大改制吗?”
王英雄眼睛直直的望向虚空,仿佛陷入莫大的情感漩涡之中。
“那一年正是全国推进【公私合营】,要求全面消除私有制的一年,我爷爷的津市纱布厂也是那年被“合营”掉了的,我爷爷算是听话,早早就去坦白、交代,在风声起来前,就去主动要求合营。可那又怎么样?!到最后还不是当作资本家,先是戴高帽、下牛棚,最后在那十年里被斗死……”
以前就听过这段往事的张睿明,他知道王英雄从小吃过太多的苦,作为“五类分子”“狗腿子后代”,被下放到津港偏远的山村,这才与下乡的知青张擎苍有了交集。
此时他被王英雄的神情触动,心里也有些酸楚,但他还是辩解道:“叔,你别这样想,这次你的事……和以前那不一样。那个年代的对错,现在已经有了公论,确实是我们国家在发展中走了一些弯路,但你现在这个事不同。如果……你不偷排污水,不去犯这个错误,那国家也不会动你,你依旧还是那个呼风唤雨的王董事长。”
听到张睿明这些话,王英雄只是摇了摇头,“我提1956年,不是想说我家一个个体的境遇,我说实话,我早就对那个被收走的纱布厂释怀了,我们王家人有股子倔劲,就算从头开始,一样能爬出来……我想说的是这个国家的境遇,1956年全面消除私有制后,马上,我们国家经济就一路下行,到1978年,我国gdp仅占全球的1.8%,国民经济几乎崩溃……你知道为什么当时要推行这个户籍制度吗?就是怕农民饿的受不了,逃荒出去形成流民,影响社会稳定。”
“叔,你说的这些我都懂,这个我也理解,但站在那个时代,如果不这样,早就天下大乱了……”
王英雄却诡异的笑了笑:“不,你不懂,我告诉你,我一辈子就佩服一个人邓公,我跟你讲,没有邓公,就没有现在这四十年中国的突飞猛进,让一个几近奔溃的农业国变成现在的世界第二!我告诉你,我看了很多国内外的资料,人类历史上都只有中国有这种发展速度!这背后的原动力是什么?还不是我们这群拼死拼活的民营企业家!你看看这些年的数据,那些个国企占有了超过70%的资源,创造了不到30%的gdp。而改革四十年,民营经济贡献了我国至少50%的gdp,60%的税收,70%的技术创新,80%以上的城镇就业。这些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你们中央说的!你还不信吗?哪怕是普遍国进民退的去年,我们民营工业企业也以19.6%的整体净资产收益率,完胜国有工业企业还不到10%的净资产收益率。你说这个国家的支柱到底是谁!?难道还不是我们这些民营企业家一砖一瓦拼出来的?”
“这我知道……但是王叔,这次的事情……这次津药化工的惨痛教训也是因为你个人的行为……”
“因为我?是啊!这次是怪我!但是,你知道的,没有我就没有现在的津药化工!我可以为了这个津药化工去死!现在这一切不都是归功于我?你想想当时那个破旧不堪的津创硫化厂是什么样子,一年的生产效益连覆盖成本都达不到!我接手后,我用了2年时间去农业厅批这块草甘膦生产许可证,这两年里,我找遍了所有人,还在农业厅他们处长办公室门口坐了整整
几个月,就差天天跟着人家下班了,最后才好不容易搞下来。后面为了拓宽市场,我带着个业务经理,两个人飞遍全球的发展中国家,在非洲得了痢疾,遗书都向家里人公布了,睿明啊,我问你,你国企的一个领导头头会愿意为了厂里业务改进、渠道拓宽,去这样死心塌地的推动一件事吗?如果驱逐我们这些民营企业家,如果消灭公有制真的有效,在邓公推动改革开放之前,我国的经济何至于几近崩溃?”
听到这,张睿明默然无语,他知道王英雄所说的是对的,他也知道国企领导大部分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屁股不同,想问题的角度也完全不一样,如果是国企的领导,在耍权术之余就是这么想着如何从这厂子捞钱了,再加上官僚化的体制对企业活力的伤害,国进民退的津药化工,最后的命运很可能就和它的前身津创硫化厂一样,在死气沉沉中消亡。
王英雄知道张睿明没办法回答,他此时神情又突然有些落寞,自问自答道:“……算了,就算我在也没用,这厂子在我手里也活不过来的,现在全国的民企都活不了了。”
“叔,别这么悲观。”
“不是悲观,是血淋淋的数据如此,我上次就和你说过,不是我自己想去省这几千万块钱,我不想去赚这个黑心钱,是没办法啊!都是现实所逼啊……但凡我有一条活路走,我也不会这样,如果不是当年西江区强行要求我们搬厂区让我们白白折腾一顿,如果不是必须留在西江区,我们也能去条件更好的省市,如果搬厂不是由企业出资,我们就能省下钱当年就技术升级,如果14年搬厂时直接同意我们津药化工可以买断土地,如果我们可以轻易的贷到款,也不会有后面这些事,而如果我那套自研的循环系统真的那么有用……这里面,我起码有6、7次机会都被耽误了,但凡其中有一次我们能有选择的机会,我们都能早点买进国外的循环处理系统,就不会落到现在这般地步了,睿明啊!真不是我没眼光啊!我几年前就看清楚了!但是老天爷不给我活路啊!这还只是我们企业内部的问题,你再看看外面的压力:税务、环保、经侦、工商、城管、甚至街道,谁都能收拾我!《公司法》《税法》《反垄断法》这个法、那个法,我却只看到了“死法”!”
张睿明彻底沉默了,他知道王英雄的情绪已经崩溃了,刚刚这番话他说到后面,语气几近咆哮。
这就是“去留两难,来往皆苦,是为无间。”
在这命运的重压之前,在“供给侧改革”“去产能”“资源型调整”这些高大上的名词背后,每个民营企业家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交?还是不交?
在王英雄眼中,这不过又是另一个1956而已。
很奇怪,在这个时候,张睿明也突然感到一阵自责,是自己做错了吗?
他调整心绪,继续试着说服道。
“叔,不是这样的,现在你是没看到上面的新风向,现在中央已经开会了,上面已经在转变对待你们民营企业的态度,现在全国各地都在紧锣密鼓的出*台政策,像我们津港就出*台了“新十条”津港市关于促进民营经济高质量发展的若干政策措施,东江市出*台了“35条意见”等等等等,都是在全力推动民营企业健康发展的实际举措,连我们检察院都天天在下文件,都在号召“优化营商环境助力民企发展”……国家已经看到经济形势下行了,都在努力改变现状,支持你们,王叔,你在这里好好改造,我和父亲也会替你照顾好家里的,努力减刑,等一年后你出来,我们张家一定会全力支持你东山再起的……”
这些话说到后面,张睿明有些支支吾吾,主要是因为尴尬,毕竟是他自己亲手把王英雄送进来的,虽然他在不断告诉自己:这都是王英雄咎由自取,他作为公益诉讼起诉人必须要大义灭亲,但此时再安慰起这老人时,还是不免感到一些心虚。
“……算了,你就不要讲这些了。你见过狼把肉吃进去后又吐出来的吗?”
“什么?”
王英雄没理会张睿明的疑问,这时他背后墙上的电子计时器响了一下,提醒他这次探望时间就要结束了,王英雄最后问道:“张睿明,你知道为什么我在庭审的最后时刻突然当庭承认你们对我的控告吗?”
“啊?……”
“我躲不过的……你们以及你们背后的那些人,以及那些人上面的那些人,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躲不过这一劫……不,不止是我,是所有我这样的民营企业家……”
老人自嘲一般讪然一笑,嘴巴张开,却殊无笑声。仿佛一颗即将死去的枯树。
“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
…………
张睿明枯坐在办公室,桌子上摆满了这次荆沙河污染案的卷宗,在今天的整理检查后,马上这些厚逾书本的案卷就要归档,锁进档案室厚重的铁门内,在很多年内,都不会再被翻开。
望着这改变了无数人的案卷,即使再厚张睿明都觉得不真实,他脑海里一直反反复复的想着王英雄最后的话语,离
探监已经过去有几天了,但那句“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张睿明这几天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这个时代,如何才能为国为民的做点好事的同时,又能全身而退?
脑袋里塞满了这些宏大命题,让张睿明简直觉得自己不只是是个小小的民行科检察官,感觉自己正坐在联合国安理会发言席上,开口就是人与自然。
而当他把这些感慨和民行科的同事们交流时,换来的只是阵阵白眼。
张靓这些小年轻倒完全没这些烦恼,每天的光考虑今天的唇色搭配什么口红,就已经让她非常头痛了,还考虑如何“为国为民”?
拜托!女孩子,漂亮就完事了!
而军转三老,关心的只是今天回家路上买什么菜。
为国为民?自己过去那些年穿军装的岁月就是为国为民了,现在他们不关心人类,只关心等下开会能不能快点,不要影响他们下班。
只有段哥这时丢过来一份杂志,上面标题颇为夸张:《巴杉晚会独捐1个亿!中国女星只她世界瞩目!》
“这是什么东西?”
