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深围炉 神秀机藏
神光一百又三年
腊月初三,
初如柳絮,渐似鹅毛,雪下了一整天不见消。
与往年大不同,晋安府蜗居于江南,百年来从未见过如此大雪,至夜间,碗盖大的雪花给晋安城披上了厚厚的外衣,白茫茫的一片,干干净净。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给这雪夜增添了几份寒气,红泥小火炉,大雪当入酒。
这雪持续到下半夜寅时,打更的老头子,带着个半大的孩子,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
嘴里叨唠:瑞雪兆丰年,瑞雪兆丰年.....
晨曦初现,福寿街上勤快的伙计已经打扫门前雪,没见过雪的孩子,疯喊着堆雪人打雪仗,整个大街上热闹非凡。
晋安地处龙沅江南方偏东,江风带着水汽,湿润了整个南岸,这里气候温和适宜,稻米丰盛。
据老辈人讲,这样的大雪足足有百年未见,说起来还是神光太祖三年下过这样的大雪,千里雪飘,月湖冰封,城外的神秀峰披雪后,如银枪一般直刺苍天。
今天正是神光朝三年一度的科考大试,连天的大雪可是苦了各地学子。
天寒地冻的让很多寒门子弟生活更加难以为继,城外的云深寺挤满了赶考的寒门子弟,好在云深寺香火鼎盛,主持下令,一夜之间香炉当火盆,百余人围炉而坐。佛法与书香四溢,银河清浅,珠斗斑斓,在城内远观山上,但见火光冲天,书声琅琅钟鸣阵阵,有龙光射牛斗之墟气象,若干年后,人们回忆神光一百又三年的气象,每每感叹不已。
神光朝自太祖始开科举,选人才,寒门与士族不分,考场上论高低。
三年一度的大考尤其重视,但遭遇百年一遇的大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崔含章裹紧了虎皮袄赶紧赶路,在茫茫的大雪地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嘴里念叨,要不是前天晚上好心的主持收留,恐怕熬不过昨夜。
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寒冬,滴水成冰,学子们冻得牙齿打架,哪里有的心情吟诗作赋,可怜了揉花碎玉,辜负了这大好雪景。
含章祖籍琅琊,说起来算是当年士族南迁时的移民,现居晋安建阳,到了祖父那一辈学的了一门烧窑的手艺。
建阳号称有龙窑三口,百姓世代以烧窑养家,祖祖辈辈传承下来,倒是声名在外,含章一家作为外来人能学的祖传手艺实属不易,说起来还是祖父的功劳,娶了当地手艺人的女儿,也就是含章的祖母,才能使得他们一家在建阳当地,真正扎下根来。
说来奇怪,含章的祖母死活不让孙子学烧窑,烧窑没出息,惟有读书高。
祖母这见识想法,在当地烧窑人里算是头一个。
名字都是专门跑到晋安城里花了两百文钱请先生给起得,先生只有一句话:“含章可贞”分男女。
两百钱说起来,真的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烧窑人辛苦,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七八两银子,两百钱可以够他们家一个月的开支用度了。
生产那晚,祖母虔诚祈祷,儿媳能给崔家生了个带把的,可见这隔代亲,亲到没边了。
含章这身上的虎皮袄说起来也是颇有渊源,祖母当年嫁妆就两件,一个是烧窑手艺,一个就是这虎皮袄。
虎皮袄是祖母的心头爱,在含章临行前非要穿在身上才放心。
这虎皮袄穿着怎么看都像是山大王,色彩斑斓。一直以来,都觉得穿在身上怪怪的,云深围炉之夜,含章这花斑虎皮袄算是出了名,不知哪位急智嘴快,花斑虎含章之名不胫而走,与皑皑白雪夜色相衬,宛若精绸良缎一般、其光也灼灼、其色也灿灿。这一嘴臊的含章脸红到耳根,连连作揖求诸位仁兄放过。
云深主持站在华严祖师殿前,远远的看着这群学子们诗词相和,不知不觉身上积了一层厚雪。
谁曾想这么大一场雪,多亏了虎皮袄,含章清晨一早就忙着赶路浑身暖洋洋的。
心里想着在加快点脚程,应该误不了时辰,三年一度的大考,对于每一个学子而言都是无比珍惜的机会,重要到人生凭此一跃鲤化龙,从此天家门生贵不可言。前面过五关,斩六将,这临门一脚至关重要。
历经百年战乱,神光太祖武人出身,却喜好文人雅士。南征北战身边总是少不得几个文人幕僚,定都太康后,尤其善待前朝文人,曾亲自登门,邀请绝食三日不拜新朝的文坛领袖首开科举,更是不论出身,寒门士族机会均等。
历经多年,文人士子多如牛毛,锦绣文章灿若星河,一时间宇内四海称颂。
百年以降,神光朝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功名在身不拜官。
含章赶到晋安江南贡院时,还真是被惊了一大跳。
只见偌大的火堆烧出来几丈高的火焰,烘的贡院上下热气腾腾,据说这是许府台为了今天的大考临时找人烧起来的。天气严寒怠慢不得学子们,坦言讲这天气如果不升火烤起来,恐怕监考官们也要被冻坏了。
江南贡院位于福寿街尽头,神秀峰山脚下东南方向。此时,贡院门前汇聚了各路考生,纵观本次大考,整个神光朝一十五个州府,共两个地区分设考场,层层筛选下来仍然有三千一百二十一名考生,单单汇聚在晋安府参加此次科举考试的不少于一千多人。
乌压压的一群人挤着入场,含章站人群里显得很另类,毕竟没有哪个书生穿着像山大王的,经过这火堆一烤含章开始冒汗,索性就脱掉虎皮袄挂在胳膊上,因为赶路的缘故身子暖,脸色红润唇红齿白配上青布长衫有那么点读书人的风流。
含章环顾一周发现,自己算是年纪偏小的,好些个老哥看起来略显沧桑,读书不易,科考殊为不易,寒门贵子这种说法就是照不进现实的梦想罢了。
从小看到烧窑人的辛苦,祖母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成千上万个小含章就跟你太公拉的泥胚子一个样,都要经过烈火煅烧,烧坏了的泥胚是不成器,熬下来的都是好瓷器,运气好的更是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天下共赏。”
乡间老妇唠唠叨叨,却是颠簸不破的世间真理,这一路走来,路两边都是坏掉的泥胚,眼前的这位老哥胡子拉碴,清矍骨瘦,套上虎皮袄,活脱脱的山寨二当家,狗头师爷的角色跑不了啊。
“兄台哪里人?”师爷老哥主动套近乎,稍显浑浊的眼神中透着精明劲,
含章赶紧上前拱手:“小弟崔含章,建阳府人士,老哥怎么称呼?”
“老哥我虚长你几岁,姓冯,表字若敏,单名钰,庆元府人,多年苦读,今岁志在登科!”
冯钰摇头晃脑,看的含章眼晕。
“祝冯兄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含章不敢怠慢,忙抱拳恭贺。
说起来幸运儿只是少数,绝大部分学子十年寒窗苦读,一路考下来,两鬓斑白老大归,然物是人非,心理戚戚然........
两人虽然年纪相差颇大,但也聊得投机。
闲等着前面的人过关进闸,冯钰口才极好,见识广博,聊起北地河间,南岭暹罗都是如数家珍。说到精彩处,口沫横飞,尤其是对前阵子两淮学子齐聚的文脉法会,言语之间推崇备至。
但见这贡院两边,依次排开几十个威武壮汉,身着搂漆紫花甲,青丝团花窄袖衲袄,红绡裹肚,绿麂皮挑线海兽战裙,脚下四缝着腿黑靴,单手执斧钺,一手举火把,腰悬雁翎刀,背挎三眼神铳,箭插雕翎,眼神凶狠中透露着凛冽,端的人如猛虎,马赛飞龙。入门两侧各有排军把守,个个身长七尺,腰阔三停。
往在院内看去,中心区域还分散站着几个头戴金色凤翅盔,身穿青绿锦绣服,腰悬绣春刀,看神情又与外门军汉不同,远观英姿飒爽,等闲之人近不得身,其眼神肃穆中透露着狠厉,观其神色警惕中环顾全局。
在往里面是贡院大堂,最中央供奉至圣先师,文礼二圣左右胁侍,案桌上香烛齐备,下面坐着许府台等一众监考官员。
至东方微晓,全部学子过关入闸,均聚集在大院广场上,由许府台入内请出主考官三人,率领众人齐拜圣人。
许府台形容巍峨,身躯高大,嗓音浑厚:“本官丑话先说在前面,诸位当珍惜前途,已然过关入闸若是有谁敢怀挟了文字、抄本及其他不该带的东西入场,一经查出,立即送兵马司究问,枷号一月后,发回原籍充役,撤销举人功名。今后永不得再参加科考,亦不得有任何提拔!还有诸位负责搜检怀挟的官吏及军士,亦应严格负责,搜检分两次重复进行,若后搜发现问题,则惩罚前者,若是在府衙发现问题,前后两者均要惩罚。军士调往北境戍边,官员罚俸一年,留存入档。”
神光一朝重视科考,过关进闸一项严苛至极,凡参加当日考试者皆穿拆缝之衣服、单层大小杉,帽子,鞋袜,鞋子要薄底,皮衣要去面,毡衣要去里,止带篮筐、小凳、食物、笔砚等项;对考生的考具也亦有细致规定如卷袋不许装里,砚台不许过厚,笔管要镂空,注水入砚台用的水注要用瓷的,木炭只许二寸,蜡台要用锡的。而对于考生所带的食物,糕饼饽饽,都要切开,防止里面夹带纸条等。
此外,风炉、防风灯等用品,也可以携带,但都必须严格查验。所携考篮或竹或柳,应照晋安式样考蓝编成玲珑格眼,底面如一,以便搜检。
即便是如此严苛至极的搜查,仍然有不少漏网之鱼,谁人不怀侥幸心理,谁又不图前程似锦,过往历届大试,中途被拉出去的作弊者不胜枚举。
偌大的贡院,临时隔出来上千个考屋,也叫考号,考号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也就是高能让人站起来碰不破脑袋,宽能让你伸出一只胳膊就摸到对面的墙,深的尺寸大一些。分别按照“天地玄黄”排号,含章不凑巧抽了个“地字一号房”。
含章按照考牌找到了自己的号舍,说起来除了天字号房被某些不可言的情况抽走外,就属地字号房位置优越,贡院左倚月湖,背靠神秀峰,这天地两字号房都是可以白天听山观湖,夜晚赏月映泉,这三天两夜的考试免不了精神疲乏,举目远眺颐养心神,说不得灵感涌现如有神助。
含章的运气不差,但是不巧的是地字一号房正巧对着大堂,堂上的监考官视野所及,一览无余,对于某些有特殊想法的考生而言又是非常不好,可以说这是地字一号房是除了“臭号”外避之不及的。
含章倒也没有那么多讲究,索性就径直走了进去,将东西收拾好。支好简易支架,生火烤馍饼,一早从云深寺下山赶到贡院考场过关入闸,日上半竿,大部分考生滴水未进,含章正处于发育年龄,排队那会肚子已经在唱空城计了,其他不管先祭了五脏庙再说。
天寒地冻,积雪不化,三天两夜不间断的考试是一场精神和体力的双重考验,吃喝拉撒基本自我解决,冬天夜里入睡尤其艰难,考号不带门,自然挡不住北风吹,尤其是今年还下着鹅毛大雪,众多监考官都在火堆周围取暖,自然会对周边一圈的号房较为留意。
虽然祖母坚持让含章读书,但是自幼也没少在窑口干活,寻常时节与众乡亲上山下水锻炼出一副好体魄,现阶段的身体主要就是饿的快,含章烤的馍饼是祖母亲手制作的,外面酥嫩,内里还夹有咸菜,平时天气可存放一月有余而不腐,稍微蒸烤就热水就可以吃。
都不是铁打的铜人,说起来大半天整个考场的人员均是饥肠辘辘,一人吃烤馍饼,全场人都流口水,乃至一直警惕肃穆的佩刀大人们也是饥饿难忍,一时间整个考场的人也都是开始准备吃食,过关斩将的诸位考生自然都是动手能力极强的,有淮扬小吃,有川香辣味,还有高汤焖炖,恩科开考果然是一场技能大比拼。
饥饿是一种病,会传染,这有史以来最为寒冷的神光三年恩科也成了后人口中津津乐道的汤饭大全,说是这一届的老爷们个个都是饮食君子,汤饭达人。
生火造饭乃人之大欲,诸位考官衙役均都换班找吃食。谁不曾想神光朝嘉隆二十年科举大试,就在一场大吃大喝的餐宴中拉开了大幕。
第二章 雪月破题 北方起刀戈
填饱肚子,含章起身舒展腰肢,简单的做了个几个烧窑人的把式。
姿势怪异的把式却能长气力,精神头也复苏过来。
然后慢慢坐下,摊开桌板上的策问卷纸,
卷纸不大一尺有余,四四方方,正中央工笔楷书两个字:“文治”。
含章不禁莞尔一笑,果然是太祖遗风,他老人家武人出身,赫赫武功,摧城灭国,唯独缺少文韬,
所以当初北唐诗豪曾嘲讽:“神光目无牛,学人夜添香”。
据说,恨的太祖捏断了三根毛笔,此为后话,民间逸闻无法考证。
但是开国之后,重文轻武的朝政日趋显现,早起三代君王均是勤政,对历年科考均亲自督办。尤其看中太院,合院上下食俸不说,均是包养双亲幼小,为的是安心治学报效朝廷。
神光朝重文治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这么直白的以“文治”为《策问》题目,颇为罕见。
题目直白简单,意图明了清楚,该如何破题?
破题方能立意,起承转合才可以一气呵成,俗话说起要平直,承要舂容,转要变化,合要渊水。
破题无新意,必将淹没在浩渺文卷,两地考场三千一百二十一份考卷,若不能让人眼前一亮,恐怕也就没机会引人入胜了。
含章也曾在云深围炉之夜,听到几个两淮学子说起今年太院的神级预测,太院徐夫子文坛楷模,往年预测命中率十之二三已经被推崇为神人,以至于惹动内廷严查暗访了三个月,最后不了了之。
徐夫子断言今年不同往时,万不可拘囿于传统,其它就再也不肯多言。哂笑闲谈而已,但是看着题目不禁让人皱眉,越是表面简单,越是内里复杂,若想在三千人的大考中脱颖而出何其艰难,拨开云雾看出“文治”的内涵。
恐怕当今圣上是有意而为之,猜度天心,无意难于登天。朝廷有三公镇守,太院领袖文坛,已然是锦绣繁华,缘何仍然寻求“文治”?须知,江湖之远庙堂之高,也脱不出这方天地。众人揣摩,莫不是朝廷想要输出文治以教化四方蛮夷?
俗话说物极必反,听闻今上文武双全,弱冠之年可猎虎熊,一手文章获得太院师生拍手称赞,近些年愈加勤勉,而如今三代以降均无战事,承平已久“武功”难求,想来“文治”也是最切时宜的了。
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锦上添花谁人不会,雪中送炭才会刻骨铭心。
举目望去,凝神苦思而摇头晃脑者,面有喜色而下笔不绝者一一呈现,透过贡院大堂右侧的窄道可远观月湖,湖面波澜不惊,泛起一片明晃晃的日光,让人看不清楚水下的情况。索性神游天外,放空思想,大厅中正襟危坐的考官视线扫过众学子之余,看到发呆的含章不禁摇头。
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月湖,难免被其绮丽风光所吸引,尤其是风光不与四时同的雪湖,一树霜枝隐红叶,漫天碎玉斗琼瑶。
冬日暖阳下,波光粼粼折射出远方的神秀峰,不知不觉间倦意袭来,含章竟然趴在考案前酣睡起来,口水都留了一地......
午后慵懒,小睡容易变大睡,猛然醒来抬头看到弦月挂枝头,赶紧研磨酝酿,梦里兵戈铁马依稀可见,提笔写下:“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上古圣王以文治而名天下岂能无功乎?福兮祸之所伏,然今四境未平,不可不患外敌矣..........”
洋洋洒洒万余字酣畅淋漓,纵览国情之大好时光,然四野不平。极治之时不能无夷狄盗贼之患,恰蛮夷环伺宜未雨绸缪,国库充盈之际练兵备武,当谨记福兮祸所伏,士农工商宜各收其利。
写到酣处不禁笔墨横飞,思绪天马行空纵情寰宇,收笔之时抬头看天,明月已经跑到下半夜西天。人若心神松懈下来肚皮直叫,立马生火造饭,次日随后慢慢以“馆阁体”誊抄,再次日诗词各一首自然难不倒诸生,大都是早早交卷离场。
话说含章回到云深寺禅房,倒头便睡,科考大试消耗心神,回寺诸生,莫不是都睡得昏天暗地不知日月。
主持早就交代全寺上下,不得打扰诸位学子休息。
直到一更时分,含章饿醒了走出门外伸了个懒腰,抬头只见繁星点点,银河璀璨,身心轻松再无负担,走路带风一溜小跑到厨房找些吃食。
云深寺历经几朝而不倒,反倒香火日益鼎盛,对待寒门学子从来慷慨资助,热汤素斋的供应,一日三食而不断,士林之间传颂颇多。
云深寺近些年声誉日隆,但主持深居简出,寺内诸多事务均由师弟真海负责。
但越是如此,晋安城内对真如大师的神秘愈发崇敬,由其主持的二年一度的云深法会堪称盛典,神秀峰满山遍野均是各路香客,方圆百里百姓怀着朝圣之心参会,只为一睹大师风采。
含章吃饱饭后沿着寺庙开始四处溜达,今夜星空璀璨,寺内灯火辉煌把半个神秀峰都照亮了,抬头观星,俯察地理。不知不觉走到了寺庙的后山,这里人迹罕至,鸟鸣山幽,远处有茅草屋一间点缀在山崖下,山上溪水汇流于此聚成小型瀑布冲击而下,日积月累形成了一个积水潭,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潭中时不时有几只鱼儿冒头,茅草屋建在靠近水潭的一边,有老僧一人静坐。
含章本不欲打扰老僧清修,正准备转身离开,不想却飘来一句:
“小施主有缘来此,还请前来一叙”。
含章满脸歉意的走上前来问安:
“学生无事闲逛至此,打扰大师清修,罪过罪过”。
僧人并未起身,直接问道:“小友此次大考可有收获?”
这话倒真把含章问倒了,不知从何答起。含章盘腿而坐,沉吟片刻:策问篇,破题“文治”吾以‘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上古圣王以文治而名天下岂能无功乎?福兮祸之所伏,然今四境未平,不可不患外敌矣....’
不想此时,星空中自北方起急速划过一道火光,群星瞬间暗淡,隐没在这璀璨亮丽下,它拖着长长的尾巴扫过天际,在神秀峰的上空如一道赤练般转瞬即逝。
老僧抬头望去,面色古井无波。看了一眼盘坐的少年,嘴里念叨着“荧荧火光,离离乱惑”随手捻过一撮炉中香灰洒在地上,抬起袖子如蒲扇一般扇过,只见香灰大部分吹走飘落在水潭之中,地上留的香灰因风的原因聚拢在一起,形状古怪恰似刚才天上的火光尾巴,在含章的角度看去更像是一把无樱长矛。
老僧入定,一时间两个人就这样对坐无言,大眼瞪小眼。
潺潺水声回荡在这空谷上空,含章自小动手能力就强,贫苦出身自然不讲究繁文缛节。
直接拿起地上的茶壶,走到瀑布下接满水后放在火盆架子上,转身去捡一些干燥的树枝做柴火,等到一壶茶煮开后含章为老僧重新满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也许是茶香四溢使人回神,老僧拿起杯子慢慢喝掉热茶,但含章喝入口之后顿觉的舌苔苦涩,口腔滚烫。
老僧面带微笑说道:“小友吃不惯山中野茶,多喝两杯慢慢会发觉它的妙处。”
此茶初采深绿暗淡,晾晒自然萎凋然后蒸晒,最后堆在相对通风的暗房里,至颜色完全转变成暗黑色即可泡饮,老僧为了方便保存携带,经常派徒儿们一起用模具压制成饼状,方便我出游之时携带,既解渴消暑又能提神醒脑。
“此茶初饮会口感苦涩,稍后回味甘甜,后道茶香更浓,经久耐泡,送小友两块回去品尝。”
含章这连喝带拿的十分过意不去,多次推脱不掉,便问老僧:“不知大师法号,有何需要小子效劳?”
老僧微笑道:“孺子可教也,偶遇小友是缘起,好茶赠与有缘人,小友破题一语,刚巧解开了老衲近些时日的心中困惑,老衲有一言相赠,“能以众正,民从之”。”
“学生谨记大师教诲,铭记在心。”
含章心中还想着趁月色尚好,继续游览神秀峰,施一长者拜礼后退出茅屋。
虽然一时无法理解大师的意思,但想着僧道之流,一向神神秘秘倒也见怪不怪了。
最让含章无法忘怀的,还是刚才如赤练般的流星火光,刹那间的绚烂惊艳了整个神秀峰,可惜转瞬即逝,来不及让人好好欣赏便划过天际,不知坠于何方。
这惊艳的天象烙印在了含章脑海,上古时期也有类似情况的天象记载。巫蛊已不显于世,民间记载卷宗大都已经失散。若无能人异士,世间又有几人可解纷繁天象......
看着远远离去的含章背影,真如久坐不语,闭目沉思。
“吱”,一声鸟鸣打破这短暂的宁静,取过鸟背上的竹筒打开塞子,里面滑落一卷纸:‘北胡十万铁骑南下。’
真如快速的将信纸扔入火盆中,看着急速卷曲焚烧的信纸,化成灰飞扬于空中,面上无波但心湖中卷起千层浪,该来的果然躲不掉........
第三章 鸣金宴开 科场风波乍起
云深不知处,山中无甲子。
含章每日清晨即出门,半日光景逛临安大街小巷,尤其是对街道上的走卒贩浆之辈留心观察,争取快速熟悉记忆。
午饭过后则往山上跑,自小练出来的两条泥腿子健步如飞,上山下水倒也不难。
不禁感慨临安之繁华之浩大,绝不是几天可以逛遍的。
参差百万户人家,各色人等摩肩接踵,几天的功夫只是浮光掠影,
而神秀峰之秀丽险绝也远非家乡山头可比,不负孤绝之名。
前山基本逛遍之后,含章收拾行囊准备返家,又想起上次夜行偶遇的真如老僧,平白获赠两块稀少野茶饼,应该与之告个别,趁着夜色朦胧含章又走到了后山积水潭边,可惜整个茅屋内空荡荡,再无一人。
空留遗憾,慢慢走出茅屋,整个山谷内只有潺潺水声仍在奔流不息,今夜星空稀疏,唯独紫薇宫中闪亮异常,与之对应的皎皎圆月悬挂中天,走在幽静山谷小径寒意阵阵,使得含章思乡之情涌向心头,霎时间归心似箭,一路小跑回禅房收拾行李。
整整一夜躺着无法入眠,想着回到建阳与家人团聚的时光,说起来含章毕竟第一次走出家乡参加科考,见识了临安的繁华与热闹之后兴奋之余还是有些许落寞。
翌日,顶着一对黑眼圈去跟真海师傅辞行,走在山路上转眼望去云深寺逐渐恢复往日的宁静。各地学子纷纷拱手抱拳,相约他日金榜题名时不醉不归。连日来已经对神秀峰较为熟悉,沿途古树如茵枝头老猿纵跃,远处飞瀑声浪涛涛,含章健步如飞挑选山间小道直奔建阳而去。
话题休绕,太康城内同样是举行完三年大考却没有回归平静,条条大道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整个城中销金窟里灯红酒绿,夜夜笙歌舞不停,鸣金楼常年行驶在龙元江,体型庞大巍峨,据说整体龙骨不逊于沅江水师战船,出入者非富即贵,开船之后三天内不靠岸。
今日鸣金楼趁着夜色悄悄开锚,顺流而下赶往晋安月湖,传言今夜江府二少在鸣金楼设宴款待北方来的贵客,据说几十名甲胄在身的彪形大汉拥簇贵客进城后直接赶往鸣金楼。
作陪的有太常寺卿大公子司马礼,崔家三小姐崔韫,十三殿下,以及庐阳王世子,任何一位跺跺脚都能让太康城抖三抖。尤其是庐阳王世子在京这三年赢得混世魔王之名,自从以千两黄金摘得鸣金楼花魁后,他本人自诩勾栏里风流大将军。
据说这事传回庐阳,直接把庐阳王气的背过气去,在王府大堂指天大骂孽种,连夜派了冯大管家携带十三卫进京执行家法。
龙元江水面雾气氤氲,皎月高悬夜色清冷,鸣金楼内暖气蒸腾,声乐鼎盛,只见歌姬舞女人影绰绰而不绝,江二少左手执锡金壶,右手端着单足凤鸟杯在两位歌姬的陪同下走到贵客面前敬酒:
“姚爷纵横沙场,枪挑北境十一股流寇,杀得嘉桐关外五十里内无匪踪迹,太康城里无人不传颂您威猛如天人下凡,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姚并未起身,只是简单举杯致意一饮而尽,江二少脸色微怔,这时司马礼也端着酒杯走来一把揽住江二少的肩膀大笑到:
“二少你有所不知,咱们三爷有条不成文的规矩,甲胄在身,酒色不近,今夜能登鸣金楼已经给你天大的面子了,试问太康,谁能让三爷从北境马不停蹄赶来赴宴?”
