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节 兄弟约定
东青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尽管没有人来打扰他,可他也就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噩梦惊醒了。醒来之后,已经是一身冷汗。
“哥,你这是怎么了?睡得好好的,突然一下就醒了。”
惊魂未定的他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东海那双满是疑惑的眼睛。他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梦里面的情形,似乎有很多场景记不起来了,只有一些残余的片段。不过,最后那一刻究竟生了什么,他还是可以清晰记得的。因为此时他仍然感觉到后腰那里隐隐作痛,就和梦里面的一样。
揩了揩额头上的冷汗,他皱着眉头回答道:“做了个噩梦,梦见有人在后面拿刀捅我,就惊醒了。”
东海更加诧异了,出于本能地,他想坐起来,学着大人的模样安慰安慰哥哥。不过一动身,就注意到手脚仍然被捆绑着,他根本无法起身。无奈之下,只好继续躺着,用关心的目光瞧着哥哥,问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梦到这样古怪的事情?那个人是谁,你可认得,还能回想起来吗?”接着,眼睛里隐隐有些戾气浮现,自言自语道:“哪个不要命的胆敢谋害我哥哥,我定然将他千刀万剐,磔碎了吃肉!”
东青愣了,反而忽略了刚才的噩梦具体是什么了。他惊愕于一贯顽皮可爱的弟弟怎么会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来,而且说着这话的时候,原本纯真明亮的眼睛里,竟然充满了血腥之气。虽说是帝王家的孩子成熟得早,他自己在六岁的时候就想方设法想杀掉福临了,可他不认为这是残忍,而是不得不为之的权宜之计。而东海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戾气,实在令他出乎意料。
他忍不住问道:“咳,这是什么话,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应该说。东海的生活环境是比较单纯的,不可能知道这类史书和律法上才有地酷刑。至于看闲书,似乎也没有渠道,况且他也认不全汉字,难道是别人讲给他听的?
东海满不在乎地说道:“瞧你紧张的。我为什么就不能知道?我是听宫里前朝留下来的老太监们说的。故明地时候,被凌迟碎磔的人很多,从皇妃大臣到宫女奴才,犯了大罪的人就要千刀万剐,割上三千多刀,每片肉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小,然后开膛破肚,掏心挖肺。人不到最后一刀也咽不了气……你说说。这得多考验刽子手的本事呀,我要是能亲眼见见就好了。可惜我朝开国以来。也没有这样处死过犯人,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如果有。我肯定要到现场去瞧瞧,这样的热闹要是错过了可就遗憾啦……”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先前的凌厉之气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津津乐道,是兴致勃勃。好像在谈着什么特别好玩地游戏似地。
听着听着。东青暗暗心惊,他从小就不怕死人。不怕血淋淋的场面,那是因为他经历过那场夺宫政变,目睹过之后地狼藉战场。可东海生在安乐窝里,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些吓人的事情,按理说听别人讲述也应该害怕才对,而他不但不怕,反而颇感兴趣,这是不是先天的性情所致?小时候就如此这般,他将来要是有机会上了战场,还不得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好啦好啦,别说得这么起劲儿了,你还病着,要静心休养。光想着这些没用地事情,觉也不睡,病又怎么好的起来?”他见东海还在滔滔不绝,连忙打断了他的谈兴。
东海点点头,“嗯,我听你的话,这就睡觉不过,你得告诉我,你梦里头,究竟是谁要在你背后捅刀子,到时候咱们好都有个提防,兴许这就是个警示,叫你以后要小心那个家伙。”
听东海又一次问到这个,他也在努力地回想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无奈地摇摇头,“我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又兴许根本没有来得及看清那人是谁。听说梦也不光是预警,也很可能是反着来的,所以也用不着担心地。再说了,谁会想要杀我,谁又能杀得了我呢?”他自己也觉得好笑,这样想来,梦境地确荒诞,无法在现实中应验的。
不过东海倒是一本正经起来,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很认真地说道:“就算是真地,将来真有那样的事情生,你也别害怕,我要是在你身边,肯定会保护你的……”
东青忍不住笑了,打断他的话:“你比我小这么多,我保护你还差不多,又怎么轮到你来保护我?”
“那可不一定,兴许那个时候我已经长大了呢,你是我的亲哥哥,谁要对你不利,我肯定不会袖手旁观,或者自己逃命的。若要是我不在你身边,实在奈何不了,那么日后我必然帮你杀了那人,替你报仇;要么,就要那人生不如死。”说到这里,他一脸郑重之色,还用力捏了捏小拳头,以示决心。
见话题越扯越脱离现实,而且也实在太过阴暗了,东青只好及时将话题岔开去,他微笑着摸了摸东海已经冒出头茬子的前额,说道:“好了,不用这样正式地保证了,哥哥相信了就是。还有啊,也可以反过来,如果有人这样对你,我也会让他不得好死的……这下你放心了吧,可以睡觉了?”
东海却努力地伸出小拇指来,朝哥哥晃了晃,“睡觉可以,不过睡前咱们要拉钩,刚才我说的,还有你说的,都要说话算话。这就是咱们的兄弟约定,不得反悔,不得违背,否则就是背信弃义之人,下辈子投胎做小狗。”
见弟弟这般认真,他也不得不做出严肃对待的模样,很爽快地伸出手指来和弟弟拉了钩。东海这才没有理由继续缠着他说话了,很快就乖乖地闭上眼睛。没多久,就出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睡着了。
他看着东海入睡,这才放下心来,起身。看东海刚才和他聊天的精神劲儿,应该是病情有所好转了,看来。这一关多半已经捱过去,不会有多大的性命之忧。想到这里,他的愧疚之心也就略略地减轻了些,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去了。
黄昏时分。武英殿东暖阁。
东青从仁智殿回来,到这边来查看父亲的恢复情形。这里已经被收拾干净,阿娣已经给多尔衮更换了新的衣服,头上缠绕了厚厚的纱布,可他仍然没有醒来,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摸一摸,手脚倒是不凉了,反而烫。像是高烧时候的症状。他就禁不住疑惑了,想要传太医来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送药地小太监已经到了殿外。阿娣出去把药接了来,进屋了。面对东青的疑惑,她解释道:“先前太医来看过了。说这是皇上体虚阳脱,被寒邪入侵,眼下虽然性命无碍了,伤寒却借机作起来,所以没有这么快醒来。”
“哦。只要不严重了就好。否则真是雪上加霜,叫人忧心哪。”东青说着。起身接过药碗来,示意阿娣,“你扶起皇上来,我给皇上喂药就是。”
病榻前服侍汤药,也是一种孝道的表现,所以阿娣也没有犹豫,就找来靠垫垫在下面,将昏迷中的多尔衮略略扶起,然后用金匙撬开牙关。东青端着药碗在炕沿上坐着,舀起一勺来吹了吹,试了试温度,这才小心翼翼地喂了下去。
起初一两勺没有反应,溢了出来,阿娣忙用手帕擦拭干净,示意东青可以继续。又是几勺喂下去,这回知道下咽了。东青稍稍松了口气,也就顺利地将其余的汤药都给父亲喂了下去。
最后一口地时候,不曾想出了意外,呛到了。多尔衮尽管还没有恢复意识,却仍然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咳咳,咳咳……”
东青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药碗,和阿娣一起手忙脚乱地拍抚着,好半天,才止住了咳嗽。当东青接过帕子,轻轻地给他擦拭着嘴角的药汁时,他的眼睑微微地动了动,过了一会儿,竟然缓缓地睁开了。
东青起初一喜,刚想呼唤几声,或者问候一下,却愕然了。因为他看到父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通红通红的,甚是可怖。然而这还不算什么,严重的是,父亲此时虽然视线直直地投向他,可又好像看的根本不是他,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空洞,却隐隐闪动着血色一般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
“阿玛,阿玛,您这是怎么了?”他虽然有些害怕,然而出于担心和关切,仍然免不了试探着问道。
多尔衮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地话一样,仍然那样定定地望着他,目光里读不出任何内容来,就好像一个彻底没有了心智地人,对于外界的一切事物都无所反应,无所感受,也无法思想了一样。
东青更加没底了,于是忍不住地,在他眼前伸手晃了晃,“阿玛,您是不是看不清儿子?还是看清了,就是没有力气说话?”
他仍然没有任何表示,更别提说话了,连动动手指地动作都没有,也不知道是实在没有力气,还是根本就没有恢复神智。此时的他,除了眼睛睁开着之外,整个人都像沉寂着的一潭死水,似乎千年来都不曾泛起过一丝波澜。
旁边地阿娣也吓坏了,心想该不是那一击太过沉重,虽然勉强挽回了性命,却伤了脑子,失了记忆,甚至根本就是丧失了心智?这终究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若是后者,那么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东青试探了好一阵子,也不见父亲有任何反应,免不了颓丧起来,一时间也不知道改如何是好了。
“大阿哥不必担心,皇上多半是昏迷得久了,刚刚醒来,又兼高烧体虚,所以一时间无法恢复神智。等缓过劲儿来,就会慢慢恢复过来的。”阿娣尽管自己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的,不过为了稍稍缓解东青地紧张,也只好这样劝说。
东青无奈,也只好跟着往好地地方想了,“估计也是如此吧,再等等就好了。”
可惜两人等了很久,也不见多尔衮恢复神智。反而,在掌灯时分,他倒是又昏睡过去了。大概是服药有了效用,额头上的温度稍微褪了些,不像下午时候烧得那么严重了。阿娣见东青一直守候在这里担忧着急,人也很是憔悴,就催促他去用膳。这一整天了,他还粒米未进。
东青也觉得有些饿了,想到也不急于这一时,就出去了。吃过晚饭之后,他又忍不住跑去仁智殿查看了一番。母亲虽然情况稳定下来,不过要等醒来估计还要个一两天,他坐在床边,握着母亲地手,呆呆地愣了很久,方才离去。
再次返回武英殿时,阿娣已经面带喜色了,一见他就迎了出来,“大阿哥,喜事啊!”
“哦,怎么了?皇上又醒过来了?”
“回大阿哥的话,不但醒来了,还能认出人来,记起事情来了。就是说话有点不利索,人也动弹不了,不过心里头还是很明白的。皇上问了问之前都生了什么事儿,奴婢就把眼见到的都原原本本地跟皇上讲了一遍。皇上听了,没吭声,从脸色上也瞧不出什么来。”
东青也说不出究竟是喜还是忧,按理说,父亲能够醒来恢复神智,这应该是件喜事;可父亲接下来就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又会不会想到责怪母亲,这就令人难以预料了。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去探探口风才好。
他轻手轻脚地进了寝房,只见多尔衮正背对着他,侧身躺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又睡过去了,还是醒着,却没有觉察到他进来。
“阿玛……”东青伫立了一阵子,终于忍不住轻声呼唤道。
“嗯?”多尔衮并没有睡着,只是略略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一声。而后,颇为吃力地有了动作,想要转过身来。
东青连忙上前帮扶着,总算让他翻转过来平躺着。这时候,他望向东青的眼睛里,难得的有了温暖的色彩,就像平静的湖面上倒映了柔和的月色,光华波动;周围的烛光悉数落入其中,温暖如寒冬之火。
这些年来,多尔衮还是第一次地,用真正慈爱和嘉许的,父亲对于儿子的那种眼神看着他。其中流露着的感情是真真实实的,没有任何虚假和伪装的成分在内的。这目光,令东青之前的诸多委屈,诸多怨愤,都在一瞬间消弭无踪了。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不论如何,他们都是骨肉至亲的父子,血脉相连、精神传承。无论生过什么,也不能割断他们之间的这种联系,不能。
第五十七节 父子和解
免不了地,东青呆愣住了。说实话,他从六岁那年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父亲会用这样温暖的目光注视他了。大多数时间里,多尔衮总是对他不冷不热的,看不出喜欢也看不出厌恶,仿佛他只是别人家的孩子,根本懒得关注,懒得爱护一样。如今,父子之间尚且没有对话,可单单这眼神的变化,就足以让东青受宠若惊了。这种感觉,就恍如漫长的寒冬过后,那从万仞山脉吹拂过来的第一缕春风。羌笛不再幽怨,柳色也从此青青,一切都开始好转起来了。
父子相对,寂静了片刻。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东青从起初的愕然、局促,很快转为了无法名状的满心欢喜。然而这欢喜里,竟然带了一点莫名其妙的酸楚。不管怎么说,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皇位,终于得到了父亲最彻底的谅解和信任。比起这些,其他的,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阿玛,您总算醒来了,儿子真是高兴啊!”只差一点,东青就要喜极而泣了。他虽心智成熟,已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了,可现在的他,竟然欣喜得像是个充满了眷恋之情的孩子。
多尔衮的脸色仍旧苍白,不见一点血色,不过见东青在他面前,他还是浅浅地笑了,然后费力地伸出手来,握住了东青的手,用微弱的声音说道:“阿玛知道你很高兴,因为阿玛也同样高兴……先前的事情,是阿玛错怪你,误会你了。阿玛不该没有证据就胡乱猜疑,还动手打你,下手又那么重。你现在,现在还在恨着阿玛,对你太过狠心了吧?”
东青的眼眶里已经开始湿润了。不过,他也很庆幸昨晚的正确选择。他们毕竟是父子,能像现在这样该有多好,又何必非要闹到你死我活,反目成仇的地步呢?如眼下这样。排除了嫌疑,消弭了误会,他们依旧像多年前的那样,是相亲相爱的父子。不但现在是,将来也是。
“儿子,儿子……”东青地语调有些凝滞,不过努了努力,还是继续下去了,“先前是有点怨恨的。可想到父子之间也没有隔夜的仇恨,儿子也要自己检讨一下。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了,才会惹得阿玛猜疑。还有,若不是儿子带着弟弟私自出去玩耍。也不会让弟弟被过上天花。若真出什么事情,儿子就算是死一百次也不够赎罪的了……”说着说着,泪花已经在眼眶里闪烁了,他极力忍着,勉强没有掉落下来。
“好了,不要说这些了,你又不是故意的,你肯定是心肠软。架不起东海地央求才不得不带他去的。那个孩子就是个顽劣性子,我心里头清楚得很,这不是你的错。只能说是他运气不好,才刚巧碰上了。”虽然东青背对着灯烛,不过多尔衮从他微微耸动的肩头上依然能瞧出他是在压抑着抽泣,于是免不了笑了笑,然后拉他的手。示意他坐下来。
东青点点头。在炕沿上坐了下来,正想背过脸去瞧瞧地把涌出来的泪水擦拭干净。却被父亲拉住了。多尔衮伸出手来,温柔地擦拭着他的脸颊,笑道:“瞧你,才说没两句话,竟哭上了,阿玛刚才都说了,这不是你的错,阿玛向你道歉了,好不好?”
“好,”他刚刚答应了,转念又觉得不妥,又赶忙改口,“不,不,儿子怎么敢让阿玛来道歉?自来也没有父亲向儿子道歉的道理,您这样的话,儿子就更加过意不去了。”
“不管你敢不敢地,总之话已经出口,歉已经道过,就收不回去了,你就接受了吧。”多尔衮用无尽欣慰的眼神注视着儿子,心中也泛起一丝暖意他向来膝下凉薄,别人家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他后院那么多妻妾,却没有给他养下一儿半女,这也让他成为了宗室之间地笑料,人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悄悄地看着他。似乎,人只有干尽了恶事才会如此,无子无孙。每次想及此处,他都异常地烦躁,异常地焦急,直到他有了熙贞,直到熙贞给他生下一双儿女,这些烦躁和焦急都紧跟着烟消云散了。从此,他的奋斗就都有了意义,有了希望。几年前多铎都抱孙子了,他的儿女们还没有长大,那时候他格外地期望着,哪一天孩子们能长大,各自成家立业,到时候他也就省心了。
如今,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东青已然成为一个能够上马提刀的飒爽少年了。这一次,已经能在他的病榻前伺候汤药了。所谓养儿防老,指望的还不是有那么一天自己动弹不了了,床前有这么个孝子伺候着吗?这个他曾经寄予过厚望的儿子终于长大了,从此,是不是可以渐渐地将重任交付到他地肩头上呢?
而他这次能够醒来,究竟前因如何,他的心里头很快就清楚了。在他之前人事不知的时候,若东青起了半点贪念,他也就根本没有醒来地机会了。他知道,眼下国家稳定,政治清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展。东青是他的嫡长子,虽然没有明确立为储君,可不论于情于理,都应该由他来继承皇位。他一旦不起,那么以东青这样远远出同龄人的才智和魄力,想要顺利登基也不是什么难事,甚至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这些年来他对东青一直冷淡疏远,加上昨晚那样粗暴而冷酷的态度和举动,东青不怨恨他才怪……诸多因素结合在一起,在这样地大好形势面前,东青却意外地放弃了,他这究竟是善良懦弱,还是没有自信?
多尔衮虽然身体上还没有恢复过来,不过脑子里确实异常清醒地。他在政治场上打滚多年,如何权衡利弊,如何看透人心,都不是什么难事。知子莫若父,虽然他一直以来都对东青的野心有所疑忌,不过东青本人地能力和心智,他都是非常清楚的。这孩子,绝对不是善良懦弱的人,更不会缺乏信心。排除了这些,剩下的最大可能就是,东青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他地命。他虽然没有估量错东青的野心。却估量错了东青为了实现野心而采取的手段。
一个能有大成就大建树的人,必然有着懂得取舍,懂得进退的明智。心胸狭隘,只看眼前利益地人即使能侥幸成功一时,也无法成功一世。只有虚怀若谷,胸有丘壑,开明豁达的人,才能成为伟大的帝王。眼下看来,东青已经具备了这样的潜质。更难得的是,他还有不记前仇的宽容和不能忘怀的亲情。这样的人。多半不会为了权位而做出残害手足的事情来。
想到这里,他心里已经有所打算了。
不过,他却并没有立即说出这个打算。毕竟在公布之前。还要对东青有另外的考验,不必这样着急。更何况天子金口玉言,出口就不能反悔,必须要慎重才好。
眼见着东青总算收住了眼泪,他略略吁了口气,笑道:“以前还以为你是个不会哭地孩子呢,想不到,都快成亲分府。做真正的男人了,竟也如小孩子一般地掉泪。怎么,这些年来受了诸多委屈。现下总要宣泄宣泄?若如此,就索性哭出来算了,阿玛不会笑话你的。”
东青感到很害臊,擦干了眼眶,摇摇头。说道:“不。儿子没有什么委屈,儿子是见阿玛醒来了。一高兴,就忍不住了……这不,要阿玛笑话了。以后,我再也不哭了。”
“你呀,还真像我小时候,倔强得很,不论受到多大地打击,多大的委屈,都装成没事人的模样,就是害怕被人笑话,被人瞧热闹。”说着说着,多尔衮也忍不住有些惆怅,泛黄的记忆也渐渐翻开来,“我那时候也跟你一样,总是在别人玩耍嬉戏的时候,偷偷地躲在没人的地方读书习武。练习布库的时候扭伤了腰,擦伤了手肘,也不敢回去说,更不想被别人瞧见,就只好咬牙硬挺着。像东海那么大的时候,一次因为母妃地事情,我去跪求你玛法。他的当时正在气头上,动作也就没了轻重,一抬手就把我给掼到门槛上去了,磕破了嘴唇。我也不敢哭,更不敢指望着你玛法来扶,就乖乖地自己起来了。现在想来,好像从记事起,我就没有在你玛法面前哭过一次……”
回忆到这里时,他忽然明白了东青的心理。当年太祖皇帝对他并不亲近,难得抱上几回,大小家宴甚至都没有他出席地份;若不是他母妃替他说项,他连那十五个牛录别指望着得到。对此,他未免有些怨恨父亲的厚此薄彼,然而等到父亲过世,他却自内心地伤悲起来。因为在那个时候他才明白,父亲就是一株参天大树,用茂密的树荫来遮掩保护着他们这些孩子。虽然树枝有厚有疏,总有难免遮不到的地方,让他淋到了些冷雨,可真的到了这一天,大树彻底倒下了,他就不得不独自面临狂风暴雨地袭击了。可惜,人就是难免犯贱,拥有一样东西地时候不知道珍惜,非要等到失去之后,才想起来珍惜,才开始怀念。莫非,东青也如当年的他这般,意识到了亲情地宝贵?
东青见多尔衮好久不再说话了,就以为他累了,毕竟刚刚从昏迷中醒来就说了这么多话,肯定是很消耗体力的。正准备问父亲要不要用点膳食的时候,阿娣已经送来了一碗枸杞参汤,说是太医给的食补方子,现在皇上体虚,需要补一补。东青伸手接过,一汤匙一汤匙地,小心翼翼地喂父亲喝下。
“阿玛,您是不是累了?要不然,就不要和儿子说话了,先休息休息,免得身子恢复不起来。”他关切地问道。
“还好,你不用担心,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一点小伤罢了,要不了明天就能起身了,总不能一直这样躺着吧。毕竟,这几天都没有心情处置朝政,已经积压了很多,等精神好点了,还是要去管管的……”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弟弟那边你去过了吗?现在情形如何?”
“阿玛放心吧,儿子在那边呆了大半天,他的痘出得挺齐整的,太医说这是好兆头,再过个两三日,就会开始萎缩蜕却了,最多再十天功夫,就可以彻底痊愈。他还和我挺高兴地聊天,我瞧着他精神头挺好的,肯定不会有事儿。”
多尔衮“哦”了一声,点点头。沉默一阵子,方才犹豫着问道:“你额娘那边,现在怎样了?”
