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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弦断秋风     清国倾城之摄政王福晋txt下载     清国倾城之摄政王福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一节 弥天大祸

    我本以为我的日子已经不长了,就这样慢慢地熬,熬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也就差不多了。可没想到从这天之后,我的病似乎有了好转的迹象,大约过了半个月的功夫,差不多可以在别人的搀扶下走上几步路了。

    此时已经是四月中旬,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一大早地就能听到鸟雀在窗外的枝头上婉转动听地鸣叫着,格外地悦耳。推开窗子看看,一树树的梨花正热烈地绽放着,像落满了洁白的积雪似的。和煦的春风拂过,带来阵阵淡淡的清香。在这样明媚的暮春里,我每天都出来晒晒太阳,感受感受外面的生机,渐渐地,就可以自己走动了。看来,我这一回应该捱过难关了,一切都在朝着积极的方向展。

    奇怪的是,一连三四天,多尔衮都没有来我这里。我心想他也许是时间久了腻歪了,又看到我的情况有所好转,自然要给自己放放假,放松放松身心。可我派人去打听,回来说那边并没有召哪个嫔妃侍寝,只是皇上格外地忙碌,有时候还看到内务府的官员出入,似乎有什么机密要事商议,经常将奴才们遣出来,不准打探更不准偷听。

    这天傍晚,用过晚膳之后,我刚刚躺下来休息,阿娣有点踌躇地过来跟我禀告说,焕章殿那边似乎有点奇怪,有三个宫女平白无故地不见了。

    我问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事先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或者什么蹊跷之处?”

    她回答说,“回主子的话,奴婢目前还打探不清楚,只听说其中有一个宫女前几天出了个事故。因为马虎大意没有把摇车的绳扣系好,结果小阿哥睡在里面的时候摇车一下子翻了,摔在了炕上哇哇大哭。幸亏摇车和炕之间的距离很近。小阿哥没有摔伤,不过也吓得不轻,一连两天都断断续续地啼哭,吃奶也吃得少了。淑妃娘娘很生气。就叫人把那宫女抓住打了二十廷杖。没想到,那宫女在第二天就不见了;紧接着,隔了一天,又突然少了两个宫女,不知道哪里去了,找也找不到。奴婢觉得这个事情很蹊跷,所以过来跟主子禀报。”

    “那么隔天失踪的两个宫女,以前又被淑妃责罚过吗?”

    “奴婢仔细打探过了,没有。那边地人说。淑妃娘娘脾气很好,从来也不责罚奴才,除了那挨打的宫女之外,就再没有哪个受罚过了。”

    这个我明白的,孝明平时是个很柔弱善良的人,从来没听说她对谁刁难或者苛责过。她这次责打宫女。必然是出于母亲心疼孩子地心理;再说现在她还没有出月子,有可能有点产后抑郁的前兆,所以这也不足为怪。至于让那个宫女凭空消失,她完全没必要这样做。何况,另外两个到哪里去了,到现在也是个迷,看来。这事情很不简单。

    “她们几个分别是哪天不见的?”这个问题很关键。

    阿娣回答道:“头一个不见的是四天前,另外两个不见的是两天前……奴婢昨天本想跟主子禀报的,可是想到主子现在身子不好,不应该劳烦主子为了这样的事情操心。所以没敢说……”

    我抿着嘴唇琢磨片刻,突然一个念头在脑子里冒了出来,陡然一惊,然后撑着身子坐起,“别的先不管,咱们宫里有没有少什么人?”

    她有些诧异,想了想。回答:“应该是没少吧。毕竟有的值守,有地轮休。奴婢倒也没见少了哪个,或者哪个来告假的。”

    “你这就出去,把这里所有奴才们都集结起来,一个个点名,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人,然后立即回来跟我禀报。”

    “是。”阿娣喏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一种很不妙的预感渐渐生出,我觉得也许宫里要有什么大事生了,这究竟能是什么事情,我一时间也猜测不出,却总感觉应该和孝明有关的。可她这样一个一向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女人,能闯什么祸呢?我猜测着一切可能会不会是那边出了奸细,悄悄地弄死了那个宫女,然后诬告说她滥杀无辜?这样的例子在宫里还没有过,孝明她是个主子,就算是擅自处死了哪个奴婢,最多也就是罚银子,降低身份这样地处罚,根本伤不到筋骨。别人要谋算她,费这么大周折,其目的应该不至于这样简单。再说,另外两个消失不见的宫女,又是怎么回事?被传去审问了?被灭口了?

    更要紧的是,我想起了去年秋天时候,那个丝帕的事件。孝明说那帕子的确是她的,但是上面地诗词绝对不是她绣上去的,我当时觉得也许是有人故意这样好陷害她,可是一番暗中调查之后,也没有结果。之后,并没有再见有谁露出破绽,或者捅出什么篓子的,这事情只好暂时放在一边了。难道,是她在撒谎?

    四天前宫女消失了,而多尔衮恰恰已经有四天没到我这边来,再加上刚才阿娣说他在和内务府的官员们在密议什么,莫非……想到这里,我就越骇然了他有事情瞒着我,是怀疑我和某个秘密有关呢,还是不想让我知道免得担心呢?

    在紧张地等待中,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阿娣还没有回来。这时候,门口传来了一阵问安声,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近这里。我有些诧异,东海一般不会在晚上过来的,他因为每天要很早起来读书,一般酉时过了就要睡觉的,今天怎么会想到来我这里?

    我刚刚坐正,东海就进来了,一张小脸上满是焦急之色,额头上已然有了汗珠,刚一进屋就气喘吁吁的。“额娘,额娘……”

    “怎么了,你怎么急成这样?”

    他喘息了好阵子,总算是可以把话说连贯了,“额娘。您快去武英殿那边瞧瞧吧,儿子怀疑那边要出什么事情了!”

    难道我的预感真地坐实了?我地右眼皮开始一突一突地跳了起来,不过在没有问清楚情况之前我不能轻举妄动。我一面穿鞋子,一面问道:“你怎么知道那边要出事了。是谁要出事,出什么事?”

    他并不立即回答,而是先到桌子前端起茶杯来,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这才惶急地说道:“儿子今天功课做得好,文章写得好,师傅好一番夸奖,儿子就按耐不住跑去找阿玛炫耀。谁知道过去一看,阿玛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挺不耐烦地,没有心情和儿子多话说,儿子就只好告退了。出门不久,回头看看,突然现有一大群侍卫来了,把武英门给牢牢地把守住。四周也警戒起来。儿子很好奇,就躲在栏杆后头悄悄地瞧着,过了没一会儿,就66续续地进去几个不认识的人。到后来,儿子又看到哥哥也进去了。等了很久,也没见他们谁出来。儿子觉得里面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地,这个时间宫门已经下钥了。阿玛为什么要连夜召哥哥进宫来,还派那么多人把守在外头,不准别人再进去?儿子思前想后,会不会是阿玛有什么事情要责怪哥哥。所以才来找额娘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东海刚刚说到这里,阿娣就有些焦急地回来了,“主子,奴婢刚才清点人数,现少了兰珠,四下仔细查找,也不见人影。后来奴婢过去向守门的侍卫打探。他们回答说是下午时候被武英殿来人给叫走了。并没有回来。”

    出事了!我暗叫一声不好,立即起身。叫阿娣帮我穿好外衣,也来不及梳妆打扮,就简简单单地挽起头,对付一下就出门了。东海小跑着追上我,跟在我身边,牵着我的衣襟请求道:“额娘,儿子也跟您去吧,儿子好害怕……”

    我心烦意乱,本想让他回去,可是见他眼中的乞求之色,又不忍心撵他走,只好带着他一起过去了。

    从仁智殿到武英殿,是要走后门地,我步履匆忙地来到这里时,感觉事态果真严重了。连后门这里都增添了不少侍卫,难道,是要连我都防着吗?

    门口的侍卫们见我来了,纷纷行礼,却并没有让路的意思。我问道:“怎么,是皇上的命令吗?”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领头的人硬着头皮回答:“回娘娘的话,皇上吩咐不经传召,不准一个人进来,也不准一个人出去,更不准任何人走漏风声,却并没有特别吩咐说不准娘娘来,所以奴才们不敢擅自作准放行。”

    “那你就进去传个话,说本宫要面见皇上。”

    “!”

    过了一会儿,侍卫回来了,做了个恭请的姿势,“请娘娘和二阿哥进去吧。”

    我带着东海从后门进入,穿过了几道殿门,来到御书房里,顿时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只见三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不堪,身上各自带伤的宫女跪在地上瑟瑟抖;两个内务府慎刑司地大臣各自噤声,束手站在旁边。却不见多尔衮和东青的人影。

    我的心霎那间就缩紧了,看这个情形,难不成东青真的和孝明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被多尔衮现了?我虽然曾经怀疑过孝明对东青心存暗恋,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东青这样一贯懂事明理的孩子真地会和他父亲的女人有什么私情之类的,这实在让我一时间无法相信,更无法接受。

    我努力保持着镇定,问道:“皇上和大阿哥呢?”

    他们俩好像都吓得不轻似地,并不敢出声回答,而是犹豫着朝内室的帘子那边望了望。我明白了,于是让东海先留在外边,我不等多尔衮的吩咐,就径自掀开帘子进去了。

    我看清了室内的一切时,立即惊叫出声,“啊,这是怎了!?”

    只见东青背对着我跪在地上,光着上身,后背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几乎不见一块完整的皮肤,连周围地地面、茶几、柜子上也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多尔衮脸色铁青地坐在御座上,手里拿着个鞭子,上面已经被血水浸透了。

    我顾不得冲上去找多尔衮质问,慌忙来到东青跟前,本能地想要保护住他。可是看到他背上布满了血淋淋的伤口,深浅不一,有的地方已经翻出肉来,极是骇人,我哪里敢伸手去碰?震惊之下,我瞪大眼睛,怒视着对面地多尔衮,“你这是干什么,孩子做错了什么事情,你竟下得了这样的重手?!”

    “他做了什么好事,你会不知道,你会蒙在鼓里到现在?”他的眼睛里满是森寒的戾气,凶狠地盯着我,质问道:“你们倒是瞒我瞒得好,这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就单瞒着我一个!怎么,把我当傻子吗?”

    我差不多猜出眼下究竟生什么事情了,室外那三个宫女的确是孝明身边的,眼下东青又遭受如此毒打,想必与孝明有关了。然而,我怎么会知道他们之间具体是怎么回事,看多尔衮地意思,显然是认为我早已知道这其中隐秘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说,我怎么就能知道?”我虽然猜测出这事情很可能是东青和孝明之间有什么猫腻,可我不能无中生有地说我早已知道此事啊!

    我一面质问着多尔衮,一面心疼不已地检查着东青背上地累累伤痕。眼见如此,我又气又恨,眼泪都快出来了,不管东青到底犯了什么事情,他也不能下手这样狠毒啊,这哪里是打自己的儿子,简直就是打不共戴天地仇敌!

    东青本来正木木地跪在那里,眼见我的到来,眼中隐隐有些愧疚和伤痛,只与我对视一眼,就转头过去,不再看我。可他虽咬牙挺着,却无法控制住,让身体不再颤抖。

    “我说你这几天神神秘秘地在忙活什么,今晚又搞这么严峻,原来是在这里打儿子!东青就算是有什么做错了,你教训教训就是了,用得着这么狠心吗?”

    “我狠心?我打他还是轻的!”说罢,多尔衮冷哼一声,然后面朝门帘,高声吩咐道:“东海,你进来!”

    东海大概正凑在门外想听听里面的动静,所以很快应了一声,掀开帘子进来了。见到眼前情形,他也吓个不轻,不等跟多尔衮说话,就慌里慌张地跑到东青面前蹲了下来,一面打量着一面紧张地问道:“哥,你怎么成这样了,疼不疼啊?我这就去找太医过来……”

    奇怪的是,东青原本低了头,神色黯然,可是见东海到了面前,就立即抬起头来,用凌厉的目光恨恨地盯住东海。他的嘴唇已经咬得残破不堪了,只微微地颤抖了几下,却并不言语。

    东海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哥哥的眼神很奇怪,免不了愕然,“哥,你这是怎么了?”

第一百零二节 指天为誓

    东海这话刚一问完,我就看到东青的身体明显地战栗起来,那眼神愈骇人。我连忙上前扶住他,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见到东海进来,听了东海的询问之后,反应竟会这般激烈。“你这是怎么了……”

    我刚刚问了一半,他就用暗哑的声音向东海问道:“是你把额娘找来的?”

    东海立即点头,“是啊,我怕你在这边被阿玛责备,所以找额娘来劝解啊……哥,你这是怎么了?”

    接下来的一幕,令我震惊,只见东青猛地伸出手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两脚都离了地。他吓得“呀呀”地叫着,但是脖子被勒住,很快就不出声音了。我慌了神,急忙上前去拉东青的手臂,“快松手,有什么话好好说啊!”

    我毕竟久病体虚,就算已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也根本奈何他不得。他对我不理不睬,只狠狠地盯着东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怎么知道阿玛要责备我,莫非你是在背地里搞鬼?”

    由于被勒住了脖子,东海根本不出一点声音来,一张白净的小脸很快憋得通红,喉咙里咯咯作响。我急坏了,一面徒劳地拉着东青的手臂,一面苦苦地哀求着:“你快松手啊,再这样会出人命的,他可是你弟弟啊!”

    东青不但不松手,反而将东青提得更高了。他继续质问道:“你有没有长一颗人心,竟在这种时候找额娘过来,你不知道额娘身子不好,已经病了很久吗?”

    一直冷眼旁观的多尔衮终于有了动静。他起身来到我们跟前。我刚刚注意到他要有所举动时,他已经一巴掌掴在东青脸上,趁着东青被打懵的一瞬间夺过东海,紧接着抬脚一踹,将东青踹倒在地。

    这一脚踹得很重,他捂着腹部蜷缩在地上,努力了几下也没能爬起来,脸色很快就变得苍白了。我慌忙赶到近前。蹲下来搀扶着他,心疼到眼泪都涌出来了,这是不是受了内伤?我来不及问。就出于本能地冲门外吩咐。“快传太医来,快啊!”

    没想到多尔衮却厉声阻止道:“谁都不准去,没有朕的吩咐。谁都不准进来!”

    我气得手都抖了,“你这是干什么,他就算犯了多大地错,他也是你儿子,你的亲骨肉啊!你没看出孩子受伤了吗?”

    他冷冷道。“怕什么,死不了。”

    我气闷塞胸,正要冲过去和他扭打,东青却伸出手来紧紧地拽住我的衣襟,咳嗽了几声,稳了稳气息,这才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额娘。您不要再在这里了。也别害怕……我留在这儿让阿玛好好出出气,打一顿就没事了……您放心。儿子挺得住。”

    我怎么会这当口走掉呢?看多尔衮现在的架势,岂止是打一顿那么简单,若我不加以阻止,只怕东青会被打成残废。我擦掉眼角的泪水,质问着多尔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来说个明白!若是冤枉了怎么办?”

    “怎么回事,你会不知道?你装得倒是挺像啊,你敢对我拍胸脯保证,你对东青和善雅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狞笑着,问道。林雷

    我愣了一下,语塞了。不过这事我自觉问心无愧,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没有调查清楚地事情怎能轻易抖落出来,为了孩子着想,怎能不问青红皂白就冤枉人呢?

    我短暂的沉默,让多尔衮愈认为是这是心虚,他冷哼一声,转脸向东海,“东海,我问你,去年秋天的时候,就是你十五叔领着小慧和岱岳来玩,又一起背诵诗词地那次,你是不是背了一长相思?”

    东海被刚才哥哥地举动吓了个不轻,好半天才惊魂稍定,一面心有余悸地摸着脖子,一面疑惑地望着他父亲,“嗯?去年秋天?背诗词?让儿子仔细想想……哦,是有这么回事,儿子想起来了,儿子是背过那么一词的。”

    “你现在还能背出来吗?能背的话,现在就说给你额娘听听。”

    东海挠挠头,努力地回忆了一阵子,有些为难地回答:“儿子当时是背下来了,可是很久没有再念,就忘记得差不多了。只记得,里面好像有那么几句,什么愁如蚕丝默默织,什么妾问君可知地……再多一些的,就不记得了。”

    如遭雷击一般地,我呆住了。渐渐地想起,我现丝帕上题有这么一长相思之前的那个晚上,多尔衮曾经去过我那边,不但主动引诱我填词给他,还有意无意地问我为什么要填这个词牌,以前填过没有。原来,他那时候已经知道此事了,至于怎么知道的,显然是东海这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无意间泄露出去地。亏他这半年多来,还能一直隐忍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亏他在明明已经对我产生疑忌的情况下,还能对我保持着一张温情的笑脸。难怪东青刚回京的时候,我就因为心疼儿子受伤而哭了几声,他就在当晚那样粗声粗气地训斥我,原来……

    呆愣间,他来到我面前,站定,然后冷笑着说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你明明知道那个丝帕上面的诗词有问题,甚至第二天就叫了善雅过去秘密问话,可你为什么不过来禀告于我?你是存心替她隐瞒,保护你们背后的朝鲜,保护你那个年纪不大却懂得给他老子戴绿头巾的宝贝儿子?”

    说到这里,他眼中地怒火更盛,“砰”地一声,猛力击在旁边地桌案上,“你们倒是齐心合力地,瞒我瞒得挺好,就让我一个蒙在鼓里。当个绿云罩顶的活王八,你们可真对得起我!”

    我地身子微微一颤,本来有些后悔地意思,可是听到他后面这些话,我愤怒了,抗辩道:“没错,我是怀疑过善雅,不过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东青。我更不相信东青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我是叫善雅过去问过话,可她说上面的诗词不是她绣的,是有人陷害她。我想她是个小心本分的人。断然不敢和东青真有什么关系,没有确凿证据怎么可以冤枉她……”

    话刚刚说到一半,就被多尔衮打断了。“你不会查吗,不会把你的怀疑告诉我吗?你自己懒得查,我会代劳。说来说去,你还不就是害怕他们的事情一旦东窗事,到时候他们一并倒霉?”

    这时候。东海怯怯地走到近前,拉了拉多尔衮的袖口,小声央求道:“阿玛,阿玛,求求您别再和额娘吵了,说不定哥哥真地是被冤枉了呢。额娘也是为了哥哥的名誉着想,才不敢轻易把事情闹大的。您就体谅体谅额娘吧。”

    “滚一边儿呆着去。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正在气头上地多尔衮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不耐烦地一摔。把他搡到了旁边。

    东青已经爬起身来,似乎并不关注我和多尔衮地争吵,只阴沉着脸,恨恨地盯着东海看。到了这时,他突然开口道:“你平时最是贪玩,从来都没见你好学过,那帕子你捡到手没多久,会突然来了兴致,主动把那上头的词背诵下来,还专门背给阿玛听?”

    东海呆了,他睁着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哥哥。随后,他颇为委屈地反问道:“怎么,哥哥你是怀疑我在挑拨离间吗?”

    多尔衮黑着脸将东海拉到身后,然后劈头盖脸地训斥着东青,“你少望别地地方扯,别以为玩这点小伎俩就能减轻罪责。你还真是有出息啊,干下一堆龌龊丑事不说,还学会反咬一口,贼喊捉贼了,你这些东西都从哪里学来的?”说罢,转头向我,冷笑道:“看看,这就是你教导出来的好儿子,谎话连篇不说,还往他弟弟身上泼脏水,就冲这个,看来去年夏天东海好端端地突然出了痘,必定是他干的好事!”

    我快气到疯了,胸口里憋闷得难以忍受。东青的怀疑地确是有些道理的,可他不但不给东青任何机会,甚至还翻旧账,认定东青谋害手足,天哪,他怎么会不可理喻到了这个地步?

    如果说先前东青还能保持住镇定的话,现在遭遇如此冤屈,已经令他悲愤到无法自已了。他仰起脸来,目光灼灼地与父亲对视,恨声道:“儿子自问没有任何亏欠东海的地方,儿子对他一贯疼爱有加,从来就没有起过半点恶意,更没有过任何害他之心。儿子在这里对天神誓若东海去年出痘的事情是我故意为之,那么就让我不得好死。”说罢,就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等他再抬起头来时,额头已经见血了。

    多尔衮诧了诧,眼神有些闪烁,可很快,他又恢复了先前的冷酷,一字一句地说道:“天神在上,你这话出了口,就别反悔。”

    “儿子绝不反悔。”东青直起身来,目光转向东海,“儿子相信,人真的为善,天必佑之;若不善,就算得意一时,也迟早要遭报应地。”

    多尔衮当然清楚,他这是话里有话,矛头正是指向东海地。本要作,却突然按捺住了,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悠悠地问道:“瞧你地意思,是认为东海做了亏心事?那么我倒是给你个机会,你说说,他都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东青听了这话,眼睛里立即涌起了希冀的光芒,可是只片刻之后,就彻底地黯淡下去。他转过头来,看了看我,脸上神色复杂不定,似乎在很艰难地踌躇着,要做什么样重大的抉择一样。在这样的时候,我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真的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怎么,是觉得你额娘在这里碍事吗?要不要叫她出去,你才肯说?”

    我意识到了这个,不等多尔衮吩咐,就起身想要出去。可刚刚有了动作,东青就突然像下定了决心一样,摆手制止了我,“额娘不必回避,儿子,没有话说。”

    “你……”我愣住了。

    我明白了,看他前后这般态度和言辞,似乎是怀疑东海故意在背后捣鬼,可他也仅仅是怀疑罢了,他拿不出任何证据来。到时候揭不成,反而坐实个诬陷之罪,必然雪上加霜。唉,为什么会这样,东海,你真的是故意的吗?我悲哀地瞧着东海,我还是不敢相信,他一个一贯活泼外向,头脑简单的孩子,哪里能有这样深的心机,这样阴险的算计?难怪多尔衮不相信东青的,连我也难以相信。

    多尔衮回到座位上坐下,沉默了一阵子,忽然抬头,对外面高声吩咐:“来人呐,去焕章殿,把淑妃传到这里来,朕有话问她!”

    “!”遥遥地,有人在距离很远的室外喏了一声,很快就没了动静。

    接下来,我们彼此都陷入了奇怪的沉寂。周围极端地安静,似乎能听到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好像毁灭之前的倒计时,一点一点地,拽着我,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种感觉很恐怖,我的手心已经出了汗水,我真不知道,下一步,将会生什么。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孝明来了。大概是进来之前就已经在内厅里现了那三个宫女,还有慎刑司的官员,所以她的神色有些变了,虽然勉强保持着镇定,可跪地请安的时候,声音免不了有些微微的颤抖。

    “外面的那三个奴婢,是不是前几天从你宫里头不见的?”多尔衮也懒得和她兜***,就直接开门见山了,“她们告你,和大阿哥有染,已经睡到一起去了,你怎么说?”

    孝明这时候才看清旁边的东青,还有他身上那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她的脸色立即变得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朕问你话呢,你是哑巴吗?”

