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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榴弹怕水     覆汉txt下载     覆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八章 不闻新人来(中)

    且不说阳城山的这对父子如何的父慈子孝,又如何的踌躇满志,但大热天该赶得路却还得赶。

    第二日一早,父子二人先是从老宅中取了一些寻常衣物,又到周边富户家中借了不少钱……刘焉在此处办学十八年,又去当了洛阳令,别说借钱了,怕是借老婆都有人抢着给……反正是收拾的挺像样子,然后便直接赶着驴车到了著名的五社津,准备北渡黄河。

    然而,既然是私服而行,就别指望有什么超常待遇了。

    人家渡口的吏员眼瞅着这对父子像是个读书人,虽然没有为难的敲诈的意思,却也明确告诉他们,除非有包船的人乐意载他们,否则便只能请这二位老老实实去载货载牲口的船上跟自家的驴车呆在一起。

    刘范当即就不乐意了,孝子就是这点麻烦,货船多脏啊,自己父亲何其金贵?便是刘焉其实也不想跟除了自家老驴以外的牲口挤在一起天太热,谁受得了?

    不过,终究是刘君郎气度不凡,就在他犹疑之时,一名展示了公文获得了专船,据说是要去河北上任的年轻士子倒是主动相约,替这对父子省了不少闲心。当然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这个年轻官员实际上占了大便宜,可不是谁都有机会和冀州方伯同船而渡的。

    当然了,稍一开口,知道此人恰好是去冀州赴任为县长以后,刘焉反倒是沉住了气……毕竟,只要他迟早要巡查整个冀州,各地县长多少要喊来一见的,于是索性全程连姓名也没通,就是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不是一心图报。

    不过,这个矮胖的年轻县长倒也随和,一脸的忠厚老实,刘焉父子受他恩惠却不通姓名,他也只是憨笑相对,丝毫没有半点失态。

    等上了岸,他更是与刘焉从容拱手相别,让自家老仆驾着一辆旧马车先行一步,也是让刘君郎父子反而不好意思了起来。

    “不想如今居然还有如此忠厚老实之人,”刘范目送此人上路,也是连连摇头。“想我之前还疑他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大人,今日的恩情摆在这里,你将来见了他,一定要好生提拔才行。”

    刘焉同样感叹连连:“提拔是一定的,但却不仅是看在今日受他一次小惠的面上,而是人心不古,如此忠厚老实的年轻人本就难找,正该重用!”

    “大人说的不错。”刘范自然如此言道。

    就这样,父子二人感慨了几句,也就不再耽搁,他们赶着驴车,顺着河内郡四通八达的大道走怀县、武德,过朝歌、汤阴,进冀州入魏郡,然后又临邺城而不入,倒是很快来就到了赵国邯郸境内。

    进入此地,刘焉父子便算是到了正经目的地了,自然也就留心了不少。而很快,他们便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去处。

    “敢问这位兄台,”得到自己父亲的示意,刘范抹着额头汗水从驴车上跳下,对着迎面一名牵着瘦马、负着行囊,然后明显面有不忿的士子拱手问好。“前面是何地方,又出了何事,为何聚拢了如此多的人?兄台又为何如此行色匆匆?”

    “不瞒车内长者和这位小兄弟,”这士子终究是个有教养的,眼看人家主动行礼,车上还坐着一个长者,便老老实实停下来拱手以告。“前面乃是我恩师魏公的私家庄园,向来是他讲学之处。不过,今日如此情形却非是讲学所致,乃是恩师受那邯郸令的胁迫,不得不停了此处私学,要迁往邯郸城去,同学们有些没骨气的要跟过去,有的却如我这般不愿意去受辱,一时闹得不可开交……”

    听得邯郸令三字,刘焉和刘范哪里能放过此事,前者更是直接下了驴车细细询问:

    “敢问令师魏公,可是赵国魏氏出身,曾为鲁国相的那位?”

    “长者识的我们恩师吗?”

    “不敢称认识,但赵国魏氏之名也是久仰的,魏氏兄弟一位当朝副相,一从鲁国相任中归乡讲学,谁人不知呢?”刘焉失笑道。“不过,魏公既然如此家门,那邯郸令区区千石县令又如何能逼迫于他?他可是曾为两千石的人物。”

    “长者是从外地来?”这学子听到此言反倒好奇的打量起了刘焉。

    “没错,”刘焉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老夫我是外地来赵国赴任的,之前在豫州任上为县令,却因为没钱行贿宦官,被人奏了罪责,降职贬到了襄国为县长……”

    “原来是新任襄国长,怪不得……”那学子闻言先是拱手补上一礼,却又连连感慨。“怪不得老县君什么都不知道。而那宦官也是歹毒,居然就把您这样的长者放到这种虎狼之地来。”

    刘焉与自己儿子对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但面上却都是一副茫然模样。

    不过,这学子明显是心中愤愤,正要找人诉说,所以也就没有再卖关子:“老县君,其实不怪你种种不解,实在是这邯郸令公孙仗着自己有亭侯之爵,又有数百边地武士为爪牙,行事肆无忌惮……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前任便是被他杀的!”

    “竟然如此跋扈吗?”刘焉很配合的反问了一句。

    “来邯郸短短两月不到,他便先有灭门之举,后有擅杀邻县县长之事,”这学子愈发愤恨不已。“现如今,听人说他更是囚禁了国相,然后私自任命郡吏、督邮,将整个赵国政事纳入手中,最后居然逼得方伯也弃官而走……您说,跋扈县令之名岂是虚妄?”

