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崔玄现世 欺山不欺水
含章与明堂两兄弟嬉笑打闹跑向祠堂偏殿,含灵则再次缠向明薇,聊起了胭脂水粉,家长里短。
站在学堂门前俯瞰溪口,经过风雪装扮,原驰蜡象,山岭沟壑蜿蜒绵亘,谷底溪流湍急,水声潺潺,难得显露一派江南雪景。学堂放假,整个偏殿空空荡荡,可惜再也不见楼师煮茶问课。
想着还有几处需要拜年走访,不敢在明堂家久留,下山寻得妹妹后,开始依次往十多个窑口去上香。山里人淳朴,祭祀上香并非迷信,而是敬畏,更是一种信仰。祖祖辈辈吃饭的家伙是值得每一个溪口人崇敬,每个男娃自小便跟着长辈参加祭祀,仪式程序了然于胸。
当初地牛翻身坏了几口窑,无需号召,家家户户的青壮年都会匀出人手前来帮忙修复。楼先生初来,便爬上山顶鸟瞰整个溪口后感叹,鬼斧神工的地势布局,整个溪口风水气运流转不歇,玉带缠腰水局坐抱青山。
古有地师徒步走遍天下,无一不是为寻风水宝地,但先天格局极为罕见,多假于人手调理。而此处的玉带缠腰水局与坐抱青山完美融合,最适合走江入海前的蛰居,福缘绵绵而不绝。当初溪口先祖中必有地师门人,围绕龙窑为中心展开布局,各窑口均是建在穴眼上,交相呼应。
明堂被父亲派去参与主持龙窑祭祀,三牲摆台,跟在几位长者身后踏罡步斗,领衔众乡民行三叩九拜大礼。含章拉着妹妹一起行礼上香,小丫头第一次参与这样的祭祀,倍感新奇,大大的眼睛四处张望,看到明堂后不停的给他打招呼。可惜距离较远,明堂全神贯注在仪式上,并未听到。
一圈走了下来已经过了午时,含章心中记挂着家里床上还躺着左幺,想着父亲此时应该也出门跟老辈人去祠堂上香了。便带着含灵快步回家,见母亲在灶上忙活着做饭。回屋一看,左幺仍然睡的深沉,走近细听,发现他还打着呼噜声。
含灵围着母亲唧唧喳喳的像个百灵鸟说个不停,三句话不离明薇,说的母亲时时抬头看向儿子。没过多久,一帮跟含灵差不多大的孩子,在明堂等稍大些年纪的带领下,涌入小院来拜年,乌压压的跪了一院子,母亲赶紧进屋去拿糖果零食给众人分发。含灵吃匆匆了几口饭后,也跟着人群大队伍一起出去拜年了。
含章则跟明堂耳语几句,并未跟上人群。他还是不放心睡着的左幺,怕他忽然醒来吓到母亲。含章能感受到他身上的血腥气和狠厉,必然是经历了些事情,否则不会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
看着母亲放下糖果竹篓又要去灶上,忍不住把母亲喊住,晒会太阳歇息下。母亲心底由衷的欣慰,儿子出狱归来后为人稳重多了。冬日的日头偏短,晒在身上暖洋洋。透过折射的光线,瞅见母亲头上悄然冒出了些白头发,便自告奋勇的拔掉它们,母亲哎呦吃痛的声音飘荡在小院的上方。烧窑农家生活平淡而真实,无需酒宴歌舞,崔含章听到母亲笑着骂他毛手毛脚,感觉比冬天的日头晒在身上还暖和......
“快跑啊,母亲。”左幺大喊一声,猛地在梦中醒来,额头上满是汗水。喊声也惊动了小院里薅白头发的母子,含章示意母亲不用担心,做一碗手擀面给屋里朋友吃。
“左兄弟醒了,先把这棉袄披上。”崔含章把烘暖的棉袄递给他,转身提起火炉上的铁壶倒了杯热水,放到床头桌边。含章就这样坐在火炉边上,静静的看着他穿衣起床。
左幺摇摇头,清醒下脑子回忆起,凌晨时分自己凭着印象找到了崔含章的家门,那会的风雪好大好大,每走一步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最后只是模糊的看到一个人影朝自己冲过来,后面就什么也记不起了。刚才梦里面仿佛见到母亲在火海中冲着自己摇手,让他不要回头。左幺想去火里救出母亲一起跑,可是怎么也迈不进去,急的他只能大喊。
左幺穿戴整齐,端着茶杯学着含章的样子坐在火炉子边,看向他说:“我这个鬼样子没有吓坏你吧?”
崔含章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左兄弟是遭了什么灾,老管家他们几个呢?”
喝了一口热水,润了下嗓子,左幺将他们几个返回庆元,看到左府被烧成一片废墟,以及他们被人追杀的情况都叙述了一遍,含章看着他神色平静,语调冰冷仿佛在陈述别人经历的事情一样。这是死里逃生,既然几个人四散逃命,那么都是各安天命了。至于这脸上的疤痕,左幺只说为了潜伏回城自己弄伤的,这样就再也没有人认得出来他了。只是当他说起母亲及左府一百多口人命葬身火海时才稍显激动,拳头握得紧紧的,身体肌肉紧绷。
母亲用托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上面卧了一个鸡蛋,外加一碟冷猪头肉和一只烧鸡腿,东西放下后就静静的退了出去。崔含章为缓解左幺紧绷的状态让他先吃饭,许是饿的太久,睡足了之后感觉可以吃掉一头牛,整个人闻到面香就再也移不开目光。趁着左幺狼吞虎咽的在吃饭,含章尝试推演事情背后的情况。
左府可是庆元最大的丝绸商之一,名下商行遍布全国十五个州府,现在一把大火就把左府百来号人都给灭口了,这火是江湖仇家谋财害命而放?还是另有其他原因遮掩真相?毕竟人已经烧的无法辨识,官府仵作的验尸结论可信度不高。而偏偏一前一后,分两批给自己送钱财珠宝的家仆逃过一劫。左幺打听的情况应该是事情大概,左氏商行、仓库、田产是不会跑的,后面跟着这条线查下去应该可以顺藤摸瓜探寻部分真相。
既然庆元那边仍有人埋伏追杀左幺等人,必然是知晓有漏网之鱼,恐怕未尝不是在追查左氏宝钞银两和珠宝财物的下落。虽然送到我这边的价值百万两银子,但这可能只是左氏财富的冰山一角,左氏三代经商,至左有光攀至顶峰,成为庆元四大丝绸商之首。作为庆元钞关的首席财神爷,左有光手腕强硬,一边打压对手,一边拉拢对手的对手,整个庆元的丝绸和瓷器生意楞是被他们商会打造的如铁桶一般,别人死活插不进手。庆元钞关则凭借两大商品的赋税跻身为天下三大钞关之一。
左氏财富被人觊觎是理所当然,但左氏倾覆坍塌的如此仓促,恐怕背后是有一盘大棋,能有资格在棋盘上落子的人屈指可数。含章总感觉到自己莫名其妙的撞入网中,又侥幸脱身出来,暗送血书,仿佛总是有一种被危机笼罩追寻的感觉。百万银两的财富何止是烫手山芋,称之为催命符也不为过。崔含章问道:“知不知道其他三个人生死情况?”
埋头吃饭的左幺瓮声瓮气的回复:“自从那夜四散逃命,我再也没有找到他们,仿佛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任何消息。”
“那你再回想下,还有没有人知道你们把钱财送出左府,送到溪口来?”崔含章很急促的问道。
听到崔含章的语气,左幺分得清事态严重性。抬起头来,努力的回忆着当初在左老爷卧室内的情形,“每次进老爷房中听从安排是分批的,我记得每次在门口等着的时候,都看到有姨娘如意在内伺候,老爷吩咐管家连夜追您的事情,她就在旁边伺候。而且听管家说,当初在大厅接待您和明堂公子,姨娘如意也是在场的,你们应该照过面的。”
想来想去,他们两次都是晚上从后门小巷而出,应该没有人看到。这个姨娘如意应该是最为明确的知情人,但根据左幺打听的消息,姨娘如意很大可能应该葬身火海了。崔含章对这场左府大火还是抱有怀疑,毕竟烧的太蹊跷了,时间点又是那么巧合,若说没有什么阴谋恐怕难以让人信服,对姨娘如意的生死更加上心。晚上得找明堂商议下,把后院的东西转移了,崔家也不安全。
“左兄弟放心,我会继续访查老管家另外三人的下落,至于左府的大火命案,还需慢慢从长计议。”崔含章安慰着左幺,谁曾想左幺摇头道:“老管家他们各安天命,我们都不惧死。但是左府百来口人何其无辜,呀呀学语的孩童稚子有什么罪过?悉数葬身火海,还请崔公子还我左氏族人清白,我留着残命一条就是要为他们报仇雪恨,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崔含章感受到左幺的恨意夹杂着血腥气息喷薄而出,整个人充满魔性,如此摄人心神的气质在一个左府小厮身上散发出来,实在不可思议。如果楼岳山在此必然会发现端倪,左幺长此以往下去会引发猝死,心中恨意自动运转血气,外放形成独特气机,高深者形成精神领域摄人心神,但其这本身以燃烧精气神为代价。若无强大的养气功夫熬练体制,温养心神,则迟早油尽灯枯。
左幺少年心性本就不稳,跟随少爷犬马声色惯了,心燥;后经灭族大难而死里逃生,心惊;滔天恨意只能被压制心底,心怒;为亲情复仇选择自残,心死;天地人弃之,若无人引领走出来恐怕会坠入无间魔道,嗜血残忍。左幺不是练出来的功夫,而是心力的释放。跟含章的自求于心有异曲同工之处,但释放出来的内容却截然不同,善恶并是一体两面。驾驭不了释放出来的魔鬼,则必将被魔鬼所吞噬......
好在左幺的状态只是一瞬而逝,魔性气机来的快,消失的更快,给崔含章仿佛自己产生错觉一样。“左兄弟既然投奔于我,那么就要相信,我会以自己的方式去弄清楚事情的原委,给左府众人一个交代。既然还有人追捕你,改头换面还不够,姓名也得暂时改一下,日后左府事了,随你选择。”含章看着左幺的眼睛说道。
“一切但凭公子安排。我看公子还缺少书童小厮,正好给我个身份掩护下。”
左幺一路上已经打定主意,崔含章既然能从晋安北狱大牢里安全脱身出来,必然不是平凡之辈,相信大少爷和老爷看得比我更加清楚,自己最合适的还是以书童小厮的身份留在他身边。
“那就委屈左兄弟,人前扮做我的书童小厮,人后我们平辈相交。跟我姓崔,就叫崔玄吧。”
崔含章也不推辞,抱拳对崔玄行礼。含章给他起名为‘玄’也是受到刚才魔性气机牵引而触发的想法,幺字音同妖,妖异魔性会夺人心智。加个心宝盖在上,希望可以慢慢收敛他的心性。
我们这老辈人常有告诫后生仔:“欺山不欺水”意思是说山势恒定不变,一眼可观,自然险地明了。但水势无常,水无形而有万形,故水最危险,令人无法捉摸。我们做人要像水一样,顺应形势,适应并幻化出任何一个形态。做人像水不拘束,不僵化。你看水可以夜结露珠,晨飘雾霭,夏雷阵雨,寒冬飘雪,千变万化。
我与你聊这些,是希望你能从内心去接受崔玄的身份,去适应你与左氏再无关联的角色,如今我们命运相连,休戚与共。如果你常常收不住恨意,太容易被人看破,到时候咱们两人非但性命不保,更无望为左氏洗刷冤屈,换以清白。
说定此事,含章交代晚上子时后院竹林见面。走出门外,才发觉已经日头落山,冬天的日头就是短。晚饭间,崔含章将崔玄介绍给父母家人,并交代崔玄是他晋安应考无意间救助的乞丐孤儿,走投无路下前来投奔于他。日后就住在家里,见到外人就说是我的书童小厮。
含灵到底是孩子心性,本能的惧怕于崔玄的面容,但是在哥哥鼓励的眼神下还是努力的笑着与他打个招呼。崔母拉着崔玄坐下来吃饭,嘴里说“什么书童小厮,咱家不兴这套,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崔父则很简单的说了句“吃饭”,并很自然的给崔玄倒了一杯土烧酒........
第十七章 探花封正 一缕春风入袖来
当夜崔含章把明堂喊来,商议将竹林埋的钱财转移往何处才能保险。
明堂与众人不同,当看到崔玄时则镇定的多,一路上已经听含章介绍过情况,对于留他在身边的事情非但不反对,而且极力赞成。用明堂的话说,没有书童小厮的伺候,怎么对得起堂堂探花郎的身份。
含章登科一甲的消息,崔府内极小范围的人已经知晓,明堂来之前还听到太爷们在商议如何送礼,建阳溪口百年来的头一位探花郎,今后走到哪里都丢不了份。
也许自此以后,溪口龙窑的风头盖过建阳其他两口也未尝可知。
天一黑他们就躲在房间嘀嘀咕咕,三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夜,外面已经听不见炮竹声响。蒙着脸带着铁锨去后院竹林中将东西挖出来。
明堂去屋后,把一早藏在草垛里的板车拉过来,三个人蹑手蹑脚的把东西抬上车,直奔祠堂后山而去。
受了上次地牛翻身的启发,含章清楚的记得崔氏祠堂后山谷地与龙窑山脉接壤处,有一种淡紫色的氤氲雾气笼罩着小片的积雪,那地方隐蔽难寻,人迹罕至。
最重要的是崔含章事后,多次拐弯抹角的跟溪口老辈人打听,那紫雾罩雪仿佛是凭空冒出的,从未出现于史料记载。
除夕夜的一场大雪给溪口披上了一层白纱,但是上山的路颇为难走,平地上车辙深一下浅一下,爬石阶的时候崔玄在前把住方向,明堂与含章两人各抬一边,若非是他们三个都有一身膀子力气,还真的弄不上来。
饶是如此,三个人累得气喘吁吁,浑身大汗淋漓,忙活到后半夜,总算是把东西转移了埋藏地点。
只是含章怎么也找不到那片紫雾罩雪,本来还想着给两位兄弟看看新奇玩意的。三个人又把一路上的车辙印全都用雪抹干净盖起来,最后累的躺在一块断崖石上不想起来。
未休息片刻,明堂抬头。
看到山的尽头与黑夜连接处,蓦然裂开一道缝隙,一缕霞光先钻了出来,霎时间,好几道红光同时射出来,渐渐的那方天空红了一大片。
连带着天空下的山峰也跟着红灿灿,红中透着紫霞,紫霞下的这片红,色彩亮丽的逐渐放大成橘红,金红,缓慢上升,逐渐变成小弧,半圆,然后微微一个跳跃,拖着一抹瞬息即逝的微光,一轮圆圆的彤红的太阳戳破云团,嵌在天边。顿时金光闪耀,万道金光射向整个溪口的山山水水,群山从头到脚仿佛披上了一件金色的大氅,呈现出它**的秀美身躯。这绝美的溪口日出看呆了明堂三人,尤其是满山遍野都是大雪覆盖下,折射的金光恍若间身处西方佛国,心神为之震撼。
两人还沉浸在金光佛国的震撼中时,崔玄喊两人快看远方水潭里有一个头上长角的怪物也对着红彤彤的太阳在流哈喇子呢,含章二人顺着崔玄指的方向看过去,水潭里什么也没有。
明堂拍拍崔玄的肩膀说,“兄弟,幻听了吧。哥们虽然土生土长的,也是头一次见到溪口日出,着实被震撼了一把。”
崔玄的眼神之好是出了名的,浪里小白条不禁是说他水性好,还因为这小子在水下的视力更好,根本不受水压的影响。所以让他潜入水里,比陆上还自在,七拐八拐众人都跟不上他了。
所以他坚信刚才没有看错,但是明堂与含章两人则什么也没有看到。日出后,就听见溪口的公鸡打鸣了,雄鸡一啼天下白。勤快的烧窑人,即便在春节里也睡不得懒觉,很快就有人家的烟囱上青烟袅袅。
三人从另一条路下山,一路上明堂非要崔玄以后练好拳脚功夫。
百无一用是书生,崔含章手无缚鸡之力,以后的安危全系于你一身。
崔玄其实是会拳脚的,但是被黑衣人几下打伤后,心里大为受挫,明白自己顶多也只能算是花拳绣腿,但是苦于没有名师指教。
说起拳脚,明堂的天资明显高于含章,明堂所练出的烧窑十把式,不仅长气力而且威力十足,私下里已经可以跟护院切磋而不落下风了。
明薇没骂错他,读书不行但是对拳脚棍棒较为痴迷,尤其喜好钻研些机关算术,对做买卖更是无师自通。用楼先生的话说,不必拘泥于读书考取功名一条道,诸子百家,家家精彩。
明堂自告奋勇当起了崔玄的拳脚师傅,口里吹嘘着练好烧窑十把式,走遍天下都不怕。
这话很吸引崔玄,他心中藏有千仇万恨,想着就是拜师学艺,有朝一日能够为公子老爷报仇雪恨。令明堂吃惊的是,崔玄这小厮天资极高,又能吃苦,练起来如疯魔一般,往往招式用老而不收,直接以命换命。
练其烧窑把式来,崔玄整个换了个人似的,不过这样,明堂越是满意。
含章虽然练起来也破有章法,但是明显不能打。
用楼先生的话说,他得练法,你得打法,若是两者结合起来,恐怕神光朝又多了位数一数二的高手。
以后有崔玄在含章身边护卫,保命的几率总是大一些了。
时光荏苒,春节的假期一晃而过。陆陆续续的开始恢复上窑,虽然外面仍有积雪未化,但已经是立春日。溪口还流行着打春的习俗,扎春牛,鞭打之。一年好时节,祈求个风调雨顺。
阳和起蛰,品物皆春。太康城里已经热闹起来,复印开朝后礼部虽然人手紧缺,但是运转起来不能出丝毫差错。圣上钦点上榜一百零三位的老爷都是宝贝疙瘩,尤其是一甲三人,日后更是神光朝的栋梁。
这些进士老爷,每一个都是过五关斩六将,一路从院试,乡试,大试中杀出来的佼佼者。初六日,天朗气清,五十多名金羽卫携带榜单从太康出发奔往全国一十五个州府报捷。
河间武城董宝珍董老爷高中一甲第一名,状元是也.......
嘉湖吉安顾鼎臣顾老爷高中一甲第二名,榜眼是也.......
建阳溪口崔含章崔老爷高中一甲第三名,探花是也.......
骏马传喜报,高声喧四海。这金羽卫响亮的嗓门在各州府响起来,神光上下容光焕发。各州府衙门第一时间收到榜单后张贴告示,城中百姓争向传颂。
当建阳府衙役敲锣打鼓的进入溪口崔家送喜报时,崔含章正跟着父亲在窑口上打浆,两手泥巴,裤子卷起到大腿上,七八个人正干的热火朝天。
只见有个半大小伙子跑来:“含章哥,你高中探花了,送喜的官差老爷们都在你家等着呢。”
崔含章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今年北狱遭了罪,哪敢想还能登科中第。
倒是崔父笑的合不拢嘴,一拍含章的头,“好小子,给爹长脸了,走,快回家去。”
一起打浆的几个人也放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崔含章就往家里跑,一路上得知消息的乡邻都从四面八方涌入崔家小院,只见里里外外几层人,围的水泄不通。人实在太多,有些人只好远远站在山头上张望。
威风凛凛的金羽卫手持榜单,建阳府衙役抬着御赐‘进士及第’匾额,后面一众府乐吹吹打打。见到崔含章人到,金羽卫亲自把榜单交给他,口中称贺“恭喜崔老爷摘得探花。”
府衙等人把匾额交给崔父,在众人的帮忙下直接挂到正厅堂上。
明堂则负责给太康使者及府衙等人谢礼,为府台大人及学政大人均是一箱厚礼备好,连带今日众在场众乡邻全都是人手礼物一份,看着他井井有条的安排事务,含章心中感激。
两兄弟照过眼神,彼此心领神会。
不过明堂还是趁着间歇走过来耳语一句:“这都是我姐安排好的,我就是个搬运工。”
含章想到那位明媚的女子,心理暖暖地。
热热闹闹一下午,金羽卫及衙役已经被送走。崔家小院则是人声鼎沸,崔含章高中探花的消息传遍溪口三山九水,十里八乡。
在崔氏的协助下,开席摆宴,院子里坐不下了,就摆在门外空地,路上,凡是来道喜的都要喝杯喜酒沾沾喜气,光礼物就收满了一屋子。
最开心的就属溪口的孩子们,跑跑跳跳嘻嘻吵闹,整个溪口迎来了比春节还要热闹的大喜事。
明堂父母带着明薇过来贺喜,崔母第一次见到女儿嘴里的明薇姐,忍不住仔细端详,满心欢喜。溪口都知道崔氏有个大小姐,但是很少有人见到她,只是传言崔氏大小姐是天仙般的美人。
崔母的眼神看得明薇脸都红到脖子了,崔氏一众族老倾巢出动,众人坐在主桌。崔含章被安排与明薇坐在一起,两边父母都是越看越满意。
还是明堂有眼力界,趁着众人都喜庆,提出来两家结亲,今天含章兄弟高中探花,喜上加喜。全院子的人都跟着起哄,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崔氏族老倾巢出动自然是带着诚意而来。
崔母是心里满意明薇当儿媳妇的,看向崔父,烧窑汉子第一次被面对全溪口的目光,感觉有些拘谨。
嘴上说道:“我们当父母的没什么意见,主要是孩子们喜欢就好。”
明薇虽说来之前就被母亲问到过,只是羞的不说话。父母之命,崔含章是没有意见的,何况还是那个自己中意的女子。看着两人只是羞的不说话,明堂当大舅哥的主动接过话茬,含章与我姐早就情投意合,只是两人都是脸皮薄。
明堂父亲端酒站起身来:“既然孩子们没有意见,两家又都在场,众乡亲们做个见证,今天就把孩子们的亲事定下来,亲家,我先干为敬。”
众人拍手称好。
崔父赶紧起身饮过杯中酒,明堂为两人填满杯,两人碰杯再饮而尽,明堂在为母亲与崔母也倒满酒,双方父母碰杯一饮而尽。如此一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均都齐了。
崔含章也不矫情,端起酒杯敬了明薇一杯,两人眼神交融,心中甜蜜,满饮杯中酒。
崔玄也是多喝了几杯,实在是心理高兴,崔含章高中探花,以后入朝做官,查清左氏冤案的机会就越大。
心里想着悲惨的大少爷,不禁喝的啷当大醉。酒席热闹,吃到二更方散去,满地狼藉自有崔氏家丁帮忙收拾。崔父那边拉着亲家喝个不停,半百的汉子难得第一次如此流露真性情。
按照溪口的风俗,宴席要连摆三天,流水宴,来者皆为客,入席自然吃。大舅哥明堂忙里忙外,安排招呼众人。
两支崔氏结亲,自此以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最高兴的是明堂,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当崔含章的大舅哥了。
溪口从白天到夜里,喧闹不停。
众人都沉浸在溪口百年来出了个探花郎的喜悦,至于很多人都闹不清探花郎究竟是什么,但不妨碍跟着高兴。
谁也没有留意到,龙窑下方的水口水位暴涨,水满则溢,越过巨石,溪水汇成二丈宽的小河,奔流向了远方,看着流向是奔向青衣江。
而在龙窑尾部山脉分支的水潭里,也是水位暴涨,原本平静的水面翻滚不休,时不时有条长长的身影在谭水里浮现,若是崔玄在此,定能认得出来,是那天三人观日出时他看到的头上长角的怪物。
众人次日发现溪流变成小河,虽然只是一时奇怪,并未深思。
崔氏族老看过后二话不说,着家丁请来能工巧匠,建起一座木桥,上面盖有亭子一座,供人休息。
并悬一三尺宝剑在桥梁下,说是能够保廊桥不被水冲垮,取个平平安安的意思,过往乡民无不称奇。族老看着完工的廊桥,心理说不出的喜悦,总算是赶得及时。
既然我们溪口出了个探花郎,希望以后走过桥的孩子都能有出息,这桥就取名探花桥。
含章听说此事后,专门跑过来看看河上木桥,造型别致,尤其桥上有亭,遮风挡雨,果然是出自建阳的能工巧匠之手。
含章是在古籍看过关于桥下悬剑的记载,走蛟过江多是虚无缥缈的传说,后人也多是取个好兆头的意思罢了。
根据金羽卫的说法,含章要在上元节前赶赴太康参加琼林宴,届时一百零三位上榜老爷都会出席,尤其是一甲三位老爷,圣上还有封赏赐下。
算起来还不足七日,时间有些紧。崔家虽然是穷家小户,但礼数周全。
崔父带着含章大包小包的正式登门提亲,两家人相谈甚欢,正式的把婚期定下,待明年含章冠礼后,金秋十月正式迎娶明薇过门。崔府会在溪口择址建造一座府邸供新人居住,届时两家人可以常走动。
还是上次的花园,含章与明薇两人聚在一起聊起太康的琼林宴,毕竟明薇是久居太康,风土人情均都了熟于胸。
明薇虽说是寄居在尚书府,溪口崔氏最早还是在太康置办了宅子,虽然是个落脚的地方,一户小院花了大几百两银子,太康物价可见一斑。
好在明薇这些年,在太康经营的也颇为顺利,溪口瑶瓷声名鹊起,大部分商家认可,建阳瓷器有一分支溪口瑶瓷,以神奇窑变和独特炫彩而区分,明薇近两年一直在策划思考,怎么让溪口瑶瓷打入太康的上层名流圈子。
多年运作下来,当初的小宅子也被扩建成三进的大院子,还把旁边的破宅和空地全兜买下来改造成一个小湖,足足十亩见方,明薇是打算把龙窑水口里的荷花移栽一些过去。
足足十亩见方的小湖,在寸土寸金的太康城里,若非达官贵人恐怕无人消受得起。明薇低若蚊声:“父亲说当做嫁妆送你了。日后你在朝为官,也能有个落脚地方。”
含章倒是不拘谨,抱拳谢岳父厚爱,顺手就牵起明薇的手来,
“我知太康的院子是你的心血,一砖一瓦你亲自安排,说起来我的条件自然是住不起豪宅大院,但谁让我娶了你这个能干的媳妇呢,坐享其成是靠明薇你的关系网啊。”
虽说已经定亲,两人情意绵绵,毕竟相处时日尚短,明薇的手第一次被男人牵起,顿时呼吸急促,脸若红霞。
想她崔明薇在太康也是见惯风浪,商场奔走并未如此这般窘迫,真是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哦。
明薇比明堂还大一岁,明堂又比含章大了一岁半,说起来可不是应了溪口的谚语:“女大三,抱金砖。”
明薇不堪被这般调戏,就板起脸来教训他,
“太康鱼龙混杂,朝堂上波谲诡异,你要万事小心,我今夜就要随管家老崔先回太康了,你若到了就直接上门即可,老崔是认识你的。”
“这么着急,路上要多加小心。后日我也会启程,咱们太康有的时间慢慢相处。”
崔含章不沉溺于儿女私情,知道明薇回去一定是有急事,吃饭间就听到明堂说起,尚书府那边来人催促大小姐尽快回去。
大舅哥总是准时的出现,明堂鬼一样的冒出来说:“行了,别拉拉扯扯的了,帮我姐收拾东西准备出发了。”
明堂揽着含章的脖子边走边说:“我也要被父亲安排跑河间了,说是要我自己打开那边局面。恐怕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了。”
转眼间,要各奔东西。两人都很珍惜最后的时光,明堂的容貌这些年已经发生了较大的改变,青葱的胡须全都冒出了,肩膀宽阔,剑眉入鬓,脸如刀削,说起话来嗡嗡作响。
现在也要独挡一面去河间地带,含章嘱咐他凡事忍让三分,切莫与人起冲突。
崔含章十分珍惜在溪口家中最后的时光,陪着母亲洗衣做饭,跟着父亲上窑烧瓷,对妹妹含灵也是异常宠爱,不厌其烦的讲解课业。
到晚间还会带着崔玄四处溜达,他想着在走之前,在溪口的三山九水,十里八乡都留下足迹,这样脑海里的印象会更加深刻。
崔含章太康参加琼林宴,也许此去就是经年累月,不能长伴膝下尽孝,反复交代含灵要听话。
母亲眼里含章总是个孩子,看多久都不嫌长,只是儿大不由娘,溪口留不住儿子。母亲懂得,做娘的更不能耽误儿子前程,只盼着他能成家立业,等着抱孙子。
交代他去了太康,多跟明薇相处,争取来年报个大孙子回来。果然还是母亲最彪悍,认定明薇是崔家的儿媳妇,仪式什么的都可以暂缓,传宗接代才是头等大事,听得含章脑子里嗡嗡响。
前阵子明堂已经帮着把那一百两金子换成宝钞银票,交代崔含章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想来此去太康是少不了需要花钱的地方。
钱财防身,总是没错的。
这点崔玄也是十分赞同,并言明当初老爷已经把财物送给公子,“公子若在推辞,实在是让老爷和大少爷在天之灵难以瞑目啊。”
含章留下一百两银子给母亲,让她以备不时之需。其他的都交给崔玄收好,两人就抄近道走山路赶往太康。
毕竟时间紧张,如果走大道经晋安,然后去太康恐怕来不及了。
毕竟两人都已经习练烧窑把式,尤其是崔玄进境神速,简直是天生的武夫,寻常蟊贼根本近不得身。
两人这才有胆量走山路赶往太康。
半日时光,翻山越岭,再回首已经不见溪口。天气变暖,两人走了一路出大汗,脱下外套坐在一块巨石上休息,忽然下起雨来,雨如帘幕,噼里啪啦的打的石头作响。
过了一会,不见雨小,反倒是越下越大的。两人只得在一石洞中生火取暖,含章站在洞口看向远方,心中思量这还未到惊蛰,怎么会下如此大雨,别误了行程才好。
看了会,仍不见雨停,正要回洞休息。忽见远处山谷有一股洪流冲下,越滚越大,想必是雨势太大,把山上的池塘溪流填满溢出,引发了这山洪暴发,而这泼天的雨水助涨了山洪的气势,不一会就已经如滚滚大河一般。
不知道是含章眼花,还是看错了,有一物头上长角屹立在山洪中,往这边看过来,仿佛是跟他对视一般。
“崔玄,你来看看是不是我眼花。”
含章把正在烤衣服的崔玄喊过来,崔玄目力极好,雨势虽大但不阻挡其视线,凝目看去,心中一惊,脱口而出:
“没错,公子这就是我那日看到水潭中的东西,你和明堂少爷都不相信。头上长角,只是貌似看着体型大了一倍有余。”
听到崔玄的话,含章心理明白过来。难怪崔爷爷要在新修建的廊桥上悬挂宝剑,看来走蛟入江的事情不是子虚乌有,荒山野岭中,自己有幸竟然能见到这一幕。
“那东西好奇怪,它为什么一直盯着你看?你看它过来了,公子快躲开”
只见此物竟然带着洪流一起过来了,如御水而行,山岭沟壑阻拦不了分毫。
崔玄一边叫到,一边跑回去拿出藏在包袱里的匕首。
这匕首还是明堂暗中交给崔玄的,说是花重金买来的,能削铁如泥,让他留着防身。
赶紧阻止住崔玄,含章示意千万不要去激怒它。就这样一人一虬对峙着,含章不敢乱动,生怕此物暴起伤人,否则主仆两人就要尸骨无存了。
崔含章近距离看到,此物眼睛上眉部份,有突起部分的仿佛龙角,独立在额头上方。颈子有着白色的花纹,而且背上有蓝色的花纹,胸是赭色,身体两肢像锦锻一样有五彩的色泽。身体直立而起,两只脚像很宽的桨一样,尾巴尖上有着坚硬的肉刺时不时怕打着身后的山洪。
含章忽然想起古籍《天问》记载‘虬龙负熊’。
此物可不就是这个形态,传言龙生九子各不相同,难道这是传说的虬龙。
虬龙拦路,所谓何事?
含章心理犯嘀咕,溪口几百年的历史上也没有听说过虬龙拦路的事情,
而神光朝历代钦天监均都称走蛟封正乃民间野史杜撰,子虚乌有之说。
但今天我们二人分明亲眼所见,此虬龙还直立身子,两只眼睛幽幽的盯着自己。
虽然心里还是恐惧万分,但是只能壮着胆子说道:“若你能保溪口千百年安享太平,便做的这方天地真龙。”
听完此话,只见虬龙颔首,转身离去,带着滚滚洪流直奔青衣江而去。
两人见到虬龙离去,跌坐在地上,出了一后背的冷汗,只听崔玄喘着粗气说:
“我生怕刚才它吃了咱俩,想想都后怕的要命。”
含章也是一阵后怕,壮着胆子说出那句话后,已经闭眼准备等死了。
话说虬龙离去,也带走了瓢泼大雨,天气放晴,体感颇为清爽。
收拾好了行礼,重新上路。
崔含章站在巨石上看向远处的青衣江,回想起刚才的情景,不禁口中念到:
“虬龙一掬波,洗荡千万春”。
转身走下巨石,继续向太康方向进发,两人都没有留意到巨石下的山谷中刮起一股春风,吹向赶路的两人,吹向四面八方......