    她的身子微微一颤,连忙矢口否认,“回皇上的话,那些奴婢是诬陷,奴婢和大阿哥之间是清白的,绝无任何私情。”

    多尔衮阴狠地笑着,说道:“呵呵,你这样不守妇道的贱人,也配提清白二字?你们朝鲜人,男人熊包,女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皇后好歹还敢和朕争上几句,哪怕是强词夺理;至于你,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连这点担当都没有,东青莫不是瞎了眼,怎么就看上了你?”

第一百零三节 生当以死别

    多尔衮这几句话说得尖酸刻薄,充满了侮辱性,她闻言之后,身子微微晃了晃,却并不抬眼,而是咬了咬嘴唇,坚持着不肯承认。

    “朕看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那好,就让你见识见识,免得你再说朕冤枉了你。”说罢,他冲外面拍了拍手。

    很快,那三个宫女就被推搡着送了进来。随后,又多了一个人。我的瞳孔一下子就张大了,她不是别人,而是阿娣之前跟我汇报说,下午时候被叫走的兰珠。她的情形也不比其他三人好到哪里去,脸上身上都是累累的伤痕,惨不忍睹的是,她一双手的十指已经肿胀变形了,指端光秃秃的没了指甲,凝结出黑红色的血痂来。她的脸色白得吓人,头被汗水浸透,一拖进来就瘫软在地上。

    她是跟了我十多年的贴身侍女,我最信任不过,她怎么会和这桩秘密扯上关系?这样严重的刑伤,会不会屈打成招?我在心疼之余,免不了暗暗悚然。

    多尔衮当然能预料到我的反应,他先是看了看兰珠,又看了看我,眼神里闪烁着轻蔑并得意着的光芒。“你还好意思说你一无所知,你身边的奴婢已经招认了。现在,咱们就先听听她怎么说的。”接着,对旁边的侍卫递了个眼色,对方立即会意,于是蹲下身抓着她的头,迫使她直起身来,和我的视线相对。

    她紧蹙着眉头,满脸痛苦之色,看到我也在场,原本已经呆滞了的眼睛里,惊讶的光芒陡然闪现。紧接着泪流满面,哽咽道,“主子,主子……”

    多尔衮见惯了血腥和死亡,眼见如此,也丝毫没有怜悯之心。他冷冰冰地问道:“你说说,去年秋天。十月份的时候,你主子是不是曾经不见了一方绣了桑叶的帕子,没几天吩咐你去寻找。你给找着了?”

    “回皇上地话,是。”

    “那么随后。你主子是不是传淑妃过来,秘密问话过?”

    她勉强忍着泪水,点头道,“是。”

    他继续逼问道:“你家主子是不是在之前几天,接到过二阿哥拣拾到的帕子。和她原本的那条极相似。淑妃来了之后,你主子把二阿哥给她的那条帕子怎么处理了?”

    这个问题才是要害所在,兰珠犹豫了,悄悄地看了看我,然后低头嗫喏道:“奴婢,奴婢不记得了……”

    多尔衮面无表情。微微抬了抬下巴。旁边的侍卫立即走上前去,一脚踩在她那已经严重受伤的手指上。

    我的心猛地一颤。与此同时地,一声惨烈至极地痛呼冲进我的耳膜,“啊”

    我已不忍卒睹,出于本能地转过脸去。大概侍卫仍然在毫不留情地继续狠踩着她的手指,她地叫声持续了好久,撕心裂肺。

    这声音入耳。凄厉万分。是痛极了的极叫惨号,当达到极限之后。嘎然而止。我知道,她必是痛得昏死过去,我仍不敢看。脚步声去而复返,很快传来了泼水声。惨叫声很快又起来了,渐渐地,似乎没了力气,就转化为嘶哑地哀号。我听得心如刀割,可这声音还是一声声传入耳中。跪在旁边的孝明原本满脸坚强不屈的神情,现在却也是花容失色,虽还硬撑着,但两行泪水也已挂了下来。

    我突然鼓起勇气来,大喝一声:“好了,别再折腾了,她要说的就让我来说吧!”接着,转过脸来。

    多尔衮也没兴趣继续看这样的场面,既然我主动承认了,他也见好就收,抬了抬手。侍卫立即收了脚,退到旁边站住了。

    我明明白白地交代道:“那帕子我没有还给善雅,而是直接烧掉了。测试文字水印9。”

    “果然。”他点了点头,脸上挂着一点意味不明地笑意。只不过,没有这么容易就放过兰珠,他朝她继续讯问道:“去年夏天,七月初的时候,武英殿出事的当晚,你是不是到后宫里去寻找过大阿哥,并没有在他住的地方找到他,而是在景仁宫找到他了?”

    她的脸已经痛得变了形,眼睛也失了神,只能微微地睁着,粗重地喘息着,却并不回答。

    我总算明白了,原来多尔衮并没有冤枉东青和孝明,那天半夜,东青从武英殿回去之后真的去了景仁宫。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地,在一起能做什么好事情?

    眼见着多尔衮又要令侍卫逼供,我暗暗地叹息一声,然后站出来阻止了,“行了,不要再问了,我相信就是。”

    看这情形,先前她已经熬刑不过,招供了。现在在我面前实在不忍心承认,只好一直咬牙挺着,怎么也不肯开口。再看孝明身边的那三个宫女,显然也早已悉数招认,就算她坚持到底,也根本改变不了事实。既然如此,又何必让她继续受罪呢?

    “你倒是个很知道怜惜奴才的主子呢,难怪你宫里的人都对你死心塌地的……”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已经带了讽刺的微笑。接着,摆了摆手,淡淡地吩咐道:“把这个贱婢拖出去,在偏殿里绞死。”

    “。”

    本来已经动弹不得地兰珠眼见着侍卫过来拖她,突然来了力气。她挣扎着跪起,对我叩,含泪同我诀别:“主子,奴婢对不起您,对不起大阿哥。下辈子,就让奴婢给您当牛做马吧……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并不回答。到了这种时候,我还能说什么呢?

    很快,一阵凌乱地脚步声和的摩擦声之后,周围又复安静下来。我已经站立不住,瘫坐在椅子上,木然无语。

    接下来,又依次审讯了孝明地三个宫女。我这才知道了事情的详细经过原来东青早在去年春天时候在南苑就和孝明开始私通,夏天时候又索性苟且在一起,生了实质性的关系。至于这个秘密为什么会揭出来,原因和我先前预料地差不多,是那个因为小事故就挨了重责的宫女气愤不过,就忍不住到内务府告了密。至于其他两个宫女为什么在隔天被抓走,是她们是被揭出来的其他知情者。后两个宫女起初不敢说实话。于是被严刑拷打,谁也捱不住这样残酷的重刑,只得各自招供出所见所闻的一切。

    事情了解得差不多了。她们也失去了最后的用场,就和兰珠的命运一样。被拖去偏殿里绞死。这样地皇室丑闻,当然不能传播出去,少数几个人知道就足够了。杀人灭口,就是必行之道了。

    证据确凿,这时候。孝明无可否认。她僵硬地跪在原地,脸色灰白,眼沉如死,并不再为自己申辩了。

    多尔衮大概是越想越恼,起了身来到她面前,一连掴了好几个重重的耳光。立即。她的脸颊红肿起来,唇角流血,可他并不住手,又来了几下。到后来,她已经被打到鼻孔冒血,嘴角开裂,牙齿也掉了两颗。可她很是能忍。竟然一点呻吟也不闻。

    东青转脸望着。眼睛里浮现了不忍之色,我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因为心痛而出地粗重呼吸。可他仍然在极力克制着。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他如果出言替孝明担当,无异于火上浇油,会让他父亲气到狂的。

    可就算不求情,结果又有什么改变呢?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我们就像被送上了断头台地死囚,性命就操纵在别人的手里,马上就要结束。只不过我们不知道下一刻,那刽子手的活儿是否利落,能否一刀就砍断我们的脖颈;还是技艺不到家,要砍上两三刀方才彻底结束。

    “贱人,淫妇,你死一百次都不够消朕心头之恨!”见孝明忍耐着不肯示弱哀求,甚至连哀号都不给他听一声,他愈怒了,转身去架子上取了佩剑,我和东青、东海都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

    我刚要上前阻止,却见他并没有拔剑杀她的意思,而是带着剑鞘反手握着,然后揪住她地头,将她按倒在地,用握柄后端的钢环狠狠地砸下来。一面砸,一面厉声质问:“你说,东鸿到底是谁的种?是朕的,还是东青的?说!”

    孝明背后的衣衫上已经渐渐有鲜血渗透出来,很快就蔓延开,最后差不多布满了。可她仍然紧咬牙关,一脸倔强之色,坚持不肯开口回答,甚至连一句求饶地话都没有。

    东青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扑到近前,极力地拉扯着多尔衮的手臂,“阿玛,阿玛,求您了,别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都是儿子的错,是儿子哄骗引诱了她,您就放过她吧,您要怎么惩处儿子都行啊!只求您别再打她了……”

    我虽然很恼火她和东青的关系,不管他们究竟是谁主动招惹谁,可毕竟因为她,东青才会落到这般凄惨地步。以后的事情我根本不敢想,只盼望着多尔衮能够留东青一命,暂时捱过这一关再说。不过眼看他出手如此狠毒,我还是心惊肉跳地,不忍了。我也跟着东青一道,极力地阻止着多尔衮的行为,希望他能暂时收手。

    没想到,盛怒之下的多尔衮力气大到惊人,我们两个一起努力也根本拉不住他。东海已经吓得小声哭了起来,急得团团转,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地孝明突然挣脱了他地掌控,连头都挣掉了几缕。她满脸血污地爬起身来,突然失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没错,没错!哈哈哈哈……”她原本白皙秀美的面孔此时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眼神更是疯狂,好像完全失了神智。在我们地愕然中,她笑到歇斯底里,笑到满脸泪水。

    “这贱人疯了!”多尔衮诧了片刻,下意识地说道。

    她突然吸气,然后狠狠地一口,将带着血液的唾沫啐在他脸上。他的顿时呆了,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擦拭。

    “你才疯了。你才是真正的疯子!”她伸手指着多尔衮,恨声道,“从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是个疯子,洞房之夜,你好端端地突然疯撕毁了屏风;去年春天在南苑,你差点把我勒死。还疯狂到像个野兽,像个魔鬼!你根本就不是个人,你就是个魔。是个天界派下来,专门为祸人间。专门残害生灵的魔!你每次召我侍寝地时候,简直就不把我当个人待,甚至连个奴隶都不如。”说着,她猛地伸手,撕开了衣衫。扯开了肚兜,洁白胜雪的**立即颤抖着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

    我本能反应地转过脸去,却听她继续说道:“没错,我是和你儿子苟且,是和他睡了,可我根本不敢点灯。根本不敢让他看清楚我的身体现在,让你的儿子们,让你的皇后都仔细瞧瞧,看看你起疯来的时候都对我干了什么!”

    我惊愕之下,回头仔细打量着,果然,她胸前那白嫩光洁地肌肤上。隐隐有着星星点点。形状不一的疤痕,看样子已经陈旧了。“这。这是怎么回事?”我连说话都不连贯了。

    她笑得更加癫狂了,摇摇晃晃地,“哈哈哈哈……怎么回事?问问您男人,问问他都对我干了什么?”

    多尔衮不语,仍然呆呆地伫立着,眼睛里看不出任何神色来,空洞到骇人。

    “算了,敢做不敢当的男人,他是不会承认地。姐姐,您一定很不解,我为什么那么怕他,一见他就畏畏缩缩的,连说话也不敢。我就告诉你知道:别看他平常好好地,对女人又温柔又呵护的,可偶尔起疯来,简直就变了个人,从人变成魔,用滚烫的蜡油往我身上滴,狠狠地掐,狠狠地咬……不但这样,还骂我,骂我是哥哥为了王位交换,而送给他任意践踏的贱种。我要怪,就怪我的命,生在朝鲜,还有那样一个野心勃勃地哥哥……姐姐,您可小心着点,说不定他哪一天也会在您身边突然疯的。您要是害怕了,就离他远远地,再也不要让他看得到,摸得到。”

    我们俱皆缄默了,或者说,目瞪口呆了。我忽然想到,他去年那两次古怪的举止,原来并不是什么梦游什么迷症,而是真的疯,间歇性的狂躁症作。难怪他过后恢复了正常,就完全不记得之前的作为了。

    孝明已经抱定了必死地决心,索性豁出去了,面向他,继续说道:“你刚才不是问孩子究竟是谁的吗?我现在就告诉你,他不是你的种,因为,你根本不配做他的父亲!大阿哥比你善良,比你温情,比你好太多了。他是大阿哥的儿子,是你的孙子。你这个活王八,算是当定了,你再怎么狂疯都没用,杀了谁都没用。你当了一次王八,就一辈子都是王八!哈哈哈……这就是你所遭的报应,报应啊!”

    话说到这里,就嘎然而止,像连绵不断地蚕丝被利刃陡然切断了一般。

    我们谁都没有注意,之前一直怔怔然地多尔衮会悄无声息地抽剑出鞘,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剑锋已经没入她的腹部。笑容在她脸上渐渐凝固住了,她愕然地睁大眼睛,低头看着,似乎还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他轻笑一声,拔剑出来,一脚将她踹倒在地。动作很娴熟,很敏捷,快如闪电。他每次亲手杀掉敌人时,出手都是如此完美,一气呵成地吧。

    东青慌忙将她抱在怀里,拍着她满是血污的脸,呼唤着她,生怕她的眼睛闭上了就再也睁不开了。

    许久,她徐徐地醒转过来,已经气若游丝了。似乎有点茫然地,呆呆地望着东青,并不说话。

    “你别死,别死啊!千万别……”说着,他已经哽咽起来,无法再继续了。

    “大阿哥,您记住,下辈子,下辈子千万……千万别再生在帝王家啊……”努力地说完这些,她就渐渐地,长长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接着就没了声息。

    孝明死了,东青却并没有像常人面临此景时一样,悲痛欲绝,或嘶声咆哮,或恸哭不已,甚至连一滴泪水都没有。他很平静地将她放在地上,跪下,深深地一个叩。然后,用温柔的语调,缓缓说道:“你放心,我记住了。下辈子不但不要生在这里,甚至也不必投胎为人……咱们,就当一株花吧。你是花,我是叶,就长在远离人烟的悬崖下头,让春天时候融化下来的雪水滋润着,同生共死,一起鲜艳,一起凋谢。再也不用担心被谁分开,再也不用被别人逼迫着非要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不用再为情吃苦……春草年年碧,春花年年开,每年一个轮回,咱们永世都在一起……”

    说完之后,他伸手仔仔细细地替孝明整理好了原本散乱的衣衫,然后低了头凑过去,很温柔,很温柔地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了一记亲吻。等再抬头时,他的泛白的唇上已经沾染了殷红的血。

第一百零四节 以血决绝

    他这短短的几句话,落入我耳中,敲打在我的心头。犹如秋天里枯黄的的树叶,本已经摇摇欲坠了,遭遇这几粒冰雹的打击之后,彻底地残破了,坠落了。

    我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可我现在却艰难于言语,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惨剧就在眼前生,却无力阻止,我现在究竟要干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能窝窝囊囊地,废物一般地,深深地痛恨着我自己。

    想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苦酒的酿酒,也不是一日之功。什么事物从辉煌到倾颓,也是一步步走下来的。我脚底下的泡,也是自己磨的,怪不得别人,甚至怪不得眼前这个突然变得凶残,凶残得如同一头野兽的多尔衮。

    这痛苦的溯源,应该是靖和元年开始的吧。若我没有现那封来自朝鲜的密报,我就不会忧心忡忡地写信给李叫他提防;若我没有写信,朝鲜那边的一切都如多尔衮原计划那样的展,那么后来肯定不至于闹出那样大的冲突,孝明更不会作为一个政治交换的筹码来到大清;若孝明没有来,东青自然没有机会爱上她,和她生关系,他也许会高高兴兴地和适合做他妻子的女人成婚,人生将会是一片光明开阔的坦途。更何况,多尔衮已经跟我说过,准备立他为储君。

    眼前,仿佛浮现了出十六年前,他刚刚出生时,多尔衮的抱着他亲昵的那个场景当时,多尔衮慈爱而欢喜地亲吻着他那稚嫩的小脸,对他说,“东青啊。阿玛一定要把万里江山统统都打下来,然后亲手交到你手里,你可千万要坐稳了,不能辜负我和你额娘的期望啊,一定要做个永世流芳地盛世之君,明白了吗?”他那时候哪里明白?很快,回答他阿玛的不是甜甜一笑。而是哇哇大哭,因为他被他阿玛下巴刚刚冒头的胡茬子给扎痛了……

    一切都应该是很好的,可为什么。却要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的这个地步;就如被藤蔓拖拽着。一点点地滑入万丈深渊。我虽然极力地挣扎着,死死地抠着悬崖的边缘,出尖利地,绝望地呐喊,却仍然不可避免地。堕落下去,继而粉身碎骨。

    我的儿子,是我害了你啊!是我当初鬼迷心窍,写了那封信,走错了路,间接地导致了眼下地局面。若是能让我重新来过,我绝对会改变当初的选择的。只可惜,过去地事就过去了,就成了历史,一切都不可改变,历史也没有如果。现在,我能怎么办呢?

    眼下。东青在多尔衮的心中。恐怕已经是万劫不复了,再也不会有任何原谅地可能。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杀了他。还是将他囚禁?我颤抖着,战栗着,我要怎样,才能阻止即将生的悲剧呢?

    沉默了许久的多尔衮,突然狰狞地笑着,用咄咄地目光盯着东青,说道:“你这么喜欢她,这么离不开她,那么我就做做好人,送你去地底下和她相见吧。现在她还没走远,你追赶着去,还来得及。”

    本已失魂落魄的东青,听到这话之后,愣了愣,然后直起身来,望向他的父亲。他眼睛里没有任何色彩,仿佛已经没了灵魂,只剩下一具还能呼吸,还能感应的躯壳。

    我该愤怒的,要是以前,我必然要冲上去扯住多尔衮大骂,申斥他的狠心,痛责他地无情。可是,在强烈的自责和内疚的苦苦交织中,我竟然连这个勇气都没有了,我彻底地虚弱了。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行几步,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膝,极度卑微,极度低贱地哀求道:“求求你了,千万别这样啊!东青就算一千个一万个不对,毕竟也是你的亲生骨肉啊!求你放过他吧,他也知道错了,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最多再关他一阵子,让他好好反省反省就是了,又何必非要杀他?”

    他低头,轻蔑地说道:“他知道错了?笑话,你看看,他哪里像知道错了的模样?当着我的面,和我地妃子搂搂抱抱,还,还……只要他还活着,我地耻辱就会继续下去。测试文字水印8。还有东鸿,是他给我添的便宜孙子,哈哈哈……多有意思啊,善雅说得没错啊,我是遭报应了,这就是现世报。我杀了那么多人,踩着那么多人地尸骨,双手沾满鲜血,一路走到今天。如今,真的是报应来临了。不过我既然当了坏人,就不能心软,就不能手软,我要一直坏下去才行,才不辜负了这么个恶名,才坏到够了本。若他和东鸿都不死,知道我耻辱的人,或者验证了我耻辱的人还活着一天,就会提醒我一天,我是个王八,我是个活王八!你说说,他们该杀不该杀呢?”

    我仰起脸来,苦笑着,反问道:“既然你这么说,那么知道这个事情,验证了这个事情的人,还不仅仅他们两个,还有我。既然我们这样的人让你感受到了深刻的耻辱,让你一天也不能安寝,那么单杀了他们,你就能彻底解脱,彻底不用担心了吗?不如,连我一道也杀了,这样你就不用害怕了。”

    多尔衮用悲哀的眼神定定地望着我,渐渐地,嘴角勾起一丝苦笑,眼睛里满是嘲讽的意味。忽然,他提起血淋淋的宝剑来,在我的脸颊上,脖颈上,极轻微极轻微地磨蹭着。

    那锋利的刃口在我的皮肤上微微地刮过,几乎没有什么痛,倒是有点奇异的痒,有点像在暴风雪来临之时,那被大风挟卷而来刮在我脸颊上的冰雪。只不过这一次多出了一股血腥的气味。血沾染在我的皮肤上,如此之近,感觉也如此之清晰,渐渐浓重起来,一点点地掩盖住了我心底里残存着的希冀。就像溺水的人。无论如何死命地挣扎,最后还是彻底地沉入了水底,留在水面上最后的一点漩涡,很快就要消失无踪。

    “熙贞,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吗?你这是在用你地命来要挟我吗?”他很艰难,很艰难地问道。

    “不。你误会我了,我不敢要挟你,我知道你这样的人。必然极痛恨别人的要挟。我是想对你说,孩子犯下这样的大错。究其原因,也是我的过错。如果不是当年那桩关于朝鲜事情,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既然我是罪魁祸,那么你就来惩罚我吧,想怎样都行。我不说半个不字,更不会逃避躲闪。只求,你杀了我之后,放过孩子吧。就算你对他恩断情决,和他断绝父子关系,把他废为庶人撵出宫去。再也不准他回来,也好啊!”

    他不语,继续这样定定地注视着我。也许,他现在真的很犹豫,难以选择。他地内心就犹如大海上的波涛,虽然起伏不定,但也应该有渐渐平息安静下来的时候吧?我真地希望慢慢地拖延。拖延到他的戾气渐渐消散。渐渐宽容起来地时候,东青就有救了。

    我继续说道。“东青毕竟还小,怎能指望着他一切都尽如人意?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天真幼稚,年少轻狂,男人对于女人,女人对于男人,也许就是那么不经意地一次接触,就不知不觉地迷恋上了。又或者,平日里时常见面,在说话做事,一点一滴中就感受到对方的好来,就忍不住地投入进去了。等他经历了暴风骤雨,真正长大之后,就会明白他究竟要选择谁,要放弃什么了。你当年,我当年,都曾经这样过,将心比心,怎能完全不理解孩子的想法,这种小儿女的情分呢?”

    多尔衮冷笑,“笑话!东青地事情,怎么能和我对大玉儿,你对李相比呢?”

    “是不能完全比,他不该喜欢上你的女人,所以他错了。只不过,谁不曾犯错,你就没有犯错过?何必要一棍子打死,不给他悔过,不给他改正的机会呢?要是外人,你杀就杀了,谁也没办法,也不敢指责你。可东青毕竟是你的儿子,虎毒不食子,你如何忍心?就看在你我夫妻这么多年的份上,卖我一个情,放过他吧。”

    我能说的都说尽了,他仍然不肯松口。沉默了一阵子,他很坚决地摇了摇头,拒绝了,“不,绝对不行。”

    “为什么?!”一瞬间,我几乎失声了,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我用这十七年地夫妻情谊,还有我对他的种种付出,只为东青求一条活路,他怎可这样绝情地拒绝?难道,我以前真的看错了,他其实早已泯灭了善良和人性,已经变成了一个心如铁石的人?