东青将大致情形叙述了一遍,然后开始观察多尔衮的反应。奇怪的是,他听完之后,没有任何欣慰或者担忧的表示,反而是面无表情,带着一种诡异的冷漠。
这就怪了,若是不担忧不紧张,就不会问;若是真的生气了,也不会那样犹豫;可若是真的关心,又怎么会这般神态?东青隐隐有点不妙的感觉,却不便问,只得在心中惴惴。
沉寂了片刻,多尔衮对他说道:“你都忙活一天一夜了,想来也没有睡过什么觉,现在都入更了,你赶快回去歇息吧。”
“可是……”
“可是什么,我这边已经没什么事情了,我觉得也就是虚了点,没什么大碍。你要是实在放心不下,明天再过来瞧瞧就是了。听阿玛的话,现在就回去好好地睡觉。”
东青无法再行推脱,也就点了头,行礼之后退去了。临出门时,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叮嘱道:“那,阿玛您可要静心休养,儿子明早就来。”
“知道了,你去吧。”
阿娣看着东青走了,而多尔衮也只是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床帏,也没有任何动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再去看时,他已经睡了。这时候,她也可以放心了,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她这才想到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合眼过,也就安排了个宫女在门外守夜,她就回自己的住所去睡了。
她并不知道,在这个夜晚虽然安静祥和地渡过了,可当东方开始出现鱼肚白的时候,一个大麻烦却出来了。
多尔衮竟勉强支撑着起了床,在宫女的搀扶下去了仁智殿。掀开帘子,走到炕前,他挥手令宫女退下,然后独自一人在室内,静静地凝视着仍然在昏迷中的皇后。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也不觉得疲惫。然而,在清晨的第一缕曙光从敞开的窗子照耀进来,给她苍白的脸颊上镀上一层温暖的色泽时,他突然感到脑子里隐隐作痛,然后越来越厉害,眼前也阵阵眩晕。等头痛好不容易减轻之后,他竟神智昏乱起来,满是血丝的眼睛里也出现了异常凌厉的戾气,双手竟无法抑制地,猛烈颤抖起来。
隔着帘子,守候在外面的宫女起初听到了一种轻微的声音,还以为听错了,不过很快,一声声极度压抑着,仿佛狼嚎般的声音从室内传出,就像困兽临灭亡前,那绝望而悲愤的吼声。
她顿时吓坏了,小心翼翼地将帘子掀开条缝,朝里面望了望。接下来所看到的一幕,则令她立即大惊失色,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第五十八节 行止荒唐
“皇上,不行呀皇上!”宫女慌了神,也忘记了身份尊卑,只慌乱地上前去阻止因为她清楚地看到,皇帝竟然拿起旁边的枕头来,压在皇后的面孔上,同时,紧紧地捂着。莫非,这是想要将好不容易捡回条性命的皇后闷死?
不论宫女如何努力拉扯,如何努力阻止,可多尔衮就如同被恶魔附体了一般,两眼血红,状态癫狂,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了这么大的力气,大得惊人。宫女吓坏了,在惶急之中也顾不得轻重,连指甲都掐到他手臂上的皮肤里。可他却似乎根本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一般,毫无反应,仍然继续死死地向下压着。
“来人哪,快来人哪!出事啦宫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如此疯魔,难道是中了邪?还是被什么恶魔附体,从而失了心智?眼见着如何阻止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她不得不高声呼喊着,叫殿外的人过来支援,免得酿成大祸。
这时候,一直在昏迷中的皇后渐渐有了反应,那双失血而苍白如纸的手突然颤抖一下,然后缓缓地抬起,虽然并没有意识的支配,却一点点地向皇帝的手靠拢。最后,无力地搭在上面,轻轻地握着,就再没有什么动作了,连出于本能的挣扎都没有。
两人的肌肤接触在一起,多尔衮似乎稍微恢复了点理智,也知道低头去看了。不过。还没有等他有任何清醒,她地手就丧失了最后一丝力气,陡然地滑落下去,不动了。
闻声而来的几个宫女们一进门就吃了一惊,正打算上前将他拉开时,却见他主动地松了手。将枕头拿了下来。众人忙上前查看,只见皇后的脸色已然青了,试探一下,原本已经恢复的呼吸又微弱下去,若有若无起来。于是,她们不约而同地惊恐起来:若皇后真的薨了,那么她们这些宫女大半是要陪葬的。因为她们亲眼目睹了是皇帝亲自下地手,事后杀人灭口,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几个哆哆嗦嗦的宫女纷纷跪地,一个劲儿地叩头。几乎**哭腔来,“皇上,皇上。求您了,不要再这样了,再这样娘娘会没命的……”
多尔衮虽然不像先前那么狂躁了,不过显然还没有恢复理智,眼睛里仍然熊熊燃烧着炽烈而昏乱的火焰。他只是低头看了看皇后的情形,并没有说话,就忽地伸出手来,将皇后拦腰抱起,离了炕沿,踢开挡路的宫女们。就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宫女们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尾随着追了出去,一面追。一面焦急地喊着:“皇上,皇上,您就放下娘娘吧,这样会摔到的呀!”
可是,无论她们如何匆忙地追赶。如何极力地央求。多尔衮都毫不理会。很快,就这样出了仁智殿的大门。门口虽然有不少值夜的侍卫。可是谁又敢阻拦皇帝呢?虽然大家都瞧出皇帝似乎精神上有些不对劲儿,可是谁也不敢明说出来;加上按照规矩没有重大事故或者主子吩咐不能擅离职守,他们尽管心里疑惑,也不敢追去,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从眼前经过,又很快远去了。
有宫女匆匆地赶去武英殿叫醒了阿娣,上气不接下气地将事情地经过大致地讲了一遍,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傍晚的时候皇帝清醒过来还和大阿哥说了很久的话,那时候怎么瞧着都是好端端地,现在又怎么会突然变成这般模样?按理说,皇帝醒来之后想起之前的事情,肯定会怒光火,可是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就实在令人费解了,难道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她知道皇帝是个极其固执的性子,在气头上更是没有人能拦得住他,面对这个局面,她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还是先跟在后头快看看皇上这究竟要带娘娘去哪里再说。毕竟眼下宫门还没有开,皇上肯定不会出宫去的。”她迅地穿好衣服跳下炕,在宫女的领路下,出了门追去。
等阿娣终于赶上人群时,皇帝已经抱着皇后通过焕章殿的夹道,然后出了武英门,已然上了金水桥。金水桥下是一片开阔的广场,正对面的是南熏殿和灯笼库,他自然不可能朝这两个地方去。除此之外,这个方向就再也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了,无论往哪里走,都是出宫地途径。阿娣的猜测果然印证了,因为他很快下了金水桥,朝西华门的方向去了。这大早晨地,皇帝竟然打算带着皇后出宫,况且皇后还在昏迷中,这究竟是要干什么?从哪个方面都解释不同,而一路紧追的众人心里头虽然想着,嘴巴上却不敢说:皇帝这是不是疯魔了?
大家正慌乱无措的时候,就听到空旷的广场上传来了一阵整齐的跑步声,紧接着就看到阿克苏带了一帮子大约三五十人地侍卫们匆忙奔来。到了近前,阿娣打眼一看,他地衣扣都扣错了,显然是闻讯之后披上衣服就朝这边赶了,一路赶一面系扣子,难免也就无法齐整了。
等阿克苏带人追上皇帝时,已经到了西华门下。此时太阳已经从东边冉冉升起了,照耀在门楼上,在黄色的琉璃瓦折射出明媚耀眼地光芒来。守卫在那里的护军们先是诧异地扶着栏杆朝下面望了望,起初还不明白怎么生了骚乱,不过有眼尖的人很快就认出了下面这一大群人追的不是别人,正是平日里高高在上,他们难得一见的皇帝。大惊之下,他们纷纷下了门楼,给皇帝跪地叩头。然后,悄悄地互相对视,都想知道皇帝这一大早地,抱着皇后突然出现在这里究竟是要干什么。出宫城?出了宫城打算去哪里?
“皇上,皇上,等一等奴才阿克苏总算是气喘吁吁地追上前来,在多尔衮面前慌忙跪地磕头,然后问道:“皇上是打算出宫吗?”
多尔衮地脸上忽然出现了很诡异的笑容,然后点点头。“没错。你来的正好,朕竟忘记叫你准备了。这样吧,你赶快去安排好车驾,简单点,别太招摇了,然后护送朕出宫去。”
尽管他此时的神情很奇怪,眼神也不怎么对劲儿,不过说话还是通顺而正常的。可阿克苏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这究竟打算去哪里,又为什么突然要出宫。“可是,可是皇上您想要去哪里,奴才也好有个数啊!”
“去哪里。你现在不用急着问,等会儿出了京城,你就知道了。”说着,多尔衮又摆了摆手,不耐烦地催促道:“还愣着干吗,快去!”
无可奈何之下,阿克苏只好赶去准备了。由于事先没有安排,一时半刻哪里能凑得齐整套的天子出行仪仗?况且看多尔衮地态度,显然没有心情摆架子,弄得声势浩大的。用那些三十六人抗抬的銮舆或者金辂车之类。为难了一阵子之后,他只得临时拉了三百名内廷护军,各自准备好马匹。然后找来了御用马车和简单的仪仗,朝西华门去了。
临走前,他安排了人手,等开了宫门之后就立即赶去找内大臣讷布库,让他去请豫亲王来。毕竟到了这个时候。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够阻拦住皇帝这次极其荒唐而古怪的行动。
车驾到了西华门下。众人也不好再加阻拦,于是就近的人想要搀扶皇帝。可多尔衮并不理会他们。就抱着皇后上了马车,又示意关上门启行。大家都无可奈何,阿娣略一犹豫,然后跪在车前,请求道:“皇上,娘娘还病着,不能没有奴才照料,请皇上准许奴婢随驾侍奉。”
多尔衮也没有什么迟疑之色,立即就点头答应了。阿娣这才敛了裙角跟着上了车,从里面关上车门。随后,车驾就启动了。西华门一共有三个门洞,早已等候在旁边的城门护军们赶忙将沉重巨大的中门打开。偌大的城门足足有四丈高半尺厚,外面还钉了厚厚的铁板,要多人一起用劲才能推开。随着门轴出沉闷地格格声,城门渐渐打开,随后,这支由马队组成的数百人的队伍,就护送着御驾通过长长地门洞,除了紫禁城,头也不回地去了。
再说讷布库这边,他是负责给皇帝翊卫扈从的内大臣之一,今天正好轮值,就遇到了这桩破天荒的麻烦事。在接到阿克苏派人来的报信之后,他也来不及愣在这里吃惊,就只好匆忙地穿好衣裳出了门,朝东华门外的豫王府赶去了。
而王府虽然容易进,可若要进多铎的院子,可就麻烦了。多铎几个年长的儿子都已经成亲分府出去了,剩下的儿子里接近成年的只有当年跟着伯奇福晋过来的,今天已经十六岁地富绶,他倒是一大早起床了,出来迎接讷布库。他虽然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生父了,不过脾气和行止倒是比豪格文雅多了。简略的寒暄之后,讷布库也不敢多加耽搁,就直接把来意说明了。
富绶一听之下,也是大吃一惊,自言自语道:“按理说皇上不会这样啊……”在他地印象中,那位原本的十四叔祖,后来的十四伯,是个极沉稳的人,从来也不会有什么违背常理的意外举动。今天这个情形,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大人没有听错吧,皇上真这般仓促地出城去了?要知道我阿玛也是个脾气不好地人,若是消息失实,你我恐怕都免不了挨骂。”
讷布库也知道这事儿换谁也不敢相信。不过这么大地事情,想来阿克苏也不敢糊弄他,只得急道:“国公爷,您就信奴才一回吧,奴才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编造假话,来欺骗您和王爷呀!再耽搁下去,恐怕皇上已经出了京城,到时候再追就更来不及了!”
富绶有些犹豫,“话虽这样说,可我阿玛已经卧病三天了,一直不肯见人,更不让任何医士进去诊治,也不知道现在究竟能不能起身,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他不知道父亲现在病情如何,若真地挺严重,那么要是真的出城去追,一路骑马颠簸岂不是要加重病势?
“奴才也实在没了法子,皇上就带了那么几个人出去,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而步兵统领衙门必须要有皇上的手谕或者令牌才可以调兵,那令牌除了皇上也只有豫亲王有了,奴才不找豫亲王还能找谁?”
富绶想想也是,也就不再耽搁,径直领着讷布库朝多铎居住的院子去了。到了门口,守卫自然阻拦,不准他们进入。无奈之下,富绶只好跟守卫低声交代了一番,然后让守卫进去禀报给父亲知道。
没想到这次居然很顺利,没多久,守卫就出来了,对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主子叫二位进去说话。”
富绶和讷布库对视一眼,于是一前一后地入内了。
尽管现在正值盛夏,天气闷热,可多铎的寝房仍然紧紧地关闭着门窗,帘子也遮挡得严严实实。一名侍女从里面打开门来,迎他们入内,又赶快关上房门,好像生怕屋子里进了风一样。
室内阴仄仄的,光线很暗。不过进了内室,迎面一张大床,隔着纱帐,他们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翻身坐起,随后,一个明显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刚才那奴才也没有交代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跟我详细说来。”
讷布库马上将他所知道的叙述了一遍,然后也不擅作主张或者建言什么,打算等待多铎的吩咐行事。
多铎沉默了片刻,而后问道:“皇上为什么会带皇后出城,竟谁也不知缘故?昨日皇上已经辍朝一日了,究竟是圣躬欠安,还是因为皇后的病情?还有,皇后究竟生了什么病,就没一点内情传出吗?”
“回王爷的话,奴才也是昨日才轮到值守的,诸多内情也是毫无所知。阿克苏倒是把消息封锁得紧,传不出半点风声来。眼下,他也随行护驾去了,大概是时间紧迫,所以派来的人也没有给交代清楚。奴才也只好先来请示王爷,眼下该如何是好,要不要立即追赶圣驾?”
过了一阵子,他听到帐内传来两声咳嗽,然后是略有不满的声音,“呵,几天不去竟出了这等蹊跷事情,就不能让我安生些。只怕,也没有谁能把皇上追回来了……”
说话间,帐子一掀,多铎已经挪到床沿,准备下床了。旁边没有奴才伺候,于是距离最近的富绶连忙俯身找到靴子,准备伺候父亲穿上。不曾想,却听到了讷布库出一声明显的抽气声。富绶转头一看,只见他的视线正朝着父亲的方向,而神情则陡然惊诧起来,眼神里满是恐慌。
第五十九节 冷雨寒心
富绶非常诧异,因为从讷布库的反应上看来,他似乎见到了什么很恐怖的情形。惊讶之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即顺着讷布库的视线望了过去,也忍不住地“啊!”了一声,愣在当场。
多铎知道他们这是因为什么才害怕,于是伸手摸了摸脸上痒的地方,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有这么吓人吗?这几天谁也不敢拿镜子来给我照,也不知道现在成什么模样了,还能不能出去见人。”
两人一起瞠目结舌了,从多铎的脸上看来,他肯定是生了天花,否则一般的毛病怎么会生出这样淡红色的丘疹?不但脸上有,脖子上,手上等露出的地方也有,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令人心惊胆战的了。也才几日不见,原本丰神隽朗,英姿卓然的多铎竟然变成这副模样,一时间实在叫人难以接受。
“王爷,您这是……这么厉害的病,怎么不让大夫医治?若拖延下去恐怕,恐怕就……”讷布库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连说话也不能连贯了。他心里头清楚得很,这天花满人若是得了,十个要死七个;而成年人要是得了,就是地地道道的九死一生了。而且这种病的展很快,若是出痘的时候显露了死症,那么最多半个月,人就完了。这样看来,豫亲王的情况可真是不妙呢,万一,有个万一的话……他不敢望下面想了。
富绶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在震惊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强烈的恐慌和悲伤。虽然多铎并非他的亲生父亲,可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多铎待他还算不错,虽然没有宠溺过他。却也将他和其他的儿子们一视同仁,从来没让他受过什么委屈。眼下,他数日来的担忧突然成为现实,这当然让他无法把持镇定。“阿玛,您都成这般情形了还要瞒着我们,不让我们知道,究竟,究竟打算瞒到什么时候?这要是让额娘们知道了,可怎生得了?……”好不容易说到这里,他地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多铎倒是没事人一样,自顾弯腰穿了靴子,然后站起。他皱了眉头,盯着富绶,略有些不耐烦的语气,说道:“瞧你,还像个男子汉吗?咱们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们不管是聪明的还是不聪明的,可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只有流血流汗没有流泪的。你可好,我还没死呢。你就哭上了,真不知道继承了谁的脾气。和我,还有你那个生身阿玛一点也不沾边。他要是阴曹地府里头知道了,肯定后悔怎么把你给生出来了!”
富绶被他这样训斥,也只好勉强把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拭干。然后跪在地上,抱住了多铎的双,仰头央求道:“阿玛,您现在都这样了,还管那么多麻烦事情干吗?为什么不找医士来诊治?若好好调养,静心休息,多半能好转过来地。可您要是出去奔波受风的话,只怕,只怕会更加危险呀!”
多铎自己倒是满不在乎,不以为意的态度。“怕什么怕,该来的总归要来,躲也躲不过去。不如看开点。眼下这揽子麻烦事儿,要是我都不管的话,还有谁能管?再说了,人总是要死的,要到天神那边去的。早点晚点的事情而已。看开点就没什么了。”
尽管他说得很轻松,可他看到富绶那张酷似豪格的脸时。思绪也禁不住飘忽起来,少年时候和豪格一起纵马射猎,一起比试刀法,甚至是一起合谋抢夺有夫之妇的旧事,就如层层潮水一般,不断地涌上心头,恍如昨日刚刚生。现在扳指算来,他们这一辈地兄弟们,一共十六个,如今只剩下他们同母的三个了,其他的病死的病死,被杀的被杀,自尽地自尽,都66续续地在这个世上销声匿迹,都做了灰土,有些面孔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模糊起来,几乎记不清模样了。就连侄子辈的人,也死了一半。他们这个家族的人,就像中了诅咒一样,大多数短命,能够活过四十岁的,实在是屈指可数。这莫非是他们杀戮太重,在夺得天下的同时,也必须付出的相应代价吗?今年,他也快到四十岁了,看来,不惑之年的这个门槛,他很可能过不去了。
其实,他并不是口是心非的人,因为他并不怕死。这辈子,什么样的传奇都经历过了;位高权重,醇酒美女,荣华富贵也都享用过了;鹰扬天下,名震海内,他也做到了;塞北江南,中原大漠,都是他意气方遒,纵横驰骋地过的地方。现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能够比那些早逝地兄弟侄子们多活几年,的确也该庆幸了。这几天来他故意躲起来,不肯见人,就是打算安安静静地过完最后一段时间,然后悄无声息地到那边去,就结束了。可现在,他突然又有了一个很强烈的念头,那就是再见她一次,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也不知道哥哥要带她去哪里,也不知道他们再次返京要什么时候,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她,才是他心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遗憾。
想到这里,他也顾不得再和富绶多说些什么,就弯腰下来,伸手掰开了他抱着自己双腿地手,“好了,别再耽搁了,再磨蹭下去可就追不上了。”
富绶已然带了哭腔,转身过来,重重地叩着头,“阿玛,您随便派谁去不行,何必非要亲自去呢?您这病不能见风呀!您总也要为自个儿地身子想想啊……”
讷布库也后悔为什么要不偏不倚地,在这个时候来这个地方,还造成这样的后果。无奈之下,他也只好一并劝说,叫多铎不要出门,改派别人去好了。可多铎显然去意已决,对他不理不睬地,一甩手,出了门。同时。在外厅高声吩咐道:“替本王更衣,再叫人准备好出行车马!”
明明早上时候还是阳光明媚地天气,可刚到晌午,天色就迅地阴暗下来,天空上被厚厚的乌云笼盖了,周围也刮起阵阵略带潮气的凉风,显然一场夏天常见的暴雨就要来临了。衙门里的敞开着地窗子被风吹得来回晃荡着,下人们急忙跑出去将窗子一扇扇地关闭起来,以免待会的暴雨会打湿室内的公文纸张。
何洛会在门廊下已经焦急地踱了好几个来回了。他身为步兵统领,提督京城九门防务卫戍。可是皇帝在小半个时辰前突然出城,他也不敢拦截,只好眼巴巴地望着车驾去了。刚刚回头,这边就听说讷布库已经去找豫亲王了,他估计着豫亲王应该不会坐视不理的。豫亲王手里有调兵令牌,这才是他唯一能够调兵去追赶,并且护卫皇帝一行的途径。在等待的时间里,他已经迅地调集好一千人的正黄旗巴牙喇兵,集结在衙门外的街道上,整装待。就等多铎的到来了。
几粒豆大的雨滴滴落在他地脚下,他抬头看了看,只见周围的石板地面上已经星星点点地散布着水痕了,这雨说来就来,丝毫不会看人的忙闲。
这时候。衙门外的街道远远地传来了大量的马蹄声响,很快就距离这里越来越近了。自己这边的人立即齐刷刷地让开了一条通道,何洛会知道这必然是多铎来了,就连忙出了大门,下了台阶迎接。
奇怪的是,多铎既没有骑马也没有乘轿,而是坐了马车,即使到了门前停住,也没有下车的意思。何洛会正诧异间,只见一名侍卫在车门外听了吩咐之后。就朝自己走来,打了个千儿,“都统大人。王爷令你上前说话。”
“哦。”何洛会略一颔,然后快步来到马车前,行礼请安,而后问道,“奴才就在外边。王爷有何吩咐?”
车门也只敞开了一条缝隙。他也不敢抬头望里面看,就听多铎问道:“人手都准备好了?有三个牛录?”
“回王爷的话。早已准备就绪,正好三个牛录人马,奴才只等王爷命令,即可出城追赶护驾。”
“哦,这就好。不过你不必去了,毕竟护卫京城也是重要职责,你也不能轻易离开,皇上眼下不在京,就更是如此。你要在这里小心戍卫,不可懈怠,至于护驾的事情,由本王负责就可以了。”说罢,将调兵金牌取出,递了过来。
何洛会起身接过,低头扫了一眼,做了个形式上地确认,再行一个军礼接令,这才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送交回去。
“皇上从哪个门出去的?”多铎收回令牌,问道。
“回王爷的话,从西华门出,却兜了个***,走朝阳门出城了,是一路朝东边去的。”
车内略一沉吟,然后问:“东边去的?皇上没有说去哪里吗?”
“没有,皇上没有交代。”多余地话何洛会也没有说,因为向东边走的话,只能是遵化、永平和天津。皇帝不可能故意兜个***,然后再望北边去塞外,或者南下去涿州保定之类的地方。
多铎也不再多问,就摆摆手示意他退下,然后关起了车门。
队伍出了外城,雨越下越大了,多铎推开窗子看了看外面,就下令停车,然后出来换了坐骑,淋着大雨,带领着大队骑兵顺着官道朝东北追去。一路上,快马加鞭,而大雨也模糊了众人的视线,所以并没有人注意他脸上的异常。
冰冷的雨水很快就将他淋得内外湿透,让原本就低烧体虚的他感到越难以支撑,不停地打着冷战,似乎从身体到心里全部都掉入冰窖,被彻底冻僵了一般。在剧烈颠簸的马背上,他好几次都差点坚持不住摔下来。不过越是如此,就越令他了狠劲,硬起心肠来,咬牙继续策马驰骋,希望能够尽快追赶上哥哥。能够将他们追回来当然最好,就算追不回来,好歹也能见到熙贞一面。能够如此,他辛苦这一趟也就值得了。
一口气追出大约七八十里路程,已经出了京师范围,进入了通州境内。终于在八里桥附近,他们这群人马追赶上了多尔衮一行。有快马追赶到前面去通报,很快,伴随御驾的大队人马接到传令,6续地停止了行进。
多铎心中喜悦,立即拍马上前。这乌云似乎跟定了他们,伴随着他们一路东移,大雨一点也没有停歇的意思。他策马到了多尔衮所乘坐地庞大御乘前,翻身下马,在泥泞不堪的地上跪下行礼,然后高声道:“臣护驾来迟,望皇上治罪!”