“你不是说什么样的人才能算是利国利民吗?我们家冯彬彬这样的国际影星,人漂亮,赚的多,还捐的多,事业又完全没有污染,真正的绿色产业,这样的人才是利国利民啊!”
张睿明知道段哥一直是这国内著名影星冯小姐的影迷,连手机屏保、壁纸都是她的靓照,此时当然第一个推荐他的挚爱。
“嗨,谁不知道你喜欢她啊,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看你就是脑残粉,这位冯小姐的黑料还不够多吗?满天飞啊,连我这从来不关心娱乐圈的人都知道了,她能算是利国利民!?。”
“你懂什么!刚刚你几句话就错了两点:第一,人家可是拿过【国家脊梁奖】的!这可是国家级别的奖项了!你听这名字:”国家!”“脊梁”!啧啧啧,这几个词,娱乐圈里这群人,还有谁当得起!?”
“……那我第二个错误呢?”
段乐咏此时挺起胸膛,自豪说道:“我可不是她的影迷,我是她的“球迷”!”
众皆晕倒。
张睿明拿出手机,查了一下,白眼道:“嗨~这奖网上都曝光了。根本就是一个“野鸡奖”!你看看这简介:国家脊梁奖,是为了进一步宣传和表彰全国各地民族增光添彩的时代功勋人物和为共和国作出卓越贡献的先进人物,由中国企业报刊协会、中华人和爱国联合会等单位联合组织发起……”
段乐咏奇道:“这怎么了?我记得这两个都是挂在国家部委旗下的正规团体啊。”
张睿明笑着说:“你看中央部委的正式通告啊,这中华人和爱国联合会已经8年没有年检,完全就是个已经注销的非法组织。而国资委的新闻发言也表示:“其下属的中国企业报刊协会所主办的“国家脊梁”评奖,未向业务主管单位报备,亦属违规活动。”
“这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这两机构就是拿自己的一些资源背景扯虎皮卖膏药呢,这些机构根本就是专门卖奖的,这些奖也完全是骗人的,根本没什么有说服力的事实,明星们就喜欢花钱去他们这俩机构买这个“野鸡奖”,搏人眼球,赚个名声,和以前古代那些卖牌匾的一个德行!”
张睿明见段哥不说话了,他继续抨击道:“这些明星啊,买了奖之后,再花钱买通稿,上热搜,立个虚假的人设,老百姓看一波热闹……”
“等等,打住,先打住。”
“怎么了?不信啊?”张睿明一脸意犹未尽的笑意,看着“爱豆”被黑,有点气急败坏的段哥。
“张大检察官啊,我问你,就算这真是是个“野鸡奖”,就算我们彬彬是买通稿了,但是我问你哈,除了我们老百姓看了一个乐呵,她伤害到什么人没有?造成什么影响没有?她做这些是伤天害理还是丧心病狂了?她们这些明星会比你那个害的全津港几个月没敢喝自来水的叔叔要更过分?……”
见段乐咏有些认真了,张睿明只能苦笑道:“嗨,我不就是和你聊天打趣嘛,这么认真干什么。而且,说真的,我还真觉得这种行为比一些犯罪分子还要坏,她们破坏的可是诚实守信、勤劳刻苦的公序良俗……”
“科长,我看你啊,就是入戏太深,以为自己搞了几个公益诉讼就成了“中华民族的良心”了?开口就是悲天悯人,大篇道理的砸下来,你能不能讲点人话看?一天到晚搞的这么一本正经的……”
张睿明知道这段乐咏是这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开口能怼死人,他也懒得和他夹缠,忍着怒火,幽幽说了一句。
“其实啊,你那第二点也不对……”
“怎么?”
“她那胸也是假的……”
第二百二十二章 被迫的主粮战略化
…………
叶文打电话过来时,张睿明正和段乐咏就冯影后的胸争了个面红耳赤,两个大男人完全站在理性客观的角度研究这个问题,就观察角度、刀疤、形状等等分析了半天,虽然秉持了法律人严谨的态度,也没有一丝情*涩的意味,但这个话题实在是过于……尴尬,张靓听着听着直接就脸红跑出去了,而最后,这两个大男人甚至恨不得自己脱衣上阵,以论证“胸二头肌的衬托性”。
就在这混乱时候,叶文的电话进来了,张睿明一看到来电显示,顿时停了下来,脸色一变,不再理睬纠缠着的段哥,跑到一旁接起电话来。
自上次酒店那夜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和叶文联系,想着这次怎么也要找个机会好好向叶文道歉,也别太伤害人家姑娘了。
虽然想的柔情似水,但张睿明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端正。
“喂?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们的案子了,恭喜啊。”
张睿明听不出叶文语气中的情绪,于是也客套道:“嗯……也谢谢你,这次没有你的话,我可能真就完了。”
“谢就不用了,出来一趟吧,我刚好做个专访,要问你一些事。”
“现在?”
张睿明看了看手表,马上就要到午饭时间了,他欣然道:“我干脆请你吃中饭吧,你在哪?”
叶文的语气却带着一丝挑衅道:“吃饭不用了,我约了我男朋友了,等下1点左右在你们市检附近碰面吧。”
…………
到了约好的地方,这是市检旁边的一条商业街上的网红奶茶店,张睿明看了看四周,全是青嫩的少男少女,突然感觉自己与这里有些格格不入。刚想和叶文发个短信,商量换个地方时,他感到左边肩膀被人轻轻一拍,他却下意识的往右边一回头。
“嗨!你怎么知道往这边看?”
一张明媚的笑脸出现在他面前,阳光灿烂,让他瞬间有些恍惚。
看来这姑娘真是恋爱了,身上都有种爱情的香甜味。让张睿明心里有些感慨,说不出是替她开心,还是茫然若失。
强自撑起笑容道:“嗯,我老婆十年前就喜欢玩这招了……恭喜啊!终于找到真爱了,早点嫁出去吧。”
叶文却一副古灵精怪的神情道:“真爱算不上吧……不过条件还真是不错,也算是……唔,不说了,说了怕刺激你。”
见这姑娘卖了个关子,张睿明也没有继续问下去,他点了两杯奶茶,递给叶文,却没想到这姑娘摆了摆手:“我才不要这种小女生喝的东西,胖死了,我们就到里面坐坐吧。”
两人于是坐在靠里的位置上,习惯了在私人会所、茶庄、甚至是庄园里谈工作的张睿明对这种熙熙攘攘的奶茶店有些不习惯,出于职业的严谨性,他担心万一提到什么敏感的话题,会有泄露的风险。
见张睿明抬头四顾,叶文仿佛看出他的担忧,轻笑道:“你放心啦,你别以为这是什么很大的事,这个案子都已经过去了,我就是过来为后续报导找点素材而已,不会再有“监委”上来带人什么的了,你以为你们小小的民行科是什么机密单位?每天在拍好莱坞大片啊?连王英雄都进去了,你这个案子啊,早就过了热度了,写在基本都没人讨论了。”
“这么快就没消息了?”
“当然,根据传播学的理论,现在这个时代是第四次信息革命时期,一个舆论热点的更迭周期只有14、5个小时,张大检察官,你们荆沙河这个案子都已经可以算是老黄历了。”
“还有这个说法!?”张睿明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但他很快就淡然下来,“平息了也好,这个案子已经成为一种津港的伤痛了,你看看这外面熙熙攘攘的人们,一段时间前,在这和平年代,他们连口放心水都喝不上,那才是悲哀呢。”
想到自己也为了这个城市,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张睿明脸色浮上一丝笑意。
叶文似乎却不想让他轻松太久,“对了,你知道现在津港的水质到底什么情况吗?”
张睿明摇了摇头,我当时跑遍了这个城市所有的司法鉴定中心,没有一家愿意接我们的委托,上面还是不想公布具体的污染数据,怕引起整个社会的恐慌……
叶文却轻声道:“我知道具体污染的数据。”
“什么?我是主办检察官都拿不到,你怎么……”
这位美女记者此时从她的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了过来,张睿明一拿到手就迅速的扫了一眼,这是一份全英文的鉴定报告,凭他那早就生锈的英语,只能吃力的认几个名词,但这些字母合在一起就完全是看天书了。
叶文见状,笑着起身,张睿明不知道这原本坐在对面的美女突然起身干什么,只见叶文腰姿款款的走过来,一屁股直接坐到他身旁,拿过这份鉴定报告就为张睿明翻译起来。
“这个是美国领馆委托日本那边做的水质鉴定,里面几项关键数值……”
此时
天气已热,今天叶文不知是因为刚和男友约会完,还是别的原因,穿的颇为清凉,一条颇为紧绷的牛仔热裤,短的简直不像话,将叶文浑圆玉润的大腿整个露出来,白花花的颇为耀眼,特别是刚刚坐下来那一下,丰腴弹手,她在这条椅上双足并拢,两腿*之间的短裤上显出一个y字形的轮廓来,让每个男人忍不住都多看两眼。
张睿明已经努力把视线移开了,可叶文反而凑近了些。
“你看,张检,这个glyphosate就是指其中的草甘膦成分……”
在好不容易,把目光收回到报告上来后,张睿明却发现一个问题,这里面的草甘膦成分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高,甚至都还在范围内。
“怎么?这样本检材提取合规吗?这草甘膦成分并没有超标啊?”