    他冷冷地说着,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如冰刀雪剑一般地,在我的心头慢慢地切割着,让我的心一点点地破裂开来,鲜血淋漓。

    “不过老是提过去的事情,莫非你那么喜欢,以我地恩人自居吗?若你不提,我也许高兴地时候还能念起来;可你提出来了,我不能不怀疑,你是不是真正对我好,还是指望着得到什么回报。因为你的纵容,你地溺爱,让他走到今天这步,让他胆大包天,竟然侮辱我到如此地步。你想让我杀了你,从此愧疚一辈子,你想用这种方法来惩罚,来报复我,是不是?呵呵,我不会上你的当,中你的圈套。我现在,就杀了他,却不准你死,让你继续活着。哪怕你恨极了我,可只要你继续在我身边,我只要能继续看到你,就足够了。我这辈子,最恨的不是别人的要挟,而是自己的妥协。凡是诅咒我要遭报应的,我绝对不会容忍,我一定要他死在我前头,就算以后真的来了报应,他们也看不到了。于是,我就胜利了。”

    一直木呆呆的东青突然站起身来,很坚毅很果决地,在我背后大声道:“额娘,您不要继续在这里了,也不要继续求他了。是儿子闯下的祸事,就让儿子来担当,您不是经常教诲儿子,要儿子长大之后当个男子汉大丈夫吗?现在,儿子就要真正地做一次。”

    这不是火上浇油吗?我心中顿时叫了一声糟糕,多尔衮既然肯听我说项。肯磨蹭了这么半天,必然是嘴巴上强硬,并没有真正下定决心杀他,他现在突然出来这么一激,只怕多尔衮会真的心一横,动手了呢。

    焦急之下,我用愤怒的语气呵斥道:“你在那边胡说八道什么!既然知道你闯祸了。还不赶快跟你阿玛赔罪,承认错误,求他给你改正的机会?”

    没想到。东青不但没有收敛,反而越激动了。他走到我背后,伸手拉我的臂弯,想把我扯起来。可我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巨大地力气,紧紧地抱着多尔衮的双腿,不论他怎么使劲我都不肯起身。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天啊,他难道不知道他父亲真的很可能杀他吗?他怎么这样傻,这样笨?

    多尔衮虽然并不说话,更没有怒斥他,大骂他,可握着剑柄的手已经微微地颤抖起来。剑锋不受控制。我的脖颈上突然一阵尖锐的痛,火辣辣的,我知道,这是割破了表皮,并不深。情急之下,我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剑刃,“千万别。别这样啊。你松手啊!”

    他不但不松,反而握更紧了。我清晰地看到,他地手背上已经有青筋隐隐起伏凸显了。他就算不开口说话,可他周身散出来的戾气,已经寒冷如数九寒冬的北风,从四面八方地向我包围过来,侵入我地皮肉,冷彻我的骨髓,让我根本无法抵御。

    “额娘,您走,这里没您地事情了。我们父子之间的恩怨,现在也该得到个了断了。”东青的声音里,充满了残酷如死一般的决绝,“他根本不会原谅我的。小时候就因为我犯地那个错误,他就记恨我那么多年,对我冰冰冷冷的,从来都不过问我一次冷暖,不过问我一次悲喜。因为东海玩耍的时候磕破了点皮,他就让我在众目睽睽下跪了一下午;因为一点空**来风的怀疑,就一巴掌将我打到耳聋。他毫不留情地将我迫去驯最烈的马,将我派去打最危险的战场,他从来就没有犹豫一次,皱过一丝眉头。我九死一生地回来,残缺了手指,可他连问都不问,就直接对您说我是战场上受地伤。他要是还有一颗护犊之心,也该开口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算这样,我也不敢怨他恨他,我只好在心里自己骗自己,说我长大了,要自立了,阿玛他当然不会像对弟弟一样地疼爱我了。可是,若换成东海是我,他还会这样吗?

    可是,儿子就算再如何可以忍耐,也是有个极限的。他对儿子再狠心,儿子也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儿子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他对您不好,伤您的心,用冷酷的话毫不留情地斥责您,伤害您。这次额娘病了这么久,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算您不说儿子也猜得到,您就是因为护着儿子而被他气出病来的。额娘,您真是傻啊,当年在盛京那次,您都快要撑不下去了,还一心地惦记着他,盼望着他能赶回来见您一面。您要是知道他后来会忘恩负义到这个地步,您当初还会那样犯傻吗?

    可怜见的,您现在还对他抱有幻想,指望着他还能够有一丝良心,念着当年的旧情,就答应您这么一个请求。您和他这么多年,恐怕今天还是第一次,这样卑微地求他吧?额娘,您不要这样了,您越是这样,儿子就会越地憎恶他,就会越地负疚于您。您难道真地希望儿子从此以后,苟延残喘地,像狗一样地活着,被他圈禁起来,像猪一样地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儿子一直以来,努力读书,苦学本领,就是希望能够得到他地承认,活得出脱,活得比任何人都更像个人样。如果不让我活得像个人样,我就会生不如死,你愿意看到儿子活得比死还难受?

    正如他一直耿耿于怀的,我地野心很大,的确很大。我要当储君,我要当皇帝,我要尽我最大的本事和他比,让世人都看着,究竟是他更厉害,还是我更厉害!让他在地底下也看着,看着我如何治平天下,看着我如何把大清带向四海归一,空前强大的盛世!让他知道,我才是他最优秀的儿子。让他后悔他对我的猜忌,他对我的冷漠;让他知道,他错了,彻底地错了!”

    我快要崩溃了,我拼命地摇着头,声音快要嘶哑,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歇斯底里地,如同用尽我一辈子所有能积攒的力气,求他,“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求你,你想让你阿玛杀你吗?你是额娘看着长大,对你寄予了全部厚望的孩子,额娘怎么能忍

    说到这里,我的手心里忽然一阵剧烈而尖锐的疼痛,痛到撕扯心肺,居高临下的多尔衮终于有了动作,也只轻微地一提,锋利的刃口轻轻松松地就割开我的皮肉,脱离我的掌控。

    我意识到接下来要生什么了,可身子却像被牢牢地钉住了一样,根本赶不上思维的度,我只来得及喊一声:“啊,不要”紧跟着,就听到一个心悸的声响。

    那一瞬间,仿佛时间骤地放缓下来,极缓极缓地,让我能够清晰地听到任何一点点细微的响声。那是刺透血肉的声音,那是穿过骨骼的声音,极刺耳,仿佛一下子穿透了我的心脏,残忍地将我直接地推向死亡的深渊。

    背后,脖颈,被突然喷溅出来的粘稠液体占据了,布满了。好多的血啊,炙热炙热的,烫得我猛烈地震颤起来。最后,我听到了一个沉闷的声响,重重地砸落于地面时所出的,恍如大山崩塌。我的心在这瞬间,也彻底地死去了。

第一百零五节 雏鹰东南飞

    东海本已经吓得躲在桌案后头瑟瑟抖,眼见如此变故,“啊呀”一声大叫,也顾不得害怕了,径直冲了出来,冲到我身后,接着就是惶恐的呼唤声,“哥,哥,你怎么样了,你快起来呀,地上这么冷,别躺着了……你说句话呀!”

    我不忍回头去看,我的身上溅满了他的血,浓重的腥气洋溢在我周围,让我艰难于呼吸和视听,这个时候,我还能如何言语,如何动作?

    奇怪的是,我是不是在做梦啊,我现在似乎没有了任何知觉,手掌上明明已经皮开肉绽了,我却感觉不到半点疼痛,仿佛着根本不是我的手,而是随便一个旁人的手。再仰头看看多尔衮,我就更加确定我这是一场很逼真,简直可以以假乱真的噩梦了。他好像很开心似的,从袖子里摸出帕子,将剑刃上鲜艳的液体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然后施施然地还入了剑鞘。做着这些的时候,他的嘴角甚至挂着得意的微笑,有如刚刚手刃了和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很欣慰,很快乐。之后,他回到御座上坐下,从容地,安静地瞧着眼前的情景,仿佛在欣赏一出颇为精彩的大戏。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终于可以出声音了,只不过这声音很虚无很空旷,回荡在室内,阴森森的,像孤魂野鬼在轻飘飘地游荡着,想要找个躯壳附进去。这具即将被恶鬼占据的躯壳,究竟会是谁的呢?

    东海慌里慌张地跑到我面前来,极力地拉扯着我的衣袖,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晶莹的泪花,他像极了受惊的小兔,早已六神无主了。“额娘,额娘,您快来瞧瞧我哥,他是不是。是不是要……”说到这里,就抽噎起来,再也继续不下去了。

    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地。我艰难地转过身去,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一步一挪地。我总算是来到了东青跟前。他躺倒在血泊中,身子底下的血迹渐渐地扩大着,胸口上,有一道触目惊心地伤口,这,应该是足以致命的创伤了吧?

    我伸出手来试探试探,他已不能呼吸,脸色惨白,只有身子在微微地颤抖着,就像风中摇曳的灯烛。随时可能熄灭。我摸着他地脸颊,轻轻地唤道:“东青,东青,你快点醒来啊。看看额娘,额娘就在你跟前呢。你千万别,别睡过去了……”

    我一面呼唤着,一面伸手捂在他的伤口上。希望能够制止住血流的奔涌。可我无论如何努力,那大股大股地鲜血仍然从我的指缝里流淌出来,汇聚成河。温热温热的,我知道,这是它所带走的,生命的温度。等它不再流淌,他的生命也将在我的指缝间彻底地消失了。

    东海也跪在旁边。按捺不住地抽泣着。“哥,哥。你不要死啊,我不要你死……呜呜呜……”

    东青缓缓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了看面前的东海,残破的嘴唇颤抖着,突然吐出了一个极轻微的声音,“滚。”

    东海顿时一诧,他本能地朝后一缩,还没等他问,东青已经在恢复了呼吸地同时,重重地咳嗽出了一大口带着气泡的鲜血。紧接着又是几声剧烈的呛咳,甚至有部分血沫子从鼻子里冒了出来。我慌了,一面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一面极力地呼喊着,指望着外面地人快去找太医过来,救救东青,救救我的儿子。可是我明明听到有了杂乱的脚步声接近这里,可是他们马上被多尔衮呵斥一声,不得不退回去了。

    我快要疯了,我的眼睛快要急红了,怒视着正在旁边看热闹地,那个已经让我恨之入骨的男人,“多尔衮!你还有没有人心?再不叫人来救,东青就要没命了!”

    他居然可以继续气定神闲,丝毫没有动容,“我要他死,干吗要救他?你放心,这一剑的准头还不错,要不了一会儿,他就解脱了,到那边找他的情人去了。”

    “你!?”

    “你这么激动干吗?我这是办好事啊,他不是舍不得那女人吗,既然如此,我就送他一程好了。你老是埋怨我对他不够好,现在看看,我多疼他啊!你现在该满意才对。呵呵呵……”他的笑容很明媚,好像早春三月的骄阳,没有一丝阴霾,没有一丝冰冷;好像整个世上就再也没有比他更好心的人了。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那个缭绕游荡于室内,阴魂不散地恶鬼,已经附着在他地体内了。它入侵了他的肌体,占据了他地血脉,控制了他的思维,成了操纵他一切行为的主人;居高临下地,充满了强悍和霸道地指挥着他,命令着他。现在的这个他,根本就不是我的丈夫,也不是我孩子的父亲,而是一个嗜血而残酷的魔鬼。魔鬼是不会同人讲道理的,更不会有一丝的怜悯,一丝的人性。

    愣怔间,东青的手微微地动了动,让我的思绪拉回了眼前。他努力地支撑着想要起来,可他现在哪里有这样的力气?随着血液的迅流失,他的眼神已经渐渐开始迷离了。

    “你别着急,额娘就在你跟前。你放心,不会有事的,你捱一捱,就好了……”我用干涩的语调,尽最大可能地保持着言语的通顺,希望能够安慰到他,哪怕仅仅是一时。我是多么地期望,时间能够停滞住,不要再继续流逝,让这样一条刚刚还是鲜活着的生命,就这样在我眼前彻底地逝去。

    我怕他坚持不住,一睡不醒,只有不断地跟他说着话,“别害怕,额娘知道,东青是个坚强的,勇敢的孩子,从来都不怕任何威胁。哪怕前面有多么艰险的难关,你都可以勇敢无畏地闯过去的……这一次也一样,额娘相信你能捱过去的,能捱过去的……你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的,还有很多大事等着你去做呢,你那么多志向和宏愿。不是说说就能实现地,你要努力地站起来,一路走下去才行啊……”

    我几乎不能言语。我的泪水忍了再忍,还是抑制不住地溢出了眼眶,一滴一滴地掉落下来。我的心已经痛到完全窒息。我已喘不过气来,如果老天能给我一个机会,我必然会让老天收走我地命,换来我的儿子继续活着。他的生命是我所孕育出来地,可眼下,我无论如何苦苦地挣扎,如何竭尽全力地努力,他依旧一点一点地,丧失着生命的气息,即将离我而去。

    他终于能再说话了。尽管声音细若蚊鸣,我要凑到近前才能听到,可这对于眼下的我来说,也是极大的欣慰了。可是。为什么他说出的话,让我的心几欲破碎开来?

    “……额娘,我冷,好冷……”

    他瑟瑟地抖。脸色越苍白,我急忙脱下身上沾满血污的衣衫,给他罩在身上,慌乱地包裹着,生怕有一点没有遮盖住,让他感觉不到温暖。“这回呢,还冷吗?”

    “好些了。就是。还口渴,想喝水……”

    东海赶忙去端了早已冷透了的茶水过来。我慌忙接过,用力将他的头垫在我的臂弯里,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他很渴,凑到杯沿上,大口大口地喝着。可是刚刚喝了一半,就再次呛咳起来,大口地血冲进杯子里,立即混合着茶水漾出,洒得我一手都是。

    我哭出声来,我已经濒临了绝望的边缘,我不知道,我下一刻是不是真的要,彻底崩溃了。

    东青目不转睛地,眷恋不舍地望着我,视线根本不敢从我脸上转移一瞬。这时候,他竟然微微地笑了起来,尽管这个笑容很艰难,很勉强,可他仍然做到了。“您别难过,儿子现在好些了,没刚才那么疼了……额娘,您别哭了,儿子不想看到您这么伤心……”

    我忙不迭地点头,答应着,“好,好,额娘不哭了,真的不哭了……你看看,额娘这不是说话算话?”胡乱地抹了抹眼泪,我总算暂时止住了哽咽。在这种时候,我要努力地表现出最好地一面给他看,让他安心,不再为我记挂。我知道他现在每捱一小会儿,就要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真的不愿看他继续受苦。可是,我又怎能忍心,看着他真的离我而去?

    “额娘,儿子不孝,不能继续陪着您,侍奉您了。儿子走后,您要好好地活着,别再为儿子伤心……”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仿佛每说一句话,都要耗尽了全身地力气一样,“儿子是自己找死,您别恨阿玛了,毕竟儿子也对不起他……儿子这次,就自私一次,任性一次了,您,您就原谅了儿子吧……”

    说到这里,他停顿住了,仍然定定地望着我,嘴唇颤抖着,似乎还有什么很重要的话要对我说,不知是没有力气,还是犹豫着,踌躇着不肯说出来。他的手在我的掌心里已经冰凉,连脉搏几近消失了,可他仍然极力地撑着一口气,挣扎着不愿离去。

    东海跪行几步到他跟前,低了头凑近他,抽抽噎噎地哭泣着,小声道:“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提醒我记住,去年夏天时候,咱们之间的那个兄弟约定?您放心吧,我不会忘记的。”

    闻言,东青愣了愣,已经失了神的眼睛骤然迸出强烈地光芒,接着,他猛地坐起身来,惊得东海一个颤抖,“哥?”

    他张了张嘴,却根本说不出一句话,紧接着一大口鲜血咯了出来。

    “啊!”我失声大叫。他软软地倒在我地怀里,闭了眼睛,再也没有动静。

    我诧了片刻,只见一滴晶莹的泪水从他眼角缓缓地滑落,我慌乱地伸手擦拭着,呼唤着,“东青,东青!”

    可我无论如何极力地呼唤着,他都不再回答,更没有任何反应。我摸着他地鼻息,摸着他的脉搏,摸着他的胸口,触手所及,俱皆死寂。不,不可能,他也许只是昏迷过去了,或者是休克了,他没有死,真的没有死。

    东海也在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既定事实,他愣怔了片刻,突然放声大哭,“哥,哥哥,你别死,别死啊!”

    我继续抱着东青,呆愣愣地坐在地上,喃喃地自语着,“他没死,看看,血还是热的,还在淌;身上,身上也还是热的。他就是,就是昏过去了。你别吵他,他要是醒来了,会很疼的。还是让他先睡一阵子吧,过不了多久,就会好起来了……”

    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不过这个幻觉感觉还很真实,好像真的生在眼前一样我看到他还是个小小的婴儿,在襁褓里努力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来,扯着我的衣领,咿咿呀呀地叫着,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的光芒;看到他一两岁时候的模样,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试探着,终于可以脱离乳娘的搀扶,张开手臂蹒跚着朝我走来。终于扑入我的怀抱之后,兴奋得啊啊大叫;看到他第一次被他父亲扶上马背,抓住缰绳,好高兴地催马前行。结果控制不好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掉到他父亲的怀抱里,尚且惊魂未定地朝我张望……还有他在校场上驯马,在雪地里舞剑;意气风地跟我讲述着他的理想,神气活现地告诉我军营里的见闻……

    虽然他渐渐长大,大多数时候都表现出成熟稳重的气度来,可偶尔在我面前,他仍然青涩而爽朗地笑着,让我知道他还不过是个没有完全长大的少年。正如刚刚学会飞翔的海东青,迫不及待地想要搏击九天。只不过暴风雨来临,很快被淋湿了翅膀,不得不狼狈沮丧地回到母亲的巢**来躲避。让我忍不住地莞尔,甚至不知不觉地笑出声来。

    这么一个活泼泼的,壮壮实实的孩子,怎能说倒下就倒下了呢?不可能,不会的。他没事,真的没事。我如是地宽慰着自己,竟然连心底里最后一丝悲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东海已经哭成了泪人,声音都嘶哑了。这时候,几乎被我遗忘了的多尔衮,慢慢地来到我跟前,蹲下,拉我的手臂。我毫不理睬,仍然紧紧地抱着我的儿子。

    他拉了几次,看我没有回应,语气就很不耐烦了,“松手!”

    “不,”我怎么舍得把儿子交给他,他是个魔鬼,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为什么要我松手?东青是我儿子,我不会让你抢走他的。”

    “人早就不行了,你再抱着也没用,也回不来了。听我的话,松手!”

    我怒了,瞪视着他,“你胡说,你骗人!东青根本没死,他就是昏过去了,不信你现在就找太医过来看,他真的没死!”

第一百零六节 阿鼻地狱

    多尔衮似乎懒得同我争论这个,起身对外面拍了拍手,立即,进来了几个侍卫。见到眼前的惨景,他们根本不敢抬眼再看,“皇上有何吩咐?”

    “把这两个没了气的拖出去,和前头杀掉的那几个一起,趁着夜黑悄悄出宫,给扔到外头的乱坟岗上去。注意了,一路上小心着,隐蔽着点,别被外人现了。”他轻描淡写地吩咐道,好像死的不是他的妃子不是他的儿子,而是随便的阿猫阿狗一样。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就算真的被魔鬼附了身,他会疯狂到这个地步?泯灭人性,令人指!啊,也不怪,他连亲生儿子都可以动手杀,就更别说这个了。

    众人更是目瞪口呆,错愕地问道:“皇上,您是吩咐奴才们……”

    “没错,叫你们干吗你们就干吗,废话那么多?快点,别摆在这里碍眼。”多尔衮不耐烦地催促道。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之后,实在是圣命难违,不得不上前来,小声跟我说了句:“娘娘,得罪了。”接着就动手要把我搀开。

    我哪里肯放任他们带走东青,我死死地抱紧他的躯体,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不,不要听皇上的,他已经疯了,你们不要听一个疯子的话!”

    多尔衮突然怒了,快步走到我面前,猛力拽我的手。他的力气极大,极凶狠地,犹如铁钳一般地,将我的手指一根根地扳开来,几乎将我的手指拗断。我已濒临崩溃,刚刚被掰开,马上又再次伸手,试图抓住我的儿子,他没有死啊,他还有救啊。我怎么能让他们就这样带走他?他那禽兽不如的父亲,居然要把他抛在乱坟岗上喂野狗,这天底下还有比这个更悲惨的事情吗?

    激烈挣扎间,他动了武,一拳打在我的鼻梁上。顿时。我眼前一黑,剧痛之下支撑不住,松了手向后倒下去,一瞬间几乎昏厥。

    等我再次爬起时,侍卫们已经将东青抬了起来,准备送出门去。我不顾一切地,踉跄着追在后头。拉住了一人的衣襟,“不要啊,别这样,大阿哥没死啊,求求你们了,放下他吧!”我苦苦地哀求着,尊严和体面早已毁灭殆尽。我只要我的儿子留下来,我只要和我地儿子在一起。

    腿弯处突然被踹了一脚,我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控制不住重心地朝前面一倾,很快趴在了地上。剧痛之中,我仍然死死地拽着,无论如何也不肯撒手。脑海里满是疯狂混乱的念头。要么就干脆杀了我,否则只要我有口气在,就决不能眼看着他们带走东青。

    眼前,剑光一闪,我以为他已经癫狂到要砍掉我的手。在那一瞬间不由自主地闭了眼睛。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只觉得一阵风掠过,接着就是“刷”地一声。我睁眼一看,原来他挥剑斩断了对方的衣襟。我地手里紧紧抓着的仅仅剩下一小片残破的布条。

    “还愣着干吗,想看皇后疯吗?快点!”他高声呵斥道。

    “!”众人不敢再犹豫,很快就出了门。

    “不我尖厉地嘶叫着,试图爬起身来追赶出去。然而头却被他从后面紧紧地抓住。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东青抬走了,留下一路星星点点的血迹。鲜艳刺目。仿佛那不仅仅是从他身体里流出的血,也是从我破裂了的心脏里流出的血。

    我喘息着,极力地张大眼睛,眦目欲裂,直到再也看不到我地儿子。一团炽烈的火焰在我的胸腔里燃烧着,升腾着,让我无法忍耐,让我的心痛到有如生生撕裂,似乎我的视野里已经溢满了殷红的血色,这血色却一下下地跳跃着,就像熊熊燃烧着的篝火,肆意地撕裂着黑色地夜幕,带着焚毁的决绝,同归于尽的疯狂。

    等了好一阵子,估计着我肯定无法追赶上了,他这才松了手。我立即爬起身来,朝他扑了过去,用牙齿咬,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掐,“多尔衮!你这个禽兽,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禽兽,你怎么不死啊,你怎么不死啊!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啊!”

    我的声音已经嘶哑到几近破碎,我的眼睛仇恨到通红,眼前地一切都沉沦在可怕的红雾之中,令我甚至以为这里已非人间,这里是阿鼻地狱。绝望的深渊、恐怖的**窟、毁灭的深坑,这是他最应该去地地方。虎毒尚且不食子,再残酷的暴君也不会亲手杀掉自己的儿子。他用鞭子将他的儿子抽打得血肉横飞,他用利剑刺入他儿子的胸膛,他叫人把他的儿子扔到乱坟岗上去喂野狗……若真有炼狱,真有无间地狱,那么就让他去那里吧!那里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如果能让他遭受到最应该遭受地惩罚,那么我宁可拼将一死,我宁可和他同归于尽!