这一路上,多尔衮一直抱着昏迷的妻子,抚摸着她地鬓,脸颊。偶尔,他就会莫名其妙地,面带诡谲地干笑那么几声,然后继续呆。同在车内的阿娣看在眼里,就越担心,起初以为皇帝是一时气昏头了,可这都两三个时辰过去了,也不见他的精神状态有所好转,禁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脑部受了重创之后,神智一时间出了问题呢?可是先前他和东青说话的时候还是好端端的,这一会儿,却变成了这般模样,实在令人惴惴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突然有人追上来禀报,说是豫亲王带兵前来护驾,她心中一喜,连忙问多尔衮要不要召见豫亲王。多尔衮连头也没抬,懒洋洋地说道:“叫他来见朕吧。”接着,又自言自语道:“哼哼,装不下去了吧,我就猜你是装病吓唬我地,小时候你就爱这样,都一把年纪了也改不了……”
多铎在外面跪下之后,多尔衮听到他地声音,就顺手推开车窗,探头笑道:“老十五,你这不是好好的吗?大雨天地还一路追了过来,瞧你生龙活虎的,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模样。看来等我回宫之后,你得去户部缴罚银了。装病辍朝,这罪过也不小呢。”
多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知道哥哥的脾气很拗,决定了的事情定然不会改变,所以他并没有劝多尔衮回京,而是强忍着身上的寒冷和阵阵的头晕,勉强支撑着说道:“臣弟知道犯了过错,也怕皇上惩处,故而赶来护驾,以求将功补过。皇上这次仓促出京,随行侍卫太少,难以保证安全,望皇上准许臣弟带来的兵一路护驾。”说话间,他怕多尔衮隔着雨幕仍然注意到他脸上的异常,就一直低着头,用凉帽的帽檐遮挡着。这样一来,居高临下的多尔衮就看不到了。
“哦,你有这份好心,我当然不能拒绝了,这样吧,他们就跟着我,你就赶快回去吧。雨太大,别淋生病了。”说完之后,多尔衮回过头来,继续望着怀抱里的熙贞。
多铎心生诧异,按理说多尔衮应该召他上车来,正好避雨,这样他就可以趁机看看她了,然而奇怪的是,多尔衮竟然这么快就下了逐客令,态度有点反常。“皇上,臣弟听说娘娘凤体欠安,却被皇上**了城,不知皇上究竟有何打算?皇上有没有令太医随行,以便及时诊治?”
多尔衮虽然并没有望向车外,可眼角的余光依然感觉到了多铎的视线注意的是哪里。不知道怎么的,他突然怒了,没好气地说道:“原来你关心我是假的,关心皇后才是真的。皇后是朕的女人,自有朕来保护,用不着你来操心。没别的事情,你就回去吧!”说罢,重重地关闭了车窗,然后高声吩咐道,“起驾!”
第六十节 无限相思
多铎闻言之后,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车窗。然而为时已晚,多尔衮的动作比他快多了,这时候已经将车窗紧紧地关闭起来,而马车也跟着启动了。
他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地追赶了几步,想要叫喊,却不知怎么的,话音却憋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不知不觉地,脚步停住了,就眼睁睁地目送车驾远去了。
瓢泼大雨依旧下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雨幕中,他木然地伫立着,眼前一片模糊,忽然觉得,这一幕似乎有点熟悉。哦,想起来了,八年前,在扬州城外的那个小镇子上,他去寻找熙贞却未果,独自一人离开的时候,也是这般落寞,这般怅然。那一次,他没有见到熙贞;这一次,依旧没有。那个一贯疼爱他,对他极好的哥哥,这一次却亲手扼断了他最后一次见他的希望。他知道,哥哥对他一贯很慷慨,却唯独在这个地方,极为吝啬。他早已不再对她有什么奢望了,也不敢再做出任何对不起哥哥的地方,剩下的,也只有这样一个卑微的愿望,眼下,也终于破灭了。
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之前完全是一口气支撑着他赶到这里来。现在他的希望已烟消云散,似乎连愤懑,悲伤的力气也没有了,脑子里剩下的只有一片空白,如同白茫茫,干干净净的一片大地。而眼前,也渐渐漆黑起来,就像白昼之时突然遭到夜的偷袭。在意识消失之前,他似乎听到了周围焦急的呼唤声,“王爷,王爷您怎么了?”还有几个人影晃动着朝他跑来,好像很惊慌的模样……
晌午时他匆忙出府之后,府邸里就乱成一团。因为富绶已经将他的病情告诉了几个福晋,几个女人能有什么见识?要她们保持镇定就更难了。立即。平日里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女人们也完全忘记了往日的嫉妒和仇视,抱头哭作一团,完全乱了方寸,期期艾艾得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伯奇福晋见过大世面,最先镇定下来。按理说。她应该是最有忧患意识的,因为她初嫁林丹汗,林丹早死;次嫁豪格,豪格早死;最后嫁了多铎,可多铎眼下竟出了天花。估计着难以保全了。她也不过三十六七岁,就当了两次寡妇,要是多铎再出了事情,她地后半辈子肯定就彻底守寡,再也找不到人家了。
“各位姐姐,妹妹,我看大家先别忙着哭。虽说这出喜甚是凶险,可也不完全就是绝症。王爷也是有福之人,多半能逃过这一劫难的。等王爷回来看到咱们这般作态,不烦心才怪,肯定于病情不利。所以。依我看来,咱们分工一下,该给王爷找大夫地找大夫,该去佛堂求菩萨保佑的就去求,该给府内布置的就去布置。至于王爷究竟有没有去追。具体去了哪里。待会儿是否回来,我看不如立即派人去通知信显贝勒(多尼爵号)。让他拿个主意。否则咱们一群妇道人家,身边一堆不懂事的孩子,不添乱就已经难得了,更别说出来做主,安稳局面了。”
其他几个福晋想想也是,也就一面用手帕抹泪,一面抽泣着点头答应了。很快,府里被伯奇福晋安排得井井有条,大家各自忙活各自的分工去了,混乱的场面也很快安定下来。
多尼得知此事之后,立即从衙门里出来,直接召集自己地手下护卫们,迅集结之后就出了。问明父亲的去向之后,就抄近路赶到朝阳门,出城之后冒着大雨一路向东追去。
王府里的人个个伸长脖子,望眼欲穿,终于看到多尼把他们的王爷给送回来了。不过是好端端地出去的,被人抬着回来地。只见多铎全身的衣衫都湿透了黏着在身上,双眼紧闭,气若游丝。几个女人此时哪里还沉得住气?一个个哭天抹泪地扑上去,呼唤着,摇晃着。可无论如何,他都没有任何苏醒过来的迹象。见状,女人们哭得更加厉害了多尼忽然怒了,铁青着脸,高声道:“各位额娘不要再在这里闹了,我阿玛现在病得厉害,怎么禁得起你们这样摇晃?况且,这不是寻常疾病,而是出喜,很容易过人的,你们就不怕?要不怕的话,尽管上。说句不吉利的话,到时候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就当作殉葬去了。”
他这样疾言厉色的提醒之后,果然吓到了几个女人,她们马上反应过来,迅地避开了,她们也想起来这病会传染,也不想送命。不过,倒是有两个满洲侧福晋不但不怕,反而拉着多铎的手哭得更厉害了,摆明了不怕死,哪怕殉葬也心甘情愿。那几个躲开了地女人眼瞧着她们俩,免不了面露惭愧之色,低了头,各自抽泣着。
这情况都悉数落入多尼的眼帘,想到父亲平时虽然风流花心了些,不过待这些女人还是不错的,没有厚此薄彼,亏待了谁。如今遇到了大难,真正真心真意肯陪在身边的只有两个地位不高,平时不怎么得宠地。这女人啊,真正不爱权势,实实在在只为自家男人的,能有几个?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冷笑一声。
伯奇福晋忙给周围的侍女们使了使眼色。侍女们会意,纷纷上前,将那两个侧福晋拉开了,想方设法地劝慰着,好让她们暂时将情绪稳定下来。伯奇也将她们各自安慰一番,然后吩咐侍女将她们送回各自房中,小心看护,免得出了事故。
看看人散去了一些,没有先前那样噪杂慌乱了,她这才担当起女主人的角色,镇定自如地指挥着众人的各自分工,很快就把眼下麻烦地局面暂时控制住了,她也成了众人地主心骨,人人都听她的指挥。她是个精明能干,懂得进退地女人。去年春天的时候多尼的生母,原本地博尔济吉特大福晋过世了,她虽然没有扶正,可多铎已经令她主管府内杂七杂八的各种内务。已经俨然是个女主人地角色。至于这个大福晋的位置为什么空置了一年多,多铎既没有再娶填房也没有将谁扶正的意思。其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将昏迷的多铎送进卧房之后,几个府里的大夫也随即赶来诊治了。多尼和伯奇福晋都知道天花这病根本就没有什么根治的办法,再高明地医生也只能勉强缓解病情,却没有一个敢说可以妙手回春的。唯一的希望,就是看出痘之时的状况如何,是生是死那个时候就可以决定了。看多铎眼下的情形。似乎等彻底出痘还要再两三天地功夫。
两人坐在外厅里,都是愁眉不展,一时间也相顾无言。许久,伯奇福晋抬头看了看多尼,犹豫着问道:“贝勒爷。你是在哪里追上王爷的,王爷当时就这样了吗?他旁边的人都怎么说的?”
“我赶到的时候就已经人事不知了。我吓得不轻,急忙问是怎么回事。阿玛身边的人说是出朝阳门后就一路快马加鞭地追赶,阿玛也顾不得和他们多说话,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后来在八里桥好不容易追到皇上的御驾,就跪在车前说了一阵子话,皇上也说话了,不过当时雨太大很嘈杂。他们距离稍微远了点没有听清。等圣驾启行之后,阿玛冒着大雨像木头似地原地站了一会儿,接着就昏过去了……”说到这里时,他说不下去了。一脸愁容,眉头紧锁。
伯奇忍不住叹息一声,眼眶湿润起来。她见多识广,加上人已中年,自然不会像一般女人那样哭哭啼啼地没有个主意。然而她毕竟也和多铎做了八年多夫妻。多铎待她一直不错。且不说感情,起码亲情和恩情是很深厚的。这会儿周围没有闲杂人等。她也免不了黯然神伤,叹道:“唉,前几天王爷突然闭门不见人,我就怀疑是不是病了,却万万没想到竟是,竟是出喜!这府里根本没有一个染上这毛病的,想来多半是他先前将二阿哥从南苑送回来,又连夜看守的时候给过上地。二阿哥还在襁褓里就送到我身边来养,是吃着我的奶水长大的,王爷也把他看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如此紧张担忧也是正常的。可王爷也不管自个儿地安危,不知道防范着点,现在,这不是麻烦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禁疑惑了,“奇怪,就算皇上突然出京也不打招呼,王爷也用不着冒着大雨亲自去追呀?何况还病得这么厉害,就不能派个人去吗?还有了,皇上待王爷一直很好,很顾念兄弟情分,今天怎么会……我听你说着,怎么总感觉皇上好像对王爷生分了,似乎是说了什么不中听地话,才让王爷突然这样了……”接下来的话,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同时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有个侍女站在门口,看到她地眼神,立即会意,低了头慢慢地退了出去。
多尼的脸色渐渐阴冷起来,眯缝着眼睛冷笑起来,“呵,我差不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多半是阿玛在一个地方又得罪到皇上了。要么,就是他这次表面上是追皇上回来,实际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说,若皇上觉察了,能不来气吗?”
“嗯?”伯奇楞了一下,正想问是什么地方得罪了皇帝,不过脑子里却像突然闪过一道雷电般地,瞬间就雪亮一片。联想到丈夫偶尔提到皇后的时候眼睛里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还有某天半夜里他说梦话,好像在含含糊糊地呢喃着一个“阿珍”的名字,她还以为是又惦记了什么新的女人,大概是有夫之妇无法搞到手,才这般耿耿于怀。现在想来,莫非不是“阿珍”,而是“阿贞”?若真是如此,也实在太令人难以接受了;还有,他为什么乎寻常地疼爱东海,看着孩子的眼神就像亲生父亲一般,她还曾经诧异过。现在想来,多半是因为这孩子母亲的缘故。
许久,她才无可奈何地感慨道:“以前总以为王爷是个风流多情的种子,不会为女人的事情烦恼。现在看来,却是错了,他竟是个痴情之人……唉,眼下看来,多半要为女人所误了。喜欢谁不好,可偏偏却……这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倒也符合他的一贯性子!”
多尼心中更加怨怼了。他少年时就现了父亲和皇后的私情,后来到了南京,更是见识到了皇后对父亲的暧昧纠缠,一直耿耿于怀,每次看到皇后都感到很不舒服,总觉得她表面上国母风范,暗地里男盗女娼。更让他怀疑的,是父亲对于东海的态度,实在有些异常。计算一下日期,也可以勉强和皇后出宫到江南的时间吻合。莫非,东海并非皇帝所亲生,而是……父亲若不是对东海那么好,又怎会被过上天花?想到这个,他就更加痛恨皇后了。只不过他现在已经成年,有了城府,并非当年那个冲动易怒的愣头青了。所以如何能够让迷惑和连累父亲的女人付出相应的代价,他只是在心中暗暗盘算,却没有表露出任何相应的态度来。
“好了,也不要妄自揣测了,也许事情并非那样,咱们倒是误会了呢,还是治病要紧。里面应该差不多了,咱们这就过去看看吧。”他淡淡地说道。醒了,见到一大帮人欣喜地围着自己,忙活着问长问短的,不由得心情烦躁,喝过药之后,就挥手令他们全部退去了,还严令屋子里不准留人。众人虽然放心不下,却不敢违逆他的命令,没一会儿,屋子里就空了下来。
下午的时候雨过天晴,晚上的时候也就恢复了明月高悬的景色。这一次,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的,都怕他再受风,病情恶化。他在淋雨之后了高烧,浑身酸痛得厉害,却仍然努力支撑着身体下了地走到窗子前,将窗纸弄了个小洞,然后怔怔地透过洞口看着夜幕中的月亮。许久,他感到实在乏力了,这才返回床前,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旁边的烛台上有盏巨大的蜡烛,微微摇曳着,出充满暖意的光芒来。可这烛泪殷红,凄艳如泪,总会让他难免想到一些旧日往事,勾起他的无限相思。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仿佛,她那缥缈的影像就浮现在这烛光里,一颦一笑,欢欣忧愁,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的心神都飘忽起来,情不自禁地伸手出来,试图碰一碰,抚摸上她那姣美的面庞,可摸到的,却终究是一片虚无。
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想到这里,他也禁不住好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期期艾艾,顾影自怜地学作女儿姿态?不是一般的矫情。摇摇头自嘲一句之后,他就伸手捏灭了烛芯。
正继续呆时,忽然,床下有了的轻微响动。戎马多年的他立即警觉起来,手扶床栏站起,伸手去摸他习惯放在枕头内侧的佩刀。同时,占据了一个最佳的,可攻可守的位置,然后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问道:“谁在下面,出来吧。”
第六十一节 萤火流光
里面的声音立即没有了,沉寂了片刻,终于,一个小小的身躯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声音怯怯的,“阿玛,您别生气,是我。”
室内一片昏暗,根本看不清对方是谁,不过这个清脆的童音多铎还是很熟悉的,他这才松了口气,收起刀来,问道:“慧丫头,你怎么会在床底头?是不是要和阿玛捉迷藏呀?都十岁了,还想玩这样小孩子的游戏,”说到这里也忍不住一笑,“大半夜的突然有了响动,不知道的还以为藏了刺客在底下。”
固尔玛慧有些脸红了,先给父亲行了个家礼,然后眼巴巴地瞧着他,“对不起,女儿在床底下呆久了,实在太累,就想换个姿势,没想到惊动了阿玛,都是女儿的不对。”
多铎诧异道:“怪了,先前我醒来的时候只见到一屋子人,却没见到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颇为不自然地扯了扯袖口,低头道:“女儿是混在众人里头进来的,趁着您刚刚醒来时候的混乱,就悄悄地钻到这床底下,想等着半夜了人都散了,好出来单独和阿玛呆一会儿。阿玛这次病得厉害,肯定心里头也不舒坦,女儿就想着陪阿玛说说话,免得阿玛一个人寂寞。”
听了小慧这番话,原本心里头已经凉冰冰的多铎,渐渐地感到了一丝难得的温暖。他之所以很烦闷。不想见人,是因为他不想看到那一张张哀哀戚戚,好像他马上就要咽气了一样地脸。他知道这些表面上为了悲伤的人,心里头又有几个是真正如此的?她们确实很伤心,伤心的是他一旦倒下,她们的命运将会如何。就像缠绕在大树上的藤蔓一样,担忧的不是大树的生命,而是担忧大树倒下之后,它们该如何继续生存。在这种时候,也只有毫无心机的孩子。才会真的为他伤心。小慧就是这样一个孩子,纯净清澈,如同清晨绿叶上地一滴露珠,不沾半点尘埃。
念及此处。多铎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一下她那柔软的丝和光滑的脸颊。可到了一半,就停在半空中。因为他突然想起来,现在他是一个可怕的病人,很容易将天花传染给别人地。他不想害人,更不想任何人被他所牵累。
小慧正仰起小脸来,睁大明亮的眼睛期待着,痴痴地等待着父亲那虽粗糙却温暖的大手抚摸在她脸上。她从小就没有父母,是个孤女,周围没有哪个肯疼爱她,呵护她。唯一不嫌弃她身份的,对她好的就只有这位养父了。虽然每个月最多也就见到他两三回。可他只要有了空闲,就会到后院来陪着她和几个小伙伴们玩耍,还要向周围人打听,这些孩子有没有欺负过她。有次岱岳弄坏了她画地画。还用剪刀剪坏了她的新衣裳,为了这个,他就把岱岳像抓小鸡一样地抓过来,剥了裤子在小**上狠狠地打了几巴掌,吓得岱岳以后再也不敢欺负她了。
因此。她对多铎充满了依赖和敬仰。把他当作了一座大山,而她就是山涧的一缕清泉。清泉终究会汇集成河。但没有了大山,它也就不复存在了。又如那离离原上的萋萋芳草,无论欣欣向荣还是枯萎死亡,都难以割舍对土壤的热爱。来于此处,归亦于此。
年初时候在南苑,她被软禁的那个夜晚,似乎是她生命中最值得纪念的,一个极特别的夜晚。因为那天晚上,多铎让她坐在膝头,拿着镜子,和她共同看着镜面上折射地烛光时,她的心突然有了一种很特殊,很奇异,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最近,她在诗集上看到了一唐诗,也会莫名其妙地和那个夜晚联系到一起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她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愫;她只知道,若是一段时间不见他,心里就长满了相思地春草,在如丝春雨中悄无声息地生长着,令她躁动不安,令她难以平静。若,她可以再像那晚上一样,毫无顾虑地蜷缩在他那宽阔的怀抱里,毫不掩饰地在他那坚实的臂弯里哭泣;就那样一直地看着他,直到实在看累了,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带着甜美的笑容睡去,该有多好?
情窦初开的少女,还迷惘稚嫩如一朵含苞欲放地豆蔻花,只能在江南初春地微风中成长,根本经不起任何凄风冷雨的摧残,正如她那错误地寄望,必然难以开出正常的花朵。这个道理,涉世未深的她不可能明白。
小慧满怀期望地等待着,却迟迟感觉不到多铎的手落在她的脸上,不禁诧异了,“阿玛,您为什么不……您是不是生女儿的气,不高兴了?”
多铎收回手去,无声地叹息着。而后,不得不出言提醒道:“不是,阿玛见你能有这般心思,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生气呢?只不过,现在你不能碰阿玛,阿玛也不能碰你。大人们也跟你说了吧?这毛病,是要过人的,你不怕,阿玛还怕呢。”说着,无奈地摆了摆手,“好啦,阿玛知道你的关心,已经很欢喜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吧,这屋子里不干净,别生病了。”
他也很想在这样寂寞的长夜,身边能有一个可以陪他说话,或者听他说话的人。可惜,他不能害了人家,所以他不得不这样硬下心肠,对她下了逐客令。
小慧听到这个提醒,这才想起了眼下的境况,心里头猛地一痛,鼻子立即酸了。她不管不顾地,直接扑到了他的怀里,紧紧地扯着他的衣襟,哽咽出声:“不,阿玛。女儿不回去,女儿要陪在阿玛身边。女儿怕被您哄走了,以后再见您就难了……”
多铎吃了一惊,第一个反应就是想把她推离自己身边,可是小慧紧紧地抓着他地衣衫,就像孱弱的幼崽,必须紧紧地依偎住母兽才能生存一样,让他狠不下心去,更不忍硬来。无奈之下,他只好柔声细气地劝慰道:“好。阿玛不赶你走,你就在这里待着吧,想待到天亮都行。不过,你得离阿玛远一点。这样阿玛才能安心地和你说话,好不好?”