第十八章 九月霜 卓四娘风情万种
崔含章当然不信自己一言可以封正虬龙,但是当看到那双眼睛到时候,他心中明白绝对不敢撒谎,那双眸中充满了沧桑感,仿佛可以洞穿人心。心中想着若能保溪口千百年永享太平,百姓自然视若神灵,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信仰香火这一类虚无缥缈的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说来奇怪,自从虬龙走江而去,这一路上不管爬山涉水,还是烈日当头,崔含章始终感觉到凉风习习,全无半点倦意,也未出汗。
另一边,钦天监太史楼中存放的浑天黄道仪则震动不已,西南与西北两方向的龙口中所衔珠子均掉落进下方的池子中。不一会,池中的莲花则又冒出来一朵,只是并未开花,仍是花骨朵的状态,但不同于其他紫莲,这朵莲花金光灿灿。在浑天黄道仪震动时就已经惊动了监正及一众灵台郎,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冒出的金莲则彻底是把众人搞糊涂了。楼先生亦挤在众人当中,看到这朵尚未绽放的金莲,心中不禁思绪万千。经过商议,众灵台郎对吉凶分歧较大,一时间拿不定注意,只好如实禀报,监正连夜入宫请罪。
近来紫微黯淡,群星闪烁,怕不是吉兆。天心庙中庞衍极力推演,希望从中寻出端倪,然一连几日而不得寸进。正当他陷入一堆乱麻的卦象中时,平康王佑带了消息说钦天监太史楼中两只龙珠掉落,池中冒出一只尚未绽放的金莲。庞誉电光火石间抓到了什么,仿佛又什么都没抓。只是叮嘱佑,近期有大事要发生,请殿下万事小心。
只说这一路来,崔含章与书童两人昼夜兼程,路径晋安而不入。继续选择山间近道直取太康,两个人脚程了得,一路上饿了吃干粮,渴了饮山泉,倒也自在,可惜路上除了碰见砍柴的樵夫,就再也未见什么奇景逸事。转眼已经是四日过去。崔玄说“在翻过前面那座夷茅峰,就是太康城了。”
“夷茅峰素有耳闻,以险峻著称,夷茅峰下九月霜可是酒中佳品。咱们稍后去北麓山脚看看,最好是捎带几瓶进城。”含章心中始终挂念着该如何登门崔尚书府致谢,毕竟黄白之物在崔尚书这种篆刻艺术大家眼中视同俗物,何况他也拿不出来。刚巧路径夷茅峰,带几瓶佳酿想必是应景的,上元佳节最宜饮酒。
崔玄听到九月霜这种好酒自然是酒虫上瘾,自从上次大醉后睡得特别安稳,仿佛酒虫入肚,经常忍不住的想要喝上两口。难怪老话说的好‘少年莫贪杯’,崔含章知道他喝酒是为了麻痹神经忘记痛苦,倒也不拦着,只是每次让他小酌即可。看山跑死马,当两人赶到北麓山脚时,已经是一更时分。
而夷茅峰北麓的九月霜由于名气太大,常有人慕名而来,又传言店门前的这颗香樟树龄八百载,经历风风雨雨而屹立不倒,根系发达,贯通地下水脉,润泽此地,水好自然酿的酒好。两人看到店门前仍然旗幡招展,停着着两辆马车,估计是尚有三三两两的游人逗留。
两人商议,想着跟店家借住一宿,明日一早入城。走进店里,一股酒香铺面而来,整个店铺装饰简单明了,好在厅堂敞亮,店中央位置有大火炉一只,火炉半径半米外围是一圈高脚椅,供客人围炉饮酒。东西两边各有双层高台,台上均都摆满了造型各异的酒坛,其中有一瓶琉璃酒坛,内装琥珀色的九月霜,在灯火照耀下晶莹剔透。北面靠窗的位置尚有一桌客人仍在划拳猜酒,看起样貌像是北方人。窗子外面一巨大水车联通水瀑,可以昼夜不停的提取山中流淌下泉水。
掌柜的看到书童崔玄的脸打了个颤,心中本能的害怕。好在崔含章走上前解释安抚,说是外地来太康参加琼林宴的学子,天色已晚前来借住,房费照付。掌柜告知小店以卖酒为业,房间破少,只有几间,已经被那桌北方的客人包走了,若是两位想住只能去柴房凑活一晚,房费不收。连着走了几天的山路,荒山野岭都住过,自然不在意柴房简陋,赶紧拱手拜谢。
两人找了张桌子,点了二荤二素一瓶九月霜,对饮起来。
“‘玉碗盛来琥珀光’古人对九月霜的赞美还真是恰如其分,虽然咱们手里的只是白瓷碗,但效果也是不差的。
你看这酒水的颜色当真是如琥珀一般,黄橙透明,入口醇馥,有清香饶舌,回味悠远。
‘抱琴沽一醉,尽日卧垂阳’想必是最惬意的。”崔含章也是一连风餐露宿,嘴里清淡寡味至极,饮的美酒有感而发。
“我喝不出那么多感觉,就是感觉入口后心里热,而后有股暖流走遍四肢,浑身舒坦。”崔玄低着头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嘟囔。
含章听着他的说法也是笑而不语,各人有各人的喝法。
“公子好才情,‘抱琴沽一醉,尽日卧垂阳’,
若是申时一刻来我店里畅饮,保管让你睡到酉时三刻,日落西山,忘了返家。”
此时从二楼下来一位娘子,腰肢如蒲柳一般摇曳多姿,款款走来。脸如银盘,云鬓高耸,此时虽已经临近上元节,但春寒料峭,这位娘子却是薄衫飘飘。
她的束胸挺拔,外露的小腹平坦光滑,一双修长的大白腿走起路来在披纱中若隐若现,撩拨的人,心痒痒的。她的眼睛很明亮,如天上的星星般,笑起来令人心动。见到她的人谁也不相信她已是三十岁的女人了。当然她的年龄就如九月霜的配方一样,都是秘密......
卓四娘每次这般风姿绰约的下楼,总是引得店里的客人激动嚎叫,喝了酒的汉子没几个是沉稳安静的。走到近前,挽手行礼道:“奴家刚才听闻公子对本店小酒的评价,难得遇到酒中知己,故才冒昧下楼一见。”
崔含章赶紧起身,抱拳行礼:“在下唐突了,本是前人妙语好诗,晚生不才,拾人牙慧。”
“呵呵,你紧张什么”卓四娘子掩嘴一笑。
“公子所言深的吾心,抱琴沽一醉,倒是启发了奴家给新酒起名字,‘抱沽’不错,不错。
今天这顿我请了。”
只见四娘回头对掌柜的交代道,说完便行礼离开了。容不得崔含章半点反应时间。
卓四娘是这九月霜小店的活招牌,过往江湖豪杰无不是冲着九月爽的大名而来,但最后让人流连忘返的却是老板娘的风情万种,只不过至今,也没有听说谁采摘到了这朵带刺的玫瑰花。此时卓四娘如穿花蝴蝶一般在北方客人那桌敬酒,逗得一桌子男人心中痒痒的,但又捉不住她。
想着明天还得入城,崔含章便交代快些吃完,早点休息。跑堂小厮领着两位走到差房,说是我们老板娘交代晚上没事不要乱走,最近北麓不太平。
随后小厮还送来了薄被两床,说是老板娘照顾你们,崔玄悄悄低语:“公子,北方客人那桌包袱里鼓鼓的,看着像是兵刃。”崔含章听他一说,倒是回想起来,那几位酒客的桌子边的确放着包袱,长短不一。
“今夜我们小心点,关好柴房门,我看这家店更不简单,盛名在外的九月霜,荒山野岭的风骚老板娘,谁打劫谁还真不一定。”崔含章想的更远些。
连接几日的翻山越岭的确对体力消耗较大,饶是两人都习练把式,酒足饭饱后也是困意袭来,倒头便睡。梦里含章仿佛听到打斗声,刀光剑影的金属撞击声,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两人酣睡之际,柴房门外两个蒙面人手持长刀在商议着,“这么大动静都吵不到他们,睡得够沉的。”
“掌柜的下药手段你还不了解嘛,药翻一头牛,绰绰有余。杀不杀?”
“四娘交代了,这俩书生主仆如果晚上不出来捣乱,就不要动了。细皮嫩肉的,可惜了。”
两人聊了几句,就去前院帮着收拾,打水洗洗刷刷。
一夜无话,崔含章早早醒来在院子里练着烧窑把式。碰巧卓四娘在二楼上推窗,看到他在比划着拳脚,忍不住调戏到:“吆,想不到公子还是练家子啊?”
崔含章收势立住,“老板娘谬赞了,我这是家乡的烧窑把式,练着长气力的。”
抬头间,不经意看到卓四娘颈项纤细,光滑玉肩外露,玲珑锁骨下高耸束胸,赶紧扭头回柴房。
看着扭头就走的崔含章,四娘忍不住嘴角上扬,嘀咕:“想不到还是个雏。”
把崔玄喊醒,收拾一番去前厅吃饭。低头喝着粥,崔玄还在纳闷,“平时从不睡懒觉,今天是怎么了,昨晚梦里好像听到人好多人打斗,刀光剑影的。”
一早,掌柜的就安排小厮们挂灯笼,整个九月霜小店门前屋后,四周挂上造型各异的灯笼,连门前的香樟树上也挂了许多。想到今天晚上就是上元节了,务必得进城,可不敢耽误了公子参加琼林宴的大事。崔玄吃好,赶紧去柜台结账,结果掌柜的死活不收钱,最后推脱不过。
掌柜的便说:“听说公子是去太康参加琼林宴的才子,那就请公子给小店写副新联吧。”
说完话就让小厮准备文房四宝,不一会摆好宣纸桌面。
崔含章想着白吃白住人家的,心里过意不去。
凝神静思,提笔写到“抱琴沽一醉,尽日卧垂阳”,让崔玄找出印章,对着哈了口气重重的盖下去。说起来,这印章还是当初楼先生留给崔含章的离别礼物,石材是就地取的溪口荔枝冻石,印文‘溪口崔含章’乃是用阴文小篆笔法刻成,不同于崔尚书的铁画银钩,楼岳山的篆刻笔走龙蛇,字体飞扬。
趁着崔含章写对联的间隙,崔玄与老管家聊起来,知道他也要去城里采购些节日物品,便相约好搭一程马车。
崔含章看着写好的对联,轻吹一口气,自己也是颇为满意,想不到第一次用印如此锲合。知我者,楼师也。
卓四娘已经下楼,走近仔细端详桌子上的对联,忍不住也是拍手赞道,“看来还是我赚了,柴房陋室换来这等墨宝。”转头就对旁边的小厮吩咐:“二宝,好好收起来,回头进城找个好师傅裱起来,挂在大堂里。”
“好来,老板娘”二宝腿脚勤快,快速的将墨宝收起来。
听到崔含章要买几瓶九月霜带走,掌柜的看着老板娘对崔含章风情万种的样子,是不敢收钱了,两人推来推去,最后卓四娘一锤定音,“酒钱照收,打七折。”崔含章不敢多买,只选了三小坛搬到马车上。
一路上,二人与掌柜的闲聊着。说起来卓四娘一个妇道人家撑起这份家业殊为不易,多少人打这九月霜的主意,莫不是想着财色兼收。掌柜的打开话匣子也是滔滔不绝,说起来老板娘难得对过路客人如此热心,崔公子以后有时间可以常来北麓九月霜小店坐坐,酒水管够。不管崔玄怎么套话,但只字不提昨天北方那桌客人的去向。索性也不再问,一个时辰的时间后,三人在城门口便分手散去。
主仆两人一路打听着兜米巷怎么走,只见明薇此时在家里盛装打扮,一早就等着崔含章来登门。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想着别是出了意外。便差管家老崔去城门口迎一迎,谁曾想老崔刚出了巷子口就看到了正在问路的两人。
“姑爷,这边。”老崔喊了两嗓子,让小厮腿脚快,跑上前去接过行礼,主要是那三坛子九月霜。
时隔多日,再次见到熟悉的人,两人倍感亲切,都快步走上前。
“姑爷,大小姐一早就在家里等着你,这会都急坏了。”听到老崔的话,崔含章心中欣喜,巴不得插上翅膀立马飞回家。两人跟着老崔转了个路口,就到了兜米市巷。只见巷子并不宽,堪堪两车同行,但胜在幽静,铺的青石板,磨得光滑圆润,直通到旁边的大街上,可以说进一步市井繁华,退一步就是幽静小巷,地理位置十分优越。
含章抬眼望去,只见三登石阶黝青发亮,两扇黑漆木门大敞,明薇已经站在门口迎接。小别在见,分外亲切。崔含章牵起明薇的手,直接迈步走入门中。“外面冷,别冻坏我的明薇姐姐。”
明薇被牵手而行,听着情郎的耳语,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一早上的焦虑瞬间烟消云散,一边并肩走着,一边指着右边的小湖给他说,从溪口带回来的莲花种子已经种下了,就等着仲夏时节,开满一片片的荷花。明薇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此时她就是一个小女人的娇羞神态,在给当家的介绍着家里的布置摆设,仿佛邀功一般。
两人边聊着,边到了正厅坐下,明薇忽然想起,巳时三刻,一甲三人还要参加游街仪式,耽误不得,便立马派小厮带着崔玄拿好榜文去礼部核验点卯,这边赶紧喊来婢女给崔含章洗漱,更换衣服,说是他第一次亮相太康,一定要有精气神。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崔含章换上明薇早就准备的衣服,颇为合身,整个人立马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第十九章 北伐祭文 琼林宴杀机现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太康城最大的热闹,莫过于今天高中金榜前三甲披花游街,一大清早,姑娘们便开始涂脂抹粉,打扮的花枝招展。太康城的妹子一向以大胆著称,历朝历代都不缺当街抛绣球,生扑上抢的故事。只见大街两边人头攒动,老少爷们争相看个热闹,姑娘们则是留心哪位老爷俊俏,酒楼茶肆坐满看客,少不得对三位评头论足,此时董宝珍、顾鼎臣、崔含章三人可是接受全城百姓的审视,从头到脚,发冠簪子,衣服配饰都被点评一番。
金羽卫身披盔甲,高坐骏马,在前开道。只见走在最前方的状元公面若黑炭,鼻梁高挺,身躯坐在马上崩的紧紧,胸前挂着大红花带,说实话风流倜傥是谈不上了,倒是一股浓浓的河间莽汉的味道。崔含章与顾鼎臣跟在身后,顾鼎臣出生于嘉湖书香门第,肤色白皙,有股江南水乡文质彬彬的气质,颇给人好感,引得一众女子挥手尖叫。
“快看那个探花郎,俊的很嘛,看着最多像是弱冠之年。”有上了年纪的老者抚须评价。
“绰号花斑虎的那位?不是说他虎背熊腰,肤质糙黑?”旁边有人接了话茬问道,“确定不是把他跟状元郎弄混了?”
“我看是有人是羡慕嫉妒抹恨啊,想他写得出‘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惊艳的诗篇,怎么会是烧窑大老粗。”有女子为崔含章打抱不平。“你看他星目剑眉器宇轩昂,身姿挺拔衣着得体,人在马上,微笑迷人。”说着说着,这姑娘就迷离花痴了。
此时卓四娘也夹在人群中,自然是认出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崔含章,换了身衣服更显俊俏,四娘心理嘀咕:“还真是赚大了,探花郎的墨宝可不是金字招牌嘛。”
“此届一甲三人据说来的颇为不易,科举舞弊大案搞得人心惶惶,太院十夫子也是顶着巨大压力呐。”三层茶楼靠窗的一个包间中,有一年轻公子打开扇子,习惯的扇着,看着大街上正在顶着日头游街的三位。
“谁说不是的,据说此届呼声最高的可是那走在后面的探花郎崔含章,云林姜氏大儒和太院徐夫子两大权威加持点评,此人可谓是当今名头最响亮的大才子。”另外一位年长些的公子附和道,转头看向门厅位置的客人。
“司马礼,你不是跟着佑去晋安办差了,这崔含章可是晋安江南贡院的考生,你们就没接触接触?”
“崔含章起初并不显眼,大皇子也是公事公办,我跟着纯属凑热闹。”司马礼眼神瞅着手中的松萝茶,敷衍道。
“明人不说暗话,佑闹了个大乌龙的事,现在圈子里谁不知道,你司马礼号称活司马,给我们打哈哈,有意思麽?”靠窗的公子头也不回的说道,眼睛里满满笑意的看着游街的三位仁兄。
“你说,我们要不要找个机会,给探花郎聊一聊,他当初是怎么差点冤死晋安北狱的?诗写的真解气。”这话说的司马礼面色大变,还是旁边的年纪稍长点的打圆场,“言秋,差不多得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无趣啊,你们看吧,我回府了。”柏言秋说完此话,把扇子一收,带着小厮下楼而去。只留下两位在包间里静静的喝茶。
“崔兄,久仰大名,你我三人同登一甲,日后少不得要好好亲近亲近。”顾鼎臣一边对着大街上的少女挥手微笑,一边与崔含章闲聊着。
“顾兄的一手锦绣文章,我可是拍马赶不上的,与两位兄长同年登科,是小弟的荣幸。”崔含章赶紧向顾鼎臣方向拱手回话。
走在最前面的董宝珍,听到两人在后面聊天,回头瓮声道:“你们两个别谦虚了,一个诗词承古风,一个锦绣文章,就剩我这大老粗被人嫌弃唠,明天我做东,与两位贤弟痛饮一番。”
这话让榜眼与探花都没法接了,赶紧拱手告罪。谁让你是状元呢,听你的。
说实话,正午的日头还是有点晒人的,顾鼎臣明显有点吃不消了。三人要游遍太康城内三条主街,然后在天街位置下马入金水殿内,由状元领衔跪接皇榜,正式完成“金殿传胪”仪式。此时即可各自散去归家休息,说起来一整套仪式下来也要到申时三刻了。
到一更时分还要参加琼林宴,此宴席是皇帝宴请一百零三名新科进士,也是正式的把它们介绍给文武百官的场合。
神光朝历来都是特别重视琼林宴,样式也逐渐发展成士林乡绅与圣上朝廷的君民夜宴,来自全国一十五州府的乡绅士族与新科进士们欢聚一堂,举杯换盏,说不准日后很快就要再见面。新科进士除了一甲三人,大部分都要外放地方历练,很多的成为地方父母官,做起事情来,还要仰仗众乡绅士族的支持。
崔含章等人忙完‘金殿传胪’后,顾鼎臣是被人扶着回去的,江南才子坐不惯高头大马。
崔玄早早的就把马车停在金水殿外等着,看到崔含章出的殿来,赶马上前接了回家。
“累死了,今天我们仨在日头下游街,顾鼎臣出了金水殿后,直接被人扶回去的。都说春风得意马蹄疾,好像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嘛。”含章对着给她换外套的明薇说道。
“金榜题名,心里总是飘飘然的,吃点苦头算啥,你回头问问顾榜眼,他乐意再游一次街不?”明薇笑着打趣他。
明薇本来想让他喝口茶,小眯一会。晚上还有更重要的琼林宴,到时候少不了觥筹交错,举杯应酬的事情才是最累人的。结果含章拉着明薇不让走,说是见了明薇姐姐,一点也不累。非要她陪着逛逛院子。缠的明薇没办法,只好让管家老崔先去准备些北胡贩过的奶乳,据说饮酒前喝点有奇效。
怨不得含章,谁让明薇太迷人。连管家老崔都说,大小姐这次从溪口回来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多了很多小女人的娇羞。两人依偎着,沿着小湖岸堤散步,羞答答的月儿悄悄的爬上了枝头。
“高头大马游花街是把神光朝未来的栋梁展示给黎民百姓,民心需要榜样嘛,而琼林宴则是正式的把你们介绍给文武百官,士族乡绅。所以说琼林宴的意义,可不只是新科进士们的同年酒会,更是关系未来发展前程的交际会。琼林宴上,被王公大臣们看上招婿的,比比皆是哦。”明薇怕他初入太康,不了解门道,不厌其烦的给他解释其中的道道。
崔含章盯着明薇看了又看,忍不住快速的亲了一口额头,羞的的明薇直拿粉拳锤他,“好一个贤内助哦,我崔含章何德何能,这辈子有幸娶得明薇姐姐做娇妻,死也足矣。”
“不许你胡说”明薇捂住他的嘴,娇笑道,随后温柔的倒入含章怀中。
“奴家在太康这些年,学得一身的人情世故,希望君莫嫌弃。”
“你我虽然不是青梅绕竹马,但也是知根知底,这些年你寄居在崔尚书府邸,想必是受了许多委屈。如今看你这般聪慧能干,我开心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你。明薇姐姐把心放到肚子里,崔含章也是经历了晋安北狱死里逃生的人,才舍不得佳人娇妻。只希望,以后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就好。”崔含章用手指挑起明薇的下巴,温柔的说道。
情人相聚,时光分外短暂。明薇本想再给他讲讲太康的几大势力,以及彼此间错综复杂的关联,枝枝蔓蔓的太康世家,盘根错节,剪不断理还乱。崔玄站在远处,提醒少爷该启程去赴宴了,两人只好快步走回厅里,明薇亲自又他换了一身衣服,这才放他出门。管家老崔则把准备好的奶乳交给崔玄,嘱咐他交给姑爷路上喝掉,不敢说有千杯不醉的奇效,但总是不容易醉的。
崔含章哼着溪口小曲出门,难怪世人皆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卿卿我我的花前月下,最是引人入胜。捏着鼻子喝了有腥味的奶乳,坐在车内闭目眼神,车辆沿着清川大道往皇宫方向直奔而去。
“少爷,前面车辆太多,堵住了。”崔玄把神游太虚的含章喊醒。
掀开车帘子一看,好家伙,这车辆密密麻麻的,是不是今夜太康的达官贵人,都出动参加琼林宴了。崔含章交代书童看好马车,找个地方休息等他。自己则下车步行,好在不孤单,路上三三两两的也有不少人步行,交通阻塞这回事,从来是人人公平。有的家丁仗着家世,硬气的喊别人让道,结果直接被怼回去,有能耐你飞过去啊?
这个时候甭管是宰相王侯,还是一品大员,只能下来走路唠。
“崔含章,探花郎,等等。”走的正好好的崔含章,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名字,忍不住转头寻找声音主人。
“这呢,别再转了”只见一个年纪刚落冠的公子,摇着扇子站在崔含章的身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在下崔含章,兄台有事?”抱拳行礼是见人礼数,崔含章看着面若冠玉的锦衣公子,虽然不认识还是要笑脸相迎。
“在下柏言秋,我言秋日胜春朝的言秋,探花郎嘛,鼎鼎大名,哪个不知?一起走啊,琼林宴上找个伴”柏言秋自来熟,直接揽着崔含章的肩膀往宫里走去,嘴里还说道:“你看看这些个人急什么,还不都是跟咱俩一样,乖乖走路。”
被陌生人揽住肩膀,的确有点不自在。崔含章摸不准这位公子的性子,只好不着痕迹的慢慢拉开距离,闪了出来。“敢问,公子是哪里人士,一百零三位新科进士,崔某只见过董兄和顾兄,其他都不认识,还请恕罪。”
“我家太康的,祖祖辈辈就是太康人,你们不认识我不要紧,不妨碍我认识你们哦,崔兄可知你那句‘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写的真解气啊,年前北胡犯关,朝堂上竟然还有些老糊涂,主张议和安抚,不知道茹毛饮血的胡人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吗?”柏言秋自己说的慷慨激昂,全然不在意听众是否在听。
两人说着话就走到了宫墙门口,验过身份后进入殿内,含章留意到柏言秋直接亮的腰牌,而他们新科进士需拿礼部发的名帖才能入内。聊了一小段路,也没摸清楚这家伙的身份,真是败笔.......
含章进的殿来被小公公引着往自己座位走去,皇家园林果然非同凡响,处处透着大气。亭台远处点缀在湖中,阁楼间间错落有致,虽然春寒料峭但牡丹芍药各种花朵争研斗胜,看着心旷神怡。
琼林苑其实建在整个金明池上,此池占地不下百亩,看着并不比月湖小。湖上宝船若干,亦有小舟荡漾,池中心位置有水心五殿,通过一虹桥联通在岸边彩楼,此次宴席就在水心五殿摆开。
在彩楼两边各有一座临水殿,殿台深入池中,与水心五殿形成拱卫犄角之势。此时整个琼林苑中的亭台楼阁均都是灯火辉煌,照亮整个金明池,恍若天上人间一般。在池的另外三面岸边都扎有彩棚若干,估计是供皇亲国戚钓鱼玩赏,遮阳用的。
崔含章被人引到水心五殿后发现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老老少少分的十分清楚。估计这就是老人与新人的天然界限。一甲三人的位置极为靠前,只在高台下方的位置,足以显示朝廷对他们的重视。
能取得进士功名的,哪个也不是傻子。转变好心态和身份是首要做的事情,在士子当中他们这帮新科进士高高在上,但是在神光官场都还只是新丁豆芽菜。
面对着朝廷大员,三三两两的都使出浑身解数,纷纷如孔雀开屏,想要博得这些大人物们的赏识,无非就是吟诗、作词,当然唱曲的也有,最近一年刚流行起来的段子也有人讲的风生水起。
崔含章本来性情就不喜欢凑热,只好自己坐下吃些果品,忙了大半天肚子里就没吃进些东西,这会看到桌子上摆的果品佳肴自然是肚子打鼓。坐在位置上的还有新科状元董宝珍,不过这哥们正襟危坐,不像崔含章一样那么随意吃喝。
董宝珍说来也是饿的,本来还想撑一撑,但是崔含章吃起东西后,那香气直面扑来,实在忍不住了,也拿起桌子上的东西吃起来。不管如何,总得填饱肚子,远处不少人看到状元郎与探花郎都吃起来了,指指点点。
“两位仁兄怎么只顾着吃喝,过来咱们同年之间,也得多走动走动。”顾鼎臣看着两位只顾着吃喝,也不与众人交谈,便忍不住走过来拉起二位。
说起来,探花崔含章的名气实在太大,一百多位新科进士大都是服气的,毕竟云林姜氏大儒的点评凭‘古之遗风’如金字招牌一般闪亮在神光文坛的上空。众人围在一起交口称赞,花斑虎的大名算是彻底叫开了,这种场合也聊不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无非就是交换了名帖,地址,约好过几日相聚。
还有人拉着董宝珍与崔含章等人,去结交到场的王公大臣,说句直白点的话,这帮子新科进士的确以世家子弟为多数,沾亲带故的不在少数,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都能说成五服亲缘。崔含章是十分不喜欢的,素闻当今圣上不喜大臣间拉帮结派,说得好是同乡之谊,说难听点直接扣个乡党帽子,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当初明薇在给他讲解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这层关系,按照惯例状元郎也不过是入职次六品翰林修撰,榜眼探花稍微低一点,但同样都是清闲修史,跟朝政大事八竿子打不了,先熬几年冷板凳再说,现在去巴结迎合大人物又能如何?
状元郎董宝珍虽然是来自北地河间武城的小门小户,但说起来在这帮新科进士中也算是年纪长的,不经意间能看到他沿着鬓角上方拢起的头发里有丝丝银发,想必也是读书辛苦,熬的华发早生。
众人以状元郎为首,向在场的诸位王公大臣走去,毕竟打好关系是为了将来的发展,有顾鼎臣从中周旋介绍,到省去了不少寒暄,崔含章跟在众人后面跟着敬酒致意,感觉比上午的骑马游街还累。
“皇上驾到”大太监高声喊道,呼啦啦的跪了一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琼林宴就这样拉开了正式的大幕,崔含章终于找到机会坐回自己的位子上。一甲三人坐的位置十分靠前,第一次目睹天颜,董宝珍与顾鼎臣都表现的紧张兴奋,腰杆挺直,恨不得把腰都要挺到天上去。
崔含章则是姿势较为放松,平时习练烧窑把式已经成习惯,好几个动作是坐卧中都能完成的,关键是用劲的窍门,所以每次坐下来他会不由自主的用上把式,故而从来不会把身体绷得很紧。他忍不住端详其当今圣上,只见他身穿缂丝十二章衮服,虽然人处中年,但双目炯炯有神,气态也是不怒自威,果然是天家容颜。他留意到跟随圣上一起来的还有列位皇子公主,生的自然都是器宇不凡,均都一一入座。
圣上看着亲自选定的三甲高才,自然是心中满意的,当目光投在崔含章的身上时,不禁多留意了一会,感觉到这位探花果然是气机独特,真龙天子面前,琼林宴上还能如此坦然。自己当初将他与董宝珍调了顺序,状元变探花,想着年纪太轻,多历练历练是好的,现在看来也许说不好,他会给朕些惊喜。
“神光有材,选而用之,功在诸位,这第一杯酒,朕敬各位臣工辛苦。”嘉隆帝举起酒杯示意群臣。
诸位王公大臣也不敢推辞,全都满饮杯中酒。
“传承有序,为民福祉,诸位爱卿,任重道远。这第二杯酒,朕敬各位新科进士。”嘉隆帝再次举杯,示意一百零三位新科进士。
说实话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圣上,很多人都是激动万分的,如今圣上敬酒,是何等的荣耀,有的人激动的酒杯都拿不稳,撒了许多。也有的人热泪盈眶,悄悄抹掉,众人全都一饮而尽,长跪伏地。
状元郎董宝珍则跪的尤其投入,屁股翘的老高,身子时不时抖动,想必是心中激动不已。毕竟北地河间百年来第一个状元,本是穷家小户的他,自从状元及第后,可谓命运大变,家中瞬间门庭若市,妻儿未见过世面都差点吓哭了。慕名而来,各种礼物堆满房间,整个河间以董宝珍为荣,全城百姓喜气洋洋,仿佛河间府一百年间的怨气全出了,都说圣上想着咱北地河间府呢。
“北胡犯关,挑衅神光,百姓受苦,人神共愤。
这第三杯酒,朕敬边关将士及云林姜氏,众位将士浴血奋战打退北胡贼人,朕已经下旨犒赏。
云林姜氏前日上表《北伐祭文》,并撤走在北胡王庭的书院驻点,
祭文斥责北胡蛮夷,不尊教化不循天道,无端起纷争,祭文上表天听,誓要击溃进犯之敌。
朕虽比不得上古圣王,但亦知人心所向,
今日琼林宴上就将这《北伐祭文》昭告天下,
钦天监择定后日午时,在太史楼召开祭祀大典,祈福上苍保佑,朕要向天下表明,神光不容侵犯。”说完此话,嘉隆帝一饮而尽杯中酒。
虽然脑子里还没有消化掉圣上刚才激奋人心的宣讲,但还是下意识的跟着列位臣工跪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整个琼林苑众人全都跪地呼喊,声浪震天。
恐怕这才是琼林苑最重要的事情,嘉隆帝终于在筹谋已久,酝酿成熟的时机昭告天下。
虽然新科进士会感到震撼并为之激昂,但诸位老臣则是心知肚明,一切都是等待最好的时机而已。但是令他们想不到的是云林姜氏的《北伐祭文》,果然是绵延千年的圣人世家,出手大气,又直击要害,真是令人佩服。
圣上言毕,忠臣歌颂。金明池四周烟花齐放,只见璀璨的焰火绽放在夜空中,仿佛点燃了烟花的总开关,随后整个琼林苑的烟花焰火全都喷射,霎时间火树银花,色彩斑斓的焰火涂满了夜空,奔放而热烈。
琼林苑的焰火给太康城的各处传递了信号,烟花礼炮之声骤起,数不清的焰火彻底将天空点亮,众人都在沉醉在神奇的焰火表演中,这一刻的太康城,盛世繁华。
随着焰火的喷薄,水心五殿中央位置,舞姬翩翩,管弦丝竹奏乐,一时间云鬓酥香,人影绰绰。
已经有不少大臣开始互相走动敬酒,说实话琼林宴这类的盛宴并不多见,三年大试方才有一次这样的好机会,提携族中子弟,联络感情必然是酒会的核心主题。
可怜崔含章初来乍到,朝中又无瓜葛,这样的盛会自然感觉到不甚自在,只能跟身边的董宝珍与顾鼎臣频频举杯敬酒。
此时只见柏言秋跟着他叔柏侯爷向圣上敬了杯酒,便独自走到几位皇子公主中间,跟他们聊起来,还时不时的指指下面的新科进士们。只见柏言秋瞅着云岚公主笑道:
“云岚妹妹,瞧见你最欣赏的花斑虎了没有?
我跟他很熟哦,刚才我俩一起走路来的。
也不知道当初是哪个王八蛋说他虎背熊腰,肤质糙黑。怕是让妹妹失望了好一阵吧。”
现在瞧见没,人家长得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据说很受太康城女孩子的追捧哦。
柏言秋的一席话,说的云岚心里起伏不定,哪个少女不坏春,何况还是喜欢舞文弄墨的女子,自然是对才子佳人的故事颇为向往。平时没少让婢女打听太康才子们的文脉法会,胆子大的时候还乔装打扮,偷偷出宫去参加下文会,在太康城士子中间也是小友名气。
当初听婢女传回鸣金楼学子论战的消息后,就被‘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的才气给倾倒了,想着能写出这样风骨傲立的佳句,该是怎样的英雄气概,故而对溪口崔含章颇为上心,也曾经在父皇的御书房偷阅过崔含章的《策问-文治》,对比下来,状元和榜眼的文章诗词也不怎么样嘛。
她可记得清楚,父皇在崔含章卷纸破题处圈了一句话,旁边批语可是‘妙’。‘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上古圣王以文治而名天下岂能无功乎?福兮祸之所伏,然今四境未平,不可不患外敌矣..........”这句话她背的滚瓜乱熟了,所以她还始终以为父皇要钦点崔含章为新科状元,想不到结果竟然是,那位河间黑炭头捞了一甲第一名。
正当她瞅着下方独自饮酒的崔含章,脑子里想着事情的时候,柏言秋又问道:
“云岚妹妹,要不要哥哥我给你介绍引荐啊?
我可给你说啊,好多人惦记他呢,
听说他年前就差点死在晋安北狱大牢里哦。”
柏言秋的话吓了云岚一跳,狐疑的眼神盯着他,意思让他说个明白。说者无意,听着有心,大皇子佑正坐在旁边跟十三弟他们饮酒,结果听到柏言秋的话,心中咯噔一下,赶紧辞了弟弟们走了过来。
“云岚,别听言秋这小子瞎咧咧,崔含章的诗词现在名震诗坛,盯着他的人多了去。户部尚书府的崔韫跟他认识,回头我让她攒个局,大家认识认识。”佑的话很吸引云岚,今天见了这花斑虎果然当得起自己心目中的大才子,能与之结识当然是极好的。
几巡酒喝下来,含章约莫着此时差不多是二更时分,众人是喝的比较尽兴了,有些不胜酒力的新科进士,站都站不稳了。忽然一道寒光闪过,站在状元郎身边的小厮从靴子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纵身往高台上冲去,看架势是冲着嘉隆帝而去。就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金明池中忽然冒出来了众多黑衣人,均都是手持尖刀,冲上岸来,直奔圣上所在的高台,大太监的公鸭嗓划破了夜空“有刺客,护驾,护驾。”
金羽卫已经跟刺客们交上手了,谁曾想,来者武艺高强,一时间皇帝身边的护卫倒下了很多,马上就要杀到眼前。大太监急慌慌的护在皇帝身前,请示着圣上暂且回避,嘉隆帝倒是并不慌张,高坐在台上看着整个琼林苑的厮杀。只见冲在最前面的小厮如猛虎入羊群,一路所向披靡,金羽卫大统领昆百川只好亲自下场拦住他,两人就在圣上座前缠斗在一起。
硬挨了昆百川一脚,刺客小厮借力高高跃起,从大太监的侧面将手中匕首当做飞刀而甩向嘉隆帝。眼看着这刀要扎进圣上心口,只见忽然飞来一个盘子砸在匕首上,撞偏了刀锋,只是划破了左肩龙袍,带出一道的血痕而已。
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来不及众人思考。想不到只有全场走动最少的探花郎崔含章,留意到小厮的真实意图,下意识的把桌子上吃空的盘子扔了出去,打偏了刺客小厮的飞刀。也是多亏了他常练习烧窑把式,刚才那一下扔盘子动作,运用了灵猿舒臂的手法劲道,崔含章也是用尽心力甩出盘子,现在胳膊还保持甩出去的动作,似乎一下子失去知觉,过了片刻才软绵绵的垂下,胳膊应该是脱臼了。
刺客小厮看到飞刀被人破坏,心理暗恨,知道这精心谋划了二年之久的刺杀行动失败了,自己如今又受了伤,昆百川死死地缠住自己,全是搏命的招式,不给一点机会靠近狗皇帝了。瞥眼,看到四周的刺客们死了颇多,已经挡不住越来越多的金羽卫,如果再不走,全部都得葬身此处。
无奈的吹了个口哨,带领众人撤退。此时大批金羽卫团团围住嘉隆帝,护城羽林军已经冲了进来,封锁各个要道,一场惊险至极的刺杀落下帷幕,一众刺客除了首领小厮逃走以外,全部伏诛.......