    尽管我已经疯狂到像头刚刚失去了幼仔地母兽,可我久病体虚,根本没有什么力气。就算我身体安好,我一个女人哪里能敌得过他这样孔武有力的男人?很快,我被掀翻在地,接着,就是一顿劈头盖脸地痛打。

    奇怪的是,我竟然感觉不到半点疼痛,似乎神经已经麻木了,完全失去了痛觉。可我仍能感觉到热乎乎的液体从我的头里,从我的眉骨处,从我的鼻孔里渗出,流淌下来。流进眼睛里,火辣辣的;淌进嘴巴里,又腥又咸。我一声不吭地挨着,因为我的手腕被他踩在脚底,根本无法反抗。我死死地抠着地砖的缝隙,想象着那就是他的血肉,指甲一片片地破裂开来,支离破碎,指尖渐渐鲜血淋漓。到后来,我的脑子里开始混乱,几乎没有思维,晕乎乎的很难受,想要呕吐,胸口里闷得很。连气也喘不过来。

    耳畔,传来了东海的哭喊声,“阿玛,阿玛,求您了。别打了,别打了,再这样会把额娘打死的……”

    我的眼睛几乎被血液糊住了。勉强地睁开,只见东海不顾一切地冲上来,紧紧地抱住我,用小小的身体保护着我。暴怒之中的多尔衮早已经丧失了理智,一时间收手不住。连幼小的东海也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拳。

    好在挨打地地方是后背,东海吃痛之后仍然不肯松手,他极力地张开手臂护在我身上,嘶哑着嗓子苦苦地哀求着:“求您了,求您了,再打额娘就要受不住了……”

    我的脑子里还残存着最后的意识,不能让我仅仅剩下的这个儿子也被这个疯子毁了。我拼着全身的力气,将东海猛力推开,让我完全暴露在他地拳脚之下。东海跪在他脚下,紧紧地抱住他的腿,哭喊道:“阿玛,您要是想打死额娘,就先打死儿子吧!儿子说什么也不能看着您这样对额娘啊!”

    “来人啊。来人啊!”

    很快,门口有人慌乱地应答着:“奴才在。”

    “把二阿哥关到后院去,任他怎么哭怎么叫也不准他出来!”

    “。”

    东海当然不肯走,可他极力挣扎着,还是无法挣脱。只得伸着小手朝我极力地抓着,“额娘!额娘!我不走,我要额娘……”一面嘶声喊叫着,一面哭得涕泪模糊。

    我全身绵软无力,根本没有办法起身,何况这种时候不能让他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我真怕他也受到东青所遭受的伤害。“快走啊。快走啊。不要管这里,额娘不会有事的……咳咳……”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我瘫软在地上,吃力地咳嗽着,嘴巴里都是腥咸的血。在这一刻,我甚至在想,既然无法报仇,无法阻止他的暴行,那么我继续这样毫无尊严地,痛苦不堪地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干脆他把我打死算了。

    可我越是期望什么,就越不来什么,他反而收手了,只呆呆地站在我身旁,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眼睛里没有任何情感色彩,很空洞,甚至有点木然。

    我努了努力,总算断断续续地说道:“……求你,救救东青,还来得及……他,他还没死啊……”

    他仍旧无动于衷,好像根本没听到我在说话一样。

    我绝望了,已经肿胀地眼皮根本闭不起来了,可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他,再看到这个让我绝望的世界了。我扭过头去,直直地仰望着天花板,不再言语,也不再挣扎;无可奈何,听天由命。梦中醒来,又像往常一样地上朝去了。一连三天,都是如此,日子很平静,好像根本没有生过什么。

    到了第三天,他终于注意到,周围的奴才们少了很多,往常的很多面孔都不见了。剩下的宫女和太监们似乎比往日更加畏惧他了,一个个小心翼翼,一个个战战兢兢,连口大气都不敢喘。甚至给他奉上茶水的时候,手也是微微颤抖地。他疑惑地抬眼看了看,那宫女立即吓得手一哆嗦,咣当一下,茶杯打翻在托盘里。虽然没有摔碎,不过滚烫的茶水倾洒出来,顿时把她的双手烫得通红。

    宫女吓得魂不附体,慌忙放下托盘跪地叩头,连连告饶,“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啊!”

    这几天政务上还算顺心,没有什么棘手的事情,所以他的心情还不错。见宫女闯了祸,倒也没有斥骂责罚,而是皱了皱眉头,不耐烦道:“毛手毛脚的也来伺候朕?去后院,把小霓子找来。”

    “是,是。”宫女见皇帝没有追击的意思,顿时松了口气,感觉犹如死里逃生,她磕了个头,惶恐着退下了。

    没多久,吴尔库霓来了。她见多尔衮正斜倚在几案上假寐,自然不敢打扰,蹑手蹑脚地上前,将炕沿上残余地茶水抹干净,去重新泡了杯茶端过来,轻轻地放在几案上。然后上了炕,小心翼翼地给他按揉着腰背。

    过了一会儿,多尔衮睁开眼来,吩咐道:“给朕更衣。对了,现在什么时辰了?二阿哥要是下学了,朕就去瞧瞧他的功课。”

    吴尔库霓刚要转身去给他拿衣服,忽然听到他的后半句话,愣住了,“主子,您说什么?”

    他反而诧异了,因为吴尔库霓是个一贯做事稳妥的人,怎么会听不清楚他的吩咐?“朕是说,朕要去检查二阿哥地功课,朕有半个月没有到他那边去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贪玩了。”

    她睁大眼睛看了看他,有点不敢相信,她知道皇帝的记性一贯很好,甚至是过常人的,从来不见他遗忘或者疏忽任何事情,哪怕是很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他怎么会连二阿哥现在在哪里都不记得了呢?要知道这只不过是两天前刚刚生的事情啊。

    “主子大概是忘记了,二阿哥现在不再后宫,大前天晚上,您叫人把二阿哥送到了后院里,给关起来了,说是没有您的吩咐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竟有这种事情?”多尔衮愕然了,他有下过命令把东海关押起来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东海虽然调皮顽劣些,可在他面前永远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东海能犯什么大错,以至于被让软禁?

    她见多尔衮地反应,就更是疑惑,低头回答道:“这才两天前地事情,现在二阿哥还在后院,由奴婢照顾着呢。主子若是不信,那就直接去后院看看吧。”

    他闻言之后立即站了起来,不过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坐了回去。“那么这两天,这里少了很多人,是怎么回事?这些人都到哪里去了,是内务府大臣把他们调走的吗?”更让他不安地是,连这门口的侍卫都更换了大半,几乎没有几个是他认识的了。这个问题要比缺少几个宫女太监要严峻许多,令他不得不格外警惕。

    听他问到这个,吴尔库霓顿时失色,她的头垂得更低了,颤抖着声音回答道:“回,回主子的话……您真的不知道这个事情吗?也不过就是前两天的事情啊……”

    “你支支吾吾地干什么,到底是怎么了,你干吗这么害怕?”见她这般奇怪的态度,多尔衮更加诧异了,越想知道究竟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般诡异。

    想到那一晚的情形,她就吓得魂不附体,现在要她说出来,更是难为她了。她搞不明白,皇帝怎么会不记得那一晚的事情了,难道是装出来的?可他有必要在她一个奴才面前这样伪装吗?

    她战战兢兢地叙述道:“回主子的话,大前天晚上,这前院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就听到大呼小叫的。奴婢半夜里爬起来出去察看,实在吓坏了您提着血淋淋的剑,在宫里到处走,一句话都不说,见人就杀。这一路所遇的奴才们,还有侍卫们,您见一个杀一个。奴婢吓得要命,拼命地跑回后院把门栓住,告诉里面所有人千万别出来……后来,就听到您在外面咣咣地砸门,砸得山响,奴婢们谁也不敢出去开门。您见没人出来,这才走了。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奴婢听说您上朝去了才敢出门,出来一看,门外面都砸脱漆了……奴婢看到清理出来的尸体在影壁后头堆成了小山,数了数,一共六十三个,个个都是一剑致命,被你遇到的就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第一百零七节 如梦初醒

    讲到这里,她悄悄地窥着皇帝的脸色,好确定自己的叙述会不会带来很严重的后果。有点出乎意料地,他并没有立即表现出震惊,或者恼怒的神色来,反而是低垂了眼帘,皱着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不敢再说下去了,因为她跟了多尔衮这么多年,他的脾气她还是比较清楚的,越是不动声色,就越是恐怖。尽管此时已经是暮春,气候转暖,可她依然觉得寒气在周围弥漫,这寒气,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并不凌厉,而是淡淡地,若有若无地,就如那白昼之月,虽然看不见,确实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

    明媚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子照耀进来,给窗台、地面、茶几都镀上了一层温馨的暖色,让他整个人都沐浴在金黄色的光芒之中,不论是微蹙的眉头还是眯缝起来的眼睛,甚至面孔上的每一处轮廓,都是极好看的。望着眼前的这个他,她简直不敢将那天半夜里,那个浑身浴血,得意而满足地狞笑着的魔鬼和他联系起来。可那真的不是她的一个噩梦,而是真真实实地生过的。她无法解释他为什么现在又突然不记得那个事情了,莫非,那一晚他被鬼上身了?

    沉默了许久,多尔衮这才抬头问道,“那你还知道别的事情吗?宫里的其他人都是怎么说的?”

    吴尔库霓知道这才是要害,这样严重的事件早已被严密地封锁住了,不论是内务府大臣,还是领侍卫内大臣,几个获知此事,并连夜赶来处理善后事宜的大臣,都严禁她们这些目睹了事件经过的人将此事传播出去。并且严厉地规定,他们一旦获知外间已经知晓此事。这里的人就全部处死。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谁敢到处乱说?偷听皇帝和大臣的密议,抓到立即就是杖毙的刑罚。更何况那天晚上地事情呢?

    于是,她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将这些经过叙述了出来,就不敢再多言语了。

    他这才略略地松了口气。起身了,穿上靴子,出了门朝后院去了。

    守卫在房门前的侍卫们看到他来,立即打千儿请安。同时将大门打开了。他迈过门槛,进了厅内,并不见东海的人影,于是朝内室走去。掀开门帘之后,只见东海正趴伏在桌案上睡觉。并没有被他进来地脚步声惊醒。尽管在睡梦中,可东海似乎睡得并不踏实,长长的睫毛微微地抖了抖,间或出一点模糊的抽泣声,一张稚嫩的小脸上还残存着泪痕,显然是哭着哭着才渐渐入睡地。

    多尔衮看了看东海身上的衣裳,似乎有点单薄,就悄然地摸了摸他的小手,果然,已经是凉冰冰的了。他有点心疼。他到现在也搞不懂,他究竟因为什么把孩子软禁在这里,孩子还小,虽然平时总表现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地模样来,其实真正遭遇了孤单和隔离的话,就会格外地恐慌。那天晚上的事情。不晓得他知道多少。究竟看到了什么。他也许那天晚上又疯了,他做的那些残忍血腥的事情。如果被孩子看到了,不知道要产生多大心灵上地刺激,对孩子将来的成长,是很不利的。

    怕东海这样继续睡着会着风寒,他伸手将东海拦腰抱起,走到炕边放了下来,然后铺开被褥,放好枕头,这才轻手轻脚地将孩子放了上去,盖好被子。

    东海虽然没有醒来,不过睡得仍然很不踏实,他在被窝里不安地动了动,呢喃出含糊的梦话来:“阿玛,阿玛……”

    看这样,的确是吓了个不轻啊。多尔衮在旁边瞧着,心里头颇有几分愧疚,他怎么可以让孩子看到那些呢?为什么,他就不能控制住自己呢?他心事重重地脱了靴子上炕,掀开被子侧躺着,将东海揽入怀里拥抱着。大概是感觉到了父亲怀抱中的温暖,东海终于踏实下来,稳稳地睡了。

    拥着熟睡中的小儿子,他心烦意乱地琢磨着,他这一次究竟为什么了疯。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渐渐地,他能回想起一点点的片段来了他前几天曾经接到慎刑司的官员禀报,说淑妃和大阿哥之间似有暧昧;一路追查下来,两人岂止暧昧,根本有染。那几个宫女都是招供了地,连皇后宫里曾经目睹此事的宫女也被捉来审问,熬刑不过招供了。他气得不行,忍无可忍,终于在傍晚的时候令人去召东青入宫,他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胆大包天的逆子。

    奇怪的是,再之后的事情,他居然一点也不记得了。根据他以前地经验,莫非见了东青之后,就是他疯地开始?那么后来呢?从傍晚东青进宫来见他,到半夜里吴尔库霓见到他提着剑到处杀人,也有两个时辰的光景。在这期间,他都干过什么?

    他出奇地紧张起来了,当一个人现他竟然连自己地思维都无法控制的时候,就算是再如何自信,再如何高傲坚忍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恐慌起来。他之前曾经两次疯,一次是孝明和皇后说过的,他像个魔鬼像个禽兽,极端地疯狂和暴戾;第二次是多铎当面跟他说的,他的表现很恬淡很祥和,絮絮叨叨地像个老头子似地说着一堆莫名其妙的话,还自称自己会通灵。总之,这一次没有什么严重后果。那么大前天晚上呢,他是那种状况?看起来,似乎是前者。

    这几天,周围平静得出奇,既不见皇后过来,也不见东青过来请安。虽然他给宫中制定的规矩并不严格,可作为子女的,只要在跟前,总要初一十五地过来请个安,让他顺便询问询问近况,感受感受繁重的政务之余,那点宝贵的亲情。可昨天是十五,东青并没有来。

    东青是不是被他暴怒之时没有轻重地打了一顿,然后关押起来了。至于为什么要同时软禁起东海,也许是他替哥哥求情从而惹恼了他?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如何解释,一贯疼爱呵护儿女的妻子,为什么在两个宝贝儿子都被关押的情况下。一连三天都不见动静,没有到这里来找他求情?这根本就是不符合常理的,难不成,连她也被限制了行动自由?可若真是如此的话。为什么吴尔库霓没有提到这个事情?

    他本能地想去仁智殿找妻子问问清楚究竟生了什么事情,然而她就真地清楚吗?不知道怎么的,他的心头有点惴惴然地感觉,好像他现在不是躺在炕上。而是悬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惶恐地伸手朝周围抓着,却只能抓到虚无一样。这种感觉,让人很难过。很不适应。

    无奈之下,多尔衮只得摇了摇熟睡中的儿子,希望从他的口中得出些真相,解开这个巨大的谜团。

    东海慵懒地睁开眼睛,现是他,立即光芒一闪,像迷途中彷徨地孩子终于见到了他望眼欲穿的亲人,很是欣喜。不过转瞬之间这个光芒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恐慌和提防。他往被子里缩了缩。紧紧地抓着被角,望着他的眼睛里满是紧张惶恐之色。

    “你这是怎么了,好像很害怕似地?”他心中那个不祥的预感渐渐强烈了,小孩子就算嘴巴上学会了说谎,可眼神还是伪装不来的。透过东海那清澈见底的眸子,他看到了他预感中的危机。

    不问还好。一问。东海更加害怕了,他索性直接缩到了被窝里。用被子蒙起小脑袋来,不给他任何回答。

    多尔衮尽量小心地,试探着掀开被子,和蔼地笑着,“你是要和阿玛玩捉迷藏吗?当着阿玛地面躲起来,也太笨了吧,阿玛可不喜欢笨小孩。”

    毕竟是小孩子,经不起激,他马上出于本能反应地回口道:“儿子不是笨小孩,儿子聪明得很呢。”

    “那你这是干什么,藏在被窝里面当缩头乌龟?”说着,他颇为亲昵地捏了捏东海的小脸,笑道:“你一贯口口声声地说你要当个男子汉,当个巴图鲁。怎么,男子汉,巴图鲁,都是像你这样缩乌龟壳缩出来的?”

    东海愣怔了片刻,恐慌倒是减轻了许多,不过这一次的神色倒是更加奇怪了。因为他望着多尔衮的眼神里,竟然隐隐透着忿然和敌意。他不肯再说话,转过身去将脸埋在枕头里,沉默了。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脸色说变就变的,比翻书还快。阿玛是不是对你不好了,让你受委屈了,你这么讨厌看到阿玛?”多尔衮为了套取儿子的话,就故意板起脸来,装作生气的模样。

    沉寂了好一阵子,东海突然有了动静,他并没有起身来说话,而是将小手攥成拳头,狠狠地捶打着被褥,从枕头里出模糊的声音来,竟然透着那么几分悲愤之意,“怎么了,怎么了!您还问儿子怎么了,您这是故意装傻吗?您以为儿子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儿了吗?”

    “你记得?你要记得,你就说啊,你不说阿玛怎么知道不知道你还记得?”

    东海突然翻身坐起,令多尔衮惊愕地是,他已经满脸是泪,眼圈通红,“儿子当然记得,您不但用鞭子狠狠地抽打东青哥哥,还掴耳光,用脚踹!您还当着他的面痛打淑妃姐姐,还出手杀了她!”

    他骇然。他猜测着自己可能在暴怒之下出手殴打了东青,也有可能同样把愤怒的拳脚施加在孝明身上,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出手杀了她。虽然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那个女人,对她和对待其他嫔妃一样,只不过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所行使的权利罢了,没有半点感情存在。但那毕竟是他的女人,虽然做出了如此不堪的行径,令他怒不可遏,可打也就算了,之后最多也就是废掉,关入冷宫,他并没有打算处死她。更何况,居然还是亲手杀她。难道他在那个晚上,真地癫狂残暴到了那样地地步?

    “不可能,不可能……”他重复着,喃喃道。

    他这辈子杀人无数,经自己手解决的,也根本无法计数。杀掉那些他认为该杀地人,或者与他毫无干系毫无感情的人时,他不但丝毫不会犹豫动容,反而能得到一种无法言语的快感。可是孝明毕竟是和他有过**关系的女人,是他的妾,作为一个丈夫亲手杀掉自己的妾,这不但不光彩,也格外地残忍暴虐,他怎么可以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东海原本还有些顾忌有些害怕,不过看到他这种茫然的表情,就忍不住地更加愤恨了,他大声道:“怎么不可能?您不但杀了淑妃姐姐,后来索性连哥哥都杀了!您太狠心了,哥哥就算做错了事,也要给他悔过改正的机会,怎么能杀了他呢?”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哽噎起来,泪水扑簌簌地掉落下来,“您不但杀了哥哥,还当着额娘的面,让奴才们把哥哥拖出去,叫他们连夜给哥哥扔到外头的乱坟岗上去……额娘哭着喊着抱着他,还向您哀求,不让别人把他带走。可您抓着她的头不让她去追赶!额娘气坏了,就上来要和您拼命,您居然把她按在地上狠狠地打,还专门往头脸上招呼,把额娘打得满脸是血的,都快受不住了……呜呜呜……儿子吓得要命,求您别再打额娘了。您可好,连儿子都一并打了……阿玛,您怎么变成这样了,您以前从来都是柔声细气地对额娘,对儿子的啊!哥哥那么好的一个人,您怎么忍心下手?哥哥是不是真的死了,以后东海就再也见不到哥哥,哥哥再也不会回来陪儿子玩耍了?呜呜呜……”

    多尔衮早已呆住了,到后来,他似乎已经听不清东海究竟在说什么了。神智甚至有那么片刻的模糊,连听觉都出了问题,只能看到东海的嘴在翕动着,知道他是在说话,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东海哭诉得差不多了,睁大朦胧的泪眼一看,父亲已经成了泥雕木塑,神情僵硬,眼神空洞,完全傻掉了似的。这是在干吗,后悔吗?自责吗?好像又不大像。不管如何,他杀掉了他的哥哥,殴打了疼爱他呵护他的母亲。他不明白,母亲是那样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父亲为什么下得了那样的重手,简直把母亲当成了仇敌一般。他恨他。

    想到这个,东海就懒得再和父亲说什么了。质问和埋怨,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他重新躺下,背过身去悄悄地抹着眼泪,不再和这个冷酷残忍的父亲说话了。

    阳光依旧明媚地照耀着,炕上暖洋洋的,周围静悄悄的,让人恹恹欲睡。多尔衮呆了半晌,突然有了动作,他下炕穿靴,疯一样地跑了出去。

第一百零八节 乱坟岗上

    从武英殿到仁智殿之间的路程并不远,步行穿过几道宫门,经过一段甬道就可以到达。可多尔衮匆匆忙忙地赶到仁智殿的正门前时,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犹豫了。望着那道熟悉的宫门,他平时自然而然,习以为常地在这里进进出出,从来都没有感到有什么奇怪的。可今天,他却前所未有地胆怯,望而却步了。若一切正如东海所描述,那么现在他还有什么脸面进去见她呢?

    迟疑了很久,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踏入一步,而是转身走掉了。

    京郊的乱坟岗,一贯是凄惨阴森,极度恐怖的景象。残破的墓碑倒伏着,腐朽的棺材盖子露出地面;更多的是连薄棺材都没有的死尸,被破席子一卷,随便挖个浅坑掩埋。不久之后,成群结队地游荡着的野狗们会寻着气味找到这里,扒开浮土,将尸挖出,掏出肚肠,美美地享受一顿丰盛的腐肉宴席。现在已经是暮春,天气转暖,死了三天以上的尸体都会腐烂肿胀,要么被野狗吃得只剩下残肢断骨,要么就生满白花花的蛆虫,让人见之作呕。

    可这里今天突然热闹起来,几百名御前侍卫将这里团团包围住,严密地封锁起来,不准任何人进入。而其余的一些身着苏拉服装的人各自抗着锄头和铁铲匆匆赶到,进入包围圈,把一具具尸骨收集起来,集中放置到开阔地上。然后按照腐烂程度归类完毕。空出来地方之后,就各自对着看起来比较新鲜松散地土壤开挖,把里面卷了破席子。或者装在薄棺材里面的新近尸体都一一挖掘出来。

    此时已接近黄昏,红彤彤的夕阳在灰白色地天际缓缓下沉,映红了天边仅有的几缕云彩,妖冶似血。照在这片满目疮痍的乱坟岗上,恍如人间地狱。

    皇帝究竟来这里找什么,众人不知道,更不敢问。他只吩咐将这里所有能找到的,看起来像是近期才扔到这里来的尸骨。都集中到一起来。渐渐地,一片开阔地被形色不一的尸铺满了,有些残缺不全的也分不清到底是多少,只好以挂着腐肉的骷髅头计算。如此统计下来,目前已经搜寻出来一百三十多具。其余地还在不断地开挖中,随时补充进来。

    多尔衮先是去看了尚未开始**的尸。一具一具,仔仔细细地查看下来。没有他要找的;然后再去看已经开始**,不过还可以勉强辨认的尸,可是全部检查完毕,也没有他要找的;接着,他来到重度**的尸前,继续查找。

    这里已经是尸臭熏天,跟随在他旁边的侍卫们都忍不住皱眉掩鼻。实在忍受不了这么多腐尸集中到一起时所出地强烈尸臭。更何况这类重度腐烂臭的尸体,个个都肿胀得没了人形,像是被宰杀之后吹气吹得鼓胀的死猪。很多都被野狗吃得残缺不缺,肚皮扒开,五脏掏光。四肢给啃得只剩下灰白的骨头,阴森森的。而没有被野狗吃过的,则鼓眼吐舌,肚肠横流,里里外外都蠕动着白白胖胖的蛆虫。周围空气里弥漫着地恶臭,强烈到让人几乎不敢呼吸,没多久。已经有几个人再也坚持不住。当场弯腰呕吐出来。

    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皇帝一直在皇宫里住着。除了必要的郊迎或者祭祀,狩猎出行之外,根本不会外出,今天怎么会好端端地突然想到来这里搜查尸体?究竟要找什么人,让认识的人过来找就好了,何必御驾亲临呢?弄得人人都遭罪,心里头叫苦不迭,却仍然要硬着头皮一路护送着皇帝在尸体堆里穿行着,寻找着。

    夕阳彻底落了山,夜幕降临,周围渐渐黑暗下来,于是又燃起了一支支火把,加上原本携带来的灯笼,将这里映照得***通明。这时候,忙碌了一个多时辰的苏拉们终于将能挖到地新近尸体都挖了个遍,通通堆放整齐,这才退到一起静立待命。

    由于大多数尸都无法辨认出本来面目了,多尔衮只得将查找的重点放在左手上,他要找的是左手小拇指缺失的。为了能够察看清楚,他自己拿了个火把过来,一手举着火把凑近照明,一手翻检着尸。以此类推,一点点地进行下去,一丝不苟,绝不马虎。

    肮脏恶臭的尸水早已沾了他满手都是,可他好像一点也不顾忌似的;扑鼻而来的强烈腐臭几乎能把人熏晕过去,可他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连儿子地尸骨都寻不回去,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熙贞?