“好,好,阿玛您说话算数,不撵女儿走。女儿就听您的话。”小慧仰起满是泪痕的脸,抽噎着说道。
“当然算数,绝对不骗你。”
得到了多铎的保证,她这才恋恋不舍地松了手,后退了几步,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多铎站了这一阵,免不了劳乏,于是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同时。指了指前面的凳子,说道:“你别站着了,坐这上头吧。”
小慧擦干了眼泪,谢过之后。在规规矩矩地在凳子上斜着身子坐了下来。接着,像大人一样地安慰着父亲,“阿玛,您要是累了,就睡吧。女儿在这边儿上等着。您要喝水就给您倒水;您要起床就扶您起床。不管怎么样,您可得早点好起来才行。女儿看着您受苦。心里头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说到这里,又忍不住一阵心酸。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对了,我的慧丫头已经满十岁了,再过两年,就可以嫁人了,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当年我第一次抱你的时候,你还不到两尺长呢!如今,你们都渐渐长大了,阿玛也快老了,免不了要操心你们的终身大事。阿玛琢磨着,要不要现在就先替你找个好婆家,订了亲,过两年就嫁出去?这样一来,多少也算了件心事。”
小慧一愣,忽然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一种不详,她立即紧张起来:“不,阿玛您不用急着这样,也千万别那么想,您地身子肯定会好起来的,过几年再说也不迟呢。”
“咳,你这傻孩子,胡思乱想什么,就为了这一大家子人,阿玛也要努力地,好好地活着,不会说倒下就倒下的。只不过,你也不小了,你看,二格格七年前就嫁到朝鲜,现在儿子都三岁了;三格格在蒙古,前两年就做额娘了;四格格去年嫁给了明珠,现在也身怀六甲,快要临盆了。按照岁数排下来,你就算五格格了,接下来要嫁人的就是你了。现在选定个未来婆家,也不算着急地。再说了,又不是叫你现在就出嫁,你怕什么呢?”接着,他沉吟着,一个个人选在脑子里面过虑着,“这个未来的夫婿,不但年纪不能相差太多,还要性子好肯疼女人……不过性子方面现在谁也说不准,就退而求其次吧。要家境好,有学识有才干,将来前途好的。这朝廷里的满洲大臣们的子弟们,让阿玛想想哪个合适……”
她见多铎这不是开玩笑,说说就算地,还真认真起来了,不免急了,连忙推搪着,“阿玛,女儿现在不要夫婿,女儿还不想嫁人呢,女儿想一直留在阿玛身边,只要阿玛每个月能来探望女儿几次,说说话,就心满意足了。”
“呵呵,这是什么话?你说说,为什么不想嫁人?”多铎饶有兴致地问道。和小慧聊天,虽然有些累,不得不拉过靠垫依靠着半躺下来。不过他的精神倒是好了,身上的病痛也就没有那么厉害了。
她踌躇着,犹豫着,总算找到一个没有新意的理由,“是这样的,女儿怕,女儿怕对方脾气不好,将来进了门要受欺负。毕竟一个人性子好坏,表面上也不完全能瞧出来。只有阿玛最好,女儿留在阿玛身边,就可以一直不受欺负。”
“原来是这样。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你又不是贫贱人家的女儿,你是从堂堂王府里面出去的,谁敢欺负你?”不过说着说着,他忽然不继续了,因为他想到,这世道就是人走茶凉,他在地时候,别人当然不敢怠慢他的女儿;他要是不在了,指不定会怎么着呢。嫁到朝鲜蒙古去的女儿们还好些,毕竟有大清的国威震慑着。可若嫁给满洲大臣地子弟,难保人家往后不给脸色看。不行,他不能这样消极地等死,不为自己也要为别人考虑。可问题是,他真能撑得过去吗?这个还真是天数哪。
小慧见多铎沉默,不知道他又在琢磨什么了,隐隐感觉他好像又心情不好了。于是,悄悄地转过身,把她早已准备好的小礼物从袖子里拿了出来。这是一个小小的纱囊,里面闪烁着绿莹莹的光芒,虽然不算明亮,可诸多微弱的光芒聚集在一起,也足够映亮近处了。她轻轻地拉开了袋子地端口,立即,里面有一个绿莹莹地小光点轻盈地飞了出来,起初似乎有点犹豫,飞得不快,不过试探着挣脱束缚之后,就快乐畅快地在半空中飞舞起来。
很快,袋子里其他的小光点也跟着飞出来,闪动着小小地翅膀,晃悠着闪闪光的小肚皮,在屋子里慢悠悠地飞舞着,游荡着,盘旋着。
那微弱却流动着闪耀着的亮光,正是这种小虫子出的生命之光,划破了室内的黑暗,有如夜空中的流星,虽无流星的凄美,却有流星所没有的从容。就像点燃了的希望之火,虽然微弱,却能给人以精神上的力量。
正在惆怅中的多铎,渐渐感觉到了周围的光亮,他抬眼看看,一怔,“这不是,这不是萤火虫吗?”
“是啊,女儿今天傍晚刚刚在池边的草丛里面捉到的,好让阿玛瞧着开心的,您看,这些小虫子的肚皮一闪一闪的,多漂亮多有趣呀?”小慧说着这些的时候,才感觉到手掌上隐隐作痛。这是在草丛里面追逐着捉萤火虫的时候不小心绊倒了摔的。不过能够让父亲高兴,她也觉得很值得了。
多铎没有回答,而是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些飞舞的小精灵,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他用略显虚弱的声音吩咐道,“你到旁边那柜子最上面的抽屉里,拿里面的盒子过来。”
很快,小慧就找到了盒子,送到他面前。他打开盖子,里面躺着一只精巧的横笛。他伸手取出,然后吃力地坐起身来,微笑着说道:“你陪阿玛聊天,阿玛也要有报答,这就吹笛子给你听,好不好?”
她连连点头,她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听过父亲吹笛,对此她大感兴趣。笛声缓缓地响起,悠长而舒缓的回旋着,圆润、醇厚、节奏徐缓,顿挫抑扬。好似能拨动心弦一般地,让心水一波一波地荡漾,惹出一圈一圈美丽的涟漪,让那些好不容易才沉静的忧愁泛滥成灾。渐渐地,笛声高亢起来,仿佛让人来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笛声仿佛荡漾在天际,缭绕在云端,伴着苍鹰在飞翔,抒着彩云的旖旎,明月的柔情,又转变为长调的豪迈,西风的萧瑟。长调悲呜咽,西风独自凉……萤火虫飞舞过来,寻着笛声,它们萦绕在他的身边,轻轻地盘旋着,有的还偷偷去碰一下笛子,好像生怕动作太大惊扰了他,它们就再也听不到这样美妙的笛声了。小慧痴痴地听着,彻底地沉醉了。
这个曲子重复了两遍,也耗尽了他现有的所有力气。依靠在床栏上,笛子从手中滑落,他浅浅地笑着,似乎心境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般地宁静祥和,慵懒和倦意也跟着席卷而来,就像那拂落黄叶的阵阵秋风。他闭了眼睛,渐渐睡去了。
第六十二节 男人的宿命
真是神奇得很,我又一次在鬼门关转悠一圈之后,被牛头马面给踢回来了。大概,这是我命太硬,生死薄上面的时辰还没到,连阎王爷都不收我?或者,我就是那长篇小说里面的小强主角,怎么死也死不了,要死也得等结局?这是第二次自杀了,可还是没死,看来如果再有第三次的话,我应该寻找一个彻底点的方式,像这样地一次次折腾,真是麻烦哪。
当我恢复了意识,感觉到了有人正在一勺勺地给我喂那苦涩的汤药时,我就知道我没有死。然而,我懒得睁眼,也拒绝继续服药。由于我停止了吞咽的动作,于是药汁溢出,漫洒出去。立即,有手帕在我脸颊和嘴角边慌忙地擦拭着,然后再喂,我仍然不喝,不做任何回应。
眼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感兴趣了。我杀了多尔衮,可自己却没死成,接下来我将会面对什么呢?我究竟昏迷了多久,有一两天吗?现在外面是不是已经开始丧了,我要是睁眼看看,周围应该已经一片缟素了吧?
谁知道,一个熟悉的声音,却打破了我的幻想,那是阿娣惶急的声音,“啊,怎么会这样?主子刚才还能喝药呢,这会儿竟然喂不进去了,别是又出状况了,皇上您快来看看呀!”
我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跳动的心,听到这最后一句的时候,骤然一停,皇上?应该还是他多尔衮吧,他居然还没死?我明明看着他死了的,这世上还真有死而复生的神奇事件。偏偏就生在他身上。哦。也对呀,我可以是小强女主,凭什么不让他当个小强男主?忍不住地,我心里头狂笑起来,这,还真是一出很狗血的大戏呢,看来我们还是要继续演出下去,不到结局结束不了呢。
沉寂了片刻,然后是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到了我跟前。接着,有粗糙地,冰冰冷冷地手指在我的脖颈间摸了摸,“没事,好得很。估计也快醒来了,你不用怕,继续喂就是。”这说话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正是他的。只不过,这声音却是懒洋洋的,轻描淡写的,好像对我并不关心。我是死是活也事不关己一样。看来,他还在生气。
我突然很想看看多尔衮现在的神情和眼神,他应该沮丧阴郁如半空中的乌云吧。眼皮好像粘住了一样,我努了努力。好不容易睁开了。视线先有点模糊,不过很快也就清晰起来周围光线昏黄,显然是晚上燃着蜡烛,他就在我跟前,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神情有些恍惚。有点像刚刚睡醒的人,根本摸不清状况一样。
然而。比起出事之前,他地变化实在太巨大了,简直就是两个人。只见他的头上严严实实地包扎着厚厚的绷带,脸上大概是两三天没有刮胡子了,胡茬很明显。而眼睛里则布满了血丝,通红通红的,很是骇人。眼窝也明显起来,脸色非常差,整个人都显得憔悴不堪,还带着几分平时从来没有的邋遢,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眼前这个让我分外陌生地汉子,还是我那个曾经姿容俊美,神采飞扬的丈夫吗?
我想他肯定看到我醒来了,可诡异的是,他竟然没有任何反应,眼睛里也是波澜不兴,仍然和先前一样,继续漫不经心地注视着我,一声不吭。没有任何表示,不论是欣喜,还是责怪,什么都没有。若眼睛是读一个人心扉的书,可这本书显然是本空白的无字书,或者是传说中的天书,不是凡人所能读出的。
阿娣见我醒来,立即喜悦起来,“皇上,您快看呀,娘娘醒了,这不,都睁开眼睛啦!”可她也很快现多尔衮的奇怪表现,于是诧异地望着多尔衮,想问什么,却犹豫着没有敢问。
沉默继续了片刻,而后多尔衮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用一惊一乍地,朕又不是没长眼睛看不见,用不着你提醒,退下。”
阿娣愣了一下,不过她也不敢违背多尔衮的命令,只好讪讪地喏了一声,然后用关切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才轻手轻脚地退去了。
我这时候才注意,周围的环境是我完全陌生地,从来就没有见过,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只见室内的墙壁都是黑乎乎的大理石砌成的,平平整整,一看就是花了功夫的。而地面也是石头,桌子也是石头,连凳子也是石头地。不用说,我躺着地地方,也肯定是石头做的。这还不是最诡异地,因为我很快又现,这四周的墙壁上竟连一扇小小的窗子都没有,透不过半点光线,只能看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入口,没有门。室内约有不到二十平米大小,周围点燃着几盏简易的油灯,空气里除了药味,就是灯油气味了。
他仍旧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瞧着我,眼神里都是不明意味。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似乎已经到了无言以对的境地。他迟迟不肯开口说话,想必也和我一样,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究竟应该是关切,欣喜,安慰,还是愤怒,责怪,轻蔑,仇视?不管如何,哪怕有任何一种情绪的表露,都说明他还是个正常人,还有着正常人的喜怒哀乐,正常人的爱恨情仇。可眼下,他呆滞如草原旱季时的枯木,一点生气都没有,反而令我诧异了。
许久之后,多尔衮终于说话了,“你醒了?”语调很晦涩,好像说出这几个字也很艰难一样。
我想回答一声,然而我大概是昏迷时间太长的缘故,虽然意识清醒了,可人却动不了,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不停使唤,甚至连动动手指头都不行,就更不提说话了。我的努力,只换来嘴唇微微地翕动了几下,就没有任何结果了。
他也瞧出我不能说话了。也就没再多问。而是淡淡地说道:“你倒是挺能睡的,一觉就是四天。这几天来都没有吃东西,我瞧你也该饿了,我给你弄点吃的来。”说完之后,也不等我同意不同意,就转身出去了。
过了好一阵子,他端了一只粗瓷地大海碗回来了,还是热气腾腾地,显然是刚刚烧好的。闻闻气味,竟然是许多年都没有再喝过的小米粥。我更加肯定,这不是宫里了,他究竟带我来了哪里?再看他身上的衣衫,也有不少皱褶了。显然是穿了几天没有换洗才这样的。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未免也太神秘了点。
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用调羹在碗里面搅和搅和,等热气散了些,才舀起一勺来,吹了吹,试探着不烫了,这才凑到我嘴边来。“来,张嘴。”
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饿,似乎刚才喝药已经喝饱了。根本没有任何食欲。于是,我并没有张嘴,而是将头偏向一边。其实,就算我现在能动作能说话,我该如何表示。如何说话呢?虽然我先前很恨他。可我已经出手伤害他,差点杀了他。这,未免也严重了些,我想他应该不会原谅我的。就算他对我无情无义,可也罪不至死,我怎能,又有什么理由下那样的狠手?现在的他,一定恨死我了,可却为什么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他越是压抑着不肯爆,我就越是不知所措,无奈之下,我闭上眼睛,不肯看他,也逃避迎视他的眼神。接下来,我应该怎样,他可能会怎样,我不知道。
沉寂了一阵子,多尔衮放下碗来,伸手抚摸着我的脸,手指凉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连他说话的声音也是如此。而且,恍恍惚惚,有如梦呓,“你瞧瞧你,都三十几岁地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那么任性。你几天都没吃东西了,现在就一点都不饿吗?饿了的话还不吃,是在耍脾气吗?你老是说我不懂得照顾自己,老是让你操心。可你看看,原来最不会照顾自己的不是我,是你。才几天功夫,你就瘦了一圈,就跟干枯的树叶似的,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你看,现在都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按理说,听到这些温暖体贴的话语,我应该感动一番才对,要是按照往常,我搞不好都要感激涕零了。可我不明白,他难道是失忆了?不记得我用花瓶砸他地事情了?就算不记得了,他醒来之后现自己受伤了,总不可能不去追问和探究吧?这个紫禁城里敢对他如此下手的人,除了我还能有谁?想要瞒过他,轻易地糊弄过去,还真是难如登天。可若他根本没有失忆,那么又怎么可能不生气,不怨恨,反而这般关怀体贴我?实在太反常了。
在没有弄清楚他究竟是什么心理之前,我并不理睬他,仍然头向里,一动不动地闭眼躺着,想听听他接下来究竟要说什么。
“熙贞,你要是再不吃东西,就会饿死的,这从古到今,哪里有饿死的皇后?传出去肯定让人笑话死了。不过呢,你执意不肯吃,我也不会强迫你地。只不过,你要是非要绝食的话,我也陪着你好了。咱俩要死也死在一块儿,活着的时候同衾,死了之后就同**。到时候,咱们就成了千古帝后殉情的榜样,让后世人传说去吧。这不,就在这里了,多方便呀。你要是决定了,我就直接把墓室外头的断龙石落下来,这样外头地人无论如何也进不来,咱们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彻彻底底地一起上路了。永远永远地在一起,不论生死,都不会分开了。”他说着这些话地时候,语调虽然有些缓慢,却没有任何激昂或者悲怆的成分在内,就好像跟我讲述一个很久很久以前地故事一样,平平淡淡,无悲无喜,好像事不关己,他只不过是个看客罢了。
我听到后来,陡然一惊,感觉他这不像是说着玩,或者骗骗我那么简单。惊愕之下,我立即睁开眼睛,再一次打量着室内,果然,他这么一说,这里看起来还真像是个墓室。
多尔衮并没有再问我什么,而是主动地解释道:“你一定很奇怪怎么会有这么个地方,我就告诉你吧只可惜,我想把这个秘密一直保守到最后的,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现在不得不让你知道了。这是我七年前派人在这里秘密修建的一座陵墓,从外边根本看不出来,隐蔽得很。将来陵墓建成,那些知情的人也会永远地保守住这个秘密,不让后人知道的。这里,就是你我最终的归宿,永眠之地。
不过呢,我只令人造了一口棺椁,要是我先死了,就停在这里,等你百年之后,就和我一起化了,骨灰混在一起,就放在里头;要是你先死了,也葬在这里,我会经常过来看你的,一个月一次,或者三个月一次。你看看,就是咱们现在呆着的这个屋子,是我令人特别辟出来的。有睡觉的地方有吃饭的地方,这样我就可以在这里住着,白天守着你,晚上陪着你睡觉……等到我老了,走路也走不动了,就不回去了,把墓室门封死,外面的人谁也进不来。到时候,我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在这里陪你,不被任何人打扰了……
我本来想等我死前再告诉你,或者干脆不告诉你,可现在却不一样。几天前,我想你要是真不成了,真的醒不过来了,索性就送你过来,陪着你上路算了。你不是很希望我死吗?我死了,你就再也不用担心我们父子相残,再也不用担心东青争不到皇位,再也不用担心我将来可能会伤害到你了。你说,我猜想得对不对?这几天,我什么事情也不做,就是一个人呆在这里琢磨着,心想,你是不是恨我入骨了,才会这样对我?你以前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可你现在却变成了这样,这究竟是谁的错,全都是我的错吗?
若真的全是我的错,那么我真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就连活着也是种罪孽了。我要是早点死了,多少还能保住你对我的怀念,这个世上还有一个真正怀念我的人;可我连点自觉都没有,还硬是活到现在,活到让你恨我,让你恨不得我死了才好,你说,我这样是不是自找的,活该呢?
可我忽然又明白了一点新的东西,那就是,我不该让你有我的儿子。如果没有东青和东海他们,你也不会对我那般绝情。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你依靠我如同依靠大山;可孩子们大了之后,你终究还是要依靠儿子的。所以,我不怪你,我知道这是女人们的通病,为了儿子连命都可以不要,又何况丈夫呢?哪怕你为了儿子,而将我的命视如草芥,我也不应该怨恨什么。
你们女人,就是要依靠着男人活着的,丈夫就是白天时候行路的马,儿子就是晚上时候歇息的房。现在东青也快长大了,就要成给你遮风挡雨的房子了;而我也快老了,就要变成伏枥的老马,只能苟延残喘着浪费草料,却不能再带你去天涯海角。你不再需要我,我又何必死死地纠缠着你?当年我想不通大玉儿为什么要背叛我,我只以为她爱上了权势。可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这是你们女人的命,也是我们男人的命,谁也改不了,谁也逃不了……”
第六十三节 长歌未彻
“不,不是……”我觉得我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好像蒙受了不白之冤一样,心中焦急而又愤懑,挣扎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挤出了这样几个字,打断了他的倾诉。
多尔衮一怔,转眼看了看我。不过此时他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里,并没有半点希冀的色彩。相反,竟然有一种更加令人压抑到窒息的绝望。烛光的焰火照耀进他明亮的眼睛里,折射出血色般的妖娆来,就宛如那夕阳西下,日落长河之时,被彻底染红的滔滔江水,虽滚滚涌动,却没有任何生命的存在。又像同样笼罩在残阳下的古原,千载沧桑,百年孤独,让我瞧着瞧着,心头涌起一丝悲凉。
这悲凉似乎在提醒着我,我们之间也许真的没有什么希望所在了。我不再努力辩白,只粗重地喘息着,胸口微微地起伏着,很疲惫地和他对望,无语,更无凝噎。
起初我以为他冤枉了我,可是仔细想来,我真那么无辜吗?虽然当时我愤怒到失去了理智,可出手的那一霎那间,我真的有想过让他死。他死了,我们之间的一切恩怨纠葛就可以干干脆脆地了结了;他死了,我就不用再总是战战兢兢地担心他哪一天会伤害到我和儿子了;他死了,我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获得最大的轻松了……我曾经爱他如爱自己的生命,我曾珍惜他如珍惜这世间最宝贵的东西,我曾把他当作我人生中的一切。为了他,我甘心忍受人间一切悲哀。然而。这一切地一切,竟然在那一晚悉数烟消云散了。究竟是我太疲倦了,情愿抽刀断水;还是我真的如他所猜想,我的爱已经转移到儿子身上,再也分不出多少留给他了?若真如此,相对而言,他还真是吃亏了。按照那个逻辑。我需要他的时候就依赖着他。不需要他的时候就将他抛在一边,实在是个薄情寡义的女人。他这般伤心,也是在所难免的了。
多尔衮像是能完全看透我此时心中所想一般,眼睛里原本地悲凉,渐渐转变成了一种极深沉,极深沉地哀伤,好像在悼念着什么,悼念着我这些年来对他的情意。对他的爱慕,对他的关怀?他平素是个坚毅果决的人,有时候甚至会严重到刚愎自用的地步。然而他独独对我,这般优柔寡断,这般难以割舍。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这段十多年所积累下来的深厚感情彻底埋葬,而且还是由他亲手来埋葬,这种感觉,想来焚心如火吧。
最后。哀伤竟然在他脸上幻化成冷笑,一种极其诡异的冷笑。他地肩头颤抖着,双手掩脸,隐隐有似笑非笑,似泣非泣的声音传出。这声音起初是极压抑的。可慢慢地,越来越清晰了。
他放下手时,眼圈已然红了,却没有泪,脸上依旧是令我寒彻骨髓的笑意。“哈哈哈……我真傻。我真是太笨了,为什么我非要等到你忍无可忍。等到你恨我入骨,方才开始醒悟呢?现在,是不是什么都晚了,我无论做什么,都挽不回你的心了?”