“对啊!我们也有这个疑问,其实现在看来,这份鉴定报告显示的情况是:津药化工偷排污水事件,对荆沙河所造成的破坏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严重。那么,张检,所以我想咨询一个法律问题,这次对王英雄的诉讼,如果没有实实在在的危害结果的话,那是不是就可以说,其实这一切都是你们津港市某些高层的地下斗争?”
见叶文突然问到这个敏感的话题,她近距离直视张睿明的双眼,希望从这个从头到尾参与其中的检察官眼神里,发掘出这个案子背后的黑幕。
张睿明想了半响,突然被这姑娘认真的神情逗笑了。
“怎么了?你笑什么?难道在掩饰这个案子其实是一次政治陷害吗?”
“不是,我是想告诉你,这些美国人啊,总是把事情想的太复杂,这份报告并不能说明什么你知道吗,要认定评估一个环境污染的损害结果是一个非常庞杂专业的项目:要受评估区域、流向、时间、气温、等等各种因素影响的。根本不是一份带有倾向性的检验报告就能涵括的……还有,我回答你那个法律问题,根据我国两高的《环境污染犯罪司法解释》中构成“严重污染环境”这一情节的条件:一、在饮用水水源一级保护区、自然保护区核心区排放、倾倒、处置有放射性的废物、含传染病病原体的废物、有毒物质的;二、非法排放、倾倒、处置危险废物三吨以上的……也就是说,如果要认定王英雄等人违反环境污染罪的话,只要他们开始采取倾倒草甘膦母液这一行为,就足以认定达到了环境污染罪的“严重污染环境”这一加重情节,更别说构罪了。”
“原来如此……”听到张睿明的解释,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叶文不再纠结“为何在样本中没有检测出草甘膦超标,津港中院却也定了这些人的罪”这一问题了。
而刚刚还在沉着回答的张睿明,他才是真正的感到暗暗心惊:这个案子最开始,都是他一手发现、推动调查,然后才走到现在这个地步的,结果津药化工的排污行为居然并没有造成想象中的严重后果!
他自付自己从最开始到现在,都没有任何的私心和个人目的在里面,但危害结果的鉴定报告居然就真实的摆在眼前时,他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份自己曾经苦苦追寻的鉴定报告,居然显示了一种可能性:自己所追寻的一切可能都是“过于严重的妄想”!?
可他已经不能回头了,而且从法理上来讲,只要偷排了草甘膦废水,也足以追究王英雄等人的责任,但张睿明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
难道自己真的是被利用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慌,也为了转移叶文的注意力,张睿明赶紧找个话题。
“对了……如果没有草甘膦成分,那为什么津港居民在之前都普遍闻到了水中的异味?那这股味道是怎么来的?”
“这个是氮、磷造成的。”
“氮、磷?”张睿明奇道。
“是的,你看这两个单词,就是其中的氮、磷成分,在这份报告中我们还发现了许多事情,我们津港水质是很有问题的,根据我们的报告来看,整个津港市。包括附近县市的水质都不如乐观,整个水质只能评价为五类水。”
“五类?”
“是的,而且,这不是普遍现象,根据《2011中国国土资源公报》公布的全国200个城市、4727个水质监测点结果显示,整个2011年,中国水质达标城市不到一半……”
“这个公报我倒知道,所以我才努力去推动这次的公益诉讼,也是想尽力去稍微改变这个现实。对了,现在我国的水质情况怎么样?”
叶文苦笑一下,“自从14年以后,环保机构就不向外界公布相关数据了,但是我这有一份去年一些学者、公益机构独立做出的评估数据……”
虽然知道现实令人痛心,但张睿明还是追问道:“嗯,然后呢?……”
“3%……”
张睿明还是希望往好的地方想,于是试探着问道:“你是说不合格率只有3%?”
叶文语气却低沉的可怕,“不,我是说全国的城市自来水合格率只有3%左右……”
“怎么可能!”张睿明惊的一下站起来,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残酷的现实摆在他面前时,他还是无法去接受:人类离不开水,离不开这最重要的生命资源,可为何连这么宝贵的事物,却
依然被人所践踏,被人所忽视,难道近些年中国全球第一的癌症发病率、死亡率还不能引起社会的关注吗?
可他又想到:我又能做什么?这又关我什么事?我难道还没尽力吗?难道这世界上所有的污染企业我能一个人抓完吗?
张睿明知道自己的无能,连一个小小的津港他都保护不了,他又能做什么?
而且难道自己在公益诉讼中失去的还不够多?
想到这,他又颓然坐下。
见面前这不久前还在法庭上意气风发,痛斥那些污染环境的英朗检察官在猛然的激动后,又默然坐了回去,叶文神色也不好受。
“这些污染……又是谁造成的?”
叶文茫然道:“我也不知道,这个原因就太多了,每个国家在高速发展阶段,都会有这样的阵痛期,只能希望人民能早日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不要等一切都无可挽回时才开始后悔。”
问了这个蠢问题后,张睿明就开始后悔,他也知道这不是一个人、一个城市的事,只有全国上下都意识到这点,只有全社会都认真来应对,在保护中国的水资源这一问题上,才会有转机。
仅凭自己这小小的公益诉讼起诉人,又如何撬动这整个即将压下来的整片天空。
“……你也别太担心了,我在海外看到一份比较敏感的资料,证明中国高层已经开始重视这个问题了,你看……”
见可能涉密,张睿明赶紧劝阻道:“等下,等下!如果真的涉密的话,你就不要讲了,我们不像你们记者,我们公务员还是要遵守保密原则的……”
叶文知道他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赶紧解释道:“哎呀,我说的太夸张了,其实这也是公布出来的消息啦。你看,中国农业部早在15年就开始布局、推动《土豆主粮战略化》,这可是人人都知道的消息……”
土豆!?战略化?还涉密!?张睿明一下糊涂了,那些个圆滚滚的土豆和水资源危局有什么关系?在他们南方人眼里,土豆不就是一种蔬菜吗?
一头雾水的张睿明一脸“你这在逗我?”的神情,挑着眉望着叶文道:“我知道你是想让我轻松点,但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哎呀,我是认真的,你可能不太关注这一点,你看土豆主粮化战略的官方介绍:在2014年6月的座谈会上,农业部和中国农科院一致认为,土豆对保障国家粮食安全、顺应国人营养需求、缓解资源环境压力,有着其他作物不可替代的作用,应大力推进土豆的主粮化战略……你看出其中的道道没有?”
张睿明依旧一脸懵逼。
“很简单!我告诉你一个数据,根据南开大学的研究:未来中国总人口将保持增长趋势,年均增长约600万人。按2009年人均粮食占有量399公斤测算,仅满足新增人口的粮食需求就需要每年新增24亿公斤供给……这里面就有很多信息,相比生产过程中需要大量水资源浇灌的水稻、小麦。土豆需水量少、保存时间长,这就能在现在这水资源危局下,全力对粮食生产潜力进行挖掘,也就能保证中国的食品安全,这样讲,你明白了没?”
听到这里,张睿明一下子恍然大悟,联系之前在东江市办过的南江集团“镉大米”案,那个引起全国关注的案子就是典型的食品安全事故,水稻的习性、生产条件注定了它是深受水资源制约的一种作物,在我国过半入口都以其为主食的情况下,如果现在的水资源危局加剧,那么这无疑将给整个国家带来极大的生存隐患!
“我明白了,这确实是事关粮食安全的大事。”
“对!那个报告里还指出,除了确保粮食安全,土豆主粮化还能提高中国农业的长期可持续性。之前由于集约农业以及化肥和农药的过度使用,中国面临着严重的土地退化和日益加剧的水污染。
根据报道,中国已经有四成的耕地能力退化。其中还提到了你上次办理的那个“镉大米”案,这使得南方土壤正在面临普通人看不到的危局!而为了解开这个危局,校正农业生产中日益严重的南北失衡,这个关键的钥匙就是土豆!
因为土豆种植用水较少,对灌溉的依赖性就低得多。这使得中国几千年来南方一直是天下粮仓的这个传统都会改变,你再想想,为什么中国这些年,不管如何困难,都强行上马那个耗资800亿美元修建南水北调工程?”