“司马礼敬三爷豪气干云”说毕一饮而尽,拉着江二少回席。
席间一段小插曲不影响大殿欢歌笑语气氛,江二少与司马礼转身走到了崔韫身边,
“三姐姐你一个人好自在,快来陪我们喝两杯”
崔韫瞟了一眼:“你们俩个前阵子跟鬼一样消失了大半个月,跑去祸害哪家姑娘了,从实招来?”
三人嬉笑做一团,司马礼则不时的往门口瞅着。
另一边姚则与庐阳王世子对饮起来,两人连干五大碗后相视大笑,姚驰骋沙场见惯了莽夫猛将,杀人如麻,来到太康浑身不自在,难得见到投缘的世家子弟,跟他对饮而不落下风,顿时爽朗大笑:
“来来来,再饮三碗,来我这边坐。”
冯管家是晓得自家少爷的酒量的,虽然对外号称庐阳小无敌,那是没人敢跟他真喝,不然早醉的的不省人事了,也省的每次回府之后昏睡半夜呕吐折腾不休,忙上前拉住他袖子:“少爷,一会大殿下要到了。”
秦嗣阳嘴里嚷到:“我不管谁还来,今夜跟姚爷一见如故,谁都不要拦着我,喝个尽兴,今夜不醉不归;说着走过来揽住姚肩膀,姚爷既然来了鸣金楼,有酒无色甚是无趣,来,我给你介绍下婉玉姑娘。
两人正说着话,只见四周灯火骤然熄灭,唯独大厅中央光亮异常,飘落无数花瓣。
四面八方各色丝带挥舞,丝乐戛止,整个大厅时空仿佛静止一般。
忽而银铮炸裂,顿时如玑珠落玉盘,不休,
一银袍小将自空中旋转飞舞而落,左足点在地板上,身子如陀螺一般飞旋,白色银光罩住全身,远观之若一巨大银环饶身,观气势英姿飒爽,看身段腾挪潇洒写意。
只见银光忽而闪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均是豪光乍现,让在座嘉宾如坠梦境,身处剑阵一般,婉玉的出场可谓惊艳,谁曾想鸣金楼第一花魁巾帼不让须眉,银铮伴奏,节奏铿锵爽朗,这剑舞可谓太康一绝。
即便见惯沙场厮杀的姚,也是第一次见到女子剑舞。
况且女子着男装,多了一股罕见的清奇风流劲,剑舞不重杀伐效果却重意,举手投足间挥洒无数剑光,极易让观者心神深陷其中。
当各位都感觉到森森剑意,如挥洒泼墨般无处不在时,婉玉忽然收剑于身后,其姿容如春山妙玉一般沁人心脾,轻轻微躬身躯向各位致意,全场静寂无声,带刀甲士吞咽唾沫的声音如牛喝水般咕咕响,随后全场掌声雷动,均都叹为惊奇。
“好,精彩绝伦,婉玉姑娘不亏太康第一剑舞。”
声音从大厅门口传进来,四周灯火重明,大皇子佑声到人到,径直走到姚面前拱手到:
“佑公务缠身,还望姚爷不要见怪,不知我几位小兄弟可曾陪好?”
姚见到大皇子亲自上前,想到大哥临行前的叮嘱,姚家边军之所以常驻北境二十年而不倒,重要的是在太康无甚勾连,更重要的是不得罪任何一方。
姚端起酒杯与佑一饮而尽:“感谢诸位厚待,姚初来太康,喝了太康玉液见识了婉玉姑娘剑舞绝技,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主宾相见甚欢,各自归席,自然以佑为尊,左边是姚及亲随,右边依次坐着江府二少江云常,十三殿下佑康,庐阳王世子秦嗣阳,崔家三小姐崔韫,司马礼。
只见大皇子自斟一杯起身道:
“劳烦诸位在此等候,佑自罚一杯;在场诸人无不是知己好友,无不可言之事,北胡起兵十万,拔掉嘉桐关外围所有据点,来势汹汹,敌我两军交锋一次互有损伤;
同时西南碟报鬼方十部蠢蠢欲动,兵马调动频繁。”
闻此惊变江少等人心中惊涛骇浪,杯中酒呆呆停在手中,佑康年纪最轻迫不及待问到:
“我神光一朝自太祖发于草莽,打遍**八荒扛鼎中原,承平百年之久文治昌盛,群臣只知吟诗作赋,久不闻边关外患,不知父皇作何思量?”
佑看了眼神情焦急的十三弟并未答话,而是转向了姚:
“姚家边军二十年来镇守北境对北胡知之甚详,想必已经交过手了,不知如何看待此次战事?”
姚端起酒杯呷了一口,慢悠悠的说道:
“八百里加急情报比我早到半日,情报内容想必大皇子是看过的,现在估计太康城内已经传遍了消息,明天估计会有大热闹。”
秦嗣阳看着两位答非所问的样子干着急,忍不住问到:
“姚爷不要绕圈子了,太康城里百余年未见过兵戈,估计早就忘了北胡铁骑的勇猛,现在多一份了解就多一分把握,以免被太康城里的酸儒误导时局。”
“小世子不用着急,北胡骤然起兵我方也并非全无准备,虽然丢掉嘉桐关外十八个据点,但是双方试探性的第一次正面交锋我方并未吃亏,姚家儿郎不管什么北胡铁骑还是鬼方十部到了战场砍杀不误。”姚笑着答道。
佑看着在场诸位的神情心中也是感慨,神光朝承平太久,听到北胡铁骑都显得陌生,实际情况是边军以一换十堪堪抵住了北胡第一波攻城。
现在嘉桐关内兵马粮草严重不足,不然姚也不必昼夜奔驰进京面圣求援,虽然坐镇嘉桐关的姚誉第一时间启动了三镇节制,紧急调遣了朔方,径源,凉左周边三镇的兵马粮草填充嘉桐关,忌惮于北胡分兵突袭也仅仅是抽调了各自兵力的五分之一,好在这三镇在嘉桐关侧翼后方,暂时并无直面敌军的危险。
佑抬眼望去,江面波澜不惊,两岸银装素裹如坠玉宫,月色清辉洒遍群山,在皑皑白雪下异常明亮,大好雪景山舞银蛇,若非心头记挂军机大事,真想如此这般顺流而下走江入海。
大殿外的船头已经挂上了月字旗,知道鸣金楼抵达晋安境内月湖。
“诸位大可不必惊慌,自太祖立国便定下规矩,军备不废边境轮戍,北胡铁骑虽然勇猛当年却仍败于神光将士手中,此次战事正是大好男儿建功立业之机。”
说完此话,佑左手扶住额头,无奈道:
“此外还有一件棘手之事,本次大考太康晋安部分人等涉嫌舞弊,牵连甚广,圣上严令大理寺、督察院、刑部三司调查,我看有些人是吃不上年夜饭了。”
司马礼心头一凛,出门之前也没听父亲提起,看来这事涉密层级太高,只怕牵连甚广,这次大殿下亲自赶赴临安应该是不是仅仅陪姚爷游江赏雪这么简单。
闲话休叙,酒过三巡,月坠西天,各自回房休息。
翌日清晨,湖面波光粼粼而白鹭翩翩,岸芷汀兰而沙鸥翔集,鸣金楼停靠在湖心岛,众人踱步闲逛,佑与姚走到远处稍作交流后,姚直接登上快舟返回太康了。
后面江云常等人则聚在一起气氛稍显压抑,毕竟大家心知不管是北胡起兵,还是大考舞弊都是神光朝的头等大事,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内忧外患一个不少。
刚登岸听到传来消息,太康已经已经抓捕了五十余名考生,直接打入刑部大牢每人单独关押,拒绝探视,其中不乏名门姜氏子弟。
晋安城内人心惶惶,据说此案太康晋安两地勾连,涉案人员多达百余人。
初雪过后月湖裹银装,白茫茫亮晶晶的湖面与远处神秀峰交相辉映,正是游湖赏雪大好时节,怎奈岛上各人心头杂念不止。
厅堂上已经升了暖炉,佑领衔入席左右是大理寺督察院等三司侍郎,陪坐的还有当地军务大臣,学政使司,可怜晋安知府许宁远位居末席,战战兢兢的汗流浃背,谁曾想三年一度的大考江南贡院牵连出舞弊案,既然上面定性窝案恐怕要清洗一番,座师传信“莫疑”。
大皇子在朝野一向有口皆碑,有贤明之誉,圣上让他督查此次江南贡院舞弊案,未尝不是有其他深意。
“烦扰各位在次等候,佑素闻月湖与神秀峰乃晋安双绝,大好雪景分外妖娆,咱们今天煮雪问茶,只谈风月。”
佑举杯向在座诸位致敬,三司及地方长官快速起身举杯一饮而尽,陪笑道:
“一切全听大皇子安排”
“使不得,咱们原来是客,怎么能放过许府台这位地主呢?”
许宁远心理一紧,脑子里还没完全消化这话的意思,赶紧站起身来:
“属下不敢,自当竭心尽力为大皇子及诸位大人安排妥当”。
作为嘉隆十年的两榜进士,区区十年间知府许宁远已经甩开同侪。
如无意外此次大考,同样是府台大人跃龙门入太康之良机,现在出了惊动朝野的舞弊大案许宁远如坠冰窖,心中各种酸楚无可名状。
若无闲事挂心头,吃糠咽菜犹有味,现在满桌的琼浆玉液喝不出个好滋味,在座三司官员均有皇命在身,背负太康京畿要务,到了之后原地待命不说,晋安的波诡云谲已经如芒在背,如今大皇子言语之间似乎并不是要亲自下场。
晋安军政要务均可直接面圣,坊间素以副都自诩。
城内街巷深深,居坊棋布,贸易往来而不绝如缕,太康名门望族祖宅枝蔓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
反观,云常崔韫那一桌呼朋唤友,喝的不亦乐乎,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走到哪里都是咋咋呼呼。
第四章 溪口龙窑 世外桃源经风雨
建阳自大端王朝初期开府,历经风雨六百余年而常在,皆因此地山环水绕,土质颗粒异然富含磷钾,开窑烧制瓷器,器型瑰丽,胎壁薄如蝉翼,造型巧夺天工,名噪一时,后又连出三代制瓷大师,皇家内院选为贡品,并赐封龙窑三口,随后建阳龙窑风靡九州大地,达官贵族视若珍宝。
后世大端暴行,不得民心,各地狼烟四起城邦损毁,唯独建阳世代烧窑,远离战祸百姓得以保全。神光太祖定鼎中原后建阳三口龙窑同时火祭,火光冲天三天三夜不歇,烧制开国重器“九州鼎”并六百余件新朝元年瓷器套装进献,圣上龙颜大悦恩赐下旨建阳府免赋三年,赐封宋、崔、谢三大姓氏为钦定督陶官,世代龙窑大师不出三姓之外。
溪口崔氏根据祠堂族谱可上溯十三代,初祖本堂原是走街串巷的卖货郎,行至此地口渴难耐,于巨石草丛掩映处发现湍流小溪,饮水休憩昏昏然睡去,梦中巨石底下小溪忽然变成大河,河水汹涌奔腾远去,崔氏站在巨石远河面愈远愈宽,河水汇聚成大江大渎,源远流长。
卖货郎打定主意就地娶妻安家,开枝散叶繁衍六百年,溪水六百年长流不断,自此该地也被改名“溪口”。
当初大端朝与各路英豪打的天昏地暗,中原大地生灵涂炭,北方士族经受不起战火摧残选择南迁,崔含章自祖父一代举家迁徙避祸,乱世人命贱如草芥,何谈家资财产,路两旁饿殍遍野,走走停停到了建阳溪口再也走不动了,也不想在走了。
所以琅琊崔氏这一脉与溪口崔氏原本就不在一本族谱里,更谈不上血脉亲缘。事情的转折是发生在含章祖父这一代,祖母当然不是溪口崔氏大长支一脉,但也是偏支血脉,刚巧在出五服的边缘支脉上,缘此祖母去崔氏祠堂求了老辈长者一天一夜才让含章去了族中学堂,含章成了整个学堂唯一一个不是溪口崔氏的崔姓子弟。
说起来建阳府地处群山之间,老话流传着七山二水一分田,山水环绕间植被茂密,景色自然美不胜收,颇有世外桃源之姿。
但仅靠几分薄田无法养家糊口,烧窑人主要还是依靠精美的瓷器流通天下,衣食住行生活用度八成靠外部流入,虽因地理位置交通不便远离战祸但也带来了民生凋敝的窘境,大端末年建阳百姓日子就过得困顿贫苦。很多烧窑人活不下去了放掉手艺外出找活路,多年以来回来的甚少,大部分都已经埋骨他乡。
神光太祖隆恩再降,整个建阳焕发活力,烧窑是手艺活更是体力活,来此避难的外乡人往往干得了体力却学不到手艺,含章祖父则是另类,当然更得归功于祖母的缘由。
手艺是糊口的本事,更是行走神光的傍身技,建阳龙窑天下谁人不知?至于到了含章这一代却弃了珍贵万分的手艺偏偏读书求学,辛苦的烧窑人是看不懂的。
山间景色充耳不闻,一心只想赶路返乡,含章一日脚程便奔赴建阳溪口。云上敛青溪,风暄鸟欲啼。驻足间放眼望去梯田盘绕,炊烟袅袅点缀在蜿蜒流动的一脉溪水边上,远处山脊有红光萦绕的窑口开炉,整个溪口都笼罩在薄暮余晖之中,近乡情怯含章不敢迈步,只想静静的田园日落美景,也许正因为从小到大生长于斯从未好好的欣赏它的美丽,此次远行归来才让人感触到平时一直在忽略的美好。
跨过溪口的巨石,一路上乡亲们热络的打起招呼,“呀,小含章回来了啊”,仿佛沉寂了许久的乡村焕发新的活力,孩童追逐嬉闹,田间水牛低鸣,乡亲们都是晓得含章是近百年头一个从晋安参加科考归来的烧窑人。
在一堆孩子拥簇下含章走到自家门前,看到祖母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母亲在缝缝补补日常换洗的衣物,有大胆的孩子喊道:“崔奶奶,含章哥回来啦”。
祖母崔氏抬头瞅见站在一群孩子中间的含章脸上浮现了开心的笑容,虽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满头银发盘的齐整,祖母想要站起来迎接归家的孩子,含章快步跑上前抱住祖母,“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母亲也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上前拍拍含章身上的灰尘,“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吃的”,母亲虽然未曾读书识字但总是明理少言,跟着祖母一起将整个家操持的井井有条,含章拿出在晋安城内买的各色糕点分给孩子们,一哄而散蹦蹦跳跳的童年是最无忧无虑的。
山间晚风吹过,青竹摇曳身姿,安静下来的小院显得特别的祥和,祖母面带微笑的听着他在讲述晋安城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母亲忙活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小妹含灵把哥哥的包袱翻了个遍直到发现晋安城内最流行的发饰才心满意足。
一家人围着餐桌享受家人团聚的喜悦,不知不觉间父亲把自酿的老酒喝多了,火炉内的木柴已经慢慢烧到了末节,院子里的黄狗吃饱了骨头趴在窝里眯眼瞌睡。
含章送祖母安睡后,帮着母亲洗刷碗筷,母亲一个晚上都带着儿子送的发簪,翠绿的发簪插于满头青丝丛中。
五更鸡鸣,天微蒙蒙亮,山中薄雾如丝纱一般飘荡,含章父亲吃过早饭已经上窑去了,烧窑不比寻常农家先要熬练体力泥土打浆需千锤百炼才能强化胎土韧性后,然后再入窑练耐力,大火高温猛烧,中火徐徐炙烤都需要窑工在旁督造,否则火候和力道偏差就是烧坏一窑的瓷器。
能练好这些的才有资格入室学手艺技术,学手艺凭的是悟性,师傅带入门修行看个人,有人究其一生也就是个烧窑匠,但更激励后辈的是前人大师们的神迹,精美瑰丽的瓷器终究都是人一手一手的捏造烧制出来,而烧窑制瓷就是整个建阳的根基。
含章一早就如往常般前往崔氏学堂,学堂占用了宗族祠堂偏殿二间,祠堂建在整个溪口最高峰的半山腰,起初有溪口崔氏族内宿老担任开蒙,后来像含章这般年纪的需要科考应举的逐渐多起来,崔氏专门从晋安府曲澜书院聘请了硕儒楼先生,据说楼先生出自太康名门望族。
山道蜿蜒曲折,楼师站在祠堂门前看着爬山的含章想到了很多过往,少年应当沐春风。师徒俩个从点滴细节着手推敲复盘了下今年的大考,楼师轻捻胡须陷入沉思中,不禁想到年初的传言,看来徐疯子所言非虚啊。
含章则顺溜的跑到后院崖壁下打了一桶山泉水煮茶,刚巧把真如师傅赠送的神秀峰野茶饼拿出来孝敬,兴许是水润茶香,沸水冲泡充分释放了野茶的幽香,楼师被茶香吸引忍不住赞道:“好茶”。
徐徐饮啜下回甘长久驻留后道舌苔,不经意间还有点淡淡的药香沁人心脾,楼师难得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语重心长的叮嘱含章:“既然选择兵行险着,就要做好放手一搏的准备。”
明日开始恢复日常课业,同时要多练练你的烧窑把式,那些把式不简单,有的如山间老熊靠树挠痒,有的如枝上灵猿舒展纵跃,把式朴实无华却蕴含技击术,一世风风雨雨谁还没个磕磕绊绊。
楼师交代完课业后回到内堂打坐休息,心神沉寂,冥冥间似薄雾轻纱一般缠绕在溪口群山间,龙窑地脉附近的波动愈加频繁,不消半刻便让人无法入静,呼出一口浊气,楼师自嘲老矣。
经过楼师调整后的课业更加偏重了世俗人情,道德文章与世俗人情从来不是割裂对立,其内在文理想通,只是世人肤浅只取表意而不深究道理。
楼师授课有点怪癖,严禁学子争对错,只论道理,讲得通则心气顺畅,讲不通则闭门思过。他曾言:“稚子无知学之,大千世界足够你们用脚步和身心去丈量。”这群孩子们也应当如制瓷一般,入窑一色出窑万彩。
岁月如梭,回溪口已经半月有余,日练夜练,踏着晨曦一口气登山入学堂大气不喘,这一日含章在吃过午饭后沿着步道往后山闲逛消食,在学堂后山不远处右转就进入了龙窑的收尾处,窑口尾部常年未启用,自然人迹罕至。
崔氏这口龙窑起于山根部暗溪处,溪流汇聚山脚下冲出一片浅浅的水口,该水口虽浅但几百年间却从未干涸过,经后世族人不停保护修缮扩大,四周郁郁葱葱,水质最为清澈。
沿着山势往上爬升中间部分窑体会逐渐收窄,鱼肚似的地坪,中心高两边低,再往上去收尾于崔氏祠堂的右侧山体,比邻而错落着几十栋琅檐。从高处俯瞰,远处水口恰似龙珠一般,从山脚仰望,其形态如卧龙一般,恣意悠闲的俯卧在溪口。
含章印象里是见过一次龙窑整体点火烧窑,整个龙窑如活过来一般,窑口如鼻息喷薄白气,腹体红郁彤彤,火光在夜间尤其亮眼,远观如火龙降世,极其震撼。
闲逛至此,走走停停,忽然看到龙窑收尾与山谷交接处竟然有积雪未化,还笼罩着氤氤氲氲的紫气,非常像是早间浓郁的山雾一般,只是浓稠度远胜山雾,奇怪的是并未听溪口人说有下雪过,前阵子在晋安的大雪难道飘到了建阳溪口了?
山中谷地位置殊为难得,蹲下来身来拨捧一把雪在手中感到冰冰凉,忽然间轰隆一声山摇地动,如地牛翻身一般的晃动使得含章单脚蹲立的身体摔倒在地,脸直接栽入雪里,吃了一嘴的雪,幸好有积雪垫在地上,不然非得破相不可。
爬起身来顾不上疼,举目望去山上有滚石落下掉入水口中,也有小部分龙窑坍塌,跑回到学堂看到楼师在门前张望,看到无人受伤大家总算安心。
祠堂里有崔氏族老走出来跟楼师商量,六百年来族中从未记录有过此等怪事,地牛翻身事迹亦从来出现于建阳府志,甚是奇怪。
楼师却是心中震撼,大口喘息难以平复,最近地脉波动频繁,在刚才冥思中明明感觉到地脉集聚涌动,忽然在后山方向喷薄而出,整个溪口的气韵就衰减了许多,恐怕没个百年光景怕是难以复原,山脚下无人留意的水口处水位下降了许多,裸露出常年泡于水中的青石。
经此折腾,早早归家,晚上听到小妹含灵说王家的小胖子今天吓得掉到水口里了差点没被淹死,被人救起的时候才发现水都没到他脖子,这个胆小鬼。
父亲说有些小窑口塌了,等过两天安全了都得上窑去帮忙修复,咱们建阳人吃饭的家伙事坏不得。含章说看到崔氏那口龙窑也有小部分坍塌了,父亲没说话只是吃饱饭后交代这两天不要乱跑,等着一起上窑去帮忙。
一夜无事,母亲催促孩子们早点睡觉,含章梦中感觉自己身体轻盈穿过层层云雾,在青天白云间翱翔......
第五章 冠礼风波 一入江湖人心险
清晨黄狗吠门,小妹站在床头指着含章笑:“你昨晚睡觉跟打拳一样折腾,不是被吓坏癔症了吧?”
“一边玩去,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含章一觉醒来感觉像是跟人打了一架腰酸背痛,梦里青天白云的,梦醒了胳膊腿都不是自己的了,赶紧洗脸吃饭还得跟父亲上窑,母亲入座吃饭问道:“没听说建阳其他地方有地动山摇,怎么唯独就溪口这边折腾的厉害?”父亲埋头吃饭,过了好一会才回话:
“崔氏祠堂那边传话说是地牛翻身。”
“啥是地牛翻身?”含灵抢问道。
“小孩子家家问这些做什么,好好在家里陪你奶奶”父亲没有问答,作为乡下烧窑人恐怕也无法理解什么叫“地牛翻身”。
含章对地牛翻身是有印象的,在古籍记载太康北部夷茅山也曾发生过地牛翻身,甚为剧烈,火光冲天,赤浆四溢周边三百里俱被埋没,再往后此地曾草不生,后世传言凡是出此征兆凶星降世。当时读过此处权当古人野史杜撰,毕竟在正史从未出现记载,亦未有赤浆四溢埋没人畜的事件。貌似溪口这次“地牛翻身”也跟古籍记载描述的区别甚大,含章留心等找个机会请教楼师傅。
上午跟着父亲转了几个小窑口发现基本无法修复,坍塌损毁的较为严重,况且本身就年久失修,大家商议索性填埋废弃,重新择址建新窑口。还没有来得及回去吃午饭就被崔明堂给喊走了,说是楼先生有事情安排,含章跟着明堂一前一后的跑向学堂,明堂几次回头催促:“你麻溜的,磨蹭什么呢,去了趟晋安怎么腿脚都软了?”