    本来可以不用这么麻烦地,只要找来当晚把东青的尸体偷运出去地几个侍卫,就可以轻易找到。可是他那晚几乎把武英殿正好当值的侍卫杀了个干净,剩下的当时根本就没有进去过殿内,自然是一问三不知了。看来,那几个知情者,已经被他“杀人灭口”了,这一条可以寻找到儿子尸体的线索,也就彻底断绝了。无奈之下,他只有亲自来这个人迹罕至的乱坟岗上寻找。

    可这一个多时辰的寻找,他也没有找到任何和儿子体貌相似的尸体。就算有手指残缺的,也不是在那个位置上。好不容易找到是那个位置残缺的,可是看死者的头却是花白的,显然不是。

    把最后一具尸也翻检完毕之后,多尔衮已经是腰酸背疼,疲惫不堪了。在侍卫的搀扶下好不容易起身,却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恶心,他忍了忍,还是坚持不住,弯腰呕吐起来。从早上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胃里早已空空。此时能呕出地也只不过是酸水罢了。

    旁边的侍从赶忙帮他拍抚着后背,递帕子给他擦拭。他吐得差不多了,这才勉强地直起身来。咳嗽了几声,暗哑着嗓音问道:“就这些了吗,确认没有遗漏的了?”

    “回皇上地话,凡是新坟都挖过了,剩下没有动的都是陈年老坟,里面应该不是皇上要找的。”

    多尔衮呆愣了一阵子,摆脱了旁人的搀扶,摇摇晃晃地向已经被掘得千疮百孔的坟地里走去。他一个坑一个坑地用火把映照着。一点一点地查看着,生怕遗漏了一个。从傍晚到入更,他在偌大的坟地里徘徊着,踉踉跄跄地走着,足足搜寻了一个多时辰,走到一棵小树前,终于扶住着树干。缓缓地瘫坐下来。

    一直跟随着他的侍从们,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们不明白皇帝如此执拗如此倔强地,到底要寻找什么人的尸体,这个人对他很重要吗?若是重要地人,又怎么会草草地掩埋在这个贫民百姓的葬身之地?明明已经累到难以坚持了,还不肯作罢,还要用这样悲哀的眼神继续在坟地上漫无目的地巡视着。极不甘心,极不情愿,又糅杂着有如萧瑟西风一般的凄凉。

    起风了,周围的空气越潮湿,终于在一阵冰凉的晚风过后。淅淅沥沥地降下了小雨。来得时候正值晴天,谁都没有准备雨具,可淋了谁也不能淋了皇帝,旁人只好赶紧脱了外衣,到他近前替他遮挡着雨水。可他却摆手制止了,任由自己暴露于雨幕之中。

    雨越来越大,火把纷纷熄灭了。周围渐渐陷入了黑暗之中。本来就是阴森恐怖之地。这个时代地人都信奉鬼神之说,尤其是坚定地以为。这个世上有很多横死而无法进入地府投胎转世的冤魂野鬼,就这么游荡着,想找个健康的肉身附体,重新做人。这些魂魄白天的时候怕见光不敢出来,都栖息在墓地里;等到了夜间,就成群结队地出来寻找目标。尤其是到了午夜之时,阳气几近消亡,阴气达到顶峰时,就是鬼魂们露出尖牙利爪,找替死鬼,或者入侵活人**的时候。就算平时再怎么勇敢无畏的人,也不能不畏惧鬼神,因为他们的力量远远过了凡人力所能及地极限。

    于是,人人都免不了地害怕起来。黑暗中,只能影影错错地,模糊地看到周围人的身影。雨幕模糊了视线,淅淅沥沥的声音蒙蔽了听觉。恐慌的情绪在人们中间悄悄地蔓延开来,只不过职责所在不得失仪,只好暗自胆颤着。

    “皇上,这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下来,***差不多都灭掉了,不如先起驾回宫?”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试探着询问道。

    他沉默良久,这才点点头,“好,回去吧。”

    在侍从的搀扶下,多尔衮步履蹒跚地走在坑坑洼洼地坟地里。在经过一片灌木林的时候,他被一块倒伏在地的墓碑磕到脚,一下子跪倒在地。侍从大惊,慌忙躬身,想要将他扶起来时,却见他愣愣地盯着膝盖下面的那片烂泥地。

    突然地,他推开侍从伸过来的手臂,像现了什么宝藏一样地,疯狂地挖掘起来。他没有工具,也没有向苏拉们讨要工具,就直接用双手开挖。因为他现了泥水里面露出了席子的一角,里面必然有具被遗漏下的尸。尖锐地断枝和锋利地石头棱角将他的双手刮得伤痕累累,鲜血混合着泥水,肮脏不堪。可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仍然不顾一起地继续着。

    终于,里面地席子露出地面,掀开席子也找到了尸,没有多明显的尸臭,看来是这两三天内的。他赶忙摸索到死者的左手,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他突然犹豫住了,不敢再向下摸了。他既希望能够找到儿子的遗骨,可他又不愿意看到儿子的遗骨真正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是杀人凶手,他亲手杀害了他的亲生骨肉。尽管那晚他具体干了些什么,他努力回忆也没有半点印象,可他依然能够隐隐约约地臆想到,他拔出宝剑,朝着儿子的心口,狠狠地刺了进去,鲜血迸溅。当时,他的脸上身上,是不是也沾染了儿子的血呢?温热温热的,带着生命的温度。那是一条多么年轻,多么鲜活的生命啊!

    东青的相貌,和他当年有五六分相似。每当看着东青出现在他面前,他总难免地想到自己那多年前的青葱岁月,美好的,或者残酷的记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骄傲和自信的光芒,又有些尚未彻底消褪的稚嫩和纯真。那光芒就像他记忆长河中,永远闪耀着的片片波光,璀璨美丽。或像夜幕中轻盈地划过天际的流星,坠落到河中,却没有沉底,而是漂浮在水面上。一千年来坠落的数千颗流星,悉数聚集在河里,随着河流的缓缓流淌,熠熠生辉。

    当年在辽东,熙贞刚刚怀上东青的时候,曾经和他牵着手,徜徉在河边。他得知那个喜讯之后,高兴得快要蹦跳起来,高兴得像是个孩子。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她肚子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于是和她各自拟好了儿女的名字。他给未来的女儿拟的名字是东莪,诗经有云:箐箐者莪,在彼中阿。同时,莪蒿是一种长在河边,美丽而淡雅的野草。也符合“贱名好养活”的习惯。而熙贞给他未来儿子拟的名字叫做东青。那是白尾海雕,是他们满语叫做“松阔罗”的一种猎鹰。在这个名字里,寄托了她美好的愿望,希望这个儿子将来能够聪明勇敢,像鹰一样地纵横四海,翱翔九天。

    可现在呢?雏鹰还没有长成丰满的羽翼,就已经离开温暖的巢**,头也不回地朝东南飞去。从北往南飞,是为了躲避北方的寒冷。可眼下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那飞走的雏鹰,是不是又要从南往北飞,只为了寻求太阳的温暖?

    他是多么地期望,他的儿子不要迷失了方向,能够主动地回来,回到他身边。他要用他剩余的所有时间,来最大地补偿对儿子的伤害。然而,这只不过是个不能实现的幻想罢了,他就算对天神磕一万个响头,祈祷一万次,东青都不会回来了。

    他和她的儿子,已经变成了一具没有了生命的躯壳。这个惨痛的结果,是他所造成的。这个天底下,最应该受到惩罚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犹豫了很久,挣扎了很久,多尔衮还是鼓起勇气,朝尸的左手手指处摸了过去。突然,他的心停止了跳动,触手所及,那个部位真的是残缺的。

    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地鸣响着,他愣怔了片刻,突然出了一声低沉的嘶吼,如同屠刀下的野兽最后出的哀嚎,惨绝,痛绝。随后,他就没了意识,倒地昏厥了。

第一百零九节 怒发冲冠

    半夜里,多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几天不知道怎么的,他总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烦躁,心里头很不踏实,好像预感有什么事情要生一样。可是究竟会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他现在也无法预测,于是自然而然地失眠了。

    刚刚有点困意的时候,外面有人轻轻地磕了磕门框,小声呼唤道:“主子,主子……”

    他立即睁开眼睛。这么晚了,如果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奴才们必然不敢打扰他睡眠,莫非真的出什么事情了?这时候,他感觉右眼皮开始跳了,一面翻身坐起,一面问道:“什么事?”

    “回主子的话,大阿哥的福晋连夜来咱们府上,说是有紧急要事要禀告王爷,奴才们阻拦不住,她已经到了正厅,您是不是要见见她?”

    多铎心里暗暗吃惊,难道他担心要生的事情和东青有关?否则东青的福晋和他仅仅在宴会场合见过几次,并不算很熟悉,怎么会半夜里来找他,而不知道避嫌?必然有重要事情不能耽搁。想到这里,他吩咐奴才先招呼她茶水,他很快就到。然后迅地穿衣起床,稍事整理就出门去了。

    到了正厅,只见东青的新婚妻子正站在厅内张望,显然很是焦急。见到他来,立即一喜,“十五叔您可算来了,”说着,给他请了个安,“十五叔安好,连夜来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都是自家人,还说这么见外的话干吗,先坐。喝茶。”多铎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紧张。

    阿茹娜点了点头,坐了下来,不过她顾不得喝茶,也不等多铎主动问,就开门见山地说道:“叔叔,侄媳知道半夜里贸然来这里很不合礼数。只不过实在是事情十万火急,侄媳实在着急,所以等不到明天就赶着过来了,还望叔叔见谅。”

    他知道阿茹娜必然有重要事情和他说,就以目光示意,侍立在旁边的几个奴才立即会意,退到了门外,关上了房门。这时候,他方才问:“是大阿哥叫你来了?”

    “不是,”她摇摇头。一脸忧虑之色,“我家贝勒爷在三天前入夜的时候被宫里来人叫走了,还挺神秘的,好像不想让府里其他人知道。贝勒爷临走前好像有些踌躇之意,特地过去跟我说话,交代我等他回来。如果他进宫之后再没出来。就来这里找十五叔。贝勒爷说,只怕他到时候会出事情,只有十五叔您能帮忙。”

    多铎地脸色立即严峻起来,他问:“都三天了,他还没回来,你怎么到现在才知道来找我?”

    “都是侄媳不对,没有完全按照贝勒爷的吩咐来找您。侄媳以为事情没有多严重的,进宫去又不是去战场,怎么会有什么危险呢?等到了昨天。也不见他回来,侄媳这才急了,只好去宫门口打听,可是那里的护军都说那一日不当值,并不知道大阿哥是否来过。侄媳想进宫去找皇后娘娘,可是他们说皇后娘娘现在贵体不适不接受觐见,把侄媳挡在了外头。提心吊胆地又过一天。还是不见他回来。侄媳越想越怕,只好连夜来找您。”

    多铎皱了眉头。沉吟片刻,然后略带责备地说道:“你呀你,要来怎么不早点来,现在都什么时辰了,皇宫早有下钥了,除非六百里的紧急军报,否则任何人不得入宫。我就算现在去,也是进不去的。”

    阿茹娜急了,连忙起身跪地,给他叩了个头,恳求道:“叔叔您怎么着也得想个法子啊,贝勒爷好端端地一个大活人,怎么凭空就不见了,这事儿怎么看怎么都蹊跷。侄媳真怕他出什么事情了,求求您了,您就过去问问皇上吧。这整个大清国,能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也就是您一个了,您要是不管地话,侄媳可怎生是好啊?”

    他意识到事态很严重,看来无论如何都要连夜去打探打探了,这事情实在太古怪了。东青既然临走前这样嘱咐过阿茹娜,那么多半是意识到了可能有什么危险,难道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他阿玛知道了?不行,说什么也要去宫里看看究竟生了什么事情。

    “好了,你起来吧,我去瞧瞧就是。你留在这里也不方便,跟我一道出去,先回自己家等候着,一旦有了消息,我立即派人去告诉你。你不要着急,应该没什么大事。”

    见多铎答应了,她这才略略地松了口气,拜谢之后起身,“那就劳烦十五叔了。”

    多铎的车驾到了西华门口时,正好赶上宫门大开,大批的御前侍卫们正冒着雨,列着整齐的队伍朝里面行进着。他掀开窗帘看了看,很是诧异,于是吩咐随从前去打听,这么晚了为什么还这么多人出入。

    很快,随从打探完毕回来了,“主子,奴才打听到,圣驾刚刚从外城回来,已经进了宫门,正在回武英殿的路上。”

    “去外城了?什么时候去的,去了哪里?”

    “回主子的话,说是申时出的,至于具体去了哪里,他们说皇上交代了,任何人问都不准透露,要严格保密。”

    听了回禀,他更加诧异了,哥哥这样神神秘秘地究竟在搞什么鬼,东青现在究竟在哪里?看来今晚一定要问个明白。“你这就立即去通报,说本王有紧急要事面见皇上,还望皇上允准。”

    “。”

    过了一阵子,有武英殿的领太监快步朝这里走来,到了轿子前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说道:“皇上准豫亲王觐见,请王爷随奴才进去。”

    此时已经接近子夜,淅淅沥沥地春雨仍然下个不停,武英殿里倒是***通明的。太监将他一路引领到西暖阁里。在门口回禀了一声之后,退到了外面。

    多铎进门的时候,正好见到几个宫女忙活着给多尔衮更换衣裳,侍候他洗漱。换下来的行装上面肮脏不堪,混合着泥水,湿漉漉地。更奇怪的是,周围弥漫着一种臭烘烘地气味。这气味显然就是从他换下来地衣服上散出来的。

    多铎仔细地嗅了嗅,脸色突然变了,难怪感觉有点熟悉,这多半是腐烂之后的尸体所出的恶臭。他征战多年,见多了尸体,自然清楚得很。“你到哪里去了?”他根本连例行地礼仪都顾不上了,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回答他的却是沉默。多尔衮并不理睬他,自顾仔细地洗手洗脸,然后换上干净的衣裳,这才挥手令宫女们退下。他这时候方才注意到。多尔衮的手上有很多深浅不一的伤痕,很新鲜,有些地方还在微微地渗血。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他地心中突然生出了很不妙的联想,快步上前,拉过多尔衮的手,一摸。冰冰凉。“你这么古怪,别告诉我你只不过是闲着无聊出去逛逛。”

    多尔衮仍然不语,低垂了眼帘,神情恍惚,脸色苍白,好像失了神一样。

    “你是不是又犯病了?”多铎左看右看都觉得他很不对劲,忍不住问出了这个很敏感的问题。

    他摇摇头,嗓音很是暗哑,“我没事。我好得很。你这大半夜地来找我,有什么急事?”

    多铎又狐疑地盯着他瞧了瞧,问道:“东青到哪里去了?”奇怪的是,他这句话刚刚问完,就感觉多尔衮地手,在他的手掌里微微一抖,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似地。

    回答他地仍然是默然。他突然怒了。直截了当地说道:“你这古古怪怪的。必然做了什么见不得人地好事。我问你,你下午时候就出宫到外城。现在才回来,弄得一身腥臭一身泥水,还不准别人泄露你地行踪你是不是去了外城地乱坟岗?”

    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多尔衮立即将手收了回去,更加不敢和他对视,似乎有些慌张和局促。

    他更加确认自己的判断了,“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猜不出了,你衣服上那股怪味儿,一闻就知道是什么了。还有你的手,虽然洗干净了,可那个味儿还是残留着的。只有尸水,才能这么厉害,怎么就没把你的手给泡烂呢?”说到这里,多铎的情绪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你要真是好端端的什么事情都没有,那么还跑到外城去扒拉腐尸干吗?你是疯病又犯了,还是真干了见不得人的坏事?你在这儿跟我装什么哑巴,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干过什么了?”

    “我干什么了,我干什么了……”多尔衮终于说话了,只不过是喃喃地自言自语,根本不是问他。一面问,一面将双手翻转过来凑到近前,茫然地打量着,“我的手,我的手会烂掉,会烂掉吗?”

    见此情形,他气坏了,一把打掉多尔衮的手,揪着他的衣领把他从炕沿上拽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逼问:“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干什么了,你把东青怎么样了?”

    多尔衮终于抬眼看他了,眼睛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却是空洞而呆滞的,好像根本没有任何思维任何情愫。“我不知道,我找不到他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他……”

    多铎真拿他没办法了,他现在好像成了具行尸走肉,人已经木了,掐他两下,踢他两脚,估计都不知道疼了。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答案地,他只好忿忿道:“那嫂子呢,她知道东青去哪里了吗?”

    “她在她地寝宫,你去问她吧。”

    “那好,你就在这等着,我问完了再回来找你。”说罢,多铎松了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甩手走了。

    多铎走后,他独自坐在炕沿上,仍然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还真是肮脏透顶了,弟弟说得对,就算他再怎么洗,反反复复地用最干净地水来清洗,都洗不干净了。尸水里有毒,和伤口接触了很容易感染,莫非真的会像弟弟说的那样,他的手会溃烂?

    他突然笑了,一点也不紧张。烂就烂吧,死了才好!

    其实,他恢复了神智清醒过来之后,这回宫的一路上,他就想着,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他这辈子杀人无数,造了这么多恶业,如今报应终于来了。可为什么没有报应在他身上,却断送掉了他儿子的性命?哦,这应该是最厉害的报应,因为他现在不但失去了儿子,还同时失去了妻子。他已经没有任何侥幸,妄想熙贞这一次还能原谅他。很快,多铎就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了。知道真相之后,多铎必然对他彻底失望了。从此以后,他就失去了仅有的几个和他亲近的人,他彻头彻尾地成为了孤家寡人,就这样孤零零地活在世上。陪着他的虽然有至高无上的宝座,有享用不尽的后宫粉黛,荣华富贵,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没有一个真心为他好的人,那么他剩余的人生也变得可悲起来。从此以后,他就是一条可怜虫了。这样可耻而又可憎地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什么千秋霸业,什么英雄豪气,什么千古风流,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将归于尘土。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他也一样,不论怎样挣扎沉浮,一切最终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可笑他拥有着他最重要的东西时,从来没想过去珍惜,现在才知道后悔,是不是太晚了?

    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门帘掀开,映入眼帘的就是多铎那张已经气到铁青的脸。

    多铎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跟前,二话不说迎面就是一拳,重重地击打在他的鼻子上。他没有躲,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拳,鼻血立即流淌出来,他一声不吭,依旧端正地坐着。

    “你还是个人吗?你的良心都给狗吃了吧?东青是不是被你杀了?”

    他回答的声音很平静,“是。”

    多铎两眼冒火,恨不得把他一脚踹死,想到刚才见到的那个场景,多铎就悲愤到几欲狂。他抬手给了他干脆利落的两个耳光,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格外地清脆响亮,“那你还有脸躲在这里跟没事儿人似的?你还真是狼心狗肺啊,亲手杀了儿子不说,还把他扔到乱坟岗上去喂野狗!就算是禽兽也干不出你这么狠毒的事情来,我看你连禽兽都不如啊!”

    暴怒之下,他下手很重。多尔衮已经被打到嘴角开裂流血了,却仍然坚持着,不出任何声音。

    他越是沉默,多铎就越是恼火,索性揪住他的衣领,挥拳一顿暴打。一面狠狠地打,一面厉声斥骂:“你这个疯子,打死你我都不解恨哪!你杀东青的时候是不是当着熙贞的面?你有没有长人心啊!你还打她,你可真有出息啊你,对女人能下那么重的手,还专门往头脸上招呼,把她打得昏了一整天,到现在都不能动弹,话都说不了,看着我直呆,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东青多懂事多孝顺一孩子啊,去年夏天的时候他要是不救你,你现在还能坐在这儿?你可好,你居然下得了手,虎毒还不食子呢……熙贞是多好的女人啊,你都不知道心疼,她上次生病到现在还没好利索,你居然当她面杀她儿子,还那么狠地打她,你个疯子,疯子!”

    骂到后来,他已经声音哽咽,眼圈红了。为了宣泄满腔怒火,为了掩饰满心悲痛,他打得更狠了。

第一百一十节 感性与理性

    他身强力壮的,加之盛怒之下,出手更是没个轻重,虽然不是往死里打,不过也足够让一般人捱不下来的了。尽管早已被打得头破血流,可多尔衮仍然不知道反抗,不仅如此,甚至连躲避一下都没有,就这样咬牙硬挺着,一声不吭,好像根本不知道疼似的。

    到后来,多铎实在是打累了,骂累了,见他仍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索性狠狠地啐了一口,“呸!瞧你这副德性,破罐子破摔了不是?算了,打你也是脏了我的手,你就自生自灭去吧。”说罢,收了手,转身朝门口走去。

    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刚刚走到门口,就被多尔衮从后面冲上来,紧紧地抱住了。一面粗重地喘息着,一面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我去哪里用得着你管,你以为你是谁?天王老子我都不怕!”说着,多铎想要甩开他,继续前行。没想到他抱得实在太紧了,就算怎么使劲儿地摆脱不开,索性大骂道:“放手!脏了爷的衣裳,爷要你好看!”

    不料,他越是恼怒,多尔衮就抱得越紧,不依不饶,“你是不是要去仁智殿,要带熙贞走?”