“你是说……这也太夸张了吧?”张睿明脸色都变了。
叶文却认真道:“没有夸张,对于中国400毫米年等降水线以北的地区来说,土豆正是理想的旱作物。我知道,政府正规划中的是将土豆种植面积从目前的700万公顷增加到1000万公顷左右……如果这一目标实现的话,就能减少目前占中国总用水需求7成左右的农业淡水需求!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日益严重的水资源污染!而其中可以说,你在东江市所办理的那起“镉大米”公益诉讼,以及这起荆沙河污染案……”
说到这,叶文神情越发认真:“……张检,你所办理的这两起案子,或多或少都让南州省的环境问题得到了改变,这一切对大众环境保护普及了概念,也许也引起了上头的一些重视,甚至可以说……你微微的推动了中国的整体战略变迁!你做的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中年男人的多巴胺
张睿明脸上神情震惊的无以复加,但这些都只是一瞬,意识到叶文说这么多也可能只是在安慰自己,于是他很快就平静下来。
“好了,小妹子,别安慰我了。”
“没有……张检,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要妄自菲薄了,你已经在你的能力范围内,做了你所能做到一切了。”
“也许吧……”
张睿明不想再和她纠结这个话题,他问道:“不谈这个话题了,你今天叫我出来,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问的都差不多了……”
“那我回去了,下午还要上班呢。”说完张睿明就开始收东西,等站起身,却看到这姑娘仍坐着一动也不动,也没有让他走的意思。
“……怎么?还有事。”
“其实,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哎呀,我们时政板块隔壁的文娱栏目组,有个小姐姐请假了,社里要我替她顶一天班,这个周末可能要出一次外景采访,去一个剧组探班,”
“所以……?”
张睿明有种不祥的预感。
叶文此时睁大着可怜巴巴的大眼睛,小嘴一嘟,用一种本想让人怜惜,却实际上做作的让人想动手的口吻撒娇道:“……哎呀,人家真是不走运啦~他们文娱组的外勤司机家里有事请假了呢,我们组的司机又不肯接外组任务,所以……”
“……所以你准备叫我去帮你开车、跑腿,当司机,是么?”
张睿明没好气的把她接下来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叶文赶紧乖巧的点了点头。
张睿明准备直接拒绝她,自己一个已婚中年男,虽然现在和妻子是分居状态,但陪一个异性出去呆一天,这算什么事?而且还是一个曾经不断对自己表达过好感的异性。
“我周末可能有事,去不了……”
“你连替我做这么点事都不行吗……你以前叫我做什么,人家都一口答应了,结果你自己却……”
张睿明最怕她提以前,他一直感觉对这个善良的女孩有所亏欠,在东江时,是她为自己牺牲色相钓出了那汤佐,不久前也是她大造声势,引爆舆情,这才救出了自己,而现在自己却连这点小要求都不能满足她吗……
“好吧,我答应了,你什么时候出发?去哪里?”
话一说出口,张睿明就有点后悔,要是这件事被妻子知道……
“就后天早上,也没多远,就在我们津港的最南边,五月岛海岸湾那里的影视城,那里风景可好了!我跟你讲,这季节,你就当出去度假呗。”
见叶文一脸兴奋的神情,张睿明倒没什么兴奋感,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对了,你说是去剧组探班?哪个剧组啊?”
“你一点都不关心国内娱乐圈耶?!这个最近在津港海边影视城拍的电影还会有哪一部?当然就是影后冯彬彬的《永乐传奇》啊!”
…………
这天早上,张睿明穿的一身便服,简简单单,完全没有与美女“约会”的自觉,他到了时代之声杂志社楼下,等着叶文出现。
等了半天,叶文还未出现,他只能打电话过去:“喂?你在哪啊?”
“我在上面,你先上来帮我拿设备。”
张睿明上去后,叶文见到他还没说什么,就一把把几个大铁箱子推给他,“拿着,搬车上去。”
“这么重?”
“嗯,先不要管重不重,对了,你会打光吗?”
张睿明奇道:“打光?就是摄影拍照时,举着闪光灯那种?大姐!你不会等下还要我负责拍照摄像吧?!”
叶文却白了他一眼,“你以为呢?要是这么轻松,我会叫你吗?”
张睿明张开嘴想抱怨什么,但想到既然答应下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默默把东西帮到车上去,等好不容易装好,两人开着时代之声的丰田埃尔法就一路往海岸弯影视城而去。
这一路向南,沿着滨海公路,向着阳光、海滩,一路畅行,身边又有丽人陪伴,张睿明突然感到一丝少有的畅快。
他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穿着清凉沙滩裙的叶文,她今天扎了一个微美的小鱼骨辫将刘海和耳后的头发分成两边,从刘海开始编发,可爱的小辫俏皮的轻轻刮着白皙的脸庞,上面用一个亮闪闪的别致发卡卡住,看起来简单利落,唯美中又带点可爱,看起来减龄不少。
坐在这位俏皮可爱的美人身旁,让张睿明居然有些自惭形愧,低头看看自己慢慢长出的小肚腩,日益发福的大脸,怎么配得上人家……
该死,你在乱想些什么!人家已经不喜欢你了!你也已经结婚了!
在把自己骂醒后,张睿明把注意力集中到开车上,灿烂的阳光从路边的棕榈树隙间洒下,刺的他眼睛微微有些发疼,叶文此时体贴的从包里拿出一副墨镜给他戴上,当这双柔荑轻轻拂过张睿明脸庞时,他突然感觉叶文小手触过的地方有些微微发烫。让他心跳的很快。
他知道,自己那枯涸许久的多巴胺又开始分泌了。
张睿明用手调了调后视镜,镜子里自己微微发胖的脸在墨镜的修饰下,倒有几分过去的帅气,心里一阵舒爽,他又偷偷瞟了瞟旁边的叶文,她正盘腿靠在副驾驶位上,用手机发着信息。
难道她在和男朋友聊天?张睿明突然想到叶文这男朋友还不知道自己吧,她说这男的很优秀?到底有多优秀?在关于叶文那个神秘男朋友的杂乱遐思中,张睿明又越发感到不快。
“对了,你对这个冯影后了解多吗?我从小就出国了,对国内这些女星完全不了解啊,我还是更喜欢欧美的杰西卡、海瑟薇、大表姐什么的。”
“什么!?你都不知道人家冯彬彬,那你来探班?”
“我是替人来写份小稿的,又不是专门来采访这冯小姐的,我又不喜欢国内这些流量明星……”
张睿明简直感到无语,“你来之前都不做功课的吗?万一有机会当面采访她,那你问什么?”
叶文此时却一副安之若素的口吻道:“我现在在问你啊!这不就是在做功课嘛!”
“我……我看起来像是会喜欢那种明星的人吗?”张睿明奇道。
没想到叶文却用那种看痴汉的神情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做出了结论。
“我们同事说这位冯影后是中国现在最火的女星,也是最有曝光度的明星,而且长得确实妖媚,一般生活乏味,缺乏母姓关爱,三十岁左右的男性**粉都喜欢她……所以,你不就正是这种吗!你刚好完全符合她的粉丝群体特征啊!”
“我……”张睿明一口老血就要喷出来。
不过刚好因为前几天和段乐咏的斗嘴,张睿明查了查这位“国际影星”的过去,这一查不要急,没想到这女人的过去简直是一部史诗,让张睿明惊叹不已。
而张睿明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与这冯影后有所交集的一天,既然已经帮忙了,那就帮忙帮到底吧。
他此时一边开车一边向叶文介绍起这位传奇女性的发迹史来:
“在我的印象里啊,这位冯小姐上位的过程原比她拍过的作品更加曲折离奇,更有传奇性……”
张睿明刚开始说,叶文就打断他道:“她的“作品”?我在网上查了啊,她拍的那些能叫“作品”?我家的猫都比她会演一些!你快讲讲这人到底是怎么出名的,我感觉她根本没什么才艺啊!”
“……二十年前,这冯影后当时才15岁,生性不拘于平凡生活的她,带着几百块钱孤身北漂,找遍了京城,却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混了一年,还只是北京地下酒吧里的小酒托,一个月赚500元。每天穷的吃凉皮。要陪吃陪喝,被人摸两把大腿才能多卖几打啤酒。据说她最喜欢的是外地过来酒吧消费的大学生,面生、老实,放不下面子,也不会动手动脚,让她多赚了几笔小费,但又不会被人掐的紫一块、红一块。可能是这段时间给她留下太深的记忆,很多年后,她要找人托付终身时,还是下意识的喜欢找那些面相看起来颇为老实的“牛娃子。”但是啊,后来这位“牛娃子”也是搞笑,居然送她的小礼物和他的几任前女友一模一样……”
听到这,叶文又打断道:“托付终身?她已经结婚了吗?”
“没呢,现在还没结婚呢,你先听我说完她的发家史好不好……话说这冯彬彬在16岁时,三餐吃凉皮的人生迎来了转机,有位台湾的言情剧教母看中了她,让她在一部即将开拍的清宫剧里演女二号,在她之后的传记里,她把这一切归功于她母亲,说她母亲是一位颇有眼光的女人,从小就知道自己这女儿眉目动人、绝非凡俗,一直致力把冯彬彬推出去,这才让她孤身赴京,还筹了一笔巨款给她配了个bp机,没有这个bp机,就接不到这个电话,就抓不住这个改变了冯小姐一生的机会……”
“等下!不对啊,这里面有个问题,这位你所说的言情剧教母为什么会看中她这个酒吧里的卖酒女?这不符合逻辑啊!难道那个时代有bp机后,就会有星探给每个人发讯息吗?”