含章有苦说不出,早上起来就腰酸背痛,咬着牙跟着父亲走遍几个窑口,还帮着搬运挖掘石土,午饭还没来及吃就被明堂拉着去学堂,可不是腿脚酸软麽?“你别叫了,我没吃午饭呢”“好说,一会我回去给你拿酱牛肉吃,母亲亲自下厨做的”明堂头也不回的答道,含章与明堂年纪相仿,自幼玩耍,明堂可是溪口崔氏这一代主家一脉的三少爷,想起明堂母亲做的酱牛肉那真是口水流了一地,从小到大没少蹭吃蹭喝。
明堂这一脉人丁不旺,上面有个大姐明薇不知道什么原因从小被送往太康,几年回不来一次,含章长这么大就见过二次,三年前那次印象忒糟糕,差点被打,用明堂的话说你活该,敢对我姐耍流氓,早晚打断你的第三条腿,含章喊冤黄泥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明明是他被明堂忽悠去他房里等,谁知道当天淋雨的明薇在里换衣服。
二哥明伦先天不足,三岁有余仍未学会说话,后来也是浑浑噩噩,难得清醒一时半刻,含章倒是见到他每次都很开心,明伦对着人从来都是笑呵呵,洋溢的快乐能感染到人。整个崔氏对明堂宝贝的不得了,怎奈这小子天生不是读书的材料,用他姐明薇的话说就是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明堂爬到半道拐弯去了崔府后院去拿酱牛肉去了,让含章去学堂楼先生那里等他。往常爬到学堂大气不喘一口的,现如今真是腿上灌铅了,楼师站在门前仔细端详一步步爬上来的含章,虽然脚步浮软但四肢充盈,精气内蕴,与昨日大不同,烧窑把式可以长气力但含章习练尚早远未大成还做不到洗髓伐骨,更别提聚拢神意。楼师惊诧之余未作多想,那边明堂已经背了一大包裹如猿猴纵越一般追上来了,三人一起走入内房,铺开桌子上摆好酱牛肉,烧鹅,狮子头,香酥炸鱼等菜一应俱全啊,外带了一瓶太康烧酒,“好家伙,你这是要贿赂楼师啊”含章看到这些美味肚皮立马抗议。
“孤陋寡闻了吧,楼师岂是我能贿赂的,明日就是我冠礼,饮酒还不是小菜一碟。”
不知不觉两个少年已经初长成,明堂就要行冠礼,含章已应举。楼师看着这两位弟子不禁抚须微笑,一文一武未尝不好,不求闻达于诸侯,平平安安就是福,说起来明薇那女娃娃一个女子在太康孤苦无依,难为她了。含章经明堂提醒才发觉,时间在两个少年身上的确留下了痕迹,至少明堂嘴上已经冒出毛茸茸的一片了,自己的嗓音再也不是稚嫩童音。
楼师坐在窗台边,示意两人各自坐下先吃饭,“烧酒初开琥珀色”当年“北唐诗豪”也是痴迷这太康烧酒,说是用汉白玉碗盛酒最为合适,太康城内烧酒作坊遍地,各种有传承的烧酒就不下十多种,但要说千年传承的还要数夷茅山北麓的“九月霜”,唯独这一份赢得了太康烧的名头,“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友斯飨,日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太康烧九月霜的名头之大无须赘述。
天色渐暗下来,三杯酒下肚楼先生感慨这清闲的好时光如覆水东流,再难寻觅,回去太康便会身不由己。含章一顿狼吞虎咽吃了大半,而明堂细嚼慢咽的吃着酱牛肉,眼睛时不时瞟过那瓶太康烧,楼师知道这小子打的主意,翻出个三钱的酒盅给他倒满,明堂猴精一样的人闻弦知雅意立马点头哈腰的拿过酒杯,先是轻轻咪了一口,随后立马仰头一饮而尽,随即脸泛红晕酒气上涌,呼出一口气“爽”,还拿眼睛继续瞅着酒瓶不放,那意思是没喝够。
“前面你说的有点道理,明日是你的冠礼,以后饮酒是可以的,酒色财气是人之大欲,但是凡事皆有尺度,拿捏尺度是行走世间的要旨,你性情如下山猛虎,做事往往肆无忌惮,但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自己秤过了才算数,明日本该给你行冠礼,但是我要事要赶回太康没法参加了,我在你父亲那边已经留了一份礼物与你,希望对你日后有帮助”楼先生说着话又给明堂倒了一杯,后者端着酒杯则慢慢饮啜,仔细思量。
那边含章吃的直打饱嗝,想必是头一次这般饥不择食。楼师再次端详则发现他气韵又不同于刚才登山之时,仿佛长开了些。楼师翻出另一个酒盅,倒了一钱量的酒给含章,说道“你性情稳重,但要记得大丈夫行事缺不得勇猛精进,你尚有一载有余才行冠礼,今日破礼让你饮杯酒,这世间的事多得需要自己去走过试过,试一试也无妨。”含章饮过小半口就呛得咳嗽不止,赶紧吃了两口菜压一压,稍作休息就仰头一饮而尽剩余的半口酒,看的明堂直摇头感慨某人不识货啊。这边楼师看着两人憨态微笑不止,同时不动声色的将明堂的空杯倒满,含章抬头问道:“楼师傅您回太康,日后不知何时相见?”
“你傻啊”明堂说道:“日后你中举去太康做官,我去太康投奔我姐自然会见到楼先生,你们都在太康,我看以后也去太康做生意得了,反正父亲常唠叨要把我扔出去折腾,别祸害乡里。”含章可没明堂这么心大,心知科考中举开不得玩笑,见识了各地英杰方知天地之大,远的不提就说晋安庆元嘉湖上三府人才济济,同辈高才如过江之鲫,其中也不乏少年天才,诗名传遍州府,哪个不是十年寒窗苦读?
“不可”楼师抚须严肃的说道:“自此一别,你我三人不见最好,亦不曾相识,切记切记。”两人都是一脸懵逼,朝夕相处的师徒怎么就成了陌路人,楼先生意味深长的告知两人来溪口教书糊口是迫不得已,也是缘分使然,如今缘分已尽要远走他乡,“你们都还年轻,日后自会明了”,楼师严厉戒告两人要守秘并希望互相督促日练月练烧窑把式,随后就送两人下山而去。另外一边楼先生回到内堂发现给明堂倒满的酒却只剩半杯酒了,笑骂道这个小猴头。
楼先生换了身长衫,给至圣先师上了三柱清香后从学堂另一头趁着月色清辉快步下山,在山脚下接过崔氏管家准备的马匹翻身上马直奔太康而去。说来也巧,后半夜行至晋安驿站刚下马,在官道上迎面来了六匹奔驰骏马,马上军汉皆是身穿青绿锦绣服外披锁子甲,腰悬雁翎刀,头戴凤翅盔,眼下金丝罩口,在晋安府出城后马不停蹄直奔建阳而去,看这装扮行色匆匆必然是事出匆忙星夜赶路,州府拿人从来未见这等急促。
次日,含章用过早餐收拾妥当就要去明堂家观礼,含灵跑过来缠着非要一起去给明堂哥助威,含章拗不过她就带她一起出门,没想到崔府门口披红挂彩,内堂衣香鬓鬓,人头攒动嘈杂不止,估计整个溪口的人都来观礼,其他宋谢二氏休戚与共同气连枝必然到场不提,据说建阳府的大人物都来了,含章只好带着小妹走后门穿廊走栋,左右曲折的去找明堂,找到明堂时他已经被负责服饰礼仪的丫鬟老妈子等折腾的毫无脾气,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轮番轰炸下来明堂瘫坐在那里,看得含灵直想笑,明堂对着含章说道:“这哪里是我的冠礼,根本就是崔宋谢三家的盛宴嘛,快救我出苦海。”
“今日之后再非童言无忌,不可胡言乱语。”含章拉着含灵很熟悉的自己坐下倒茶喝,只是准备功夫忙里忙外差不多二个时辰,随着外堂管家“迎--宾”嗓门逐渐消停,大部分宾客已经到齐,丫鬟来内堂请三少爷出去行礼,众人拥簇着明堂往大厅拜见州府长官,地方乡绅等。含章则与小妹自己寻着祖母那一桌坐过去,一时间礼炮齐鸣,锣鼓喧天,明堂走到大厅中央根据礼官指示开始行三拜大礼,一拜父母亲人养育之恩,需五体投地,二拜师长与前辈提携成长,楼师不在直接拜向州府长官与各乡绅长者,三拜商家祖宗货通天下,饮水思源。随后礼官宣读明堂冠以“敬”字,接受催老太爷礼物,正式礼成。
明堂行完冠礼往内堂回去换衣服休息,众人就听到大门外吵吵闹闹,管家及小厮慌忙来报说是晋安来的差官抓人,再三解释府上给少爷行冠礼他们不听直接闯了进来,此时建阳府官均高坐在堂,听到此事顿时火大哪里来的衙役不长眼,起身便要训斥,谁知身边护卫呵斥后,便看到六位身穿青绿锦绣服的军爷亮出晋安府腰牌拱手道:
“事急从权,贡院科举舞弊案,圣上震怒,三司会审,我等奉命拿人......”
王府台吃了个软钉子,向崔氏老太爷无奈一笑,毕竟晋安府可不是小小建阳可以指手画脚的。随后告知贡院科举舞弊案查到有崔姓书生牵连特来拿人,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含章这一桌,整个溪口今年只有崔含章去往晋安参加科举考试,崔姓书生莫不是只有崔含章一人,含灵胆小看到凶狠军汉与众人目光吓得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此六人正是昨夜从晋安城星夜赶路疾驰而来,清晨入溪口时已经打听一番确认含章不在家中来崔府观礼,现在情况明朗迅速围上,不由分说便拿住含章,溪口乡野,众人未曾见过此等状况,顿时场面一时大乱,被恶狠军汉吓哭的孩子不在少数,整个礼堂闹得沸沸扬扬。
明堂从内堂刚换好衣服出来看到这般情境,含灵在哭喊,含章被两军汉左右拿住反扣,崔奶奶则急的喘不上气来,顿时火气上涌冲上前来喊道:“抓人需有凭据,王大人,他们是哪里来的衙役?”崔父赶紧拦住明堂,挡在他身前低声告知:“贡院科举舞弊案发,晋安府已经抓了很多人了,现在查到含章有牵连。”不啻于晴天霹雳在明堂脑中炸响,他是万分不信含章会做舞弊之举,但既然是晋安府衙役来拿人恐怕是难以善了,正思量间只见含章已经被六人围着押走,含章挣脱不得只得高声喊道:“清者自清,明堂务必帮我照顾奶奶和含灵”。
明堂抱住要扑抢上前含灵,生怕她被误伤,毕竟这凶神恶煞的六名军汉腰间雁翎刀光寒照人。来得快,也去得快,六人拿住含章后快速下山策马奔往晋安府城。这边在众人的帮扶下崔奶奶喝水后顺过气来,被人搀扶回家,崔府继续开宴,只不过经此一闹,众人各怀心事席间都在私语这桩怪事。
一时间含章牵连科举舞弊案的事情传遍整个溪口,说是在宴席上被晋安来的官爷拿住枷号直接带走了,说什么的都有,许多人仿佛第一次知道崔含章原来是这等人。另外一边,刚得到消息的含章父亲跑到崔氏府邸这边扑了个空,便快速奔回家里,看到明堂陪在崔奶奶身边安慰的说话,含灵看到父亲回来,扑倒怀中就哭着说“我哥被官爷抓走了,抓去了晋安府,说我哥科举舞弊”,偌大的汉子听到这样的消息也是心中震惊,不禁倒退一步,
“含章这孩子开蒙甚早,自幼便懂事,怎么会干这种傻事,不可能。”安抚了妹妹后,仔细询问了明堂,可惜众人知之甚少,既然事情出在晋安府,还得去晋安府打听消息,寻常人家哪里经得起风雨折腾,幸福小院此刻凄风苦雨,从此溪口百年的宁静也被打破。
第六章 瓜田李下 京畿风云撼晋安
溪口百年宁静打破,人心动荡不安,但晋安城内自从大皇子佑驾临后太平无事,各地魑魅魍魉都已消停,三更灯火五更鸡家家安宁。震动京畿的科场舞弊案已经追查一旬有余,太康与晋安两地抓捕不下百余人,据说有云林姜氏子弟牵连其中,族中震怒,连夜上书请罪并开祠堂将其逐出族谱,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谁知事态衍变超出人们的预期,近日传言内廷金羽卫查出有礼部官员泄题,火已经烧到了礼部衙门,如今人人自危。
含章自从被晋安府衙役拿住,众人策马奔驰返程,这一路脑中不停回想此次大考的点点滴滴,百思不得其解究竟何处有问题牵连了这惊天大案。话说大皇子佑等人来晋安后先是云深祈福,后又神秀峰狩猎,每日游山玩水,好不惬意,浑然未将追查科场舞弊案放在心上,一行人等均都不解,惹得佑康问道:“皇兄这般不上心,回去怎好交差?”
“谁说不上心,贤弟此言差矣,没看到我昨日连夜派人去建阳抓捕嫌犯?”大皇子放下手中的鱼竿,撒下一把鱼饵后回到凉亭内吃下一颗西域葡萄。
“十三殿下有所不知,此次科场舞弊案虽然派了三司会审,但内廷金羽卫才是当今圣上最为倚重的,姜氏不是已经上书请罪了嘛?据说金羽卫已经顺藤摸瓜查到礼部,这事情的关口还是在太康,而非晋安”司马礼经过几日的观察再加上诸多线索的整合,小心翼翼的说出自己的猜想,说完这话就看向大皇子佑那边。
“司马一向心思缜密,这猜想不无道理。”佑拉着佑康坐下一起吃葡萄,其实本王当初进宫领旨办差时就纳闷事发太康,缘何父皇会如此关注晋安,晋安月湖秀美虽然袖珍,但又何曾风波安稳呢?这平静的湖面,水下面的风景你我何曾得知?现在回味起来,你我等人此次来晋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佑虽然如此这般说来,但却并未告知内宫传信的事情,当初接旨匆忙未来及进宫辞拜母后,到是大宫女容旖带出口信说此次晋安办差务必谨慎,平安是福。
“虽然副都说法是坊间流言,但是太康名门望族多数出于晋安,彼此盘根错节枝蔓相连,当初太祖起兵天下粮草半数出自晋安,若说晋安是神光粮仓未尝不可,所以说稳住晋安,太康掀起再大的滔天巨浪,朝廷也会稳如泰山,科举舞弊牵连甚广既要肃清流毒又要将影响消弭于无形,镇住晋安的局势的人选又非大皇子莫属了,殿下母家为晋安望族之首。”江云常饮过一杯“九月霜”后戏谑道,众人都默不作声静静的消化刚才几人的言语,这趟晋安之行今日大伙才真正坐下来畅谈局势。
“风雨同舟,还得劳烦诸位走动走动把晋安的底再摸一摸。”佑一锤定音,我也要拜访下外公,来了这么久再不去尽孝道恐惹人议论。结果当夜大皇子离开萧府后就让近侍萧六传来消息说:“此次共抓捕五十六人涉及科举舞弊案,晋安的事情到此为止”。
话说含章自从被拿住下狱后,明堂看到含灵与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溪口乡邻的闲言冷雨,本来幸福的小家因为此事凄风苦雨的景象却帮不上忙心中干着急,去祠堂那里跪求了老太爷后便与含章父亲赶赴晋安来谋划救人。
这边含章入狱后才总算是弄明白了一点眉目,原来同时下狱的还有庆元府冯钰,短短几日牢狱生活已经将其折磨的目光呆滞,胡子拉碴的样子显得精神颇为颓废。晋安府有南北两座大狱,南狱中多是打架斗殴的泼皮阿三,但北狱多关押谋逆杀人等凶犯。
百姓多传言北狱牢房味道甚是古怪,是常年梅雨潮湿加上已经干涸的血的味道。整个空间十分逼仄昏暗,只有两边几盏油封闪着微弱的光。被风一吹,就灭了两盏。自然是常年不见天日,空气中透着浑浊的腐味,一个正常人待着一会儿也受不了。凡事被打入这北狱的人不死也要扒三层皮,更是少有能好胳膊好腿走出去的的人,都说关在这里的人,可能一辈子也出不去了。其实,这里不光是潮湿和血的味道,还有一种死亡的气息,不仅腐蚀**,更是慢慢的侵蚀着精神,直至彻底崩溃。冯钰已经差不多处在崩溃的边缘,还是那日含章被扔进北狱时他瞥见熟人后忽然焕发了点精神,一个劲的问道:“含章小弟,你怎么也被拿了来?”含章仔细端详了半会才确认是当初在考场外排队等着过关入闸而闲聊投缘的冯钰,“小弟无处喊冤,至今不明为何被拿”。
虽然两人隔着条牢房走道,但不妨碍攀谈,在幽暗昏黄的油灯下两人聊起许多,至此含章结合自己的猜测差不多弄清楚了些事情的脉络,冯钰老哥的确冤屈,只不过跟着庆元府巨贾之子去太康,参加了场上三府与两淮学子的文法聚会,此人颇有财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今年大考的押题,与冯钰商议请教了一二,巨贾之子回到晋安在一场酒会上神神秘秘的说手握秘密武器,今年必要登科入举。结果祸从口出,现在连带当初跟随参加文法聚会的众人都被打入大牢,那巨贾之子就关押在入门左转的第一间牢房,已经疯疯癫癫不成人样。
这样说来含章岂不是更冤,冯钰是结伴参会道听途说了些捕风捉影的事情,难道含章则是因为应考当日在闸外与冯钰投缘热聊许久的缘故,只因这瓜田李下之嫌疑,则被人举报两人相识串谋,被牵连进这滔天巨祸之中。聊到后面,冯钰只是口中喃喃道“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便再次陷入了迷迷糊糊的状态。含章环顾牢房四周昏暗,不禁悲愤难耐,既然现在舞弊案发,从太康严查到晋安,有人铤而走险自然逃脱不了干系。但命运何其不公与我等何干,家中尚有八旬祖母高堂明镜悲白发,难道就要冤死在这黑暗牢房之中?
在大考结束当日,江南贡院考场的卷宗已经全部封存并送往太康城太院内,即便在当前科考舞弊案闹得满城风云,太院内却是风轻云淡,阅卷工作仍如往常,期初十夫子阅卷组的确发生过激烈争执,直到萧院首拿出圣上的口谕“选贤用才乃国之根本,朕信得过太院夫子”后才恢复往常。
明堂与崔父赶赴晋安后花费了诸多银两也并未见到含章,晋安北狱岂能容人随意探视,盘桓两日多方打听下来才知道是当今大皇子佑殿下统帅三司衙门坐镇晋安追查此事,不巧的是今日一早佑殿下与三司长官都返回太康赴命去了。明堂连夜快马加鞭又赶赴太康投奔家姐,好在明薇早就接到溪口的来信已经了解事情原委,虽说对崔含章印象糟糕但都是明堂做的少年荒唐事,更要紧的是信得过楼先生曾经的点评“璞玉”。
风尘仆仆的两人赶赴太康后才知道,明薇已经在运作打听,知晓含章目前关押在晋安府北狱。大皇子佑及三司长官还未抵达太康,事情仍有转圜余地,如今当务之急是如何保住含章性命,晋安北狱声名在外,进去的人十有**是精神被折磨崩溃,后面屈打成招冤死狱中的不胜枚举。崔父听后心中如坠冰窖,心想含章毕竟还未成年能否抗住皮肉之苦尚未可知,恐怕多数人都是坚持不住被屈打成招的。明薇立刻将准备好的银两细软以及换洗衣物交于明堂和崔父让其坐快舟从龙元江顺流而下赶回晋安,拿着太康崔府的书信去见晋安许府台,先想办法见到含章并交代清楚,清者自清让他坚持住,众人都在帮他洗刷冤屈。
披星戴月,两人在晋安与太康之间来回奔波不休,乔装打扮成狱卒后终于见到含章,闲话休提,双方都是心知事态紧急,短暂接触后则安排崔父先在此住下,他则再次赶回太康。明堂与含章判断风云始于太康,事情症结应当是在太康解决,晋安府的情况再差也就如此了。
却说这边明薇终于等到大皇子佑殿下等一行人返回太康,当夜便赶往崔府见到三小姐禀明溪口崔含章的事情,并告知在她回来之前已经求得崔府的书信送往了晋安府台,听得崔韫直皱眉。崔明薇作为溪口崔氏长女,只是自小就被送往太康投在太康崔府的门下,说起来太康崔府与溪口崔氏祖上颇有渊源。
二百年前太康崔府这一脉的老祖宗正是当初出走溪口的崔氏三房庶子,当初背井离乡外出讨生活自然是艰难异常,经常食不饱腹但也咬牙挺过,只不过是与溪口的渊源往来就断掉了,传到第三代谁曾想风云际会结识了未曾发迹的神光太祖,后面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十多年征战沙场成从龙之臣,受诏在太康开府建牙,尊荣至极。
后世也是溪口崔氏在进献开国重宝时入太康城重新联系上这条线,风水轮流转,国之重臣太康崔府自然瞧不上溪口的烧窑匠,虽说血脉关系已经稀薄,但同宗同源的事实无法改变,这才有溪口崔氏把长房长女自小送到太康,说起来豪门世族儿女何止婚姻做不得主,就连身份使命都是半点不由人。若不是溪口崔含章被牵连进科举舞弊案,恐怕这些事情明堂也无从得知,现在看来长姐这自小就投身太康崔府也是受尽冷眼,委屈的紧。不仅受不到母亲的半点疼爱呵护,还要从小就小心翼翼行走在这太康崔府,着实让这个当弟弟的心中憋屈,忍不住眼眶发红,痛骂自己当初种种混账行为。
明薇并未多做儿女矫情,反倒是开导弟弟莫作多想,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营救崔含章脱得牢狱之灾。话说明薇一五一十将详细情况告知了崔韫后,后者便去见了其父,崔尚书在朝中为官多年,深谙朝政诡谲。
时维腊月,序数大寒,十五的月亮又何止十六圆,今夜天空星辰寂寥,圆月高悬,这夜异常冷冽,明薇在外堂踱步思量崔含章的事情对策,都是溪口崔姓,若说没关联恐怕自个都难信服,此时最怕捕风捉影的莫须有。明薇在来崔府之前实在放不下心就托人给钦天监楼先生那边捎去书信一封,虽说楼先生多次交代无生死攸关大事不要往来,但这事是他弟子遇难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是到现在仍未有回音。
崔韫打断了明薇的沉思,转述崔尚书意思,此事不管是太康崔府还是溪口崔氏都应当尽力周旋,崔韫换了件衣服后便带着明薇去见大皇子佑殿下,说起来佑回京消息泄露后,各种拐着弯来说情的已经踏破了这平康王府的门槛。两人在京郊别院见到了刚要入睡的大皇子佑,崔韫递上父亲的手书一封并解释了溪口崔含章的事情原委,希望佑殿下可以法外开恩,崔含章生平第一次走出溪口参加科举莫说与庆元府人等有勾连,就是那冯钰也是当天考场闸外才初识,两人闲聊而已,参与科举舞弊案纯属莫须有,实在不行可以查验卷宗,调出相关人等卷宗一一对照即可印证。
佑披着千金裘静静的听完叙述,来回踱步两圈,说道:“此事若是在晋安尚且好办,现在初本奏章恐怕已经呈递进宫中,委实有些麻烦。两位先回去,容我想想,明日再议。”
第七章 骏马踏胡尘 剑气溢三军
崔韫两人并未得到明确答复,只好作罢返回家中,一路上明薇并未做过多解释,礼法规矩与宗族血脉一直是这整个天下的大规矩,不管是大端当政还是神光朝,宗族血脉定人,礼**常定事,即便是太祖战功赫赫马上得天下,下马治国仍然是遵从礼法,暗合规矩,既然是血脉相连,这事情两支崔姓就必须接下。崔韫回府后直奔父亲书房而去,进屋后崔尚书示意她先把桌子上的夜宵吃了:
“这是你娘专门给你做的,我让管家刚热过了。”
“康王殿下似乎并未上心,说是明天再议。”
崔韫没好气的说道:
“这事情的确时机不巧,我等在晋安之时绝对可以消弭于无形,毕竟他也是被人牵连举报,捕风捉影的事情多了去了。”
“平康王此次晋安办差殊为不易,宫里震怒下旨严办,又有三法司官员协同办案,晋安的水不比太康浅,你不是跟着一起走了一趟晋安嘛。”崔尚书呷过一口浓茶,悠悠说道。
“既然你们找过去了,平康王不会坐视不理,不早了快去休息吧”。
另外一边钦天监已经将书信转送楼先生,看着信纸在火盆里卷曲燃烧化为灰屑,楼先生默不作言,不自觉的点起了戒了多年的老旱烟,味道辛辣但够味,不一会整个房间内云雾缭绕。楼师想到从溪口出发路过晋安驿站的那晚,想来那几位佩刀披甲的衙役往建阳方向赶去应该是去溪口拿人。看来还得再跟崔府和溪**代下去抹干净这些年的踪迹,以免贻人口实耽误了孩子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含章的路磕磕绊绊少不了,无妄之灾的化解还是得在北胡战事上做文章。揣摩了一夜,楼先生将北胡,鬼方,云林姜氏,内廷金羽卫等几个线头串联起来模糊的感觉到抓住了什么,但总是有迷雾笼罩。仔细捋一捋讲来这场轰动京师的科举舞弊案究竟是何人举报?传言是内廷金羽卫巡逻考场时有人举报而发现的,当天便抓捕了几十号人,现在恐怕也无人去深究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是盯着这件事情会扩散到什么层面,牵扯到哪些人?巧不巧的是,偏偏发生在北胡扣关,西南骚乱的特殊关口,朝廷上主战派与安抚议和的争论不下,几次廷会都不欢而散,闹得圣上也安抚各方不下。近期由于科场舞弊案闹得沸沸扬扬,关于是战是和的纷争稍微冷下来而已,两件事情若说单单只是巧合恐怕有些牵强,难保没人从中推波助澜.........