不等我回答,他忽然起身,仰头望天,叹道:“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可如今,我恐怕守望你几百几千个日夜,看着月亮圆了缺,缺了圆,你的心也未必能回来。你说说,我要不要悲歌当泣,长歌当哭呢?”说罢,他沉默片刻,竟当真唱了起来,起初是极低沉,极缓慢地,似吟似唱。然后渐渐浑厚苍凉,有如萧萧北风在茫茫山谷中回荡,撞击着听者的心扉深处,似乎连灵魂也跟随着他的歌声,一并悲凉起来: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习习谷风,维风及颓;将恐将惧,置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释义:和煦地东风微微吹起,阴雨连绵下个不停。当初恐惧危难时,相依只有我和你。如今安乐生活好,你却把我来抛弃。和煦的东风微微吹起,忽成旋风吹个不停。当初恐惧危难时,你把我紧紧搂怀里。如今日子安乐生活好了,你却弃我如丢烂东西。山口的大风刮个不停,一直刮过高山顶。地上百草全都枯死,山间树木尽皆凋零。你忘了我的大恩情,却只把小怨记分明。
这歌声,如悲鸿未彻,从高空中箭后堕落大地,绝望的哀鸣声回荡在山涧峡谷,旷野草原;似焦尾绝响,低昂,悲壮,声断气绝后仍余音袅袅。
最后一句,他重复唱了几遍,唱着唱着,人已经转身走了出去,步履并不见得沉重。随着他越走越远,声音也渐渐远去,不过仍然有些许回响,“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忘我大德,思我小怨……”直到彻底消失。
我以为他不会回来了。他消失了很久,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概是回京去了?我已彻底伤了他地心,我成了他心目中无情无义,自私冷酷的女人,就算我肯原谅他,想来他现在也不会原谅我了。
多尔衮走后,阿娣跑进来伺候我吃饭。通过她的讲述,我得知了我昏迷后的详细经过。我一直默默不语地听着,该吃照吃,一点也没有耽搁,好像和平常一样,再平淡不过。说实话,我虽然知道东青其实是个善良的孩子,却没想到他竟然宅心仁厚到这样地地步。我很是欣慰,然而,却隐隐有些不妙地感觉自古以来,但凡成功的帝王,多半是冷酷无情之人。心慈手软,心地善良地人是很难笑到最后的,东青偏偏却是这个后者。以后,不知道东海是何等人物。若给他机会来争的话,能保证东青不会因为这种仁厚而输给东海?不过不管如何,经过这个事情,多尔衮对东青地印象大为改观,可以说是刮目相看了。如果东青能够继续保持住这样的好印象,那么日后多尔衮应该不至于又再反悔什么的,我也可以安心了。
“皇上去哪里了?”我终究忍不住问道。
“下午时候从您这里出来。就奔到林子里去了。一直没有回来,也不准人跟着,现在都入夜了,想来也不至于在外面露宿的。”
我黯然了一阵,然后不自觉地说道:“还是让人分头去找找吧。若是他执意不肯回这里来,总也不能让他露宿,他现在身子也不好,别再着凉了。”
一声叹息终究在胸中没有出。唉,他还真是个可怜的男人哪。以前是怀疑我和哪个男人有私情,后来又怀疑我为了自己的母国而背叛他,现在又怀疑我为了儿子而出手谋害他。这么多年来,他有过过几天真正安心的日子?以前,我倒是很疑惑他为什么要这样,患得患失,永远都处于各色各样。甚至莫名其妙地忧虑之中,根本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往严重点说,他很可能已经患上了狂躁抑郁症,甚至有被迫害妄想地可怕倾向。可这些年来,随着我对于他童年。少年时候的经历和细节的渐渐了解,算是能够明白其中究竟了。
少年时候的多尔衮,也许是个内心有自卑情结的人。他从小不受宠爱不受重视,父亲死后母亲被逼殉葬;年纪幼小没有军功却有半个旗在手,他必然会受到周围人们明里暗里的嘲讽;皇太极时期他给皇太极当马前卒。也很可能遭到很多人的憎恶和仇视……加上他内向的性情和喜欢表现出来地矜持和高傲。必然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这样的人,表面上对于别人的评价不屑一顾。实际上心里头却是非常重视的。久而久之,就会生出疑心,把别人全部往坏出揣测,以为别人在背地里说他的坏话,对他怀有恶意。而他又不喜欢和人开诚布公地交流,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长期下去,恶性循环,就形成了现在这般的糟糕状况。
而执政之后,他竟有些色厉内荏的意思。话说论起某些方面地政治手腕来,他的确不及皇太极,即使是在无数次努力之后,他仍然无法达到和兄长的同一高度。在感受到深刻的挫折之后,就难免会心态失衡了。可是表面上,他仍然要装作若无其事,装作虚怀若谷。然而他在人后的矛盾纠结,我却是能够体会,甚至是瞧在眼里地。他这种心态究竟是什么?是高处不胜寒的恐慌和孤独,是一种苛求自己完美的强迫症。他在百般苛刻地刁难自己,一切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如果达不到预期目的,他就要难受了,要钻牛角尖了,要把自己拼命地往死胡同里赶了。
我真无法想象,他要是再这样继续下去,将来究竟会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彻底崩溃掉?更无法想象,如果我像他这般的精神状态,还能支撑下去多久。眼下地他,就犹如破旧不堪,四面透风地毡房,在暴风雪的肆虐下还能坚持几时,已经很成问题了。
忍不住地,我竟又有些心疼他了。他对我,真地没有什么恶意,甚至充满着包容和宽仁。每次冲突,受伤的也不仅仅是我,每次也都是他主动低声下气地来求我。作为一个极强势的,很大男子主义思想的人,能够对我这样例外已经很不容易了。之前我那么恨他,一半也是实在忍受不了他那样冷酷地对待东青。可现在看来,他也意识到了父子之间的误会,开始悔改了,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将他判个死刑,不给他这么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呢?
再想想,他其实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为帝王者,哪个不是粉黛三千、喜新厌旧,有几个能这般在乎儿女私情的呢?就算我绝色倾城如何?随着时光的流逝,现在的我也比不得那些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了。就算我能得他心意又如何?得一时不代表得一世,司马相如富贵之后尚且想纳妾呢,更何况他多尔衮本就算不得什么情种情痴。天天对着一张脸,时间久了能没一点厌烦?
我也有过少女怀春的时候,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可惜那不过是明明知道不可能实现的幻想,一只敢个寄托在日记之中,从来不敢说出口的幻想,“我呀,要嫁的那个人当我对他笑时,他会觉得快乐;当我对他哭时,他会感到心痛;当他看着我时,他会觉得世间无可取代;当我离开他时,他会痛不欲生。他的眼里只有我,他的心里也只有我。一生一代一双人,这就是我心里想嫁的那个人。”
现在看来,这幻想虽然没有完全实现,可也算实现了一半。何况这个男人远比我想象得还要优秀许多,我还何苦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不懂得珍惜他呢?虽然他的性子别扭,脾气怪异了些,还喜欢胡思乱想误会人,可人无完人,我有必要那么苛求他吗?
想着想着,我起身,在这个怪异的环境中探索着,四处走动查看着。果然,这个墓**一看就是经过精心设计过的,虽装饰简洁,不显奢华,可瓮道、配室、墓室、起居室、石券门之类的布局和细节都是独具匠心的。七年前,应该就是我和他在喀喇河屯重归于好之后,他决定开始设计建造的。应该说,这个想法和这个决心,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下了。这里应该是个山清水秀的,他喜爱的地方吧?不知当初选择这个地方,将来和我同眠于此的时候,他究竟是怎样的心境。他倒是厉害,瞒我很严实,这些年来我一点也不知。
在墓室里,我看到一座一尺来高的汉白玉石台,在它上面停放着一具巨大的,足有一人多高的金漆棺椁,这是用云南最昂贵且不朽的梓木制成的梓宫。它实在太高了,我根本无法看到里面,只能端着灯烛,在外面照了照,只见上面镌刻了密密麻麻的满文和蒙古文。满文我都认得,看了看,内容基本就是萨满的那套说辞和教义。
这些东西实在没有什么看头,灯烛一直照到底部,我正准备起身时,目光忽然被最下端的一行小小的汉字给吸引住了。字数不多,但字迹却很是熟悉,我顿时一诧,仔细一看,不由呆住了。只见这上面的汉字是按照我的笔迹镌刻上去的,内容既熟悉又陌生,我想起来了,是十六年前我刚刚嫁到盛京不久的一个晚上,在烛光下,写给他的一个字幅,一汉朝的乐府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之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手一颤,灯烛掉落在地上。到这时,我的泪水,才肆无忌惮的汹涌而下。
第六十四节 冰火两重天
我蹲在地上,颤抖着身子,任凭泪水在脸颊上蔓延而过,滴落在灰白色的地面上,恍如寸草不生的茫茫大漠,陡然降下宝贵的甘霖。从此,沉睡的种子开始萌;从此,生命的色彩渐渐显现。一切,都会朝着生机勃勃的方向展。
尽管周围无人,可我依旧没有哭出声来。因为我的泪不是伤心不是悲哀,更不是绝望,我又何必大放悲声?原来,我误会他了,这些年来,我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完完全全地,不带一点怀疑地信任过他。从我嫁给他那一天起,一直到这之前,都是如此。即使和他一起很快乐的日子,我也会偶尔涌起一丝惆怅和紧张;至于偶尔和他吵架怄气的日子,我更是活在期期惶惶之中,简直不可终日。我和他在一起十六年,前半段时间里,我是担忧他和大玉儿的私情和日后的命运我无法改变;后半段时间里,我又在担心我在他心中的位置比不得江山社稷。至于这个十六年前写给他的情诗,我已然渐渐遗忘了。没想到,他又是如此认真,所有答应我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我都没有如何在意的东西,也能如此珍视。竟然,镌刻在这个地方,这个他准备将来和我一起永眠的地方。
可笑我一直自认为我对他一腔痴情、矢志不渝,总以为他对我三心两意,保有底线。没想到到头来,真正一腔痴情、矢志不渝的反而是他,这个总喜欢冷着脸,装作很强势很高傲的模样,偶尔伤害我,让我怨恨,让我误会的笨男人!
我擦干眼泪,回到原来的地方,等了多尔衮一个晚上,他也没有回来;从上午等到下午。他依旧没有回来。我终于忍不住了,他不会真的被我伤了心,再也不想见我了吧?踌躇了好久,我决定主动出去找他。
出乎我意外地,这外面就是山林和原野。却并没有见到任何人影。听阿娣说,这次一共来了一千多个随行护驾的官兵,想来,应该是将这周围都把守严密了,里面既然安全了,也就不需要随时有大批人在这里留守了,免得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的碍眼。又有可能就是,表面上没有人,实际上有不少人躲在暗处。悄无声息地保护着我们。于是,我也就没有什么疑虑了,开始漫无目的地寻找起来。
这里地属遵化。风光和滦平那边略有不同。滦平那边有广袤的森林和辽阔地草原,还有巨大的湖泊。而这里,除了山林就是小溪,还有就是温泉,以及遥遥可见的边塞长城。极目眺望,在天边有连绵起伏,重重叠叠的群山,那里是分隔关内关外的界限。雄伟地燕山山脊上,有灰蒙蒙的长城蜿蜒上下。只不过这里的距离实在太远了,我能看到的。也只不过是一条细细的灰色曲线罢了。
漫无目的地走了不知道多少路程,直到两腿酸软,都快走不动了的时候,我在一条小溪前的草地上现了多尔衮。他两手交叠在脑后,仰面躺着。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此时虽然正值盛夏,可这里也并不炎热,而是一派湖光山色、风和日丽的美好景象。加上黄鹂婉转、溪流淙淙,听在耳里十分惬意。在这样地环境下。就算心情不好的人。也要陶醉其中,忘却烦恼了。
我蹑手蹑脚地来到他身边。蹲下,静静地望着他。阳光照耀在他的脸上,就像洒下一层绚烂地金粉,让他的脸色比昨晚好看些了。只不过,这不到一天的功夫,他的胡茬又明显了许多,看上去也就更加沧桑,更加邋遢了。看来,再怎么好看的男人,要是长了一脸大胡子,也就残了。我在旁边瞧了一阵,忍不住地,轻轻地笑出声来。
这笑声立即惊醒了他,他睁开眼睛,看到是我,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不过很快又闭上了,也并没有说话。
我在旁边想了想,有了主意,于是故意嘲讽似的笑了笑,揶揄道:“怎么,你都胡子一大把的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见我一来就立即装睡了,还赌气不说话?我看你倒是能忍多久。”
其实他对我大吵大闹之类的,说些恶毒的,令我胆战心惊的话,我倒还真是害怕地;不过他要是对我不理不睬,我反而不怕。因为我这人并非没耐性的,他晾我一年我也照样过得好好的,到最后肯定是他忍耐不住,巴巴地跑来认输投降。关于他这个习惯特性,我还是很笃定,可以拿捏稳妥的。
果不其然,多尔衮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弱点,也不想僵持下去,就开口说话了,“谁说我装睡,我闭眼是因为现在太阳光太厉害,我总不能傻乎乎地直接看太阳吧。”
“那是你笨,要睡觉也得找个树荫地才好,像你这样直接在太阳下面睡觉地,还真是少见。”我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他闻言之后,讪讪了片刻,而后无奈地说了一句:“哼,我不是笨,我是被你气傻了。兴许给太阳晒一晒,就给晒聪明了。”
我先是一怔,而后反应过来,哈哈大笑起来。看不出他和我斗嘴的时候,表面上嘴笨舌拙,没想到还深藏玄机,颇有那么几分冷幽默。看来,他表面上生我的气,心里头还是挺虚弱的,这样就好办了。
在我的笑声中,他竟然有点脸红地模样了,于是背过身去,“恨恨”道:“你大老远地跑来,就是为了笑话我地吗?刚才睡觉的时候就听你在笑,什么事儿值得你这么好笑?”
我看到他后背地衣服上粘了一茎狗尾巴草,就顺手取下,用毛茸茸的那一端轻轻地搔着他的脖颈,一面悠悠地说道:“当然好笑了,难得见你肯邋遢一次,都快变成个络腮胡子的虬髯客了,我还以为我认错了人,这样一个既粗鲁又野蛮,看上去脏兮兮,乱七八糟的汉子。哪里像是我男人啊!”
“呃……”多尔衮大概对我的回答又好气又好笑,却又要板着脸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沉默了片刻,然后略有些讷讷地问了一句:“那,你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我的男人呀。不但是天底下这第一号大英雄,还是个英俊风流地才俊。就像宋词里面所说,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让女人见了。立即就魂不守舍,芳心暗许……”说着说着,我越得意,悄悄地凑近他脖颈间,轻轻地嘘着气,让他痒得再也装不下去。
他终于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概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当着他的面说他帅,赞他好相貌的。再加上我的形容词过于肉麻。他自然会在飘飘然的同时也有些赧颜了。我明明见他地肩头已经微微**了,可是他的声音仍然保持着一本正经,不知道是花费了多大的忍力才能保持着这样的效果。
“有这么严重?我怎么听说,这样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女人见了魂都飞了的男人,被他家媳妇欺负得不轻呢?苦苦哀求也得不到谅解,凄惨到晚上连床都上不去,只好躲在外头露宿一晚,到现在都不敢去见媳妇……你说说。究竟是你在说谎骗人。还是他媳妇已经不喜欢他了?”
我在他身后坐了下来,不嗔不怒。平平和和地用“夫唱妇随”的方式回答着他的疑问,“呵呵,道理很简单,可是这个男人哪里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心眼,喜欢胡思乱想。明明并不复杂的事情,他就喜欢搞几十个几百个假设和推测出来,总害怕别人会辜负他的期望,总担心他付出地东西得不到相应的回报,整日都沉浸在琢磨算计,患得患失之中,你说他能不累吗?而人一累,脾气就暴躁了,就更容易执拗地去钻牛角尖,别人想拉也拉不出来。其实,有些事情本就是很简单的,非要去想那么复杂,不是纯粹给自己找累受?还有啊,这个男人现在地心眼已经小过针别了,居然还开始和儿子争风吃醋了。他不知道,他媳妇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最喜欢的男人肯定只有他一个。他是他媳妇这辈子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男人。他连这点自信都没有,还自怨自艾地像个娘们,也不害羞。”
多尔衮静静地听着,也并未转头,只给我一个后背。不过我仍然能够感觉到,他对于我的这番话,已经有所动容了,只不过他不想被我轻易瞧出他的心思罢了,这样会让这个骄傲的男人感到没面子。
我继续说道:“他一定在疑惑,在悄悄地问为什么。不过,要是他在我面前,肯虚心倾听的话,我就要将他媳妇的想法告诉他。其实他误会她了,她和大多数女人在某些地方还是不一样的。因为她清楚,只有丈夫才是和她过一辈子的人。这天底下,除了父母之外,没有比丈夫更亲地人了。至于儿子,不过是养他到成年,等他成亲有了媳妇,就会忘了爹娘,成为别人家的人了。只有丈夫,才能继续陪着她过日子,白头偕老,一直到再也起不来的那一天。然而,虽说儿子在她心里头比不得丈夫重要,可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小时候抱着自己的膝盖撒娇依恋过地,她又怎么会厚此薄彼?而当丈夫和儿子起了冲突的时候,夹在中间的女人,才是最难以自处,难以选择的。可若是明摆着的是非,那么她当然要帮着有理地一方了。
当然,丈夫心里头很纠结,他不明白,媳妇怎么会为了儿子而对他如此绝情。那是因为,他在媳妇心中地地位实在太重要了,简直大过了天。媳妇把他看作这个世上最亲最爱的人,这种感情已经到了像火一样炙热地地步了。火既能给人带来希望,也可以给人以毁灭,是极端的,至刚至烈的。所以,火不能像水那样,可以温温柔柔地化解矛盾,或者冻结成冰来静静地忍耐,它只能燃烧别人,又燃烧了自己。所以,媳妇可以为了丈夫而不惜一死,而感情上的付出也应该是平等的。当媳妇以为丈夫背叛了她时,自然也就难免无法冷静了。
其实,水是个智者,而火则是个傻瓜。火不懂得忍耐,不懂得理智,它只会为它最为重视的东西而走极端,或占有,或吞噬,或痴狂,或毁灭……这就像人一样,世上总有那么少数死心眼的人,为情痴狂,甚至为情而死。这样的人,不能不说是很傻很笨,又天真又执拗的蠢人。”
说到这里时,多尔衮终于有了反应。他转过身来,用那格外明亮的眼睛望了望我,然后叹了口气,满脸的萧索怅然之色,就像秋风中飘零的黄叶,落入满池秋水之中,荡开一点点细微的涟漪,而后又恢复了宁静祥和。此时,正是夏花烂漫的时节,可他的眼神,却静美如秋叶,悄然地落入我心里的湖面,然后随波漂荡,虽轻微,却惹得我,心湖再起波澜。
“可惜,这个男人也和他媳妇一样,是个很傻很笨的蠢人。只不过他还挺乐意当这个蠢人的,心甘情愿,乐在其中,因为蠢人起码不会孤单寂寞。你说说,若这个世上都是聪明人,那不就太没意思了吗?只有聪明人和蠢人一并存在,日子才会更有意思。”
说着,他突然牵起我的手,很认真地说道:“又譬如,这个蠢男人本觉得有胡子才顺眼的,可他媳妇说过,胡子不但难看还会扎痛她,所以他这十多年来一直不敢留胡子出来。每次出征回来,进家门之前都赶紧刮刮脸,生怕他媳妇瞧着不顺眼人家都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可他一个大男人还在意这个,你说他矫情不矫情,蠢不蠢?”
我有一种眩晕的冲动,想不到他也会如此“撒娇”啊,真受不了……我憋笑憋到肚子痛,好不容易才说出完整的话来,“呃……我还知道以后的事情。这个男人因为受了媳妇的欺负,很伤心很郁闷,心想反正媳妇都不喜欢他了,他好看难看也无所谓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算啦。于是,几天下来,也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说着,我俯身下去,双手捧住他的脸,调笑道:“别说,这胡子虽然不怎么美观,不过摸上去还挺好玩的,让人忍不住就想亲近亲近。”话音刚落,我不等他反应,就一口亲了下去。
第六十五节 账目两清
燕京,豫亲王府。
昨天下了半下午的暴雨,今天就迎来了一个艳阳高照的晴朗天。不过现在已经是盛夏,在中午时分就格外地炎热,太阳炙烤着大地,尤其是铺满了石板的甬道上,更是热得烫人。多铎的屋子里门窗紧闭,闷热似蒸笼,阳光透过窗纸照耀进来,地砖上吸了热,也将室内的空气烘烤得更加闷热了。
阿济格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旁边摆了个放满冰块的银盆,依旧热得满头大汗。好在周围没有外人,他也就大大咧咧地脱去了外衫和里面的褂子,内衣,打了个赤膊,还不停地扇着扇子,骂骂咧咧道:“爹个鸟,什么鬼天气,今年这个夏天格外热,让人心里头直冒火,一刻也受不了。我看呀,还不如干脆回辽东老家去,那里多凉快惬意?没事儿打打猎跑跑马放放鹰,比蹲在这么个鬼地方可舒服多了。我看啊,不如哪天我跟老十四说说,每年夏天都给我放上三个月的大假,让我会辽东避暑去。他不怕热,我可怕得很呢!”
多铎倒是在床上捂着被子,咳嗽了一阵子,这才用明显中气不足的声音说道:“呵,你热得要命,我倒是冷得受不了,手脚都是冰凉的。要么,反正你也不怕天花,不如干脆到床上来,跟我挤一个被窝里,互相搂着。这样一来,你既得了凉快,我也借着你取了暖,岂不是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阿济格先是一怔,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顿时笑喷了“噗嗤,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你少拿我开涮,想抱就抱如花似玉的小娘们去。抱我这个大老爷们干啥?就算饿极了的狼也不会不吃肉改吃草啊!怎么,你现在跟那些汉人学的,对男人都感兴趣了?”说着,就顺手从身边地冰盆里抓起一个融化到只有汤圆大小的冰块,朝敞开了一半的床帏处抛了进去。
里面立即传来多铎那夸张了的求饶声,“哎呀呀,别,我现在都剩半条命了,比西施还要病弱几分,比香山上地树叶儿还轻。一阵风就能把我吹走,你这么狠心地一砸,万一中了脑袋。立即两脚伸直了怎么办?到时候你可就是杀人凶犯了你呀!”
“嘿,你少给我装,看你现在还这么有精神来调侃我,简直就是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哪那么容易死,装得跟真的似的……”说到这里,阿济格突然醒悟过来,脸色立即一变,笑容硬生生地收敛住了,“呸呸。瞧我这张破嘴,在这里说什么呢!呸呸,你别在意啊,我不是故意的,就当我没说过那个字
多铎在帐内不以为然地。用极轻松的语气说道:“哥,你怕啥呀,瞧我,连我自个儿都不怕呢。不论什么人,管他高贵低贱。早晚都要得到那边去的。我今年都四十了,岁数也不小了。没啥好不舍得的。反正只要活着的时候该玩都玩了,该享受的都享受了,这辈子就值了。”说着,还突然一副很感兴趣地模样,边琢磨着边问道:“哎,对了,你说说,我到时候在那边见到了父汗、母妃他们,是不是要跟他们讲讲二哥、八哥和咱们之间的恩怨?我猜那两位最喜欢说谎的,肯定不敢把他们地具体事迹给父汗讲的。也不知道他们在地底下能不能瞧见咱们这边的事情,要是瞧见了,二哥和八哥他们应该被父汗揍个不轻吧?”他的眼里渐渐出现了惆怅之色,直直地望着床帏顶端,“算一算,都二十八年了,父汗和母妃都去了这么些年了,时间过得还真是快。以前光顾着自己享乐,都把他们忘记得差不多了;可现在,真正闲下来,静下来,突然很想念他们。要是真见了面,估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应该是一头扎进怀里去,好好地痛哭一番吧?”