被屡次打断的张睿明有点不耐烦,他没有理叶文的疑问,继续说道:“你先别提问,慢慢听我说……那清宫剧本来准备开机了,结果预备演女一号的香港影星李琼一因为她和一名洪姓著名武打巨星的戏有冲突来不了,这个女一号的角色就落在了一名赵姓北影大三学生身上,而因为这部剧是两岸合拍,女一用了大陆演员,女二就必须让给台湾省的演员,于是,冯小姐就从女二号被挪到了女三号的位置。
冯小姐很多年后,她还在不停的提起这段往事,还在为自己只能在出道作里饰演一个丫鬟而愤愤不平,不止一次的对着言情教母抱怨道:“凭什么!?”
但冯小姐传记里不会提的是,这一年,那位著名的香港洪姓武打影星北上京城,在为北京体工队培训期间,休息时带着浩荡人马来到了冯小姐的酒吧,刚好点中了冯小姐,又刚好送了冯小姐回家……”
听到这里,叶文不说话了,张睿明瞟了她一眼,主动问道:“你现在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能接到那个戏了吧?”
叶文半响没有说话,只是嫌弃的吐出两个字。
“恶心”!
张睿明却没什么神情变化,“……总之,在这部清宫戏播出后,这部剧火爆的一塌糊涂,是中国迄今为止最火的一部剧,所有无法想象的荣誉如大雪纷纷而至,冯小姐之后都不敢回去过年,因为一听说她要回来,全县人几乎赶集一般涌向了她家,让她吓得几年都不敢回去。
而之后这位冯小姐啊,披龙袍、称豪门、登顶国内女星榜首,那就真是鱼跃龙门,一飞冲天,不可直视了,后面故事还多一些,我有时间再慢慢和你说。”
听了这么一段,叶文过了半响,幽幽的说了一句:“你还说你不是她的粉丝!”
张睿明简直百口莫辩,他一把甩动方向盘。
“你干嘛!?”
“回家!”
“啊~~”
…………
在两个人的拉拉扯扯互相打闹中,车子也慢慢开到海港湾影视城附近了,这边也是津港著名的海洋综合旅游景区,特别是里面的海洋动物园,平时几乎都是人声鼎沸、进园都要排半小时队,不提前预订门票基本都进不来。
张睿明和叶文今天只是从旁边路过,但看到那标志性的“大鲨鱼”雕像时,他不由想起前年带女儿过来全家游的开心回忆,女儿最喜欢里面的海狗了,回去还“嗷嗷嗷”的学海狗叫个不停,以后还经常要张睿明学海狗让她骑,之后萱萱一有不开心,只要学着那海狗拱她两下,萱萱就马上破涕为笑了。
不知道女儿这段时间过的怎么样了?和妻子这段时间有没有想自己?
“嘿!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面对叶文的疑问,张睿明神情有些尴尬,他清咳了两下,“我在想一个这海洋动物园的故事。”
“嗯?什么故事啊?”
“是这样啊,这津港海洋动物园里有位海洋动物训练师,同时也是一名渔夫,他是津港本地人,他家就是南岸海边的,全家几代都是渔夫。2007年的一天,他在出海捕鱼时,却发现了一只误入渔网圈里的小鲨鱼……”
“鲨鱼?你开玩笑吧,这边有鲨鱼?”
“别打岔好不好,真人真事!我告诉你啊,当时这个小鲨鱼,鱼鳍都被网刮破了,奄奄一息,马上就要死了,这位海洋动物训练师出于好心,就把这小鲨鱼从渔网里解救出来,想把它放生。可是他发现,这小鲨鱼已经都游不动了,就算放生也会马上死去……”
张睿明还没讲完,叶文就接着讲了下去“所以他就把这小鲨鱼带回了海洋动物馆,然后把它救活了,然后和这只小鲨鱼结下了不解之缘,发生了一段感人肺腑的真实故事?”
“咦?你听过?”
叶文扶额道:“拜托!哪个水族馆、野生动物园没几个这样的传说、故事、奇迹的?这些宣传套路已经非常非常过时了好不好,大哥,你几岁了啊?你还信这个!?”
张睿明却没理她的白眼,自顾自的讲下去:“我还没说完呢,我说的这个绝对和你听过的那个不一样……自从他把这个小鲨鱼救回到海洋动物园后啊,这一人一鲨成了好朋友,他帮小鲨鱼刷澡,带它学海豚操,更是带它一起上这边的海边餐厅,当然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甚至还同它说话,这小鲨鱼越长越大,后面长成几米长的大鲨鱼,但它却性情温和,这位海洋动物训练师甚至可以同它嘴对嘴喂食,天天一起在这里畅游,他们的合作表演项目成为了这个动物园的一个招牌节目,直到有一天……”
“是不是因为某些不可抗力,然后他必须放这只鲨鱼回海里去啊?然后他和这只鲨鱼依依不舍,最终忍痛把它放了回去,让它重新回归自然,谱写了一曲人与自然的和谐赞歌?”
“额……其实差不多,你又看过?”
叶文完全不想再听下去了,张睿明却执意要讲完:“不管了,你先听完,你说的也差不多……他是因为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介入,所以只能忍痛把这只鲨鱼放归到津港的远海里,然后,他在郁郁寡欢中度过了两年,然后有一天,他在一次出外海打鱼的时候,不小心落入水中,他在海上不停呼救,没想到,他的呼救没有引来救援,反而引来了一只庞然大物……你猜怎么着?”
“哦。”叶文已经没了兴趣,但碍于张睿明的热情,敷衍的问道:“怎么了?”
张睿明却异常兴奋道:“那是一块黑色三角状的背鳍!一只鲨鱼向他游了过来!……喂,你能不能装作稍微紧张一点的样子?你这样不配合,我很尴尬额……”
叶文翻了个白眼,完全没有投入进去的意思,她吐槽道:“上一次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这个动物还是狮子,后面还有狼、老虎等几个版本,后面是不是:他在水中吓得要死,结果那只鲨鱼游到他面前,却没有一口吞了他,反而亲昵的用鼻子碰了碰他,他惊喜的发现这只鲨鱼就是他原先放生的鲨鱼,然后把他救上了船,最后谱写了一曲人与自然的和谐赞歌?”
张睿明没有理会叶文的讽刺,继续讲了下去:“是这样啊,他在水中本来吓得要死,结果那只鲨鱼越来越近时,他看着它,它看着他,他发现这就是他之前放生的那只鲨鱼,他想起曾经在海洋动物园里与它水**同嬉戏的每一天,于是他奋力向那只鲨鱼游过去……”
“喂!你有完没完!?”
“然后啊,当这个海洋动物训练师与那只鲨鱼在水中只有2米的距离时……
…………
他发现他认错鲨鱼了……”
“张睿明!你~!”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一片伤心画不成
两人打闹了一阵,车子已经驶过海洋动物园几分钟,一栋高大的仿古城墙从视野边缘屹立而起,一栋巨大城楼上立着一块牌匾,上面刻着一行字:“津港市五月岛海岸湾影视艺术中心。”
张睿明把车停在门口,他被这恢宏的门墙吸引了,下车拍了几张照片,只见这里“城门洞开”,里面两排古风矮房,连地板都是做成石板状,看起来颇为古色古韵的,沿街叫卖的商铺小贩都作古装打扮,如果不是手上手机扎眼,张睿明倒有点置身宋时长街的时空错落感。体验殊为新奇。
但细细一看,这布置的与清明上河图里的熙熙攘攘的北宋国都汴梁的世俗风景差不多啊,张睿明自己虽然是津港人,但也是第一次过来这里,被这景色一震,一下迈不开脚步来。
“怎么样?挺新奇的吧?觉得有意思吧~”
张睿明点了点头,“是挺有意思的,下次带我女儿来看看。”说完就迈步就要往里面去,叶文却一把拉住了他。
“怎么?”
“你还没买票呢。”
“还要买票?”