今夜注定有诸多人无法入眠,楼先生下半夜是则直接奔往太院徐夫子住处,愣是将六旬老头子从被窝里拉出来,徐老头骂道:“你个杀千刀的,扰人清梦有辱斯文。外面天寒地冻的,没看到屋檐下已经挂起了冰棱,你也是半百的老头子了还这么折腾?”
“老徐头快起来,有人需要你救命”于是坐下来自己将火盆内闷着的碳火拨弄开,拿过筒子吹旺了火。然后等着老徐头披着被子靠过来烤火,将溪口崔含章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述一遍。听得徐夫子直皱眉头,平康王去晋安也忒胡闹了,捕风捉影的事情未经查明就把人拿了下狱。
“如此上心,溪口崔含章是你楼岳山偷偷教出来的弟子吧?自从当年钦天监太史楼大火后你就消失了十年,有说你葬身火海的,也有猜测你是心灰意冷远走边关,怎么现在一回来就揽上这么大篓子?”徐夫子裹紧了身上的棉被,戏谑道。
“是个好孩子,无端卷入就怕被人毁了,我们这把老骨头不值钱但总得留下点好东西。”楼岳山拨弄着碳火,头也不抬的答复道。
“等下,你说娃娃叫崔含章,建阳溪口人士?‘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可是他写的?了不得的佳句,秦院首和其他几位老头子对这句诗可是赞不绝口,说是十多年未见如此风骨的诗章,连带着他那篇另类‘策问’也是得到个别夫子的力捧,这么个好苗子要是毁掉了真是我们这帮老头子的罪过。”
南北一十五个行省,超过三千多名应考学子若不是有这句精妙诗词联想到人来,徐夫子恐怕也想不起谁是溪口崔含章,猛然想到这茬,抬起头来目露精光,与楼岳山紧盯的眼神汇到一起,我就说这娃娃的文章诗篇风骨卓然,味道对路,看起来还真是一脉相承,是块好材料。
“这场科举舞弊案情况复杂,太院本不应该牵涉其中,但有人已经将刀高高举起了,若不做些应对难免被波及误伤,岳山你本不该露面,先回去吧,我现在就去找秦老商议。”徐经利落的穿好衣服,把楼岳山推出门外,两人在后院门口分道扬镳。
巡夜的更夫刚路过,丑时四更,天寒地冻,越是年关临近越是难熬,一下一下的梆声仿佛敲到了楼岳山的心脏上,脸上冰冰凉,抬头一看这漫天雪舞,一片一片的四散飘落,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回太史局.........
徐经则熟练的左转右转穿行过各条巷子的直接进了秦院首的家门,老管家虽然人老但眼神不昏花,安排徐夫子落座沏了一杯茶后直接去后院通报,恰巧秦院首已经起床正在看书,准备五更的早朝。秦院首已经七旬有余,清瘦矍铄远胜同龄老者,自执掌太院以来未听闻休过一日。是整个太院里唯数不多能让徐经不敢随意造次的存在。
“陪我一起吃个早饭,只有咸菜和白粥。”
三位老人一起吃着早饭,转瞬间院子里已经落下了一层厚厚的白雪。管家吃完后直接就走入后院收拾房间,留下两位在厅里喝茶看雪,徐经看着漫天的大雪吟诵“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
漫天的风雪让这次朝会颇为艰难,五更寅时正刻,太康城大部分百姓仍在酣梦之中,但雷打不动的上朝时间催促着各位官老爷们顶着风雪出门。站在城楼上方看下去,从各条街巷冒出的一顶顶轿子在雪中踽踽而行,三三两两慢慢的汇聚到青川大道上,早到的一批都是上了岁数的老头子们,好在圣上体恤老臣,着内廷惜薪司在文华殿旁边升起暖阁,秦院首跟着几个鬓角斑白老人围着火炉在闲聊说是近来得了一首好诗,尤其是这句‘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读来让人特别来劲,引人无限遐想啊,我们这群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头子年轻那会谁没个荒唐岁月,谁年轻那会不是策马奔腾,仗剑走天涯。
“宁老头,我记得当初你可是少年好拳脚,差点投军,不是被你们家老太爷派人绑回来的话,现在我朝恐怕少一位能干的御史大夫,却是多一位老将军唠。”
御史大夫宁安国嘴角抿起,并未答话。
在座的都是久经宦海浮沉,人老成精,自然听得懂秦老头的弦外之音,只不过一时间摸不准他的脉,有人附和道“剑气溢三军”有点功力,应该是挺对宁老头的胃口的。
人多嘴杂这回事从来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感受市井红尘最好的地方是去走卒贩浆齐聚的集市,熙熙攘攘而生机盎然;感受唇枪舌剑口沫横飞的奇景恐怕现在是要去鸣金楼,不管是滞留太康等待发榜的外地学子还是太康城内各大书院的才子,都聚集在鸣金楼内对太院里传出的几篇雄文和诗词争论不休,神光朝重文尤其宽待士子,自然广开言路。此时台上的便是河间王朔与沅湘士子荆蒯关于今年‘策问文治’立意之争,河间地处龙沅江西北部,虽与北胡并不接壤,两地隔着一座夔阴山,但民风尤其彪悍,王朔言必称拳,在此间倍加推崇“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为三千学子最佳,更是对“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上古圣王以文治而名天下岂能无功乎?的破题赞叹不已。而荆蒯则不以为然:“‘剑气溢三军’的确气概不凡,若说冠绝三千学子未免夸大。‘羌笛悠悠雪连天,春风未渡嘉桐关’文意悠长,将边关将士绵绵思乡之情寄语这漫天大雪飞越千山万水而飘入寻常院落。
当今圣上以文治天下,民生富足,凡目力之所及,无不熙熙攘攘货通天下而四海归心。
况乎尧圣存心于天下,加志于穷民。痛百姓之罹罪,忧众生之不遂也。钦明文思,内行谨饬,笃孝、慈、仁、敬,使人知子弟之道。
仁恩被于苍生,德化敷于四海,此绝非武力可为之。”
在座诸人莫不是心高气傲之辈,奉行理不辨不明之法则,两人的论战引经据典精彩纷呈,不时引来满堂喝彩。
人多嘴杂乱糟糟的场景又何止只是出现在民间市井,神光朝堂的早朝也是闹得一塌糊涂,先是太院呈报了经过十夫子阅卷的一百五十份优等卷宗,秦院首提及其中几份得到诸多位夫子赞许的诗词引起了圣上的兴趣,结果被人当庭攻击说是有意误导边境冲突解决方向,‘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这是明白着告诉北胡要开战唠?我朝境内尚且连降大雪,北胡尤甚,雪灾之下,饥饿难耐自然外出劫掠,此时若不安抚反倒激起凶性,招致举全族之力开战,后果何其惨烈。一言我一语,随后直接引发了主战派与安抚派的论战,这下点燃了火药桶,一时间唾沫星子横飞,御史大夫宁安国一向老成持重,结果吹胡子瞪眼的指着礼部尚书骂道:
“老夫要不是当年错过投军时间,今天就带刀上殿,谁怕谁是孙子。”姚站在人群中间,饶有兴趣的看着几位大臣吵骂,心想这诗写的真解气,下朝后给我那在北胡边境一直受气委屈的大侄子抄一份送过去。
难得是今天圣上并没有劝阻,坐在高处半眯着眼睛在看戏,眼看着大殿之上就要上演全武行,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几位皇子都傻眼了,心想这帮老货平时够能装的,脾气一个比一个暴,大皇子佑向佑康,佑胤等使眼色赶快拉住几位老臣,当爹的看戏不拉偏架,儿子们如果不能为君分忧那就真是没眼力界了。圣上一句:“我看‘剑气溢三军’写的很有份量嘛,我神光要是多出几个剑侠豪杰未尝不是好事,也不能让北胡勇士专美于前。”暂时搁置了大殿上的吵闹,转头看向大皇子问到:
“平康王,此次去晋安可有收获?”
“回父皇,儿臣会同三法司在晋安严查追捕,抓捕涉案嫌犯共计五十六人,目前尽数关押在晋安北狱,听候发落。三法司草拟的奏本已经托加急快递呈送宫里。”平康王拱手行礼回复,倒是三法司几位侍郎心中咯噔一下,奏本是他们草拟的不假,但是经平康王殿下核查过后才敢发送太康宫中。
“奏本朕已收到,等到刑部将太康这边情况汇总,一并审理。”
嘉隆帝看向佑再次问道:“萧老太公身体是否康健?”
“太公近来身子有些乏懒,吃不了几口东西,眼睛也有些不好使了,一开始都没认出儿臣。”佑的话音刚落,嘉隆帝直接命侍下旨太医令带最好的医官赶往晋安为秦老太公诊治。
这番举动在朝堂之上令百官心中各有滋味,主战派自然是巴不得秦家老太爷别挺着了,想当年太祖征战半数粮草出晋安,而晋安粮草大半部分是出自萧家,萧家自大端朝就已经是名满天下的五大商贾世家,大端末期群雄混战逐鹿中原,六大世家商行半数毁于战火,唯独当时出身萧氏二房的萧老太爷以弱冠之年追随神光太祖,得以保全门庭不说,在太祖开国后成为唯一皇商,超然于另外两家之上。莫说巨贾世家门庭深远,当初萧氏也并非支持神光太祖一人,怎奈长房无子,但江湖传言长房长女萧清远则是一直隐身在燕北王账内,否则以燕北穷寒苦地怎能装备精良,与太祖厮杀诸多年而不落下风。
主张议和安抚的人多是希望萧老太爷可以挺住,年关难熬,尤其是耄耋宿老,萧氏一向是主张在边境开设贸易集市,货通天下靠的就是一个互通有无。战火纷飞自然做不成生意,各方相安无事才是长久之计。况且北胡马匹,羊绒,参虫药草等均是神光稀缺物资,贩卖到境内单单上三府与两淮等地就是供不应求,而北胡游牧居无定所仰慕内地丝绸绢帛,茶叶盐铁更是生活必需品,萧氏在嘉桐关的商行占了整个北方市场的四分之一还多,这笔账萧氏怎么算都不乐意断了这偌大财路。
随后又议了荆楚等地遭遇雪灾需要户部拨粮赈灾的事情,户部侍郎则指责两地州府赈灾不力,天灾不可测但若有应急储备不该如此慌乱,拨粮可以但是得预支的来年户部赋税,否则其他省份也有遭灾的情况都来要粮,长此以往下去户部兜里比脸还干净。崔尚书静静的看着几位大臣为了厘豪的赋税争执不下,只是在最后关头向圣上请示了方案是否可行。
嘉隆略微思忖:“准许户部按照预支来年赋税的策略赈灾,但需要在原赋税基础上打个半折,准许地方分三年摊平。”
荆楚两地官员跪拜谢恩,高呼圣上君恩浩荡,仁义教化四方。
朝会结束后众臣工散去。唯独留下大皇子佑及三法司主事长官等人入内廷奏对,户部崔尚书走在众人身后绕了下圈路过大皇子身边说了句:“圣上对‘剑气溢三军’很是赞许啊。”便慢悠悠的跟上众大臣走出了文华殿,只留下佑在那里凝神思索。
趁着圣上入内更衣片刻,大皇子快速走出殿外,找到侍从询问早朝期间太康城内可有发生什么大事,侍从仔细回忆禀告并未大事发生,倒是鸣金楼那边有太院放出来的几篇瑰丽诗词和策问雄文引得诸多学子论战不休,城里的学子估计八cd去了把鸣金楼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龙元江边停满了各府马车,道路阻塞严重。属下也听得一句“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甚是向往,引得太康城内少年才俊无不有激情策马边疆,当得起近些年难得佳句。
大皇子佑听得这句诗词心中一紧,立马摘下腰牌递给侍从萧六:“火速去把写这诗句的学子情况全部弄清楚回报。”看着萧六快跑离开的身影,佑总觉得心理有些不安。这趟晋安之行直到见到萧老太爷,一番深谈被点拨之后方才体会幡然醒悟,伴君如伴虎果然凶险异常,父皇既然打定主意了却仍然试探各方态度。看来太院的秦老也是已经猜到了父皇的心思,不然不会在科举舞弊案尚未了结前放出风来,搅动太康城内风云,士子论战虽不足以影响朝堂,但却是人心风向标。一边低走思量,一边慢步走入漱兰轩,不巧刚好撞上了匆匆而来的云岚公主,两人撞了个满怀,
“皇兄,你干嘛挡我道?”
“你个女儿家家,当稳重贤良,怎么举止这么慌张,跑来漱兰轩干嘛?”佑抱住差点跌倒的妹妹问道。
“今天早上太康城有学子云集论战,最后惊动太院徐夫子,对论战亦有亲笔点评,我却最喜爱建阳溪口学子的‘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这才是我神光大好男儿的典范,我去找父皇评评。”云岚并未跟皇兄多做羁绊便转身进入漱兰轩中去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佑今天已经三次听到这句诗词,看来一上午时间传遍太康,徐夫子不惜亲自下场,太院这把火烧的可真旺。“建阳溪口学子岂不是最后连夜派人拿住的崔姓考生”佑一拍大腿失声道:“萧氏误我,该死的萧靖,若不是那夜他拦住我非要摆酒接风,席上有人举报庆元府商贾之子参与贡院科举舞弊案怎么会顺藤摸瓜到建阳溪口拿人。”现在也回想,昨夜跟着崔韫来别院的女子自称来自溪口崔氏长房,现在看来崔尚书也是入局出力颇多之人,绕了这么一大圈就我还蒙在鼓里,竟然差点自己把自己给搁进去。冷汗夹背,经外面风吹佑打了个冷颤,即便萧六出去打听出全部情况,印证下来恐怕也跟自己猜度的**不离十,主动也好被动也罢,所有入局的人其实都在猜度着父皇的心思在角力,回去真得给崔韫好好聊聊。
想明白这层关口,整理了下仪容准备入内,站在远处一直候着的赵公公则迎上前笑说道:“平康王殿下,圣上宣你有一会了。”
佑点头致意后大步迈入轩内。只见三法司尚书及侍郎在陈述着晋安办差始末,圣上则一边在轩里踱步,一边听着,时不时问一句。
看到佑进来,皇上招手示意赶紧过来喝口热茶:
“刚刚云岚拿来的糕点,说是你母后一早亲手做的,赶快吃点垫垫肚子。”
“儿臣谢过父皇厚爱。”佑的确肚子在唱空城计了,今天朝会折腾的可不轻。
刚坐下喝了口热茶暖暖胃后,佑直接跪下请罪道:“儿臣办事不周,还望父皇责罚。”
看到平康王跪下请罪,三法司诸位也都坐不住了,慌忙跟着跪下请罪。
“儿臣办事草率,应当仔细核查清楚三司奏章再行呈递父皇,思索至今,心中惴惴不安,还请父皇责罚。”平康王面情严肃,迎着圣上注视的目光回禀道。
整个漱兰轩里气氛为之紧张,三法司官员心中惊悚万分,入坠万丈深渊一般,这样的锅怎能背得起?
嘉隆帝注视着这个与自己七分想像的大皇子,转瞬间,开颜大笑道:“朕早朝时说过,尚未来得及翻阅晋安来的奏章,既然你认为有不足之处,容你回去与三法司诸位核查清楚再行上表。”
摆摆手让诸位都散了,三法司诸臣领旨意谢恩而去......
“谈完朝政,朕与你俩聊聊家常”这时云岚从侧旁的帷幔处走出来挽住皇帝的胳膊:“父皇偏心,去晋安办差的美事从来没想到我,给云岚个机会也去嘛。”
太公让我稍话呈表圣上:“皇上文治武功,国力富足,北胡与鬼方都不足为虑。”佑仍然跪在那里。
“好!”嘉隆帝一拍大腿,眉开颜笑道:“留下来,一起去你母后宫里用膳。”
至此,佑才感觉到心头一块大石总算放下心来。
云岚走在前面挽着圣上撒娇,一路上还嚷嚷着下次跟哥哥们去晋安办差...........
第八章 虽未成文 已有食牛之气
天家稚子少恩情,何况已成年开府的诸位皇子,平康王已有足足八年未在宫里陪伴父皇母后妹妹用膳,普通人家的天伦之乐在帝王皇室纯属奢望。佑安静用心的在享受这一顿难得的家宴,看得出来母后眼角的皱纹,是发自内心喜悦呈现的自然弧度,胃口也比平时好很多。
吃饭期间,心中不禁庆幸若非这次主动应对,否则弄出个太院与三法司打架的局面,难堪的是圣上,恐怕第一个倒霉的铁定是自己,还会给父皇留下办事不力的印象。每每想到这样恐怖的后果,堂堂神光朝大皇子竟然差点被人当枪使,莫名其妙的就撞到了父皇的枪口上,佑就压抑不住的对萧氏暗暗生气。
‘命、运’二字多是后世下九流坑蒙拐骗的说词用语,其实命之一字重因果,天注定无可更,而运却随缘变化,运隆运浅如江海湖水,变化不定却有迹可循,江湖术士不暗天道运行只会曲解愚弄世人。
佑回到王府沐浴更衣后,将萧六带到静室内仔细询问了早朝期间太康城内发生的大小事务,包括邮驿往来,尤其是鸣金楼的学子论战以及如何惊动太院徐夫子辛辣点评,均都听的一字不漏。同时将太院传出的较为出彩的几篇《策问》及诗词都仔细研读了几遍,萧六自幼便跟随大皇子,深知此时不可打扰,在博山七彩香炉中点燃了一块西国进贡的檀香后便悄悄退了出去。
佑推掉一切应酬,将自己关在静室内一下午的反复推敲近期朝廷内外发生的大小事务,从早朝结束后的漱兰轩奏对开始倒序推演,中间自己进宫领旨协同三法司晋安查案,再到北胡十万铁骑扣关的军情急报,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最终确认了几次讯息不对称导致的盲目,以及对形势错误的判断,理顺了纷杂的线头,对今后的路仍然只是有所感触,远远谈不上策略应对。安排心腹给崔韫送去了西国进贡的檀香和九龙窠雀舌岩茶各一份,之后就带着萧六驾车赶往了羽山天心庙。
至于三法司各衙门如何审查处理晋安奏本,佑从来不担心,也不着急,如果明天日落之前还没有弄明白状况,恐怕这帮酒囊饭袋之辈轮不到自己出手收拾,早就被御史台清流上书参奏,革职查办事小,人头落地的还少吗?
天心庙建在羽山南麓山脚下,羽山地处太康城外西部山区,山似飞羽而得名,庙内有泉水伏地而生,如珍珠滚动,初始仅为两尺见方大小,百年间泉水喷涌不断,逐渐成百丈寒潭,即便当年旱魃肆虐赤地千里,唯独天心泉滚涌如常,太康城百姓多赖以活命,故而声名大噪,又因水质柔软煮茶第一,后世多文人墨客来此汲泉饮茶,天心庙的香火鼎盛,也就在情理之中。
无巧不成书,天心泉寒潭发生过不止一桩的佛门公案,后世引发诸多大德高僧纷纷前来驻足讲经。经过多次扩建,天心庙除了前面开放给善男信女进香礼佛,而沿着华严殿右侧山道往上的亭台楼阁则多属名门望族之私产,山上的建筑乃多是以百年黑檀木料为主基构造,不禁结构稳固,而且黑檀木料独特馨香专驱蚊虫,盛夏夜间住在上面凉风习习,情人间吟风弄月,仰观宇宙之奥妙,文人好友饮茶作对,举杯邀明月,俯察地理之茂盛,故乃太康一绝。
佑着急赶往天心庙倒不是去饮茶赏月,乃是记起当初在庙里偶然结识道人的谶语。道人隐晦的点出了平康王身份贵不可言,更是指出荧惑乱宫,主刀戈杀伐,提出贵人应当倍加谨慎,行差踏错就是人头滚滚落地。
虽然缘于好奇,后来也是聊了一会,但是佑从来对此类佛道之流并不上心,尤其是父皇推崇礼法治国,讲规矩,懂礼法是行事法则,哪怕商贾游侠之辈亦是心中有数。
但这次晋安之行,听闻萧老太爷的一番话语,似乎对阴阳术法道佛诸家都是倍加推崇,且有些道理确实值得玩味,联想到这次的有惊无险,便忍不住驱车赶来请教商讨。
天心庙那边萧六已经传信安排好一栋山阳台阁,两人相见已经是日落时分,迎风台上道人直言临行之前,家师警示门人:“行走江湖,拳高不出,术高莫用,讲的就是一个活字,留一条活路;人生而苦,都是红尘苦渡客,脚下修行之路,何必越走越窄?若是相互看不顺眼,大道三千,如此宽广,何不各走各的道?”庞衍深以为然。
随后坦言自己并非出家道士,实为传承自春秋时代的阴阳家门人,至于身着道袍,实则只是穿着道袍在外行走方便。
两者相视一笑,一方有扶龙之志,一方经难而识才,虽不是一见如故,但此时两者惺惺相惜,把酒言欢。
庞衍讲解《尸子》语录:“虎豹之子,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那萧靖乃家族长房嫡子,更是晋安年轻一辈的执牛耳者,意气之争或是顺手为之都具备食牛力之气,凡夫俗子又能与之想抗?人虽未见,庞衍类比的殊为传神。至于朝堂纷争,佑想着将先生请回府内有的时间慢慢请教商讨。
只说另外一边,缘于佑殿下一日之间并未再召集崔韫明薇二人商议,崔韫等过晌午后就有些心灰。至傍晚间,平康王府送来西国檀香与九龙窠岩茶倒是让人晕头转向,想来以两人交情,若是帮不上忙过意不去的话,大可不必送如此贵重礼物。
西国檀香属漂洋过海舶来品,不仅燃香可凝神静心,研磨成尘后可佐药入妇人胭脂,独特馨香醇厚柔和,逐渐风靡成药妆一说,甚是受太康城内少女贵妇的追捧,价格昂贵但总是每年产量供应,有钱还是买得到的。
但是九龙窠雀舌岩茶则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贵重,独独生长于九龙窠背面悬崖峭壁之上,九颗老茶树产量十分有限,区区几十斤而已,每年还要定量进贡皇宫,为了采摘此茶每年不知摔死了多少辛苦采茶人,十两黄金一两茶是九龙窠雀舌历年的公道价,若是碰上寒潮虫病灾害,恐怕炒到百金都无甚奇怪,地地道道的帝王般享受。这茶如此珍贵,若非落到爱茶如命的人手中,都算是明珠蒙尘。
明薇这些年在崔府行走,特殊而又尴尬的身份关系,经常要游离在两个崔府之间,使其思维缜密行事周全。傍晚时分,已经逐步打听清楚了庙堂上主战与主和派的纷争,以及鸣金楼民间士子论战的事情,心中看到洗脱含章牵连贡院科举舞弊一案好的苗头。现在又看到平康王殿下的礼物,心中猜测又加重了几分。轻声提醒崔韫:“如此贵重礼物,问问姑父他老人家总是没错。”
恰巧崔尚书应酬回府,看到桌子上摆的两份礼物,一眼就认出是极品好茶九龙窠雀舌岩茶。崔韫从父亲接过狐裘大氅交给丫鬟收起,笑道:“平康王殿下送来的礼物,颇为贵重,正在想准备些什么回礼好?”