第二十章 食肉者勇 晓月当帘挂玉弓
皇家园林琼林苑中发生行刺圣上事件,这事情捅破天了。
估计整个太康城要被翻个底朝天,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头要落地。
崔含章亲眼见识了刺客的凶残果决,在见到突围无望的情况,纷纷自刎而死,干脆利落,不留下任何一个活口给金羽卫。
嘉隆帝面色铁青的站在宝座前,看着羽林军打扫战场,心里在惊吓之余,更多的是愤怒,帝王一怒,流血漂橹。
刺客来的快,去的更快,刺杀主要针对圣上,其他人等并未大碍。若是今夜屠戮群臣,后果不堪设想,恐怕明天能不能凑齐上朝人数都是两说了。
清点下来,两个小太监慌乱中落水,淹个半死,还有三位新科进士,被刀剑误伤大腿流血不止,好在性命无忧。
至于金羽卫则死伤惨重,刚才短兵相接,全靠以命肉搏,此时只见大统领昆百川,跪在圣上面前请罪。
御医已经给嘉隆帝包扎好左臂伤口,
“快去看看崔爱卿的伤势,全力救治每一个伤员。”
崔含章刚才飞盘救驾可谓是神来之笔,尤其是右臂保持着甩出去的姿势,深深的印刻进在场的每一位人心里。
刚才众人眼睁睁的,看着刺客首领高高跃起甩出飞刀,那一刻很多人的心中是绝望的,电光火石间飞来一盘子,青花矾红彩海水龙纹盘,撞歪了致命的飞刀,否则嘉隆帝危矣........
尤其是云岚公主,刚才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反应过来后,哭喊着扑向父皇......
后世传言探花郎英勇神武,仗义出手,其实人们哪里知道,他胳膊因为瞬间发力过猛已经脱臼,现如今毫无知觉的耷拉着,若是不及时救治,肿起来后再要接回原位,非得吃大苦头不可。
御医弓腰一溜小跑下来,给崔含章检查一番,
“回禀圣上,崔探花右臂关节脱臼,肌肉严重拉伤,造成血脉不畅,需及时找人接回原位,否则落下残疾之患。”
不敢怠慢,随后其他几位也是回禀,
三新科进士被利器割伤,伤口并不深,已包扎止血,落水的两个小公公也已经被人掐着人中救醒了。
圣上下旨,羽林军殿前大将军林四泉即刻封锁全城五门,进出人等一律盘查,全力搜捕逃窜余孽。
今夜琼林宴与会的所有人等,仔细查验,对金明池养护小厮下人,歌妓舞姬,乐工厨子等全都抓起严刑审问。
选在琼林宴下手,挑衅意味十足,若是无法缉拿凶手,恐怕神光朝颜面尽失......
尤其是刚刚发布《北伐祭文》的关口,刺杀圣上,未免事态微妙。
圣上同时下令封锁消息,着灵武侯柏巨阙统领兵部,内廷金羽卫,护城羽林军共同追查今日刺杀案,
朝廷各部衙门务必配合调查,如遇反抗格杀勿论,限期五日内破案。
嘉隆帝的怒火已经无法自抑,筹划已久的盛宴想不到被人破坏不说,如果不是有崔爱卿的出手相救,刺客怕是要一击必得手了。
无法掌控全局的挫败感让嘉隆帝出离的愤怒,看来是有人觉得朕软弱可欺,太平日子过久了,有些家伙是忘了,朕少年可猎虎熊的事情了。
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昆百川,留下一句“五日内,不破案提头来见”,转身而去......
盛大的琼林宴以一场功败垂成的刺杀来收尾落幕,众人都感觉到从鬼门关外兜了一圈,捡了条命回来。
几位老臣看着圣上离去的背影,分明感觉到一场比科举舞弊案还要大的风雨袭来。
太康城里,有的人能要伤筋动骨唠,老家伙们都清楚,这未尝不是重塑格局的好时机。
很多人受此惊吓,酒醒了大半。
羽林军协助内廷金羽卫再次盘查赴宴的各色人等,连带外面停靠的家丁马车,全都被逐一盘查。
昆百川专程走到崔含章面前抱拳,单膝下跪拜谢,“若无崔探花出手相助,昆百川百死不足惜。”
作为大内高手接骨复位自然难不倒他,趁着崔含章伸手扶他起来的当口,闪电般出手锁住含章右臂,一扯一推之间,只听咯嘣一声,脱臼的骨头复位,又帮着转了两圈,活动下气血。
崔含章算是见识了大内高手,果然高绝,自己虽然习练把式多年,竟然毫无反应之间被他拿住接骨。
心中不免告诫自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昆百川容不得崔含章致谢,便说道
“稍后会让属下送一份金羽卫独门跌打损伤膏于门上,今夜不太平,还请回家紧闭门户。”
说完别转身离去,安排众金羽卫查验与会人等。
往年琼林宴,三更前必然会结束的,今晚左右等不来老爷回家,又苦于派不进去人,消息全无,各家的太太小妾们在家里急的如热锅上蚂蚁,坐立不安。
查验身份折腾到半夜时分,才陆续放人,好在崔含章有专门金羽卫陪同,找到正在被盘查询问的崔玄,赶紧驱车回家。
崔含章拱手拜别金羽卫,推门而入。
看到正厅上还亮着灯,明薇正坐在堂前等他,旁边丫鬟用手撑着脑袋,一晃一晃的打瞌睡。
听到推门声,明薇赶紧走出来,看到书童扶着崔含章进门。叫醒丫鬟去打水,准备给姑爷洗漱。
当听到书童说少爷受伤了后,更是吓得花容失色,赶紧上前检查哪里受伤了。
崔含章拦住她,不要大惊小怪。只是胳膊脱臼拉伤,已经接骨复位了,现在有些肿胀而已,抹点跌打药膏就不碍事了。
明薇不信道:“好好的参加琼林宴,怎么就胳膊脱臼拉伤了,难道你跟人打架了?”
含章吩咐书童跟老崔围着院子检查一圈,关好门户,各自休息去。
“打架到没有,只是今晚琼林宴忽然冒出了许多刺客,金羽卫死伤惨重,有三个新科进士还被误伤,鲜血流了一地。
我这胳膊脱臼拉伤,是自己发力过猛造成的。”
明薇也顾不得女儿家的羞涩,检查了含章全身上下看到没有伤口,才放心下来。刚要去翻箱倒柜找跌打药膏,便听到门外有人敲门,“崔探花,昆大统领命属下给您送药来了。”
只见书童崔玄从黑暗中跃出,开门后从金羽卫手中取过跌打药膏。在他关门后,十多名金羽卫则悄然隐身在崔含章宅子四周暗处.........
书童把药送到后院便离去,明薇与他也无甚可避嫌的。
崔含章趁着明薇给他胳膊抹药按摩的时候,慢慢的解释给她听:
“酒宴至二更时分,刺客暴起行凶,电光火石间,自己把席间盘子扔了出去,撞歪了刺客扎向圣上的飞刀,金羽卫大统领昆百川感激我出手解围便送独门跌打损伤膏治伤。
讲到惊险处,听得明薇跟着一阵揪心,又怕又喜。
喜的是情郎竟然在琼林宴上救驾有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救的是当今圣上。
怕的是武艺高强的刺客若是把行刺未果的仇恨发泄在含章身上,恐怕这会两人就已经阴阳永隔了。
想到这里,眼泪唰唰的流下来。
含章看到明薇哭了,慌了神。最难消受美人情,连忙安抚她,“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嘛,千万别哭了。
自个扔盘子都弄伤自己,只怪我本事低微,以后得勤加苦练烧窑把式。
楼先生说的有道理,这把式大有学问,不然今天也不会反应那么快扔出去盘子撞偏飞刀。”
含章伸手帮她抹掉眼泪,看着明薇哭的梨花带雨,灯烛下犹见可怜,忍不住就吻了上去。
起初,明薇被他偷袭茫然不知所措,反应过来后,也沉溺在这甜甜的亲吻中,原来唇齿相接间是如此奇妙的感觉,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着追逐这甜甜的感觉,片刻后浑身酸软无力,依偎在情郎的怀中。含章本来就袒露上身,浑身散发着男子气息,冲击着明薇的心神,含章看着她迷离的眼神,任君采,不敢再放肆下去,想着两人相处,又岂在朝朝暮暮......
含章轻声在她耳边说道:“明薇姐姐,该回屋就寝了。”
稍后,明薇眼神清澈过来,顿时羞赧一笑,笑骂他受伤了还使坏。
明薇帮着他换了贴身衣物,就自己带门回屋了,临睡前还想着明天得去趟崔尚书府,还得雇几个护院的才行。
入睡晚的太康百姓都留意到,大街上到处都是羽林军,搜捕刺客的行动一夜未停。
而刺客仿佛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毕竟百万人口的太康城想要搜一个刺客小厮,无异于大海捞针。
直至后半夜,灵武侯府还是灯火辉煌,兵部尚书刘之纶,金羽卫大统领昆百川,羽林军殿前大将军林四泉都齐聚在侯府,四人领命后召开紧急会议商讨追查案件。柏言秋此时也立在柏侯爷身后,时不时的低头耳语两句。
羽林军回报,一番搜捕下来并无收获,此番贼子准备充分,一击不中便立刻隐匿。
柏侯爷听完林四泉的消息后,转头看向兵部尚书刘之纶,
“刘尚书,今日刺客所用兵器均都是尖刀,三面开刃,与我朝兵器大不相同,可知是出自何处?”
刘尚书沉吟片刻,“尖刀三刃较为罕见,兵部火器营等均未生产此等利器,武器作坊亦有严格管控,均登记造册,就怕是有私自开炉炼制,我这就回衙门命人查访”
“林将军请调派千名羽林军协助兵部查访兵器来源,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林四泉领命后与刘尚书结伴离开。
“昆大统领,琼林宴的一干人等还得严加审问,此番刺杀,明显谋划已久,若说无内应,金明池里藏有那么多贼子?此案不查个水落石出,恐怕内廷金羽卫在圣上心中.....”柏侯爷面容严肃,欲言又止。
“此事是金羽卫失察,昆某无可辩驳,只求抓捕在逃贼子,查清案情,所有罪责昆某愿一力承担。”昆百川响当当的汉子,在神光朝数一数二的大高手,此次碰到贼人刺杀,也是憋屈的狠。
“昆大统领不必过于自责,若说失察,我们这帮臣子哪个不是失察,发生了这么大的刺杀大案,我担心的是圣上震怒,更会影响到北伐大计。”柏侯爷想的明显比众人都远.....
太阳照常升起,市井坊间一片热热闹闹,只不过人们已经窃窃私语,有模有样的说着昨晚的大动静。
说是有人看到羽林军四处搜捕,金羽卫也出动了。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呢,至午间,琼林宴刺杀案的事情基本就传的人尽皆知,全城百姓哗然,差不多有几十年未听说过皇宫内院发生刺杀事件,太长时间的太平盛世,犯上作乱的刺杀,听起来就新鲜......
崔含章一早就起床,在院子里练起来烧窑把式。
金羽卫独门跌打损伤膏药果然神奇,一夜时间就已经消肿止痛,现在活动自如,回头得谢谢昆大统领。
习练烧窑把式已经是他日常功课,收益之处愈加明显,在晋安北狱的断魂鞭所造成的伤痕已经彻底不见了,如今新长出的指甲愈发齐整,只不过按下去明显还不够硬实。
人若遭罪必记于心,何况是差点遭了死劫。
明薇看到他在院子里练拳脚,赶紧制止,“昨晚刚受的伤,一早就折腾,不怕再拉伤胳膊啊。”
拉着含章就往前厅去用餐,吃饭间含章问老崔,哪里有卖石墩,石锁之类的器械,他想在左边空地位置开辟个演武场,坚信还是把自己练强大了才是靠谱的,书童崔玄也是点头赞同,主仆两人都十分渴望强大的力量。
老崔心里门清,大小姐一颗心全在姑爷身上,姑爷交代的话自然无可置疑,连忙答道:
“城西菜市口一带有拳馆,稍后老奴带着人去看看。”
“一会我跟你一起去,反正今日难得清闲。”崔含章还是想自己去看看,买些中意的东西回来亲自布置。
“稍后换身衣服,咱们要去崔尚书府里走走,你还是让老崔帮着张罗吧,实在不行让书童也跟着他一起去。”
明薇提醒着崔含章,今日已经安排。经她提醒,倒是想起来崔尚书还送了自己一只品相上佳的佩蝉,是该走动。
“圣旨到”两人还在商议着事情,只听外面大太监应九功高声唱诵,崔探花接旨。
众人慌忙整理衣冠出门迎接,崔含章一看是大太监亲自来宣旨,心理肃敬。应九功被迎进正厅,宣旨:
“新科进士崔含章,才学卓绝,品貌俱佳,琼林宴救驾有功,朕心宽慰,特赐黄金百两,良药若干以疗伤,滋补。爱卿安心养伤,朕他日另有封赏。”
应九功宣完旨后亲自扶起来他,交代道:“圣上对探花郎厚爱有加,特命杂家前来慰问,胳膊怎么样了?秦太医快给瞧瞧。”
说话间,只见后面一众公公手捧着赏赐之物鱼贯而入,放到厅上八仙桌,后面东西太多,已经摆不下,明薇赶紧让婢女小厮接过去,全是人参鹿茸,燕窝雪莲等滋补圣品,吃下去非补出个大胖子不可。
应公公嘘气饮了口茶,慢悠悠的说道:“崔探花,过几日圣上另有封赏赐下。
我看相公家的布置很是清幽,旁边小湖营造的也比较舒心,敢问可是家中夫人安排?”
崔含章口称皇恩厚爱,抱拳向皇宫方向而谢。
“此处宅子乃学生未婚妻所置办,环境布置亦是出自她之手。”说着话就将明薇喊过来介绍道。
“果然是一个蕙质兰心的姑娘,几时完婚呢?到时候杂家也好讨杯喜酒喝。”应九功颇有耐心的夸奖。
“明年金秋时节,回乡完婚。到时候太康酒宴,还请应公公赏光吃杯水酒。”
应九功口中称好,说着话就起身往外走去,“圣上还等着咱家回去复命,就不叨扰了。”
那边,明薇已经安排老崔准备好谢礼,放入应公公马车。其他小公公亦是每人二两银子的跑腿钱,不在话下。
应九功说是回宫复旨不假,其实在宫里等他的另有她人,“可惜了探花郎已有未婚妻,公主怕是要失望唠。”崔含章看着这一桌子的礼物,不禁头大,这么多怎么吃的完呢?不过,不必他烦恼,明薇已经张罗着婢女都收拾安排妥当。
两人各自回屋换过一身行头,着小厮搬上九月霜一坛和其他礼物若干刚要出门,就碰上柏言秋堵在他家门口,
“崔含章,太客气了吧,劳烦探花郎出门接我,怎么好意思呢。”
柏言秋一向自来熟,挥手间就让后面的随从抬着礼物进门。崔含章无奈只能带着明薇返回厅上,招待客人。
“柏公子,昨夜宴席闹出那么大动静,你这不好好帮着柏侯爷破案,跑我家里所为何事?”崔含章经过昨晚酒宴总算打听清楚了柏言秋的身份。一等灵武侯府大公子,其父早逝,由叔叔抚养成人,两支唯一带把的,未来灵武侯府的继承人,此人出身乃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难怪当初介绍祖祖辈辈都是太康人。
“我说崔含章你这就不厚道了,想我堂堂小侯爷亲自登门看望你,怕你落下个残疾娶不到媳妇,怎么着连口热茶也喝不上啊?再说,破案这样的大事,一品大员立功的机会啊,哪里轮得到我指手画脚。”柏言秋说起话来,始终就是一份满不在乎的表情。
“这位天仙姐姐该不会是弟妹吧?失言,失言。”柏言秋看着明薇打趣道。
明薇倒是神色坦然,安排婢女上茶,崔含章差不多摸到柏言秋的性子,外粗内细,看似说话不着边记,其实都是颇有味道。崔含章正式的将明薇介绍一番,“订了婚的未婚妻崔明薇,明年金秋完婚。”
柏言秋十分上道,直接从腰间掏出一块玉佩递给明薇,说是初次见面,没有准备。还望弟妹见谅。只见玉佩正面凤翥翱翔,背面则是棵金梧桐,无论是雕工还是品质均都是上佳珍品,况且柏言秋随身携带必然是极为贵重之物,明薇怎好收。
崔含章看他出手如此阔绰,珍贵之物抬手送人也是感到吃惊。忙的隔在两人中间,推脱道,“小侯爷如此大礼,愧不敢当,无功不受禄。”
“含章老弟不要客气,我怕今天不送礼,后面礼都送不进来了啊。
你如今诗名动文坛,又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昨夜琼林宴救驾有功,圣上的封赏已经到了吧?
想我柏言秋提前结交下你,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些俗物都是家叔准备的,给你养身体的。
这玉佩才是我送的,我就送一份礼,你若不收,实在不给面子啊!”
柏言秋口若悬河,伶牙俐齿的说的崔含章一愣一愣的,他可真够坦诚的。
谁知他说完这话,茶也不喝起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道:
“探花郎一定很忙,我就不打扰了,过几日为兄我摆宴给你接风洗尘。”
走到门首位置,柏言秋回头,表情认真:
“说实话,我是仰慕含章老弟的才华,还是那句话,诗写的真解气。”
风翥翱翔的玉佩,静静的躺在桌子上..........
第二十一章 勾栏瓦肆 煎茶传真经
柏言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厅上留下几箱子好东西。
崔含章觉得这真是一个妙人,只好先让人收入库房,等待找到机会再还礼。
折腾了两遭,总算坐上马车赶往崔尚书府邸。
明薇在车里跟他说起,太康崔尚书府一脉其实与溪口崔氏同宗同源,中间虽有波折,但在开国之初就已经重修于好,此后两支同气连枝。
太康的瓷器生意多亏了崔府的照料,这才逐渐打开了局面。
不然以她一个弱女子,孤身闯荡京师,还不被人生吞活剥了。
明薇在崔府与崔韫尤其交好,崔韫只比明薇小半年而已,两人年纪相仿,相伴长大,有说不完的闺房话。
而且在晋安北狱的事上,深更半夜,崔韫带着她去敲平康王殿下的门,中间尽力周旋。
崔含章将崔韫的名字记在心头,想着未婚妻的好闺蜜是要好好报答的人。
幸亏两人已经出门,否则估计今天都难以出的了门。
正如柏言秋所言,找上门来送礼的,交好的,都快踏破了含章家的门槛。琼林宴在场的莫不是太康城里的大人物,别看有些人垂垂老矣,但是眼光毒辣,心思通透,自然看得出来崔含章这个新科探花郎已经简在帝心,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此时不结交,等到他冲上云霄,又怎么结交的上呢?
可怜管家老崔忙里忙外,推又推不掉,只能不停的应酬登记在册。
无奈下,只能让府内小厮带着崔玄去城西菜市口买石锁,石墩等物件。
天下熙熙攘攘,无非名利二字。
太康城是神光最大的名利场,身处其中,就没有人能超然在外。无非是手段高明与低劣的区分,当然兄弟情义,爱恨离愁也是这名利场中最是不可捉摸的红尘味。
高人雅士的游走于仕林文坛,博清流而名扬天下。凡夫俗子则是于勾栏瓦舍中厮混打滚,亦能博个盆满钵满,衣食无忧。天下风云出我辈,莫不是都想做执子棋手,到头来难免沦为棋子,身处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棋局之中,而不自知。
一流戏子,二流推。书童崔玄此去的城西菜市口则是太康城里最大的勾栏瓦肆,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说起来,庆元府亦有螺诗街,网络大江南北各色风情。
但相比之下,螺诗街未免过于单一,崔玄当年最大的兴趣是跟着左士奇逛螺诗街,只不过他是去螺诗街后巷,联通码头的螺诗街后巷与眼前的城西菜市口颇为相似,只不过规模相去甚远。
放眼望去,目力之所及而不见尽头,摆摊商贩,走卒贩浆,说书唱戏,杂耍卖艺,好一派红尘气息。
有用一块黑红布表演戏法的,说书的,斗鸡的,逗蛐蛐的,跑马的,舞龙的;
也有表演说唱艺术的,豫南坠子,弦子拉响,板子打响,一会儿说一会儿唱。听者聚精会神,目不转睛,一门心思都在了说唱者的表情上。
更有口技者,单凭上下嘴皮,一张一合,只听忽而百鸟和鸣,忽而场内寂静。鸟儿翻飞跳跃,打斗撕咬,一忽天上,一忽地下,牵着围观的人眼神乱跑。
凡是下九流的营生,这城西菜市口应有尽有,其实天下之大,九流之分,已并不明显,在太康城中各色人等,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府里小厮看到书童崔玄面露喜色,投其所好的说道:
“玄哥,这是咱们太康城里最大的一片勾栏,你有什么想买的应有尽有。”
“带我直接去武馆,买完少爷的东西,咱们再好好逛逛。”崔玄知道事情缓急,但也忍不住想逛勾栏。
小厮一入勾栏,如鱼得水,带着崔玄左右穿行。
不一会,只见前方围着一堆人,不时发出震天的叫好声。走近细看,原来是走江湖的把式,但把式玩的一个险字,棍棒劈头,银枪钻喉,空腹吞刀、口出吐火、眼睛吃针、刀上顶人。
胆小的别看,看了别叫,别叫憋不住。所以才会人越聚越多,巴掌拍的红红的。
酒馆茶楼多是闲杂人等,太康城里的三教九流云集,都爱听个闹热。
有传言说是燕北王余孽作乱,言之凿凿的指出尖刀三刃,正是当初燕北王账下铁血营的专属兵器。
羽林军反应迅速,城里的说书先生一上午就被抓了七七八八。
酒馆茶楼里是听不到评书故事了,但挡不住勾栏瓦肆里流传,毕竟兵部若要来勾栏中抓人,是不现实的。先不说人数之众多,但在这回环曲折的环境下,羽林军还未到,人都不知跑哪里去了。
若说出动大军铲平此地,那跟更是不靠谱,黑白两道中间还有个灰色地带,又那里能分的清楚呢,若说城西菜市口没有上面大人物的利益瓜葛,恐怕早就被清理掉了。
若不是琼林宴刺杀案,恐怕再也没有人翻出来当年太祖与燕北王争夺天下归属的故事。
虽然很多史料已埋故纸堆,但是经不起人翻出来咂摸,更经不起有心人的推敲解读,当初燕北王形势一片大好,连克青州、两淮等地。
怎么就腹背受敌,形势直转而下,被神光与北胡夹击,最终命丧河间,很多事情看起来理所当然,但却不合情理,甚至可以说匪夷所思。
明薇两人在车中卿卿我我,但行驶了不长时间便到了崔尚书府。
整理衣冠下车,崔韫已经在大门口迎接。
看到明薇脸红红的下车,眼神暧昧,走上前悄悄在耳边低语,惹得明薇跟她缠闹在一起。
崔含章跟着两人身后,入门后看到一面流水影壁墙,不知哪里机关设置,水自壁中高高跃起的鲤鱼身下流出,湿润了半面影壁,汇流到下方催动小水车循环,滴滴答答的水花声,端是有趣。
转过影壁后是一片清浅的水域,上有木质栈桥通往正厅,只见正厅屋檐下挂着‘蒲草堂’三字匾额。
崔尚书与夫人端坐正堂等候着两人,桌上各摆着黄金菖蒲与兰花几株,衬托的蒲草堂清幽雅致。
含章入厅后便跪倒行礼,明薇跟着一起跪拜。
“使不得,贤侄。”崔尚书略显清瘦,赶紧上前扶起两人。
“世伯救命之恩,无以回报,若非您鼎力搭救,恐怕世上再无崔含章,更别提有机会高中探花,此乃其一。”
“明薇自幼离乡,借居贵府,若无悉心照拂,恐难成人,恩情如海,如今我二人已订婚,此乃其二。”
“受此等大恩,崔含章无以回报,诚心跪拜,还请世伯不要推辞。”
众人看到崔含章言辞恳切,均都颔首赞许。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这就是明薇的娘家,你们要多走动,起来吃饭。
管家,开席。”崔尚书赶紧喊着众人,拉起跪地的两位。
在她们来之前,崔韫心中对崔含章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她跟着平康王殿下去了趟晋安,结果还是闹出这档子惨案。
如今看到明薇与崔含章订婚了,甜蜜如胶,心中自然是为之高兴,忍不住说道:
“探花郎,明薇如我亲姐姐一般,你若欺负她,看我怎么收拾你。”
“崔韫姐姐请放心,晚生舍不得。”含章对着崔韫抱拳躬身行礼。
崔尚书膝下二子一女,长子崔宥已经外放地方,在河间府任职。二子幼年生病,误于庸医不幸夭折。三女崔韫,性格直爽,与庐阳王世子,江府二少等一干人等交好。
席间,崔含章所带九月霜颇得崔尚书喜爱,随即开坛畅饮,菜肴均是太康名菜但不奢华,家宴重在氛围。
一番敬酒下来,席上气氛融洽。崔尚书也多饮了几杯,便对含章开口道:
“昨夜琼林宴众大臣在场,我不好与你亲近,以后若有不明之事,不妨对我讲。”
早上临出门前,含章专门把藏于箱柜中的玉蝉找出来,佩戴在腰间,颇显风流气韵。
“劳烦世伯上心,小侄以后多有叨扰。世伯所赠,崔含章牢记心间,不敢忘。”
“你若无才,谁也无法助你,自助者,天助之。”崔尚书看着年轻的含章,由衷的说道,
“稍后来我书房,让她们娘们间好好亲近。”说话间,崔尚书起身离席,往后院书房走去。
崔含章酒足饭饱,便起身拿好当初在神秀峰云深寺获得野茶饼,跟着管家往后院书房走去。
进房后,看到书房里面摆满了各色印章,石料。崔尚书正埋首雕刻,石屑翻飞,看到他进来后示意稍等会,手里的功夫快要完工了。一屋子的石料,想来崔尚书也是个痴人,太康治印大师绝非浪得虚名。
趁着他在醉心雕刻之际,自己里外跑一趟,将火炉上的铁壶注水烧茶。
初次品尝神秀峰野茶时,总觉得入口苦涩,茶香不厚。
后回到溪口跟着楼师品尝,经楼师指点后,识的一点妙处。现如今喝多了茶,才慢慢的感觉到此茶别有滋味,先苦后甜,茶香悠远,每泡之后都别有味道。
一盏茶的功夫,崔尚书抬起来,
“嗯,茶不错嘛,闻这香气,太康城里没喝过。”“对了,胳膊好了?不要留下什么暗疾。”
“是小侄在晋安参加大考时,借宿在云深寺偶然间获赠了二块,说是神秀峰野茶。”崔含章一边喝茶,一边回话。“昨夜用了昆大统领的药膏,清晨起床已经无碍,小伤而已。”
崔尚书拿起茶杯放在鼻前,轻轻一闻,然后倒入口中,茶水在喉间稍作停留便被咽下,“回甘清冽,的确不错”。
”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是入太院充任翰林修撰,还是想外放地方?“崔尚书笑着问道。
“根据以往惯例,我们一甲三人都是要入太院任翰林修撰,更别提外放,恐怕......”
还未等崔含章说完话,崔尚书便打断他,“太院不缺你们三个翰林修撰,今年不同以往,三甲也是有可能外放的。”
崔含章一时猜不透崔尚书的意思,也不了解如今朝堂局势,所以不敢接话。
“你们来时,听崔韫说羽林军把全城说书的都给抓了,现在有人议论纷纷,燕北王余孽策划的刺杀案。他们直接抓人在查谣言来源?”崔尚书换了个话题。
“小侄年幼,虽然不了解当初太祖与燕北王的事情,但总觉得抓说书的,未免药不对症。百年过去,即便有什么余孽之类的,也动摇不了神光国本。”含章一边将火炉中炭火拨旺些,一边说道。
“圣上此次震怒,五天内破不了案,柏侯爷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尤其是金羽卫昆百川那边,压力颇大,有些急了。你这点说的对,神光开国百余载,国本稳固,但若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难。”
“你的策问里不是论述的很有针对性嘛,否则圣上怎么会钦点了你做探花。”崔尚书耐心的指点着含章。
“您的意思是北伐一事与刺杀案有关?”崔含章感觉到有些匪夷所思,不过若是仔细一想,两者未免过于巧合。
“有没有关联不要紧,重要的是圣上心里怎么想?”崔尚书看待含章如子侄一般,直接点透其中的关窍。
“近些时日,给你送礼的,宴请的想必会很多。吃吃喝喝难免,但有些事情不要掺和其中,崔韫这个孩子,就是喜欢跟他们几个毛头小子一起瞎胡闹。你不要学她。居高声自远,而不是人多声音就大”崔尚书颇为严肃的叮嘱他。
“小侄谨记世伯教诲,时时自省。”崔含章再次躬身拜下。
随后两人聊起来这满屋子的石料,崔尚书兴致颇高,分别一一为之介绍。
崔玄那边经小厮带路,很快就买好石锁石墩之类的器械。卖货的匠人看他喜欢,允诺下次带些新颖的过来,说是仿照北胡武士训练用具而打造的。
虽然有心继续游逛勾栏,但又怕少爷回家里没有人手差遣,便收心回家。一来是城西菜市口勾栏瓦肆太大,一日光景也逛不完。二来是崔玄记得少爷的叮嘱,太康城近期不太平,没事早回家关紧门户。
含章与明薇离开崔尚书府邸已经是酉时,快要一更的时分。崔韫送出门外,并交代崔含章改日带他认识些朋友,让他务必不要推辞。
路上看到明薇心情愉悦,就问到“你们聊什么了,那么开心?”。
“都是些妇道人家的家常理短,跟你们动不动要干大事的老爷们,没法比”明薇打趣他。
回的家中,发现满屋子的礼品,老崔满脸疲惫的过来回话:
“姑爷小姐,自从你们走后,咱家的客人络绎不绝,听到姑爷不在,礼物留下就走。老奴只好要了名帖,登记造册。”说着话,老崔交给含章一本册子,上面记了密密麻麻的送礼人姓名,府邸。
看着满屋子的礼品,崔含章不禁头疼,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还回去。
“姑爷,今天下午申时,有两位客人说是您同年好友,坐着等了好久,不见您回来就走了,但是留下两份名帖,说是务必要你回帖。”老崔从一堆帖子中间找出两张递给崔含章。
崔含章打开名帖一看,原来是新科状元董宝珍与榜眼顾鼎臣联袂而来,说是游街时约好的一顿大酒。
久等君不归,只好待明日祭典结束后再聚,崔含章赶紧让书童研磨,回帖送去。
第二十二章 祭天大典 气运金莲开
天刚擦亮,一抹鱼肚白显露,挂在天空的圆月依稀可见,远方的苍穹上太白闪烁。
太康城里所有皇族宗亲,文武大臣五品以上,及未受封的新科进们,皆汇聚于城西北角钦天监。
明薇起的比含章还要早,从头到脚的行头都要为他亲自挑选。
新科进士们都没有受封,自然不需要穿官服戴官帽,明薇就给他准备了进贤冠,将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披于脑后。
一袭鎏金镶丝长衫,腰间束着镶金祥云玉带板,悬佩玉蝉,右徵角,左宫羽,英俊潇洒中不失庄重肃穆。
卯时一刻,就要起床收拾仪表,这会都是哈欠连天。群臣虽然困乏,但都保持着整齐序列,以免失仪。
嘉隆帝尤其注重礼仪,在嘉隆十年曾因礼仪秩序之争而掀起一场大争论,太院十夫子为主力辩驳群雄,十夫子引经据典,更是搬出上古圣王之道,最终结果圣上全力支持。
十夫子不仅大获全胜,而且反对派官员全部被罚俸,斥责,情节严重者则被施以杖刑。
有了上次琼林宴的教训,容不得再出一点差错。羽林军昨夜就已经将钦天监团团围住,方圆十里全部隔离清理,金羽卫更是对太史楼祭台反复排查,连一只蚊子都不放进去。至于参与祭天大典的城内百姓,也都是三代以内身家清白。
礼部虽然人手短缺,但是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礼部上下,自尚书、右侍郎到祠祭清吏司等官员心中明白,若不能趁此机会在圣上心中改善形象,恐怕此生也就无望了。
北伐祭天大典百年第一次,武官们的兴奋是远胜过其他大臣,北伐有仗打,自然不会再被那帮酸儒文人给骑在头上,重文轻武的朝局也将随之改变。
太院大祭酒任主祭官,高声唱礼,圣上的仪仗队缓缓进场,只见最前方十二个金甲力士高举龙旗,北斗豹尾紧随其后,白色训象八头分列左右,布旗六十四面。每面旗帜由五位金羽卫护卫,一人执旗四人执弓。
嘉隆帝头戴十二旒冕冠,身披十二章赤金盘织龙衮,走在队列最中间。
后面跟着三排各色伞盖团扇,以及百余个举着旗牌的校尉。
群臣见皇帝驾到,跪倒参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辰时一刻,吉时已到,祭天大典正式开始。
先有主祭官,宣读圣人礼仪,众人齐整衣冠。
而后上三牲,焚香祭酒,行饮酒礼。
在嘉隆帝站在太史楼广场中心位置,引领众臣,朝四方跪拜,每次跪拜,均有亚祭官太常寺卿高诵祭祠,抑扬顿挫。
奏乐迎神,金奏齐鸣,再拜。十二门礼炮轰鸣,响彻全城,参与祭典臣民,全部跪拜。
初献,亚献,宣读《北伐祭文》: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原居内以制胡夷,胡夷居外以奉中,未闻以胡夷居中而制天下也。
自前端朝祚倾移,北胡铁骑趁机侵略中原,四海硝烟,生灵涂炭。
彼时君臣昏聩,纲纪糜烂,达人志士,皆冠履倒置之叹。
后太祖奋起三世之余烈,历时十余载,平乱四境,扛鼎中原,驱除胡夷,还百姓以太平盛世。
然,今有胡夷不遵教化,废坏纲常,以弟兄,至于弟收兄妻,子父妾,上下相习,恬不为怪,其于父子君臣夫妇长幼之伦,渎乱甚矣。
夫人君者,斯民之宗主;朝廷者,天下之根本;礼义者,御世之大防。
其所为如彼,岂可为训于天下后世哉!胡夷视人命如草芥,则人心离叛,实天厌其德而弃之之时也。
当此之时,天运循环,中原气盛,亿兆之中,当降生圣人,驱逐犯关胡夷,保境安民,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今誓立北伐之言,召天下兵,使我朝之民得庇檐廊。古云:“胡夷无运“,今日伐之,信乎不谬!..........