阿济格颤了一下,很费力地,暗哑着声音说道:“想你也会这样。你从小就是个爱哭包,天命十一年那一次,你在灵堂里面哭得都快岔气了,被老十四狠心地捂住,差点没捂死;当时那段日子,咱们过得真是苦啊,受的那些委屈那些欺负,数也数不过来,听老十四说,你每次半夜打雷下雨的时候,就哭个不停,每次都要他哄半天才静下来。他说,他哪里是在当兄长,明明就是在当老妈子……唉,现在想来,还真像一块疙瘩堵在胸口里,叫人喘不过气来。咱们兄弟三个虽然命不好,可上进心比谁都强,出生入死,刀刃儿上舔血地,一路走到现在,总算是功成名就,过上舒坦日子了。可谁能想到,竟然会有今天这样的……要么说,你还真是不走运呢。我比你大了九岁,论排行论顺序也不该先轮到你呀!这老天爷,还真是没长眼……”说到这里,哽住了。
多铎倒是没心没肺地笑着,打趣道,“得,瞧你,还笑话我呢,你不也掉眼泪了?”说着,指了指哥哥那泛红的眼圈和脸上的泪湿,“不过,也让我瞧了个稀奇,这么多年了,我还真没见你哭过呢。一个魁梧大汉还哭得跟孩子似的,真是……”他坚持着说到一半,感觉力气实在接不上来,于是停住了,急促地喘了几口,闭了眼睛。
阿济格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一个箭步跨到床前,伸手摇着他,紧张地呼唤着:“你怎么了,没事儿吧?可别吓唬哥哥。”
多铎地脸色比先前更差了,苍白得吓人,气息也很微弱,并没有回答。阿济格更加害怕了,于是加劲儿摇晃着,“你快醒醒,别睡着了!就算要睡,也先跟哥哥打个招呼,好让哥哥心里有数不是?”
好一阵子,他终于长吁了一口气,醒来了,目光有些恍惚地瞧了瞧阿济格。然后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呵,你干嘛呀,把我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没病死也被你给摇死了……你。你要真是童心未泯,还想玩拨浪鼓,我就叫人去把岱岳前几年玩剩下的几面都拿来,给你好好地玩玩……省得,省得你闲着无聊,跑来玩我。”
阿济格略略松了口气,不过看他有气无力的,说几句话都累得慌,只好劝道,“好啦。你还是把这点力气积攒着吧,都上气不接下气了,还学老鸹子。聒噪个不停,让给人听着不够心烦地。”
“我不聒噪,多没意思啊,这几天都没怎么说话,快要闷死了。”
阿济格见他仍然不肯闭嘴,微微有些愠色,故意板起脸来,命令道:“不准再说了,现在就闭嘴!不然,我就不替你保密了。立即派人把这事儿告诉老十四。”
多铎一听,立即就妥协了,不再说话,而是用无可奈何地眼神瞧了瞧他。那份无辜劲儿和善良劲儿,简直可以和瞪着一双圆圆的。琉璃一般明亮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主人地小野猫相比了。
阿济格很快就心软了,只好在床沿上坐下来,安慰道:“行啦,别郁闷了。这样吧。你不说话,先歇息会儿。听我说话,好不好?”
多铎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没再吭气。
“那,我就讲啦。”阿济格低了头,皱眉琢磨了一阵子,然后有些犹豫地开口道:“有些事儿,估计你还不知道,我一直没敢当面跟你讲……可现在想来,我还真是做了亏心事呢,梗在心里头不说出来,还真有点难受的。这样吧,我就不怕你骂,就说出来了。”
反正我现在想骂也骂不动你了,你可真会挑时候,你能干些什么样叫我恼火地事,还真能吊我胃口地。多铎心中如是道。表面上,他仍然微微地笑着,用目光鼓励着哥哥继续说下去。
阿济格那张麻子脸渐渐红了,别别扭扭地说道:“是这样的,你听了可别生气,我是诚心给你认错地我这些年来一直看不惯老十四对你那么好,你就是他眼里的香饽饽,我就是他眼里的臭鸡蛋,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法比。他在谕旨里,在大臣们面前训斥我,派人传话去骂我的次数,都得用两个巴掌才能数得过来了。靖和元年秋天那次我班师回来无功反过,还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连亲王都没得当,还罚了一大笔银子。可他对你呢?简直好得没边儿了,我那时候心里头就格外难受了。后来,靖和三年你征蒙古回来,老十四竟然亲自出城三十里迎接你。我瞧在眼里,还得忍气吞声,装作挺高兴的模样,其实背地里越冒火,没少吃味儿。因为这个,我这几年来都很少到你这里来,不怎么跟你亲近了……”
多铎听着倒也没有什么神色变化,反而更加坦然了。他还以为阿济格干了什么龌龊事情,原来就是吃醋,看不惯多尔衮太宠他了。这也是人之常情,算什么大不了地事儿啊!
阿济格瞧他没有什么反应,就鼓起勇气继续说了下去,“你还不知道,我背地里没少说你坏话,不管是有影的还是没影的,总之我怎么痛快就怎么说,怎么编排。老十四肯定已经听到风传了,可他愣是不声不响,装作没听见。我着急了,就派人去跟他说,不应该让你协助他理政,更不应该让你主持议政会议。至于为啥,我就把你当年那些事儿都跟他掰扯了一遍,譬如你故意抢我军功,一口气抢了三个还死不承认;有一次遇到明军比自己人数多,你掉头就跑,还被明军追在后头,抢走了好几匹马,杀了十多个人;在兵围锦州地时候,你曾经悄悄带了几个亲兵溜回盛京**,半路上经过我的营地,你叫我替你隐瞒;顺治元年五月初的时候,你和吴三桂一起在庆都追剿流寇,你明明在前头却故意偷懒不追,率兵躲藏在道边儿的林子里。等吴三桂的大军过去之后,你就冒出来拣流寇丢了一路的金银财宝,大了一笔;你在南京的时候,日子过得滋润,有大把的漂亮娘们陪你睡,可你小气得要命,自己享受也就罢了,竟一个都不给我和老十四带回来,还不如尼堪厚道,知道惦记着我们呢;还有,你在南苑设宴为凯旋回来的吴三桂接风庆功时,私自赏给他儿子一件黄纱衣,这事儿我也派人跟老十四说了……”
多铎本来已经眯缝起来的眼睛突然瞪圆了,问道:“怎么,黄纱衣地事儿是你故意泄露给十四哥的?”
阿济格硬着头皮点头,“嗯哪,是我……不过,我现在都诚心认错了,你不会再生我的气了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多铎“悲愤”地大叫一声:“我的三千两雪花银啊!就这样入了十四哥的内孥了,连个渣都不剩,他不会把这些银子转手又赏给你了吧?”按照清朝地惯例,一般有罪过的人被罚了的银子,或者没收的家产之类,多半会赏赐给举有功之人的。
“呃……这个,这个……”阿济格地额头开始见汗了,后悔不应该把这条也老实交代出来了。还没等他支吾完,眼前立即一个阴影急飞来,他出于本能地一个躲闪,没打着。
多铎见自己刚刚抛出地枕头没有打中他,于是咧了嘴,笑得必哭还难看,“好啊,我的十二哥,看在你这么坦诚地份上,那三千两银子就当给你买酒喝,不用还了。不过,你也不能就这么躲开呀,你也太不够兄弟义气了吧?唉,真叫我伤心呢。”
“那,那怎么办呢?要么,我明儿就还你?我现在身上也没有那么多银票。”阿济格当了真,脸红得更厉害了,一双粗糙的大手局促不安地搓着。
“都说了,不用还了,我现在要那些银子还有个鸟用,难道拿去买下整个燕京城的纸钱到时候又洒又烧,来个六月飞雪,火烧连营?”多铎无奈地说道,“这样吧,你走近点,让我打两拳出出气。”
阿济格又是惭愧又是内疚,就来到近前,此时就算多铎打他一百拳,他也无话可说。
多铎硬撑着,坐起身来,果真伸出拳头狠狠地在他肚子上打了两下。这两下对于他来说不过是轻如搔痒,基本没啥感觉,可多铎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只得乏力地躺下,胸口起伏着,疲惫地说道:“好啦,现在打完了,我的气也出了,算是账目两清,你不用继续别扭了。”
看着虚弱不堪的弟弟,阿济格的愧疚心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重了,鼻子一酸,眼圈又红了。“老十五,我说,还是别再拗着劲儿了,还是赶快叫人去把你十四哥找回来吧……瞧你现在这模样,可真叫人,真叫人揪心哪!”
第六十六节 明日希望
“算了,这事情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为好,知道了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令他着急上火,万一急出什么毛病来了,我不就成了罪人?再说了,到时候嫂子知道了,肯定要跑来哭哭啼啼的,只能让我更加烦恼。”说到最后几句,他的语气略显沉重,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不过,他很快从消沉的情绪中恢复过来,然后看了阿济格一眼,着重地强调道:“这事儿,我已经令我这边的人严格保密,封锁消息了,他们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违背我的命令。至于你也不要嚷嚷出去,惹得鸡犬不宁的。何况我也不是必死无疑,还要过一两天才能看出情况来,要是死不了,以后可不就成了个大笑话?”
阿济格本来想反驳的,可是想到多铎说的也有道理,如今多尔衮刚刚去了遵化,再报告给他这个消息,他肯定会匆忙赶回来,到时候人人都以为多铎要死了。按照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如果皇帝亲自去谁府邸上探病,那么说明这个人必死无疑了,皇帝这是给个“临终关怀”,属于莫大的恩典。如果皇帝探望之后不但没死反而好转过来了,就是个大笑话,双方都很尴尬的。他们和多尔衮虽然是同胞兄弟,可毕竟第一层关系还是君臣,这条界限是非常严格的,阿济格虽然是个没有心机的粗人,可也不至于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于是在万般无奈之下,他也只好答应了。
阿济格回去之后,晚上也想着这个事情,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寻思着,万一明后天看情形不妙的话,再派人去找多尔衮,只怕来不及了。天花如果能瞧出“死证”来,那么到死最多不会过三天。从燕京到遵化,一个来回。绝对要四天路程,若如此,多尔衮必然赶不及来见多铎的最后一面。多尔衮在众兄弟中最喜欢的莫过于多铎了,若是这次真的不提前通知他,那么他回来之后在极度伤心之下难保不会将他们“殃及池鱼”。
在左右为难之下,阿济格没有敢轻举妄动,自作主张地派人去通知多尔衮,而是在第二天一大早去午门外的衙门议事的时候,派人悄悄地把这个事情告诉了内大臣巩阿岱。让他去知会住在后宫的东青。究竟该怎么办,还是让东青来拿主意,毕竟他是多尔衮家的人。这样一来。阿济格就可以先把自己给撇清了。
东青是个顾念亲情地人,一听之下,立即变色,心想这还了得?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即派人通知父亲。当他正准备在巩阿岱期待的目光下开口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一条出事的那天晚上父亲突然把他叫来,不但一反常态地勃然大怒,而且还提到了叔父的事情。虽然并不详细,却也说若是多铎和东海真的出了事情,就拿他抵命。当时他在极度愤怒之下,没顾得仔细琢磨这话还有什么玄机。现在想来,会不会是东海生了天花不说,还传染给了多铎?否则还真无法解释多尔衮为什么要这样说了。
可两天前父亲突然带着母亲走了,听说是去了遵化,具体打算做什么不详。不过看样子似乎不打算立即回来。父亲明明知道叔父病重,为什么还会如此举动?莫非他们之间也起了什么矛盾,才故意这样?若父亲真如此,未免也太过无情了。搜书网
在摸不清多尔衮的态度究竟如何的情况下,东青决定。先不轻举妄动,自己带着太医亲自去王府探视,瞧瞧具体情形再做打算。为此,他特地让陈医士随同他一起去,因为东海的病情已然抑制住了。正朝着痊愈地方向展。所以他对于陈医士的信任也就更上一层了。
多铎万万没想到东青会亲自来,连忙在侍女的搀扶下起床。到了外厅来见东青。虽然他是东青地叔父,可东青却是皇子,按照朝廷的礼法,还是要有所礼仪的,于是他先给东青行礼。
东青一急,慌忙伸手来扶,“十五叔,您正病着,何必如此?快起来!”
多铎立即避开了,同时摆手道:“别,你离我远点,不知道我这毛病是要过人的吗?”
东青无可奈何,也不再坚持,很快给多铎行了个家礼。眼见着多铎在中堂下地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忍不住关切道:“侄儿来探望叔父,叔父亲自出迎,已经很令侄儿惶恐了,又怎么可以劳烦叔父在这里坐着呢?您现在病体沉重,还是赶快回寝房躺一躺吧。”
“哪有那么严重啊,我都躺了五六天了,再不出来走动走动,都要憋闷死了。你能来看我,我正高兴得紧,精神一好,身上也就舒服多了,你不用担心,我好得很呢。”然后,抬手示意东青在他下手的椅子上坐下。多铎说话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客套,而是很直率很爽朗地,这也让东青稍稍放心了一点。
东青谢过之后落座,不等他开口询问,多铎就主动问道:“是不是你十二伯跟你说的?我一猜就是他,长了一张漏风的大嘴巴,叫他保守点秘密,比登天还难呢。”
“呵,十五叔您不要责怪十二伯,他也是一片好意,他要是不说,恐怕现在侄儿还蒙在鼓里呢。若如此,还真是过意不去。您虽非侄儿的阿玛,可也亲过阿玛了。您现在生病,侄儿不能在身边照料,实在有悖于孝道,所以刚一听说,就慌忙赶来了,否则诸多挂心,如何忍耐住不来?”东青这样说也并不是客套,而是有所苦衷。因为无论明朝还是清朝都有不成文的规矩,最忌讳皇子和王公大臣们往来结交,这样有结党营私之嫌疑,皇帝肯定不喜欢看到这样的事情。眼下东青不和多尔衮打招呼就私自前来,的确是不符合规矩的。
多铎当然了解这些,也就在所难免地感动起来。在东青小时候,他也同样误会过这孩子,以为他生性冷酷,没有人情味,还有着同龄人所没有地野心。因此,他虽然没有像多尔衮那样很明显地冷落和疑忌东青。但心里头还是有点失望的。他对东海特别好,也是因为东海区别于这个哥哥,显得活泼天真,没有什么心计,让人格外放心。眼下,东青能够不避嫌疑地,主动来探望他,他不免开始内疚了,觉得以前似乎错怪了东青。生病的人其实心底里是非常渴望别人的关怀和安慰的。这时候地好,就有如雪中送炭,胜过锦上添花百倍。
东青和他略略寒暄了一阵子。就很快问起了他的病情。多铎一脸轻松地笑道:“说来也是奇怪,昨天还忽冷忽热折腾得要命,弄得一点力气没有;可今天早上一觉醒来,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头也不痛了。刚才你也看到了,我都可以下地行走,说话也不甚吃力,是不是好了许多呢?”
东青一面点头,一面细细地打量着多铎的气色和面容,的确,看起来不像是重病之人的萎靡之态,更没有那种死气沉沉地脸色。也不知道是见自己来,高兴之下才显得精神健旺呢,还是伪装出来好让他放心地?然而和东海不同的状况是。他脸上,脖子上,手背上这些露在外面地皮肤上虽然生出了不少凸起地淡红色丘疹,和天花的疹子没有任何区别,却明显少一些。没有东海出得那么多那么密集。而且,似乎没有任何要灌浆出的迹象,这是怎么回事?东青听说如果丘疹在冒出地三五天后仍然没有灌浆,就会有内陷的危险,这样的话病人就必死无疑。所谓“痘内陷”。会不会就是这样的情形?
想到这里。他稍稍宽了地心又如同遇到数九寒冬之时的北风一样,骤然缩紧了。格外地冰冷。带着不可预知的恐惧,他打算让太医过来替多铎瞧瞧。
没等到他开口,多铎就很关注地问道:“对了,你弟弟的病怎么样了?现在算来,已经出痘整整十二天了,是不是已经开始痊愈了?”
东青立即回答道:“十五叔猜得没错,东海从三天前就开始好转了,痘出得很齐,灌浆也很顺利。这两天,已经全部出完,开始渐渐萎缩平复了。我每天都在他跟前看着,就怕他受不了出痘的奇痒伸手乱抓,给抓破了之后容易恶化。幸好看得紧,个别抓破的也及时上了药。现在他已经不痒不痛了,精神头好得很,估计用不了几天,就和从前一样,开始活蹦乱跳了呢。”
说罢,他的脸上禁不住地露出会心的笑容,东海能够逃过这一生死大劫,着实是件天大的好事。他虽然以前也有些嫉妒弟弟受宠,担心弟弟会排挤掉他成为将来的储君。可他终究还是个心地善良,重视亲情地人,自内心的兄弟之情还是令他很快摒弃了之前那些念头,开始真心真意地对弟弟好了。
不但东青高兴,多铎听了,更要比他兴奋几分。心情好了,精神也就更好了,他竟自己从椅子上站立起来,在地当中踱了几个来回,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啊,要是这样,可就实在太好了。我这几天闲着没事,免不了格外地惦记东海,生怕那孩子的病没有好转,可自己的身子不争气,不能亲自去瞧瞧,实在着急得紧呢。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头的一块大石头可就落地了不过,你说地可完全是真的,没有骗你叔叔吧?你是不是怕我担心,故意报喜不报忧?”他还是有点半信半疑,转头过来盯着东青看,希望从他的眼神中看出这个消息的真实度。
“侄儿哪里敢欺骗十五叔呢?您要是不相信,那么过几天身体好些,就亲自去宫里头看看,要是现侄儿胡说八道,那么侄儿任凭您处置,任打任骂任罚。”东青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多铎略略放了心,于是重新回到椅子前,坐了下来,苦笑道:“那倒是好,我要是过些日子还行的话,肯定要去瞧瞧东海。毕竟是我从小抱养地,看着他从襁褓里地一个奶娃娃一点点地长大,会说的第一句话既不是阿玛也不是额娘,而是我这个额七克,我简直把他当自己地亲骨肉一般……唉,现在说到这个,我还真想再瞧他一眼呢,真舍不得……”说到这里,不知不觉地,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不过东青在旁,他自然也不能痛快地宣泄一番,只好极力忍耐住了。
他这短暂的异样表情,还有不经意间的感情流露,当然被东青看在眼里,注意到了。东青知道这位叔父虽然对他不如对东海那么疼爱,不过也是的的确确关心他的。每次父亲若是在叔父面前对他有所冷遇的话,叔父总会帮他说说话;那次在南苑,父亲丝毫不考虑他的安全而让他下场去驯那匹烈马时,叔父也很紧张地赶来劝阻。所以,他本应该妒嫉东海有这么多人疼爱的,可眼下见多铎如此,也免不了有些伤感。
“您不要这么说,东海的病能好,您的病自然也会好的,侄儿相信您肯定能渡过这个难关的。”东青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面闪耀着坚定的光芒。这光芒,给人以希望,给人以安稳,就像漫漫长夜之后东方的天际初升的太阳,第一缕晨光照耀万物,让人的心灵也感染了无限的温暖和信赖。
多铎也注意到自己的这种感觉后,由心底地生出欣慰来,东青虽只是个少年,却能给人以这样的力量和影响,如此展下去,将来前景必然不可限量。只可惜,那一天自己恐怕多半不能看到了。因此他望向东青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期望,还有些许遗憾之情的流露。他心底无声地感慨着,他们那一代的人,完成了打天下的使命,也是时候该退出,让位置给东青这一代的年轻人了。创业难,守业更难,他们这些人少年出征,经历几十年的戎马生涯,出生入死,再加上那些云谲波诡,让人如履薄冰的政治争斗,最后能够善始善终的,实在殊为不易了。他是多么地希望,东青这一代人能够接好这个班,创造出更大的辉煌,让大清国江山稳固,社稷长存啊!
可是胸中积攒了这许多话,许多嘱托,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他知道若说了,定然让东青觉他有安排后事的意思,从而黯然神伤。今天他好不容易有点精神说话,明天不知道还能不能起来了,所以今天这份彼此之间的好心情,还是不要破坏掉了。
但是不说这个,总要说点别的,于是他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希望东青能够知情,可以给他解惑:“对了,前几天宫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故?那天我见你阿玛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奇奇怪怪的,和往日判若两人。还有你额娘,究竟生了什么病症?”
第六十七节 如此阴谋
“呃,这个……”东青很是犹豫,虽然他算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但这个内幕实在很离谱,甚至有点不堪的意思,若是传扬出去必然是一件天大的皇家丑闻,所以他特地叮嘱了几个知情者务必要守口如瓶,不可对外泄露半分。眼下,多铎问起这个,他当然不能立即回答。
多铎看出了东青不想说的意思,也并不勉强,很宽和地说道:“没关系,要真是有难言之隐的话,不说也罢。”
东青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态度很暧昧,越是不说,就越会令多铎有所猜疑,反而显得自己不够坦荡,不够真诚。于是,他将事情的经过简略地叙述了一遍:“十五叔这样说,就是误会侄儿了,侄儿也不敢隐瞒您,事情是这样的东海见了喜,我父皇自是心中烦恼,脾气也跟着暴躁了些。那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得知了您生病的消息,心急火燎之下他就按耐不住了,派人找我过去,狠狠地训斥了一番,还打了侄儿一巴掌。侄儿认错之后,他就放侄儿回去了。没想到侄儿走后,母后就和他争执起来,据说还动了手……”到这里时,他不得不为了维护父母的脸面而编造了个谎言,“后来,母后就气昏过去了,于是连夜急召了太医。至于具体怎么样了,侄儿也不很清楚,不过侄儿以为父皇突然带母后离京去遵化,很可能是去散心,借机缓和他们之前的紧张关系。等过几天他们回京的时候,应该已经和好如初了吧。”
东青说完之后,突然有些后悔,意识到他有句话多余了,因为他注意到,多铎的眼神渐渐暗淡下来,低了头。不知道在默默地想些什么。这件事还真是不可思议,之前父亲因为听说舒服生病的消息而迁怒于他,简直一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模样;可一转眼,竟恍如忘记这桩事一样。突然带着母亲出了京,一去不回头了。难道他再也不担心叔父的病情了吗?就算当时气昏了头想不起来,可这都几天过去了,都不见父亲回来,真是蹊跷得很。将心比心,东青猜想多铎现在很可能是因为这个而伤心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懊悔不迭,再以后说话的时候可要万分小心,不能再有这样地疏忽了。
不过显然他是多虑了,因为多铎思忖的并不是这方面的,而是一层他所臆测不到的疑虑。
半晌,多铎再抬头地时候,已经恢复了正常神色,显现出轻描淡写的态度来:“哦,我还以为多么严重的事故呢。听你这样说来,还没有我所担心的那么厉害。既然如此,自是最好,我想你说的对,过不了几天,他们就能和好了。”东青还是不放心,觉得叔父可能是在故作轻松之态。在愧疚的情绪下,他忽然想到了来此地另外一个打算,“对了,十五叔。侄儿从宫里来的时候,带了太医院的陈院使,希望能给您细细地诊视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前几天东海出痘很厉害的时候我们也吓个不轻,可全赖他的医治,现在已经转危为安了,不如让他也给您诊治诊治……”
多铎早已对自己的病不抱什么希望了,于是苦笑着说道:“你就别说这些好听话还安慰我了。这毛病能不能治我又不是不知道,着急也没用,听天由命就是了。”
“您不能这么想,毕竟天无绝人之路,不可能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有没有用。试过了才知道。总不能什么作为都没有,让希望更小吧?”东青连忙劝说道。
多铎看东青的神色。知道他地确是很关心很紧张的,也就不好拂逆了他的好意,“那好,就让他来瞧瞧吧,来个死马当成活马医就是了。”
很快,在外等候多时的陈医士就进来了,先给多铎行了礼,然后跪行几步到了近前,细细地打量起来。渐渐地,他的神色变了,然而不是紧张,也不是忧虑,而是一丝不易令人觉察的疑惑。
东青注意到了,就在旁边问道:“怎么,你可看出什么异常来?”