“孺子可教也。”崔尚书摆摆手后,拿起八仙桌上摆的九龙窠雀舌岩茶晃晃悠悠的走回书房去。留下两位千金大小姐相视,双蛾舒展,不禁莞尔一笑,女儿家唇上胭脂搽得红扑扑地,明艳端丽,嫣然腼腆心下得意,不由得笑魇如花,明艳不可方物。
明堂在太康这几天忧心含章入狱之事,寝食难安,茶饭不香,蹲在家中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乱窜。直到家姐回来后告知含章有望洗脱科举舞弊案嫌犯身份后才整个人安静下来,同时又麻烦明薇书信一封快快寄回溪口,否则家里人非得急疯了不可。
由太院放风出来的雄文诗词已经逐渐得到士林拥护,而且溪口崔含章的‘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呼声越来越高,经过鸣金楼花魁婉玉姑娘表演传唱更加是赢得了诸多喝彩,几首诗词均已经流传到晋安、庆远、嘉湖上三府。
此时太康几大家族,也越来越琢磨到朝廷似乎对民间士林的情绪始终未置一词,反倒是放任自流的姿态。
在太康又盘桓了两日,明堂打听到三法司复审核查贡院科举舞弊案的消息后放下心来,匆匆赶回晋安与崔父汇合。
毕竟晋安北狱绝非善地,多呆一日就多一分危险,含章体魄尚未成年,众人均都担心他抗不下来。
自从含章入狱,犯人的哀嚎之声响遍整间牢房,以至于含章睡梦中脑海都回想着惨烈的哀嚎呻吟。
当天夜里便被提审,整个刑讯室里阴气森森,一面墙上捆绑着个受刑的犯人,低垂着脑袋,长发遮住了面庞,身上已经血肉模糊,鲜血滴答滴答的流在地上,那声响一下一下的仿佛滴在含章的心上,只有在皮鞭子一下一下的打在身上的时候整个人才嚎叫呻吟,证明着并没有死去。
含章着实被吓坏了,想着怎么也得等开堂审理之后才定夺,两位用刑的狱卒可不管他怎么想,直接就把绑在刑架子上,任你怎么折腾反抗都于事无补,两位狱卒面无表情,神情冷漠的看着折腾不休的含章,要不怎么说进来的犯人都得先好好修理修理,一个个的都欠收拾。
二十皮鞭下去,可怜含章细皮嫩肉,被打的鲜血直流,每一鞭子下去都剌出深深的血槽,“现在消停了吧?”行刑的狱卒用手捏住含章下巴问道。一番暴打,气若游丝,哪里还有力气回答。
“换你伺候几下,这些个秀才学生都不经打,别弄死了。”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手里的皮鞭交给另外一名狱卒,自己则抓起桌子上花生剥壳丢入口中,慢慢的咀嚼着。
新换上来的狱卒自然力气足,几鞭子下去把含章本已麻木的神经再次打痛了,此刻真是痛入骨髓,新生力量的哀嚎声响遍了昏暗的牢房,无形中再次给牢里的犯人精神上施以重击,冯钰忍受不住而精神崩溃,多是缘于这样没人每夜痛苦哀嚎声刺激。含章提起精神,大喊“慢着。”执鞭狱卒高抬的手停顿在空中,稍微的停顿之后,更加狠狠的落下“让你给我叫”
“狱卒大哥,小弟有银两孝敬,乞求两位大哥停手。”含章可不是用什么缓兵之计,在这样被打下去自己一定先被打死,也等不到明堂他们营救了,想到亲人焦急的眼神,含章说什么也不能被打死在这里。
“行啊,小兄弟很上道嘛,放下来,让他先喝口水。”绑人熟练,放人更是熟门熟路。两人三下五除二就把含章拎下刑架,搀扶着将已经无法站立的含章放在板凳上,另一个狱卒麻溜的提起桌子上棱角破损的茶壶倒了一杯冷茶给含章灌下去,喝完之后含章稍微恢复点精神,抬头看到两个狱卒大眼小眼正瞪着自己,含章强忍着疼痛,挤出笑脸对两位说道:“两位老哥,小弟实属是蒙冤入狱,事出匆忙身上也没有多带银两,容我先找出来孝敬下老哥买点下酒菜。”
形势比人强,一边谄媚的说着好话,一边翻找衣角。含章在被晋安府衙役拿住当日,自己身上是带了六分银子准备给明堂冠礼随份子的,谁曾想还没有来得及随出去就被抓捕带走,同时推搡着带出崔府大堂时,明堂挤上前来也往自己衣兜里塞了一块银子,后面路上摸了摸足足有一两有余。穷家富路,更何况是入狱打点上下开支,含章本想好好藏着等着要命关头在使用,谁曾想自己这身板第一次上刑就熬不住了,脑中思量着利弊,一咬牙拿出了藏在内里短衫衣角内的一两银子,递给狱卒。随后说道:“小弟身子骨孱弱,还望两位老哥手下留情。”
拿到银子的两人自然开心的不得了,对视一眼后,
点头说道:“只要你老实安分,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你,只要别跟头上那间的愣头青一般就好,非得被整残了在服软。”
两人痛快的将含章架着扶回牢房,便转身走出牢房,不知去哪里逍遥快活去了。含章身子越疼,脑子越清醒,这时候还能听到刑房内不时传来的呻吟声。“万万没想到,我尚未孝敬父母,就要冤死在这大狱中。”含章无奈的苦笑,“晋安参加科考,却把命要搭进去”。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疼到后半夜,含章明显感觉到伤口有好转的迹象,至少不再那么疼痛,而且慢慢恢复了力气。
晋安北狱牢房的头道鞭刑虽说是开胃菜,但其实有另外一个说法,名为“断魂鞭”,几位狱卒都已经从这普通的鞭刑中领悟出了较为高明的手法,同时将有细微倒刺的铁丝编入鞭中,每次运用不同手法劲道打在人身上真是鞭鞭断魂,倒刺每次会剌出不同细密血槽,慢慢的会勾连在一起形成大面积伤口,极难恢复,有的犯人出狱多年提起这“断魂鞭”都打冷颤,所以熬不过这头菜“断魂鞭”的犯人比比皆是。
但是以含章的恢复情况,几个时辰就缓解了疼痛,恢复力气,血也不在往外渗,的确较为罕见。虽然个头已经长起来,但发育仍然尚未完善,含章忽然想起来楼师曾叮嘱过勤练把式,日练夜练,说这把式蕴含击技术,不但可以长气力,还能打熬体质,含章自小就开始浸淫其中,形态动作熟烂于胸。
含章第一次涌起了强烈的求生欲,自己要想在这黑暗牢房里活下去就得抓住一切希望,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也不能放过。强忍着伤口撕裂的疼痛,含章勉强的站起身来,刚稳住身形做了一个动作就倒向了牢房墙上,倚靠着土墙,又勉强做了一个老熊靠背的动作,尽管伤口疼的要命,但是动作还是要做到位。
楼师曾言:“溪口乡邻广为流传的把式之所以普通,那是因为动作没有做到位,动作做到位了神形没有做到位,神形做到位了而呼吸吐纳没有配合上。”所以最终把好东西都给练坏了,长长力气,打熬下体质就算是颇有收获了,其实不然,这套把式是很有大学问的,是祖宗们观摩山川大地,百兽形态,在生死搏击中而总结提炼,浓缩精华的十个烧窑人把式。楼师也只是摸索到练习神形的阶段,至于呼吸吐纳则一直不得诀窍。
就这样,一夜无话,含章将全部心神沉寂在十个烧窑把式的练习中,有的把式如燕鹞翻身实在是疼的龇牙咧嘴,做完之后鞭子伤口全部撕裂,摔倒在冰冷的牢房地上,血淋淋的一片惨不忍睹。不知不觉,透着牢房顶部仅有的小天窗看像星空,含章估摸着差不多四更天了,寒冬的冷冽袭来,折腾了一天身体再也熬不住倦意,卷缩在墙角昏昏入睡..........
第九章 云良榜 云良阁上意气风发
牢中不知日月,含章是被凄惨的嚎叫声惊醒的,睁开眼睛,终于熬过了第一个牢狱夜晚。听到狱友惨叫,不用猜也知道几位狱卒又在给人上刑,不一会看到两位狱卒拖着犯人将其直接扔回牢房内,他被拔掉了十根手指甲,只见两支手上鲜血如注,含章看着心中抽搐,真的惨绝人寰。
在这黑暗牢狱中每多呆一天,精神便会消弭几分,生理的摧残是暂时的,而精神的摧残则长久相伴,现在能让含章坚持下去的动力就是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锤炼烧窑把式,一觉醒来,的确感觉到精神头恢复,虽然伤口还隐隐作痛,低头看看伤口,细密的剌孔已经结成硬疤,摸上去,也不再有疼痛的感觉。不得不说含章的体质恢复能力已经远超同龄人,恐怕就是多年习练烧窑把式有成的溪口壮年,也未必有如此惊人的体质,毕竟这是**与精神同步恢复。
北狱一天只有两顿牢饭,一早一晚,说是米粥加窝头,事实上是一半稀粥一半馊水,窝头如果不放入粥水中浸泡,硬的无法下咽,但是即便这样的牢饭,牢号中的犯人都舍不得一点浪费,舔干净碗面是必须的。生存之下,何谈尊严。一群狼吞虎咽的犯人,有的甚至因为吃的太快把自己噎岔气,还有的因为身体羸弱,食道被撑的钻心疼,满地打滚,看到这般景象,含章心中悲凉,北狱犯人活的尚且不如猪狗.........
再难吃的饭也得一口一口咽下,活下去是唯一信念。看到冯钰在费力的吞咽窝头,含章趁着他精神尚好与之交谈:“冯兄可有家人为之奔走,在这里等死总不是个办法。”
“家中只有老母在堂,关键是我等自从被拿入狱,都不准许探视。否则以左兄的家世财富,何必遭受这等大难?”冯钰抬起头来,眼神茫然的说道。
两人经过交谈,含章了解到头上那间被折磨到精神疯癫的犯人,正是庆元府巨贾之子左士奇,自从入狱后,一天两顿的酷刑已经击垮了他的**和精神,想来以他富家公子的风流倜傥沦落至此,令人不胜唏嘘。
庆元府紧邻晋安,接壤建阳,辖内有龙元江支流小清河,冠以小字是区别与主干,实则小清河乃漕运重要干道,身为上三府的庆元百姓多以养蚕缫丝为业,当地绣娘以绣工精细针法活泼而名扬海内。左家则是庆元四大丝绸商之首,有桑田千顷,奴仆成群,左氏人丁稀薄,做老爷晚年得子甚是宠爱,左士奇自小聪颖,为人风流不羁,经常率众策马奔驰,城中各地常见其骏马疾驰而过的身影,好在损坏百姓财物均都一一加倍赔偿,为人乐善好施。
建阳因交通不便,虽盛产瓷器但苦于无法大规模外运输出,好在接壤的庆元府漕运发达,有钞关一座,往来人等摩肩接踵,故而,庆元慢慢发展成神光朝重要的丝绸,瓷器交易中心,其货物通过漕运北上先经晋安,在晋安即可分装走海运销往岭南,暹罗等地;后入太康,然后走旱路,行销整个北方各府,民间谚语:“庆元足,天下富。”神光朝上三府,财税占据半壁江山。
经冯钰讲述,左士奇自小恃宠而骄,性情张扬,其父为让其收敛心性,早早为他定下姻亲,若无意外,明年开春就该将乔家大小姐迎娶进门了,左乔两大丝绸商联姻,直接占了庆元府二分之一的丝绸产量。左兄虽然学识了了,但为人豁达出手阔绰,庆元学子多受其恩惠,故在晋安城内均唯左兄马首是瞻,士子聚会诗词唱和本是佳话,有诗有酒,必然缺不了佳人相伴。悔不该当初在月湖云良阁与萧靖结怨,冯钰一边说着,一边懊恼的跺脚。
左兄性情张扬受不得激将,那日众人起哄云良阁莘瑶琴姑娘诗词俱佳,尤其擅长古琴,曾以一首《潇湘水云》韵律清奇摘得花魁美名,众人酒宴正缺一佳人奏乐。左兄很快差人去云良阁请莘瑶琴姑娘来此一聚,不巧的是晋安城中亦有学子聚会请人,瑶琴姑娘左右为难,看架势两边均都得罪不起,就让婢女传信,请两边自行商议。
话说当时各地学子云集,哪个不是心高气傲志在夺魁?一时间,两边斗法,之间两边快马疾驰往来与云良阁,可把老鸨给乐坏了,一边派二个小厮端茶倒水服侍传信的书童,并派专人伺候马匹,生怕累坏了送财童子。另一边在云良阁大厅内摆下云良榜,即时公布两边价码,在云良阁的添油加醋运作下,不消片刻传遍整个晋安城,看热闹不嫌事大,众人都涌向云良阁。
话说当时“云良榜”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含章也是有所耳闻,在云深寺那边是听人提起过,有嘉湖学子恰巧当日在云良阁内吃酒,亲眼目睹两方斗法,其描述的绘声绘色,言语之间多是感慨‘做人当如左士奇’,挥金如土而面不改色,当时左士奇意气风发,在场诸君莫不举杯高唱。恨不能亲自参与其中,哪怕为其执马坠蹬亦有荣焉。
经过多轮加价,围观人等更加热闹起哄,但当局者已经激情澎湃。当价格越过五千两银子的时候,恐怕除了当局之人,谁都清楚这事无法善了了,莘瑶琴姑娘更是创下了云良阁最贵身价。
后面的情况不说,含章也能想象,当真是骏马疾驰钱财落,左士奇的豪气干云足以载入云良阁史册。晋安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庆元府左士奇以万两白银外加百匹丝绸请的瑶琴姑娘赴宴奏乐,红袖添香的佳话传遍大街小巷,上三府的青楼窑姐无不为之而倾倒……
谁曾想另外一边是萧府大公子在府内摆酒宴客,再三派人去请瑶琴姑娘而不来,后面才有了两方意气之争,传言事后萧靖连夜派人去砸了云良阁的场子,此事后话不提。冯钰苦笑道:“人家萧氏乃百年皇商,钱财多如牛毛,那萧靖也是晋安城内有名的浪荡子,岂能受此大辱?”何苦来哉.........
含章听得也是不胜唏嘘,何苦来哉,赢得一时名头葬送了自己,石崇斗富而身首异处,绿竹坠楼全名节,现在左士奇这又算什么呢?
下午狱卒换班,来了两个陌生面孔,二话不说提出含章直接用刑,可怜的人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昨日含章看到隔壁犯人受刑摘取十个手指甲,凄惨无比,今日就轮到自己,只见狱卒话不多说,塞住含章口舌以免大喊大叫,拿着钳夹直接拔掉一个,血,呲的一声就喷了出来,含章瞳孔猛张,因为疼痛的缘故,根本控不住身体,拼命的晃着刑架,拔掉第二个指甲后,含章已经痛的晕了过去。仿佛看到犯人的极度痛苦,行刑的狱卒肆无忌惮的狂笑,一边狞笑着,一边继续拔犯人指甲,在拔掉第五个时候含章又再次痛醒过来,心理只有一个念头这里是无间地狱,他们都是地狱中的恶魔。
后面换了个狱卒行刑,仿佛他们以折磨犯人为乐,看到犯人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让他们心理得到极大的满足。在不停的昏死与痛醒之间转换着,含章已经分不清现实与地狱,很多时候宁愿这般昏死过去,再也不要醒来。一下午的折腾,含章被拔掉了五个手指甲,五个脚指甲,血已经流了一地,沙哑的喉咙只能哼出腔来,意识已经迷迷糊糊了。
用完刑后含章像死狗一样被扔到了头上第二间牢房,左士奇仍然浑浑噩噩的倚在墙上,披散的头发如枯死的野草,空洞的眼神直盯着牢房上方狭小的天窗,仿佛那里是通往天国,那里再也没有痛苦...........
含章痛的在昏迷中都身体打颤,晚上的稀粥窝头一直仍在牢房门口,想要爬过去捡起来吃,但是浑身无力,稍微一动就牵扯着到伤口,血痂破裂,汩汩的血水流了一地。站不起来,根本没法练习烧窑把式,没法回复体力,而精气神怎不停的流逝,如此下去,此消彼长,早晚死在黑牢内。
含章只能想办法,为了保持清醒,只能在脑海里不停的演练把式,楼先生说过烧窑把式不仅练形,还可以练神,那么用精神意识去练习也应该有成效。虽然是为了忘记**痛苦,让精神有着落,含章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把式的意念中,本来意识就因为疼痛而迷糊,现在练着把式则把整个心神意识都沉浸其中了。含章练着练着就入了神,忘掉了流血的手脚,忘掉了暗无天日的牢房,也忘掉了此身处何方........
祸兮福之所倚,含章无端遭受牢狱之灾,如今受刑半死不活,但却无意中摸到了神练的门径。处于全凭心意练功夫的状态十分玄妙,世间武夫习练拳脚,大凡止于皮肉,少数熬练筋骨,至于能摸到神识门径的凤毛麟角。含章习练的把式本就不凡,楼岳山系出名门师承太院武夫子,眼光何其毒辣,早就指出烧窑把式大有学问,遭逢大难后避居溪口学得这烧窑把式,十多年也不过刚过了熬练筋骨的顶峰初窥一点神形的脉络。实乃进军神练领域更需依靠机缘,绝非闭关苦练可得。含章福缘深厚,当初溪口地牛翻身过后,楼岳山已经看出他气韵蜕变的端倪,只是时间仓促而未深究......
等后半夜寅时,含章才从入神的意识中醒来,透过狭小的天窗,有点点星辉洒下,将昏暗的牢房照亮了一角。咕噜,咕噜,饿了一天的肚皮在打鼓,艰难的挪着身子往牢边靠去,捡起地上的窝头直接往嘴里塞去,夹杂着馊水,吃的津津有味。在日后年老的时光,含章对围在身边的稚子幼童每每讲起这段,眼泪止不住的流........
第十章 腊月二十六 杀猪割年肉
含章终于明白到意气风发的左士奇何以沦落到疯疯癫癫,也懂得了冯钰的精神崩溃,北狱的绝望是从骨子里侵蚀,一点点的蚕食掉人的精气神。现在唯一的期望,是坚持到明堂他们营救自己出去,心中更念念不忘的是远在溪口的家人。
次日,含章体力明显在恢复好转,已经可以单腿蹦跳着习练把式。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当他如法炮制,再次从里衣边角翻出最后那点碎银子,孝敬给轮班的两位狱卒后,两位大爷的态度明显好转,一整天也没有在提了含章去刑房。钱财通鬼神,古人诚不欺我。但又不禁担心起来,明天如果再换一班狱卒,自己身上再也找不出任何银子了,岂不是又要遭受更惨烈的酷刑。
好在后面未在有新的狱卒换班,但是两班狱卒折磨犯人的手法真是层出不穷。每次听到狱卒的脚步声,心中打怵,恐惧已经深深在心理打下烙印。
当忽然被满脸笑意的狱卒提至刑房,含章心想我命休矣。令人意外的是,在刑房内却见到了明堂与父亲,父亲一把抱住站立不稳的含章,年过半百的烧窑汉子忍不住的眼眶发红。原来,两人经过许府台的精心安排,乔装打扮混进北狱牢房。
明堂赶紧拿出包银两将两位狱卒拉倒一边熟络攀谈,虽然平时做事大大咧咧但关键时刻从不含糊,一边用重金收买狱卒,一边警告交代道“如果下次再发现我兄弟身上有伤,就每日去几位家中拜访,嫂子们给口热饭吃总是要的。”
天降横财,偌大包银子砸晕了两位狱卒,足足有百两之多。想他们二人辛苦一年,俸禄不过区区60石米,仅够养家糊口,否则也不会想方设法的搜刮犯人。狱卒谄笑,满口保证道:“两位放心,虽然职责所在但是含章小哥是个机灵人,小兄弟以后就是我哥俩的兄弟,有我俩在,不敢让含章小兄弟受委屈。”
时间紧迫,两人在给含章换了衣物后交代了几句就匆匆而去。趁着两位狱卒还兴奋于天降横财的状态,含章讨要口热汤热饭,瘦长黑脸的狱卒直接翻出了自己媳妇做的水饺给了他:“小兄弟,慢慢吃喝口茶,别噎着。”
看着笑比哭还难看的黑脸,不禁感慨人间与地狱竟然这么近,人与鬼又怎么分得清楚,魔幻的世间.......
掐指一算,已经腊月二十六了,家乡习俗是要杀猪宰羊备年货,在这北狱中,有碗温热的猪肉韭菜馅水饺吃已经是造化,含章示意麻烦两位老哥扶着走回牢房。想着同是天涯沦落人,将没吃完的水饺分到了左士奇和冯钰的碗中。谁曾想,左士奇吃着碗里的水饺,七尺汉子呜呜的大哭起来……
天堂跌落地狱,人生大起大落的太快,左士奇怎么也想不到,在意气风发之时会遭此大难。还未看尽太康的锦绣繁华,还未金榜题名马蹄疾,还未衣锦还乡娶娇妻,这琼楼玉宇就塌了。
溪口那边托人捎口信,奶奶自从含章被抓走后一病不起,家里没个顶梁柱撑不下去,崔父与明堂商议后,晋安含章这边就拜托他盯着,天未亮就赶回溪口去了。
期初人们都低估了科举舞弊案对云林姜氏的影响,当内廷金羽卫杀气腾腾的冲进姜氏府邸大肆搜捕同党之时,云林府上下震惊,一时间人人自危。
想那姜氏自大端朝时即为圣人世家,君子贤人辈出,先有姜氏后有云林,云林本是荒山野地,姜氏居于此教化百姓,而应者云集,后建城开府。神光朝三十六座书院,不少夫子出自姜氏门下,与其文脉关联者不计其数,当初也是姜家认可太祖德行,协助发布《招贤榜》才确立其正统地位,最终天下归心,一统四海。若说这天下还有谁可以轻王侯,慢公卿,那么云林姜氏的确当仁不让........