隆帝声调低沉,铿锵有力,极富感染力。
痛斥北胡犯关,残害百姓。神光唯有主动出击,拒敌于外,方保中原太平,生灵免遭涂炭,上苍可见,望见垂怜。
出自云林姜氏大儒的《北伐祭文》自然是才情并茂,用词凝练,在整个神光朝引领了一股血气风潮。
都说神光好男儿,热血洒边疆。一时间,天下各地书院纷纷应和,神光朝上下风雷云动。
祭典大礼中不断的跪下磕头,站起来再重复跪拜,崔含章只感觉膝盖火辣辣的疼痛,怕是已经磨出水泡来了。
脑袋也涨的不行,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一般,有些晕眩。瞥了一眼旁边的顾鼎臣,跪的倒是还好,但是身体在明显打晃......
一套流程下来,前后要二个时辰,尤其是在嘉隆帝宣读祭文时,更是要神情动作配合到位,岂止是累人二字可言。
武将们心理兴奋,身体素质也过硬,毕竟是大多是投身行武之人,其他大臣也都表现的聚精会神,只有些老迈的亲王臣子已经要支撑不住了。
只能说崔含章这帮新科进士们还是太嫩,这帮大臣中好些人膝盖上都围着护膝呢。好些个岁数大的,再跪拜之时也没实诚的叩头,太多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能在朝堂上混的风生水起的大臣,一个个都是人精,在科举舞弊案时已猜到圣上心意,故而一切都配合的有章法,主要平时也都跪皮实了。
一些御史言官,一言不合就长跪不起,跪你三四个时辰,跟在自己家后花园儿遛弯儿一样。哪里是这帮新科进士能比的,新人嘛,吃亏是福。
祭天结束了,还有个收尾的惊喜,祭祀过后用的牲畜和膳食,要由皇帝赏赐给众臣。
此时不少有心之人,神情上跃跃欲试,即便是诸位老臣也是心里略有期待,即便面上毫无表情。
但是人分三六九等,肉有五花三层。东西怎么分,绝对是有讲究的,嘉隆帝素来一碗水端平,但东西就这么多,怎么分,分给谁,恐怕也是大有学位,背后所带蕴含的某种信号是令人无法割舍的。
《周礼》所言,赞牛耳,桃。上古皇朝诸侯会盟,割牛耳取血盛在盘中。
自此之后,牛耳就象征着领头之人。千百年文化流传下来,在祭典大礼上也并不局限于牛儿,三牲耳朵均是象征。
祭祀用的三牲,头,照例是分给股肱之臣。三对牛耳,是要分给圣上最为倚重的三位大臣。
此时只见嘉隆帝下旨将三牲头赐给新科进士们,有状元董宝珍出列上前带头领赏,谢恩。至于一百零三位新科进士怎么分这三个头,随他去了。实在不行,一锅汤炖了,大伙雨露均沾。
一对牛耳赐给一等灵武侯柏巨阙,柏侯爷迅速起身,整理衣冠,龙骧虎步的走上前,跪拜谢恩。一等灵武侯罔替世袭,柏巨阙出身名门,幼时伴读陪猎,而今统领京城防务,捉拿刺客,深的圣上信任,故而得此牛耳理所应当,众臣并无腹诽,实乃柏巨阙底子硬,自身扎实,如今正值鼎盛。
一对羊耳赐给三镇节制宣武大将军姚誉,姚将军坐镇嘉桐关,有其亲弟姚代领。姚来太康已半月有余,请得粮草本以为大功告成欲返回边关,但均被圣上留下。
此时只见他身披重甲,行走间哗哗作响,大步走向前跪恩领耳。众臣纷纷低声议论:
“圣上对姚家边军十分厚爱啊。“
“他姚誉一介武夫,戍边巡防,怎能当得起执牛耳.....”
“一等灵武侯严格上说是累世军功而获封,如今姚将军则正在镇守边关,两人可都是武官一系啊。”
最后一对猪耳则赐给新科探花崔含章。
“崔含章是哪一位?”毕竟很多皇族宗亲不常出来走动,三品以下的认识的都不多,何谈一个新科探花。崔含章这个名字在今天的祭典场合上太过于陌生,不少人已经在纷纷打听。
“新科探花啊,他受封何官职?”
“连一官半职都没有,圣上这是作何意思?”
“新科探花好像是琼林宴上飞盘子救驾的那位,怎么说都是一甲进士出身,算是文官路子。”
“圣上把这最后这份赐给一个毛头小子,还真是对我们这帮老臣意见很大呐。”
崔含章站在人群中,听到金甲力士传喊赐封时,脑子一懵,“猪耳朵赐给我?”。
霎时间,一百多位新科进士们唰唰投来目光,羡慕的,嫉妒的,不平的,甚至还有嘴角上扬嘲讽的。
一品大员,各部大佬都没有获赐的三牲耳,你一个初入官场的豆芽菜何德何能,今天一旦接了这三牲耳,恐怕得罪的是整个祭典大礼上的百官。
运道比天高,命运比纸薄。能有这份赏赐,可是很多人梦寐以为的事情。
这么大一份恩赐,对于一个毫无背景的人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以后在各部衙门,生存不易啊。
如果目光可以杀死人,估计这会崔含章已经千疮百孔了,更有很多宗亲大臣站的太远而四处张望寻找崔含章。
深深的吸了口气,崔含章硬着头皮走出队列,一溜小跑往太史楼祭台,怎奈自己站在太过靠后,这一路基本是被群臣行着注目礼而过去的,背后冷汗直流。
却说百官的心里也是冷笑连连,就是你小子啊,穿的倒是胡里花哨的,有胆接了三牲耳,看你以后怎么在各衙门里混。
嘉隆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崔含章,眼里笑意渐浓,“试玉需烧三日满”。
这届新科进士们可谓大起大落,命途多舛。先是遭遇百年不遇的大雪,冻得笔都拿不住的参加科考。
接着是有人举报科举舞弊案,一时间人人自危,捉拿下狱的不计其数。熬过了天灾**,只剩这百来颗幼苗,个个心有余悸,惊喜交加。
好好的琼林宴又有刺客行凶,差点丧命不说,还赶上了百年一次的北伐祭天大典,只能说是鸿运当头。
如今圣上倒是厚爱,安抚之意溢于言表,不禁赐了三牲头,还给新科探花赐三牲耳。难怪后世传言,这一届的新科进士老爷们,都是有大运气的,活得下来,都是越活越滋润。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嘉隆一朝的后二十年,这届的老爷们逐渐活跃于神光官场,在民间亦是留下不少佳话。
崔含章跪地谢恩,抬头间看到了嘉隆帝眼中浓浓的笑意,仿佛就在笑看他的窘态。
此时反倒激起他的气性,既然你把我往火上烤,早就打定主意不做翁中酱,那就在火上出名堂。
崔含章起身,再次整理衣冠,长出一口气,昂首挺胸走上台阶,接受赏赐。
今天不接三牲耳就是得罪圣上,破坏祭天大典的罪名足够灭九族的;接了这三牲耳得罪了百官,无非以后步步艰难,日子难混而已,总比丢了命强多了。圣上要我做这个百官嫉妒之人,那我就坦然受之。
世伯说的在理,神光朝所有的事都不叫事,圣上的事才叫事,想太多必然瞻前顾后,哪里还有半点年轻人的锐气。
手捧三牲耳,转身正好看到站在前排的一品大员,各部大佬,只见他们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态。
崔含章慢步走回新科进士队列,路过前面董宝珍与顾鼎臣两人时说了一句:“晚上猪耳朵下酒菜。”
听得董宝珍和顾鼎臣两位一愣,董宝珍面色黑炭看不出表情,顾鼎臣的白皙的俊脸可是有点惨,“崔兄,御赐之物,开不得玩笑。”
“猪耳朵不当下酒菜,难道留着等臭了,放心吃。”崔含章想开了,反倒是拿得起放得下。
随着主祭官高声唱诵,十二门礼炮再次轰鸣,祭天大典折腾了半天总算是结束了。
此时只见太史楼中忽然光华大作,只见一片金光透过楼中窗棂射出,守在里面的五官灵台郎亲眼目睹着那朵金莲慢慢盛开,赶紧喊着启禀圣上,“祥瑞啊,天降祥瑞啊”,此时整个钦天监内的百官臣民均都是看到金光一片,整个太史楼被金光笼罩,人群中议论纷纷,喧声四起。
听见五官灵台郎高呼“祥瑞,天降祥瑞”,一时间主祭官、亚祭官、钦天监正等都下跪拜天,随后整个太史楼祭台广场的百官都跟随下跪拜天。嘉隆帝看向太史楼冲出的五官灵台郎,
“圣上,祭天降祥瑞,祭天大典感动上苍,降下这气运金莲,今日金光大作,金莲绽放。”
嘉隆帝顾不得让众爱卿平身,便抬步走入太史楼内。
只见一朵金莲立于池子中央,一片片花瓣缓慢绽放,花瓣围绕的莲蓬散发着金光,此时金光照亮整个太史楼,而其他几朵紫莲则相对黯淡的多,池中的水流也仿佛围绕金莲而旋转。
金莲绽放时间很快,不消片刻金光敛去,一切回复平静,金莲亭亭而立,气机流转之间,有水雾弥漫,连带着其他紫莲也慢慢氤氲起来。
嘉隆帝看着池中的金莲与紫莲盛开,气韵不凡,龙颜大悦。
站在祭台上,在主祭官的引领下再次跪拜上天垂怜。下旨大赦天下,并封赏参与祭典百官。
光华大作的金莲引爆了祭天大典的**,群臣百官都陷入到天降祥瑞的喜悦中,自然没有再提三牲耳的事情,
一日之内,神光朝金莲降世的传闻,已经传遍的了市井坊间,各地都以天降祥瑞为名进献奇珍异宝,恭贺圣上。
崔含章当时也是站在百官序列中,看到太史楼金光四射,金光溢满了整个钦天监的上空,若说不是祥瑞,恐怕谁也不信。
至于百官只能揣测金莲绽放的景象,看到圣上走出太史楼后龙颜大悦,一扫琼林宴刺杀案的阴霾,众臣心中认为上天站在神光这边。
圣上摆驾回宫,众臣工三三两两结伴散去,嘴里都议论着天佑神光。
崔含章则喊着董宝珍,顾鼎臣两位同年,结伴回家喝酒,下酒菜现成的。
“真吃啊?”顾鼎臣还是心里不敢接受的问道。
“若是不吃,开春的天变暖和了,猪耳朵坏掉,岂不是辜负圣上美意。
我说两位走吧,今朝有酒今朝醉”崔含章拉着两人就走........
第二十三章 左右犯难 劝君莫醉饮
崔含章拉着董宝珍与顾鼎臣回到宅里,吩咐厨中上灶将猪耳朵红烧油焖,整一桌下酒菜,要与两位好友畅饮一番。
“崔兄弟,这三牲耳如此吃了,是否妥当?”董宝珍看着他吩咐小厮拿到厨下,沉吟片刻问道。
“两位兄台说说,今天但凡是我崔含章领回这三牲耳赏赐,吃与不吃,还有什么两样麽?”崔含章并不作答,反问道。
一时间,状元与榜眼两人大眼瞪小眼,思来想去,的确没啥区别了。
木已成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崔含章已经领回了三牲耳赏赐,不管他怎么处理,改变不了圣上御赐的事实。况且这会,估计大家都忙着关心金莲盛开的祥瑞,无暇顾及其它。
不一会,只见一桌丰盛酒菜备齐,红烧猪耳,酱猪蹄,香喷喷热腾腾,分外诱人。
“你我一甲三人,此后同气连枝,日后少不得互相照拂,为兄虚长几岁,敬两位贤弟一杯。”说毕,董宝珍一饮而尽。
崔含章与顾鼎臣相视一笑,彼此都饮下。顾鼎臣赞道:“九月霜果然入口醇绵,清香四溢,不亏是酒中圣品。”
“九月霜酒虽好但产量有限,每年多时不过千来坛,少时几百坛而已,这已经是我家中所藏最后一坛。”
“如此说来,那你我更得多喝两杯”河间武城饮酒之风盛行,但都以北地烧刀子为主,辛辣粗发,与北地彪悍民风相宜。
初次品尝这绵柔劲道的九月霜,感觉颇为新奇,顾鼎臣出身嘉湖书香名门,族中长辈每以九月霜招待贵客,自然是耳濡目染。但他不胜酒力,故饮不得多。
随后三人一番推杯换盏,不觉已是日落时分。这一坛以董宝珍饮的最多,他面色黝黑,自然看不出变化。但崔含章与顾鼎臣,白面书生都已经变成红脸的关公,每每董宝珍敬酒,都是摆手告饶。
好在明薇考虑周全,已经让婢女端上来醒酒的陈皮汤,惹得顾鼎臣打趣他,“崔兄艳福不浅,有贤内相助,难怪金榜题名。”
嚷着非要见见嫂夫人,拜谢,董宝珍跟着起哄,崔含章看着顾鼎臣明显喝多了,但拗不过两位的盛情,便喊出明薇与两位认识,“未婚妻崔明薇,明年金秋十月完婚。”
“拜见嫂夫人”咕咚一声,顾鼎臣直接拜倒,跪地不起,董宝珍只要赶紧上前搀扶他,向崔含章和明薇拱手道:“顾鼎臣不胜酒力,失态了,还望见谅。改日我做东,请含章与弟妹务必赏光。”然后便拉着他告辞,含章不放心他们,便着崔玄驾车将两位送回府。
“你这两位同年,真是有趣的很。”明薇笑意盈盈的看着崔含章,闹得他也汗颜,实在没想到顾鼎臣如此不济,回头有的笑话他了。
明薇让他坐下,绕道身后轻轻的在她脑门周圈按摩,缓解他酒后的不适感。
含章休息会后,感觉颇为舒服。便忍不住拉过明薇让她坐在腿上,耳鬓厮磨间,聊起了今天祭天大典上发生的奇怪事情,现在满城里都在传天降祥瑞,金莲绽放,当时在场众人的确看到金光漫天,虽然时间很短暂,但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的事情,让人震撼。
虽然我们列位臣工无法入太史楼中观看盛开的金莲,但想必也是气韵非凡,金光夺目。明薇睁大眼睛看着他,“天下还有这样的事情,降世金莲,怎么听着都像是鬼怪神话。”
“若非亲自在场,我也认为是从哪个茶楼里说书先生杜撰而来的。看来,天佑我神光啊。”崔含章也是感觉到不可思议。
不用平康王送信,庞衍今日站在羽山之巅,已经看到太史楼内金光大作,冲破云霄。中原正统王朝占据先天气运,祭天大典是王朝气运鼎盛的具现化,山山水水若能沾得一星半点,好处无穷。
与常人看到不同,顺藤摸瓜阴阳家,庞衍对太康城气机流转感受较为明显,瞬间集聚涌向钦天监太史楼,而且金莲绽开的期间,整个羽山连带夷茅峰等太康周围的山脉明显有气运流失,天心庙的寒潭水位下降了一截。
结合近几日的夜观星象,庞衍心中已然寻得一缕模糊的感觉。这降世金莲对神光朝而言,已然是气运相连了,至于是好还是坏也未可知。
二更时分,庞衍离开羽山,足下生风,直奔平康王府而去。情势逐渐明朗,此次北伐只许成功。
作为嘉隆帝亲子的几位皇子都是身负气运之人,如今成年开府受册封的只有大皇子佑,二三两位皇子并未成人即夭折,四皇子佑胤正月里刚行冠礼开府但尚未册封,估计也是近期的事情。
后面几位公主也只有六公主云岚已过及笄之年,如今正是二八佳人。
九皇子不知何原因,十岁后就放在外抚养,一直守在西南,未曾回太康。
十三皇子离冠礼还有三年时间,十四公主琉月刚入豆蔻年华,剩下几位皇子就年纪颇小了,尚在蒙学。
大皇子与云岚公主一母同胞,乃萧氏皇后所生,背后有晋安萧氏的雄厚财力支持,故而这些年顺风顺水,占据了嫡长子大义名分。
四皇子与十三皇子则是姜贵妃所生,两兄弟年纪相差无几,但性情不合,倒是十三皇子与大皇子佑颇为亲近,与年纪差了十岁的大哥在一起,到更像是亲兄弟。四皇子为人敦厚,朝里众臣多有赞誉‘贤良’,母妃出身云林姜氏圣人世家,有着仕林文官支持。
嘉隆帝正值壮年,朝中无人敢提及立储一事,故而各位皇子私下里少不了争斗。这些年圣上交给几位皇子的差事,也都暗里明里较着劲。
崔含章申时三刻就收到了两张名帖,均都是请他今夜去赴宴。一张是崔韫送来的大皇子在京郊别苑私人宴会,另一张则是四皇子在西水关设宴款待新科一甲三人。
这下子可把人难住了,不用想,崔含章自然看得出来两位成年皇子的争斗旋涡,躲都来不及,这么早陷进去恐怕就脱不了身了。
明薇对太康城的风物人情颇为熟悉,解释道:“西水关原先的确是城楼一座,后因战乱损坏且年久失修。神光太祖重修了太康五门,则就逐渐废弃了西水关。”
“西水关虽然失去城楼关隘作用,但后世不知被哪位勋贵看中,买过后在原貌基础上,花重金设计打造,内部装潢十分雅致,逐渐成为了太康城里文人雅士聚会场所。“
“离京外放各地的官员都在此践行,于城楼上设宴送别,可目送十里地。故而有了‘劝君更尽一杯酒,西水关外无故人’的说法。”
崔韫亲自上门送帖,且是前日应允的事情,不去的话太伤两家情面。但去了京郊别苑,恐怕就只能冷落了四皇子在西水关的场。而且今天小姨子崔韫就在前厅坐等着,说是给他带路,委实让人无奈。
明薇看着书房里左右为难的他,忍不住说道:“要么就都推了,再说你刚跟董宝珍顾鼎臣他们喝完酒,就说醉的不省人事,实在无法出门。”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崔韫就在前厅,看这架势就是绑也要把我绑去。这样,你先去陪陪崔韫,我这边写封书信。”崔含章不忍明薇在姐妹面前难做,便亲自把她送出书房。
趁着研磨的功夫,酝酿一番。提笔回帖,“如实相告,大皇子邀约在前,且已应允,故推拖不得。然蒙四皇子厚爱,设宴西水关款待,虽不能到场,但心之向往。翌日,必当亲自登门谢罪。”言辞朴实并无过多赘述,仔细交代书童崔玄赶赴西水关面呈四皇子,后转道去大皇子京郊别苑等他。
刚走到前厅时,便听到崔韫跟明薇抱怨:“崔含章这还没完婚呢,让娘家人这么等他,回头等到他来迎亲,小心我让他进不了门。姐姐,到时候千万别心疼他。”
“崔韫姐姐请恕罪,我晌午跟新科状元董宝珍,榜眼顾鼎臣喝多了,在房内休息,睡了一阵。”崔含章赶紧走入厅里,拱手告罪。
“看在明薇姐的面子上,不跟你一般见识了。跟我走吧,马车一直等在外面呢。”崔韫是个直性子,见到他出来,起身便要拉着他走。
“满脸倦容,姐姐容我洗漱一番,不然让人笑话。”
“快点啊,大男人家的,别让我一个姑娘老等你。”崔韫转身先去车上了。
含章无奈,谁让摊上这么个急性子的小姨子呢。只好交代明薇晚间早点休息,不必等他回来,洗了把脸便出门上车直奔京郊别苑。
两人坐在车里,崔韫仔细打量起崔含章来,看得他浑身不自在,“我脸上有花?”
“花到没有,不过现在仔细看来,打扮一番倒是挺俊俏的嘛,身架蛮结实的,不像城里这帮公子哥,个个都是绣花枕头。是不是以前没少上窑烧瓷啊?”崔韫戏谑的问他。
“上窑烧瓷是我们溪口人的看家本领,读书不成的话,总得学点糊口的手艺不是?”崔含章倒也自在,并未觉得烧瓷有什么不好。
“一会的宴会主要是大皇子的私人聚会,所以都是些小圈子的朋友,多认识些对你以后很有好处。“崔韫换了个话题,把一会宴席上的人,介绍了一遍。
“主要是十三皇子佑康殿下,庐阳王世子秦嗣阳,江府二少江云常,太常寺卿大公子司马礼,这几个主都算是太康城里的世家子弟,尤其是秦嗣阳是庐阳王三代单传的宝贝疙瘩,他爹都把庐阳十三卫配给他身边。”
“江府是太康城里最大的茶叶珠宝商,其实不止这两样,像什么马匹,粮食之类也有,反正什么赚钱他们家就做什么,据说太康城有一条街的店铺都是他们家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哦,对了,他大哥在兵部任右侍郎,据说很有希望打破京城最年轻左侍郎的记录。”
“司马礼这人最鬼,人送外号活司马,他爹太常寺卿,一早的祭天大典,亚祭官就是他爹。”
崔含章心中想着,这几人是能围着大皇子结成小圈子,必然也都是有过人之处。
只是看着崔韫面色,貌似是有话并未说完的意思。
“崔韫姐姐,有话不妨直说,一家人不见外。”崔含章笑意盈盈的看着她,崔韫人长得极美,与明薇温婉的气质不同,她透着鬼灵精怪,经常是峨眉一扬,颇有男儿的英气。
“有一件事,不该瞒你,当然你终究会知道。晋安考场的科举舞弊案虽然是朝廷三司会审,但确是大皇子带队,当时我们几个也是跟了去的。”说完这话,她停下来看着崔含章。
崔含章面色只是稍微一冷,转瞬间便恢复正常,笑着示意崔韫继续说。
“说实话,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你崔含章这个人,也并不知晓你是受左士奇和冯钰的关联而被捉拿下狱。直到明薇姐来找到我,我们连夜去京郊别苑找到大皇子说明情况,大皇子答应为你周旋。当然后面的太院徐夫子和云林书院姜大儒的点评应该不是我能参与的了。”崔韫一口气说完这些,感觉心里痛快多了。
“我之所以说这些,是感觉有些对不住你,我跟明薇姐自小交好,你以后算是我姐夫了,不想以后等你自己了解到,闹不痛快。大皇子他们死活都要请你来赔罪,毕竟闹了个大乌龙的事情已经够让他们灰头土脸的了,更是不想因为这事与你闹僵。”崔韫看他不说话,又补充道。
崔含章心中确实泛起了巨大的波澜,如果不是明薇姐为我奔走,如果不是太院徐夫子和云林书院姜大儒的点评,恐怕我就是死在晋安北狱也不会有人过问,与他们这帮太康二世祖比起来,碾死我也许就是随手而为之的小事。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何况自己死里逃生后知晓了这事情。哪里能不窝火,现在的怒火足以让他下车回家,这酒怎么咽的下去?就是不知道太院徐夫子和云林姜氏大儒那边的点评,是不是大皇子他们参与运作了?
心中思绪万千,想着若是下车回去,恐怕崔韫是没法跟大皇子他们交代了。况且如果这样走了,拂了平康王的面子也不是在太康的处世之道。想来想去,貌似给他的选择只有赴宴一条路。人生之事,十有**不如意。
“崔韫姐姐说什么呢,一家人怎么会不痛快。虽然有点怨气,但是想到若非你们奔走周旋,我现在恐怕还呆在暗无天日的晋安北狱里受罪。经此一难,我体会到活着比什么都好,能有现在的一切我还有何求?”崔含章尽量平复心情,看向崔韫盯着他的眼神,回道。
崔韫不敢判断他所说的是否全部为真,由己及人,如果是她受了这等冤屈,必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但既然崔含章这样说了,那就尽力弥补两方的关系,不能让先天缺陷的关系越来越差便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不痛快地,但希望你看在明薇姐的份上,不要让她难做,夹在崔府与你中间,她是最受苦的那个人。”崔韫还是很认真的说道。
“崔韫姐姐,一家人不说二家话。明薇姐为我牺牲颇多,对她,我只有好好呵护。崔府与我有活命大恩,世伯更是待我如子侄,万不会出现你所说情况。”崔含章很严肃的回应她。
两人一路聊着,不知不觉间车子就到了京郊别苑。
外面漆黑一片,刚开春的夜还是寒意沁人。响午喝的酒,这会被夜风一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只见,大皇子佑众人站在台阶上迎接两人,看得他俩下车,示意小厮上前送上披风。
佑亲自下的台阶,上前拉住崔含章的手便说道:“探花郎,可让我们好等啊。”
崔含章看到走上前的大皇子,刚要行大礼,就被大皇子扶住“不必拘礼”。
“含章来迟,还请大皇子及诸位恕罪,一会自罚三杯。”崔含章还是躬身行礼。
“好,快人快语,进屋喝个痛快。”庐阳王世子秦嗣阳接着话茬,说道。
大皇子佑拉着崔含章走在前面,众人跟随身后,鱼贯而入。
只见正厅中有一女子正在抚琴,琴声如山间清泉叮咚,意境悠远。
女子肌肤胜雪,姿容清雅,眉眼间恰似一汪秋水,虽然是坐姿但看得出身姿颀长,如纤纤青竹,与琴声颇为契合。
崔含章下意识的吟道:“涧石潺潺溪水流,月色皎皎春山容”
“好诗才,不愧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崔兄的才华让在下汗颜,咱们听了这么久也没听出来一句‘月色皎皎春山容’”司马礼听到崔含章吟出的诗句,由衷的赞道,毕竟他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可两厢对比下来,自愧不如。
“云岚妹妹,听到没有,探花郎赞你是‘春山容’哩。”秦嗣阳嘴快,直接对着厅中抚琴的女子说道。
崔含章听闻抚琴女子是当今云岚公主,难怪感觉有点眼熟,琼林宴那晚在水心五殿上是见过一面的。
“微臣崔含章见过云岚公主”崔含章躬身拜礼。
“今夜宴会乃朋友小聚,不必拘礼”佑再次的拍着含章的胳膊说道。
只见云岚公主,轻轻起身,行一万福礼。
“云岚得探花郎点评琴艺,‘涧石潺潺溪水流,月色皎皎春山容’亦诗亦画,三生有幸。”
众人依次落座,含章被安排在大皇子下方左手位,云岚则坐于右手位,两人相对。四目接触,云岚公主的一汪秋水,含情脉脉,看得崔含章赶紧转头。在场的除了云岚公主,是崔韫刚才没有提及的,还有一位儒雅之士坐于末席。
只见大皇子拿着锡金壶,单手举杯走到含章面前:“第一杯敬探花郎金榜题名,坦诚讲,众人皆说崔探花诗写的好,但我最喜欢你的《策问》开篇破题,‘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上古圣王以文治而名天下岂能无功乎?’非笔力雄厚霸气者不能写。”说完此话,佑一饮而尽,众人跟着满饮杯中酒。
“这第二杯酒再敬探花郎救我父皇,不怕大伙笑话,当时我跟云岚、十三弟等人心里是绝望的,后背一身冷汗,仿佛天要塌一般。狡猾刺客竟然硬挨昆大统领一脚而借力高高跃起,使用暗器伤人,父皇正值春秋鼎盛,万不可出此意外。
为人子,当尽孝。崔探花救父之恩,无以回报。所以今天云岚听说宴请你,非要跟着来,当面致谢。”
大皇子说此话间,眼眶微红,一饮而尽杯中酒。云岚公主已经情难自禁泪流而下,将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为人臣,自当替君分忧,含章也是情急之下出手,纯属运气使然。不敢贪救驾之功。”崔含章看到两位都十分动情,赶紧说道,再行拜礼。
“这第三杯酒,是我们大伙向你赔罪,想必崔韫已经跟你说过了晋安北狱的事情。废话我不多说,再多解释也是改变不了你在晋安北狱所受之罪,不求崔兄弟原谅,但求一弥补方法。只要你开口,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说完话,在佑的带领下,众人都饮掉杯中酒。
“说好我自罚三杯的,结果竟然被大皇子及诸位先敬了三杯。这是可让我如何是好?”崔含章颇为无奈的说道。
“至于大皇子刚才所提之事,我只能说咱们不打不相识。若说没一点怨气,那是假的,但若需要诸位上刀山,下火海,那可就是折煞在下了。”我先干了杯中酒,诸位随意。
“今夜蒙大皇子及诸位厚爱,咱们举杯共饮为的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所以不谈过往。含章本是一介布衣,烧窑人,溪口瑶瓷便是家乡特产,回头我送诸位鉴赏鉴赏。能得圣上垂青,金榜题名已经是天大荣幸,含章只求为朝廷进绵薄之力,只求在太康城里能有三五知己好友,闲敲棋子淡敲钟,其它别无所求。所以诸位美意,含章心领。干了杯中酒,此生是朋友。”说完此话,崔含章不待众人答话,仰头饮下此杯。
众人听他讲的情真意切,均是颔首,忙的饮掉刚到满的酒杯。
“再者,崔世伯待我如子侄,崔韫姐姐于我有大恩,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这点怨气早就烟消云散了。诸位请看,崔含章别无长物,唯有一腔诗怀,诗人的世界不应该是天马行空的吗?”我干了,诸位随意。
这两轮下来,崔含章喝的有点晕乎乎的,毕竟是喝快酒,况且响午与董宝珍顾鼎臣三人刚饮过一坛九月霜。
江云常看着崔含章刷刷刷三杯敬完,也不提要求之事,忍不住想要上前再行劝说,被大皇子用眼神拦下,
“既然崔探花如此豪迈大度,若是我等兄弟斤斤计较,反倒显得小气了。来,让我们举杯敬崔兄弟一杯。”大皇子带领众人,一饮而尽。
大皇子拉着崔含章刚要为他一一介绍在座众人,结果崔含章“告罪”一声,便跑到外面要吐一番。
好在,宴席准备充分,婢女看到此情况,熟练的拿起痰盂便追上他,让他吐在里面。
“想不到崔探花酒量如此不济啊,比起他的诗才可是差得远哦。”小世子秦嗣阳哈哈大笑,随后自饮了杯中酒。
崔韫看到含章跑着出去吐,有些担心,刚要起身。结果云岚公主坐的较近的缘故,已经起身追去了,便只得坐回刚起来的身子。
“来,崔韫,我给你介绍庞衍先生,庞衍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与我偶然结识于天心庙。”佑领着庞衍走到崔韫桌前。
“在下听闻崔府三小姐,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然气质卓然,名不虚传。”庞衍躬身行礼,并饮下手中的酒杯。
虽然是初次见面,庞衍似乎对她颇为了解。不过一想,既然是大皇子的座上宾,自然是介绍过众人的,知道她的情况也就不稀奇了。
“哦,敢问庞先生祖籍哪里?师承何处?”崔韫初次见面,这话问的较为尖锐,但这不正符合她不让须眉的气质嘛。
“在下祖籍襄樊,师承不说也罢,无名先生一位。只学得一些粗浅的皮毛,考不得科举,也上不得沙场,算是一个闲云野鹤,蒙平康王殿下赏识,容我在府里做个捉刀笔吏。”庞衍倒是应对如常,只不过在崔韫听来,没有任何实质内容。
却说,这边崔含章跑出厅外,刚到后院便再也忍不住吐了出来,好在身后及时递过来一个痰盂,并未溅到地上。
随后,云岚公主跟了过来,看到崔含章弯腰在吐,便上前为其轻拍后背,舒缓顺气。云岚怕他酒后受风着凉,与婢女一起扶着他走入后堂静室,一边接过婢女手中的痰盂,一边吩咐她去打盆水来给崔含章洗把脸,帮他清醒清醒。
崔含章本身就非海量,谁知两轮快酒下来,将响午的酒又给激起,加之腹中空空,这才两相冲抵酒气上涌,压抑不住吐出来。太康玉液与九月霜虽同属烧酒,但蒸馏提纯工艺复杂些,度数高了一些。
故而崔含章一时酒醉朦胧,吐出几口后愈加迷糊,隐约间感觉回到房内,有人在旁伺候,还以为是被送回家后明薇在旁,毕竟这舒服适宜的感觉,像极了每次在他酒后,明薇帮他醒酒的按摩。忍不住捉住那只柔荑贴近脸颊,醉眼朦胧的说道:“还是姐姐对我最好。”
这下可是让云岚方寸大乱,平生除了父皇外,谁也不曾这般牵过她的手。抽又抽不回来,又不好喊人。看着他醉呼呼的样子,除了傻笑,也别无其他动作,只能姑且顺着她。云岚感觉也蛮奇怪,细细打量看着他喝醉后傻傻的神态,如红脸的关公,但眉目清秀,虽不是白嫩细皮,但轮廓硬朗,鼻梁如山脉耸立,很是耐看。一想到他先前“月色皎皎春山容”评价,云岚情不自禁地试着靠近他,两人就这样依偎着,而这一幕恰巧被门外打水而归的婢女看在眼里。
婢女站了一会后,就轻轻敲门。云岚赶紧的坐开,抽出手来。两人忙活着帮他擦脸,一番擦拭后,脸上凉凉的感觉让他逐渐清醒过来,看到是云岚公主与婢女在为他擦脸,吓得赶紧跪地:“微臣该死,酒醉误事,劳驾公主服侍。”
“崔探花,刚才还说饮过此酒便是朋友,怎么现在又分起君臣了?云岚也恰巧路过,看你呕吐不止,怕你着凉便与婢女扶你休息,况且你于我有救父之恩,帮你擦脸醒酒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呢。”云岚笑意盈盈的对着伏地的崔含章说道。
“微臣告退”崔含章实在不敢在待下去了,虽然有婢女在旁,与未出嫁的云岚公主共处一室,实在是如坐针毡。
出了静室,被外面夜风一吹,崔含章的酒全醒了。边走着,边回忆方才的情形,心中一阵后怕。之前的情况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回到正厅宴席,只见庐阳王世子正在与儒雅之士崔玄拼酒,司马礼与江云常在旁拍桌子助威。
看到崔含章走回宴席,便过来拉住他一同饮酒,经过一圈酒下来,崔含章已经与众人熟悉。
由于刚才已经吐过,此时状态回勇,便与众人一圈圈的敬酒,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众人都是二世祖的性情,见崔含章豪爽,几圈酒下来,都颇有好感。纷纷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惹得云岚归来,看到众人这幅景象,也是一脸笑意。想不到平时斯斯文文的崔探花,也有这般酒气干云的时候,神情举止颇为豪放。
虽然与众位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但此时崔含章留了心眼,每每酒意上头之时,便快速拿起痰盂跑出去吐掉。回来之后,又是一条好汉,到最后,至于说谁喝的多,谁吐得多,已然数不清楚。
在场的除了云岚公主、崔韫并未饮酒过量外,大皇子也是走路摇摇晃晃,秦嗣阳、江云常已经趴在桌子上酒醉不醒,只有司马礼还在与庞衍两人推杯换盏,但这情形,也是摇摇欲坠,随时倒地不醒。
最后宴会散掉,崔含章始终坚持清醒,直到上了崔玄的马车。
凉蟾光满,夜色如水。
马车刚驶出不足一里地,他便趴在车把头崔玄座位旁边,哇哇的吐了起来.....