    “你也不傻嘛,没错,我就是要带她走,别以为我是吓唬你玩玩的,这一次可是来真的了……”多铎阴冷地说道。“不行,我不准你带她走。绝对不行。”

    “我看你能不能拦得住。”说罢,多铎也懒得再同他废话,执意朝外面走。

    这个疯子。难道还以为熙贞这一次还能原谅他?简直是痴心妄想,这一次,他说什么也要干净利落地,断了他的这个妄想。他可以让,他可以忍,他可以默默地等待,却不能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他心爱地女人被伤害,被践踏,而毫不作为。如果他还是个男人。还是个有骨气有血性的爷们,这一次就绝对不能再忍。不论如何,他都要带她走,再也不和这个疯子见面,再也不理睬这个疯子的死活。

    “多铎!”他突然大吼一声。

    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这样疾声厉色地跟他说话。多铎听到不由得一怔。停住了脚步。

    多尔衮也意识到自己太过失态,于是略略缓和了语气,低声道:“你闹够了没有?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爱怎样就怎样,我既然从小就宠着你,现在也不会要求你太多。可是,现在,我决不能由着你带她走,决不能。”

    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怎样。还要死死地拉着她,死死地霸占住她,不给她半条生路?多铎突然很后悔当初为什么一念之仁,任由熙贞跟了哥哥。这个错误,是他这辈子最大地错误。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尘埃落定,还有挽回的余地。他说什么也不会心慈手软了。

    想及此处。他就心如铁石,再也不会顾忌什么了。他下了重手。猛力一个肘击,撞在多尔衮的腹部,终于成功地让他松了手,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起不来了。

    为了防止他再横加阻挠,多铎转身过去又朝他身上狠狠地踹了几脚,看着他不能动弹了,这才放心地走了。

    既然这样做了,又为什么要后悔?可当他刚刚出了殿门时候,却犹豫着站住了。一瞬间,他还真有那么一丝心软,一丝担忧。只不过他极力说服着自己,这绝不是心软绝不是担忧,他只是在冲动过后,冷静下来了。突然想到,如果没有多尔衮的命令,他在这皇宫大内里如何能成功带走熙贞?不论多尔衮再怎么疯,他也终究是皇帝,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会放任他带着皇后离开这里的。所谓忠心不二,就是要做到像狗对主人一样忠诚无怨,挨打挨骂,甚至挨刀子都毫不反抗;可对于任何威胁主人的敌人,就要没命地扑上去狂咬。

    想到这里,他转身回去了。还没进门,就听到了极力压抑着的咳嗽声,虽然微弱,却很痛苦。掀开帘子一看,只见多尔衮仍然蜷缩在地上,一脸血渍,狼狈不堪,根本连爬都爬不起来了,只能捂着胸口艰难地咳嗽着。见他进来,似乎想要极力屏住,可还是徒劳无功。

    见此情景,多铎出于本能地上前去搀扶。他抬眼看着,满是血污地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你回来,回来了,咳咳……”

    多铎的心仿佛被谁伸手狠狠地揪了一下似的,在这一瞬间,竟然酸痛起来。不过他仍然冷若冰霜地看着多尔衮,用毫无情感的语调说道:“你跟我出去,对你手下那帮子奴才们下个令,不准他们干涉我的一切行动。”

    他脸上地笑容突然凝固住了,眼睛里闪过一丝凄然,却是不易令人觉察地,转瞬即逝。他艰难地回答道:“我不能去。”

    “你不去,也由不得你了。”多铎刚刚有些心软,见他仍然固执,又马上硬了起来。

    “你呀,什么时候能真正聪明起来,不再这么冲动?我眼下这副模样,如何出去见人?他们眼见如此,必然以为我被你挟持,到时候你就是大逆不道地罪臣贼子,你以为他们还能听我的,对你听之任之?”

    多铎当然知道这个,冷笑道:“多谢你的提醒,这样也好,我索性劫持了你一起出去。等你的人再也追不上了,再把你丢在荒野里,任你自生自灭。”说罢,手上加了把力气,很粗鲁地将他从地上拉扯起来,一手架住他,拉拉扯扯地朝门外走去。

    多尔衮勉强跟着他走了几步,刚刚到了门口就再也坚持不住。腿一软瘫倒下来。他不耐烦地踢了两脚,“你给我起来,起来。少他娘的装死,你吓唬不了我。”

    他手扶着门框努力着想要爬起来,可刚刚站起,就猛烈地咳嗽几声,咯出一口暗红色地淤血来,倒地了。

    多铎吃了一惊,眼睛猛地睁大了,这回看来可不是装出来的,莫非刚才出手太重。暴怒之下失了准头,伤了肺腑?饶是如此,他仍然硬着心肠催促着:“少给我装怂,快起来!”可他的声音明显暴露出了他地底气不足和心虚,再也强硬不起来了。

    多尔衮闭了眼睛,并不回答他。他害怕了。蹲下来伸手过去探了探鼻息。只觉得他的呼吸急促而微弱,再看看,嘴唇也泛白了,额头上沁出大量地汗水来,混合着血水流淌而下。摸摸手心,满是凉冰冰的汗。

    “你醒醒神儿,你没事吧?”多铎伸手拍打着他的脸颊,想要唤醒他,可是无论他如何呼唤,他都没有任何回应。不肯睁眼看他一下,好像在和他赌气一样。多铎终于慌了,赶忙冲到外厅,看看左右根本无人,早被遣出了。主子有什么重要事情和他人商议的时候,谁敢接近房门半步,抓到了就以奸细罪论处。斩立决。并株连家人的。所以整个殿内都没有一个奴才敢接近。

    他只好跑到殿门外,大喊着:“来人啊。来人啊!人都死到哪里去了?快来人!”

    很快有人慌慌张张地冒头出来了,“王爷有何吩咐?”

    “快去找太医,找太医!”

    “,!”从他的神色中就看出事态严重,太监们慌慌张张地跑去找太医了,其余人等纷纷跟随他入内去伺候。

    值夜的太医匆匆赶来,一番紧急救治,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地功夫,终于令多尔衮醒转过来了。多铎知道这个时候不方便当着他地面问询太医,就打太医先出去开方抓药。他坐在炕前,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湿毛巾,一面仔细地给哥哥擦拭着脸上和脖颈上地汗水,一面小声问道:“你好些了吗?”

    等了半晌,才等到一句含含糊糊的回答,比他的声音还小:“呵……还好,差点没给你打死……”

    周围伺候着地宫女们都吓坏了,看皇帝这般凄惨狼狈地模样,定然是被豫王爷打出来的,她们虽然知道皇帝一贯纵容着豫亲王的骄纵性子,但是像眼下这么离谱的事情,还真是难以想象的。在她们眼中,皇帝就是天就是神,凛然而不可侵犯,哪怕有丝毫的冒犯都不行,更何况像这样的……她们个个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围在炕前忙活着给多铎打下手,一会儿递毛巾一会儿递冰块的,没多久,盆子里的水都变成了淡红色的血水,只好再换一盆干净地水来。

    多铎很是愧疚,后悔自己为什么下手那么狠毒,把哥哥打成这样。可是转念想到他也是这样对待熙贞的,也许当时比他还要狠毒,于是愧疚心就被愤恨的情绪取代了。在矛盾的心理下,他实在不知道该和多尔衮说什么好了,只好保持沉默。

    多尔衮好像很累,懒得说什么,只是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呆呆地瞧着床帏,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者仅仅是在愣,没有心思想任何东西。

    等到忙活完了,宫女们都悄无声息地退下,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多铎这才讪讪地,低声说道:“刚才我在气头上,下手没了轻重,我没想把你打成这样的……”

    他愣了愣,终于回过神来,苦笑道:“我刚才是说着玩的,不关你事,我皮糙肉厚地,抗打着呢,你那几拳几脚地,还挨得住……就是到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心口很疼,全身都没劲儿。实在走不动,也喘不过来气,就不知不觉地倒了……看来是老毛病又犯了,和你没关系。”

    看着他这般虚弱模样,多铎实在是烦恼。虽然他恨极了他,但他真地没有想过要他死,更不愿意眼看着他死。可再这样矛盾纠结下去,究竟要到何时才是个尽头?他实在不希望熙贞继续留在这里,被他欺负,伤害到体无完肤了。下一次,要是他再疯,会不会失手杀了她?东青的死,让多铎很是悲痛;若她再死了,多铎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在这个世上心安理得地活着。

    于是,他狠了狠心,对多尔衮说道:“我知道你不舍得她,你还想她继续在你身边。可你不觉得,你这是纯粹的妄想吗?不论如何,你都留不住她了,就算她的人被你羁押在这里,她的心也不在你身上了。你愿意看着她就这样心如死灰地继续在你身边,这样你就高兴了,满意了?不是我说你,你恐怕真是糊涂了,再这样下去,你只会伤害她更多,对你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你还是别再那么固执了,现在该放手了,你就放手吧。”

    回答他的是半晌的沉默,直到他不耐烦了,想要起身离去了,多尔衮这才轻轻地叹息了口气,用轻飘飘的,像幽灵一样的声音,说道:“你说的,我都明白。”

    “那你干吗还不放手?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死死地抓着她干吗?”

    “……你来之前,我就想通了,我会放了她的。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孩子,只可惜我没有办法赎罪,没有办法挽回任何东西。事到如今,除了放她走,我还能怎样呢?”他苦笑道。

    奇怪的是,他真这么说了,多铎不但没有什么轻松的感觉,反而更加紧张了,“那你刚才还……”

    “刚才还阻拦你?”多尔衮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吃力地撑着身子坐起,看了看窗外那阴沉沉的夜幕。淅淅沥沥的夜雨听在耳里,除了勾起心中的无限愁恨,没有半点积极的意义。

    “人要脸面树要皮,没了这些,岂不是和野兽牲畜没有区别了?你今晚要是就这样带走了她,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我必须拦住你,不能任由你的性子来……我知道你恨极了我,这一次只要带她走了,以后肯定不再回来见我。我自作孽,已经没脸再求你什么,没脸再提什么兄弟情分。可是你一旦走了,不回来了,这朝廷怎么办,这江山社稷怎么办?东海年纪太小,他一个刚刚脱了开裆裤的小孩,谁能服他?我一直想着,在有生之年能够平定海内,把一份稳定的家业交给我的儿子。现在东青没了,东海还小,你要是带着熙贞走了,难道要让咱们父兄子侄出生入死几十年才打下来的江山就此毁了?所以,不论是熙贞,还是东海,都要由你来照顾。也只有你,才叫我放心。”

    这段话说的,在多铎听来,竟隐隐有几分托孤的意思了。原来,哥哥吃准了他的弱点,只要熙贞在这里,他就只有老老实实地继续呆在这里;一旦他得到了熙贞,就必然如脱枷的猛虎,一入深山就再不回来。这样一来,他的江山就没有人接管,他的儿子就没有人辅佐了,难怪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帝王心术,果然是处处以利益得失来算计的。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恨声骂道:“江山社稷,江山社稷,你的心里就只有这个,永远都只有这个!熙贞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第一百一十一节 沦落并骄傲着

    多铎原以为他这句狠话撂下之后,就算起不到什么震慑作用,起码也如同巨石坠入河水之中,在霎那间激起千层浪花。可是,他错了,这充其量不过是一枚小小的石子,只能荡起一点点细小的涟漪罢了。

    被骂之后,多尔衮不但不怒,反而端正了神色,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道:“我问你,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是多铎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提问,本能让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这还不简单……”可到了这里,他就语塞了。可供选择的答案实在太多了,金钱、美女、荣耀、征服、占有……可真要他回答最重要的一个,还真是踌躇了。半晌,他认为自己有了确凿的答案,“当然是他能够有他最心爱的女人了。”

    “你错了。”

    “我怎么错了?”

    带着那么点淡淡的叹息,淡淡的遗憾,他说道:“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我曾经和你一样,认为男人最重要的就是他最心爱的女人。我曾经以为,大玉儿就是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东西。可后来,我才渐渐地现,如果一个男人没有权势,没有才华,没有地位,没有财富,甚至没有可以取悦女人的外貌,那么他就一无是处。要想征服一个女人的心,就必须要拥有其中一种,否则他就什么都不会得到。你以为你抛弃了这里的一切,带着她走,她就会心甘情愿地跟随着你?得不到女人的心,才是男人最大的失败。你就算逃出了我的视线,我的掌控,走到天涯海角,你也逃不出我的鄙视。”说到这里,他居然略带轻蔑地笑了。

    这话还真是够惹人恼火的。出于本能地,多铎怒了,一把揪住多尔衮地衣领,逼问道:“你瞧不起我?”

    他不但没有任何惧怕。嘴角的笑纹更深了,扯裂了伤口上的血痂,又有点点血迹渗出,可他好像根本没有痛觉似的,笑得更开心了。“哈哈哈……是啊,我是在嘲笑你。你自个儿寻思寻思,是不是真这么回事呢?”

    他地话的确戳到了多铎的痛处,还轻轻巧巧地就激怒了他。比他骂他一百句一千句更有实际作用。他忽然感觉,自己就像个演滑稽戏的丑角,努力地表演着,赢来台下看客的阵阵爆笑。想到这里,多铎心中的怒火渐渐压抑了下去。没错,哥哥说的没错,熙贞的确不喜欢他。不接受他,就算他再怎么努力表现,他都无法过哥哥在她心中地地位。

    可是尽管心里明白得很,可他仍然不愿意在气势上输给哥哥。小时候,他处处都胜过哥哥。他聪明伶俐。他健壮活泼,他狡黠过人。他八岁的时候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坐堂子里参与议政,亲自审案。尽管他自己不需要劳烦心思。座位后面有人轻声地教他如何问话如何说话,可他所表现出来的落落大方,反应敏捷,毫不怯场,的确是远远越于同龄人的。即使当年这个比他年长两岁的十四哥,也比他逊色许多。每次母亲带着他们去出席宫廷宴会,在众多贵族大臣面前。他永远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相形之下,他地十四哥则总是那样地胆小老实。反应迟缓,那样地拿不出场面。他就是骄傲的鸿雁,哥哥就是自卑的燕雀。

    直到后来,他们遭遇父死母殉,从九霄云头一下子坠落到万丈深渊,他的十四哥就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一夜蜕变了。从那晚以后,哥哥处处都比他老辣,处处都比他优秀。他以前地神采飞扬,变成了人们眼中的鲁莽急躁;哥哥以前的沉默不语,变成了人们眼中地成熟稳重。他总是被皇太极单独拎出来成为受教训的典型,哥哥总是被皇太极面带嘉许地当众称赞着。

    他渐渐地明白了,原来哥哥并不是天性愚钝,而是善于藏拙,懂得在什么时候表现自己,在什么时候收敛自己。而不像他,永远都是才气凌厉,飞扬跋扈着的。所以,哥哥才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和苦心的经营,从而后来居上。把他追上,甩下,令他永远地无法再过过去了。

    直到现在,他才彻底地看明白哥哥。原来,哥哥并不是谦逊的,温和的,像太阳一般温暖地看待着他地。恰恰相反,他地内心里,一直占据着制高点,带着一种智慧上的强烈优越感,用居高临下地,蔑视的眼神,冷冷地瞧着他。

    也许这些年来,哥哥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他一直没有现罢了。因为即使到现在,沦落到如此凄惨境地,凤凰落架,蛟龙困渊,哥哥仍然是个高傲的,自矜的人,永远都不会有半点自卑,半点虚弱。

    多铎尽管明白了这些,可他仍然不愿意在多尔衮面前输了气势,他幸灾乐祸地嘲笑着他:“你好,你强大,你厉害……那么现在呢?你还能继续占有她的心吗?你不觉得这是天大的笑话吗?你曾经教育我,不要看一时得失,只有笑到最后的人,才是最终的胜者。可现在呢,你怎么看?”

    说到这里,他都不禁为多尔衮感到凄凉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自己又半疯癫半清醒着,拖着具疾病缠身的躯壳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着,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可那有又什么用?权利换不来真正的爱,换不来健康的身体,换不来时光的倒流以便弥补以往的过失……现在,他是不是这个世上最孤独,最可怜的人呢?

    可多尔衮并没有满足他的希望,表现出绝望或者悲哀的神色来。他咳嗽了几声,稳了稳气息,这才镇定自若地回答:“没错,我的确已经失去了她的心,这辈子都没办法挽回了,我是输了不过,我至少曾经拥有过,并且一连拥有了整整十七个年头。人的一辈子。又能有几个十七年呢?我已经征服、得到、占有、享受过了,我心满意足,没有半点遗憾和不甘了。哪怕我的死灵将来入了地狱受再多苦楚,甚至我的罪恶令我无法转世重生。我也心甘情愿。可你呢?你就算再挣扎奋斗几十年,你也不过我,你也始终不会得到她的心。即使她地人从了你,即使她刻骨铭心地恨着我,我在她心中的位置,也是你永远无法过的。”

    这番话,对于多铎在自信方面的打击,果然是很沉重地。多铎尽管心中恼恨。可他却没有办法反驳,从言辞上把哥哥打败,正如他在现实生活中一样。他深深地感到,他真的败了,虽然他痛打了他,可在精神方面,他却给予他了更沉重的打击。他还是无法战胜他。

    多尔衮是强撑着精神才说了这么一大段话。气泄了之后又渐渐萎顿起来。看着多铎沉思很久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也觉得,这种意气之争实在可笑,于是疲惫地摆了摆手,“好啦。我要说的话就这些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过来。你真决定了。我就不拦着你。”

    多铎硬起了心肠,冷冷道:“我不用回去想,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要熙贞,我要她离开你,我要带她走。”

    沉默一阵子,多尔衮回答:“她可以离开我。我可以永远不再找她回来。只不过。她走,你留下。”

    他一震。许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的心肠,还真是铁石铸成的啊!”

    “你这是答应了吗?”

    “不,我不答应。”

    “熙贞不是个物件,我想给你就给你的,她是个有血有肉有喜有怒的人……你要她,不是不可以,让她自己选择好了,这样才公平。我唯一能做地,就是保证在我疯的时候不伤害到她,那就是让她走,离开我。至于其他的,你自己争取吧……我累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索性闭了眼睛,不再言语了。

    多铎知道他懒于,也没有力气和他继续辩论了。只不过有些话梗在心头很多年,不说出来实在是难受得紧,于是他狠了狠心,在他床前继续说道:“你这话说得倒是好听,你若真把她当成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有怒的人,就不会以简单的占有而感到快乐。你以为她也和你一样,只喜欢大柄在握,权倾天下的感觉吗?她不是你地奴才,不是你的财产,更没有什么野心。她要的,不过就是安宁的日子,还有你时不时地给她点体贴,说几句好听的话,顾及她地感受,不去伤她的心……这就足够了。可你呢?你是怎么对待她的?你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你明明知道她对你很重要,却一个劲儿地伤害她。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地女人都保护不了,那还叫男人吗?既然拥有时候不知道珍惜,那么你就不配拥有。”

    说完之后,他等了好久,也不见多尔衮有任何回应,甚至连只言片语的回答也没有,就像睡着了一样。他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必然是无言以对,沉湎于深深的愧疚和追悔之中。他不想干扰他的这种思绪的继续,于是转身走了。

    走出大殿,在门口正好碰上了先前来诊治过的太医,那太医见到多铎连忙行礼。多铎此时心情烦躁,“嗯”了一声就直接走过去了。走了几步,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就停住脚步,转身问道:“皇上的病到底怎样了,严重不严重,没什么大事吧?”

    凡是目睹了内殿情形地人,不论是宫女太监,还是太医,都吓了个不轻。更想不通地是,皇帝竟然没有半点追究的意思,似乎是在和这位豫亲王解决某些不可告人地恩怨,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用任何人来插手,甚至连多一句嘴也不行。人人都知道这是要绝对保守的秘密,一旦传播出去,恐怕会掀起轩然大波,到时候掉的可就不是一个人的脑袋了。

    所以,太医看到多铎之后,禁不住地一个哆嗦。他现在问了,就更是战战兢兢。“回,回王爷的话,是没什么大事……”

    “你这吞吞吐吐地干嘛,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多铎看了看周围,站了几个侍卫,于是让太医跟随他进了无人看守的偏殿,这才低声继续问道:“皇上先前突然昏厥,不会和本王有关吧?”

    太医看看周围没有人,这才略略安了安心,小声回答道:“回王爷的话,倒也不是直接关系,只是些皮外伤,并没有伤到肺腑内脏。只不过皇上的风疾最近又严重了,遇到寒冷潮湿的天气,譬如冬天和春天就容易作。加之劳累,抑郁,还有外伤时疼痛刺激,就免不了了心痹。”

    “严重到什么地步,还能治好吗?”多铎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想起先前那一幕,就格外地难过,他知道太医的回答是避重就轻,如果不是他下手太重,也不会导致这样的后果。“皇上刚才都咯血了……”他说不下去了。他明明很恼火的,可眼下不知道怎么的,眼睛里有点不舒服,酸酸的,好像被风吹进了沙子一样。

    “敢问王爷,是鲜血,还是淤血,咳嗽出来的吗?”

    “嗯,是淤血,咳嗽得挺厉害。”

    太医的神色越复杂起来,思索了片刻,回答道:“王爷莫怪,以微臣看来,皇上的风疾已经很严重了,怔忡日久,导致气血两虚,阴阳并损,心血淤阻于肺。时间久了,淤积愈多而无法化解,遇到情绪激动,心神焦躁,或者劳累刺激,就会胸闷不舒,心痛时作,咳嗽甚则咯血。到了这个地步,想要治愈,难如登天。能够暂保一时安全,已经不错了。”

    “那么你现在给本王交代一句实话,皇上这般情形,还能撑多久?”他很艰难地问出了这么一句。

    太医更加犯难了,这问题太过严峻,而且也没有什么利好答案,他很怕照实说出来会惹得豫亲王勃然大怒。于是,他只好尽量往宽处说,小心翼翼地回答:“回王爷的话,这种需要静心休养,不能劳累,注意饮食,更不能生气或者悲伤抑郁……如果好好地休养着,长的话,最多能再坚持个两三年;若是不注意休养,只怕到今年冬天,也是困难的。而且这病变化无常,劳累、暴怒、甚至是睡觉时候,也有猝亡的可能……”说到这里,他低了头,不敢继续了。

    多铎转过身去,仰起脸来,极力地睁大眼睛,忍了半天,才让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只不过鼻子里的酸楚,却更加明显了。他不敢抬手去擦拭,怕被太医看出他的虚弱,只好长吁口气,摆了摆手:“知道了,你给皇上进药去吧。”

第一百一十二节 心如枯木

    五月初一,下午。此时已经入夏,太阳暖洋洋地照耀着,和煦的微风吹过,梧桐树的叶子葱翠茂密,沙沙地响着。这一天,我听到了第一声蝉鸣。藏在树叶里的夏蝉开始鸣叫了,这应该是它们短暂生命中最绚烂的开始吧。只要再过四个月,它们就会在萧瑟的秋风中逐一死去了。死去之前,它们会留下它们生命的延续,在第二年的春天,再次开始生命和死亡的循环。

    从那一夜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我也被他软禁了一个月。这期间,不但不准我踏出仁智殿半步,不准任何人进来探望我,给我请安,甚至连东海也不让我见。不仅我,就连我宫里的任何一个奴才也不准出宫,不准出去打探消息。于是,我就在这个华丽的黄金笼子里,被囚禁了。

    遭到他的殴打之后,我似乎被打出了脑震荡之类的小毛病,昏迷了一段不长的时间之后醒来了,只不过对于昏迷之前,短时间内的事情记不起来了。****面对那个镜子里面的,肿胀不堪,满是淤血和伤口的脸,我很疑惑,这是不是又在做一场看起来很真实的噩梦啊?而且我的脸已经麻木掉了,伸手捏一捏,没有任何感觉,仿佛那只不过是一张丑陋的面具罢了,根本就不是有血有肉,知道痛痒的脸。

    这个古怪的梦境中,多铎出现了。周围的背景很昏暗,窗外也是阴沉沉的夜幕,还有淅淅沥沥的落雨声。烛光中,他站在我床边,睁大眼睛。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愣愣地瞧着我。我的喉咙肿胀到说不出话来,只能出暗哑地嘶嘶声,无论如何努力。也说不出任何话来,连招呼他一声都不能。从他的眸子里。我看到了震惊、痛惜、哀伤,最后,又一并转化为熊熊怒火,那是恨不得杀人的可怕目光。

    他用颤抖地大手,轻轻地握住我凉冰冰的手,小心翼翼地,生怕触碰到上面地伤口和破损的指尖。在我耳畔。他轻声说:“不要怕,我带你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我摇头,虽然说不出话来,可我心里很着急。真怕他带我走。为什么怕呢?因为我不明白究竟生了什么,我很想解开这个谜团。这是一个多么诡异的梦境啊,我好端端的,居然变成了这般凄惨不堪的模样,这是怎么弄的呢?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只记得,多尔衮最近一次来我这里,他那温暖地手,那迷人的笑。那嘴角弯起的一抹优美的笑纹,就像宁静的湖面被春风掠过时候**的涟漪。还有他那笑起来时,微微眯缝起来地眼睛,真好看。痴痴地望着他,我的心都快要醉了我少女时期很喜欢做梦,那种满是粉红色遐想的梦,就像明媚阳光下漫天飞舞的泡泡。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来。在我的梦幻遐想中。总会有一个英俊的少年,骑着白马。身着白衣,在那样一个美好的春天,在那个山花烂漫地时节,从山间而来。他会用钟情的眼神望着我,伸出手来,将我拉上马背,带着我走向那幸福美好的生活。他是王子,我是灰姑娘。只不过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将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生命的终点。

    可即使是灰姑娘,也应该有一张美丽的,可以吸引住王子目光的面孔啊。我怎么会变得这么丑陋,丑到简直不敢见光呢?若灰姑娘丑了,王子还会喜欢她吗?难怪这段时间多尔衮不来了,是不是他现我变丑了,所以不喜欢我了,厌恶我了?