陈医士回答道:“回大阿哥的话,微臣是瞧出了点不对劲儿的地方,不过也不敢确定。”接着,直接向多铎问道:“微臣请问王爷,从开始出痘到现在,是第几天了?”
“哦,前后算起来应该有六天了。”
陈医士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皱眉思索了片刻,请求道:“不知道王爷是否可解衣给微臣细细察看一番,以便有所确认?”
望闻问切,是固定的模式,多铎也没有犹豫,就立即解开衣扣,脱下衣衫和亵衣来,让陈医士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看看差不多了,他就重新穿起衣服来,问道:“怎么,大人觉得本王这症状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他也略知,天花地痘疹如果过五天还没有灌浆,那么多半就情况堪忧了,所以他怀疑自己要死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可陈医士的神色和举止似乎不是忧虑那么简单,这也让他禁不住起了疑心。
“回王爷的话,瞧起来确实有些蹊跷,不过微臣现在也不敢妄下定论,还需号脉加以确认。”陈医士谨慎万端地回答道。
“嗯。”多铎点了头,同时伸手出来,让陈医士给他诊脉。
陈医士小心翼翼地按着他的腕脉,聚精会神了好一阵子,这才松了手,问道:“敢问王爷,是不是从昨日,或者今日起,就退了烧,身子也舒爽了些,不像前几日那样沉重了?”
东青看了陈医士一眼,心想这位院使大人还真有点本领,居然连这个也能猜测到。隐隐约约地,他感觉到似乎有希望了。
“没错,是从今天开始的,感觉没有前几天那么严重了,也恢复了点力气,像是有所好转了。”
陈医士听罢之后。目光立即一闪,同时,已经禁不住地“啊”了一声,脱口而出。“竟然会这样……”
东青忍不住问道:“陈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这般惊诧?”
陈医士只略一沉吟,就立即叩头道:“回大阿哥的话,微臣现在大致可以认为,王爷并不是真的出了喜。而是种痘地方法不对头,以至于得比一般人严重许多,差点变成真正的天花了。”
这短短几句话,却有如石破天惊一般地,让座位上的两人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什么?!”
多铎原本仰靠在椅背上,闻言之后猛地直起身子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问道:“你说什么?本王没有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直到陈医士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才不得不信这绝对不是为了让他宽心而暂时避重就轻地谎言,更不可能是什么没有根据地胡说八道,谁也没有这个胆子用这样低劣地解释来欺骗他。
多铎愣了片刻,又重新仰靠在椅背上,两眼望天一声不吭,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东青觉得这事情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目瞪口呆了片刻之后,才不敢置信地问道:“大人可以确定?”
“回大阿哥的话。没有大半把握地话,微臣也不敢轻易定论的。微臣看来,王爷身上的痘疹是不会灌浆的,而且过个一个两天,就会逐渐萎缩淡化;不出五日,就会全部消失,看不出任何痕迹来。到时候,也就痊愈无恙了。”陈医士也觉得太过蹊跷。不过他还是相信以自己几十年的深厚经验,不会看错的,所以回话地语气还是很肯定的。
东青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于是转脸向多铎问道:“这事儿还真是蹊跷了,您要真是种痘过。不可能记不起来的。怎么会这样?古怪了……”
多铎并没有立即回答东青的疑问。沉默了半晌,突然问陈医士:“你刚才说。本王种痘的方法不对头,所以才会成这样,好像真正的天花一般?”
“回王爷的话,这痘苗种入有四个相对稳妥的办法,一是穿天花病人的内衣;二是用棉花蘸痘疮地浆水,塞入鼻孔中;三是把痘疮的疮痴阴干研细,用银管吹入鼻孔中。四是把痘痴研细并用水调匀,棉花蘸了塞入鼻孔。不过种痘是有风险的,种痘的用量必须掌握提准。种不上不起作用,过量了,真的害起了天花病,那就成了自投火坑。所以,不是经验非常丰富的大夫不能给人种痘。而王爷所种的痘苗,不但用量不对头,而且方法也不是微臣刚刚提到的那四种,也就难免会严重,险些成为真正的天花了。”
“那么,你觉得本王被人种痘,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呢?”多铎的神色越凝重了。
在他那渐渐阴冷地眼神逼视下,陈医士感到了极大的压力。不过,他还是按捺住心中的疑惑,照实回答道:“以微臣以往的经验看来,用在王爷身上的种痘之法,风险极大,是割破肌肤,弄个小口子出来,然后将痘苗的干粉撒在伤口上。这样的方法,如果侥幸不作的话,就会在伤口愈合之后留下一个凹陷下去地小疤痕;如果作了的话,就会比一般情况严重,就如王爷眼下的症状。”
多铎听完之后,没有再问了,而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食指。果然,那个伤口差不多愈合了,按理说这样的小口子不会落疤痕地,可是这个伤口却不同,周围红肿着凸起,形成一个小小地鼓包。“就是这样的吗?”说着,他将手指亮给陈医士看。
“回王爷地话,正是这样的情形。再过两三日这里就会消肿愈合,落个小疤痕。”陈医士看过之后,非常肯定地回答。他也更加疑惑了,堂堂王爷怎么会随便找个没有经验的人胡乱种痘,况且用这种割破皮肤的法子,也应该在胳膊上种,从来都没有在手指上的。更要命的是,除非种痘的时候多铎毫不知情,否则怎么会一点也没有印象?真是奇了。
这时候,多铎的脸色已经是寒若冰霜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若真被大人言中,还真是件好事,本王总算也可以死里逃生了。这样吧,本王要问的也问完了,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了,大人先到外面等候吧。”
陈医士瞧出一些苗头来了,知道多铎有话要跟东青说,不能让他听到,于是“”了一声,躬身退去了,顺便掩上了房门。
室内又剩下他们两人了。东青来不及疑问,也顾不上探究多铎为什么要这般神色,就先喜形于色地跟多铎贺喜:“恭喜十五叔了,能够遇难成祥,实在是你福泽深厚,侄儿先前也白白着急了。”这实在太好了,不论究竟是什么内情,可目前来说叔父不会有事了,他是打心眼儿里地欢喜。多铎勉强笑了笑,“那是当然,别说你,我不也欣喜得紧?这下不用死了,看来我还是命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想必就是如此了。”
东青善于察言观色,当然瞧出多铎的心不在焉和隐藏着的忧虑。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问来问去加以打扰,也就在一旁静静地等候着了。
多铎低垂了眼帘,皱眉沉思了一阵子,然后抬眼问道:“那天晚上,你阿玛竟然出手打你,想必是愤怒难遏了,恐怕不是单单拿你出气那么简单吧。”
叔父提到这个,东青立即黯然了,讪讪道:“十五叔所料不错,父皇责怪侄儿擅自带领东海微服出游,以至于东海被人过上了天花,暴怒之下也就动了手。这事儿的确全怪侄儿,挨打也是应该的,侄儿一想起来就悔恨不已。”
多铎抿着薄薄的唇,转脸望着他,明亮的眸子里光芒有如夏夜暴雨之前,那撕裂天际的闪电,异常锐利,一下子就瞧出了问题的要害,“还有一条,你没你阿玛是不是怀疑你故意使东海染上天花,从而达到在神不知鬼不觉间,铲除掉未来夺嫡政敌之目的?”
东青的身子禁不住一震,尽管他先前的叙述已经经过简略和改编了,不过表面上性情直爽,不怎么工于心计的叔父却可以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所在,令他既感到意外又十分震动。同时,他又无法犹豫和敷衍,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父皇虽然没有明说,可也应该如叔父所料一般想法。”
“唔……我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说到这里,多铎的眼睛微微地眯缝起来,脸上浮现出极其复杂的神色,像是苦笑,又有些诡异的阴冷。
第六十八节 疯狂的爱
东青见多铎这般奇怪的神色和态度,就知道事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许多。平素爽朗外向,在很多事情上都表现得云淡风轻,满不在乎的叔父,在这件事情的表现上,却是如此认真,这不能不让他格外注意起来。
“怎么,何人有这等能耐,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在您身上种痘?此人究竟是个什么动机?种痘按理说是好事,又何必偷偷摸摸的,难道此人心怀不轨?”
多铎皱着眉头,几次想要开口回答,却终究出于种种顾虑,而不得不将即将出口的话按捺下去。这事情,只有两个可能,两个解释。一个是好的,一个是坏的。好的可能是,东海因为自己生了天花,怕传染给他,所以特意给他种痘防御。问题是,这痘苗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弄出来的,东海难道早有预料知道自己会生天花?退一步讲,东海既然能够弄到痘苗,那么必然有懂得种痘之术的人指导过,很可能知道这种割破皮肤洒药粉的方式风险非常大,为什么还要在他身上冒险?况且,若是光明正大的目的,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来,采取相对安全的办法来,干吗要偷偷摸摸的,还诡称那是止血药粉?
坏的,就是他刚才的猜测,东海这样做,是有其更深一层目的的,那就是一个涉及夺嫡争斗的阴谋,东海故意用这种风险极大的方式给他种痘,这样的话,他就很可能开始出痘。症状和天花很相似。东海算准了多尔衮会因为儿子和弟弟先后感染上天花,从而迁怒和怀疑到东青头上。采取什么激烈手段,到时候东青保准倒霉。这样一来。本来就被多尔衮所不喜的东青日后肯定更加难以翻身,将来地储君之位就是东海的了。
可问题是,东海一个八岁地小孩子,哪里能想出这样曲折幽深,布局高明的阴谋来?而且还算得非常准确,事情也基本按照这个设计进行了。多铎虽然并不完全清楚多尔衮现在对东青地态度究竟如何,可通过东青的描述,也知道结果相当严重了。若多尔衮从此对东青彻底失望,将他排除在储君人选之外,而令实施阴谋的东海得逞的话。这就大大不妙了。东海现在就这样诡计多端,冷酷无情,算计起周围的亲人们都眼睛不眨,伪装得没有任何破绽,那么长大了那还了得?
多铎又想到了春天时候,小慧在南苑的见闻,就更加暗暗心惊了。那个时候,他完全不相信东海会有什么阴谋害人的动机,认为小慧是在杞人忧天,或者对东海有什么偏见。还加以开导过。他非常信任东海,因为这孩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知道他单纯天真,没有什么心机,所以对他的感情比对东青深厚很多。所以无论如何,不是他亲眼所见的话,他都绝对不会相信东海竟然会是这样地一个人。
他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所知道的告诉东青。若东海果真是个坏孩子。心存害人之念,那么这次不成,难保下次不会继续行动,东青对这个弟弟毫无防范之心,迟早要倒霉的。他既然知道了内情。再不告诉东青。要真有了那么一天,恐怕他就要愧欲死了。
而且。不管是好的可能,还是坏的可能,东海的行为都让多铎非常伤心。林雷无论动机如何,是为了保护他不感染天花,还是为了打击东青而拿他当一件工具,这种手段都太过危险。难道东海就不怕他当真生了天花而丧命?他待东海比亲儿子还要好,可东海却如此回报,这不能不让他格外地难过起来。
可是,万一东海真的没有害人的心思,他现在就把这个事情告知了东青,东青从此对东海心存忌恨,岂不是既冤枉了东海,又离间了他们之间原本亲密无间的兄弟关系?多铎非常重视这种一母同胞的兄弟之情,毕竟一个好汉三个帮,有个真心与自己好地兄弟,于己实在是大有裨益的,就譬如他和多尔衮的例子。况且,东青虽然是个善良的人,但他同时也是个恩怨分明的明理人。他的善良只是相对于对他好的人,若是敌人或者不怀好意的人,东青必然会以加倍地冷酷手段报复回去。顺治元年的夺宫政变,东青的这种特性就显露无余了。
在帝王之家,没有野心不出来争夺的,才是兄弟;有野心并且出来争夺的,就是敌人。寻常百姓家,为了两三亩田地,都可以对薄公堂,更何况现在他们争地是皇位,是天下呢。对于东青忌恨东海之后地后果和严重性,多铎是非常清楚的,因此,他真地矛盾非常,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也许是他踌躇太久,也许他想到后来,眼神里面有这样的情愫流露出来,也就令旁边正疑惑着的东青越紧张了,“十五叔,您这是怎么了?”
“唉,这件事情,还是我想清楚了,调查清楚了,再跟你说吧。现在……我还不能确定的。”多铎说到这里,也觉得很累,毕竟他病体未愈,又说了这么半天的话,不由得头晕脑胀,通体不快。
东青当然瞧出了多铎的犹豫,还有疲惫。于是,他尽管满腹疑窦,却也察言观色,善解人意地说道:“没关系,不管是什么人干的,起码叔父现在安全了。还是将养身体要紧,调查的时候尽管派人去做就好了,您不要过于劳心劳力了。”然后,站起身来,行礼告辞。多铎确实累了,有些不堪重负,也就没有多加挽留,任他去了。
东青走后,他闭上眼睛沉思了良久,思前想后,仍然不能安全放心。他决定,找个机会把这个事情适当地透露给多尔衮知道,或者给熙贞知道。让他们加以留意,这样的话东青的人身安全应该能得到保证。而且他们就算真地怀疑东海了。也不打紧,起码东青不知道就是了。也就影响不到他们的兄弟感情。
这边,东青满腹心思地出了王府,乘轿返回皇宫。路上,他将多铎前前后后地言行和反应,以及陈医士的描述细细地整理归纳了一番,一个念头,渐渐成形了。不过这个设想,着实让他暗暗心惊了难道,那个给多铎种痘地人不是别人,而是可以和他近身的东海?算算时间。如果是东海是在多铎刚刚接他回宫的当天或者第二天种的,那么时间差不多可以吻合的。而且看多铎那种极其复杂的眼神,艰难异常的犹豫,还有那欲言又止的态度,如果是其他什么人,完全不值得他这样费心劳神,加以遮掩的。
东青起初的想法也和多铎一样,做了好地假设,认为东海这样是好心好意,就是方法不对头。而造成这样险象环生的局面。可很快,他就有了新的想法,因为他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那晚多尔衮是何等的暴怒,对他何等的仇视,还有之后那样惨烈的场景和局面,实在令他心惊胆战。若始作俑者的东海真的是好心办坏事,那么他的破坏能力也太强悍了些。
不过。他很快就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毕竟,东青从东海三岁的时候就经常带着他玩耍了,这个弟弟究竟是个什么性格什么脾气,他这个当哥哥地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在任何时候。他都没看出东海有什么过人之处。有什么心机和城府,更别说他一个八岁孩童如何能琢磨并且策划实施出这样一个完整而高明的阴谋来。人之初性本善。人学坏必须先有一个特定的环境或者某些人和事物来影响,东海的生长环境还是很单纯很安全的,他接触不到那些东西,就不可能自己关门造车地学坏。所以无论如何,东青都无法说服将自己对东海的怀疑进行下去。
多铎的王府距离皇宫非常近,进了神武门就进了皇宫,也不过是一炷香时间的路程而已。东青又忍不住关心起东海地病情来了,不知道今天的痘疹又消减了多少,他放心不下,于是对外面的轿夫吩咐道:“不回去了,先去焕章殿。”
“!”
我和多尔衮重归于好之后,在遵化一口气住了十天。之所以这样笃定,不着急回去,是因为多铎派人送信来,说东海的病已经好了,彻底痊愈了,现在活蹦乱跳的别提多健壮了。至于多铎本人,也是虚惊一场,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就是烧出疹子而已,早四五天就好了,现在正在武英殿代替多尔衮主持朝议,还代替多尔衮处理各类军政事务,暂时局面稳定,所以叫我们不要记挂燕京这边地事情,在外头痛痛快快地游山玩水就是。
因此,我们也就彻底地放心下来,不着急回去了。这十天里,我们休息了三天,等身体完全养好之后,就开始徜徉于山水之间,尽情游玩了。这些天来,我们在山林里射猎,到原野上去驰骋,登上幽州台怀古,去山海关重游,在湖水里嬉戏,躺草地上谈笑。该怎么形容我们这段时间地亲昵关系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还是并肩沐夕阳,对坐数落花?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这天,多铎又来急报,现在有重大军务,需要多尔衮回去之后亲自处理。多尔衮看了折子之后也没有多着急或者什么忧虑地神情,我也就没有询问是怎么回事了。
在回燕京之前的最后一天,我们信马由缰,从中午到下午,终于在一片广袤的草原上停住了脚步。眼前的茫茫草原犹如一张碧绿的巨大地毯,绿茵茵、软绵绵,流水潺潺,清风阵阵,湛蓝的天空,朵朵白云从头顶飘过,令人心旷神怡,彻底地陶醉其中了。
多尔衮先下了马,来到我跟前,伸手搂住我的腰肢,将我从马背上抱下。渐渐偏西的日头,虽渐渐泛红,却依旧明媚。而他的眼睛里,也洋溢着骄阳的色彩和光芒,火辣辣地望着我,里面所包含的除了浓重的爱意,还有毫不抑制的**。
“你准备干什么?”我明知故问道。
“干什么?当然是干我爱干的事情了,你少装傻。”说罢,他伸出双手,一把将我揽入怀中,紧紧地拥抱着,很用力,几乎要把我揉和到他的身体里,和他融合一体,不论打碎了,还是重塑了,也仍紧密相依,无论如何都无法分开。
就这样,我们紧紧地相拥在那风中,温暖的夏风吹拂起我们彼此的衣角,我凌乱了的丝在风中舞动着,遮挡了他的脸,还有我的视线。我伸手欲拂开,可他却拒绝了:“不,等一下,让我好好感受感受……”说着,闭上了双眼,神态沉醉。
我痴痴地凝望着他,凝望着这个我用了半生去爱的男人,似乎数百年的光阴流转仿佛只那么一瞬,在那一瞬间一切都静止下来。曾经的痛苦,曾经的怨怼,曾经的误会,都如同遭遇了一场燎原大火,瞬间就化为灰烬,在清风中悉数消散无踪。只有这一刻他的温柔,令我刻骨铭心。
许久,多尔衮才轻声感慨道:“熙贞,你真美。”
我笑道:“哪里美?”
“哪里都美,从头丝美到脚后跟……”他定定地注视着我,那眼神就像在看他在这个世上最弥足珍贵的东西;他缓缓地倾诉着对我的情谊,像那徐徐清风,像那潺潺流水,字字句句,都柔和地流淌进我的心扉,“不但现在美,将来也美,哪怕十年,二十年后。有了你,我就有了比坐拥江山还大的乐趣;没了你,就算是赢得天下,赢得千秋盛名又能如何?我这辈子最快乐,最值得记挂的日子,就是像现在这样,无拘无束地和你在一起……”
说到这里,他低头下来,吻住我的唇,几经缱绻,几经柔情。之后,补充说道:“和你在一起,疯狂地拥抱,疯狂地放纵,疯狂地合欢……”说罢,就抱着我躺倒在地,和我相互拥抱着,从山坡上翻滚下去。就这样,我们一路翻滚,一路凌乱地亲吻,热情到忘乎所以。
就在那坡下一片的碧绿如海的草地上,金灿灿的金莲花正星星点点地洒落其中中,如同那燃烧着浓浓深情……那金黄色的花粉沾满他那白色的衣衫,给他的身上增添了一种沁人心脾的清香。激烈的热吻中,缠绵中,我们仿佛看不够彼此那早已经熟悉到永世难忘的脸,看不够彼此眼中深深的浓清。蓝天作证,白云作证,草原作证,就让我们在彼此如火的爱之中化成灰烬,就在彼此的浓情之中溺毙沉醉吧!