至于回到家后是怎么一番情景,恐怕已经无从得知了.......
第二十四章 泽康王 一甲进士封赐
宿醉不知晓月,呕吐苦煞旁人,崔含章昏睡第二日响午时分才睡醒,头痛欲裂。
睁开眼看到明薇趴在床边,不禁心有愧疚,便悄悄的给她披好外衣,蹑手蹑脚准备下床洗漱,结果刚一起身,明薇便醒了。
“你醒了啊,我去给你倒杯热茶。”明薇抬起头了就要起身去倒茶,结果被崔含章一把拉住,抱在怀里。
“不是说让你不用等我,早点休息地。昨晚折腾的你够呛吧?”含章默默的对她说道。
“你还知道折腾人呐,自己喝的烂醉如泥,被崔玄背回来后还满嘴胡话。”明薇哂笑着说。
“这酒真是穿肠毒药,现在还头疼呢,好媳妇快帮我揉揉。”崔含章不敢再聊,只好打诨。
用过午饭,忽然想起昨夜给四皇子那边回的帖子,今天是要上门赔罪的,忙吩咐崔玄准备马车。
这时明薇告知她,一早四皇子就被圣上正式册封了泽康王,开府建牙。你这会去估计都挤不进门,送礼的人都排到青川大街了。
“大喜事啊,咱们必须送礼祝贺,从此四皇子开府建牙,起居八座。”
有一个能和平康王平起平坐的泽康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平衡一下太康的局势,做臣子的才能更舒服些。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昨晚你回来的时候,马车上也多了几件物品。
崔玄说是平康王送的礼物,直接放到车里。说起来都是你用得着的东西,文房四宝一套。”
“都怪昨晚喝太多了,什么也记不得。无功不受禄,这东西怎么好收。”
“崔玄你拿过来看看,检查一下,我找崔韫退回去。”崔含章忍不住拍拍自己的脑袋,告诫以后再也不敢放纵饮酒了。
“徽州婺源龙尾砚一枚,歙县李墨一块,桐城宣纸一箱,嘉湖贺青莲毛笔一套。
我都看过了,凑齐这一套的估计没谁舍得用,收藏的居多。”
明薇倒是很顺口的背出礼物清单,但这些话落入崔含章耳朵里却是越听越不舒服。
“以崔韫的大小姐脾气,听说你要找她退回去礼物,我估计见都不见你。”明薇戏谑的告诉他,崔韫那边基本指望不上了。
“那可怎么办?咱们无端端的收了这么多礼,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莫说圣上没有赐封,就是有了一官半职,到时候拿人手短,差事难办。”崔含章初入太康,毕竟不习惯这般请客送礼,总觉得心中不踏实。
“风气如此,要不怎么说太康城里枝枝蔓蔓,盘根错节。东西呢,老崔都有登记造册,谁家能没个红白喜事的,总有机会还礼去,一来一往可不就是人情世故嘛。
他们也不过是早结交,柏言秋说的是敞亮话,你们今年的新科进士们都是结交对象,尤其是一甲三人,董宝珍与顾鼎臣家里估计也是如此,若要人人都像你一样发愁,那咱们神光就真是海晏河清了。”
明薇对太康的人情颇为了解,只好尽力先开导他,慢慢循着机会还礼便是,退礼只会驳了人情面子。
当崔含章坐车赶到泽康王府的时候,算是开了眼界,只见送礼贺喜的队伍都排到了门外一里地。惹得崔玄无奈的说道:“少爷,送个礼都这么不容易,估计我们得排到晚上一更时分啊。”
神光朝最负有贤名的皇子封王,自然是搅动了八方风云,一时间门客如过江之鲫,士林学子争相拜访。
听说是新科探花崔含章的拜帖,王府管家专程出门迎接,带着崔含章及书童越过排队的众人,直接去见泽康王。
一盏茶尚未喝完的功夫,厅外泽康王人未到,声先到:“含章兄弟昨夜不够意思啊,西水关一甲唯独缺你个探花郎。”
崔含章忙起身出门迎接:“泽康王,开府建牙,可喜可贺。含章昨夜有约在先,今日特来上门赔罪。”
“那你说的,今晚留下来吃个便饭。”泽康王二话不说,拉着崔含章去正厅,
“走,我给你介绍几位好友,赶巧这会都在府里。”
刚走入正厅,柏言秋便看到崔含章正跟着佑胤走来。柏言秋起身迎了上去,拉住崔含章说道:
“我说探花郎,昨晚上西水关可没见你啊,怎么着?弟妹不让出门,妻管严啊?”
“小侯爷说笑了,含章昨夜确实有事情走不开,这不是专程过来赔罪的嘛。”崔含章只要抱拳行礼。
“这可是你说的哦,赔罪就得有赔罪的态度,今晚咱们不醉不归,谁跑谁是孙子。”柏言秋得理不饶人,上下嘴皮翻飞,说的众人,哄堂大笑。
“你这明显是给我下套啊,客随主便,今日自然以泽康王为尊,你可不要越俎代庖啊。”崔含章不打算上柏言秋的套,把球踢给泽康王,想着他素有贤王美名,行事有章法。
“含章不要惧他,我们不拼酒,要走心。”泽康王似乎明白含章苦衷,安抚他说道。
柏言秋众人听了此话之后,均都哈哈大笑,神情多有戏谑之意,附和道:“对,我们走心,走心。”
崔含章虽然搞不明白情况,但总是感觉柏言秋这小子在使坏,心中狐疑。
众人落座之后,泽康王则为他一一引荐介绍,堂上诸位均都相互见礼,崔含章留意到有位颇有清名的言官澹台子羽,观泽康王言谈之间对其恭敬有加。
心中不禁嘀咕,“不是说御史言官最不喜与诸皇子结交?”
说起此人,乃十年前挑起礼仪顺序之争的始作俑者。
本来事情仅仅是都察院御史台内部争议,澹台子羽则在朝堂上公然诘问礼部,引得时任礼拜左侍郎的白赉光反唇相讥。
堂堂正三品大员自然受不了小小言官的攻讦,将矛头转向御史大夫安宁国,谁曾想安宁国老谋深算自始至终冷眼旁观,并未下场。
朝堂之上,争争吵吵的事情从来没少过。嘉隆帝一向是容忍有度,理不辨不明。
圣上起初也是不置可否,眼看着事态愈演愈烈,此后更是惹得太院十夫子亲自撰文驳斥礼部只谈顺序而枉顾礼仪伦理,一时间引得神光各地书院纷纷声援。
此事脱离朝堂逐渐演变成学问道统之争,虽说最终以圣上表态支持太院十夫子主张而收官,但此事的影响颇为深远,以至于对后世的立嫡立长百家论战埋下了伏笔。
而当时挑起大辩论风暴的言官澹台子羽,虽然被圣上斥责闭门思过,但凭此一事迅速声名鹊起。
相比下来,前礼部左侍郎白赉光因为科举舞弊案发被抄家灭族,埋骨荒野,已是黄土一。
澹台子羽则一路顺风顺水爬到正四品的御史中丞,御史青骢马,好不风光,今夜更是成为泽康王的座上宾。
说起来,澹台子羽当初也不过是嘉隆十年的二甲第一百零一名,不知走了什么好运,没有外放,留任御史言官。
如果说这都不算平步青云的话,澹台子羽足以羞煞一众太康世家子了。簪缨世家子,人品贵重,但却往往失了与瓦砾碰撞之勇气。
这事也是崔含章后来跟随楼先生授业时听起转述,故而对澹台子羽这个名字记忆深刻。含章只记得楼先生每每谈起此事,历历在目,仿佛其亲身参与其中。
华灯初上,众人入席列坐,自然是免不了推杯换盏。也许是含章与诸位彼此初识,众人都是热情洋溢,频频举杯敬酒。
但两轮下来,崔含章就感觉到不对味了,不是说好走心的嘛,怎么众人都是瞄准了他。仿佛他就是黑夜中的萤火虫,明亮闪烁,众人视其它人如无物一般。
崔含章颇为无奈,但看到泽康王并无表示,只好拿起酒杯走向柏言秋,一边敬酒,一边低声问道:“不是说好不拼酒,只走心的吗?这怎么都冲着我来啊?”
“哈哈,崔老弟你这就不懂了吧,走心是咱们喝酒的传统,走心的意思是喝到得把心里的姑娘挂在嘴边,这样才说明走心了。到时候不怕你说出来的不是弟妹,我们兄弟也都是信得过的。正所谓一腔真情意,满腹杯中酒。来来,干了这杯。”柏言秋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喝掉杯中酒,倒着空了空酒杯。
他不是餐霞饮露的修仙人,而是从小上窑烧瓷的凡夫俗子,反倒是烟火气颇重,所以听到柏言秋的话真想跳脚,心里骂娘。
看着众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崔含章只好万般无奈赋予酒,一口饮下,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含章老弟,莫慌,在座的都是斯文人,言秋一向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今日大伙以酒会友,喝好为主。”泽康王佑胤微笑的安抚他。
有柏言秋在的场子,从来都是宾主尽欢。他若趴下,没人还能站着说话。
若说庐阳王小世子秦嗣阳是酒场拼命三郎,那么灵武侯小侯爷柏言秋就是扮猪吃老虎的主,都是大名鼎鼎的二世祖,都是太康城里惹不起的主。
柏言秋的口头禅则是:“太康天地小,壶中日月长。”
当明薇看到又是崔玄背着他进门后,心里不免担忧。这样喝下去,崔郎身体非喝垮了不可。
但想到如今相公的诗名与前程,又无可奈何的笑了.......
一早喜鹊枝头闹个不停,崔含章被明薇推醒,说是礼部派人来通知各新科进士入朝听封。
不敢怠慢,迅速洗漱后,便直奔宫里光华殿而去。
早朝议了两件事,一是吏部尚书将一百零三位新科进士的封受具表上奏,二甲及三甲一百位按照往届惯例,均都外放地方知县,近者在太康周边,晋安,庆元,嘉湖等三府任职,远者则前往沅湘,荆楚,河间,古川等地。
但均都遵循着异地异籍,同籍不同地的原则,故而以往均不曾见到,有回原籍原地做父母官的情况。
今年不同于往日,一甲三人的任用颇为新奇,新科状元董宝珍被直接派往河间府做同知,百年来的先例。
一甲状元郎回原籍生源地任正五品同知。说起来比以往状元高配了,以往一甲入太院任修撰也不过是次六品而已,但直接外放地方任副职的,算是第一例。
此时董宝珍的心情却并未过于兴奋,至少他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任职河间同知的消息了。
昨夜圣上宣旨,召新科状元于漱兰轩,圣上言谈之间对其寄予厚望,言明河间府的担子交予他,河间民风彪悍,需循循善诱而教化。
董宝珍已非懵懂莽撞之年,但却不失热血心肠,感激涕零之际,誓要肝脑涂地收拢四方民心。
新科榜眼则较为常规的入职太院任次六品修撰,但任职神光朝最具有礼仪话语权的太院充任修撰,实则为以后的仕途发展奠定良好的基础和深厚的人脉关系。以嘉湖顾氏的声望,他充任太院修撰则是正道之选。
更令百官无法琢磨的则是新科探花的封受,授职崔含章任兵部武选员外郎,正六品,同时兼任漱兰轩行走。
这一封受同样是百年来第一例,科举进士出身的探花郎直接入职武官序列,充任兵部武选员外郎,虽说勉强算是一个武官序列里的文职,但又授予漱兰轩行走,这就处处显露着不合理。
圣心难测,群臣百官只好这样自我解释道。
虽说武选员外郎在兵部微不足道,但是这漱兰轩行走却是大有名堂。
至少兵部尚书刘之纶就没法做到自由行走漱兰轩,若非蒙圣上召见,群臣百官自然是没有机会进入到圣上书房中的。
至于受封的崔含章,脑子中暂时还没有弄明白武选员外郎是什么官职,但看着群臣面面相觑的表情,心中多少明白这是圣上的厚爱,一甲三人跪地谢恩领旨。
另一件朝议则是前阵子闹得满城风雨的琼林宴刺杀案,一等灵武侯柏巨阙统领金羽卫大统领、兵部尚书、羽林军殿前大将军联合追查办案。
今早上奏,案情查实乃北胡绿水营的水碟子,五年前乔装打扮混入太康伺机行刺,三年前金明池宝船龙舟意外翻船而造成的人员更换,被这帮水碟子寻得机会混入金明池司苑局及尚膳监中,一直隐藏至今,配合北胡起兵意图行刺圣上。
这批刺客蓄谋已久,私自开炉,铸炼兵器尖刀三刃,意图混淆视听,将世人目光引向燕北王余孽。
其中在逃刺客正是水碟子首领,此次潜入太康水碟子除首领外,另在城西菜市口勾栏中抓捕接应二人,一人当场击毙,另一人被重伤生擒,已打入天牢。
严刑拷打之下撬开水碟子嘴巴,但此人所知不多,交代他们这批人,系五年前贩卖北胡马匹入境。
臣等已经将五年前贩卖北胡马匹的江氏商行马街店铺,共计二十余人全部拿获,听候审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朝中众臣听到江氏商行时莫不是心中一震,不由自主的目光看向兵部右侍郎江云朗。
此人体格魁梧敦实,白面有须,一向是在朝中有口皆碑,风评颇佳。与之交好的大臣,不免心中捏了一把汗。
只见他快速出列,跪地请罪。口说家中商行用人不察,管教无方,必将严查追办,给朝廷一个交代。
圣上对此并未过于上心,只是目光继续盯着灵武侯,仿佛对其至今未能拿获刺客首领十分不满。
光华殿上寂静无声,看着面色越来越差的嘉隆帝,众臣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此时触了圣上的眉头。
“昆百川,金羽卫究竟在干什么?给朕封锁太康城连一个北胡绿水营水碟子都拿不住?”嘉隆帝把奏章直接摔在大殿上,对着昆百川等人呵斥。
“朕再给你五天期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五天之后不是你,就是他,给朕祭旗。”嘉隆帝再次下旨后,头也不回的离开光华殿,留下一殿众臣。
柏巨阙与刘之纶同样感到面上无光,甚至是火辣辣的,圣上虽未对他二人咆哮,但这句句也骂在了他们心坎上。
圣上自始至终,都未瞅一眼跪在地上请罪的江云朗。众臣看了一眼仍然跪着请罪的兵部右侍郎,无奈的摇了摇头,逐渐散去。
.....................
直至二更时分,应公公回光华殿宣旨:“兵部右侍郎江云朗治家无方,着五日内查清案情回奏,另禁足一月,闭门思过。”
第二十五章 国之大事 唯祀与戎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街小巷鸡飞狗跳,太康如同旋涡的中心,拉扯吸引着神光朝的一切人与事。
勾栏瓦肆市井街头,随处可见巡逻抓人的羽林军,弓弩在弦,刀光凛凛。
圣上拿人头祭旗的话已经说出口了,昆百川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
当前北伐战备期间,太康城里如果不清理收拾干净,恐怕圣上是不会安心的。
“抓,统统全部抓,但凡有可疑之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昆百川在金羽卫大营传出血色诛杀令。
却说兵部右侍郎江云朗,跪倒二更时分领旨回府,看到阖族老少齐聚在大堂上等他。
顾不得换衣服,拿着笏板就去追打弟弟江云常。
“我让你整天胡闹,瞎混,跟着他们几个人瞎混,现在落得什么好了?”一时间,江府大厅里人仰马翻。
江云常一边躲着,一边喊道:
“五年前的事情,谁知道金羽卫那帮人能翻出来?况且当初弄的那一批是大宛纯血马,只不过在北胡边境马市做的交易,再说回到太康还不都是养在那几家里。”
“昆百川有种的话去京郊别苑查,去柏言秋他们家的园子搜啊。”
江云常实在躲不过去,只能跑到江老太太身后,寻求庇护。
江云朗气的不轻,指着躲在江老太太身后的弟弟骂道:
“昆百川有没有种,不是你个黄口小儿能指指点点的。
他能拉你家的江氏商行出来顶罪,你现在还以为跟着平康王他们瞎胡闹,就能无法无天吗?”
“祖母,你们这样宠着云常,会害了他的。”江云朗扔掉手中的笏板,无奈的对江老太太说道。
“既然出了问题,就解决问题,你这样打他也于事无补。云常,这次奶奶也不能护着你,做事不周全,自己去挨板子。”
江老太太虽然已至耄耋之年,但精神矍铄,鹤发童颜。平时深居简出,江府大事却是都要请示她的意见。
本是簪缨世家,可怜两代江府掌舵人离奇命丧南岭暹罗。
眼看大厦将倾,一群对手虎狼环伺。老太太带领着儿媳妇们硬是撑下了偌大家业,并且将两位孙子抚养长大。
长孙江云朗更是出类拔萃,一路在兵部青云直上,如今已经是兵部三号人物,太康城中多有赞誉,“江家云朗,玉树琳琅”。
幼孙江云常则受荫于江氏商行和长兄江云朗这颗大树的护佑,近些年已经接手了大部分族中产业,虽无心仕途,但在官场与商场之间的往来,游刃有余。
“罚你去祠堂跪着思过,未经我的准许,不许出来。”江云朗面色铁青的对他说,江云常看着祖母也不在庇护自己,只好无奈的跟着管家走往祠堂。
“祖母,情势危险,圣上在朝堂上对着昆百川训斥道‘拿他祭旗。’”江云朗追打了一阵后,累的直喘粗气,坐下来喝了杯茶,对着江老太太说道。
“恐怕这话是说给咱们江家听的吧,也是说给百官听的。就看这次谁撞在刀口上,祭旗是必须要牺牲的。”江老太太眯着眼睛看向旁边的火炉,炉子中的火苗急促的摇摆着。
“云常不知轻重,跟着平康王他们一起瞎胡闹,最后被人卖掉都搞不清楚状况。圣上给了孙子五天时间查清案情,另禁足一个月。”江云常表情凝重,颇为无奈的对着祖母说。
“五天时间足够了,这次出点血不要紧,但是禁足你一个月,岂不是耽误了兵部筹备北伐的大计。容我想想.....”江老太太虽然年迈,但思维清晰,一下子抓到了事情的关键。江家的希望可以说都押注在了江云朗身上,他绝对不能出事,更不可以被阻断上升之路。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满朝文武的目光头聚集在兵部众人身上,粮草漕运,兵马调度自然是兵部重中之重。
朗儿身为兵部右侍郎,如果此时被禁足在家,会逐渐被隔离于北伐之外,这恐怕才是最可怕的政治信号。
江老太太一夜未睡,在卯时一刻,趁着天尚未亮,便安排贴身带着几箱礼物入宫,想来这事情非得请的皇后娘娘去太后那里说情不可了。
光华殿朝堂,众臣都忙着配合圣上做戏。下了朝堂,三三两两回府紧锣密鼓的准备接下来的戏份。
话说崔含章对于自己的赐封,百思不得其解。下朝后,立马安排崔玄把他送到鲤鱼巷崔尚书府,回去告诉夫人不必等他用饭。
崔含章来了崔府后,崔尚书却一直未回。只好等在大堂,后来崔韫过来喊他一起用晚饭,
“听说你要去兵部报道了?”
“嗯,圣上刚刚赐封了我们一甲三人,董宝珍回河间府任同知,顾鼎臣入太院充任修撰,我则被派去兵部武选员外郎。”崔含章心中想着事情,并未在意崔韫的语气。
“兵部可是池深王八多,桀骜不驯的人颇多啊。你这个武选员外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虽说只是比七品芝麻官大那么一丢丢,但是也好歹是个太康城里的正六品,更不是那些宰相门房的二五眼可比的。”崔含章以为崔韫是笑话他,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
“对了,江云常他大哥就在兵部任右侍郎,就是那位人称“江家云朗,玉树琳琅”的家伙。比他弟弟不知道强多少倍。你要是在兵部见到他,代我问声好。”崔韫说的轻描淡写,但崔含章总感觉她貌似话里有话。
“含章来了,别起来,快坐下”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崔尚书从外面走入蒲草堂。
崔含章已经吃的差不多,就直接站起身来,抱拳行礼:“世伯,含章颇为困惑,特来请教。”
“是为你们一甲三人的赐封唠,还记得上次我说的话不?”崔尚书坐在太师椅上,啜饮着杯中茶。
“您说一甲三人并非不能外放,董宝珍回河间府任同知可是生源户籍地,难道圣上不怕他河间府被经营成铁板一块,外面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啊?”
“若是这铁板一块能为朝廷所用呢?你不要忘了河间府的历史,河间府民风彪悍,多出游侠豪杰。最为重要的它地处嘉桐关后方,与北胡只隔着一座夔阴山。”崔尚书索性再次把它的重要性,点透说给含章听来。
听了崔尚书的话,他不禁思索很多,但是毕竟初入官场,一时间并不能理解透彻。
“顾鼎臣的入太院充任修撰则是他们嘉湖众人极力运作,这一步棋下的四平八稳,没有啥可说的。后手效果也要等到三年以后再看。”崔尚书不待他思索清楚,便接着说道。
“至于你入兵部任武选员外郎嘛,刚才下朝后跟着去吏部茹老头家蹭了顿饭,茹鹚神神秘秘的说,也许你是圣上在棋盘上的神仙手。”崔尚书把刚才下朝后的行踪也说了下,跟吏部的茹鹚搓了顿饭。
“既来之,则安之。你尤其要留心的是以后漱兰轩行走,圣上的漱兰轩,我等大臣也是只能听宣入召。”崔含章听得云里雾里,但是既然崔尚书已经说到这里,便只能先记在心里,以后在慢慢理解。
随后崔尚书又耐心的为他讲解了些兵部的传统,兵部刘之纶一向是铁面冷酷,你去了之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即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就问问崔韫,她对兵部知道的不少。
“人家才不关心兵部的事情,爹你就别笑话女儿了。”崔韫面色羞赧,摇着他的胳膊撒娇道。
....................................
回到兜米巷已经是一更时分,崔含章说是在崔尚书府跟崔韫一起用过饭了。
明日,要去兵部武选点卯报道。
北伐祭天大典后,兵部紧锣密鼓的调度神光各地兵马粮草,听说忙得很,以后恐怕回家用饭的时间少了。
说着话,崔含章想到以后也算是兵部武官了,喊来崔玄等小厮,跑到院子里看看演武场布置情况。
以后得把士子文人那套收起来,多操练操练,不然去了兵部被人笑话绣花枕头,可就难堪了。
只见府内左边的空地已经全部平整,石锁石墩各有二副,还有个偌大的石碾子,貌似还缺少些刀枪棍棒,回头得让崔玄再置办充实些。
“哎呀,崔郎,你一个科举出身的一甲探花郎,难道还真要跟大头兵一样操练?又不是武举人啊。”明薇笑着逗他,
“总不能以后让世人笑你崔探花,好好的诗词文章不写,非要舞刀弄枪。”
“明薇姐,你不了解。当今圣上决心北伐,我又是兵部武选员外郎,到时候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岂不是让同僚笑话。哪怕不需要冲锋陷阵,但操练好了,有朝一日到了战场,总是有自保之力。”崔含章放下石锁,回头对着明薇解释道。
“再说,哪条祖宗规定,科举文人不能舞刀弄枪,提刀跃马是真男儿气概。北唐诗豪不也是赫赫有名的江湖高手。‘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可不就是盛赞他老人家嘛。”
“姑爷的‘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丝毫不逊色呢。”明薇身边的大丫鬟芸儿,不由自主的拍手赞道。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姑爷以后定能做个文武兼备的大英雄。”
明薇笑着说道“不管你们胡闹了,别伤着自己就好,悠着点身子”,转身走回厅内。
崔含章带着崔玄等小厮,操练一个时辰,累的汗水湿透了衣衫。让众人散去休息,他继续习练烧窑把式长气力。
翌日清晨,含章起的颇早,选了一身干练劲装,早早出门去兵部衙门报道。
兴许是他起的太早,崔含章下了马车后看到兵器坊街道冷冷清清,行人三三两两,浑然不像大衙门的驻址。
他刚走到兵部衙门前,就被站岗的侍卫拦下,看他穿着打扮不像武人,更是连个官服都没有,故而拦下喝问,检查。
崔含章笑脸相迎:“两位侍卫大哥,新受封的武选员外郎,这是帖子,还请通融放行。”
“武选员外郎啊,早说嘛,哪家的?”侍卫看他颇为年轻,打扮光鲜,还以为他是太康城里哪家的公子哥,来兵部衙门混日子的。
但是两人跟他聊了这么久,怎么这么不上道呢。
“武选员外郎是吧?身份没问题,站在那边等着吧,这会衙门还未到点卯时辰。”
其中一个侍卫指着大门首石狮子右边,两人便不再理他。
“看门的小鬼难缠呐。”崔含章略微思索心中明了,便再次上前掏出二两银子,不着痕迹的塞到两位侍卫袖子中,
“劳烦两位大哥进去通报一声。”摸了袖中的银两,笑颜逐开的侍卫点点头,一人便转身走入衙门里。
“哎呀,怎么让新科进士崔探花等在衙门口呢?你们两个王八蛋,瞎了狗眼是吧?”只见兵部武选主事从里面疾步走出来迎上前,一边走着还一边骂着两个站岗侍卫。
只见还站在大门首的侍卫听了这话,立马脸色一变,堆满笑容对着他说道: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员外郎恕罪。”嘴里说着话,手底下想把银子还回去。
“不知者不怪”崔含章一边抱拳也迎上疾步而来的主事,躲开了侍卫还回银子的手,一边对两位侍卫说道。
两人一路寒暄着,走入兵部衙门大堂。此时只见兵部尚书刘之纶、左侍郎戴汝南及武选、职方、车驾、武库四清吏司众官员在大堂上商讨北伐军机大事。
令刘之纶头疼的是兵部不禁要忙着调度兵马粮草,还有圣上钦点的捉拿北胡绿水营刺客的差事,弄不好跟着都要挨板子。
他手抚太阳穴,一边蹙眉听着四清吏司汇报情况,一边脑子里在思索水碟子刺杀案情。都没有留意到崔含章跟着武选主事进来,两人又不敢上前打扰,只好先找个位置坐下来。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三路粮草供应中二路已经没有问题,中军与左路各有一百万石已经先行运走赶往嘉桐关,后续的运粮线也已经打通。
现在唯有右路大军的粮草只是打通了运粮线,但严重紧缺,大概缺口仍有七十万石。
大人,这情况恐怕一时间兵部也没法处理,户部那边还在商讨对策。
毕竟云林,河间等地赋税常年收缴率不足五成,现在忽然间拿不出这么多现成粮草。
“哦,这事可以缓缓。”刘之纶被打断思绪,沉声说道。
“大人,新科进士崔含章来报道武选员外郎。”王主事看到空子赶紧汇报。
“下官崔含章前来报道”,崔含章站起来快速走到刘之纶眼前,抱拳行礼。
此时堂上众人目光都盯着他,心里嘀咕:“年纪够轻的,不禁想着自己当初这个年纪,还在兵营里摔打熬资历呢,就这这还是仗着家里的祖荫。“
崔探花如此年轻就已经官居正六品,与我等同署办公。不禁感慨后生可畏,人比人,气死人。但更多的还是冷漠,后生仔没在兵营摔打过,来兵部混日子,有的苦头吃。
“崔探花既然来了兵部,我等都为同僚,一起研究下北胡地形。稍后让武选郎中曹壬带你去熟悉下衙门情况。”刘尚书并未与他过多客套,简单交代了几句事情,便再次组织众人分析局势。
众人看到尚书大人对这个新科探花并不感冒的样子,心里都在思量稍后该如何与新人打交道。
崔含章倒是感觉很正常,军机大事当前,堂堂一部主官哪里有心思应付他。
很识趣的抱拳走回座位,看着桌上北胡的形势图,只听众人在不停地商讨出兵作战方案。初来乍到,听的也颇为有趣,毕竟那会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纸上得来终觉浅。现如今沙场秋点兵,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兵部多是武官出身,又都是经过军营历练的。有的来自边关戍防营,有的来自龙沅江水师大营,还有些来自城防羽林军大营,自然都是桀骜之辈,彼此间没少较劲。用董八千的话说,没那么多婆婆妈妈的事,不服就干。
这会因为出兵方案争论不休,武人血气方刚,不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个你死我活,就是酒桌上不醉不休。故而彼此争起来,谁都不服气谁。
至于说,究竟是兵出河间府,翻越夔阴山直插北胡王庭好呢?还是从嘉桐关外徐徐推进稳妥?亦或者佯攻,实则派水师沿龙沅江北上偷袭釉方,赤蚬,幽云等地。崔含章听来都是颇有道理,但听着几派人马互相攻讦的话语,又感觉到好笑。
“夔阴山如果那么好翻,河间府早被北胡铁骑踩烂了,估计咱们的新科状元郎有没有命来参加科举大试都是问题。”只见一位留着络腮胡的壮汉讥讽道。
“还有那个龙沅江水师北上的,麻烦你去扒一扒史书,历朝历代就没有沿江逆流而上能过得去锁龙沟的。你还没到幽云,赤砚等地,咱们得嘉桐关能扛得住几波骑兵冲锋?哪怕是历经千辛万苦过了锁龙沟,直接杀到最上游的尕布湖马场,恐怕黄瓜菜也凉了。”
“那按照你董八千的话说,除了嘉桐关外徐徐推进就没有其他战法了?嘉桐关外五十里全是草原平地,你也说了北胡铁骑勇猛,最适合在开阔地带冲锋,几次凿穿恐怕中军大营都没了。”这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好了,稍后把刚才议的都整理成卷宗送到我桌上,后日在议。汝南、曹壬带着崔探花走走咱们兵部熟悉熟悉,一会都去给新来的员外郎接风洗尘。”尚书刘之纶一锤定音。
左侍郎戴汝南比之尚书刘之纶则要和善的多,走上前来热情为崔含章介绍众人,并带着他沿着兵部大院整个转了一圈,浑厚的嗓音则让人觉得亲近。但始终未见到三号人物江云朗,既然别人不提,他是不会主动问起的。
兵部衙门规模远比他想象中的小,总共只有三栋四层小楼,围着十亩见方的院子,与之作为神光朝威名赫赫的军机重地完全不相匹配,甚至可以说反差有些大。
兵器坊这一条街上比它大的铁器作坊都不止一家,曹壬察言观色,看出崔含章的困惑,解释道:“崔大人有所不知,咱们衙门里的火器局,神箭局,以及战马局均都不在此处。此处仅为衙门主官及各清吏司坐班点卯的聚所,后逐渐演变为议题之处,也方便大家与宫里交接。”
最后戴侍郎带着他去了武选司与众同僚见面,交代武选郎中安顿好崔含章,后稍事休息,一会大伙直接去醉鸿楼给员外郎接风。
虽说两位主官只是喝了杯酒意思一下,随后便离去。但区区一个武选员外郎,何德何能需要惊动尚书和侍郎大人一起为他接风洗尘了,这令当日在场的人颇为费解。
但两位主官临走时交代的话语,则是充满意味,务必陪好员外郎,让他深入了解兵部衙署的传统作风。
各清吏司众人,老兵油子出身,揣摩上意行家里手。众人把兵部敢打敢拼,不死不休的作风在酒桌上发挥的淋漓尽致。
崔含章看着一杯杯敬过来的美酒,一张张粗犷又沧桑的黑脸,以及动辄就架起他胳膊的汉子们,喝的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心里觉得这帮人把酒当水喝,个个都海量。
他在失去意识前只有一个念头,柏言秋和秦嗣阳还真只是小打小闹。一直喝到一更掌灯时分,他醉的不省人事,被几人横着抬了出去。
足足醉了昏睡两天,中间起来还打了一圈醉拳,最后抱着石碾子趴在了演武场。
事后他总结,兵部这帮牲口,那不是喝酒,那是玩命。
但更往后,等到他到了战场挥刀厮杀过后,才体会到这帮汉子就该如此喝法。以至于后世传言崔大诗人真酒鬼也。
当然他那会是想不到,兵部众人有意给他一个下马威。
看到乳臭未乾的毛头小子,跟他们这帮玩命拼出来的老爷们平起平坐,自然心中不爽。
相比而言,他们一路摸爬滚打勾心斗角,的确过得颇为艰辛,武人比较直接,要么站着,要么趴着。
虽然下马威是给了,当天武选员外郎不认怂不溜号的性子,赢得了这帮汉子的敬重。至少像个爷们,谁还没躺着被抬出去过,不丢人。
崔含章醉的不是时候,耽误了事情,也惹了不小的麻烦。
圣上宣旨漱兰轩行走觐见,结果公公请了两回都叫不醒他,只好回去如实禀明,漱兰轩行走在兵部报道当天,喝的大醉,昏睡不醒。
惹得圣上龙颜大怒,年纪轻轻如此放浪形骸,直接派遣太医令给他来针灸醒酒,次日醒后,罚跪漱兰轩半日。
可怜他酒醒后饿着肚子罚跪,若不是云岚公主偷偷拿了糕点给他充饥,恐怕以他的身子骨,非得饿昏过去不可。
罚跪期间还要在旁记录圣上的战略部署:嘉隆帝御驾亲征统帅中路大军,从太康出发沿途经河间府,在嘉桐关汇合姚誉大军后,直扑幽云城而去。左路大军以灵武侯柏巨阙主帅,平康王次帅,从太康出发沿岐沟,屯州北上至朔方,偷袭尕布湖马场。右路大军则由兵部尚书刘之纶统帅,泽康王次帅,从太康出发,沿途伦,渡过陀河后绕过夔阴山后继续北上。
中路大军作为尖刀突进,左右两翼各自阻击援军并拱卫中军,三路大军形成箭头攻势。
此战略核心在于围点打援,蚕食消耗。北胡地形东西纵深广阔,而且部族聚落呈点状散落,擅长骑射让他们自信可以快速互相支援集结。而嘉隆帝在召集各军机大臣无数次沙盘推演后,最后敲定该战略方案。正是以北胡骑射民族的优势自信作为盲点,去蚕食消耗。
战法上则以中路大军尖刀攻击北胡重镇幽云,沿途推进,切记并不与北胡骑兵冲锋决战,故而需要左右两路大军牵制住骑兵主力,虚实结合下让北胡分不清神光主力动向。
左右两路在牵制骑兵主力的同时,务必要截击沿途的北胡援军,确保中路大军在正面围攻幽云城时,两侧翼不会被骑兵攻击。
幽云城乃通往北胡王庭重镇,一旦拿下之后便可出击扫荡周围据点,届时连成倒扇面攻击型方阵,对北胡的正面形成压制,居高临下的地形和丰沛的水草资源最宜长期驻兵。
即便后续两方对峙,幽云城恰似神光插入北胡境内的一把尖刀,嘉隆帝后续则会采取逐步蚕食北胡的计划。
崔含章看着站在北胡巨幅地形图面前的嘉隆帝,听着他不断推演局势变化,以及沿途可能遭遇的战役规模,阻击部落族群,他心中明白,这是圣上谋划已久的大战略部署。
去年冬天,北胡遭遇罕见风雪灾害,很多部落无以为继的情况下,只能四处劫掠。
现在开春了,恢复生产应该是第一要务,必然是无大规模的骑兵集结。而若是等到秋膘马肥之际,神光必然被动。
与之相反,神光连续三年粮食丰收,士兵训练有备,朝廷上下莫不是厉马秣兵。
至少他第一次听到,神光朝全面启动激活潜伏在北胡境内的牛马栏碟子,同时切断北胡与鬼方的信息传递。
而当日在场的平康王与泽康王,也显然是第一次听到牛马栏碟子,至少他们先前都以为内廷金羽卫掌控者神光上下的情报信息,现在看来还存在更为神秘的牛马栏碟子。想到彼此平日里的所作所为,父皇也许都是看在眼里的,两人都不禁额头冒汗。
更加令众人吃惊的是,牛马栏碟子现世的第一份情报,则是北胡绿水营水碟子首领藏身之地。兵部,金羽卫与羽林军多日追查而不得踪迹,水碟子首领刺客正隐藏在金明池中。
真是深谙兵法之精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水碟子首领竟然潜回刺杀案现场金明池,难怪金羽卫联合羽林军挨家挨户搜查,一无所获。他竟然玩起了灯下黑,跑到最危险的案发现场躲起来。
昆百川立刻带领金羽卫团团住金明池,更是调来了机弩围猎,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已经擒获。
水碟子首领确实隐藏在金明池中,被发现后凶悍突围,幸亏有机弩在场控制住了高空,加之他仍有伤在身,最终损耗了二十几名金羽卫的情况下,生擒此人。
牛马栏的出现让在场的几位大佬又惊又喜,喜得是神光竟有如此神秘的谍报组织,北伐之战胜算大增。惊吓的则是,牛马栏应该也是潜伏存在太康城里,众位大臣是否也在他们监视范围呢?