“对啊!你以为?这里既是影视外景地,又是一座旅游城,还是网红打卡点呢。”
张睿明没想到今天陪这位叶大小姐出差,打白工都算了,结果居然还要自己倒贴门票钱。他也只有跑到一旁买好门票,跟着叶文往里走。
这边的a区是北宋主题的景区,据说几部著名的包青天电影、电视都是在这里取景拍摄,其建筑风格也是颇为古色古香,虽然有些刻意,不细看倒也颇为惊艳。
随着两人往里面越逛越深,叶文一下要试试发簪,一下要喝喝擂茶,一下又看看猴戏,加着耳畔熙攘的叫卖与铜锣声,张睿明眼前只有这抹倩影在前面欢快的跳跃穿行,他亦步亦趋的跟在兴奋异常的叶文身后,两人在这穿花拂柳间,仿佛宋时临安街上一对喜看灯会的恋人。
逛了有近半个小时了,张睿明感觉有点太轻松了,他赶上前轻轻拽住叶文道。
“叶美女,现在都快中午了,我们不是来探班的吗?那就早点去赶完你的采访任务呗,我们也能早点回市里嘛,别天黑还没弄完这正经事啊。”
叶文却不急道:“没事,我约了他们剧组的副导演,他们也正在赶戏呢,我们晚点过去刚刚好。”
见她不紧不慢,张睿明简直要怀疑她是故意的了,这姑娘却不理他的疑惑,嘻嘻一笑,带着他钻进了旁边的一家面馆。
“老板!来两斤牛肉!”叶文大刺刺的往凳上一坐,就学着武侠剧的台词,大手一挥,别说,倒还真有几分赵敏的调皮。
“大姐,人家的面馆,不卖牛肉的……”张睿明知道这姑娘成长在国外背景中,性格中有浓重的“美国性格”,开朗热情,说话直来直往,此时引起周围人侧目,她倒完全不以为意。
“noodles?”
张睿明点了点头,就起身到柜台点了两碗阳春面,吃面时,叶文倒颇为安静,她筷子用的比较熟悉了,吃东西也很注重礼仪,喝汤时都没一点咕噜咕噜的声音,让张睿明也只能跟着她小心翼翼的慢慢啜饮。
吃完面,张睿明又喝了一口汤,此时抬头向叶文问道:“这《永乐王朝》应该是一部明朝电影吧?这个地方却是北宋主题的影视城,小姐姐,请你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一部明朝的电影要在这宋朝的外景地里拍摄?”
叶文眨巴着大眼睛问道:“永乐就是明朝的意思吗?那你怎么知道这里是宋朝的?”
“永乐是明朝的一个年号,不是明朝的……哎呀,算了,我跟你讲不清,你告诉我,这个冯小姐她们剧组到底在哪里,你今天到底还要不要采访?我们也不能一整天在这里瞎玩吧?”
“啊,你怎么这么厉害!居然一下子就看出不是这里?你是研究这些的吗?怎么能一下看出来?”
在这姑娘矫揉造作的语气下,张睿明简直又想对其动手了,他一头黑线的答道:“这个是有一点历史常识的人都能看出的好么!你不要再转移话题了,到底我们要去哪里找这个冯小姐?而且,你连采访的摄像设备都放在车上没拿,你这是要采访的样子吗?”
“好吧……居然被你看穿了,其实她们剧组在月白湾那边……我们等下出了这里,直接开车过去就可以了。”
“我知道月白湾在哪里,你啊,真是,这里这么好玩么?等下吃完饭我们马上就过去,现在都快一点了,我还想赶回津港吃晚饭呢,现在看来是赶不到了。”
“哎呀,这里蛮好玩啊,这样,我刚刚看到那边有个占卜店,我们去那看看吧~?我也好久没占卜过塔罗牌了呢。”
“那是算馆好么!是用易经八卦占卜的地方!不是什么塔罗牌!”
…………
虽然几番挣扎,但张睿明还是被叶文拉到了这间算馆里,低头走进厚厚门帘的大门,一股檀香袭来,加上窗明几净的木阁经卷,这倒不像张睿明以前进过的那些烟雾萦绕的庙宇,那些地方烟火味浓的呛人,那里也没有什么德高望重的大师父,只有一些随意披挂,用着苹果手机,开口“tmd”闭口“扑街仔”的穿袍道人,看着善男信女给钱多少,再解个签卦上下。
而这间算馆却不太一样,进来许久,都没人上来引接,只有正中蒲团上一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正沉沉入定,对踏入店中的张睿明、叶文两人不闻不问。
叶文很小就去国外了,回来也没多久,对这些一窍不通,此时见这位大师面相超凡脱俗,隐隐不似凡人,她边双手合十,低头就要作揖。
张睿明赶紧一把拦住她,“你干什么啊!?”
“拜菩萨啊,我小时候,我妈就让我回到中国时,一见到这些庙里的菩萨就这样双手合十,低头拜三下的……”
张睿明欲哭无泪,“大姐!你们美国人难道对着任何人都随便在胸前划十字架吗?难道不知道对活人做……这种宗教动作是忌讳吗?”
“没错啊,我们可以对任何人做划十字架啊,这是祈求因父、及子、及圣神的保护啊,没忌讳啊……”
“好吧,你赢了……可我们中国的规矩是不能拜活人的!那恨不尊重的!”
叶文惊了一下,“我看他一动不动……我还以为……”
就在二人的喧嚣中,那中年人缓缓睁开眼道:“二位有何事啊?……”
“打,打扰了,我们没什么事,这就出去……”张睿明还想拖着叶文走,没想到这姑奶奶却一把抽开椅子,直接坐到那人面前。
“你好,我想算一下……你们这里是什么算的?”
“姑娘是想求什么?我这只是算易经八卦的。”
叶文瞟了一眼旁边的张睿明道:“我想求姻缘。”
…………
井卦,是周易中的第四十八卦,卦辞是:“改邑不改井,无丧无得,往来井井,汔至亦未?井,羸其瓶,凶。”
这也是这自称“周不文”的卦师给叶文测的卦象。
“师父!师父!这“井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会不会有好事发生呢?”
对中国文化十分感兴趣的叶文恨不得马上解开这对她来说难如上天书的卦辞,但随着这周不文慢慢替她解开卦象,她脸上的兴奋之情也随着慢慢消散。
“水井像君子,能够安土敦乎仁。古人汲水量少,而后马上可补充,所以井水不多不少。井有条不紊地养育人民为往来井井。眼看着水瓶快上来了却弄倒了,功亏一篑,于民德不好。”
“师父……我听不太明白,请你简单点说。”
“不好。”
周不文这最后的答案又太过明了,让叶文一下心情跌落谷底,甚至有些恍惚起来。那卦师见状,在两人离开前,又多赠了几句话给叶文。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姑娘,这世上事,多不出一个“勉强”,而这世上伤心事,也离不开一个“勉强”,井卦的重意在于“汔至亦未?井,羸其瓶”,还请姑娘回去好好禅悟,切莫太过……勉强,于身心命理,都是大凶啊!”
“谢谢师父……”
叶文在离开这间算馆后,一下突然安静下来,猛然间让张睿明都有些不太习惯,他不像叶文不通古文,他在先前就听懂了这位“周不文“大师话中意思,此时见叶文神情沮丧,也忍不住出言安慰。
“妹子,怎么啦?算到你和你男朋友姻缘不佳?心里不开心,舍不得你家那个小亲亲啦?这么急着嫁人啦?”
叶文只是一撇嘴,理都不想理这个傻瓜。
“嘿!这么不开心?你也别太信这个了啊,凡是事在人为嘛,再说,我觉得啊,这个就是一个心理暗示就是让你疑心你和你男朋友的感情,让你疑神疑鬼,结果导致你对他发脾气,然后你们两就莫名其妙的开始吵架,最后分手,这不就是典型的结果倒推过程的心理暗示嘛!对你这种什么都信的傻姑娘最有用了!”
张睿明劝说的含蓄,叶文却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善意,只是气鼓鼓的回答道:“你才傻呢!别乱说,我妈妈说中国万物皆灵,一直要我尊重中国的神灵的。”
“好啦,好啦,你不笨,你不笨,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山不转水转”。如果你和这个男朋友注定不会有好的结局的话,实在不行你换一个男朋友,换一段姻缘呗,这个总就能躲过去了吧。”
本以为自己出了一个好主意,叶文却突然站定,神情有些奇怪,直直的看着张睿明道:”不!我不换,我偏要这一个,我偏要勉强!”
被这姑娘认真的神情有些吓到了,两人之间顿时居然有点尴尬,张睿明怔了一会,试着笑着道:“对了,你知道什么叫做法律上的【属地原则】吗?”
“我知道啊,就是哪里的案子归哪里管嘛……”
听到这,张睿明突然温煦的笑道:“对,叶小姐,其实还有一个【属人原则】,简单来说就是“哪里的人,就归哪里管”,像你现在还是美国国籍的话,根据老天爷的管辖原则,你该是由上帝管辖的,你的占卜方式也应该是你们西方的水晶啊、塔罗牌、星体啊等等等等,所以,大姐,你一个美国公民,跑到我们中国土地上来,请求我们的上天通过我们中华几千年前的文化来算你一个美国大妞的感情发展,你不觉得,我们老天爷有点……管的太宽了吗?”
叶文似乎被张睿明这个说法说动了,她可怜巴巴的问道:“真的……有这种说法吗?”