    好在,这真的仅仅是一个看起来很真实地梦境罢了。我地脸一天天地好转起来,浮肿渐渐下去了,淤血也渐渐消褪了,头里,眉骨上,眼角边的小伤口也结痂,愈合,脱落了。再对着镜子仔细瞧,落下了几处淡淡地疤痕,只不过并不显眼,不凑近看还是不容易现的。摸着这张正在逐渐恢复昔日容貌的脸,也有了知觉,不再像最开始时候那样麻木了。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庆幸,可怕的记忆就回来了。起初不过是一点点支离破碎的片段,然而终于在五六天前,我彻底回忆起来了。原来,我是被他打成这样的;原来,我的儿子,已经被他亲手杀了;原来,我最喜欢的,寄予了殷殷厚望的,那个在我面前总是青涩地微笑着的儿子,已经死了。

    我的梦彻底地破碎了,我的心,也彻底地死掉了。从此我每天看着太阳升起,感受着清风吹过,都不会再有任何希望,任何幸福了。我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没有灵魂,也没有喜怒。我的心仿佛成了燃尽之后的木炭,待最后一丝残余的温度也彻底逝去之后,就变成了灰白色,只剩下死亡之后的寂静。==它默默地等待着,在一场西风到来之时,分解,碎裂,化作灰烬和残渣,彻底地随风消散了。

    只不过,这些灰烬这些尘埃,会不会有那么极小极小的一粒,乘风而去,飘飞在武英殿的上空。当他独自伫立在廊下凝望着天空,看着鸿雁南飞,看着燕子归来,惆怅嗟叹之时,那粒微乎其微的尘埃就随风落入了他的眼睛里,惹得他眼睛酸涩难受,惹得他流出泪来,惹得他抬手擦拭呢?

    不过,这些都是我已经不关心的问题了。从此,他的欢喜他的忧伤,他的微笑他的皱眉,甚至他是死是活,都和我无关了。正如我那颗曾经爱他胜过自己生命的心,也彻底死去了。

    虽然,我还会悲伤还会痛苦,但完全与他无关。我的悲伤是因为我的东青,我的痛苦也还是因为我的东青。我的儿子,就像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星辰,还没等到展示他的璀璨他的辉煌,就骤然陨落了,变成一颗流星划过黑暗地夜幕。坠落在滚滚的银汉之中,彻底地消失无踪了。

    我摸着东青最后一次来见我时,送给我的一柄白玉如意。那次是他新婚地第二天。带着他的新妇到宫里来拜见各位叔伯亲人,点烟敬茶。正如我当年刚刚嫁给多尔衮时候一样。出于礼节地,他送给我一柄玉如意,我则回赠了一柄黄金如意。现在想来,还真是后悔,我地宫里居然没有留下任何一件他衣物,或者他用过的东西。唯一一件和他有关的,就是这柄玉如意了。可是。物还在,人已经不在了。如意如意,人生真的能尽如人意吗?更多的,终究是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我的东青。就这样匆匆地去了,只留给我无尽的悲痛和无尽地眼泪。摸着玉如意,我哭了一次又一次。一个母亲连她的儿子都保护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眼前死去,看着他那鲜红的血沾满我的双手,带着青春和生命的温度。这种强烈的内疚和自责,已经入烙铁一般地烙在我地心头,只要我还活着。我还能呼吸,还能听能看能思想,那么这个烙印就永远不会抹去了。

    这天下午,半梦半醒之间,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靠着窗边出神。哭过的泪痕早已干了,郁积的感情好像也随着眼泪而离开了身体。我现在很疲倦也不知道该想什么。该做什么。只是木木呆呆地坐着,愣。

    云彩渐渐地漂移开了。露出刺眼的阳光,照耀在我的脸上,让蜗居多日也没有出去走动的我感到很不适应。我抬手挡住眼睛,我的眼睛已经因为数日来断断续续的流泪而变得干涩酸痛,连视线都不甚清晰了。就像一层茫茫地白雾笼罩在上面,即使我努力地揉搓,也还是无法驱散这层遮挡我视线的迷雾。=

    遮挡了好一阵子,太阳仍然没有被后续的白云遮挡的意思,我也累了,就放下酸痛的手臂,继续抚摸着膝上的玉如意,仿佛上面还残留着东青的体温。这几天来,我并没有绝食,而是照样吃喝照样睡觉,只不过醒着地时候,就什么事情都不做,就这样呆呆地坐着,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我是多么地希望,我地儿子并没有死,而是健康地,活泼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就像往常一样,神气活现地跟我讲述着他地新近见闻;看到他最喜欢的桂花酸梅汤时候咕咚咕咚地喝上一大碗,然后感慨着说:“额娘对我最好,最疼我了,每次都记着我最喜欢喝这个。”

    现在,他还会用紧张的眼神看着我,慌忙地伸出手来,给我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一面擦,一面问:“额娘,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阿玛又欺负您,惹您生气了?您不要光摇头不说话啊,儿子就要长大了,就要能成干大事的人了。儿子会保护您的,您要相信儿子啊……”

    我又一次地哭泣起来,泪水大滴大滴地掉落在如意上,顺着光滑的表面滑落到我的手心里,湿漉漉的。

    “主子,您别再哭了,眼皮都肿得不成样子了,”阿娣终于看不下去,来到我面前轻声劝慰道:“您今天早上下床的时候还差点给踏板绊倒了,是不是都看不清楚东西了?再这样下去,会严重的,甚至会哭瞎的……您心里头想想,放宽些。走了的人就永远地走了,这边有什么事情他也不知道了。可还活着的人,就要好好地活着啊。这样糟践自个儿,大阿哥就算在那边知道了,恐怕也会伤心的。”

    她不劝还好,可她这么一劝,我更是悲从中来,难以自已。==我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踉跄了几步,却跌到了地上。她赶忙上前来搀扶,我不想起来,躺倒在着凉冰冰的地面上,我却感觉我和我的儿子之间的距离似乎更近了些。也许不是天上人间,而是地上地下。这距离究竟有多远呢?我将耳朵紧贴在地面上,似乎只要这样,就有可能听到我儿子的声音,正如我俯耳在他的胸膛上,就能听到他那坚实而有力的心跳一样。

    我蜷缩着,紧紧地握着手里的如意,继续哭泣着,出断断续续的呜咽。阿娣见我实在不想起来,只好跪在我旁边,继续劝慰着。只不过这样的劝慰不但没有半点效果,我哭得反而更加伤心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转移了话题,试图吸引起我的注意力,从而分散掉眼下这样的悲痛情绪。“主子,有件事情,奴婢一直没敢同您讲。其实皇上这段时间经常来,每一天都来这里看您。只不过皇上每次都是趁着您半夜里睡熟了才过来,就站在门口从帘子的缝隙里悄悄地看您,一站就站到天快亮,在您醒来之前才悄悄地走掉。每次皇上来,都吩咐奴婢们远远地回避开,不更不准告诉您,他来过这里。”

    我懒得关心任何与多尔衮有关的话题。他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和我无关。不论他来,他去,他请求我的原谅,或者继续装傻充愣。甚至是他的喜怒,他的死活,我都不愿去想,懒得去想了。

    虽然我没有任何回应,可她仍然继续讲述着她的见闻:“事情有点怪的,豫亲王来过的第二天半夜皇上就过来了,奴婢见他头上裹着纱布,鼻子是青的脸是肿的,嘴角上都是血痂,气色很差,走路也有点费劲儿,好像被谁殴打过了一样。可皇上和豫亲王的事情,奴婢不敢多问,更没法去打探明白。只好把这个事情讲给主子听,让主子自己寻思寻思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我虽然听着她的讲述,可我根本懒得去想其中的故事,只愣愣地继续躺着,摸着东青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

    地面上传来的声音格外地清晰,那是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我的脸正好朝着门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我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尽管我模糊的视线瞧不清他的面孔,可他的轮廓还是我异常熟悉的。奇怪的是,许久不见的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衣,好像很多年都没见他穿这样颜色的衣裳了。

    我确认来的是他之后,立即擦干眼泪扶着炕沿爬起身来,坐在炕上,对阿娣说吩咐道:“你去关上门。”

    她答应了一声,一转身却看到了正在门口站着的多尔衮,顿时愣了,然后给他行礼请安。接下来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你下去吧,叫其他奴才也出去,没有朕的传唤不要进来。”他淡淡地吩咐道。

    阿娣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我,我并没有阻止,她只好低头退去了。出了门口,又小声招呼其他的宫女也一并出去,最后关上了外面的大门。

    室内,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了。

第一百一十三节 誓言作烟云

    接下来,我们之间就是长久的沉默,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可冰冻三尺之后,谁有勇气,或者谁又想要先打破这层坚冰呢?

    多尔衮缓步走到窗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并不看我,只是低垂了眼帘看着地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者他准备要和我说什么。

    其实,事到如今,我们之间真的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以前,我对他有着刻骨铭心的爱,现在应该全部转成了刻骨铭心的恨了吧?奇怪的是,这种恨,在我心中却不甚强烈。爱一个人很辛苦,恨一个人则更是辛苦,人生短短数十载,如果把大部分精力和心思都花在爱恨情仇上,实在是很浪费光阴和不值得的事情。我这几日来,在悲痛之余,也算是想通了,对他最好的报复,就是不爱也不恨,完全把他当作陌路人,或者一阵清风,不再牵挂,不再理睬。这样,就足够了。

    他面前的茶几上有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他也不挑剔,端起来浅浅地抿了一口。放下之后,终于开了口。声音有点暗哑,却很平静:“你的身体,现在还好吗?”

    我微微一笑:“承蒙皇上的关照,我每日静养,现在已经很好了。”

    他抬眼,定定地注视着我,好像一定要从我脸上看出什么伪装的痕迹来,或者他早已确定,我这是在说谎骗他。我知道,我的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他的洞悉。只不过就算他什么都明白都知悉,可我们之前的这层玻璃纸,虽然薄,却是万万不能捅破的。捅破了,大家的面子上都不好看,我倒是无所谓,可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他会很介意这个的。

    许久,他方才缓缓地问道:“你现在,应该很恨我的吧?”

    我地脸上仍然保持着浅浅的笑容,摇头,然后用云淡风清的态度回答,“皇上不必担心这个,我已经不恨了。不愿意恨,也懒得恨。”

    “你在骗我。”

    “不。我没有骗你。现在,我的确不恨你了。去年夏天时候,我还愿意恨,我还试图杀了你,可惜没有成功。若我现在还在恨。那么你刚才喝的茶水里,就应该有无解的毒药了吧。”

    多尔衮语塞了。没错,在日常生活方面,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不论我们如胶似漆,还是反目成仇。他都不曾对我警惕,对我提防。我要真是存了报复的心理,想要他的性命。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大不了,我和他同归于尽好了。只不过,我现在突然现,和他这样地人没必要这么认真,更不值得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我要好好地活着,即使比不得别人,也要比他活得更好。因为我知道,只有我好好地活着。才能更清楚,更长久地看到他的沮丧,他的沦落;看着他在心灵上的痛苦煎熬;看着他虽能呼吸,可在这世上地每一天都比死亡还要痛苦。

    这,就应该是他杀了儿子之后,所必应承担的后果了吧。他不必抱怨,这是他应得的。他这样的人。我用不着为他伤什么脑筋。冥冥之中,自然有老天来收拾。

    “东青现在在哪里?还在乱坟岗里躺着。还是你良心现,给他秘密收葬了?”我懒得看他,只低头继续摸着膝头的玉如意,淡淡地问了一声。

    又是一阵难耐的沉寂。许久之后,他回答:“我派人去找过了,没找到……那里拾荒的人多,野狗也多,找不到几个囫囵个地了……”

    这几句话,他说得缓慢,好像很艰难似的。有趣啊,那一晚他将利刃刺入东青的胸口时,倒是挺利落地。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做给我看的,还是后悔莫及了?

    我忍不住地,轻声笑了出来,同时,用很奇怪的语调讽刺着他,又像是在安慰他:“行了,还在意这个干吗?活着的时候都不知道去疼惜,死了却又知道重视了,没必要,或者,东青也不稀罕你给他好好收殓,好好埋葬之类的。==人活着的时候无论是好是坏,是帝王还是奴隶,都不过是具臭皮囊,灵魂不在了,说别的也没什么意义了。至于怎么个处理法,土葬、火葬、厚葬或者喂了秃鹫喂了野狗,都不重要了……皇上完全不必为此继续烦恼了。”

    我现在想明白了,没必要为了这个事情太过伤心,每一个人都是这个世上的过客,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其实,无论是躺进贵重地棺椁里,安息在恢宏华丽的陵墓里;还是一身血肉被践踏于马蹄下的泥泞中,骨灰被抛洒在滚滚河流之中,都没有什么区别。古往今来那么多帝王将相的坟墓,大多数还不是被盗墓贼光顾,一副枯骨给扔得满地都是,墓**给破坏到满目疮痍?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只要活着的人,还在怀念这个已经故去的人,就足够了。如果没有活着的人怀念,就算躺进了黄金棺椁又有什么意义?所以,我不会再寻死觅活,为了我地东青,我要好好地活着。

    在很多年前,甚至远到我来这个古代之前,我都一直耿耿于怀着他地身后遭遇。因为福临毁他的坟墓,将他鞭尸扬灰,极尽侮辱。我曾经深深为之痛心,遇到他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我一定要竭尽所能改变他地命运,不要他再如原本历史上那样地结局不堪。为此,我奋斗过,我牺牲过,后来我也的确成功了。他现在是一国之君,万万人之上,就算他是个坏人,可他照样能得到我原本想要他得到的,生荣死哀。若干年后,他会在遵化的那个墓**里安静地睡着,再也不怕被谁打扰,被谁践踏了。

    可是,到时候,还有几个人会像我现在怀念东青一样地怀念着他?他的庙号和谥号会被刻在牌位在放在太庙,放在奉先殿里,被后世子孙们庄严肃穆地祭拜着,可是这些后世子孙。有谁知道他曾经有过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有谁能够理解他,感慨着他的感慨,悲伤着他的悲伤?又有谁能够知道,那史书上根本不会记载的秘密,看到他的无奈,他的苦衷,他地沦落。=乃至他的毁灭?

    多么可笑的事情,因为他的悲剧,令我爱上他;现在他不再有悲剧了,我却不爱他了。

    时间,真是世上最奇妙的魔术师。可以翻云覆雨若原本历史上的他,能够再多十年的寿命,篡了位当了皇帝,那么后世的我就不会喜欢上他;若现在这个世界,能够让他在三十九岁那一年故去,那么我会为他流尽后半生所有地眼泪。时间和命运就是一对孪生姐妹,都是一样地慷慨并吝啬着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要一样东西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哪能事事尽如意。岁岁常相见呢?

    想到这些,我笑得更加开心了。我嘲笑的不仅仅是还在钻牛角尖,苦苦挣扎于泥潭无法自拔的他,还有终于悔悟,却为时已晚地我。

    只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他今天还这里找我,究竟是什么目的呢?想跟我解释他那不是故意的。^^是因为暴怒中失去了理智,希望能够争取我的原谅;还是根本不指望我原谅他,过来告诉我,请我搬家,搬到冷宫里面去,以后他不见我,我也不见他。免得相顾尴尬?

    我左思右想。应该是后者,只有后者最符合他的性格。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永远不会服软,永远不会低头的。我们之间,到了实在无法妥协地地步时就必须牺牲掉一个。他心中排第一位的必然是江山社稷,我和他,只有他于江山社稷有着最重要的意义,他当然不会傻到笨到自我牺牲。所以这个在接下来即将被牺牲掉地,应该就是我了。

    终于,我开口问了,“皇上今天来这里,究竟有什么话,就直接说了吧。慢慢地凌迟是死,一刀砍了脑袋也是死,既然如此,你就给我个痛快点的好了。”

    多尔衮犹豫良久,踌躇良久,终究还是说了,给了我答案。只不过这个答案实在太令我意外了,既不是要我去死,也不是要我去冷宫。

    “你走吧。”

    “什么?”我很费解,走?去哪里?

    “我已经想好了,你走吧。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我,带足东西和钱粮,带上你信得过的奴才,以后再也不要回来……我不见你,你也不见我。”这几句话,很宁静,很平和,和平时说话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听不出喜怒,听不出情绪。可我分明看到他袖子下面露出的手,悄悄地攥了拳头,骨节处已经泛白了。

    这个男人,在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那样的精明狡猾,可有时候,却又傻透顶了明明很不舍得,却偏偏要强迫自己放弃;明明很不情愿,却要装作很乐于的模样。这种深刻到了骨髓里,到了心底里的自虐,真那么有趣,那么容易上瘾吗?

    冷眼瞧着他这般模样,我嗤笑出声,“哈哈哈……”

    “你笑什么?”

    “我呀,突然想出了一个对子,只怕你对不出来。^^

    “什么对子?”

    带着戏耍他时地得意,我用轻松活泼的语调说道:“女又心口不一,怒,呸!”(注:“女”是通假字,此处作“汝”用)

    果不其然,他愣了愣,却讷于言语了,因为他真的对不出来。

    其实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我们已经彼此熟悉到了再不能熟悉的地步,熟悉到了对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能轻松地识破对方的伪装,瞧出对方地真实意图来。心意相通地最高境界,也不过如此了吧。只不过,原本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却走到了眼下地地步,还真是够滑稽够令人无语的了。

    既然我已经不爱他,也不恨他了,也就懒得继续和他多说话了,尽早结束话题才是最重要的。我长长地吁了口气,爽快地说道:“既然我不恨你,你也不恨我,那么就如你所说的,咱们好聚好散吧。^^明天,我就搬走,出宫,再也不回来了。咱们从前的恩怨,也就干脆了断了,从今以后,你我概不相欠,各走各路。”

    他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我窥着他的脸色,果然,渐渐苍白了。真是个固执到犯傻的男人啊,他决定了的事情,就算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一面用钝刀子慢慢地割着自己的心,一面却要摆出一副又冷又臭的脸来假装冷漠。

    他并没有反悔,点点头,说道:“你答应了就好,明天似乎急了点,晚两天再走也没有关系。这几天,你和东莪东海他们再见见面,算是告告别。你放心好了,即使你不在他们身边,我也不会亏待忽略他们的。明年就给东莪找个好额驸嫁出去,至于东海,他将来就是我的太子,你不用操心了。”

    “算了,不用这样,你不害怕我多拖延几天,就被他们赖住了,舍不得离开了?”我笑道,轻描淡写地,“我明天这个时候就走,你给安排得妥当些,别让太多人知道,免得到时候弄得满城风雨人人议论的。自来只有被废黜被打入冷宫被赐自尽的皇后,还没有哪个被休离之后给放出宫的。皇上对我,也算够仁义的了这样不错,挺好的。”

    他点头,却没有说话,只是长时间地沉默着。我知道他也许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如果皇上没有别的吩咐,那么就请回吧。明天我走,也不必相送了。”

    多尔衮无可奈何,只得起身,准备告辞。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他,“对了,你把我这些年来送给你的那几个字条,还了我吧,你留着也是碍事。”

    他愣了。站在地当中,犹豫了一阵子,这才轻声道:“放到哪里去了我也记不得了,要我怎么还你?”

    我转身到内室,再回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匣子。用小钥匙打开上面的锁头,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炕上。那是他这十多年来6续送我的东西,有一幅是十七年前我刚刚嫁给他不久,他写给我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有一张是他去年秋天时候为我填的长相思;还有一个是九年前我们即将离开盛京时,他亲手编来送给我的同心结;最后一张字条,是和同心结一并送给我的,上面写着“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现在看来,还真是讽刺。

    “既然皇上都忘记那些东西了,我还留着这些有什么用?”