第二十六章 惊蛰雷动 丱伦遭遇战
嘉隆帝背负双手神情淡然,瞥了眼被寒铁锁链五花大绑的水碟子首领,挥手下令将其打入天牢,留待惊蛰日,斩杀于三军阵前,祭旗。
崔含章由于听得入神,浑然不觉膝盖疼痛。跪了半日功夫后,方开始打量漱兰轩,此处采光颇为明亮,虽然雕龙画栋雍容典雅,但透着书卷气,几盆天香素兰清新雅致,不时有阵阵幽香飘过,闻之心旷神怡。
最显眼的莫过于正中央悬挂的北胡形势图,每一处城池,关隘,部族,规模都事无巨细的标注清楚,圣上对北胡的熟悉程度不亚于神光十一五州府。
等到几位军机大臣散去,圣上玩味的看向罚跪的崔含章,“年纪轻轻,如此喜欢饮酒,要不要朕赐你些太康玉液?”
“微臣喝酒误事,罪该万死。”崔含章以头伏地,尽力的拱起腰背,不敢与之对视。
“嗯,那就继续跪到酉时三刻。”嘉隆帝漫步走出漱兰轩,留下伏地跪拜的崔含章。
崔含章一直不敢抬头,此时空空荡荡的漱兰轩只留他一个人。
此时膝盖阵阵钻心之痛,如亿万蚁虫撕咬,仿佛一分一秒都是痛苦的煎熬。坚持到申时,崔含章已经浑身大汗淋漓,身子打颤晃悠。
晃晃悠悠的身体,差点倾覆之际,忽然一阵香气袭来,旁边伸出两只手扶住他。转头看去,正是响午时分偷偷给他送点心的云岚公主。
熬到这会已经是崔含章的极限,毕竟初入官场,尚不具备御史言官那跪街如遛弯一般的膝盖功夫,这会若不是云岚扶住他,恐怕刚才就摔倒在地了。
“你就不会偷下懒啊,一直这么傻跪着,父皇这会不在漱兰轩。”由于跪的太长时间,两腿僵硬,他自己都站不起来了。云岚又拉又扯,废了好大劲,总算是帮着他调正身子,瘫坐在地上。
“这会父皇在母后宫里,我才抽空偷跑过来的。”跪久的人身体颇为沉重,云岚累的不轻,喘着粗气对他说道。
崔含章看着这个见面不足三次,但极力帮助自己的云岚公主,心理感激万分。
上次喝醉酒呕吐蒙她照顾,这次罚跪漱兰轩受她吃食,只能拱手抱拳,“公主大恩,微臣无以回报。臣酒醉误事,理应受罚。”
“喝酒怎么了,我大皇兄四皇兄他们哪个没有醉酒过?听母后说,父皇年轻那会嗜酒如命呢。”云岚不以为然的说道。
“再说,北唐诗豪不是曾说:斗酒诗百篇?,崔探花是咱们神光有名的诗才,喝点酒不算什么。”
崔含章听着云岚公主这样说,忍不住摇头苦笑。兵部的那帮人实在太看得起他,这次醉酒的程度连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了,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肆饮酒。
“微臣一身酒气,怕是污了公主华服,还请公主让微臣领完责罚,以后谨记教训。”含章想到嘉隆帝的严厉神情,不敢继续坐着,想着再坚持一个时辰就领完责罚了,不想前功尽弃。
却说此时圣上与皇后萧氏漫步在御花园,“怎么没有见到云岚丫头”。
萧皇后微微一笑,把眼睛往漱兰轩方向瞅了瞅,“一早起来,就往圣上书房跑了好几趟了。”
“朕不是在皇后这里,她老往漱兰轩跑作何?”嘉隆帝一向宠爱云岚公主,漱兰轩其他皇子大臣都需宣召才可入内,但云岚一向是自由进出。
萧皇后看到圣上貌似没有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便笑着说道:“漱兰轩不是还有个咱们神光大才子在罚跪嘛,云儿可是对这位大才子的诗才颇为欣赏。”
“哦,还有这等事情。走,咱们瞧瞧去。”嘉隆帝听到萧皇后这般说,心中方才明白,女儿长大了。
“孩子们的事情,我们跟着瞎掺合什么,圣上就不怕吓着你的宝贵闺女。”萧皇后赶紧笑着拦住嘉隆帝。
“也对,崔含章这小子有点意思,但尚需磨砺,玉不琢不成器。”嘉隆帝心情颇佳,倒是没去打扰他们。
萧皇后看着圣上眉眼带笑,心情颇佳,便趁机说道:“昨个,臣妾去陪太后用膳,凑巧江府老太太也在,一把年纪的老人家还为了孙子的事情跑前跑后。”
皇后看了眼嘉隆帝的脸色,继续说道:“太后她老人家,心里慈祥,见不得人受罪。说是江家就剩两根苗苗,咱们得帮扶着点,着妾身向圣上求个情。江家愿意供应一百万石粮草和五十万两军饷支持圣上北伐。”
说完后,萧皇后便看向御花园里一片生机勃勃的山茶花,熬过了漫长的冬季,此时的山茶花仿佛一团团烈火在绿叶丛中燃烧。再有几日光景就是惊蛰了,“冷惊蛰,暖春分”到时候玉兰、海棠这些娇气的,也都要开花了,三月是个好时节。
嘉隆帝沉吟了片刻,对着萧皇后说道:“既然太后都讲情了,朕就给江云朗一个机会,让他明日来漱兰轩。”
圣上说完此话,便往慈宁宫走去,萧氏皇后跟随而去。
在崔含章罚跪期间,众多新科进士纷纷收拾行囊,赶赴地方上任。一时间,西水关上离别宴,众同年好友彼此拜别,唯独缺少新科探花郎,说是此刻正在宫里罚跪,也是离别宴上一点遗憾,众人也只能一笑置之。
董宝珍终究是没有等到崔含章回来,与众人饮酒祝福后便上马离去,“此去河间府,再见不知何年,诸位多保重”。
时光流水,如白驹过隙。三日后的夜里的春雷阵阵,细雨如丝。
崔含章坐的书房里,酝酿着给董宝珍的书信,自己这次醉酒误事,未能与众同科送行,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金榜题名的百名新科进士缘分颇深,在此后的五十年间彼此纠缠,有生离死别,也有盛世欢颜。
听到外面打雷,漫步走到屋檐下,看着天井中连成线的春雨捶打着青石板,想到这个时节,溪口的乡邻应该开始忙碌着下地播种了。
来太康的日子已经不短了,此刻格外想念溪口,那阡陌纵横的梯田,袅袅的炊烟,还有倒卧在水牛背上的牧童,一切都是美好而又简单..........
雨后的太康城,空气里弥漫着芳草的清新。
成千上万的百姓拥挤在神策门外,为王师送行,当从嘉隆帝口中说出御驾亲征四个字的时候,人群沸腾了,热血澎湃,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响彻上空。
“带上北胡水碟子刺客,斩杀祭旗。”只见甲胄在身的灵武侯高声大喝,众军汉将五花大绑的水碟子刺客带到三军阵前。
只见彪形大汉刽子手手起刀落,血溅三尺高,一颗透露滚落地上.......
神光男儿重血性,看到北胡碟子被斩,血流滚滚,染红了青青草地,纷纷发出震天的呐喊声,“必胜、必胜”。
眼中看到血溅三尺,耳中听到震天呐喊,旌旗招展,三军将士气贯云霄,纷纷恨不得立马上阵拼杀,在场所有人莫不是震撼于神光男儿的血性,崔含章身处其中也是血气上涌,打消了心中顾虑,此行跟随圣上御驾亲征,定要斩杀北胡蛮夷。
嘣!嘣!嘣!
礼炮轰鸣十二响,随后大军开拔。
右路大军八万人,由兵部尚书刘之纶与泽康王佑胤统帅,右侍郎江云朗参军及武选清吏司随军,最先从太康城外东郊出发,直扑。
左路大军十万人,由灵武侯柏巨阙与平康王佑统帅,秦嗣阳、司马礼等参军及灵武侯府众将随军,在太康西郊沿岐沟,屯州北上。
中路军营中,嘉隆帝对着眼前的钦定的四位大臣,语重心长的说道:
“朕此次御驾亲征,必要一举打掉北胡主力,彻底解决我神光百年来大患,但后方稳固左右战局发展。
四位卿家,辛苦尔等了。”
此时只见跪在地上的庐阳王秦铮,户部尚书崔敬,鼎国公宋雨山,吏部尚书兼光华殿大学士茹鹚口称:“神光必胜,臣等在太康遥望王师凯旋。”
“四位爱卿监国理政之时务必要秉持公正,不可纵容皇族子弟肆意妄为,更要做好后勤保障。朕的江山就托付与四位了。”此时嘉隆帝将四位监国大臣一一扶起,并亲授玉玺。
四位监国大臣老持承重,泪湿衣襟,坚持徒步相送王师十余里地,在长亭之外,青青芳草与天际相连。
回城后,第一份诏令即是命令护城羽林军抽调精英组建巡防营,一早一晚各三次巡防太康城大街小巷,威慑宵小之徒。
右路大军最先开拔,一路上两位统帅严格约束士兵,春播之时不可扰民。行军不足二日,已离伦不足八十里地,前方探子回报,发现山谷中有股敌军,骑兵不足四千,步兵六千左右。
“游骑探子全部撒出去,再探。”刘之纶坐镇大营,发号施令。
“传令下去,全军就地驻扎,收起军旗,禁声,隐蔽。”派出探子之后,刘之纶向先锋官贲豹下令。
“纶帅,这股敌军出现在此处,有些蹊跷啊?”泽康王佑胤皱着眉头看向刘之纶。
“伦此地人口并不密集,城内守军加上军户百姓也不足二万人,与河间府刚好处在夔阴山东西两方向,战略意义远逊于河间府。而且根据牛马栏谍报,夔阴山以北只有两支千人规模的部落游牧,应该无法集齐骑兵四千,步兵六千的作战部队。”曹云郎熟悉北胡形势,简单为众人分析了下军情。
“诸位将军有何看法”刘之纶将目光扫向帐中诸位,
“此时离天黑尚有二个时辰,想必这股敌军也是等,是否应当派一支小队赶紧入城通知伦守将?”有位将军谨慎提议。
“不可,先不谈该股敌军的真实意图及后续情况,但眼下的最大可能是该股敌军藏在伦城外三十里地的山谷中,应该是想趁着天黑后打个措手不及,如果我们入城通知伦守将,他必然作出人马调度,形成防守势态。那么很容被城中敌军探子发现,进而打草惊蛇。”泽康王看着这位将军阻拦道,并转头看到刘之纶:
“纶帅,虽然这一万人马出现的蹊跷,但遭遇上了就没有理由不吃掉它,吃还要吃的干净。”
刘之纶是谨慎之人,否则圣上也不敢把八万大军的性命交付于他。想他在历任兵部尚书中,并不算出彩,但胜在一个稳字。副帅佑胤的提议不可谓不诱人,但尚不足以打动他,他在等撒出去的探子侦查信息。
想着副帅的提议,他不禁陷入沉思。令他顾忌的是泽康王的四皇子身份,这左右两路大军虽然有灵武侯与兵部尚书作为主帅,平康王与泽康王两位均以副帅辅助。但明眼人一看都能明白,圣上这是让两位老臣为儿子把关掌舵,谁辅助谁真的不好说。
圣上临行前交代清楚,右路大军之所以走伦,渡陀河,则是不希望在绕过夔阴山之前被人发现,起到奇袭作用。如今这一万人应该是在嘉桐关那边久攻不下,分兵袭击伦,顺下河间府,然后夹攻嘉桐关,为主力部队开道。
泽康王有一点说的对,两方的确都是遭遇战,而且现在这一万人眼里只有伦,只等待黑夜入睡后发起进攻。
“众位将军,可还有良策?”刘之纶心中逐渐梳理清楚,抬头看向众人。
“主帅,属下认为副帅分析的颇有道理,既然是遭遇战,我们在暗,他们在明,何不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江云朗仔细思忖后,亦是支持泽康王的策略。
半个时辰的功夫,探子回报,这股一万多的北胡兵马,后方五十里内并无援军,冒险近距离发现,敌军似乎已无粮草。
刘之纶抓到关键信息,急促问道:“可否确认这一万多兵马已无粮草?”
探子如实回复,“我等不敢过于靠近,只有两个兄弟吊在悬崖背面看到,敌军将全部粮草喂给马匹。”
“主帅,已无粮草,说明此股敌军是奔袭而来,以战养战,必然是要偷袭劫掠伦啊。”江云朗再次梳理了线索,分析情势。
见众人再无其他意见,刘之纶点首晗许,“此一役,我等以八倍兵力围而全歼之,务必不能放跑一兵一卒,否则军法论处。”刘之纶出身寒门,苦读兵书但无机会放手一搏,如今正是用伦遭遇战向世人展示“守正”围歼战法。
“我军此时处于伦西南八十里外,江云朗、贲豹听令,命你二人率一千弓箭手,二千骑兵,一万步兵,弩机二百张,即刻出发,绕行后方熏风谷抄小路跑步行军,入夜二更前务必赶往伦东侧十里地埋伏起来,记住收起旗号,隐蔽行军。待敌军攻入城后,突然从右路发起包抄进攻,右路若是放跑一匹马,军法处置。”只见刘之纶交付令牌。
“末将得令。”两人起身出营,整顿人马,即刻出发。
“董八千,曹壬听令,你二人率领一千弓箭手,二千骑兵,七千步兵,弩机二百张,即可出发,命士兵乔装打扮,隐藏好武器,悄悄行军,一更前赶赴伦西侧十里地埋伏起来。由于此时距离较近,所有马匹蹄子厚布包裹,马嘴上罩。待敌军攻入城后,突然从左路发起包抄进攻,左路同样不许放走一兵一卒,否则军法处置。”
“末将得令,两人起身接过令牌。”出营后整顿人马,命士兵乔装打扮,稍后出发。
泽康王佑胤看到两路大军已经派遣出去,多少有些心急,便主动请命。
“属下愿领兵二万截住敌军退路。”
“泽康王莫要说笑,千金之子,做不垂堂。”刘之纶压根没想过让泽康王佑胤涉险上阵。
“刘大人,你我同为统帅,若不身先士卒,士兵怎敢用命?”佑胤发现苗头不对,立马起身与刘之纶再次争取。
刘之纶肩上担负圣上重任,身系八万将士的性命,自然是谨小慎微,微微皱眉,并不答话......
看到主帅陷入沉思,佑胤毕竟传承了云林姜氏的诗书底蕴,不再上抢着争取领兵。
刘之纶挥手让众人散去,随后大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宁静,只听呼呼的夜风,吹得营帐哗哗作响。
“书上说,‘心善莫幼稚,老道非城府’实乃金玉良言,佑胤深有体会,还请刘尚书成全。”泽康王整理了心情后,再次开口道,只是话语间少了急匆匆的火气,
“北伐开门红,虽然无需出在右路军,但首战大捷,在父皇心理很重要。”
刘之纶凝神盯着泽康王的双眼,仿佛要看透他的五脏六腑一般,佑胤自开拔以来,第一次见到主帅骇人的眼神。
“还请泽康王不要误我三军将士,给你三万步兵,五千骑兵,弩机营全部带去,外带二千弓箭手,若是有一人漏网,必将泄露我右路大军信息,到时候可能你我将会死无葬身之地。”刘之纶猛地握住佑胤的手臂,异常平静的交代着。
“你等需要拉开三十里的距离,兜大圈绕过前方山谷,将整个伦一百里外的扇形范围圈团团围住,坐等左右两路的漏网之鱼,即刻出发,二更前赶不到指定位置,那你我北进计划休矣。”
“属下领命,誓死完成收网战略。”泽康王眼中透露出异常的坚定,他很清楚的意识到,兵部尚书刘之纶已经将未来十多年的宝,押在他身上,不成功便成仁。
“卢象升,命你领五千步卒,一千骑兵,即可返回熏风谷守住伦南门,但见任何出城之人,杀无赦。”刘之纶将账外卢象升将军喊入帐中。
安排妥当之后,刘之纶命侍卫举灯照亮,反复研究伦地形图。再次喊进两名先锋官,
“刘方,景达,你二位随本帅冲锋堵截城内的胡兵,但无需进城,到时看我手势,各自率领一千弓箭手占领城外十里内所有制高点,随时射杀冲出城外的北胡骑兵。”
此役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事成之后,本帅亲自向圣上为诸位请功。
两名先锋官得令后,双方对视一眼,心中俱明白,此役作为神光向北胡打响的第一场战役,必将是以后军旅生涯的深厚资本。
此夜月黑风高,刮起了草原独有的白毛风,零星闪烁,衬托草原的夜空格外孤寂。
黑夜中数有万双眼睛都盯着伦城,看着城里的灯火,一点一点的熄灭,最终陷入了整个黑夜,漆黑一片,死一般的安静。
北胡骑兵果然骑术精湛,几近人马合一,在山谷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冲到城下。稍等片刻,等到步兵跟上之时,有些骑兵已经爬上墙头,只见寒光一闪,守城士兵便被割裂脖颈,热腾腾的鲜血立马奔喷射而出,在睡梦中丢了性命。
此时恰巧烽堠有士兵起夜撒尿,睡眼朦胧,模模糊糊的看到远处城墙上人影憧憧,大喊一声“什么人?”还未来得及走近,便被一箭射杀。
好在他的大喊声,惊醒了部分士兵冲出烽堠查看情况,亲眼目睹了他被射杀的场景,闪身躲回烽堠击鼓传讯,一时间整个守城内将士全部醒来,随后在城门楼内双方短兵相接,贴身肉搏。
深更半夜,北胡大军杀的伦城军民措手不及,不消片刻攻入城内,打开城门,放门外步兵入城。
北胡大军如猛虎入羊群,一路撵轧追杀,城外刘之纶看得清楚,城内半数街道已经染起大火。狠下心来,等到最后一拨步兵入城后,才下令出击,只听传令鼓咚咚作响,急促的鼓声在城外的夜空中格外响亮。
刘之纶一马当先,率领众将士向城门方向冲杀而去,埋伏在伦城东西各十里的两部随后冲出,快速收拢包围圈,只见漫天弩枪火箭射入城内,此时北胡大军与守城军民正在巷战,忽然受到箭雨攻击,均都一时间愣住,哪里冒出来的火箭?容不得众人思考,箭雨落下,在无偏差攻击下,瞬间死伤无数。
刘之纶此次以八倍兵力围而歼之的策略,以求稳为主,更是以牺牲伦城内守城军民的性命为前提,故而此计可谓毒辣绝户,后世评述,亦颇有微词。但在历代兵家点评上,谁也都没质疑刘之纶“守正”的战法。
等到北胡骑兵发现中计后,立马后军变前锋开路,往城门处疯狂冲锋,可惜此时等待他的,正是刘之纶带领的大军,双方在城门口陷入了绞杀。以刘之纶后来讲述,经过左右伏兵的火箭射杀,当时北胡大军尚不足七千人,但战法娴熟,尤其是骑兵马上功夫了得,正面交锋之下,北胡战马冲击力凶猛,四蹄发力,横冲直撞,在前面的步兵会被直接撞得胸骨碎裂,横飞出去之后力道而不减,他所带领的一万多名将士死伤惨重,根本拦不住这帮如野兽一般的北胡骑军。
好在左右伏兵已经占据了城墙制高点,居高临下再次射杀,狙击冲锋的骑兵。此时只见血肉横飞,到处都是断臂残肢。一番厮杀下来,仍是有四千北胡兵马冲出城外,迅速分兵两路而逃,尤其骑兵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若无弩机连射,根本追不上。只见一路骑兵开道带领残兵冲向左侧山谷,意图从进攻之路返回逃窜,另一路则迅速冲向城外右侧的山坡。
此时刘之纶在城外制高点埋伏的二千弓箭手,再次发挥大作用。刘方,景达命人全力射杀骑兵,黑夜中,忽然箭如雨下,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将冲在最前面的部分骑兵射杀。
刘之纶命令三千士兵进城搜寻漏网之鱼,救助伤残百姓。
入城后,神光将士发现遍地尸骸,军户十不存一,景象之惨烈,令众士卒不忍回忆。
混杂黑血的泥土,一步踩下,有血水汩汩冒出。死去的尸体仍然保持手握武器的姿态,眼神中透露出去战斗的狠厉。白毛风带腥味吹向远方,战马僵硬倒地,不知声响.....
守在百里之外的佑胤,经探子回报,已经知晓伦城伏击圈战况。
双方人马死伤无数,血流成河,黑山兵气冲,白毛风已经把血腥味吹到了这里.......
泽康王的心里忍不住的紧张,握住缰绳的双手冒出汗来,今夜乃人生第一战,也是第一次直面生死。
身后的五千匹战马已经有些躁动,仿佛也是闻到了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
忽然听见远处有急促杂乱的马蹄声传来,随后便看到冒出了上千的骑兵,身后不远处跟着几千步兵,身上甲胄残破,血流不止,战马受损颇为严重,应该是冲出伦城伏击圈的残兵败将。
虽然经过惨烈的遭遇战,但是这接近三千人的北胡士兵却显得败而不乱,在看到前方有大军阻拦后,骑兵与步兵迅速靠拢,五百骑兵形成尖刀冲击阵型,放佛这五百骑兵结为一体,马速频率均都整齐协调,在冲锋过程中还不停的变幻阵型躲避弩枪,再后方,则是十名步兵左右护住一位骑兵,跟随冲杀。
此阵型颇为奇怪,泽康王毕竟是经验不足,尚未看出北胡士兵选择以命开路的突围战法。但他心里清楚,即便最终只突围冲出一个北胡士兵,也是右路大军不可承受的威胁。
泽康王牢记主帅叮嘱,并未冒然选择冲锋碾压,而是先命弩机营远距离射杀,只见人仰马翻,连弩射穿战马,力道不减,直接将马上骑兵刺穿,高高挑起,但凶狠的骑兵临死之际仍然向前方敌军甩出手中弯刀。
在靠近百步距离以内则以二千弓箭手压制,五十步以内则是长矛拒马阵,三人重甲步卒一组抵住盾牌。
此刻泽康王佑胤总算明白,何在重重大军包围下,仍然有如此之多的北胡士兵冲出。中远距离的强弓竟然对北胡轻骑造成不了伤害,即便有零星射中的,也都是避开了要害部位。而真正能延缓冲锋的则是弩枪,北胡步卒竟以血肉之躯硬抗弩枪保护骑兵,肠子脾脏流了一地,临死前仍要拉人垫背,这片战场如修罗地狱,漫天的喊杀声,淹没了一切。
泽康王看着这如绞肉机一般的战斗场面,深深的感觉到个人的渺小,也着实被北胡铁骑的战力所惊骇。他深深的感觉受到,何以双方均都是轻骑兵,但北胡铁骑的战马爆发力和士兵负重远超神光骑兵,两方人马冲撞在一起,往结果是北胡战马碾压而过,而且马上骑兵的膂力惊人,一手长枪,一手弯刀,远戳近斩,若非体力耗尽时,基本是完美防御。
三万大军依靠着弩机和强弓手的辅助下,最终才堪堪压制住北胡骑兵的冲锋,并将其团团围住。
虽然陷入重重包围,但北胡骑兵仍然阵型不乱。只见领头冲锋的骑兵直接一冲而过,长枪枪尖微微倾斜向下,对准一名神光士卒的脖子,巨大的贯穿力将这名高高举刀的士卒,直接撞击得双脚脱离地面。而这名骑兵在长枪就要钉入敌人脖子的前一刻,双手不易察觉地松开长枪,下一刻,再度飞快握住枪身,握住的位置仅仅是偏移了不到一寸,但就是松开长枪造就的这短短一寸距离,却能够让骑兵卸掉长枪冲刺杀人带来的五六成阻力。
干掉了一名步卒后,他向后轻轻一扯长枪,从尸体的脖子中拔出枪头,继续向前冲锋。如此娴熟且华丽的冲锋技巧,对上神光步卒而言仿佛死神镰刀一般,收割了众多性命,若非他需要防备着远处的强弓手,手上弯刀要防御上方,恐怕一个冲锋来回,就要干掉十多名步卒。正是由于有弓箭手的骚扰袭击,才最终导致他长枪脱手,陷入重重的包围。
即便是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泽康王所率领的三万大军,剿灭北胡残损的三千士兵竟然耗费了一个时辰。需知丧失了速度的骑军,一旦深陷密集步军方阵之中,那就是泥菩萨过江。
选择以牺牲前面五百轻骑兵的战法突围,就像一锤子买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多久时间,江云朗、贲豹、董八千、曹壬等几位将军率人杀到,加入到绞杀的行列。
只见众人在打扫战场,往北胡士兵尸体上补刀之时,有探子来报,右侧二十里外密林中发现小股骑兵在逃窜。佑胤与江云朗大喊不好。立刻各自率领一千骑兵追去,此时战马脚力至关重要,两人带领的均是,未参战的骑兵预备队,狂追而去。
在百里地外,总算是追上了漏网之鱼,两人冲在最前方,浴血奋战,一番厮杀激战,总算是全部斩杀,泽康王与江云朗则双双负伤,滚热的鲜血染红了半边铠甲,佑胤浑然不觉,杀人的兴奋感还在麻痹着他的神经,甚至持刀的右手,僵硬异常,无法松开。
战斗一直持续到后半夜丑时三刻,泽康王汇聚了左右路伏兵,重整大军,扩开百里半径,以弧形攻击阵型,徐徐扫荡推进到伦城下。
埋伏在伦南门、熏风谷内的卢象升,亦是完成堵截漏网之鱼的任务,狙击斩杀出城之人多达二百,敌友难辨,但无一活口。
刘之纶心细如发,再次派遣探子游骑兵在二百里内,四处打探,并派千人小队仔细核查战场上北胡士兵尸体与马匹数量。
伦守将刘猛,经核实已经阵亡于城楼下,尸首分离。
众将齐聚在将军府,一一汇报战况。
虽然伦之战的大胜并不足以说明刘之纶的用兵神奇,也不足以在神光与北胡整个战局上决定胜负,但至少在开局便屠得小龙,此盘棋嘉隆帝抢占了先机。
此后,非但不用担忧河间府的安危,而且后续在战局僵持阶段,刘之纶这打的北胡王庭上下咬牙切齿的军事鬼才,再次展示了无与伦比的指挥艺术。起于寒门的刘之纶,可以说是整个北伐战场上绽放的最为耀眼的将领,后世更是感慨调笑泽康王佑胤确实是命更好些。
以至于兵祖谷接连派出三位将种级的将军,率军在北胡东线围追堵截。虽然最后被追杀的殊为狼狈,损兵折将,右路军最终十不存一,但后世兵书评价神光右路军于整个战局贡献极高。若非在最后的危机时刻,右路军牵扯住了北胡三大主力之一的鬼怯军,恐怕嘉隆帝所统帅的中路大军,能否安然撤回嘉桐关都是尚未可知的事情。
神光朝与北胡帝国百年来第一场大规模正面战役,在双方均未意料的情况下开始,又以匪夷所思的战果结束。最终右路军在弩机营弓箭手配合下,刘之纶统帅的八万大军围而全歼北胡一万兵马,战损率竟然超过了二成之多,惨烈至极,令后世对北胡骑兵的战力评价,再次拔高一筹............
第二十七章 风雪助阵 嘉桐关外帝王怒
刘之纶命令大军入城休整,尚有三个时辰天就亮了,虽然此时厮杀停止,但众将士兴奋难抑,很多人睁着眼耗到寅时才睡过去,梦中也全是金戈铁马,吹角连营..........
翌日清晨,两位统帅在营中一边用饭,一边商议军情。
“伦不可久待,根据计划,右路军此时应当已经渡过陀河”,刘之纶面色凝重的说道。
“昨夜遭遇战耽误了时间,如果被歼灭的这支北胡人马是奔袭而来,那么最多二日内功夫回去报信。也就是说留给右路军的时间还有两日,想必二日内,父皇率领的中军应该抵达了嘉桐关,左路军应该过了屯州,离朔方不足半日脚程。”泽康王佑胤思路清晰,接过刘之纶的话说道。
“稍后,留下五千精兵守城,保障粮道安全。其他人马抢在正午时分赶到陀河,争取天黑前完成渡河,在夔阴山东麓扎营。”主帅刘之纶传令下去。
好在陀河与伦之间无任何障碍,轻骑加速行军,沿途的两个中小部族被大军顺手围歼后,顺利完成渡河,在申时一刻时分,右路军全部分散扎营在夔阴山东麓山脚。
而此时的中军大营中,嘉隆帝拍案叫好,
“右路军在伦全歼北胡一万人马,未放跑一兵一卒,首开大捷,当计北伐大功一件。”
营中众将士传阅捷报,看着地上的北胡将领耶律楚才的首级,心中震撼,北伐第一战发生的如此之快,竟然是发生在东线右路军,均都交口称赞“泽康王有勇有谋,刘之纶指挥得当”。
“恭喜圣上,天佑神光,北伐必胜。”众将士跪地称颂。
“胤儿不错,刘之纶不负朕所托,果然稳重之人。”嘉隆帝行军几日,甚是疲惫,此刻难得心情愉悦。
“崔卿家研磨拟旨,回信刘之纶与佑胤,告诫两位戒骄稳重,绕过夔阴山之前,不要暴露右路军真实兵力。待来日班师回朝,再行嘉奖。”
此时,嘉隆帝转头问道,“还有多久抵达嘉桐关?”
崔含章抬头答话:“回禀圣上,臣刚听先锋官说,还有半日脚程。”
“传令三军,跑步行军,争取在子时赶到嘉桐关。”嘉隆帝亦是受到右路军大捷的影响,心中喜悦,但也疑惑为何北胡一万人马会出现在伦,所以下令急行军赶赴嘉桐关与姚誉边军汇合。
在中军大营获得右路军捷报后半日,左路军平康王佑账内,也收到了十四皇子佑康差人送来的大捷密报。佑同样震撼,但更加让他心中不安的是,北伐第一战开门大捷,竟然是发生在东线右路军泽康王那边。
思索片刻,快速走入灵武侯账内,商议道:“侯爷可知东线右路军在伦全歼一万北胡人马?”
灵武侯先是一愣,随后微微笑道,“刘尚书与泽康王果然能干,我也是刚收到捷报。”
“右路军此次大捷,圣上颇为欢心,已为他们计大功一件。”平康王佑,说完此话后,稍微停顿,
“然我们西线左路军一路行军,穿行岐沟,此时刚过屯州,是否速度慢了?柏侯爷是否想过,北胡一万人马出现在伦,与右路军大战,是巧合还是.....”
“王爷所说不无道理,北胡一万人马出现的蹊跷,以双方战果而言,倒不像是遭遇战,反倒像是精心策划打埋伏。右路军能全歼而不放跑一人,刘之纶的守正战法,颇有过人之处,可王爷是否留意右路军战损多达二成,且是以八倍于敌的兵力围歼,不能不说北胡兵马战力恐怖啊。”想到此处,灵武侯倍加担忧,若在草原开阔地带,中路主力碰上北胡骑兵主力,能否抵御住冲锋凿穿?