“当然有啦,小傻瓜,你的爱情由上帝守护的。”
…………
《永乐王朝》是一部国内斥巨资花费几年的巨制爱情古装宫斗言情华美剧情……年度大戏,站在宣传板前面,张睿明一连数了下,居然连着用了近十个形容词,对于这夸张的宣传词,他不禁感到咋舌,但抬头望向这片场,确实还是可以看到钱烧到哪里去了,海滩上还算是有模有样的立着几艘新建的战船,据说这些都是将用来拍近景的一比一模型。
自从叶文在被那个“井卦”打击到她游山玩水的乐趣后,终于想起今天她还有工作要做,张睿明和她从影视旅游城一出来,叶文就领着他往月白湾这边开,不多时,今天采访的目的地,就在眼前了,而一代国际影星冯彬彬按通告来说,应该也就在这里。
叶文去找接头的工作人员去了,把张睿明先留在原地看设备。
张睿明他想象中的剧组现场美好的如同恬静的大学校园,在这里,温柔内敛的导演,亲切的演员明星,都有条不紊的忙着自己的工作,而那些剧组的场务们,也会热情的迎接探班的粉丝,粉丝们开心的递上应援餐和零食,在旁边默默的等着自己的爱豆们下镜头,甚至还有机会零距离的接触自己的偶像,在美丽的草坪上席地而坐,共同探讨电影艺术的未来……
而当张睿明真正的第一次来到剧组,真正的近距离接触到电影是怎么拍摄时,这一切都远超出他的想象,
这里简直就是战场……不!这里tmd就是战场!
现场是外场区域,在最外面拉了一条警戒线,场内一大群群演穿着明朝服装,正面无表情的过几个过场镜头,人潮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随着场务的指令时而冲上一个滩头,时而又溃散到另一片海边,而负责调度现场的导演席,则在片场正中,在张睿明的位置还看不到。
张睿明的位置只能看到警戒线外围一大片如被提着脖颈般的围观群众,以及……各种黄牛、小贩。
“帅哥,要内场票不!?要不要票!?可以进去,你有机会拿到冯彬彬签名的!只要588!只要588!”
“冯彬彬私密照啊!私密照!几任男朋友的都有!还有和外国莱昂纳多的!在百老汇包厢里面偷拍的啊!连上衣都脱了的啊!只要29元一套!29元一套啊!”
张睿明稍微听了一下,他对这些小贩所贩卖的东西范围,叫喊的力度感到叹为观止,从影星的签名海报到各种私密照片、原味丝袜,完全是应有尽有,简直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做不到,张睿明甚至还听到一个小贩在叫卖冯彬彬的微信号码,就是不知道加上了后,那个微信里的“冯影后”会不会找你讨要红包。
就在张睿明在喧嚣的人群中,努力保护好脚下的设备时,突然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出现在他面前。
“帅哥!帅哥!请问下你是来探班的吗?”
张睿明木讷的点了点头,在这个全新的复杂世界里,他无知的宛若刚出生的羔羊,刚刚学会站立,连如何发声都不会。
“我们是《永乐王朝》投资管理组的,你好,你好!”
“你好……有什么事吗?”张睿明试着与这些“拍电影”的人交流。
“是这样!恭喜你!你运气太好了!我们现在《永乐王朝》项目即将过审,马上就能全球上映!我们到时预计将在全球同步播出,首映票房就将突破一个亿!现在啊,我们针对你们这些探班的粉丝,有一个非常好的金融项目……”
张睿明听到这里,就明白这人肯定是来骗钱的了,他摆了摆手,示意没兴趣,没想到这年轻人热情洋溢的举起他胸前的工作牌。声音高亢的对张睿明说道:“帅哥!我们真的是《永乐王朝》投资管理组的!这是我的工作牌!你要不相信!我等下就带你进现场里面去,等下还会有我们剧组的副导演同你们讲课!我们这个项目不对外的!只对我们《永乐王朝》的粉丝群体开放,这完全是一种福利!最低投资额度只要2万,等电影上映后,保底回报6000!30%以上的回报率!只要电影票房突破5亿就能拿到!如果没突破,也没关系,我们到时退所有本金,我跟你讲,这是我们美神时代公司和全球几大银行对赌,这些资本主义的王八蛋,不相信我们国家会有这么大的票房,如果我们赌赢了的话,他们就要倒赔20亿!所以……”
第二百二十五章 哪个会做反应?
张睿明虽然很多地方没听懂,但做过这么多民商事案子的他,也算是久经商场,加上在张擎苍身边这些年的耳濡目染,张睿明敏感的发现了一个问题。
“美神时代……那不是冯彬彬的公司吗?”
“对!就是冯彬彬的公司!这下你相信了吧,只要投资我们《永乐王朝》,回报机会是100%~!而且回报率很可能高达130%!这位帅哥,我一看你就不是一般的粉丝,你应该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吧,你能这么远带这么多东西来到剧组探班,就证明你的品味毋庸置疑,这是用你自己的态度来证明你是“彬彬饭”的最好机会,我们还会发放冯小姐亲笔签名的海报,而且这也是为了证明我们中国人不会输给那些外国银行家!如果你是中国人,请……”
“彬彬饭?”张睿明简直要被这个奇怪的粉丝名给逗笑了,“不是的……兄弟,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冯彬彬作为一名主演,而她自己的公司又参与整个项目,还要来融资?她自己作为这个主演然后她名下的公司又参与你们所说的“与国外几大银行的对赌协议”?这个,我随便听了一下就感觉不太对啊!这不是“自己给自己的项目保底,自己和自己的项目对赌”吗?这样的金融操作……你们真的没问题的吗?难道不会不合《证券法》吗?”
比张睿明有更多疑问的是这位推销《永乐王朝》金融理财项目的年轻通讯员,他今天已经成了两笔单子了,一听到可以保底,还有30%的年利率,那些过来海边游玩的老年人一下就被吸引住了,他们也并不是什么冯彬彬的粉丝,只是单纯的被利息勾引,轻而易举的就被这人哄骗,乖乖买了产品。
你盯着别人的那点利息,可别人盯着的是你的本金。
而面前这人却有点不一样,这年轻销售员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质疑他们的金融产品合不合法的,他不由愣道:“大哥,你是搞金融的啊?”
张睿明只是和蔼的笑道:“不,不,我是学法律的,我是津港市检察院的检察官……对了,兄弟,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公司这么操作不违规呢,根据我的理解,你们起码有几项地方还是有问题的……哎,哎,你先别走啊。”
见张睿明一表明身份,这年轻人立马明白不对,他赶紧收拾资料,马上就转身跑路了,张睿明还想追上去,这时,却听到几声扩音器响“注意啦……注意啦!招群演!”,接着原本在外围围攻的人群一阵喧闹,仿佛千军万马从他身边汹涌而过,人潮如洪水般涌过去,张睿明顿时想起非洲迁徙时奔腾的角马群,反复被几百只角马蹄子踏过,顿时感觉站立不稳,差点被带倒,他怕叶文交托给他的设备被人踩坏,急忙把几大包抗在肩上,这下重心更高了,更难站稳,在人流的冲刷中,他不知道被挟带着带到哪里,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晕头转向的被一股巨力一带,只听“哎呀”一声,张睿明猛的一下摔倒在地上。
这下摔的不轻,张睿明在地上躺了有两分钟,等他清醒过来时,却听到一个颇为响亮的声音。
“对对对,倒地就是要这种反应!就是要这个感觉!你再看看你们之前的,那叫倒地吗?那是跳水!这个反应就给的到位,这位群演我要了,来,起来吧,兄弟,到那边登记一下名字。”
张睿明躺在地上,头上是几十双眼睛盯着自己,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群人中央,好不容易坐起身,发现旁边还躺着同样的几个人,姿势各异,而旁边一个穿着夹克衫,带着棒球帽的中年人正扯着个大喇叭对他说道。
“好啦,好啦,起来,你要了,去那边登记下吧。”
张睿明惊疑的望着那人,“你说什么?我登记什么?”
那人却不耐烦了,“怎么回事啊,说了你过了啊!怎么还演呢!?赶紧起来!麻溜的!我们还要再挑几个呢,要躺一边躺去!”
见这人态度不好,张睿明站起身来,还想和他争辩一下,这时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传来。
“好咧,好咧,我哥他起来了,他演他演,我带他一旁登记去。”
张睿明定睛一看,叶文这时跑了过来,一来就把张睿明带开,拉到一旁一个拿着本子的群头那里。
“名字?几场?”那群头头也不抬,鼻子一哼,态度跋扈,简直是用鼻子对张睿明说道。
“不是!我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呢?登记什么呢?”张睿明被这混乱的局面搞糊涂了,他不解的问身旁的叶文。
“张睿明,一场。”叶文先回答了那个群头,然后再回头小声对张睿明道:“人家在挑群演呢,要演中枪倒地的戏,刚好你刚刚进来第一个动作就很到位,人家挑中你了,要你去拍戏呢。”
“戏?什么戏?”