若论士林文坛执牛耳者,姜氏大儒半点不逊于太院夫子,官方书院以太院为首,而民间儒林则以云林姜氏为尊。
堂堂圣人世家,文坛领袖,如今有直系子弟涉案科举舞弊,千年以降闻所未闻,族中宿老视为奇耻大辱。当然更耻辱的事情也在发生,现在内廷金羽卫堂而皇之地直接闯入搜捕同党,朝野一片哗然。若非圣上点头许可,恐怕无人胆敢硬闯姜氏祖宅。
此次金羽卫带队之人更是四皇子佑胤,看着这座与其休戚相关的千年门庭,佑胤心中如一团乱麻。临时之时,父皇在母妃宫中交代的清楚:
“科举舞弊案事关国本,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姜氏为儒林领袖自然清楚厉害关系,云林此行,由你拿捏分寸。”
四皇子心理真是叫苦不迭,姜贵妃同样在旁交代:“胤儿不可因母族关系而姑息,切记要以国事为重。”
一路上佑胤在思考父皇的意思,母妃在姜秋潮案发后第一时间向父皇请罪,自闭宫门并断了与姜氏的书信往来,自己这趟恐怕是两边不讨好。姜秋潮死不足惜,姜氏连夜上书请罪,父皇并未置词,貌似并不想就此罢休。想想近期太康的流言,佑胤更加头疼,传言姜秋潮乃四皇子座上宾,如今科举舞弊案发,佑胤感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才有了四皇子带领金羽卫硬闯姜氏祖宅,一番搜捕下来拿住书童两人,金羽卫却在城外安营扎寨,并未离去........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姜氏态度也。”楼先生笑着对佑胤点出:
“撤出城外安营扎寨就是做给天下看,也是做给姜氏看,更是做给远在太康的圣上看的,如果姜氏还不上道,那么也就怪不得我们无情了。
此事跟大皇子去晋安查案有异曲同工之妙,四皇子要思量清楚。圣上在看姜氏的态度,未尝不是也在看殿下的表现”
云林姜氏这颗千年大树,根基之深厚绝非晋安萧氏可以比拟。财富如过眼云烟,而天下民心素仰,仕林敬重,就绝非一代二代的积累功夫,想他云林姜氏曾出圣人,后代大儒亦不惶多让,即便是太康城直面云林姜氏,未尝不是心中底气不足。
此时,姜家祠堂之中已经吵翻天,姜秋潮并非出自什么旁支小族,而是真正的族内五大主支的子弟,说起来在这一代的年轻人中,姜秋潮一向评价不低,甚得个别宿老喜欢。
“秋潮这孩子是废了,现在问题是太康城仍然抓着此事不放,所图甚大啊。”一位主事人无奈的说道。
“宫中贵妃娘娘至今未传信回来,实在让人费解,按理说,这事以我们姜氏门庭与贵妃如今之地位,怎么也闹不到如今之局面,四皇子杀气腾腾的硬闯母妃族中,难道就为了搜捕两个废物书童?”
“我们姜家传承千年,什么样的风浪没有见过?太康城齐家王朝区区百载光景,难道还要灭我族不成?如今偏偏派了四皇子来恶心我们姜家,亲情脸面也不顾了”另一主事人气愤道。
“帝王无情,姜你不是三岁孩童,当初神光太祖剿灭亲弟何曾手软过?若不是当年老太后以死相逼,恐怕这世上早就没了齐允贤这一支血脉了。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金羽卫的刀可不认识你这个姜家主事人。”姜亨嘉直接开怼,两人吹鼻子瞪眼。
“好了,你两人吵翻天也解决不了问题,姜氏的颜面既然已经丢了,就得想办法捡回来。”坐在做上面的一位耄耋老者抽了口旱烟,训斥两人,一锤定音:“明日请四皇子到府一叙。”
金羽卫大营内,灯火辉煌,佑胤倒满杯中酒走向楼先生,鞠躬敬酒:“还请先生教我。”楼岳山接过酒杯,微微呷了一口,笑道:“四皇子可知,当今圣上最在意什么?又最忧心什么?”
“父皇以弱冠之年初登大宝,上承太祖遗志,下抚亿兆生灵,励精图治,历时二十余年而四海升平,神光朝如今国库丰盈,百姓富足,兵甲齐备,古之圣王恐怕也不过如此。”四皇子边说边转身走回账内大座。
“若说忧心的事,鬼方区区西南蛮夷不足为惧,能让太康城视为心头大患的当属北胡铁骑,姚家边军的二当家还在京师停留,不知是在等什么?”佑胤询问的眼神看着楼先生。
“殿下能想到这一层,殊为难得。可曾记得,咱们出发之际,三法司发生个趣事,快马加急递送到宫里的奏章取回重拟。”楼岳山抚须赞赏道。
“有所耳闻,说是大皇兄未核查三法司奏章,向父皇请罪取回奏章。此事与云林姜氏有关系?”佑胤毕竟是当局者迷,有浮云遮望眼。
“有没有关系不好说,三法司的黑锅没少背。但是,至少说明大皇子晋安办差好坏参半,不过我看后面的秦老院首的朝堂之举,应该是影响事情的关键,圣上心思可窥一二。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楼岳山当然知晓这其中有徐经的功劳,也知道事情的关口是嘉隆帝对北边的态度。现在看来,含章的另辟蹊径堪称是向死而生。这几日的谍报已经显示清楚,太院夫子出手引领太康城士子风气。那么圣上迟迟未表态,未尝不是在看看还有什么人跳出来,更可能是在等,等一个更重要的表态......
“不用过于烦恼,该着急的是云林姜氏,我们就擎等着好了,最多二天时间,晚了就吃不上年夜饭了。“
“殿下这个时候切莫儿女情长,恻隐之心本不该存于帝王人家。”楼先生一边分析局势,一边严肃的交代佑胤。
果然不出所料,翌日清晨姜氏五大主支之首姜浩澜亲自登门请四皇子入府一叙。佑胤看见来人,忙的走上前扶住姜浩澜:“舅父使不得,差人通知外甥即可。”两人相谈甚欢,携手入城。
佑胤谨记楼先生的叮嘱,言必称圣上旨意,亦不表态事情怎么处理。实则佑胤此时亦未摸透父皇的心意,最后在与四位姜氏老祖宗密室相见时,佑胤转述母妃传出来的原话是“出嫁从夫”。几个老头子拉着佑胤不放,恨不得把嘉隆帝的起居饮食都细细捋一遍。最让佑胤恶趣的是,一帮老货竟然关心父皇是否还经常宠幸母妃,聊到最后佑胤差点翻脸。过了晌午,佑胤膈应的吃过午餐,才被送回营。
回营后直接开骂,什么狗屁圣人世家,一帮老货也敢称尊。楼先生笑的喷出一口酒来,安抚佑胤道:“殿下不必动怒,人老了总是有些怪癖。”
当日晚间,姜浩澜再次登门与四皇子密语,并送出《北伐祭文》一篇。楼岳山看到这篇《北伐祭文》之时,眼神骤然亮起,圣人世家绵延世代,果然有其独到之处。《北伐祭文》言必称圣,治国有方;然北胡蛮夷,不尊教化不循天道,无端起纷争,圣王当击之。通篇字字玑珠,言辞恳切,声情并茂堪称一时佳作,楼岳山看过之后,抚须感慨,圣人世家果然出手不凡,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
读完《北伐祭文》,不需楼岳山指点,四皇子佑胤也已经想通了其中关节,看来自己与大皇兄都是犯了同一个错误,竟然没有想到‘朝堂全武行’闹剧的背后,父皇是早就打定主意要北伐,哪怕北胡铁骑不先挑事端。
谍报显示,北境遭受罕见雪灾,粮草紧缺,能不能熬过开春都是两说。看来科举舞弊案的事态扩大也未必不是宫里的意思,父皇先让大皇兄去晋安查案,实则是奔着萧氏一族去的,后让我带金羽卫缉拿同党则是做给云林姜氏看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又站着道义大理,天时地利人和。
想通了整个事情的全部,佑胤笑的把舅父亲自送回城。另一边让楼先生安排,快马急报把《北伐祭文》呈送陛下,此次云林之行总算是顺利,夹在太康与云林中间的确让人茶饭不香。
在姜家送出《北伐祭文》之时,姜氏大儒在云林书院点评:“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诗文有古之遗风,一扫十多年来文风糜烂,字里行间透露出匹夫不可夺志也,神光男儿当立志报国”。云林姜氏可谓一言而为天下法,至此挟风云大势将响亮的名头送与溪口崔含章。
天下学子交口称赞,花斑虎崔含章的绰号也不胫而走,当初云深寺围炉之夜的同行学子,与人谈起,都是与有荣焉。可是,此时的崔含章仍然在晋安北狱大牢生死挣扎,谁曾想赢得士林学子梦寐以求的名头,当事人至今却因科举舞弊案牵连身陷牢狱之中。此时,大皇子佑在王府内气的打转,恨不能把萧靖抓过来暴打一顿,连夜差亲随萧六赶赴晋安放人,并全力消弭后遗症........
第十一章 向死而生 天下何人不识君
翌日清晨,含章的早饭待遇也被升级到全米粥加窝头,总算是不需要捏着鼻子喝馊水了。
左士奇难得没有疯疯癫癫,破天荒在牢房边的阴沟中鞠水洗了把脸,凌乱的头发都被用草绳捆在后面,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很多,看到含章之后微微点头,含章分了他半碗米粥,两人安静的吃过牢饭。
练习烧窑把式的好处已经逐渐显现,每天睡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再也没有起初的寒冷,牢房潮湿叠加冬季寒气侵袭,最先击垮的都是犯人的身体。尽管有过两次大刑伺候,含章的恢复能力还是让人吃惊,两班狱卒看着每天活蹦乱跳的他都觉得无法理解。
左士奇在吃过早饭后,便面墙而坐,行为极其反常。至午间,更是趁人不备,向含章扔过来大小二块血布,看样子是咬破手指而写的。抱拳说道:“蒙此大难,我深知此生无望出的牢笼。含章兄弟的事情,在你与冯钰交谈中我听得几耳,估计不日就可洗刷冤屈,今受君一餐之恩无以回报,仍要麻烦托付几事。一是,请君收好此血书,小者代为转交家中老父,家翁看此书自当有重谢。二是需君寻一人,庆元府乔家大小姐乔向柔,此生缘尽,让她不必在等,并转交解约血书。三是请君代拟一份休书转交给家中小妾如意”。说完话间,左士奇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含章忙的出言阻拦:“使不得如此大礼,同是天涯沦落人,莫说我也被困囹圄,有心而无力。即便重获自由身,不知猴年马月,恐误了左兄大事。”
左士奇并未答话,只是在笑。含章看着他的笑脸因为身体痛苦而扭曲,心理满是苦涩,想他也是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如今落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上苍无情。左士奇笑的眼泪已经出来了,众人都以为他又犯了疯癫,都没有在意,当他狂放的笑声还回荡在牢房中时。忽然间,左士奇发足狂奔猛烈的就撞上了牢房的青墙,瞬间脑瓜崩裂,鲜血四溅,整个人跪倒在青墙边,至死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肮脏的牢狱。
这一幕着实震撼了含章的心灵,他看到了一个不屈男儿在绝望无奈下体面的选择离开,脑浆与血水混在一起,如朵朵红梅一般,瞬间就倾撒染红了半面青墙。这一幕的画面如同时间定格,深深烙印在崔含章的脑海中,久久不能挥去......
也许左士奇在托付了后事便再也没有羁绊,科举功名,财富利禄于他而言如半生浮华梦幻,随着这一撞再也没有任何意义,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也许左士奇死去是一种解脱,否则当他看到后世家人罹难,半百老父流落街头乞食的惨剧后,恐怕更是生不如死.......
北狱牢房发现左士奇自戕后,狱卒慌了神赶紧去汇报府台大人。科举舞弊案的重犯自戕于北狱,铁定是背上了畏罪自杀的罪名,恐怕此世是再也无法洗刷。当许府台匆忙赶来看到这幅脑浆迸裂的血腥场面时,亦是一副震惊表情,天下间竟然还有这等烈性男儿,吩咐两个狱卒给他打水净面,许府台专门让人给他找了副干净的衣服换上,就这样停尸在牢房之中。
整个下午,牢房里如死一般的安静,含章与崔钰就这样静静的看着躺在那里的左士奇,冯钰是跟左士奇一起被拿入狱,虽然自己是以从犯身份进来,所受之刑也没有他多,但是绝望的心情是一样的。冯钰却未选择自戕,并非是比之通透。甚至冯钰比他更能想明白一些其中的道道,遭此大难的背后掩藏着种种肮脏腌,是一个久经人情冷暖世间挫折的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可是即便屡次遭受酷刑折磨,每每坚持不住,想就此死去便没有痛苦了,冯钰心中无法割舍的是家中孤寡老母,若是留着苦命的她一人在这吃人的世间挣扎,便咬着牙挺了下来了。
一夜快舟疾驰,天还未亮,平康王府萧六在月湖登岸后直闯晋安府衙。被扰了清梦的许府台尚来不及发火,看到大皇子的腰牌,脾气瞬间被丢到爪哇国了。许府台自从办案钦差离去之后,便密切关注着太康局势,“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便被题写在书房案头,反复思量。其后,从云林传出姜家大儒的点评赞扬后,他已经彻底明白自己这北狱大牢招惹了一位本不该招惹的存在。
即便萧六不来,许府台已经在思考怎么处理善后崔含章的事情,毕竟溪口崔含章的大名,现如今恐怕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萧六带着平康王的腰牌前来,许宁远长出一口气,天塌了也有个子高的顶着。
另外一边,三法司办案官员则全部被请到平康王府办公,佑同三司主官反复核查晋安的涉案人员情况,每一个涉及科举舞弊案的材料都被要求舞弊详实完整,并附带着许府台刚送来的犯人供词,供词中注明重要犯人庆元府左士奇畏罪自戕,已死于北狱。众人昼夜不休,总算是赶在明日早朝时把新的奏章拟好,只是这奏章中再也没有溪口崔含章的任何资料。
至夜间,崔含章仍然把半碗米粥分到左士奇的碗中,自己拿着窝头却怎么也吃不下去。心中感受到是比寒冬腊月还要冰凉的世界,人死如灯灭,不久之后,又有几人能记得这屈死大狱中的青面书生,竟然是当初名动云良阁的左士奇呢?
想到怀中左兄的血书,崔含章打起精神来吃过饭后继续习练把式。既然左士奇人已死,那么他临终托付的事情,崔含章心中就认定有义务帮他完成。哪怕此生再无出狱机会,也要拜托明堂跑一趟庆元府。
崔含章练起来把式往往入神,等到十个把式结束是才发现牢房外面站着许府台。许府台一日之间两入大牢,崔含章基于本能还是拱手躬身,谁曾想许府台躬身回礼,说道:“现已查明,溪口崔含章与科举舞弊案无关联,本府来送你出狱,累君受苦,宁远惭愧。”
崔含章一时之间无法消化许府台的话,愣在原地。狱卒腆着笑脸打开牢房,上前搀扶他出牢房。在临走之时,崔含章回头看着静静的躺在那里的左士奇,看向许府台。
“左士奇科举舞弊证据确凿,三司钦差已经上奏朝廷。”
许府台明确答复,同时提及会为他收敛,但需等待朝廷结案后方能下葬。恐怕只能如此,崔含章再次抱拳行一礼。
等到送走崔含章后,许府台回府衙后直接把两班狱卒调离北狱,并销毁了与崔含章相关的所有材料,对府衙内外大小官吏下了严厉的封口令,如有违反之人,一经发现就地打死。
出了晋安北狱,含章抬头看着满天繁星,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再世为人。明堂提前收到消息,已经等在北狱门外,见到好兄弟走出北狱大门,快步上前抱住崔含章,激动哽咽:
“走,回客栈先洗去一身晦气。”
含章却说道:“既然出来了,洗不洗无所谓,我想回家,回溪口的家。”
两人回客栈取了东西退房后,直接上马披星戴月,奔着建阳溪口而去...........
第十二章 百里青山远 万贯家财一朝散
崔含章与明堂二人思乡情切,奔驰一夜,人困马乏。在凌晨时分,路经庆元府驿站休息,想到左士奇此时仍然孤零零的躺在北狱牢房冰冷的地上,忍不住鼻头酸楚,摸了摸怀中的血书,招呼明堂转向奔往庆元府城而去。
明堂奇怪的问道:“偌大庆元府,寻人不易,恐怕耽搁你我回乡。”
“无妨,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左兄素有大名,况且丝绸商左氏乃豪门,入城打听一二。”崔含章俯身马背,回头说道。
辰时三刻,两人赶到庆元府。从城外望去,密密麻麻着各色服饰人等拥挤在城门楼处,一派熙熙攘攘的繁华盛景。庆元府城宽地阔,人烟稠密,水陆交通便捷,远近商贾云集。满城中绣幕风帘,百十里街衡齐整,不亏是传言中富庶甲三府之地。入得城去,只见小清河横卧于前,沿河两岸万余家阁楼参差,酒楼茶肆林立,河上清波荡漾,货船游人往来如织。
两人牵着马走向一家靠河的茶肆,门前高挂旗帜一幅,上书‘千秋大业一壶茶’,有趣的是该茶肆对面的酒楼也竖着一面大旗,上书‘万古红尘一杯酒’,看来庆元府的往来之商贾的确囊括南北,连餐饮酒肆都深明南北差异。天气寒冷,但茶肆楼上热气腾腾,只见茶肆悬空中厅位置有一说书先生,手握尺板口沫横飞,说到酣处不禁引得四周茶客拍掌叫好。
找了个临河靠窗的桌子坐下,正听到说书先生讲云林姜氏与内廷金羽卫对峙的戏码,说是千年门庭一朝被马踏,虽说是前两天发生在千里之外的事情,但这说书先生舌绽莲花,绘声绘色,仿佛身临其间,令茶肆听客感觉历历在目。
随着话锋一转,云林书院姜氏大儒出场,遍数太康学子鸣金楼论战之诸文,唯独对溪口崔含章评价最高,称其文“上承古风”,“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诗篇一扫十多年文坛之糜烂。只见说书人,一拍尺板,口称溪口崔含章绰号花斑虎,身高八尺有余,生的是浓眉阔目鼻直口方,虎背熊腰,常入窑烧瓷而肤质糙黑,绝对不同于太康城内的细皮嫩肉的白脸书生,因常身着花斑虎皮袄而得名,端是个神光好男儿。
这话听得明堂捧腹大笑,用手指着含章道:“鼻直口方,虎背熊腰,肤质糙黑?”
崔含章也是忍俊不禁,看来以讹传讹真是半点不靠谱,不过他提到的云林大儒,如果当真如此点评其文,那倒真是让他心中抑制不住的兴奋,云林书院乃民间儒林执牛耳者,举国学子能入得其法眼者莫不是倍感荣幸。虽不敢说必然中举上榜,但博得一世才名是板上钉钉的。
明堂忍住笑意,喊过来小二点茶,只见跑堂小二腿脚轻快的上前:“两位客官喝点什么茶,本店茶歇酒食均可供应。茶有天池、松萝、虎丘、龙井、雁荡、顾渚、阳羡、六安、天目等,茶点有松子、核桃、瓜仁、枣仁、菱米、山药、鸡豆、银杏、笋干、莴苣、柿饼、莲心等。”跑堂的如数家珍,一口气报出诸多来。
含章心思不在饮茶,明堂则做主点了两盏松萝,并要了四份茶点,另外给了小二半两银子,让他帮忙去对面酒馆里买一只烧鸡,两碗阳春面,几份素菜回来。剩下的当做跑腿费赏他了。赶路时无甚感觉,这一停下来两人均是腹中打鼓,饥肠辘辘。
不时间,小二哥将茶饮点心等均都上齐,两人二话不说低头开吃。明堂最先吃完,一边啜饮松萝,一边望着窗外的小清河,只见船家与两岸客店不停的打着招呼。明堂感叹道:“都说庆元府商贸繁华,货通天下,看这小清河上的景象诚不欺我。”
崔含章自从入狱以来就没有吃过一顿正常餐饭,此时吃的格外细致,细嚼慢咽之间品味着人间五味,烟火气仿佛从这碗阳春面中透露出来,含章确信这就是人间的味道。
明堂把一碟枣仁推到跑堂小哥面前,小哥倒是手脚麻利直接把枣仁全部倒入上衣口袋中,两人很快熟络的热聊起来,风土人情以及城里青楼窑姐,小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聊到丝绸商左氏大公子左士奇时,小哥面露难色,便不愿在多说。两人都敏锐的发觉到事情并不简单。
两人结账后,将跑堂小哥喊出门外熟练的架到旁边巷子中,明堂递上几钱银子再次询问有关左士奇的事情。跑堂小哥此时则是面色谨慎的左右扫了一眼后轻声说道:“左府大公子左士奇,因为涉嫌在今年的江南贡院科举舞弊,现如今被打入晋安北狱大牢,生死未知,左府老太爷急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如今抱病卧床,偌大个左府鸡飞狗跳乱套了,我劝两位还是有多远躲多远,左士奇犯得可是死罪,说不好诛连九族呢。”
听到跑堂小厮的话语,含章心中一沉,当真是墙倒众人推。恐怕左士奇撞死狱中的消息仍然被晋安封锁,若是传出来恐怕左府也是风雨飘摇。无暇多想,两人沿着小厮指引的路线,翻身上马直接赶往左府。
花开两朵,先表一枝。丝绸商左氏人丁稀薄,左老太爷原配夫人早逝,后是一口气连着娶了五房太太,就怕这偌大家业无人继承。老太爷平时没少修桥铺路积阴德,往来僧道上门化缘均都是热情款待,只盼着上苍怜悯,家中五房能诞下个一儿半女的。也许感动上天,三姨太肚子很争气,果真是给左府添丁。左士奇自出生之日就备受恩宠,当时左府大摆宴席三天三夜,庆元府哪个不晓得,左老太爷将左士奇视为命根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着。
左老太爷笃信打卦算命的先生言,一心想着让儿子考取功名,想着有朝一日入朝为官光耀门楣。眼看着左士奇出落的一表人才,只要此次在江南贡院顺利考取了功名后就回来娶亲。在送行那日,乔家大小姐也是坐不住闺阁里,亲自送到十里长亭外。
乔家与左家本就是这庆元府的两大商户,彼此算是世交,在左老太爷尚未发迹之时就曾受乔家恩惠,后来走遍天下,四处行商,心中都念着乔家的三分好。乔家近代势颓,乔老爷早逝只留下一女一子,儿子年幼顽劣,被庆元城里一众帮闲拉着逗狗遛鸟,常出入青楼赌场,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偌大个家业只靠着长女乔向柔撑着,若不是左老太爷帮衬着,恐怕就乔家女子这点道行,早就被庆元城里其他商家吃了个骨头渣都不剩,乔家的生丝产业是整个庆元府都眼红的好买卖,不知道暗地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乔向柔本是闺阁弱女子,怎奈商场如战场,而父亲留下遗言是帮弟弟守住家业。刚刚及笄的乔向柔便不得不走出闺房,抛头露面,若干年下来也是勉强撑住了局面,但个中辛苦则不足为外人道也。
若说是造化弄人,偏偏又给人以希望。左老太爷为了左士奇的科考功名,一路上是破费钱财无数,早就差人从晋安到太康一路打点。乔向柔等着他衣锦还乡,八抬大轿迎娶她过门,左老太爷也等着他回来光耀门楣,繁衍子嗣,谁曾想肩负众人希望的左士奇就这样卷入了震惊朝野的科举舞弊案。
当晋安府差官在左府捉拿人犯之时,轰动了整个庆元城,左士奇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戴上枷锁镣铐,押上囚车,同时被捉拿的还有冯钰等若干人等,俱都是此次结伴前往晋安江南贡院参加科考的学子。
一时间,庆元流传着各种关于左士奇在晋安犯案的故事。有人嘲讽,当初在云良阁上意气风发,万两白银只为博青楼女子一笑,谁曾想得罪了晋安权贵。也有人说是牵连上了太康贡院科举舞弊案,左士奇曾与云林姜氏子弟过往从密,事后还曾在酒会场上踌躇志满,扬言登科中举不过如探囊取物一般。风言风语的事情,传的有板有眼,谁也没办法去求证。
外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更有人巴不得左士奇犯得大罪抄家灭族,最好是把乔家一起株连了。人心险恶,言语不足道也。左府之中在大少爷被抓捕带走后,却真是乱套了,左老太爷当场急火攻心,一口痰没上来,昏了过去。后面连续请了几位大夫,几剂汤药下去,总算是缓过神来,后面则卧床不起,好在家中还有左士奇小妾如意照顾。左老爷每天醒来总是询问,可差人去晋安太康打听消息了?