“王爷不必心急,东西线两路大军以狙击幽云城各路援军为核心目的,故而战法以惑敌骚扰为主,我们左路军的行军路线山路崎岖,自然速度稍慢,抵达朔方后向西进发。北境不同于中原气候,此时三月仍然异常寒冷,随时一场倒春寒风雪就足以让兵马困顿。”灵武侯作为左路大军统帅,压力颇大,一大部分的压力缘于大皇子平康王,佑身后站着神光皇商萧氏和晋安望族,粮草战马无限供应,要的就是北伐之战打出嫡长子一脉的气势。
“伦能出现北胡精兵一万,我担心朔方也是被袭击的目标,况且朔方在嘉桐关左后位置,北胡骑兵擅长千里奔袭,绕过这点路自然不是难事,请主帅下令,加速行军,全力奔赴朔方。”平康王佑笃定的说道。
“既然王爷如此担心,传令下去,全速行军,争取在日落之前赶到朔方城。”灵武侯下令先锋官。
平康王作为嫡长子,颇得嘉隆帝栽培,自幼跟随行猎,熟读兵书。不管是其心急争功,还是确实看穿北胡的进攻计划,佑建议全速行军,对于左路大军而言是明智之举。
果然如灵武侯所言,朔方等地深入北地,左路军遭遇了倒春寒风雪,后半程行军颇为艰难,灵武侯柏巨阙不虑胜先虑败,颇有先祖风范。
当他们在一更时分赶到朔方城时,却被眼前的断壁残垣所震惊。
不幸被平康王言中,北胡同样分兵二万人马绕道二百里后奔袭朔方,朔方城依靠地形优势抵抗了三个时辰,眼看城破之际,嘉桐关主帅姚誉不得不分兵救之,他清楚朔方一旦失守,等若防守三角少了一角,到时会两面受敌,情况更加糟糕。
朔方距离嘉桐关不足二百里地,故而北胡骑兵主力奔袭攻击转眼即至,并不需要像伦那般长途奔袭。
实则北胡主力意图全面牵制住嘉桐关与朔方,河间府等地的兵力,由奔袭伦的一万精兵破城后,以战养战,顺势而下攻击河间府,顺利的话形成前后夹击嘉桐关之形势。退一步讲,即便无法形成夹击之势,可以迎接北胡主力从伦进驻河间,与嘉桐关绽开对峙,切断嘉桐关的后方补给线,亦是一种战法。
两处奔袭精兵已经派出,朔方城遭受了有史以来最猛烈的进攻,以至于仓促应战下,兵马损耗颇快。顺利引出嘉桐关姚誉分兵救援后,北胡骑兵主力发起进攻,猛烈冲击嘉桐关,整个防线最重要的关隘岌岌可危。
可惜奔袭朔方,实为决战之添头而已,引出嘉桐关兵马救援才是目标,而姚誉素来谨慎,只派遣了二万多人马出城救援,主力仍然守在嘉桐关内,依仗墙高河宽,弩箭充足,双方一时间僵持住。北胡士卒在蚁附城墙与城头肉搏间转换,两军都是以人命填坑,来回争夺。
姚誉已经收到情报,圣上亲率十五万中路大军自太康出发赶赴嘉桐关,两军汇合后足足有二十五万兵力,正面直扑北胡第一重镇幽云城,幽云城系北胡王庭在南面的最大屏障,也是北伐进攻路线上最难啃的硬骨头。
奔袭朔方的北胡精兵并未等到嘉桐关的主力大军赶来,激愤之下,主将决意消灭这股援军。
虽然北胡骑兵与朔方城兵力相差蛮大,但即战力格外强大,朔方保卫战打的异常惨烈,城墙下尸骸累积如山,最终朔方城破,守军死伤殆尽,但北胡二万万骑兵亦是损伤过半,朔方城系依托嘉桐关而设立,起初仅为远方哨点,后逐年扩建成侧翼卫城,但毕竟无法容纳几万大军长期驻扎,北胡骑兵善攻不善守,遂劫掠城内粮草,便快速撤退而去。
等到左路大军赶到之时,便看到尸骸遍布城中各处,硝烟弥漫,守城将军府空无一人。传令军队呈半圆状拱卫扎营,灵武侯与平康王便率领一万精兵进城。
寒冷的夜风夹着雪花夹吹打在人脸上,冰凉刺骨,众人入城后,只见街道两旁都是战死的士卒,被风雪冻僵,仍然保持着死前的姿势,地上的血液已经结冰。尤其是巷子中门户大开,有些妇孺被虐杀在院子里,平康王看到这些惨状,心中升起无边恨意,恨北胡残忍无道,恨左路军的行军拖延,否则这场朔方保卫战的凄惨结局,应该能够避免。
另一边嘉桐关内统帅姚誉已经得知朔方失守的消息,立刻派遣千人精兵在城外左侧二十里地挖筑战壕,下栅栏,防止被来自朔方的骑兵袭击。
正面战场双方已经僵持了一天一夜,骤起的风雪暂缓了北胡骑兵的攻势。边军大将军府内,姚誉正在听着探子回报军情,撒出去的探子极少数能回来,目前北胡主力已经封锁了嘉桐关外的信息传递。只知道增援朔方的二万人马全军覆没,惨烈已不足以形容战况。
“父帅,不能让大武暴尸荒野,给我一万精兵,我去带他回家。”姚大观怒目圆瞪,嗓音沙哑,向主帅请兵。
他清楚的记着幼弟姚大武曾豪言,
“手握最锋利的刀,骑最快的战马,在这天高地阔的北境草原之上纵横驰骋才是我辈的精彩人生。”
“姚帅,少将军英勇战死,但不能任北胡蛮子如此羞辱,姚家边军士可杀不可辱。”众位将军也是按捺不住,一起向姚誉说道。
姚誉心中何尝不想带回小儿子的尸首,作为一名父亲白发丧子,悲痛万分,但更是十万边军统帅,如今北胡主力在城外猛烈攻城,他一定要坚持到圣上的中路大军,保存有生力量等待发起反攻。
“尔等切莫中了北胡蛮子的奸计,各自回营,坚守嘉桐关。”姚誉挥退众人,独自在大厅静静的坐着。
北地的风雪一向冷冽,今夜尤其冷,姚誉感觉到冷冽的寒气穿透了战甲,侵入五脏六腑,仿佛将人的灵魂都冻僵了.......
谁知子时午夜时分,北胡主力顶着风雪再次发起进攻,可能是等不到偷袭伦的消息,让他们焦急难耐。
风雪环境下,毕竟不利于战马冲锋,但北胡动用了全部投石车开路,硬是快速的压到城墙下,此次攻城的北胡步卒异常勇猛,浑然不顾雪地湿滑,个个悍勇不惧死。大战一个时辰后,风雪竟然停了,此时北胡铁骑士气高涨,仿佛认为天助一般,部分先锋越过护城河,杀到城墙根下,快速攻城。
此时战况十分不利于边军,眼看小部分北胡士兵登上城头,立即调来弓箭手,用密集火力覆盖失陷的城墙,意图压制住进攻的大军。姚誉见状,传令准备撤出外围城墙,退回内城,收缩防线。
姚家边军与北胡铁骑交手十多年,素来清楚彼此。看今晚的状况,北胡颇为反常,难道是得到了圣上亲率中路大军赶赴嘉桐关的情报,准备提前决战了。
姚誉猜测不无道理,此时的北胡大营也刚刚迎来了从王庭赶来的新主帅,号称绣狐慕容嫣然,此人在北胡王庭舌辩众将,言必称饮马龙沅江。用兵诡谲,无从捉摸,更是有无理搅三分的泼辣个性,故而在整个北胡军中名声不佳,但却令人畏惧。
慕容嫣然手捧王诏入营,直接将主帅拓跋野与副帅周洪楼监禁,收缴兵符,直接召集众先锋官下达今夜攻城的命令,明言风雪无碍,寅时拿不下外城,直接军法问斩,这才有了雪夜强攻嘉桐关的惨烈战斗。
慕容嫣然瘫坐在大帐内,玩味的看着火盆自语道:“希望神光的那位皇帝,别像姚誉老匹夫这般无趣”。
“杀了绿水营水碟子,我就让姚誉老匹夫赔一个儿子,小小伦城如此费事,耶律楚材我看叫耶律蠢材才对。”
随着一道道快马急报,北胡主帅大营内慕容嫣然愈加的无趣,“既然姚誉老匹夫死了儿子也不心疼,乖乖就范,外城都不要了。那我们就再送他份大礼,用天雷子直接给我炸开内门”。
冲天的火光伴随着天雷爆炸声,把整个内城大门炸开了一道缺口,瞬时间,血液蒸发,到处迸溅的都是透着肉香的残肢断臂。
嘉隆帝率领的大军在二十里外也看到了这耀眼的火光,震耳的雷声惊的战马惊慌,差点掀翻圣上。任谁也看明白了,嘉桐关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想不到两军大决战还是提前来临。
朔方失守的情报还捏在嘉隆帝手中,看到这震天的爆炸火光顿时明白,此次北伐声势浩大已经惊动各方,北胡主力已经提前发动总攻,伦城本该被那一万人马攻占,是刘之纶他们行军速度加快,故而撞上了。
“加速前进,进城杀光北胡蛮夷。”嘉隆帝纵马登高,振臂高呼。
二十里地对于急行军而言转瞬即至,冲在最前方的骑兵已经开始扣关进城。神光骑兵来的太突然,以至于嘉桐关守城士兵差点把他们当成北胡铁骑射杀,亮明身份后方才放行,城墙上的士兵看着蜿蜒数里地的大军队伍,心中想着这下子嘉桐关有救了。
姚誉统帅边军二十年,自然是阅历丰富,看到天雷子炸坏内城门时,便意识到北胡的总攻来了。立刻组织人马展开反扑,将库房内所有的拦马桩,羽箭全部调集上阵,欲将冲进城内的北胡士兵杀个干净。
而此时有士兵带着一队骑兵来报,圣上大军已经杀到,令嘉桐关守将率领全部兵力展开进攻,不用担心补给守城。
姚誉心中大慰,披甲上马,带领众将杀向城门,一时间如潮水般的大军从四面八方反扑,瞬间便将内城的敌军歼灭,直扑外城而去。
北胡大军情势直转而下,先前被杀得龟缩内城的姚家边军,此时仿佛杀红眼的野狼,不要命的冲上前,用躯体迎着北胡战马的铁蹄,硬是将丢失的外城重新夺回。
城头之上,生死立判。
被撵着砍杀的北胡步卒被一边倒的气势所摄,虽然手中弯刀力道仍然是势大力沉,结果被对面铠甲精良的神光重甲步卒抬起左臂一挥,就随意挥开刀锋,那名亲兵营姚家锐士继续前冲,右手尖刀瞬间刺入这名皮甲北胡蛮子的胸口,凭借巨大冲劲直接将这个北胡士卒撞靠在外墙之上,迅猛拔刀后,双手握刀重重撩起,把一名伺机想要砍在他脸上的北胡蛮子从腰部到肩头,扯出一条皮肉掀开深可见骨的血槽,猩红鲜血溅满了这名重甲步卒的整张脸庞,格外狰狞。
又一名北胡士卒,被从一处残败城头的破裂处当场撞出城外。
嘉桐关城头,雪夜寒光,铁甲铮铮。
一颗颗北胡士卒鲜血淋漓的头颅,被那些魁梧甲士同时抛下城头。
除去登城士卒无一幸免,听到撤退鼓声的北胡攻城士卒,连忙撤下云梯,在他们头顶,不断有头颅和尸体砸下,以及重新返回城头的弓箭手泼洒出的箭雨。
倾盆而下的血雨和箭雨,是嘉桐关对先前北胡投石车造就的“雨幕”,最强有力的回答。
城门破损不堪,嘉桐关第一次有重甲步卒冲出追击。
城头之上,神光重甲步卒顺着云梯滑下,对那些后撤不及的北胡士卒展开一边倒的屠戮。
如同洪水倾泻-出城,不断有北胡步卒“淹死”在血水之中。
情况并未就此打住,姚家边军主力成为开路前锋,在前疯狂以血肉开道,圣上中路大军跟随,只见十五万大军源源不断的从城门冒出,从城墙下滑下,看得绣狐慕容嫣然直皱眉头,心想“难道姚誉老匹夫吃了枪药了,这般拼老命?”
一时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先锋部队损伤惨重,很多都是被撵着踩踏了。
北胡铁骑素来勇猛,自然不会轻易溃败。
主帅绣狐反倒被激起凶性,倒要看看姚誉老匹夫吃了什么金枪不倒神药,
“有城不守,杀出来跟姑娘我死磕,是没有把咱们北胡铁骑当回事啊,鬼字营出阵,准备给我碾过去。”
慕容嫣然下令,主动让大军后撤五十里,将嘉桐关外方圆百里之地清空,摆展阵势,等待着神光大军。
嘉隆帝站在城墙上,命人擂鼓指挥大军,以弩机开道,继续冲杀。姚家步军在近千负责辎重运输的辅兵娴熟帮助下,已经在嘉桐关门外五十里地从容列阵,密集如猬刺,鹿角木、铁蒺藜和拒马桩均都布置妥当。
双方就这样摆好架势,捉对厮杀,此役杀得天昏地暗,地动山摇,草原上的冰雪被鲜血染红,汇聚成鲜红的河流。从深夜打到白昼,后世记载,此役双方死伤无数,单是清理战场尸体,足足用了二天时间。
千年以降,如果要评点战争史上最荡气回肠的画面,怎么都绕不过去嘉桐关外的这场厮杀。风驰电掣、巨幕铁流的骑兵千里奔袭被绣狐慕容嫣然运用的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而神光重甲步卒的冲撞厮杀,后人也只能从史书上看到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字眼。
北胡绣狐不愧为阴毒狠辣之辈,直接下令将尸体人头割下,在嘉桐关外五十里地筑起一道京观,万颗人头招魂幡,可谓杀人诛心,一时间神光士卒恨意冲天,纷纷请命连夜劫营。
此事传回太康,人神共愤,绣狐行径令人发指,有人指天赌咒,期盼老天爷五雷轰顶劈死绣狐。
勾栏里说书唱戏的更是编排绣狐慕容嫣然,人面蛇蝎,生儿子没**。
嘉桐关外这一战是神光大军与北胡铁骑第一次正面硬杠,双方从试探性进攻,到最后杀红眼,绣狐慕容嫣然更是亲自叫阵,杀得那叫一个人仰马翻,若非最后她看出,站在城墙上指挥大战的主帅绝非姚誉后,恐怕是不会暂时罢休止战的。
重甲步卒在大端王朝的末年诞生,但彻底成型于神光太祖手中。当时诸王争霸,燕北王带领的大规模骑军铁浮屠逐渐成为战场主角、尤其是吸收了草原战马的爆发力后,势不可挡,攻城拔寨摧枯拉朽。此时重甲步卒则是一种应运而生的畸形兵种,宗旨是既然步军已经比不过骑军的灵活,那么就干脆全部舍弃机动性,以静制动。
长矛拒马阵配合重甲推进,当时也是破解轻骑兵的不二法门。但是如果遇上北胡重骑,恐怕情况就是两说,毕竟被重骑围着冲击敲打,重甲步卒自身持久力就是问题,而且拒马阵的作用效果大打折扣。
最终北胡在折损了二万轻骑兵,三万步兵的情况下,停止了疯狂的厮杀,再次主动后撤。而神光嘉隆帝听到姚誉报上损失骑兵五万,步兵三万的情况,眼睛都未眨一下。
此役,对于神光中路大军而言,经历过临敌初期的忐忑不安后,在冲锋途中就被彻底激发出血性,非但没有被北胡骑兵冲锋下一触即溃,反而在犬牙交错的骑军锋线中展现出超过往常训练水准的战力。
怕死就死得越快,这几乎是每一名新卒在进入姚家边军后,都会被老卒郑重其事告知的第一件事,北胡铁骑不会因为你的怯弱而手下留情。
也许很多神光新卒起先都感触不深,可当他们亲历这场殊死搏杀后,就会很快发现死人真的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被箭矢贯穿,被战刀劈杀,被枪矛捅落,久而久之,能够活下来的新卒,就自然而然变成了老卒。
也许内心深处依旧畏惧死亡,这是人之天性,但是起码已经知道怎么让自己不因畏惧而导致减弱战力,偌大一座战场,也容不得谁悲春伤秋,只有你浑身浴血,眼睁睁看着袍泽一个个倒下,甚至有些时候是替你去死,你如何能够畏死?如何对得起那些并肩作战不惜让自己战死换你活下去的兄弟?正所谓袍泽之谊始于生死刹那......
嘉隆帝心中不禁有些可惜,想着最好能继续拼下去,把北胡主力死死的拖在这里。左右两路应该已经突进北胡境内,沿途扫荡歼灭敌人有生力量,把草原上大小部族都斩杀歼灭,断了他们粮草补给,中路大军自然可以步步推进,一路打到幽云城。
大战打到这份上,两边都已经弄清楚了,主帅早已不是先前对垒之人。都想用三板斧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第一次交手则都以一副不死不休的决心在冲击着彼此的心神。
此次北伐前,嘉隆帝专门派兵部寻访墨家子弟,组建机关营,营造出巨型移动拒马桩,配合重甲步卒的推进。
即便双方杀红眼,但均都是以轻骑为主冲锋,尚未见到北胡骑兵中的重骑。传闻此种重骑战马千里挑一,乃是大宛宝驹与北胡战马杂交混种,爆发力强,持久力远胜当年燕北王麾下的铁浮屠重骑兵,骑兵与战马均负重甲,全副武装到牙齿,一旦近距离爆发冲撞,正面碾压,如摧枯拉朽一般。配合着两翼轻骑兵拐子马,往往是最终决战的大杀器。
故嘉隆帝为此也秘密训练了一支万人的特殊重甲骑兵,配备了精心打造的明光铠,手持方天画戟,挥舞之间横扫一片战场,名为神光大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对抗北胡重骑兵。
此前二十年一直被动防守的神光朝,正式以嘉隆帝御驾亲征的姿态展开了对北胡帝国的强硬进攻,此役打出了神光朝百年来的底蕴,拼不光,耗得起,更是打出了不破幽云誓不还的气势,也开启了中原农耕对北境游牧反击大战的序幕。
有幸跟随圣上御驾亲征的崔含章,人生第一次见识到了杀人杀到手软,刀刃兵器都磕坏的如锯齿一般,夜里每每回想起战场的厮杀场面,死不瞑目的人头被踩踏入血泥之中,他的内心发生了激烈的蜕变,也许再多的英雄人物在沧海横流面前都显得无力。
此时回味起当初楼先生酒醉的话语:“人这一生,最大的幸运是遇上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大的时代才能让那些英雄,在各自战场上轰轰烈烈,不留遗憾的死去。大的是时代才能让那些枭雄之辈,在庙堂上勾心斗角机关算尽,求名求利求仁求义,各有所求各有所得,各有所求不得。所有风流人物,无论敌我,都尽显风流。”
至少,在城头上,他看到了一抹鲜红纵马于三军阵前,叫阵于敌我双方。绣狐慕容嫣然的印象深深的烙印在了崔含章的心中,那一刻,他想到,嘉隆帝是当世英雄,而这样的女子也应属风流人物............
第二十八章 兵困尕布湖 救与不救
嘉隆帝率领中路大军汇合了姚家边军后,与北胡主力在嘉桐关外五十里地,展开了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决战大厮杀,最终以绣狐慕容嫣然主动下令后撤而暂时罢战。此战也正式开启了重甲步卒的时代,使得重甲步卒真正的得到了后世兵家的认可,进而也使得世人了解到破解游牧骑兵凿穿的新型战法。
北地葬兵魂,神光多寡妇,古来征战几人回?
灵武侯柏巨阙与平康王佑都已经得到战报,仅仅是看到双方战损死亡人数,就已经可以想象,究竟是怎样一场惨烈肉搏大战。平康王最初看到朔方城破人亡的场面,未尝没有动了带军支援嘉桐关的心思。但最终还是相信父皇所带领的中路大军,应该能够及时赶到嘉桐关,况且西线左路军的兵马尚需分兵驻守朔方,重新与嘉桐关,泾源连成防守三角阵型。
此役的战况情报也是震惊了北胡王庭,想来二十余年均是北胡铁骑南下,劫掠四方,过境之处杀人无数,从未听说有神光大军出城正面作战,而且是在草原开阔地带摆展阵势,双方骑兵步卒捉对厮杀,尤其是见识到了神光重甲步卒的可怕战力。
一时间,王庭之上众人争论不休,对于当初陛下力排争议,启用绣狐慕容嫣然也是腹诽不止。但众臣也只是敢在私下非议,任谁也没有胆子在王庭上公开指责。
毕竟相比于北胡的战损,神光大军可谓死伤严重。而且即便不提君王恩宠,单是绣狐慕容嫣然背后站着的北胡兵祖谷,就足以让若所有人闭嘴。兵祖谷历来弟子不多,传人莫不是兵家将种,如今北胡三大主力统帅两人都是兵祖谷传人。想到那支还在西北平定云羌族叛乱的鬼怯军,众人便觉得当前的战事也只是开胃菜而已。
绣狐慕容嫣然自然知道遇上了强劲的对手,绿水营全面启动,搜集情报,暗中与神光牛马栏不知道厮杀了几回,等到确认是神光嘉隆帝御驾亲征之时,整个北胡王庭沸腾了。仿佛百年来的谋划,可以通过摘下嘉隆帝项上人头一蹴而就,毕竟这个坐稳了神光朝二十多年的皇帝,将神光一十五州府打造的如铁桶阵一般,密不透风。他若一死,恐怕就是整个北胡铁骑南下争夺中原正统的最好时机。
绣狐慕容嫣然在稳住主力大军,安营扎寨后,立刻悄然返回北胡王庭和兵祖谷。她明白,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但是仅凭她手里的十万铁骑是不足以吃掉神光几十万大军,况且她已经怀疑奔袭伦的一万精兵全军覆灭。战局绝非仅在嘉桐关外的五十里地,而是更大的一场风暴在席卷草原。
兵祖谷虽扎根北胡,但实际传承于中原正统兵家,与传说中存在于武功山的兵家祖庭,南北守望。历代亲传弟子只有两人,而这一代尤其出色,仅是将种级兵魂弟子便是三人,两位嫡传弟子更是荣登北胡三大主力统帅。故而北胡王庭上下对兵祖谷非常忌惮,即便是几大世家在绣狐慕容嫣然替掉主帅拓跋野后,也只能暗中上书,攻诘女人掌兵,恐有妇人之仁,却对其军事能力未置一词。
此行令慕容嫣然甚为满意,回谷收获颇丰,圣上亲自下旨,兵祖谷内兵锋一脉的杀手出动,誓要摘取嘉隆项上人头,为北胡南下饮马龙沅江而开道。须知天下武运,北胡独占六分,大宗师榜上占据了足足六席,而此六位大宗师三人出自兵祖谷,其中慕容嫣然大师兄桓檀正是榜上大宗师之一。西南鬼方十部大巫师,以逆天之举偷的一分而已,剩余三分则是散落在神光境内,这不能不说是跟神光百年来重文轻武的国统没有关系。
近些年桓檀的平定北胡境内大小叛乱十多起,血腥杀戮铸就赫赫威名,纵横西域,转战极北,此时更是在东北后方清理云羌叛乱。据说桓檀出征,寸草不生,杀得人心绝望,鬼神厌弃,故而得名‘鬼怯军’。在兵祖谷的提携运作下,桓檀大宗师已然有慢慢走上北胡军神之苗头。
慕容嫣然离开兵祖谷后直接回府,书信与其师兄桓檀,知会在伦应该有支神光大军,否则绝对不会悄无声息的吃掉耶律楚材的一万精兵,毕竟那是她从北胡铁骑中,精心挑选意欲闪电奔袭伦的战队。而如今却是如石沉大海,一个水花都没有溅起,导致她绕道偷袭河间府的计划流产。
更让她放心不下的是,耶律楚材再蠢,也不该一个游骑兵都不派回报明军情。想他耶律楚材也是出身北胡武将世家,虽说是靠着祖荫跟着南下混军功,但也是在从百夫长一步步摔打爬上来的。如今看来很可能是被一口吃掉了,她倒是很有兴趣会会这支神光大军的统帅。那么后面一旦再次与神光皇帝率领大军对战,也许东线的这支神光劲旅会是影响整个战局关键棋子。
而在中路大军与北胡铁骑鏖战于嘉桐关外时,西线左路军在泽康王佑的率领下往尕布湖马场进发,途中偏西方位有赤砚城池一座,赤砚城人口规模不足五万,但周围散布着几个较大规模的悉剔势力,故而一旦聚起来则是一股规模颇大的战力。
赤砚处于尕布湖的下游,此地带水肥草丰。由于还有龙沅江上游支流雪灵河在此汇流,历年来,逐渐形成了北胡最大的尕布湖走廊地带,故而赤砚之于幽云的战略补给作用更为凸出。
关于是先夺赤砚和直扑尕布湖马场这两个作战方案上,灵武侯柏巨阙和平康王佑确实分歧较大。
毕竟两人心中考虑的局势不同,灵武侯老持承重,坚持直扑尕布湖马场,不仅可以完成圣上交代的西线任务,还能打掉北胡最大的战马饲养场,一举两得。
而平康王则拿出萧氏商行提供的情报,意图劝说柏巨阙先绕道攻打赤砚,再取尕布湖马场。毕竟去年冬天的雪灾,冻死了大批的牛羊,而物资短缺的时期,赤砚城与周边悉剔部族的关系十分紧张,甚至闹出了赤砚城纵容守城士兵去周边悉剔部族抢夺牛羊的事情。
若是此时西线左路军冒充赤砚城士兵,先进攻周边悉剔部族,逐个击破,然后围攻赤砚,定能取得奇效。毕竟尕布湖马场并无强大的兵力驻防,夺取赤砚后,尕布湖马场则暴露在整个西线大军的攻击范围。
其实相比于夺取尕布湖马场的战场制衡效果,打掉赤砚城,必然会吸引幽云分兵支援,到时候会给中路大军创造更好的战机。而且若是能将尕布湖走廊地带夺取,实现以战养战,长久盘踞游击,定然更加牵制北胡主力。
况且对于左路军而言,即便在尕布湖走廊地带无法立足,可以进一步往西北方向去雪灵河套区域,那里塞外各族混杂,北胡兵力驻防较弱。更偏西的位置还有一支常年给北胡捣乱的柔然谷浑部,若是能与此部人马取得联系,多处出击,自然彻底打破了幽云城的西部方位的战略平衡。
当初漱兰轩中嘉隆帝对东西线四位统帅坦诚,计划赶不上变化,战机稍纵即逝,希望四位灵活作战。毕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许最危急的关头,靠的就是统帅的战略素养和战斗意识。在这一点上,簪缨世家出身的柏巨阙,确实不如寒士刘之纶来的果决。
此刻踩在尕布湖马场的草地上,地面柔软,偶尔还会有积水从靴子周围缓缓溢出,足可见此处牧场的水肥草丰。此地冬春无界,夏秋相连,气候条件得天独厚,且每年夏季来自尕布雪山的冰川融水,足以灌溉四周,冬季坎儿井的地下储备也能应付水源淡季,故而此地被选为北胡王庭行宫所在,亦是整个北胡最大的战马牧场。
尕布湖马场不同于尚在苦熬倒春寒风雪的朔方等地,地处尕布雪山南麓山谷地带,受益于尕布雪山的海拔高度,寒冷北风被阻挡在外,此地形成了独特的山谷湿润气候。尤其是每年开春之后,冰雪融化,整个谷地一派春暖花开的景象。故而北胡的王公贵族均都喜欢在此地拓建行营,携带妻妾来此消遣春光。而今年的北胡王庭遭受了倒春寒风雪,倒是把一帮王公贵族都赶到了尕布湖马场,传言北胡老太后在此流连忘返,一住多月。
此时的左路军大营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灵武侯一张国字脸涨红,几缕长须飘起,上位将军气势十足,然平康王双目炯然有神,顾盼之间,威势自生。两人一时间各执己见,谁也无法说服对方。故而平康王提出分兵策略,留一支三万人的轻骑兵和步兵队伍,由他带领在尕布湖走廊地带打游击战术,另外六万人则全部由主帅柏巨阙带领直扑尕布湖马场,两支部队相互呼应,缓解单独作战的压力。
马者,甲兵之本,国之重器。
漱兰轩君臣奏对,自然也绕不开对北胡马政的研究。在两国和平时期,马匹乃最大集市贸易货物。在骑兵无敌的年代,马匹可以说是无敌的资本,若无马匹则无从谈组建骑军,更不会有千里奔袭的佳话。北胡最重马政人尽皆知,大小牧场星罗棋布,其中以尕布湖牧场出马最多,马质最优,岁出马匹二千五百余,其中可供给骑卒在五百匹上下,这在神光朝廷那边,这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数目,要知道神光虽然有三州总计七所监牧,也不过堪堪与这个数字持平。
当然神光岭南牧场逊色和马政凋敝都是重要原因,在北胡众多马场中以尕布湖牧场为最,连带着尕布湖走廊地带也是盛产良驹。北胡号称铁骑三十万,是说总兵力,自然不可能是真的都是骑军,事实上,根据牛马栏历年来的谍报信息显示,北胡骑兵总数一直徘徊在十万到十五万之间,否则北胡除非将种马肉马都送入军营,才有可能支撑起三十万骑军。
根据史料记载,一向被冠以“大端之后,奉马最盛”的北胡帝国,三十年间,举国不过是“马六十万匹”。即便如此,想要始终保持精锐骑军,一人双马甚至是三马,这在马源相对充足的北胡也是一件极为夸张的事情,光是马匹粮草的消耗就是骇人听闻的数字。与之相比,神光骑兵的马匹供应则显得捉襟见肘,故而灵武侯念念不忘的是如何偷袭吃掉尕布湖牧场,若是能为陛下的中路大军送去万匹北胡甲等战马,无异于如虎添翼。
初闻此分兵策略,柏巨阙仍然踌躇不定,直到平康王提出由他亲自向父皇奏报,一切不利后果他来承担,灵武侯见他坚持之下,只好点头同意。
需知此时平康王能有如此底气,一方面是依赖了萧氏商行提供的实地一手资料,商旅货贩往来大小部落贩卖交易,与游骑探子的情报相比而言,更加接地气;另一方面则是账内随军庞衍的推演结果,多次指明西线行军路线凶险,尤其是在尕布湖雪山附近,气机流转晦涩不明,结合整个战局的情况,平康王笃定尕布湖马场恐怕并非如表面之空虚。
当夜,庞衍与平康王佑反复推演战局发展,庞衍站在局外人的角度谈起天下气运走向,指出神光与北胡在此长彼消的情形下,自然是持久稳步推进较为稳妥。但缘于双方兵种素养和即战力的差距,东西线两路大军的核心使命是应当能给中路主力赢得更多的空间与时间,神光中路主力一旦拿下幽云城,彻底就扭转了此后对峙的风向。
平康王的目光看得颇远,归根结底,神光与北胡之争,幽云城和尕布湖走廊还有伦以北,三座战场都会各有胜负,但是真正决定我们战局胜负手的地方,其实只有幽云城。即便西线战场打出一系列的琐碎胜仗,只是为整个战局的大决战在添砖加瓦。但如果幽云城这个地方输了,神光北伐也基本只能仓促收场,更严重的情况是神光朝可能会输掉三代人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中原正统大势。
灵武侯贯彻圣上旨意,兵行险着,统帅六万大军奔赴尕布湖马场,要一口气吃掉北胡最大的战马饲养牧场,自然没有错,相反,在战略意义上,称得上出奇制胜。但是用兵一事,从来都应当奇正相和,不能赢在一时一地却失去大势。庞衍少年之时曾随其师游历多地,每到一处均是详细拆解回溯当初的战役情况,故而成年后再把当初拆解回溯的战局复盘,往往站在更高视野的角度发现,其实战局得失起始于起手落子处。
在大端末年诸王争霸之中,有过许多这样的匪夷所思的情况,明明将领赢了大仗却害得君王亡国的可笑战役,河间府战役最终分出胜负之前,外界谁都看好打了一连串细碎胜仗的燕北王,但是太祖他老人家就是拼着兵力急剧消耗也要完成对河间府的围困,甚至不惜拿几支兵马在重要却不算关键的战场,主动引诱燕北王大部精锐去吃掉,就只为了造就河间府外围防御的那点点缝隙,当初灵武侯柏老太爷大放光彩的武城战役,就是一个明证。
而此时的灵武侯柏巨阙,恐怕早已忘记当初他祖父是如何在武城游击转战,最终撕开河间府防御体系的口子,从而使得神光大军寻得战机,最终长驱直入河间府。要知道当初柏老太爷几次险些被燕北王的铁浮屠给全部围歼,逃出来的时候只剩亲兵几人,但每次回来要兵之后,还是毅然决然的返回武城游击骚扰,这种战术最终惹得铁浮屠战略失误,未能及支援燕北军主力。
而如今战局衍变,在局部地域已经超出了父皇当初在漱兰轩的预判。至少右路军刘之纶的伦大捷,已经牵扯了北胡更多的重心,而此时则为西线左路军创造了较好的游击纵深的空间。若是仍然守着夺取尕布湖马场的目标,恐怕反而会掣肘了西线轻骑兵战力的发挥。
需知平康王对于战局的把握和对东西线战况的推演分析,在后世兵家看来,堪称经典的游击纵深战术。尤其是他提出的尕布湖走廊地带战略意义远胜尕布湖马场的论法,更是获得了兵家祖庭武功山方面的赞许,可以说他是把嘉隆帝围点打援战法演化在西线局部战场的最佳实战案例。也正是他作为副帅统领的三万轻骑兵和轻甲步卒,在主帅陷落尕布湖马场战场时,仍然独自撑起了整个西线战局的大旗。
后世评论,在北伐之战中虽然收官阶段不尽人意,但不妨碍兵部尚书刘之纶与平康王佑最为神光双壁的光辉闪耀。
嘉隆帝在收到平康王奏折时,已经是中路主力大军与北胡大军主力第二次交锋的关键时期,此时嘉隆帝所统帅的二十万大军已经再次推进了三百里地,沿途打了几次小规模的歼灭战,距离北胡重镇幽云城已不足二百里。在大帐内看完佑的西线战局推演,圣上从心里已经认可了游击尕布湖走廊地带的战法。
至于灵武侯六万大军偷袭尕布湖马场的也是颇有期待,只是战局发展的令嘉隆帝和灵武侯,乃至整个东西线都措手不及,在尕布湖马场正驻扎着北胡三大主力的另一支,虽然是为了护卫北胡老太后及一干踏春的皇族,但谁曾想把灵武侯六万大军一股脑装入布袋口内。
当平康王率领三万轻骑,逐个扫荡消灭了赤砚城四周的悉剔势力时,灵武侯所率领的六万大军也陷入了尕布湖马场的泥潭,令主帅柏巨阙怎么也想不到的情况是,偷袭之战怎么就成了自己钻入口袋阵里。尕布湖的水被神光士卒的鲜血染红,据说几天后连雪灵河下游的牧民也闻到了河水中的血腥味。
正如当初东线刘之纶与泽康王,全歼奔袭伦城的一万北胡精兵一样,北胡王账大军则同样上演了围歼战术的戏码,只不过这次被围歼的对象是灵武侯一部六万人。
神光骑兵和重甲步卒在陷入了尕布湖谷地时何止被动二字,谁曾想擅长开阔纵深冲锋的北胡主力,还能有如此细腻的伏击战法。哪怕是深陷重围的灵武侯临死前也要感慨“对方统帅排兵布阵,滴水不漏,出神入化。”
运来谁不来,运去谁不去?合该柏巨阙命运不济,尕布湖马场有北胡老太后踏青,当时也是力邀了兵祖谷老谷主。
人称北胡兵圣的兵祖谷谷主,正是以如此细腻的指挥,如庖丁解牛一般,把灵武侯六万大军,分离切割,化整为零星,逐个击破。北胡王账龙骑的即战力远胜灵武侯部不说,更是在兵圣细腻灵巧的指挥下,完成了北伐战史上最大的伏击战,成就了王账龙骑在北境无敌的神话。
尤其是老谷主在指挥诸多兵种协同参战的恐怖让后世将领都是心有余悸,他指挥时的军令,可以说是精准到每一位百人百夫长头上,大军结阵换型,进退自如,真正达到了如臂指使的境界。灵武侯大军如弹指间灰飞烟灭,正是这样的经典指挥教学,彻底驯服了北胡王账龙骑的众将军们。更是吓得背后的世家主事人,连夜去王庭请罪,收回攻讦绣狐的奏本。至此,神光上下方知北胡有兵圣,此后的多年来,一直压的神光将领喘不过气来。
更为恐怖的是,当初平康王接到求援的情报时,也曾率军奔袭二百里赶赴救援,只是在远处看到北胡主力的切割合拢战术,以及进退结阵的阵型时,思量许久,愣是没有敢冲进去救人,后世醉酒也曾吐露,不是不想救,是不敢救。
“看到王账龙骑纵横交织于战场,但井然有序,各战阵首尾呼应,堪称战斗指挥艺术,他心底里是凉气直冒,感觉灵武侯大军还没有被消灭干净,纯属就是在等着他去救援,对方主帅的意图不是简单吃掉灵武侯部的六万人而已,可能是对西线所有人马都想来个清算。”
尤其是在最后总攻扫荡时,北胡重甲骑兵登场,八千重甲骑兵气势如渊,长枪所到之处,人如草芥,碾压的灵武侯部哀嚎绝望。很多的骑兵战马无路可逃,只能被如牛羊一般的驱赶入尕布湖中,生生射杀于湖中。
当平康王想明白这一层战略意图后,调转马头,直接命令骑兵连夜去攻赤砚城,既然灵武侯大军救不回来了,索性换子。
赤砚守军不过二万人,北胡多骑兵,本就不擅长守城,况且尚有部分守军出去巡逻已经被平康王部吃掉,次日戌时,赤砚城破。但平康王深知能破城,但绝不可守城,下令轻骑兵损坏掉城里全部辎重器械,清空所有粮草箭矢,迅速撤离。
而此时中路大军也是进攻受阻,嘉隆帝在账内听着崔含章念的灵武侯求援信,心中也是异常煎熬。
灵武侯柏巨阙与嘉隆帝自幼相交,结伴成长,两人可谓知根知底,之所以放心把平康王与西线大军交付给柏巨阙,是天家恩宠和发小情谊的信任,但谁曾想他奔袭尕布湖马场竟然是如此结局。幸好佑随机应变,分兵游击尕布湖走廊地带,否则的话岂不是西线大军要全军覆没?