    说罢,我当着他的面,拿起这些曾经的爱情信物走到墙角的金鱼缸前,一松手,将它们都抛了下去。原本平静的水面立即溅起了层层水花,沾湿了我的衣袖。原本在里面缓缓游动的名贵锦鲤们受了惊,不再有一贯的优雅姿态,各自慌乱狼狈地迅蹿开,极力地摆尾游动到了角落里,胆怯地不敢上前探究落水的东西是什么。

    字条在水面上漂荡着,墨迹迅化开,渐渐模糊掉了,再也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我的心也彻底地轻松起来。既然昔日的誓言都化作烟云逝去了,那么这些承载誓言的物品,也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背后,突然传来他剧烈的咳嗽声。他已经,无法言语。

第一百一十四节 雨霖铃

    我手扶着鱼缸沿,克制着自己多年以来而形成的本能,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转身过去看他,关切他。因为只要我还有这个本能,就给了他绝处逢生一般的希望。我实在不希望我们这么多年来的恩恩怨怨,再这样周而复始地再循环下去了。他也累,我也累,还是该了就了了吧。

    终于,他勉强将咳嗽声压抑下去了。过了一阵子,他用虽低沉,却饱含着深沉温柔的声音唤了我一声:“熙贞……”

    我转过头来,多尔衮正用明亮的眼睛凝视着我,原本苍白的脸上有了一点点血色,只不过这是病态的红晕。这么多年过去,虽然他的外貌上不可避免地比当年沧桑了些,可他看着我的眼神仍旧没有变化,和那一年冬天在朝鲜的汉江之滨,他初遇我时一样,宁静而清澈,仿佛一见了我,他的万丈雄心就可以化作绕指柔情。

    人生若只如见时一般,该有多好?当年我和他在雪地邂逅之时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神态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他当时衣衫上的绣饰都印象深刻,现在闭上眼睛,当年的情景就格外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只不过这许多年过去,他变了,我也变了。他不再温情,我不再爱他,我们只不过是两个已经分道扬镳了的人。从此各走各路,任对方自生自灭,不再关注,不再痴心。

    他是个聪明人,懂得适可而止,这也正是他选择放我离开的原因了吧。这样一来,我就不会更加地恨他,恨到遗忘掉我们之间一切曾经美好的过往,曾经温馨的回忆。现在我走,这剩余的一点点回忆,也许还能够得到长久的保存。

    所以。你既然决定,又何必不舍呢?

    “好了,你我之间,从此概不相欠。皇上也不必想太多,请回吧。”我平静地说道,然后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多尔衮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恋恋不舍地望着我,仿佛只要这样,就能永远地把我的影像储存到他地脑海里一样。因为他知道,从今以后。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不禁烦躁,隐隐有些恼火,心底里暗暗地骂:现在才知道后悔,晚了,早干什么去了,还不快走?

    他终于转身走了。只不过他走得很慢,好像脚步很沉重,或者实在很累一样。从他瘦削的背影中,我似乎能感觉出他此时的悲哀和不舍。我低了头,不想再看。可他即将走出门口时。我终究是忍不住地开口,叫住了他,“皇上。”

    他停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什么事?”

    “你……以后对儿女好些。东鸿毕竟无辜,还是个襁褓里的孩子,就没了额娘,又没了……怪可怜的,你不要为难他……你自己也,保重身体。”说罢。我转过身去,再也不看他。

    许久,他“嗯”了一声。接下来,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明显加快了,仿佛很紧张很慌乱,要逃离什么似地,疾步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殿外。我彻底听不到了。

    原来,他真的是我所有痛苦所有烦恼地唯一根源,他一走,我就彻底地轻松下来,不再有任何沉重的情绪了。这一晚,我不但没有失眠,反而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好觉。还做了个好梦。梦里面。东青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双腿。将面孔埋在我的膝头,用他往常和我说话时候的语调,欢快而轻松地对我说:“额娘,您不要担心,儿子一定会回来,好好孝敬您地。”

    我居然忘记了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的事实,还慈爱地抚摸着他,问:“你为什么要走,去哪里,要什么时候回来?”

    他转身,指着窗外那湛蓝湛蓝的天空,回答:“鸿雁从北向南飞,是为了躲避北方的寒冷;从南往北飞,是为了追逐太阳的温暖。儿子不会去太久的,等到春暖花开,鸿雁归来的时候,您打开东南边的窗子,就看到儿子回来了。”醒来之后,我的泪水,已然浸透了枕巾。

    第二天下午,我收拾好东西,带着阿娣和其他五六个跟了我很多年的宫女们走了。多尔衮派了不少侍卫护送我出宫,并且吩咐他们,不论我去哪里都要把我平平安安地护送到哪里。我究竟要去哪里呢?我现在也不知道。只知道我出了宫,他也就放心了。以后地事情,他管不到,我也不想让他管。从此,我终于自由了。

    这一天不是个好天气,阴霾的天空,落雨纷纷,整个世界似乎都被白蒙蒙的雨雾所笼罩了,即使我坐进了马车里,也感觉周围是潮湿的,冷冰冰的。也许事实并非如此,只不过心中如此,看什么都是如此罢了。

    果然如我们所约好的一样,他并没有来送我。这样一个潮湿冰冷的天气他的身体很容易不舒服,此时应该在他的寝宫里处理公务,批阅奏折吧。只不过他此时地表现,必然是心不在焉的。

    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去吧,反正有一大帮子人伺候他,高高在上,锦衣玉食,没有人敢惹他不痛快,更没有人敢像我一样惹他生气。从此他就是个快乐的单身汉了。哦,不对,也不算这样,他还有都是后宫佳丽,争着抢着想得到他的宠爱呢,他也许会空虚,但绝对不会寂寞,更不会想不开。殉情不过是古老的传言,而为情吃苦也不过是一阵子罢了,等时间久了感情淡却,他就会慢慢地恢复从前的心情,好好地活着,好好地享受每一天。

    我小时候不理解为什么我一手养大的小狗,会被父母毫不留情地拉去宰杀了,炖成一大盆香喷喷的肉。他们还往我的碗里夹很多,慈爱地招呼我多吃肉,说这样我将来就长得高高地。面对着碗里的狗肉,我哭了。小孩子永远不会理解大人为什么如此心狠,正如白天永远不懂夜的黑。等自己长大了,才明白了。原来。男人与女人,大人与小孩,在感情方面的确是不同地。作为强者,他们很清楚如何取舍,而不会纠结太久的。

    因此,我放下心来。最后看了一眼雨幕中的那熟悉地红墙黄瓦,垂柳宫花,关闭了窗子,下令启行了。

    这一去,只怕是天南地北。山水间隔,再不相见了。十七年爱恨纠葛,十七年悲欢离合,终于做出了一个彻底地了结。从十六岁到三十三岁,一个女人最为宝贵的青春年华,最为贞洁地豆蔻情怀,全部交予了他一人。不管他是不是个好男人,好丈夫,可他是个英雄,是个足以让后世人崇敬仰慕的一代雄杰。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犹如烟花一般绚烂到极致,又在瞬间凋零湮灭,消逝无踪,不管怎么说,我经历过了最美,也就无憾了。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英雄美人名,不畏白生。

    忘记他给我的伤害,也忘记他的爱。从此。生不再同衾,死不再同**。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天上人间,永不相见。英殿里,和往常这个时候一样地处理公务,召见大臣共商国政,而是站在武英门地门廊里,悄悄地看着这一行人离去。车轮经过石板路时。出辚辚的声音来,只不过在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中,被掩盖去了不少。

    他怔怔地看着她的马车远远地离去了,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视野中,被宫墙彻底地隔断了。冒着大雨,他从门廊里冲出,朝着车队离去的方向。依依不舍地追赶了出去。一路追随着。跟随着他的奴才们不得不跟在后面追赶着,生怕他淋雨生病。

    穿过几道宫门。绕过几道永巷,车队出了西华门。眼看着城门即将关闭,他冲上前去,站在只剩下一尺多宽度的门缝后,呆呆地注视着,却再也没有勇气继续尾随了。他不敢,他害怕,要是被妻子看到了自己这副狼狈而虚弱的模样,实在是莫大的难堪。他现在唯一能做地,就只有这样毫无作为地,任由她离开紫禁城,离他而去。

    很快,雨幕遮挡了远处的一切,他快要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从城门洞里奔出,急急忙忙地踏着湿漉漉的台阶上了城楼,手扶着垛口朝远方望去。这一次,还好能看到队伍的影子,缓慢地迤逦而去,不久之后,终于彻底地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雨雾之中,再也不见。

    多尔衮仍然伫立着,远眺着,终究是不甘心,不死心。有谁知道,此时他究竟是何等的痛苦,何等的绝望?

    胸腔里,心仿佛在瞬间裂了开来,撕扯出从未有过的剧痛。第一次感觉到痛楚是在什么时候,他早已不记得了。可是他爱了半辈子的女人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决绝而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没有任何挽留地勇气,这种痛楚,让他几乎要流泪。哪怕到了下一世,灵魂深处也总会被这痛楚触动。

    他还是孩童的时候,也曾经这样,在阴雨霏霏的天气里,悄悄地躲在院门后面,目送着母亲离去;如今,他已经人到中年,却仍然要这样悄悄地躲着,目送着妻子离去。为什么,人生要有这么多离别,要有这么多伤痛。心中的伤痕就犹如这阴雨天时的日头,虽然看不见,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奇怪啊,他明明是个一贯固执,一贯坚定,下了决心就不会动摇的人,可为什么等事情真如他的预料生之后,他却又犹豫起来,反悔起来了呢?

    “去,去拿纸笔过来,快!”

    浑身都被雨水淋透的皇帝没有要他们给拿干衣服来,反而索要纸笔,太监们诧异了。只不过他们不敢多问,就赶忙跑去找寻了文房四宝,放在了城楼里地桌子上。

    匆匆地磨墨,不等墨汁彻底浓厚,他就急忙取笔来蘸了墨汁,寥寥数笔,在洁白的纸张上写了短短的一句话。然后折叠起来放入信封,起身交给旁边的小太监,吩咐道:“快去,交给门口的护军,叫他们骑快马赶上去,呈交给皇后拆阅。”

    “!”

    小太监接了书信,刚刚要出门时,却又被他叫住了,“算了,不要去了。”

    事到如今,他已经错到了极致,无论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争取,也无法挽回她的心了。心若不在,就算勉强留着她的人,又有什么意思?何况他地情况已经越来越糟,以后说不定会越来越疯得厉害,就算不再伤害到她,也会将他在她心目中地形象彻底地毁灭掉。还是让她就这样离开吧,这样,他最后一次留给她的形象,还是美好地。

    就这样了断了吧。他不要她再伤心,不要任何和悲伤有关的事情,在她的眼眶里停,就算她独自照镜的时候,也不行。

    决定了之后,多尔衮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他刚刚写好的,墨迹尚未干涸的信,一点一点地,撕碎了,松手,破碎的纸片如雪花一般地飘落在地面上,然后转身出了城楼,继续站在垛口处眺望。明明什么也看不到了,可他依旧久久地伫立着。他在等什么,盼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阵潮湿的,挟带着冰凉雨雾的南风吹拂过来,带动得房檐斗拱下的风铃叮叮咚咚地作响,清脆悦耳。同时,又淋了他一脸雨水,混合了另外一种咸咸的水珠,悄无声息地流淌下来。

    惨绿终年,遍地荒凉,暗月枯柳。纵冷落,烟雨人生,可与何人度?

    “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属霖雨涉旬,于栈道雨中闻铃,音与山相应。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霏霏,就像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思,让人的心情格外地烦躁。只不过,在京城西侧一个颇为僻静的大宅院里,听着雨打梧桐的声音,有一个人,却是快意并欣慰着的。如今,她总算是有了点得偿所愿的感觉了。

    灯下,她展开一张皱巴巴的,明显是撕碎之后又再拼接起来的纸张,仔细地观看着。只不过上面的墨迹被几滴水渍溶化开来,有些模糊,不过这刚健有力的行书字体,还是曾经熟悉的。

    等她看清这句话的内容后,脸上得意的笑容突然凝固住了,只见上面写着:“你不要走,我不忍心。”

    这明显是仓促之间写就的几个字,却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第一百一十五节 爱如朝露

    她怔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志得意满,酣畅淋漓,之后,她将手里的纸张凑近灯烛。很快,火焰燎到了纸张边缘,迅地燃烧起来,转眼间就化为了几缕轻飘飘的灰烬,被她轻轻一吹,就悉数散尽了。

    跪在她面前的一个女人表面上虽然低着头,实际上一直在偷眼窥着她的神色和举动。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笑声听在她的耳里,是那样的阴险那样的刺耳,让她感到周身都冷冰冰的,很诡异,也很不自在。

    “好了,你的差事办得不错,下去领赏吧。”笑罢,她又恢复了冷冰冰的面容,懒懒地摆了摆手。

    女人抬起头来,只是看着她,却并不说话。尽管烛影摇曳,周围满是橘黄色的温暖光芒,可女人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黑漆漆得仿佛照不进任何光线,又像诡谲的深渊,以旋风将崖上的人吸入,令其粉身碎骨。

    她自然注意到了女人这不坏善意的眼神,不免有些森然。这么多年来,女人一直对她是服从的,谦卑的,忠心耿耿的,可今天,怎么会突然换成了别的意味?她自认为她可以洞悉一切,所以她也只不过是一诧,而后冷冷地笑了,“你不急着下去,莫非还有什么话要说?”

    沉默了片刻,女人低下头去,声音一如平日里的谦卑:“奴婢没有话说,这就下去了。”说罢,行了一礼,起身。

    刚走了几步,就被叫住了,“你站住!”

    女人袖子下面的手悄悄地攥了起来,可她仍然表现为屈服和顺从,重新跪下了,“主子有何吩咐?”

    “他现在。怎么样了?”尽管这里并没有人欣赏,可她依然保留着多年来的习惯,留着长长的指甲,细心地保养着,用景泰蓝的护甲套逐一套起。她一面在灯下细细地欣赏着上面精致的黄金掐丝,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

    “回主子的话。朝鲜女人走了之后,皇上虽然照常每日上朝,就是饮食方面比以前更差了,晚上也不睡觉,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要么就是呆呆地站着。这几天下来,气色更加不好,人也憔悴了许多。”

    她听过之后,从鼻子里出一声轻哼,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自找地,活该。”

    闻言之后,女人的身子微微地一颤,却因为光线很暗,她并没有注意。她继续问道:“这么说来,他这段时间没有找你侍寝了?”

    “回主子的话。皇上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再叫奴婢侍寝……至于这段时间,他也没有叫任何嫔妃到武英殿去……”声音越来越小,女人说不下去了。

    她起了身,缓步走到女人面前,俯身,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女人的眼睛。说实话,女人并不是什么绝色,她唯一出彩的地方,就是这双眼睛。很美,美到能够把男人的魂魄都勾了去。这种美并不是风流地,妩媚的,潋滟如秋水横波的;而是纯洁的,干净的,简单如清晨露珠。奇怪地是,都这些年过去了,女人的眼睛还如当年一样,看不出任何复杂痕迹来。这就让她,有点自愧弗如了。

    “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良久,她才悠悠地问道。

    女人有些惶恐,连忙摇头否认,“没有,没有啊。主子误会了。奴婢从来不敢有这样的念头啊!”

    她冷笑,她经历了那么多世事。大起大落,兴衰荣辱,后宫倾轧,怎么会瞧不出女人的这么点小心思呢?正是因为有了洞悉他人内心的能力,她才会有胜券在握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得意,很值得骄傲。“呵,不要说谎了,就算你的嘴巴不承认,可你的眼睛还是出卖了你……我说的,是不是呢?”

    女人虽然还不肯承认,可终究是无可辩白,只好低头不语。

    她踱到窗下,伸手出去,很快就有凉冰冰的雨珠落在她地掌心里,她握拳攥住了。可水珠仍然从缝隙里轻轻巧巧地流逝出去,她终究还是无法掌握住它。正如她曾经拥有过他的心,却终究失去了一样。曾经,他和她之间的真情如草原般广阔,却最终抵不过风沙的侵袭而渐为荒芜。不知道这些年来,他午夜梦回的时候,可曾想起过她一次?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男人的爱。就如这水珠,就算她费尽心思,百般算计,努力地想要抓住,却终究还是离她远去,再也回不来了。

    “这个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她微微地笑着,眼睛望向窗外那迷朦地夜空,“他那么好的一个男人,没有女人喜欢才怪呢。你看这大清,有哪个男人能及得上他的?”

    “那……”女人诧异了,却没敢说出她的疑惑。

    她知道女人在疑惑什么。可这些问题的答案,她怎么会照实说出来呢?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甘于平淡的人,失去了的东西如果无法挽回,那么她就要它毁灭。当然,毁灭也分成好几种方式,想要通过阴暗的手段置他于死地,她并非完全没有办法;可她知道,如果他死了,她并不会快乐,那是因为,到时候必然会有另外一个女人为他伤心,为他哭泣,为他守节。她很介意,她很嫉恨,她不能看那个女人爱他,她更不能看他依旧拥有着爱。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他实在太幸福了。所以,她要他活着,活着地时候就失去那个女人对他的爱,甚至是家破人亡。就这样,让他看着那个女人抛弃了他,让他生不如死……只有这样,她才能获得最大的快慰。

    她深恨着他,恨着他的女人,恨着那个女人为他生的儿子。五年前的那个春天,她的儿子莫名其妙地染了天花,尽管她心急如焚,日夜祈祷,可她地儿子最终还是被长生天收走了。她认定这是他派人干地,因为之前几年她和她儿子住在这里地时候。周围守卫众多,看守严禁,生怕她和任何人联系,生怕她带着儿子逃离这里。可儿子死后,这里地守卫渐渐少了,不到半年就彻底没有了。只留下了几个侍候她的奴才,定期派人送来些钱粮,够她富足地生活着。她终于恢复了自由,却再也没有任何恢复自由时的快乐了。

    她坚信不疑地,认为她的儿子是他害死的。没了儿子。她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地女人,还有什么希望来东山再起,还有什么办法妨碍他和那个女人的快活日子?所以,他对她不再设防了。

    她要报复,她要他的儿子也死,她要他最终也和她一样,变成一个孤孤单单,再也没有生活乐趣的可怜人。

    如今,她算不算真正地得偿所愿了呢?没有。她的报复仍然要继续,她要他彻底陷入绝境,万劫不复。没有任何希望,任何曙光地深渊,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

    “你会出卖我吗?”她突然问。

    女人吃了一惊,连忙叩头,申辩着:“奴婢怎么敢,就算是借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敢做任何背叛主子的事情啊!”

    她心底里暗暗冷哼一声。倾心于人的女人,迟早会被可笑的情爱迷住了心窍,把什么都说出去的。只不过她根本不怕这个,说出去也不要紧,反正他对她早已无爱,甚至连恨都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无踪了。到时候,他就算知道了还能如何?他还有力气,还有兴趣对她怒吗?想到这些,她就感到无比的快慰。

    只不过。她现在还没有完成所有的报复计划,所以她要暂时稳定住这个奴婢,再有趣再精妙的计谋,要是提前泄露了就没意思了。于是,她和蔼而温情地说道:“你害怕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罢了,你地忠心我怎么会不知道?”

    女人暗暗地松了口气。手心里已然有了冷汗。可惊魂未定之时。耳畔就听她继续说道:“就算没有忠心,也应该有一颗畏惧之心吧。贪生畏死。人之常情,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愿意主动找死呢?”

    说着,她转身回到女人身前,伸手将女人的脸抬起,微笑着,细细打量:“瞧你,这双眼睛多漂亮啊,就像草原上的湖水,能把男人溺死在里头……你的皮肤还是那么光滑,像刚刚结成冻的奶豆腐似的。年轻,还真是好啊!等完成了大事,你就带着你的额吉回草原上,找个老实憨厚的汉子嫁了,生儿育女,放马牧羊,过着自由自在地日子。这不是比那些老死宫中,或者给主子殉葬的奴婢们要幸福多了?你说,想不想这样呢?”

    女人沉默了好一阵子,这才轻声回答:“主子教诲得极是,奴婢记住了。”

    她放下手,循循善诱:“能看得出来,你喜欢皇上,这也不是什么罪过,不论身份高低贵贱,人总归是有情有爱的。可你想想,你有可能得到皇上吗?他就像天上的月亮,是独一无二的;可你不过是围绕在月亮周围的云彩罢了。月亮每天晚上都会升上天空,可云彩总是在不断地变换,没有哪朵云彩能长久地守候在月亮身边,就如没有哪个女人能永远把持住一个男人一样。把痴心寄托在一个根本没有希望得到的男人身上,还不如找一个喜欢自己的,疼爱自己的男人。虽然这个男人哪里都比不上他,都比他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只要这个男人真心对你好,就足够啦。”

    该说地都说得差不多了,她见女人不再回答,显然是被她的话打动了。于是,她总算是放下心来,让女人离开了。

    淅淅沥沥的落雨声渐渐停歇了,明天应该是个雨过天晴的好天气吧。她独自坐在灯下,开始筹划新的步骤。直,整个字的结构都给破坏掉了吧?换张纸,从头再来。”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书房内,多尔衮坐在桌案后头,看着身旁地东海在一笔一划地,极认真地练习写字。

    东海和东青小时候一样,写字不好看。只不过东青是个很刻苦很努力地孩子,就算不督促着,自己也知道勤学苦练,到后来渐渐就会写一手漂亮的小楷了。连满文,蒙古文都写得优美灵动。可东海,怎么看也不是个好学地孩子,明明字写得不好,也不肯苦练,眼下父亲亲自过来督导,他急了,就越写不好。天气本来就有点闷热,这么一着急,鼻头上就沁出很多汗珠来。

    多尔衮瞧在眼里,忍不住有些惆怅东青在的时候,他从来就没注意过东青哪里好来;现在东青没有了,他这才一点点地回忆起东青的好处来。他真不明白,以前为什么要处处都对东青充满了偏见,他究竟被什么蒙蔽了眼睛,昏晦了神智?可现在才知道后悔,已经晚了。东海换上一张空白的纸张来,却并没有立即提笔写字,而是悄悄地窥探着父亲的神色。他久久没有落笔,多尔衮并没有催促,而是两眼茫然地望着桌子上的文房四宝,明显走神了。

    “阿玛。”他小声呼唤道。

    “嗯?”多尔衮这才反应过来,“你怎么不写了?哦,是嫌热了吧,那就脱件衣裳。”说着,他伸手将东海穿在外面的小褂子脱了下来,又拿出帕子给儿子擦汗。一举一动都是小心轻柔,充满慈爱的。

    可是忙活完了,东海却并没有继续写字,而是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怔怔地望着他。他诧异了,“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儿子没有不舒服,儿子是觉得阿玛好像不开心,所以儿子写不下去了。”

    被小孩子一眼看出了心思,他有些窘迫,连忙装出笑容来,否认了,“哪有,你不就是写字不好看,嘛,多练练就好了,阿玛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儿跟你生气?”

    东海继续盯着他看,“阿玛不是因为儿子写字不好而生气,阿玛是想念东青哥哥了。”

    他一下子就愣住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论是当年的东青,还是现在的东海,都是一样的聪明,一样的玲珑剔透。如果真把他们当成一般的小孩子,还真是大错特错了。

    东海低垂下眼帘来,浓密的睫毛微微地抖动着,“儿子也是,好想哥哥能回来,再像以前一样地陪我玩,给我带好吃好玩的东西来……可儿子知道,哥哥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儿子再也见不到他了……”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多尔衮暗暗地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抱到膝盖上,一面帮他擦拭着眼泪,一面柔声安慰着:“好啦,别哭了,别老想着那件事儿了。再过几年你就长大了,成大人了,不能再像现在这样玩耍了,他在不在你身边也没那么要紧的。他呀,虽然到天上去了,可你在这里做了什么,做得好不好,他都能瞧见。你想着这个,就好像他还在你身边陪着你一样;你想着你将来要是当个有出息的人,他肯定会为你高兴的……”

    东海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哭泣。哭了好一阵子,这才转过满是泪痕的小脸,看了看他,突然极认真地问:“那,额娘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儿子不听话,额娘不要儿子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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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国倾城之摄政王福晋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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