我们一相拥着翻滚着,彼此忘情地热吻着,直到不知道谁最先动手,也不知道谁更急切些,我们的衣衫一件件飞了出去,最后,身无半缕,**相对。他亲吻着我的脖颈,**,小腹,一双大手在我的双腿间温柔地游走着。我则颤抖着身子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呢喃出声:“……啊,啊……不行了,你快啊,我要你,要你……”
第六十九节 夕阳无限好
我实在是忘情了,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从来不会这么主动的我,竟然也会在他的身下出这样放荡的声音来。说完之后,免不了地,面对他火辣辣的眼神和戏谑的笑容,我忍不住脸上烫。
不过,他也正在兴致高涨的风头浪尖上,也就没有闲情逸致和我慢慢调侃下去,很快就顺应了我的需求,俯身进入了我的身体。
在这一刻,身体里的感觉似乎和心灵上产生了极大的共鸣,这不是快乐得好似升腾于云端,而是充实到仿佛拥有了世界。在极大的充实之后,接踵而来的就是那种火烧般炙热的熔化感,就让我的身体被这炽热的浓情熔化吧。
他虽然开始时很急切,然而现在的动作却并不粗暴,每一次的深入都是那样的恰到好处,令我感受到极大的惬意,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渴望和更为急切的迎合。不过他却如成竹在胸的将帅,虽气定神闲地运筹帷幄,却可从容不迫地决胜千里。在他这样深厚的修为面前,急躁的我又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熙贞……”温柔的声音声声在我的耳边低唤,他那双明亮深邃的眼睛折射了落日的暖色,饱含着那样浓情又宠腻的笑,我似乎很久没有感觉到样的温暖,这样的感动和激越了。
我伸手环住他的脊背,轻轻地吻着他的肌肤,越来越用力,越来越凌乱。仿佛都要在他的身体上尽可能地留下更多的印记一般。我越是这样,他就将我搂抱得更紧,他地喘息声也就更粗,他的节奏也就更快。我的指尖在他那光滑细腻的皮肤上滑动着……多么完美的躯体,虽然那些深浅不一的伤痕布满他地身体,但是只是给他增加更大的魅力。伤痕是男人地勋章。是武士的荣耀,是他浴血奋战过无数次的纪念。是至刚至烈的血性丰碑……
“……唔……我好喜欢你,好爱你……我要你永远这样,这样待我,好不好?”我颤抖着身体。断断续续地问道。而后仰起头来,深深地嗅着他脖颈间那种特殊地气息,同时,在他地脸颊、脖颈、耳后、肩头……浅浅的吻,深深地吻,他已经喘息不已。好不容易,他才有机会回答,“好,当然好。我也永远待你好,不负你……”
和煦的清风阵阵吹来,温柔地抚摸着这里的每一茎芳草,每一朵野花,每一寸土壤。也抚摸着在草地上疯狂缠绵的我们……炙热的吻。柔软的手,轻轻的摩挲。重重的啃咬,激烈地冲撞,急促的喘息。在这样的时刻,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不再重要,剩下的,就只有彼此纠缠地身躯,只有彼此眼中地深情……就让我们在这场炼狱之火中彻底熔化吧!在这样的极乐狂欢之中,我们可以忘却一切,抛却一切,再不理世俗地纠纷,就样贪享一时的鱼水之欢。人生在世最大的快乐,只在这片长城脚下的原野,只在这随风摇曳的芳草之中,只在这爱人如春江之水般浓情的眼中,只在这彼此情丝缭绕纠缠的心头,丝丝缕缕,剪也不断,理也不清。
这种灵魂与**最彻底的交融,是如此的蚀骨,如此的**。林雷他进入我身体的时候,我就似乎拥有了世界;他离开我身体的时候,我就似乎失去了世界。在这样拥有和失去的急剧变幻之间,我已经激动到热血沸腾,情如潮涌。在**澎湃之中的我们,就像在风口浪尖上共撑一叶扁舟的人。带着彼此的爱恨纠葛,彼此的恩怨情仇,彼此的一世绝恋,在那彼此的身体上找寻到生命中的另一半,带着坚定如金刚石的决心,共此福祸,共此悲喜,共此命运……
我们不知道在这片草地里痴缠了多久,直到黄昏降临,才终于告一段落。此时,夕阳如血,把它的余晖红通通地洒落在草原上,把大地,天空都染得血红血红的。清风拂来,惊起了千层碧浪,构成了一副瑰丽而又充满了生命力量的画卷。因为它的苍茫辽远,所以自由没有尽头,爱情也跟着永恒起来。
尽管如此,我们也不愿意立即分开,他让我枕在他那坚实的肩头上,和他一起,凝望着眼前的美景。彼此之间,虽有千言万语,然而在此刻,也俱皆化作了一缕浅笑,一丝会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温馨时刻,面对着天边那美不胜收的夕阳和落霞,我心中却只想起了这样一句诗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深更半夜了。我没有和多尔衮一起回武英殿,而是单独回自己的寝宫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上午,我正睡得香甜,就感觉鼻子里面痒痒的,想要打喷嚏,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于是疑惑地睁开眼睛,正好对上了东海那张调皮的小脸和戏弄的眼神。
“哈哈,额娘,您总算醒来了,睡得可真沉啊,太阳都快过午了还赖床,儿子叫了您好几声都不理睬,不会是装睡吧?”他见我醒来也不害怕,而是歪着小脑袋,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我,用清脆的童音如是说道。
我现是他,立即翻身坐起,伸手将他抱到床上,搂进怀里,在他胖乎乎的小脸上一顿猛亲,“呵,额娘知道是你来,哪里会装睡,高兴还来不及呢!让额娘好好亲亲乖宝贝,额娘还真是想你啊!”
“儿子也想念额娘啊!”东海一双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衣襟,用鼻子磨蹭着我的脸颊,弄得我痒痒的,格格地笑出声来。
“额娘您不知道,儿子这些天有多么想念您啊!想得晚上也睡不着,白天也吃不香。就琢磨着,为什么额娘和阿玛就扔下生病的儿子,出远门去了呢?儿子是不是不懂事不够乖巧,惹得您们生厌了,不高兴了?越是这样想,儿子就越是害怕。真害怕额娘以后不要儿子了……”他说着说着,低了头。一脸可怜巴巴的委屈模样,就像被主人遗弃了地小狗,彷徨无助,胆怯异常。
我本来就已经很想念他了。眼下看他这般模样。心头更像是被一只小手轻轻地抓了一把似的,顿生极大的爱怜。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庞,我柔声安慰道:“哪里有这么严重,你多心啦,额娘不要谁难道还能不要你吗?还有,谁说你不懂事不乖巧了?若你都不算懂事乖巧,那么天底下可就没有像你这样让人贴心的孩子了。你放心好了,不论现在还是将来,额娘都会一直喜欢你。对你好的……对了,叫额娘看看,你地痘疹都脱落干净了吗?”
说着,我开始仔细地在他的脸上,脖颈上。手上打量起来。可喜地是。所有的痘疹都消失了,留下一点点淡粉色的。不易令人现的瘢痕,倒也不是我想象中地麻子。伸手摸了摸,也没有明显地凹陷,以后能恢复成什么样?真的不会落麻子吗?我免不了心生诧异。
东海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虽然我没有开口询问,但是他仍然瞧出了我的想法,主动解释道:“额娘您放心好了,太医们说,儿子脸上身上落下的不是麻子,而且再过个五六日就会渐渐消褪掉,几乎看不出来的。至于为什么不是麻子,那是因为前些日子灌浆的时候看管得严格,没有抓破,所以不会落疤的。”接着,他又像小大人似的,安慰着我,“不要再担心了,儿子恢复之后还是原来地模样,将来肯定是个翩翩美少年,翩翩美青年呢。到时候,就会有无数个漂亮姑娘,像追求我哥哥那样地主动跑来追我,想做我的女人,呵呵呵……”说到这里,他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美滋滋的,眼神里面也充满了憧憬,似乎大把美女都向他扑来一样,幸福极了。
没想到峰回路转之后的结果,竟是如此令我惊喜。东海不但顺利痊愈,还没有落下麻子,我之前那些日子的紧张和忧虑现在全部化作烟云散去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我欣喜地了。
接着,东海看我高兴,话就更多了,不但和我好好地倾诉了这些日子地思念之苦,还不忘帮他哥哥说起好话来了:“对了,额娘您知道吗?这些日子,哥哥对我特别好,每天都去那里陪儿子聊天说话,还讲了好多好多有意思的故事给儿子听,亲手喂儿子喝药,还给儿子擦身子,照料地比那些奴才们还要周到……儿子琢磨着,总要对哥哥有所报答才对。可是,儿子想了好几天,也想不出究竟怎么报答才好。额娘,您是大人比儿子聪明多了,要么您帮儿子想想主意,能让哥哥特别高兴的,好不好?”说着这些话时,他一双亮亮的大眼睛里面闪烁着极期待的光芒。
我也琢磨了一阵,实在犯了难,还真想不出东海一个小孩子能怎样在行动上报答东青,他实在没有这个报答的能力。“这样吧,额娘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不过,额娘想,他对你这么好,未必是指望你怎么报答。只要你和他一直像现在这样要好,这样相亲相爱,长大了也这样,他就应该很高兴了吧。要么,额娘把你刚才的那些话跟他说说,他知道了你有这个心意,想来也就可以满足了。”
东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嗯,儿子明白了,不管有没有行动上的报答,起码也要有这样的心意。人要知恩图报,才是善人;忘恩负义,就是无耻之徒。儿子一定要做个好人,决不能做那样的坏人。哥哥对我那么好,应该也和额娘对我好一样,不在乎报答,只要儿子听话懂事,你们瞧着高兴就行了。是不是这样的,额娘?”
我微笑着,拂了拂他那细细的小辫子,回答道:“当然是这样。我的东海真是聪明,又善解人意,比姑娘家的心还要细,比姑娘家还要温柔。这些话讲的,就像这外头的太阳,叫人打心眼儿里地欢喜,全身都暖洋洋的。”
对于我的夸奖,他明显地腼腆起来,脸色刷地红了,“哪里啊,儿子哪里像姑娘了,儿子比那些娇滴滴的,吹不得风淋不得雨水的姑娘们勇敢多了,胆大多了,额娘您为什么要说儿子像她们呢?”
见他的窘样,我更起了戏谑之心,“呵,你还说自己不像姑娘?不信你现在就去照照镜子,瞧你脸上红的,像飞起两朵彩云似的,又像涂抹了胭脂,越秀气了。”
他双手捂脸,“真的?……哎呀,真的很烫啊,不行了不行了,什么破绽都被额娘瞧穿了,儿子想要狡辩都不成呢,唉!谁叫儿子脸皮这么薄,经不起戏弄呢?”说着,他就当真下地,去旁边的梳妆台前照镜子去了。
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宫女太监们请安的声音,我知道是多尔衮来了,还没等下床,他就已经掀开帘子进来了。他每次来我这里都是这样随随便便的,并不令人通传,更不用我跑出来接驾行礼之类的,说是这样显得太生分了。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接受了。
“阿玛!”东海原本正跪在椅子上看镜子里的自己,一眼望见父亲进来了,立即跳了下来,飞快地冲到跟前,一头扎进他的怀里,“阿玛您来啦!阿玛抱抱儿子啊!”
多尔衮见东海在这里当然很欢喜,立即弯腰抱起儿子,举得高高的,“哎,让阿玛仔细瞧瞧,咱们家的小阿哥是不是变成芝麻饼子了……咦,竟然没有啊!怎么会这样?”他也禁不住疑惑了。
不等我开口解释,东海已经叽叽喳喳地,像小鸟雀一样地将太医的说法对他父亲叙述了一遍,虽然说得快,不过清楚明白,让人一听就懂。
听罢,多尔衮更加高兴了,连声道:“能这样,实在是太好了,太好了。”接着,抱着东海在屋子里飞地旋转了好几圈,逗得东海格格直笑,开心得不行,直到他大叫害怕了,才放他下来。
多尔衮一面摸着东海的小脑袋,一面微笑着对我说:“咱们儿子这次能够逢凶化吉,健健康康地过来了,可得谢谢天神保佑,我明天就派人设坛,要亲自去拜祭一番才行。太医院的几个负责诊治的太医也要有所赏赐,以示表扬。毕竟得了天花还能安然无恙的是极少数,他们也有他们的功劳。还有,今天晚上就在武英殿里设宴,让在朝的王公大臣们都来参加,好好庆祝一番。”
“前两条当然是应该的,也很合理,只不过因此而宫廷赐宴,好像太过了点,似乎历来都没有这样的先例啊!”
他不以为然道:“那有什么不可以的,没有先例我就不能创造先例了?我的宝贝儿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不值得好好庆祝一番?就这么定了,待会儿我就吩咐下去,叫他们准备准备。”
第七十节 百年之忧
我很清楚他的脾气,什么事情他一旦拿定了主意,丝毫没有和我商量的意思,就很难改变了。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东海小时候他就喜欢给东海搞搞特殊化,现在依旧这般举动,倒也不足为奇。于是我也就不再多加劝说,算是默许下来了。
接下来,两父子好像无视我存在一般地,开始热热络络地聊起天来。多尔衮对东海真是打心眼儿里地喜欢,不但嘘寒问暖上面一点也不见虚伪,关心起东海这段日子所落下的功课时,也是颇为详尽的。
我也不插嘴,就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父子亲昵,时不时地还来点肢体动作。东海很喜欢趴在多尔衮的膝盖上,抱住他的双腿;多尔衮就会很配合地抬腿,将东海悠荡起来,东海四五岁的时候,玩这个游戏的时候他喜欢用仰躺的姿势,现在东海的身体沉重了许多,只好改用坐着的姿势了。只不过,只能在春夏的季节这样玩,秋冬这样的阴冷天气时,他的风湿病经常会作,严重的时候走路都太不方便,就更不能陪儿子玩耍了。东海是个很会看人眼色的孩子,每次到了这样的时候,都很知趣地不提这类要求,也难怪多尔衮特别喜欢他。
多尔衮今天兴趣很高,心情不错,逗儿子开心的时候也就格外卖力。东海咯咯地笑着,小嘴咧得好大,可惜牙齿七零八落,剩下的已经屈指可数。两只眼睛都弯成了小月亮,幸福得像花儿一样。
好一阵子,两人才停歇下来,多尔衮接过侍女奉上来的茶水喝了两口,正要歇口气,东海就调皮地爬到他身后站定,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搂住他的脖子,撒娇道:“阿玛,您今天有没有空啊!儿子这好多天都没有出去玩耍了。好无聊啊!哥哥现在每天都外出练兵,宫里陪儿子玩的人都不合儿子的心意。您能不能陪儿子去花园里面玩玩啊?”
“玩玩玩,你就知道玩!”他故意装作生气的模样,伸手到后面去,捏了东海的小脸一把,“都八岁了,整天就不爱读书,长大了要像你十二伯他们一样,西瓜大的字识得一箩筐,地地道道地草包。”
东海倒是临机应变得极快。乌溜溜地大眼睛眨巴眨巴,立即出了新的借口:“唉,阿玛别生气啊。儿子怎么不爱学习了,现在不就是求着阿玛带儿子去学习吗?就去儿子平时学骑射地场子好了,儿子好想阿玛亲手教儿子骑马射箭啊!”
多尔衮当然知道这是儿子临时找出来的借口,却故意装作什么都没有反应,漫不经心地说道:“你阿玛好久都没有骑射了。技艺早就荒废了,不误人子弟才怪。你不是有好几个教习骑射的满蒙谙达吗,你去麻烦他们好了,总不能让他们拿着银子不干活吧。”
“不嘛不嘛,儿子就是看不上他们,儿子知道,我满洲的巴图鲁虽然不少,可若论第一巴图鲁,除了阿玛您,还有谁敢。谁有资格当啊?儿子要么不学,要学就学最好的。有道是虎父无犬子,将来儿子出去比划比划,代表的可是您的面子啊!儿子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给您丢面子。所以您说说,儿子除了跟您学,还有别的道儿吗?”说着,东海还朝我挤了挤眼睛,暗示我给他敲边鼓。
我立即会意,然后笑道:“也是啊。咱们东海这么聪明,要是一般人教他还真是不够格,只恐耽搁了。这天底下除了你,还真找不出哪个他能看上眼地谙达了。我看,你就勉为其难。教他几手吧。”
东海见我也帮忙。就更加得意了,立即奋勇直前。趁热打铁,“就是就是,儿子听富绶说,他小时候你还手把手教他学过射箭呢!您既然都教侄儿了,那么再教教儿子也没啥困难的吧?”
在我们母子一唱一和的轮番轰炸下,多尔衮只好“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唉,真没辙了,瞧你们,果然是娘俩,一个鼻孔出气,我这个当阿玛的怎么瞧着都像驮你们过河的驴子,任你们骑来任你们打,你们叫我前进我不敢倒退,你们叫我站住了我不敢趴下。这么着吧,我先陪他玩玩。”
东海立即欢呼雀跃了,不过,他又立即想到了什么,于是煞有介事地跪了下来,抖了抖根本不存在的马蹄袖,给多尔衮磕了个头,学着大人的模样,抑扬顿挫地拖长声音道:“吾皇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和多尔衮本来就都屏着笑,肚子都快忍痛了,眼下又看到他这副滑稽模样,终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正当多尔衮下了地,牵起东海地小手准备带他出去玩耍的时候,门口的太监进来通报道:“皇上,豫亲王在武英殿求见,有军务要事要当面向皇上禀报。”
我们不约而同地一愣,多尔衮正在兴头上,不免有些郁闷,“这么不巧……”
东海虽然脸上满是失望之色,不过他极是机灵,并没有加以纠缠,直接说道:“阿玛,您有大事要办,不能因为陪儿子玩而耽搁了。反正阿玛您下次有空再陪儿子也一样的,儿子先回去了。”
多尔衮点头道:“那也好,你回去自己玩吧,阿玛再多放你三天假,不用急着读书。”说完,就步履匆匆地去了。
他走后,我又和东海说了一阵子话,这才让宫女把他送回去了。由于我这些天来都没有处理过后宫的相关事务,积压下来很多,我忙活了一个下午才全部处理妥善,可直到黄昏时分,多尔衮还没有回来。看来,他原本打算在晚上设宴的事情,多半要临时取消了。
我从黄昏等到入夜,又从入夜等到明月西沉,多尔衮那边的人也没有过来传信,看来他今天应该是遇到了很麻烦很棘手的事情,没有空闲来这里了。我坐在敞开的窗口前等着等着,温暖的晚风柔柔地吹拂在身上,很是惬意。就不知不觉地趴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感觉身上似乎有些异样。我立即惊醒,睁眼一看,原来他已经回来了,正解下披风,盖在我身上。
见我醒来,他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哦,看你在风口上睡着,怕你着凉。就打算给你盖点东西。不曾想动作太大,把你给弄醒了。”说着,伸手过来搀扶我:“反正也醒了,那就回床上睡吧,在这里趴着多难受。”
他这么客气,反过来倒是我窘了起来,连忙摆手道:“不用了。我自己走就行了,既不是老人又不是病人,用得着这样大动干戈地嘛。”
“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就派人来通知你一声,免得你在这里干等,怪辛苦的。今天的事务实在是忙,多铎一直呆到傍晚才走,我又召见了内三院地人,还有兵部、户部的人,以及几个旗地都统。筹备了好几个时辰,所以到现在才回来。”说话间,我们已经走进卧房,他显然很累,不等我上来帮忙就自己解了衣衫脱了鞋,直接躺下了。
我睡意全无,又看不得他这样疲惫的模样,也就不急着睡觉,坐在床沿上给他捶背。
许久,他也没有说话。我以为他太累了,睡着了,也就渐渐放轻了动作,最后彻底停歇下来。然后上了床,在他身边躺下准备睡觉。没想到他根本就在清醒着。翻了个身。平躺过来。月光下,他两手交叠在脑后。静静地仰望着窗外的夜空,眼睛里,竟有一点奇怪的抑郁。
我很疑惑,如果是军国大事上面地烦恼,他表现出来的应该是烦躁或者阴沉,而不是这种令人看了忧心的情愫。忍不住地,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唤道:“皇上,你怎么还不睡?”
“我在想关于东青东海他们的事情。”多尔衮淡淡地回答道,视线并没有收回来。月光落入他地眼睛,有如给寒潭地水面上笼罩了一层银白色的光晕,泛出凛冽而清冷地气息来。
我诧异了,他怎么又突然会为两个儿子的事情烦心呢?东青和东海现在的兄弟感情不错,可以说作是手足相亲的典范,他应该很放心很宽慰才对啊。
他注意到了我地疑惑,于是转脸过来,浅浅一笑,总算有了点温暖的感觉,“说起他们的事情,我又不好讲我的心里话,到时候你又要着急了。”
我隐约觉得他是在烦恼什么了,莫非想到自己快老了,确立储君的事情也宜早不宜迟,所以已经有所打算,却怕说出来之后我不高兴?“你今天这么累了,还琢磨这些不着急的事情干吗?早点睡吧,明天一大早还要上朝呢。”
多尔衮倒是认真起来,他握住了我的手,问道:“我知道你一直属意东青,希望他将来能够继承我的位置。可我一直拖延着,不肯给你个答复,你也免不了着急,是不是?”
这话倒是说到我的心坎里了,我点点头,“算是这样吧。不过,你的身体现在还不坏,立储君地事情,的确用不着这么早的,我现在也不怎么着急了。”
说实话,从我们去遵化到现在回来,他虽然还没有再见东青,可他对于东青的态度倒是有了极大的转变,明显地好转起来。看来,是东青的选择彻底地赢得了他的信任,这种危机时刻时候的一个好,要胜过平日里的一百个一千个好。多尔衮毕竟也是个俗人,也有正常的慈父之情,他能有这样地态度变化,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我为此也很是欣慰,我选择了东青果然没错,他没有辜负我的信任。
他感慨着说道:“我原本也是这样的打算的。我虽知道东青地才具足以胜任这个位置,可我总是怀疑他过于冷酷阴贽,恐怕他将来不能当一个施行仁政,以宽治国地明君;而像我一样,继续铁血暴力政策。安逸多年之后,八旗大军肯定没有现在这样勇武善战了,只怕大清的江山社稷会因此而毁在他手里。我前些年犹豫不决,就是出于这个担心。
而东海,年纪虽小,可看得出他性情宽厚,也没有东青那么深地心机,是个很正常的小孩。他将来继承我的位置,应该能够执行我所预设好的仁政,完成打天下到治国之间的平稳过渡。只不过,我也没敢现在就妄下断言,认为他将来一定会怎么怎么样。我是想再拖延个三五年,等到东海也长大了,给他一个和东青平等的竞争机会和表现机会,到时候我才好做出决断。毕竟,大清的江山社稷来之不易,我父兄子侄三代人浴血奋战,栉风沐雨才换来的家业,若我选择继承人时出了差错,将来败坏了这份家业,我在九泉之下也对不起他们。”
说到这里,他的话音停顿下来,又似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满腹狐疑,仔细地琢磨着他这些话的弦外之音。好端端的,他突然对我说这些干吗?他最近身体还算不错,应该不会产生什么悲观情绪的。可他明显已经改变原本的主意了,究竟是什么因素导致如此呢?看他说话的意思,似乎他心中的天平已经偏向了东青这一边。按理说我应该高兴的,可这未免也莫名其妙了些,上午时候他还和东海很是亲昵,明摆着格外地喜欢东海。现在又说这样的话,难道他怕自己等不及到东海长大?三五年,就那么难吗?
我的手指在他满是老茧的手掌上轻轻地摩挲着,“皇上,我觉得你是多心了,是不是今天那些军事政务之类的事情太令你烦心,也就格外地感到劳累,从而产生一些消极的想法?”
“你说的倒也有一点关系,不过你放心好了,再怎么样,我也会坚持到把那些叛乱镇压下去,将李定国,孙可望,郑成功这些心腹之患全部消灭干净。在这之前,我是不会放手的。”说到这个话题,他的手紧了紧,以示决心坚定。
他又继续说道:“军务上面的事情我很少让你接触,这半年来南方的局势,应该比你想象的要糟糕许多。年初的时候,李定国、孙可望迎永历伪帝入贵州,驻安隆。四月,李定国率步骑八万出粤、楚,北攻沅州,下辰州;六月初,南克靖州、武冈、宝庆。中午时多铎送来了最新的战报,李定国的大军已经逼近广西边境,距离全州仅五百里。估算一下,现在多半已攻克全州了。孔有德现在手里兵微将寡,恐怕守不住桂林。若让他得了桂林和湘潭,恐怕西南七省都再难控制了。再加上福建浙江一带流窜的郑成功,现在要不火全力镇压,只怕将来整个南方都要落入贼手。”
原来是为了这个犯愁。我记得原本历史上,永历帝逃到缅甸是顺治十六年的事情,距离现在还有七年,眼下的局势也确实严峻,也难怪他会有这般情绪。我正想加以开解的时候,他冷不防地冒出这样一句:
“我现在想,若真等不及的话,唯一能继承大任的,也只有东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