嘉隆帝雄才大略,此时更是清楚中路大军无法分兵救援。当初他也曾与灵武侯柏巨阙,刘之纶等都说的明白,“北伐之战,朕的中路大军走直线,两位卿家需知,只有东西两线救援中路大军的战略安排,不要想着朕会分兵救两位,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柏巨阙与刘之纶心中门清,若是自己这个主帅无能,到时候身死事小,葬送了北伐大计,恐怕是百死不足以赎罪。东西线若是拖得越久,牵扯越多的北胡主力,到时候才会让中路大军更多一份把握拿下幽云。一旦幽云城拿下,打通与嘉桐关,河间府的战略通道,三路大军汇聚在幽云城,则北胡王庭再无屏障可守,唾手可得。
柏巨阙一部六万人阵亡的消息,传回太康城掀起了轩然大波,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均都称赞灵武侯柏巨阙壮烈。一等灵武侯府如丧考妣,哀嚎哭声一片,而小侯爷柏言秋誓言,只有战死沙场的灵武侯,绝没有苟且偷生的小侯爷。三日后,悲痛万分的世袭灵武侯柏言秋率领府内亲兵披麻戴孝,星夜兼程,抬棺赶往嘉桐关。
第二十九章 李青山 青山不妩媚
李青山,人不如其名,虎背熊腰,鼻直口方,满脸络腮胡子。崔含章见到李青山时,他正在营中与属下实战操练,作为神光游骑校尉,却以北胡勇士擅长的摔跤术与人对阵。军营中士卒之间打闹习以为常,崔含章实在是没想到李青山如此勇猛,愣是打的周边无人靠近。
两人也通过几次游骑野战,逐渐熟悉,至于后世的北伐战事纵深发展,让两人的缘分纠缠俞深,也许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总是伴随着生老病死,而战场之上,兄弟之情无非是交付生死,肝胆相照。
虽然两人交情过命,但此后的人生中,崔含章每每想到青山多妩媚,便会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他的络腮大胡子,实在有煞风景。
崔含章在经历嘉桐关外大战后,那战马嘶鸣,血肉横飞的场面印在脑海,久久无法挥去,夜里翻来覆去,心潮澎湃下彻夜不眠。翌日清晨,两眼乌青,向圣上请命:“请圣上恩准微臣从一名游骑兵做起。”
“哦?虽然你任职兵部武选员外郎,但总体而言还是文官职务,怎么忽然想去做游骑兵?”嘉隆帝面露微笑,感觉到多少有些意外。
“微臣既然跟随圣上来到战场,只想杀敌报国,不在乎文官武职。臣亲眼看到众多武官不惜命,抛头颅,洒热血,微臣只怪自己不能提刀上马。”崔含章跪在地上,面色坚毅。
“好,神光有你这样的新科探花,何愁朕不能封狼居胥,禅于姑衍。”崔含章的决心之大,让在场诸人感受分明。嘉隆帝也是倍感欣慰,亲自上前扶起他来,
“既然崔卿家如此执着,朕就准你去担任游骑副校尉,兵部武选员外郎一职暂时给你留着。”
崔含章起身回营,拿起昨夜便准确好的包袱直奔游骑营而去。这才有了游骑校尉李青山与崔含章的相识,若非是他来到游骑营,恐怕也无从得知‘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流传如此之广,说是边关三镇,大街小巷,顽童稚子也能朗朗上口。凡有井水处,皆能歌崔诗。众人听说他就是新科探花郎后,均都争向来看,视若新奇事物。李青山自来熟,拉着崔含章一一介绍,一群军营糙汉子难得腼腆。
诚然崔含章平时勤于锻炼,但相比与纵横沙场,游走于生死边缘的精锐游骑兵,仍然显得颇为稚嫩。初入游骑营与众人相处,自然显得格格不入。
李青山初见他时,也是一阵头疼。想着探花郎好好的兵部员外郎不做,愣是跑到游骑营来,这细皮嫩肉的雏儿,岂不是出去给北胡绿水营探子送人头?
“怕只怕你们读书人眼高手低,纸上谈得一手好兵,纸下就是草包一个。”
崔含章听了游骑校尉这番很煞风景的言辞,反而哈哈笑道:“我也怕这个啊,所以看了嘉桐关外的十多万人间的正面绞肉厮杀,便要去投军,做一名卒子,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遛便知。”
李青山不置可否,说了句更加不吉利的话,“我李青山没有别的大本事,就是收得一手好尸。你崔大才子要是哪天死了,我替你收尸便是,甭管是尸首分离,还是缺胳膊少腿,我都收的回来。”
崔含章对此不置可否,但还是虚心请教,希望快速转换,打好游骑兵的武力基础,争取早日出栏巡营。游骑兵的基本装备中崔含章尤其钟爱腰刀和手弩,李青山对手弩的使用颇有心得,而且他用牦牛筋改良了弩弦后,力可穿三层甲。正是源于他一遍遍不厌其烦的传授,崔含章对于武器装备的掌握运用程度日渐熟练。手弩远射近攻皆可,尤其是在近距离瞬间爆发力无与伦比,对敌之时手臂发力猛,核心是稳,故而两臂膀的力量训练是游骑兵的日常功课。
相比于游骑营的日常操练,崔含章感觉在太康兜米巷宅子里的演武场,就如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可笑。李青山特殊照顾,给他制作了两个负重沙袋捆绑在两臂之上,吃饭睡觉均需佩戴。看着磨破老茧的双掌,不禁苦笑,双手是门户,拿枪握刀全凭它,不下苦功夫,战场吃苦头。
此日,雪花稀稀疏疏落下,有渐长趋势,北地苦寒,只要下了雪,就彻底刹不住了,注定就是一场不眠不休的鹅毛大雪。崔含章伸出一只手,去接住雪花。他的五指白皙修长,想来若是身为探花郎的他身处富饶的太康城,不论抚琴捧书,还是棋枰落子,都很能让痴心女子心仪。但如今已经磨出了厚厚老茧,此刻他的心随着游骑营的敲打,愈加的冰冷坚硬起来。
李青山是一等一游骑手,而自身的武力值更是堪称恐怖,更让崔含章吃惊的是,他还有许多匪夷所思的驳杂技艺傍身。
只见他伸着鼻子嗅了嗅,说道生火造饭吃饱些,省的晚上腿发软。据说此乃闻气断时的本事,比起凭借经验观测天色来判定时辰还来得精准,至于脱胎于道教山泽通气的道理,携带蓬艾挖坑燃烧,以此望气打井找水,更是游骑营必须精通的旁门功夫。
崔含章在游骑营的磨炼让他意识到,神光太祖当初在与诸王大战能够脱颖而出,确实不是没有理由,神光大军不但猛将如云,精于旁门左道的九流匠人,一样让燕北王等其余几位诸侯难以望其项背。而现在流传于军中的诸多神乎其神的技能,则多是当时三教九流匠人们传承下来的。
当然李青山这一套神神道道的能耐,他自己则说另有传承。李青山区区游骑营校尉,但威望之高,恐怕游骑将军都难以望其项背,归根结底军营讲究的是实力为尊,战场拼杀没有实力丢的是性命,没了性命再牛逼的官职,也不过是士卒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在正式大军交锋之前,往来暗战最频繁的莫过于神光游骑营与北胡绿水营探子,绿水营分碟子与探子两条线,珠帘成串,串接成线。水碟子首领在太康金明池被擒拿斩杀的事件,彻底让北胡绿水营碟子系统跟神光牛马栏卯上劲了。彼此都清楚,在这场见不得光的争斗中,谁都不敢站在台面上叫阵,但谁也不会站在明面之上去较劲。一切都在水面之下,汹涌暗流。
而另外一条线的游骑营则接下了全部绿水营的探子,双方在对阵大军的侧翼,后方,乃至人迹罕至的地方拼杀,来去如风卷残云。而就是每次十几骑,乃至几十骑的相互针锋相对,为彼此主力部队的行进和对垒,起到了明灯向导的作用。故而崔含章选定游骑营磨炼己身,事实也如先前预期,生死之间大恐怖,游走之后方觉天地宽。但他若非遇到李青山这位一等一的游骑手带领,恐怕坟头草也已经一尺多高了.......
李青山虽是粗犷硬汉,但心细如发,每每带领游骑兄弟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深入敌后百里地如入无人之境,冲锋厮杀绿水营探子更是身先士卒,刀刀见血。李青山作为游骑营老大哥的角色,更是随着武道修为的拔升,而逐渐打下个人主义风格烙印,“见我青山多妩媚”一语更是让整个北胡绿水营对他咬牙切齿。尤其是在北伐末期掩护游骑营众人撤离时,独自对上了兵祖谷大师兄桓檀仍然可以全身而退,让众人对他的出身愈加肯定,兵家祖庭嫡传弟子。虽然他从来没有承认过,但每每谈起兵祖谷都是不屑一顾,臭骂他们是狼子野心,数典忘祖。
若干年后崔含章得以重返军营,总是对游骑营中兄弟讲述,当年的游骑校尉李青山是如何叱咤探子战场,杀得北胡绿水营闻之色变。神光李青山,北胡有桓檀,两者可谓一时瑜亮,在这样波澜壮阔的大时代尽显风流。
李青山崔含章两人带领着游骑营二十人小队,悄悄出营后沿着左侧五十里巡游,沿途都是硝烟四起一片狼藉的堡寨村落,也有破败损毁的帐篷毡包。
虽然这一线不在神光中路主力大军的行进路线上,但是双方大战后,在冲锋过程击溃的散兵游勇,也有有接近几百号人,这些散兵游勇暂时被神光主力大军吓破了胆,哪怕对上四五十神光轻骑都会望风而逃,但是嘉桐关以北的那些沿河小村庄就遭了灾,游骑营这几日不断外出追剿,但是一股股二三十的胡骑在初期的惊慌后,不断汇合,其中就有一支人数达到两百的北莽骑军,跟游骑营有过一场硬碰硬的遭遇战,双方都损失惨重,故而此次李青山亲自带队,不仅是想扫荡北胡残骑接应在外的游骑兄弟,更是想着把大军左侧二百里以内彻底摸清楚。
在塞外荒原,别说几百骑几十骑,就是千骑万骑,只要一旦远离城池关隘,那就真是大海捞针了,故而平康王等部可以打起游击战。
先前游骑营一百骑精锐斥候跟北胡骑军在野外相遇后,并不主动出击,只负责刺探军情,毕竟游骑营的顺手斩杀遇上的小股胡骑,赚些战功,游骑将军对此没有异议,多杀几个北胡蛮子不需要理由。
神光大军军规森严,游骑营更是铁法如山,战阵退缩、谎报军情和杀良冒功是三大板上钉钉的死罪,临阵退缩的事情对于游骑营的爷们来说,可笑至极。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人死鸟朝天。而此次出营刺探军情的游骑营小队只回一骑,说是其他兄弟遇上了一股规模不小的北胡骑兵,这使得李青山格外担心,所以直接带队出营接应。
一路急行,奔入一座临河的村子,此处位置应该是朔方与嘉桐关中间地带,随处可见村民的尸体,本该有四五十户人家的村落早已鸡犬不留,唯有村外几株枝干弯曲的杨柳,正在这个本该万物生长的初春时分,吐露着那几抹绿色。
在庄子北方一座村舍前的晒麦场上,他们看到了一家老幼五口人惨死的尸体,两名老人被北胡战刀砍死在门口,那名本该去田间播种春麦的庄稼中年汉子,死后还攥紧着锄头,他儿子的头颅就在他眼前,那具幼小的无头尸体离着他娘亲更近些,妇人被剥光了衣服,给北胡骑军糟蹋后,四肢被砍断。
那名年轻的游骑兄弟抽泣道:“刀疤大哥看不过去,说让我把军情带回营里,然后就说他若战死,别忘了多烧些纸钱给他们路上花。我不肯走,队长就狠狠踹了我一脚,说都死在这里,军情咋办?”
晒麦场上,十多名游骑兄弟惨死横尸,佩刀轻弩都被收走,甲胄都被卸走,就只有光溜溜的尸体了,地上的血水刚凉去。
一人惨死在泥屋墙下,那条持刀的手臂被人剁下后,故意放在他头上。两人死在晒麦场上,那名队长尸体被绑在一条长凳上,当成了箭靶子,全身上下都是被弓箭射出的血水窟窿,其他人的死尸无一完整,更残忍的被剖腹挖心........
李青山和崔含章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比这更残酷的场景,在他们嘉桐关以北,哪年没有不死不休直到一方彻底死绝的战斗?他们又有谁没有为一位又一位的战死袍泽收尸过?
能够清清楚楚喊出四人名字的老游骑李青山,红着眼睛轻声道:“刀疤几个这样死的憋屈……”
留下一人收尸,其余人上马跟我去砍死这群北胡王八蛋。
这是崔含章第一次见识到李青山的霸气,在一片风蚀崖口,追上那六十多人的北胡骑兵后,他一马当先,直接碾压冲锋,哪怕被弯刀割腹也不改冲锋路线,一个来回竟然凿穿了这支骑兵队伍,但他也是浑身无一处完好,四处溢血。
后面的兄弟跟上,二十人的小队列成锥形攻击,以李青山为锥尖再次冲锋凿穿,就这样无声的冲锋拼杀中,崔含章虽身处阵型中间,但也是身中二只弩箭。
一场厮杀,一场生死边缘游走,最终二十人小队损伤殆尽,喘气的只剩三人,李青山浑身插满了弩箭,一只眼睛在流血不止。崔含章则是滚落马下,腰腹侧面被北胡弯刀切开,血快流尽,他清楚的记得,若非是李青山飞身帮他挡住致命一箭,恐怕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明薇姐。另一人则依着倒地的马匹,只剩一只胳膊挥刀。但游骑小队顽强的斩杀六十人的北胡骑兵队伍,在整个神光主力大军中传为神话,游骑营的兄弟以一当三,哪个还敢说我神光骑兵战力颓弱?
崔含章生于富饶的龙沅江以南,也曾徒步走过山川,参加晋安大考,也曾太康城里披花游街,有着名士清谈声,竹林听琴声,青楼欢笑声,觥筹交错声。
但是只有在嘉桐关外,死战无言,悲恸也无声,此刻他心里只想着心爱的明薇姐。
当众人被抬回游骑营时,圣上亲自下旨送回嘉桐关疗伤,并给游骑营全副装备升级,甲等大马,明光铠甲,寒铁佩刀。李青山封赏游骑将军,崔含章封赏游骑校尉,另一人封赏游骑标长。
在三人养伤期间,李青山的口花花停不下来,即便是寡言的军医也对李青山顽强的生命力感叹,他嚷着看腻歪了北地高头大马的彪悍,想着有机会能去见识下江南秀女的温婉,说什么也不舍得死。崔含章则显得颇为沉默,但他知道,在此后的几十年间里,生死之交也不过如此。
“青青黄黄,柙杀羔羊,神光大马,征战沙场,心曾流浪,魂归故乡”深夜里,崔含章站在嘉桐关城墙头,将一曲《战马赋》吟唱的无边凄凉...........
第三十章 寒门儒将,惧过谁
左路军灵武侯部六万人的覆灭,震动神光朝野,百姓则是唏嘘不已,当年钟鸣鼎食万户侯,如今身死塞外,转眼即是过眼云烟,而令嘉隆帝心忧忡忡是北伐整盘棋局被打乱。
好在平康王率领三万轻骑步卒在尕布湖走廊地带打的风生水起,万骑卷平岗,劫掠赤砚,转战河西。若非如此,恐怕神光中路大军此时已经遭受两路夹击。
也许平康王佑的皇族嫡长子身份,太过于光芒耀眼,以至于举国上下第一次才认识到,大皇子佑的军事才华被压抑的太久了。王爷头衔上加封“穆”字正是圣上对他的最佳褒奖,平康穆王是开国以来第一位。
明月出雪山,苍茫云海间。平康王率领轻骑兵闪电游击,左右转战,一时间让尕布湖走廊地带的草原部族闻风丧胆。
佑部三万人在尕布湖走廊地带实现了以战养战,尤其是在雪灵河套区域更是实现了部分战马更换。当听闻主将身份乃神光朝嫡系大皇子的时候,尕布湖马场的主力大军兴奋难耐,多名千夫长夜夜磨刀,这偌大的军功足以保着他们跨越阶层,直接飞升到流骑将军。苦于肩负保护老太后等皇族嫡系的责任,无法分身,最后只能分兵四万龙骑出来追杀佑部人马。
“这帮狼崽子,看到肥肉都疯了。”兵祖老谷主笑着骂道,
“交代他们,小心肉没吃到,反倒硌坏了牙齿。南边生出个有出息的后生仔,可惜了。”老太后嘘着喝了口明前春茶,跟着打趣骂道。
这四万龙骑兵马基本都是经过层层筛选,挤破脑袋争出来的名额,哪个不得是大悉剔将门之后?北胡王牌军王账龙骑在一股脑吃掉了灵武侯部人马后,心态已经飘飘然,视神光骑兵如无物,想着一阵冲锋过后如切瓜剁菜,全都把平康王部人马视若移动的军功牌一般。北胡,自诩马背上的民族,天生的战士,而王账龙骑又是其中的佼佼者。
此时佑部人马已经再次分兵两路,轻骑诱敌,步卒设伏,劫掠周边的大悉剔势力,他们浑然不知西线战事的最大劲敌,四万王账龙骑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
寅时末,太白金星仍然遥挂天边,天色犹未开青白。
一标神光斥候狂奔而来,标长入营,禀告纶帅:“西北六十里,以北胡夜行军常例火光亮度来推测,有五千四百余骑护卫大队粮草自东而西行军,战马配备大概是两人四骑。”
“两人四骑,好家伙嘛,看来这支运粮队任务很重。”江云朗蓦然笑道,眼神已经飘出了营帐,看向远方。
“董八千,曹壬,你们先各带五千骑兵和弩机营去前方三十里乌鸦岭谷地占据险要地形,带好全部硝石,以火箭为号。”刘之纶甩出一块令牌。
“江云郎、刘方、景达,三位将军带领一万人马,五千弓箭手,待敌军进入乌鸦岭后截断后路,不必参与绞杀,弓箭手和五千步卒堵住退路。另外五千轻骑务必驻扎在乌鸦岭入口后方六十里地,随时警戒北胡运粮队后方的安全状态。”刘之纶再次部署道。
“纶帅,吃掉这股队伍,咱们的粮草与马匹就都有了。”泽康王佑胤看着刘之纶前后两道命令,嘴角不禁上扬。
连日来的行军奔袭,着实让东线右路军吃了苦头,虽然是绕行夔阴山,但是山地颇为难走,沿着山麓地带十分耗费脚程,塞外风沙大,春耕时节,尤其是经常刮起沙尘暴,泽康王满脸风霜,嘴唇干裂,再也不见当初太康城里的轻摇罗扇的风流倜傥劲。
“若真能实现以战养战,右路军的在东线的辗转空间和持久性都能上一个台阶。”刘之纶明白泽康王的意思,心中多少有些期许,两天前他们都看过牛马栏密信,可惜了堂堂灵武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命丧尕布湖牧场,战场无情啊......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王庭誓不还。”泽康王心中有着信念,几次成规模的战斗打下来,信心也随之建立,自然随时流露出直捣黄龙的想法。
“还请王爷带领我部三万人马在乌鸦岭的出口设伏,一是狙击敌军运粮队伍情急之下加速过岭,二是在出口位置埋下所有的拒马桩,三声火箭为撤退号令。”泽康王听完军令有些不解,不禁面露疑问。
“此役若能劫取粮草马匹,自然最好,但更应该防备不测。”刘之纶匆匆解释完,便带领亲兵营赶往乌鸦岭。
刘之纶的排兵布阵在打了几场硬仗后日臻成熟,胸有丘壑,用兵自在。刘之纶视野广阔,着眼全局。他心中十分清楚,说到底,孤军深入的右路军,敌人除了明面上的北胡骑卒,还有“自己”。刘之纶必须把己方士卒的体力、精气神和战马弓弩、粮草等等一切潜在战损都考虑在内。
伦伏击战的损耗已经让刘之纶深刻认识到战力差距,故而每次行军与作战均都以战损最低的打法行事,如今右路军的骑射手感可谓攀至巅峰,但是再有太过持续的长久缠斗,也一样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后遗症,士卒臂膀肌肉的劳损会让如今的轻骑只能打“三板斧”的战役,若是没有足够的神箭手和弩机火力压制,轻骑只能以最少的冲锋次数迅速解决掉敌军,迅速撤离战场,迅速进入安全区域进行休整,故而此役他对粮草马匹的兴趣远大于斩杀胡人骑兵。
区区六十里地而已,但北胡运粮队伍足足走了二个时辰,二人四骑的配置让人感到奢侈,至少东线的刘之纶根本想都不敢想。
天微微亮,乌鸦岭上埋伏的神箭手已经远远看到了那一支押运粮草的队伍,不同于马车步卒,北胡骑兵更擅长操纵马匹运输,只见两马或三马并连,马背有绳索栓牢,粮草均都负重于上,前面一骑连拖着马车前行,如此浩浩荡荡的五千人多人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走入乌鸦岭谷地。
刘之纶猫着身子,躲在岩石后面仔细观察,总觉这股粮草运输队伍人数过多,且走的慢慢悠悠,浑然不像是急赴前线的意思。
“飞卫,你眼神好,仔细观察下运粮马匹脚蹄印和车辙深浅”刘之纶面露疑惑,把亲兵营里的神箭手飞卫喊过来。
“属下看着这些马匹应该负重不大,乌鸦岭谷地砂石较多,寻常士卒一脚下去也会多少有浅印,若是负重较大的马匹,足以留下很深的辙印。”飞卫经过纶帅提醒,也是注意到这批运粮队的异常之处。
“纶帅,是否留意到这批运粮队进入乌鸦岭谷地后速度放慢了,而且并未派出先锋小队沿着地势要塞防卫?”飞卫转头向刘之纶细心汇报,神箭手的眼力是拿手绝活,千米之外观察入微。
“飞卫,立刻派最快的游弩手去前方通知江云郎、刘方、景达三位将军撤退,切莫贪心,情况有变。
从乌鸦岭两侧自行撤退,不必等待大军集合。情势危急下,可以选择退回夔阴山南麓。”刘之纶心中预感不安,灵武侯部的覆灭让他不得不倍加小心,传令前方堵住入口的江云郎等众人撤退,恐怕运粮队伍就是诱人上钩的饵料。
“何贤,立刻去出口通知泽康王把铁蒺藜洒下,主力大军后撤百里,只留二万箭矢五千弓箭手狙击即可,箭尽即撤。”
在主帅刘之纶派遣的游弩手赶到江云郎等部时,刘方景达已经发现情况异常,连续派出去二波游骑兵斥候,一个未回。作为先锋部队中的精英,游骑营斥候绝不会犯此等错误,没有回来就是回不来了。江云郎收到消息后毫不迟疑,立马带领人马沿着乌鸦岭一侧撤退,并掩埋消除行军痕迹。
“刘方将军,这次的功劳不要跟我抢。”景达一把拉住要策马前行的刘方,笑着说道。
“去你个巴子,你小子想去吃独食,先问过我手里的大刀。”刘方猛地挥开被景达将军拉住的臂膀,趁他不注意用腰间刀鞘重重的拍在他坐骑屁股上,战马吃痛瞬间疾驰而去,
“景达老弟,我率二千骑兵前去阻拦,你等快快回去通知纶帅,后面有一只大个的。”两人心中俱都清楚,此去拦截凶多吉少。两人虽出身不同,但交情过命。几次大战下来,配合娴熟,常把后背交给对方。
景达去年秋天刚娶了媳妇,刘方怎么也舍不得让他去冒险。刘方将军出身西南边军游骑营校尉,常年与鬼方十部厮杀,刀头舔血,死里逃生的情况多了去了。后调往兵部任职,多少有些看不惯太康城里兵部那帮夸夸其谈的世家子,但此后的多年,都是在军营和酒桌上拼出了过命的交情。
“刘方大哥,一定要活着回来啊!”景达眼眶微红,奋力的候着,调转马头带领众骑兵沿着乌鸦岭谷地的侧面疾驰而去。
而此时的刘方将军已经带领二千骑兵冲出五十里外,只见正前方黑压压的大军列阵,远远看去,阵型蜿蜒足有十多里,恐怕不下八万兵马。刘方等人心中一凉,难怪派出去的二波游骑斥候,一个也没回来。碰上这支大军,恐怕任谁也是插翅难飞,此时已经无路可退,刘方心里只想着为后方大军拖延一刻钟,随着战马越冲越快,心底深处升起了久违的兴奋感。
北胡大军在刘方部人马出现之时就已经发现了他们,但是似乎兴致不高,二千多的人马的确还不足以塞牙缝,想着撒出去五千骑兵押运粮草作为诱饵,自然是想着钓一条大鱼,刘方部人马充其量只能算是小鱼一尾。故而始终未见到骑兵出阵应战。
“兄弟们,我刘方赴死,有谁愿同往?”刘方回头看向身边诸位跟随的弟兄们。
“众兄弟们黄泉路上好作伴,不孤单!”
“愿与刘方将军同死!”众人挥舞着长枪,齐声吼道.......
北胡千夫长低吼道:“前排竖盾!弓箭手准备!”
刘方将军大嘴一咧,臭骂一声,
“狗日的北胡蛮子,没有长矛拒马阵,没有重甲在身,就凭两三排零零散散的盾卒,就想挡住我神光骑军的冲锋?”
只见他双腿发力,夹紧马镫,骤然加速,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
跟随的精锐亲兵营骑军都凭借眼角余光,陆续提速冲锋,很快就继续保持住那条几乎完全笔直的完美锋线。
而这一排之后的骑军也同样如此,人与马的状态提升至最佳。
二千多骑,皆是如此。
这就是跟随刘方在西南边军征战厮杀出来的老底子骑军!
刘方长枪在前,随意拨开一根迎面而来的箭矢,至于射向肩头铠甲的一根,甚至都不去管。
在骑步触及的那一刹那间,天地好像都静止,只有战马的嘶鸣声在回旋。
只见一匹匹神光大马高高跃起,在那一线之上,在北莽第一排屈膝举盾的北胡步卒头顶之上,堪称壮观!
当马蹄终于整齐轰然落地,便是死人之时,脑浆四贱。
一名膂力惊人的神光骑军都尉,握紧长枪,凶狠捅入一名北胡后排弓手的胸口,拖拽着鲜血喷涌的尸体向后一路倒滑,透过胸膛的的枪头又撞在同一列后的第二名北胡士卒腹部,骑军都尉猛然一推长枪,然后松开手,在战马冲到达两具尸体之间的瞬间,这名都尉弯腰攥紧长枪枪头,一口气从尸体中拔出,如同心有灵犀的神光战马猛然爆出惊人的二度冲锋,将第三名试图砍向主人手臂的北胡蛮子狠狠撞开,随后两马蹄踩踏在他胸口上。
只有少数盾卒、部分弓箭手和近战刀手,没有任何厚度可言的三千人步军方阵,就被那二千人轻骑,一冲而过,阵型溃散。
经过一轮冲锋,只有少数骑兵手中仍然握枪,大部分的已经换成腰刀,但是这一次弃枪换刀,给这支大军的前排步阵带来的更大重创,前面三排的步卒直接被斩杀于马下。
那些脱手的长枪,绝大多数都刺入了北莽步卒的胸口,甚至有些是一枪穿两人。
主帅刘之纶定有一条铁律,换刀之前的脱手枪矛,不能杀敌者,战后一律以无寸功算!
远远望去,这一大片熠熠生辉的雪亮刀锋,格外醒目!
战场之上不诉离别,兄弟只托付生死。
神光右路军先锋将军刘方率部与北胡主力鬼怯军死战不退,愣是拖住了半个时辰。
这群骑兵注定再也回不去南方的故乡,战死到最后一人,竟无一人面南而死,均是背向故乡。他们知道没有人会支援,也没有人回来收尸,因为首级已经都被斩下绑在了北胡骑兵的座后。
在前锋将军刘方率领骑兵慷慨赴死之际,刘之纶下令所有弓箭手以硝石点燃,全力射向乌鸦岭谷地的粮草马车。在预感到情况不妙之时,他已经打定主意要烧毁这批粮草,至于北胡的五千骑兵的项上人头,暂且寄存在他们脖子上。
一时间谷地内硝烟滚滚,开春后的北方气候颇为干燥,粮草极易燃烧,战马嘶鸣夺路而逃,踩踏了一片。
刘之纶与泽康王大军汇合后,双方均都是出了一身冷汗,
“纶帅,看来咱们右路军被人盯上了。”泽康王佑胤面色凝重,幽幽的说道。
“该来的总会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刘之纶并未在营帐内多待,他还是希望能看到先锋大将刘方带着兄弟们赶回来。
虽然在他看到景达独自带领二千骑兵赶回时,便已经明白了刘方的选择,但是心里总是有那么一点点希望奇迹出现。
“把所有的游骑营斥候派出去,给我远远的盯住那支北胡主力鬼怯军。”刘之纶面色铁青,着江云朗火速安排下去。
刘之纶走出账外,看着一标标游骑兵疾驰而去,扬起了满地的尘沙。幽幽说道:圣上要求东线牵制北胡大军越多越好,“鬼怯军”,我倒要看看有什么底牌敢自称“鬼怯”。北胡军神桓檀大将军赫赫威名,我刘之纶偏要摸一摸老虎的屁股。既然鬼怯军来了,就别想那么容易走掉。先锋营的兄弟们,一路走好,我刘之纶只能用鬼怯军的人头祭典你们在天之灵。
此后东线六万大军化整为零,一拆为六,董八千率领一支轻骑,不待任何辎重,在前方四处劫掠,引诱敌军追击。
曹壬率领重甲步卒,携带狼筅,拒马桩,铁蒺藜,鬼刺栅栏等远处设伏,协助董八千一部人马。
江云朗,景达各率领一支轻骑为主,弩机营步卒为辅,主要在鬼怯军左侧方位骚扰,远距离射杀,消耗敌军。
泽康王率领一支轻骑兵和拒马长矛营,主要负责吊在鬼怯军后方,时不时上前捅上一刀,保持五十里的安全距离。
剩下一支则由纶帅亲自统帅,随时补给支援各部,与之合拢围杀与主力大军失散的部队。
临行之前,刘之纶亲自传授游击战要诀,“游而不击,击而不耗”。正是这般的撕咬游击战术,使得刘之纶彻底的发挥了神光轻骑军在山地丘陵间的高度机动性,使得鬼怯军恨得咬牙切齿,但却无法抓住化整为零的右路军。
就这样一个月的时间内,两支队伍追追打打,各种厮杀不下六七场,但无一场正面大决战。刘之纶率部如狗皮膏药一般,惹得整个鬼怯军主力跳脚痛骂,偶尔有气昏头的万夫长帅兵杀出,便会被两支右路军合拢围杀。
后世雪庐畅饮,神光双壁因缘际会,在场众人谈起北伐战事中的游击战术,对比平康穆王在西线尕布湖走廊地带的草原的闪电游击战法,刘之纶率领的东线大军则是展示了山地丘陵作战的游而不击,设伏打围的战法。后两人提笔合力著书,更是总结出十六字游击战箴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进。”
更是引得北胡兵圣亲自点评,此二人战法当得起‘鬼才阳谋’,一时间《游击战法》风靡大江南北一十五州府,引得洛阳纸贵。
鬼怯军众将领吃过几次亏后,也学的沉得住气。都在憋着劲抓个机会,想歼灭了骚扰不止的苍蝇骑军。后面更是在大营中挂出了“狗皮膏药刘之伦”的旗帜。后世据纶帅亲兵回忆,当时刘之纶也只是远远看过,哈哈大笑道:“北胡蛮子不识字,老子是‘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纶,不是人伦的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