可怜左士奇的贴身小厮左幺,不停的奔波来回于晋安与庆元之间,但是每每带回来的消息都是让人忧心,使了多少钱财也都不让探视,说是朝廷派了三法司钦差专办此案,任何人等未经三法司许可不得探视。急的乔家大小姐在家中坐立不安,一个未过门的女子又不能天天往未婚夫家跑,只好使人去晋安帮忙奔走。
却说左士奇被抓后,左府老太爷病倒,绸缎生意大受影响。偌大个家业总得有人操持,此时与左士奇关系熟络,走的颇近的远房表兄左珏常常登门,看望老太爷并帮忙照理家务。说是表弟远在晋安北狱受苦,于心不忍看着家中舅父病卧床榻而无人照料,府里下人不知情况,自然以为表少爷是来帮忙操持家务的。谁曾想,这左珏常常出入府邸内院,与小妾如意眉来眼去,勾搭成奸。
这边崔含章与明堂两人已经寻得左府,经过通报说是大公子在晋安朋友,有要事秉告左老爷。左老太爷听的儿子在晋安的朋友,唿的坐起身来,披上外衣便出来见客,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直接抓住两人的手问道:
“我儿如何,可曾受苦?”
崔含章感觉到老人手劲颇大,但是不忍挣开,“老人家莫要着急,左兄让我带血书一份,请您先过目。”
说着话,崔含章用另一只手在怀中掏出两块血书,将其中一份小的交给左老爷。父子连心,左老爷自然认得儿子的字迹,看到是鲜血写就,不由得老泪纵横。崔含章趁着老人看血书的功夫,询问管家,乔向柔乔大小姐府邸,想着一会去乔府送信,此行算是对左兄有个交代,心理也才踏实。
崔含章自从拿到血书便快速藏于衣内,本着无愧于心之念,亦从未打开看过,自然不知血书内容。但是也猜测的出,多是交代后事。毕竟左士奇交付血书后就撞墙自戕了,取死之意坚决。崔含章做人光风霁月,也是该得此福报。左士奇留给左老太爷的血书,第一句话中则以家族经商密语交代:“若是见此血书,则赠送半数家资于溪口崔含章。”左氏商人世家,知子莫若父,老太爷看此话自然明白儿子心意,看惯了商场的尔虞我诈,自然懂得一饮一啄的大道至简,若是崔含章未送书信,自然也得不了这半数家资。
左老爷抬头问了句:“请问,哪位是溪口崔含章?”明堂拿手指向崔含章说道:“他便是了,你儿子的狱友”
左老爷直接行李拜谢大恩,并立刻吩咐管家去账房准备百金酬谢,崔含章忙的还礼,并阻拦着,同是天涯沦落人,举手之劳而已。况且崔含章心理还在思忖该怎么告知左士奇狱中自戕的事情。
左老爷则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回道:“小兄弟大恩无以回报,这点金银浊物权当路费,容我些时日安排,还有大礼送上”,左府管家动作麻利,很快就取了一大袋金子交给崔含章,看他不收则硬是塞给了同行的明堂,明堂苦着脸看向含章也不敢收,后面两人无奈,只能将金子堆放在茶几之上,而管家则快速的吩咐小厮将金子取走,放在两人的马鞍上.......
就在三个人推辞期间,左老太爷看完血书则是一口老血喷出,仰天长叹一声“我儿休矣。”
几人赶紧上前扶住左老爷,崔含章从他的眼神中看到的是极度痛苦,左老爷颤声的问道:“我儿是否已经.....”含章不忍欺骗,但又不敢告诉实情,只能说道:“左兄走时并未痛苦。”而刚刚从内府赶过来的左士奇生母听闻此言,直接放声痛苦。
看着这痛苦离乱的景象,崔含章心中着急回溪口家里的想法更加迫切,自己家里又何尝不是这般凄惨境地,容不得自己在外蹉跎了。崔含章无法安慰老人,只能躬身行礼请节哀,便忙着赶往乔府。两人并不知道,在他们上马离去后,左老爷再次吐出一口鲜血,便昏死过去........
两人顺利的找到乔府大小姐,直接将血书交给她后,便告辞而去,崔含章本欲先回左府返还金子,但明堂劝他先行收下,年后在回左府交还不迟,毕竟看目前架势,左老爷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收的。两人时间宝贵,耽搁不起,便直接出城。崔含章实在是看不得下一幕离散悲剧,心中也只想赶回溪口看看家人是否平安。
乔向柔看到血书之后亦是悲痛万分,左士奇书中明言与她缘分已尽,解除婚约,放她另行婚配。虽然在左士奇被抓捕入狱之后,乔府里就已经有诸多压力,毕竟商人重利轻别离。
此后打听到左士奇牵连滔天大案后,乔府的老辈人就在想着该如何保全自己,撇清与左家的关系,自然头一件事情就是要解除与左府定下的娃娃亲,当初也是乔向柔那早死的爹与左老爷定下的儿女亲家。如今左府能否逃过此劫尚未可知,总不能让乔向柔跟着守活寡,更不能让乔府跟着左家一起被抄家灭族........
乔向柔不相信青梅竹马的左士奇如此绝情作为,更不相信左士奇此生无法出狱,哭泣的奔向左府,她多么希望崔含章带来的血书是伪造的,她心理念念不忘的士奇哥哥何等英姿勃发,在他们姐弟二人被乔府众人欺凌无助之时,一直都是他的士奇哥哥帮他遮风挡雨。
世人眼里乔向柔精明能干,以女子之身撑起摇摇欲坠的乔家,可是当她心中的精神寄托崩塌时,也不过是可怜的弱女子,此时的脆弱已经无需风吹雨打,只是一个简单的死讯便将她击倒昏了过去,吓得丫鬟家丁赶紧的抬着她离开左府回到乔家中,请大夫医治。
左府老太爷昏倒后,尤其是听说大少爷已经死在狱中,一家人更是乱套了,已经有小厮开始偷盗家中财物。这鸡飞狗跳的时节,自然没人留意到这样的情况,当左老爷悠悠醒来已经是次日,喝了两口粥后便安排喊来管家,让他把家中及城内所有店铺的活账银两只留下日常经营开支费,其他全部取走,去官府银庄换成宝钞银票,送于昨日送信之人溪口崔含章。
可怜老管家拿着十五万两的宝钞银票满城找不到崔含章和明堂两人,只好回去秉明老爷情况。而左老爷在病榻上得知两人已经离城后,便立刻安排小厮左幺驾车与管家一起去追往溪口,要求务必将东西送到崔含章手上。这一切都被在病榻前伺候的小妾如意看在眼里,她自然也得知了左士奇血书休妾的事情,心中焦急的希望找到左珏商议对策.......
左老爷强打着精神,安排人去曹家与陶家商议变卖城里店铺事情,只说是为营救大少爷筹钱。他心中跟明镜一般的,儿子死在狱中,死无对证,恐怕这罪名也是洗刷不清了。科举舞弊的重罪是要抄家灭族的,他只能赶时间为这一家老小谋一个退路。能吃下城里店铺的只有同为四大丝绸商的曹家与陶家,两家与左府一向是面和心不和,暗地里争斗,此时正是趁火打劫的时候,左老爷叮嘱家仆绝不还价但只收宝钞银票。
曹家与陶家由于胃口太大,但账上活银不足只能拉着乔家入伙,结果乔家老辈人瞒着乔向柔,三家一起吃下了左家在庆元城内的八成店铺连带码头仓库内一万匹生丝,共计一百万一十万两的宝钞银票,一夜间换空了好几座庆元府的银庄。
左老爷安排可靠家仆拿着他的印信在那里与三家办理过户画押,同时将宝钞银票平分成两份,一份立刻差人送往溪口崔含章处,另一部分则准备随身携带去晋安给左士奇收尸办理后事。
当左老爷拖着病体在床榻前安排变卖家产时,如意看得真真切切,偌大家财摆在房中。趁着左老爷昏睡,小妾如意在房中见到匆匆赶来的左珏,两人早就勾搭成奸,左珏出入府邸如入自家。
如意将看到的情况告知了左珏,谁知两人早就密谋左府万贯家财,结果现在看到左老爷连日连夜的在变卖家财,自然坐不住了。左珏在房中踱步,思索片刻,心中一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打定主意,安排如意今夜将左老太爷毒死,卷了房中的宝钞银票远走高飞。
当夜,左珏带着一包从前门大街药房买来的大剂量砒霜,悄悄的潜入了小妾如意的房中,两人按照计划给左老太爷灌下毒药,可怜左老爷因痛苦难耐而四肢痉挛,七窍流血死不瞑目。随后,两人将房中的五十万两宝钞银票跟部分首饰珠宝收拾一空卷跑了。
左珏生怕事情败露,临走时一把火烧了左老爷的房间。由于夜深人静,等到众人发现走水时,火势已经蔓延到整个内院,而且当夜风势颇大,火借风势,越烧越旺,最终整个左府都被大火吞噬,家丁奴仆们有的敲锣呼喊,四散奔走,有的打水救火,奋力扑救,还有的趁乱偷拿财物而逃之。
当左珏与如意驾马车逃出城外后,仍然能够看到冲天的火光,烧红了庆元府的半边天,这愤怒的火焰借着风势冲向了黑夜.......
第十三章 人间五味 酸甜苦辣咸
人间五味,世情烟火,在这光怪陆离的世上,调味着各种生离死别。左士奇一死百了,他再也不用为左府众人葬身火海而痛苦悔恨,也不需要面对更多的爱恨情仇,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
左府这把火烧的整个庆元府都颤栗,后半夜府台大人及众官差都赶来救火,否则看这火势蔓延开来,庆元府楼阁殿宇岌岌可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此时火烧屁股了没有人坐得住,庆元几大姓在府衙号召下均都组织家丁奴仆参与救火,好在小清河近在眼前,取水便利。
至清晨,官民携手忙活了一夜的功夫总算是把火扑灭,整个城里都弥漫着刺鼻的烟火气,各地客商云集酒馆茶楼议论不休,说是左老太爷连带家眷老小共计百来口人无一幸免,均都葬身火海。
左府并非小门小户,庆元钞关三成以上的税赋皆是出自左氏,南北往来客商不说都与左氏有生意往来,但均都是打过交道的。这一把大火可以说价值连城,烧的庆元关主簿肉痛,一时间左氏商铺挤满了各地客商,眼看着就要发生挤兑风波。
好在曹家、陶家、乔家在商会中及时跟众人解释承诺,左氏商铺绝大部分均都已转让至他们名下,这才抑制住了骚乱的扩大,毕竟他们三大家族完好无损。谁也不是傻瓜,一把大火改变了庆元府的商业格局,没有人此时还敢冒着得罪几大姓的风险纠缠不清,生意嘛讲究的就是个和气生财。
三大姓可不是这样想,掏空了真金白银买了左府八成店铺不说,现在还得帮着兜底安抚各地客商,典型的外强中干色厉内荏。若不是众人摄于几大姓的威名,先行散去。恐怕的挤兑风波只会越闹越大,连自家产业都会遭受冲击。几位主事人彼此对视均都是心中恼怒,感觉被人耍了一般。曹老爷气的直接把刚沏好的一杯松萝茶摔在地上,“我不管你左有光是死是活,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挖出来。”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三大家族只能忙着不停给左氏商行擦屁股,安抚客商事小,与府衙关交接清楚才是重点。若说不是三大姓联合,恐怕谁也无法单独收拾好左氏的烂摊子。
曹老爷还有个更大的担心是左有光这个老王八蛋摆了他们一道,他儿子据说犯得可是抄家灭族的重罪,一旦坐实恐怕就由不得他了。当初利欲熏心,知道他变卖家产,疏通太康关系营救儿子,只想着趁火打劫压低价格,现在看着怎么都有些后怕。派去晋安萧府打听情况的管家迟迟未归,曹老爷心理总是不安。
庆远府左氏葬身火海的事情当晚就传到了晋安城,若说普通百姓不知道左氏豪门也罢了,但要提起这左氏乃云良阁榜首左士奇左大少爷的家族,那众人则是一副明了于心的神情。一掷万金的主,家财万贯那是没什么稀奇的。走水失火,遭人惦记那是最正常不过了的。
但是萧靖却在府内气的直拍桌子,本想借着左士奇卷入科举舞弊大案,顺势把左氏这颗大树连根拔起。现在倒好,许宁远那个废物竟然在眼皮底子下让左士奇撞死在狱中,而远在庆元的左府则被一把大火焚烧殆尽。
晋安萧氏虽为皇商,但苦于始终无法把手插入庆元的丝绸瓷器生意,多年来只能暗中扶持曹家与左氏争斗,经过长久谋划准备,如今致命一击胜券在握,就要开始摘果子的时候,竟然被一把大火给烧了。萧靖的怒火简直可以比拟昨夜庆元左府的焚天大火,砸碎了一地的瓶瓶罐罐,吓得整个大厅里奴仆俯首,生人勿近。
而更让人愤怒的是曹家狗奴才,在没有得到他指令之前,竟然利欲熏心的联合陶家、乔家把左氏商行在庆元府内的八成店铺仓库等产业用宝钞银票吃掉了,足足是一百一十万两宝钞银票啊。左士奇已经死在牢里,那左氏的产业还不是等着老子去收割。这帮奴才不知天高地厚,私自动手,难道就看不出来左有光老王八蛋使得是金蝉脱壳之计?
萧靖把新换上的八宝盖碗茶杯摔在曹府管家面前,恨得牙痒痒,可怜曹府管家被滚烫的茶水溅了一脸也不敢抹去,只得老老实实的趴在地上。
回去告诉曹希大他们三个有胆吃下八成左氏商行,就不怕消化不良,小心撑破了肚皮。左士奇已死,这抄家的圣旨就在路上……
曹府管家唯唯诺诺的退了出去,赶紧的上马车往庆元府赶。萧靖在骂完人后,稍微气顺了些,整理衣冠走入内堂,事情发生如此变故,满盘棋子布局恐怕要做出改变,现在只能请示老祖宗该如何是好。
话说崔含章两人在给乔氏大小姐送完信后直接赶往建阳溪口,两人终于在日落时分抵达,越过溪口巨石后,明堂与之分手直接回家去了。
崔含章看着小院门口杂草丛生,下马后轻轻推开门板,刚巧含灵推开帷幔倒水,看到含章站在门口发呆,瞬间水盆掉落地上,眼泪不争气的涌了出来,扑入他怀中“哥,你可回来了”,仿佛要把这些时日所受的委屈一股脑的全哭出来。含章抱住妹妹,安慰道:“傻丫头,多大的姑娘了还哭鼻子,哥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
听到屋外是女儿的哭声,母亲赶紧走出来看看,还以为又是被哪家顽皮孩童给欺负了。伺候婆婆勉强喝了口药,好不容易刚刚睡下,生怕又给吵醒了。当母亲看到院子里抱着的含章兄妹,一时间怔住,泪如雨下,儿行千里,母担忧。
儿子自从在明堂冠礼宴席上被抓走,母亲日夜担忧,每天强打着精神照顾病倒的婆婆,谁又能知道多少个夜里母亲偷偷抹泪到天亮。
含章拥簇着妹妹上前抱住母亲,轻轻的帮母亲擦掉泪水,安慰母亲:“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一向寡言少语的母亲爱的无声无息,只是拍拍儿子身上的尘土,含泪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外面冷快进屋去”。
当崔含章看到躺在床上苍老的祖母,感觉到她气息微弱,仿佛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再也忍不住的泪水夺目而出,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心中悔恨交加。
子欲养,而亲不待。崔含章这一场牢狱之灾顷刻间将花甲高龄的老人击倒,在久久苦等不到孙子消息的折磨下,老人神智逐渐迷糊,药汤也吃不进了,用郎中的话说,家人要着手准备后事了。
老人仿佛预感到孙子今夜归家一般,勉强吃进口汤药,颇为反常的保持了小半天的清醒,怎奈精神不济,这会又迷迷糊糊的昏睡过去了。
崔含章压抑着嗓子低声叫着:“祖母,我回来了,你起来看看我啊”。可怜屋里安静至极,只听见屋外的北风呼啸。祖母手臂忽然抬起指了指前方,眼睑努力的动了动却仍然没有睁开,手臂到底是无力垂落在床铺上。
含章脑子里嗡的一声,心中顿时万念俱灰,祖母就这样撒手人寰,终究是没睁开眼看一眼看看宠爱的孙子。含灵还是小,本身处在哥哥平安归家的喜悦中,并未留意到奶奶的异样。但是崔母却是心中明了,婆婆她老人家能坚持到含章返乡,已经是极限了。
崔母轻轻的跪地磕了三个响头,含灵走到床铺摇了摇祖母不见老人家醒来,又见到母亲与哥哥跪地不起,哇的一声哭出腔来,连声呼喊奶奶。宁静的溪口被这充满丧意的哭腔扰乱……
含章就这样静静地陪着祖母走完最后一程,这夜的冰凉寒澈透骨,好像整个溪口的寒气都涌向了凄冷的农家小院。
崔含章在这个寒冬就尝到了人间五味,酸甜苦辣咸各种陈杂,仿佛走完了春夏秋冬四季一般。也许见识了左士奇关联的生离死别这会反倒是出奇的安静,他只想安静的送祖母离去。如果说少年时光是春日烂漫,那么接下来的路就是酷暑寒冬,怎么也绕不过去的悲欢离合。
崔含章与明堂怎么也想不到昼夜兼程送到的血书会成为左府的催命符,乔向柔的人生在希望来临前再度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也许这就是人世间的无奈,左士奇的自戕使得众人的命运都偏离了轨道,那就且看众生争渡,红尘炼狱……
等到崔父归家看到诡异的气氛,整个人怔在那里,老母亲走的如此不甘,儿子孙子都未能承欢膝下,在懵的状态摆脱出来,跪在老母亲床榻前痛哭流涕。次日当乡邻看到含章家门檐上挂的白绫,明白到崔奶奶走了。活了一辈子的老姐们老兄弟们都拄着拐前来送行,但当看到跪在灵前的含章,都发自肺腑的笑了。
崔家有后,上天怜悯。明堂哭着冲进崔家,怎么也不相信那个常常给他讲溪口龙窑故事的奶奶就这样走了,兄弟含章刚刚死里逃生赶回来伺候她老人家,老天爷怎么就这样的不开眼,哪怕是伺候一餐粥饭也是让含章心中无憾啊。
丧事办的极简,溪口崔府派人送来了挽联,崔含章一家人的悲痛一下子浸染了溪口,众人都感觉到祖祖辈辈生长的土地仿佛泄了精气神一般,生活中流淌着一种悲伤。最近两次的龙窑开炉也是次品颇多,成品效果也不尽如人意,迟迟没法恢复到地牛翻身前的状态。老辈人看着崔含章的样貌神态,感觉已经大不同于以前,只能感叹,经了事的孩子终究是长大了........
第十四章 不做瓮中豆瓣酱 就在火上出名堂
办好祖母丧事之后,含章连夜登门溪口崔府,入祠堂拜谢族中活命大恩。祖母死后,崔含章一家可以说跟溪口崔氏在血缘礼法上没了关系,五服之外不论亲缘,可通婚,何况早就出了五服的两支,明堂当日也是着缌麻参加葬礼的。但是经此牢狱大难,崔府明堂与明薇姐弟与崔含章的感情更胜从前,两支崔姓彻彻底底的捆绑在一起。如果说以前还顾忌到血缘亲疏,那么以后将是亲密无间休戚与共的一家人了。
崔氏族老已经认可并接纳含章作为嫡系子弟的身份,此后必将全力支持崔含章在神光朝廷的仕途发展。明堂与含章,一商一政,一朝一野,崔氏将所有的宝都押注了两人身上。楼岳山调教的弟子,是龙是虎?终究要下山水,遇水搭桥,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大部分溪口烧窑人都留意到,崔家的灵堂上来了两位陌生面孔,乡民淳朴未作多想,只当两位是崔家外地的朋友前来吊唁。两位不是别人,正是从庆元府随后追来的左士奇贴身小厮左幺和左府管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两位外地人却是怀揣十五万两宝钞银票的巨大财富而来。两人看到崔含章悲痛欲绝,无法近身,故只能夹杂在人群中参与葬礼。
次日,又是两位外地人驾车赶来,打听崔含章家地址,而且是从车上搬出两个大箱子送入崔家小院,有心人注意到车辙深且硬实,这下溪口的烧窑人们,都认识到崔家绝非表面看来的简单,否则崔含章也不能如此安然无恙的出狱。
前后两拨人的到访,自然让崔含章摸不到头绪,但见到这六十五万两宝钞银票与两大箱珠宝首饰后着实被震惊了,莫说一袋百金都没见过,更别提,这做梦也不敢想的百万两金银财宝会砸在自己头上,且是通行于神光朝全境一十五州府的宝钞银票。崔含章看着四人,身为家丁奴仆竟然未见财起意,若是路上拐带私吞,隐姓埋名足以逍遥富贵个几辈子。恐怕这世上没有多少人可以抵得住这笔财富的诱惑,想到此处不禁肃然起敬,左氏不愧是庆元府首屈一指的巨贾之家,果然有忠义之辈。
左老爷赠送的百两金子仍然藏在床铺下的暗格中,本想着年后找机会去庆元府归还财物,毕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若是收人钱财,味道就变了,也对不起左兄在天之灵。但现在左老爷更加夸张,直接送来六十五万两宝钞银票和两大箱珠宝首饰,恐怕两者折合起来怕是有百万之数。要知道,整个神光朝十五州府去年的赋税总额也不过是一千二百万两白银,而左老爷送来的百万两宝钞银票就占了国库收入的十二分之一。恐怕绝大部分烧窑人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宝钞银票,跟别提足足有百万两数额之巨大,崔含章感觉到压力巨大。
崔含章始终无法说服四位忠仆带回百万两巨财,只能暂时安顿下来他们。赶紧跑去崔府祠堂,将正在受罚的明堂给拉了过来,一路上也不说清楚事情,直接就带他入卧房扣上门栓,然后从床底下来出来两大箱珠宝,还有六十五万两宝钞银票拿给他看。作为溪口崔氏三少爷,明堂自然是见过宝钞银票。不禁咂舌“我得个乖乖,这么大一笔财富还都是现银活钱,简直砸晕了我。”
明堂忍不住用力掐了一下自己大腿,疼的一下子跳起来。确定了不是做梦后,面露凝重,毕竟钱财不外露,平白无故得了这么大一笔钱财,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两人仔细的商议一番,虽说是感谢崔含章送血书的恩情,但这把相当于几代人积累的财富家底都拿出来慷慨送人的大手,笔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左老爷未尝不是为了自保,给左氏留条退路的做法。想他久经商海沉浮,自然明白左士奇的死恐怕加速了左氏败落,若是被抄家灭族,恐怕这金山银海悉数被抄没,到时候还不知道便宜了谁。
看来这百万两的钱财是个烫手山芋,处置不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正当两人关在屋里商议之时,四位左府家仆前来告辞返回庆元府,崔含章两人再三挽留都留不住归心似箭的老管家,看着他还在推辞钱财,老管家带着三位奴仆直接割指撒血,赌咒发誓,日后若是有半点泄露此事,定当全族上下被天打雷劈,五雷轰顶而死。
崔含章与明堂两人赶紧上前扶住四位忠仆,“四位能不辞辛苦,送来巨额的钱财珠宝与我,自然是值得信赖,请恕我二人鲁莽,此财物暂时寄放于此,日后左府需要定当如数奉上。”四人抱拳行礼,驾马车扬鞭而去。世事难料,老管家带着三位小哥一心只想回庆元左府交差,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此时与左老爷府内众人已经是阴阳相隔。而庆元府此时对于他们而言,恰似龙潭虎穴,布满陷阱等着他们入瓮......