“就这部《永乐王朝》啊,等下套个马甲就上镜头,很快,就一秒钟镜头,你到时跟着倒地就可以了。”
“不是啊,你不是来采访的吗?我哪还有时间玩这个?而且我毕竟是有单位的,这要真上镜头了,那可丢人死了,不行不行……”
“没事,我们还要等人家冯影后拍两场镜头呢,起码还要等几个小时,你这个半小时就搞完了,很快的,再说我们干等几个小时,还不如找机会进去玩一下。”
“不是……那采访不就要拖得晚上去了吗?那我们怎么回……”
“我从小就想演一场戏,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到时我进去了你在外面等我也没意思啊,你就陪我玩这一次吧,张哥、哥、我都叫你亲哥了,陪我这一次呗……”
面对叶文又做作又好笑的撒娇,张睿明心一软,点了点头,他还准备补充两句“先说好啊,不能有……”
可张睿明还没说完,就被叶文半拖半就的在群演头子那里签了名,那群头本来还要张睿明抵上身份证,可亏是这戏比较急,一沟通,就没要了。
叶文把张睿明这边搞定后,又钻回那群演招募现场,娇滴滴冲进去,直接找上那负责招入的群头。
“大哥,您这里还招人吗,你看我长这么漂亮,最适合演个花瓶了啊。”
那群头被这突然窜出来的小美女给逗乐了,他把叶文上下打量了一番,对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咽了口口水,“你是……?你想当群演啊?我看你这活泼机灵的性格是挺合适的……就是你那个……能做反应吗?”
叶文等得就是这句话,此时摩拳擦掌道:“哥,您还真别小看我了,我在国外留学时可是演过话剧的,您说,您要什么反应尽管来。”
“那行,我们刚好缺几个慷慨赴死的宫女,这样,你来几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动“的反应。”
“好的,哥,您尽管来吧。”
“好,那先说好,你等下可不能乱动,怕有危险的。”
“可以。”叶文话一说完,目光就直直瞪着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了,那群头此时拿出打火机来,把火力调到最大,火焰猛的蹿出来,腾空十几厘米,他便举着这跃动的火柱一下往叶文娇嫩的脸蛋烧了过去!
张睿明这下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都想冲进去一把夺下这群头手中的打火机,就在那火焰即将烧到叶文的眼睫毛时,那群头手腕一抖,猛的从她的小脸蛋旁边划了过去,张睿明正准备松口气,那群头手又是一摆,火焰猛的又一下扫过来,叶文的鼻间被火焰的热度撩到,火辣辣的疼,肩头鱼骨辫都差点被烧到,但她还是一动不动。
她眼睛直直的盯着不远处的张睿明,眼神里透着执着。
“好了,姑娘不错,你过了,过去登记一下就赶紧换服装去吧。等下你们两一块上戏。”
叶文这才怔怔回神,她仿佛灵魂回窍一般,在短暂的出神后,甜甜的回头笑道:“好的。”
…………
两人把设备又放回车上,这时一大群刚刚招的群演都随着群头进到了拍摄场内,所有人蹲成几排听着群头和组长讲等下要拍摄这一幕景,听了一会,张睿明和叶文这才知道原来两人的戏都是同一场,甚至就在一个镜头里。
这一幕的剧本是关于永乐年间,下西洋的郑和率领着宝船船队,在马六甲海峡与南洋海盗、倭寇进行的一场震撼人心的大战。在这场大战中,随行下西洋的明朝隋玉公主与郑和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情愫,为了郑和能够顺利击破敌舰,冒着难以想象的炮火,乘着她的座舰冲向敌阵,撕开了敌人的包围圈,最终全歼对手,为明朝舰队带来了一场大胜。
张睿明只是听了寥寥几句剧本,他就感觉要毒发身亡了。马六甲?南洋海盗?为什么一个太监要带公主出巡??还跟太监产生情愫???张睿明简直无法理解这超凡脱俗的剧情设定了,这简直是科幻片啊,相比之下,什么“为了郑和能够顺利击破敌舰,冒着难以想象的炮火,乘着她的座舰冲向敌阵,撕开了敌人的包围圈,”这种情节上的硬伤已经远比背景剧情的荒谬设定显得合理多了。
但他还是安慰自己,算了算了,这些年的国内电影不都是这些尿性吗。相比那些《逐梦电影圈》、《清明春居图》这部《永乐王朝》还起码是真上了实景的,也算有大场面,何况自己还要在里面跑个龙套,张睿明想想莫名还有点小激动呢。
很快,他就一点都激动不起来了,他听群头讲了半天才知道,自己在里面演的是一个太监一个镜头切进来,就马上被炸飞的太监,而且还在远景处,估计脸都看不到。
而叶文饰演的是隋玉公主所带过来的宫女之一,为体现其随同主子的大无畏精神,她们视死如归的站在船头,面对敌人的炮火神色不动,直视前方,带着悲壮慷慨赴义……
张睿明简直就想摔了这破本子走人,可他见叶文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又不好说什么,只能陪这姑奶奶过一把演员梦了。在讲完群演每个人的角色分配后,组长和群头又讲了一大通注意事项和纪律,讲完后就带着各人去道化服组,男性群演都是直接在旁边换装、做准备的,张睿明这边的倒简单,他一个跟着郑和出海的太监,道具只是手上捧着的拂尘,化妆就把胡子剃掉,而服装就是一件脏兮兮的太监服,他没多久就准备好了,他抬头望了一眼女群演换装的那片简易棚子,叶文半天还没出来,而他还没等她出现就被场景组长叫了过去,要准备登上拍摄的道具船,接着就要去实地牢记自己的走位和动作。
张睿明边走边回头看着换装间,叶文还没出来,他一边暗暗担心叶文会不会有事,一边跟着众人麻木的往前走着,他一直都没仔细往前看,还在扭头看向换装间,这时他却突然感到
天暗了下来。
张睿明回头就看到一座庞然大物屹立在沙滩上!
视野内遍布而及的全是巨大的船身,连烈阳都被遮挡下来。
史书记载,郑和下西洋所驾乘的宝船长四十四丈四尺,宽十八丈,载重量八百吨。这种船可容纳上千人,其铁舵,须要二,三百人才能举动……
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巨舰,而几十年后,环游世界、发现新大陆、开辟大航海时代的哥伦布所乘坐的“圣玛丽亚号”帆船,其长度只有郑和宝船的五分之一。
而这部电影为了还原这场海战,做了几艘1:1复原真实宝船的模型船,张睿明登上的这艘就是等下要拍摄爆炸场面的模型船之一。
虽然明明不是真的,虽然过了几个世纪,但真正踏上这艘宝船时,张睿明心里还是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震撼,抬头看着那全长超过15米的巨型桅杆都远超他的想象。一股“泱泱中华,万国朝拜”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辽宁舰上面就差不多是这种感觉吧?”张睿明不由自主的想到。
因为这场戏是爆炸戏,所以组长在讲走位点时非常详细,每个人的区域都限的死死的,地上标好记号之余,还在看不到的地方拉了透明的胶带警戒线,张睿明是新人,只有一个动作,一个走位,就是等下听到爆炸声一响,就从这艘宝船的船身甲板上面往下摔,下面有一个防护网,等下在空中保持好自然的跌落姿势,他就算完成任务了,可这看起来简单的动作,完成起来却毫不容易,毕竟是从两三米高的地方“跌”下去,人自然而然产生的自保反应让他跌下去之前有种难以克服的心里阻碍,在被场景组长骂了几遍、摔了个全身麻木后,张睿明才终于能够在提示音响起的瞬间就往下跳,他揉着摔疼了的肩膀,心里恨恨的想到:等下等叶文出来,自己一定要好好收拾这姑娘,为了让她开心,自己今天可算是完全豁出去了。
“好了!宫女组各就各位!”
张睿明回头,只见叶文穿着穿一件嫣红色对襟圆领中衣,逶迤拖地玉涡色宫裙,身披藕荷色素绫。整齐的长发,头绾朝天髻,轻拢的云鬓里插着玉步摇,手上捏着一对翠珠连袂金钏,正轻移莲步,款款而来。
如天仙而降。
张睿明一下看的都有些痴了,脸上一阵潮红,他心里有一些酥麻的感觉,这样一个天仙般的大美人就这样走过来……他忍不住希望时间走慢一点,甚至有些希望今晚能有机会多和她多呆一下,能不能发生点什么……
但另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不停的警告他:你是一名检察官!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你唯一该做的就是尽快陪这姑娘完成她的工作,今天这一系列多余的事都不过是为了让她开心而已,都只是为了弥补过去对她的亏欠,感谢她曾经的付出而已!在今天之后,你就该删掉她的号码,忘记她的一切,全心全意的去追回你的妻子,回归你的家庭。
两个声音在张睿明的脑海里激烈的交锋起来,他突然重重的咬了下自己的唇角,一丝腥甜的滋味在他嘴里回荡,最终还是理性战胜了他的欲念,叶文毕竟已经有了男友,他自己也有家庭,他一生本分敬业,不能在这关键问题上掉了链子,而“本分正直”这四个字从学生时代,就一直是他为人立身的根本,也是他不断精进的自我修为,千万不能在这时背叛自己的初心。
张睿明想到这,最终撇过头去,不去看叶文超凡脱俗的古装,强自按下自己旖旎的联想。
叶文却开心的朝张睿明挥了挥手,两人相隔并不远,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身,只有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甲板栏杆,轻轻一跃就能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