崔含章与明堂两人无奈,商议到子时后半夜,趁着四下无人,将两箱珠宝财物及六十五万两宝钞银票全部埋于后院竹林之中,忙活了半夜总算是把这烫手的山芋掩埋藏好,心中稍稍安宁。两人商议着这笔钱财最好不要重见天日,就姑且让它们明珠蒙尘长埋地下,否则总是感觉这就是惹祸的根源,心中无法真正踏实。都认定了这事要么烂在肚子里,要么等待日后左府来人开启,反正是再也不能外传他人,取祸之道,理应避之。
却说左府老管家一行四人匆匆赶路,趁着夜色悄悄入城。入城后便闻到了淡淡的硝烟味,管家是老人精了,自然知晓这应该是走水后,木料燃烧并不充分的情况下产生的味道,但是也应该有二日以上的光景了。几人不敢张扬,头戴皮帽,身上裹得严实,左幺远远的便看到左府一片废墟的景象,惊得在马上跳了下来,左府前后连院,院内亭台楼阁错落,足足占了半条大街,这一片废墟狼藉之象着实触目惊心。老管家赶紧拦住众小哥,不要冒然上前,左幺是自小在左府长大的娃,府内还有个相依为命的母亲。
他按捺不住着急的心情,一溜烟的跑过去查看情况,结果刚刚靠近就冲出来一群府兵要拿他,左幺反应机敏一边往大街另一头跑去,一边回头喊话“快跑,有埋伏”。瞬时惊动了还躲在巷子里的管家三人,他们刚催马出了巷子,结果迎面又围上来一群家丁,管家认得领头的一人是曹希大的贴身小厮。三人只得不停的打马鞭,马儿吃痛横冲直撞,冲出街口后两位小厮跳车而逃,管家则继续驾车往城门处奔去。一夜间,庆元府大街小巷都是手持刀枪棍棒的各色人等,有府衙官兵,也有曹氏家丁,还有飞檐走壁的黑衣蒙面人,仓皇追赶下,拐弯时翻车,老管家人被甩出车外,本就年迈,直接摔死。
另外两个跳车的小厮趁乱,偷偷的摸到城门楼下,却发现城门紧闭无法出城,只好等到下半夜,准备绳索攀爬越过城墙而逃。谁知道被半夜起来撒尿的巡夜府兵发现,眼看着两人下了大半城墙,此班府兵都是被下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密令,怎敢此时眼睁睁的两人能逃脱。顿时十数个弓箭手引弓而射,二轮箭雨下来,一小厮被当场射杀,另一人大腿和胸部中箭,坠落地上,摔得吐了口血,拼死咬着牙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冲进了城外的密林,随后追出去的府兵彻夜搜寻而不见踪迹。
却说另一边左幺被一群府兵追击,好在平时跟随大少爷也习练拳脚,正值身强力壮的时期,撒腿狂奔,拐了几个巷子后就甩开了追兵。刚要喘口气休息,忽然从旁边屋顶纵跃下来一位黑衣蒙面人,二话不说上来就是砍杀,几下交手就打的左幺吐血,左幺留意到此人明明身手厉害但是却不下死手,应该是想捉活口。
想明白此关节后,左幺采取以命换伤的打法,全然不顾门户大开,直接攻击他要害部位,黑衣人果然束手束脚,他抽了个空子就地一滚,闪入旁边漆黑的小弄堂内,一口气抹黑跑到底,跳入河中,想他自小在清河里泡大的孩子,庆元府里绰号浪里小白条,人入水后,如龙归大海,潜出去一里地还多,生怕岸上仍有伏兵,只敢在桥洞下换了口气,继续潜游直奔码头闸关那里。黑衣人听到噗通水声后,迅速追了过来,可是上下追出去一里地连个鬼影都没有...........
可怜四位忠仆,自建阳溪口返回庆元,还未入府就遭遇缉拿,二死一残一伤可谓损失惨重。曹希大听说并未抓到活口,只留下两具尸体,仍有两人在逃时,气的拍桌子骂道:“都是废物,调动上百号人竟然连几个小厮都拿不住。”
黄泉路上不孤单,剩下的左幺与左驹逃得残命,此生能否再见,也未可知。说起来,偌大个左府竟然只剩下这两个小厮忠肝义胆,如今落得一伤一残,令人好不唏嘘。话说左幺沿着小清河潜水出城后,借宿在附近农户家,思量再三,左幺还是记挂着母亲安危,但是当初作为左士奇的贴身书童,认识他面孔的不在少数。
辗转反侧,最后狠下心来直接毁了面容,次日可把农户夫妇吓傻了,寻常农户那里懂得江湖情仇,只是看到这位小哥如此作践自己,哀嚎的撕心裂肺,实在是于心不忍。经过两人的悉心照料,一旬之后,左幺脸上与身上的伤都好的差不多了,左幺留下一两碎银子并磕了三个响头离去。脸上大块的伤疤,半披散的头发,高挺的身躯,经过乔装打扮后,不说是脱胎换骨,相信已无人认得出左幺,这个当初跟在左士奇身边的书童小厮气质神态已经迥异与前,远远看去反倒是像北方汉子一般的行脚商人,踏出此步,左幺就再也不是那个当初屈膝卑躬的左氏家仆了.......
左幺这份尊容走到那里都不受人待见,酒楼跑堂的见到他都远远绕开。想到这世事变幻,心中只能默默的感伤。点了一壶酒二个小菜,就在一楼靠窗边的座位上呆了一天,好在南来北往的客商,人多嘴杂,多是谈论左府大火的事情。左幺凑近几个河间客商桌边打听着,其中一人说道:“何止一个惨字,简直是人间炼狱,一百多口人就没听说有一个人活着出来的。而且多数都烧的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识。”本来抱着点幻想,希望母亲能命大逃过一劫,现如今看来,多数是葬身火海了,否则全城里不会布满眼线巡逻府兵抓捕我们四人,不知道老管家与左驹兄弟二人是不是逃出生天了。
夜间,左幺找了个能看到左府废墟的酒楼,趁着无人时倒了三杯浊酒,遥祭一番。虽然听说停尸义庄,但必然是重兵埋伏,受了惊的左幺再也不敢冒险了。出城后,在密林中面北磕了三个响头便起身离去,此去孤苦无依,亡命天涯。虽然不知道黑衣人是那里派来的,但是左幺深深的记得那人眉宇神情,体态身形,只要下次碰上定能认出他来。想来想去不知去那里,站在岔路口踟蹰再三,最后选择走山间小道直奔建阳溪口,既然老太爷和大少爷都信任崔含章,那么为今之计也只有投奔他,也许日后能有机会为左氏复仇。
溪口的太阳照常升起,晨间薄雾淡去了许多。今天已经是年三垂了,各家各户都收拾内外,洒扫庭除,贴起对联,准备辞岁迎新。这旧的一年熬过今晚子时就要结束了,孩子们嚷嚷着晚上要跟父亲一起守岁,含章记得以前妹妹也是这般缠着父亲,但是每次都熬不住早早睡去,结果到大年初一早上醒来,就没心没肺的跟着众人出门拜年了,溪口烧窑人传承几百年下来,众邻里都是相熟相知,不管是富户大族,还是穷家小院,大年初一人们都是走街串巷,逢人拜年,图个吉利喜庆。
崔含章家有重孝,自然不贴春联,亦不挂红抹彩。但母亲还是一早起来就喊着灵儿剁韭菜馅子,和面,准备晚上的酒菜。含章难得一个人如此清净,睡到日晒三竿,吃过饭后自己溜达出门。本以为孩子经受不住祖母去世的打击,况且遭了牢狱之灾,会颓废不振,但下葬祖母后,崔含章的心境逐渐归于平复,反倒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感受到一种世事无常,我自恒定的奇妙韵味,正所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沿着一登登的青石板路漫无目的的溜达着,思绪信马由缰,不禁想到见父知孝,见兄知悌,见孺子入井,见才折于狱,自然之恻隐,此谓之良知,良知充盈便是仁。怎奈天地为炉,人情五毒为火,煅烧良知,蒙昧恻隐,夫君子能百炼成钢而发不忍之心,少也。普罗众生被五毒焚烧,烟熏火燎终究不明世理事异,强求于外物则谬矣。人人可成圣,但人人未成圣,看似是被五毒戕害,实则是心中蒙尘,心若恒定则不染尘埃。
崔含章清楚的记得,祖母在世时每年初秋时分均会带着她们做豆瓣酱,需仔细的挑拣,豆子颗颗饱满,品相周正。祖母曾言这豆子不是做了豆瓣酱,就要经受火烤制成香脆可口的茶点,所以说不是做了瓮中豆瓣酱,就在火上出名堂。虽然是说豆子,未尝不是告诫孙子,只怪当初年幼,并未听进心里去。现在回想起来,世事浩渺,心念蹉跎,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抬望眼,山山寒色,万物寂寥。只有家家户户的烟囱冒着勃勃的生机,配上鲜红的门联灯笼,给这清冷的天地间增添了几缕暖意。含章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伸出来手想要接住,但发现触手即化,一片一片的雪花飘洒在这片人间,雪越下越大,很快天地间惟余茫茫,瑞雪兆丰年,是要过一个好年了........
第十五章 烟花璀璨 人头滚滚落
大年三十除夕夜,崔含章乘着漫天风雪推开家门,在院子里就闻到了饺子的香气。
一路上兴奋的孩童在雪中追逐打闹,冻得双手红彤彤,但脸上全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动荡许久的溪口,在这一场大雪覆盖下逐渐的归于宁静......
守岁到子时,屋外渐次响起了鞭炮声,起初稀疏,随后就密集起来,在后面就如灶上煮锅中冒泡咕嘟声,声势沉稳连绵不绝。含章让父亲去休息,自己走去院中,门口,路边烧纸祭祀,做完这些回到屋里在父母床前,轻轻的磕头拜年,心中念着:“父母大人,新年好。”最后盘坐于祖母牌位下方,往火盆里添了一把草纸,闭目打坐养神。
四皇子佑胤与金羽卫从云林千里奔驰总算是在除夕夜赶回太康,连夜入宫复旨。入得宫内,只见到众兄弟都在,佑远远的看到四弟,就喊道:“佑康快过来,都在等你,太后说等你来了就开席啦。”
“儿臣路遇风雪,误了一天脚程,请太后父皇恕罪。”佑康小步快跑进殿里,赶紧跪拜。
“乖孙子,快到哀家这边坐下,吃点热乎东西。”太后本就最宠爱佑康,看着他肩膀上还有未打掉的一层雪,心疼的说道。
“起来吃饭,云林的奏章,朕心甚慰。”简单一句话让佑康听得心花怒放。
旁边几位皇子都面带微笑的看着四哥,但心中却颇为不满,差不多好几年都没听到,父皇当众赞许儿子们了。
四皇子自从拿到云林姜氏的《北伐祭文》后便差人急递太康,圣上对此事的态度已经较为明朗,将太康与晋安两地科举舞弊案并案,着三司主官会审,务必年前结案。在最终审理结案的时候,却未让众皇子参与,嘉隆帝的心思让整个朝堂都捉摸不透。
学子文人有几个经得起严刑拷打?况且金羽卫顺藤摸瓜已经在礼部查到了铁证,在事实证据面前,轰动神光朝一十五州府的科举舞弊大案快速查清,礼部左侍郎白赉光及仪制清吏司诸官员贪污受贿私相授受,暗中支持某些太康商人,以斗文押题为名召开学脉法会,实则行泄题之实,涉案人员非富即贵,圈子极为隐秘。
司礼监秉笔太监应九功回忆,当初圣上在批阅三司奏章时一连朱批三个“杀!杀!!杀!!!”,下旨将二十多名主犯腰斩,夷三族,家产抄没充公;从犯共计百来余人俱都是文弱书生,圣上不忍我朝人才凋零,判罚削去功名,此生不得参加科考,情节重者以老戍边,情节轻者流刑五载。同时礼部尚书识人不明,用人不察,连降三级,考虑到用人之际着领礼部衙门,礼部众人罚俸三月。两地主考官与府台连带罚俸一月,闭门思过一月。
同时应九功不敢泄露的是,圣上后半夜朱批了太院十夫子送来的金科榜单,这名单当然已经剔除了三司查实的科举舞弊应试学子,按序递补了五十余人上榜,共计一百零三人。按照太院的意思是为国选材,宁缺毋滥。嘉隆帝逐一研读了十夫子圈定的榜单中三甲文章,经过短暂的考虑后,提笔调整了下三人顺序,将声名鹊起,呼声最高的崔含章降为探花,原来榜眼提为状元,探花提为榜眼。故此,一甲三人,河间武城董宝珍摘得头名状元,嘉湖吉安顾鼎臣次之榜眼,建阳溪口崔含章为探花。二甲三十六人,三甲六十四人。其中,武城董宝珍为河间开府百年来第一位状元,中举榜单传回河间,据说全城沸腾,官民普庆......
四皇子还未到太康之时,圣旨已经发出并执行。今夜万家团圆,围坐一桌吃年夜饭,闲话家常一年的光景。今夜百来名学子科举登第,一举成名天下知。今夜几十家族遭遇灭顶之灾,年夜饭变成断头饭,绝祀祖先,从此烟消云散。
皇宫内院一派祥和,暖炉烧的火旺,整个大殿内热气蒸腾。席间,佑康与众位兄弟聊天得知,今夜南门外正在腰斩处决科举舞弊案主犯,作为皇家贵子自然是见过血腥法场,但是看着太康城里燃放的璀璨烟花,焰火照亮了整个天空,南门外却是人头滚滚落。想到一路上楼先生讲解的帝王心术,佑康心里打个冷颤,不由自主的裹了裹衣服........
却说另外一边,萧靖跟着腰斩抄家的圣旨前往庆元,左士奇自戕已死,左氏三族俱已葬身火海,自然不用执行如实回禀即可。萧靖这一趟只见了曹氏、陶氏、乔氏几位主事人,当他拿出圣旨,念到抄没家产充公时已经把三人吓得跪地求饶。
萧靖自然没有那么好心真的把左氏商行、田产等全部充公,他早已视为囊中之物,岂容他人染指。虽说曹希大等人行为是愚蠢至极,唾手可得的东西竟然花费了一百一十万两银子去买,但是将本该抄没的左氏商行及田产寄于曹希大等人家族名下,本身就是萧靖计划的一部分。
最后在曹希大等人苦苦哀求下,萧靖勉强答应,左氏商行及田产仍旧由他们打理,每年上缴给萧府九成收益即可。曹希大几位相视苦笑,都看到了心中的苦涩。偷鸡不成蚀把米,掏空家底库银贴补了左氏不说,现如今却成了晋安萧氏在庆元的掌柜了。
虽说左氏在庆元府的店铺已经变卖了八成,但是萧靖跟随钦差仍旧抄的,遍布全国一十五州府的左氏商行及库存部分财产,回去总算有个交代。空架子的左氏商行,已经全部清洗,并安插了另外三大姓的人手。
“春节过后,复印开朝前,庆元左氏的事情就要整理并交接清楚,不要给自己找麻烦。”萧靖笑着对曹希大等人说道。在萧靖看来,虽然在庆元府的收官阶段有些败笔,但是总是吃相没那么难看,说起来算是收获颇丰。萧大公子带着一众奴仆,决定去夜访螺诗街,感受一下漕运重镇的风光旖旎......
正月为端月,其一日为元日,亦云正朝,亦云元朔。大年初一,家家户户走上大街,逢人拜年问好。讨个口彩,取吉祥意。溪口沉浸在爆竹声声中,碎红满地,落在积雪里,颇为好看。令崔含章没想到的是,第一个来给他拜年的既不是崔明堂,也不是隔壁傻二牛,而是从庆元翻山越岭徒步赶来的左幺。说起来也不算是拜年,左幺浑身冰冷,整个人差点冻僵了,昨夜山里的风雪尤其大,三九寒冬,滴水成冰,能坚持走到崔含章家已经是极限。
等到含章推门看到院子里的左幺时,他已经摇摇欲坠站立不稳。含章赶紧上前抱住他进入屋内,给他倒碗热茶嘘着喝,同时在火炉上给他煮姜汤,若不驱除寒气非冻坏不可。等到坐下来,看到左幺的面容也吓了含章一跳,仔细端详之下,崔含章感觉到他的气质神情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若说以前有那么一点左士奇的影子,现在看来完全判若两人,整个人充满了一种狠厉。
崔含章不敢张扬,只得先把左幺安排到自己屋里休息,好在左幺长途跋涉停下来后,身体疲倦,在床上沉沉的睡去。含章出去客厅交代了父亲几句,便带着妹子含灵开始走街串门。
先是去崔府祠堂上香,给老辈人磕头,后给明堂父母拜年,讨得压岁钱令含灵眉笑眼开。想不到的是,在花园里碰到了明薇,这个明媚但不张扬的女子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反倒是含灵自来熟的跑过来挽着明薇的胳膊,亲昵的叫姐。明薇浅笑,送上一个红包,喜的含灵合不拢嘴。小丫头一整天嘴上挂着明薇姐怎样美,怎样贤淑,就差说出口给他哥做媳妇,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明堂带着含灵去后院玩,说是给她准备了蜜枣糖果,其实是想留给她们两个单独相处的时间。若说还有谁人想当崔含章的大舅哥,那么也就是非明堂莫属了。这两个人窃窃私语的很快打成一片,跑开了。两人第二次独处,稍微尴尬了下,当然比起第一次独处自然是好多了。还是明薇先开口:“你身上的伤可好了?晋安北狱的酷刑容易留下病根。”
崔含章心中一暖,“没事的,我自从勤加习练烧窑把式,身体状态好得很,你瞧,如今旧伤疤痕都已经快没了。”说着就撸起袖子给明薇看,果然胳膊上是白嫩皮肤,断魂鞭留下的疤痕已经逐渐消淡,当初被打的里肉外翻,血槽颇深,现在烂肉死皮褪去,新生肌肤较为娇嫩。明薇认真端详了片刻,随即耳根红起了一片,然后快速扩展到面颊,“快穿好,不怕冻着啊。”崔含章没想到情况转变的如此快,讪讪地整理好袖子,果然每次两人独处都是‘坦诚相见’。
整理好袖子,含章抱拳行大礼,深深的拜下。“感谢明薇姐的救命之恩,让你以弱女子之身奔波于太康旋涡中,实在令含章愧疚,更令含章钦佩。”看着长拜不起的崔含章,明薇说起来也是心里五味陈杂。虽然积极营救,但是毕竟多年未见。当年跟明堂一般的毛头小子就这样长大成人,而且写出了‘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风骨铮铮的瑰丽诗篇,如今更是金榜题名,摘得一甲探花。虽然信中听楼先生提及多次,说是璞玉一块,经高人打磨后必将大放光彩。毕竟是久未谋面,如今一见,感觉到既陌生又熟悉。翩翩少年郎,诗名动神光,本是乡间仔,登临天子堂。
明薇久居太康,自然知晓此次科举大考,呼声最高的是溪口崔含章,经过了太院徐夫子和云林姜氏大儒的点评加持,花斑虎崔含章的才名已经是响彻神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连太康市井儿童骑木马玩耍打闹,口里说的词也是这句诗。而且据说崔含章的那篇《策问-文治》破题也是相当精彩,以‘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上古圣王以文治而名天下岂能无功乎?’的破题,博得十夫子阅卷组中多人的击节赞叹。金榜题名是铁定的了,但是能否摘得魁首状元,则没人敢保证,事实上明薇从崔尚书口中得知的消息也是一甲探花,崔尚书在明薇临行前还托付捎带一份礼物于崔含章。
想到礼物,崔明薇转身回房,亲自取来送给他。“崔尚书在营救你出狱这件事上是出了大力的,仅是崔韫就陪着我找了两趟平康王殿下,而且晋安知府许宁远是崔尚书的门生,当初明堂就是拿着他的亲笔信去的晋安北狱。”含章虽然能够想明白其中一些道道,但是在很多关键节点上总是无法衔接,听了明薇这席话算是理顺了部分。
打开礼盒,看到里面躺着一只温润剔透的玉蝉,中古极简汉八刀工艺雕刻而成,线条平直有力但形态饱满,白如羊脂般透着温润光泽,一眼看过去就有一种凉意,时时佩戴令人神清气爽,耳聪目明。玉蝉背面刻着一句诗‘居高声自远’,铁画银钩,入玉三分。明薇看到此玉蝉时才恍然明白,崔尚书竟然如此看重含章,亲自刻诗以勉励。崔尚书绝对算是太康篆刻名家,很多商家重金求一字而不得,同僚的玩笑话:“崔明渊若辞官,单靠这篆刻书法定是大富之家。”尚书门生,莫不以有先生篆刻一枚为荣耀,但获赠者寥寥无几。
崔含章想着无功不受禄,刚要推辞,便被明薇给瞪了回去。那眼神的意思仿佛在说“要还自己还”,明薇开口说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崔尚书的篆刻是太康一绝,既然送你,必有深意,坦然受之。”说着话,明薇上前帮他把盒子里的配饰搭好串起来,交给他,刚好可以悬挂腰间。含章看着明媚中透着红晕的脸,并不接手,嘴上认真的说道:
“明薇姐,我腰腹还有伤口,不便俯身,请你好事做到底,帮我挂好。”
其实心里虚的要命,生怕被人看穿拒绝。
崔明薇看着他认真的眼神,稍作迟疑后,小心的给他挂在腰间,明薇在女子中算是高个头,只比含章矮了半头而已。由于冬天穿的里衣较厚,束腰较紧,一下子配绳穿不过去。明薇只能靠前些重新穿引,两人靠的如此贴近,含章嗅到处子身上独有的淡淡体香,低头望去,穿过明薇挺俏的鼻梁看到葱白玉手纤纤细致,灵巧间翻动着打结。明薇也是由于靠的太近,第一次闻到了男人身上的气息,粗狂的气息冲击心神,脸上浮现一朵朵的红晕,煞是好看。两人就这样颇有默契的保持着安静,仿佛小小的花园将他们隔离于整个天地,时光永恒而宁谧。
在远处看过来,两人的姿势的确较为亲密,像是拥抱依偎在一起。“崔含章耍流氓了,又欺负我姐。”明堂忽然从花园门外转身进来,嘴里大喊大叫。“想娶我姐,先问过我这个大舅哥同不同意,快点给我个大红包。”
这一下子把本来就心虚的要命的含章给吓出了一身冷汗,如狸猫一般快速跳开要去堵住明堂的大嘴巴,两个人追逐着跑远了。
看到崔含章脚步灵活,一跃而过去追明堂,明薇不禁跺脚,冷哼一声,只是脸上的红晕快速扩大,整张俏脸红彤彤的,仿佛熟透了的红苹果,小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