    刘焉一时捻须无言……这明显不对路好不好?

    别的倒也罢了,真要是囚禁国相,那前任冀州刺史王方怎么说都是个有名望的人物,怎么可能会一点都不管就直接辞官了?而且再说了,这公孙是边郡出身,又是当初诛宦的主力之一,作风有些粗暴想来是有的,可人家终究是卢子干和刘文绕的学生,不可能会如此无稽的吧?

    “兄台说的都是真的吗?”刘范也是一点不信。

    “其实也不是很确定,”这士子被刘焉这么一看,然后刘范这么一问,倒是面色一红,说了实话。“只是影影绰绰听周围人这么传的……当然,灭申氏满门和擅杀老县君前任一事绝对确凿无疑,不然我恩师也不会受其胁迫,不得不将私学解散,前往邯郸去组建什么公学了!”

    “其实,”刘焉捻须反问。“别的暂且不言,这私学改公学不好吗?老夫年轻时也曾办过学的,知道私学的利弊。至于公学,虽然不大清楚是个什么章程,但最起码场地、纸笔,还有贫困学子的衣食,都是有些保障的,便是吏员的任用上……”

    “哎呀,”这士子被问到心坎上,也是不顾礼仪打断了对方。“老县君不知道,真要是只是换个地方,然后私改公倒也罢了,我们做学生的又哪里会舍得离开恩师呢?只是那邯郸令区区一个二十余岁的人,居然也要入公学当老师讲学,据说虽然他也是海内名儒的子弟……可我辈怎么能让这种人跟我恩师同列呢?!”

    “这倒也是……”刘焉虽然心底不以为然,但总归是对这个士子有了几分理解,这个怨憎邯郸令的理由还是说的通的,但也仅此而已了,他也不想再与此人纠缠。“这样好了,我既然来赵国赴任,无论如何也该拜访一下魏公的,你带我去拜会一下令师,我也顺便劝一劝他。”

    “这……”这士子听到此言,居然一时有些慌张。“老县君自去拜会好了,我刚刚与同窗争吵,此时不好再见面。”

    言罢,这士子居然拽着自己的瘦马,吭哧吭哧的就往南跑了,看的刘焉父子一时无言以对。

    不过,很快他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刘焉在前,刘范拽着驴车在后,二人进入大门敞开然后热闹非凡的庄园,正见到一个还在束发的年轻学子站在一处屋顶上大声嘲讽:

    “要我说,什么不愿看到老师与彼辈同列?之前只说移学的时候也未曾见你们有这么多说法,不是害嚷嚷着邯郸城中热闹非凡吗?说到底,乃是一些滥竽充数之辈,今日知道了公学中每月要月考,每年要统考,还要定排名,这才乱了手脚,生怕被考试拆穿底细……”

    “你胡扯!”下面立即有人涨红着脸反驳。“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定什么排名呢?况且,学问能排出来,德行能排出来吗?这不是有辱斯文吗?!”

    “你怕露馅!”

    “你有辱斯文!”

    两拨学生再度吵闹不休,倒是让刘焉不禁为之一乐……他可是干了十八年的私立学校校长,哪里不知道这些学生的花花肠子?实际上,便是自幼跟着父亲在私学中长大的刘范都反应过来,为何刚才那个学子不敢再进来反而匆匆而走了。

    父子二人围观了一阵热闹,便要去寻人去拜谒魏松……其实何止是来这里做官之人应该拜访这位魏氏长者,便是从刘焉此行的根本目的而言,也是应该听一听此人对公孙观感的。

    不过,二人放下驴车,以襄国县长之名随仆人来到后院时,却是遇到了一位故人。

    “见过长者!”这名身材矮胖的年轻人见到刘焉后也是赶紧行礼。“不想与长者还能再会!”

    刘焉父子看到此人也是心情不错……一方面,他们父子俩其实心情一直不错;另一方面,如此忠厚老实之人总是让人生不出恶感的。

    “实在是失礼了,”那领路的家仆见状赶紧出于主人家的礼仪解释了一下。“我家老主人正在后院见客,不然前院也不会如此纷乱了……不过,两位都是赴任的县长,而且还都认识,那倒是省的在下多嘴了,我这就去通报,还请两位县君稍待。”

    刘焉自然不以为意……人家魏松是卸任的两千石,而自己此时的身份不过是个区区不入流的五百石县长,身份差距极大。实际上,若非是刘焉是个年长之人,又自称是赵国本地新任的襄国长,否则怕是连通报都要晚一些的,身旁这位早已进来的矮胖老实县长便是明证了。

    “不知道长者居然也是赴任之人,”这矮胖的年轻县长果然老实,此时居然显得颇为尴尬。“之前还擅自请老先生父子上船。”

    “哪里哪里?”刘焉赶紧拱手。

    “不知长者是要去哪里赴任?”此人认真问道。

    这时候再不问对方姓名来历反而奇怪了,不过刘焉也是早有准备了……那襄国长刚被邯郸令宰了,而刘焉却是直接出了南宫宫门便直奔此处,正好用来伪装糊弄。

    “家父姓黄讳琰,讳字子琬,而小子我姓黄名范,我家祖籍江夏,家父此行正是要来赵国本地任襄国长。”刘范赶紧替父亲言道。“其实,我父本是豫州的一名县令,因为得罪了宦官才被降职至此。之前便想问了,不知道兄台姓名,此行又要去哪里为官?”

    黄琰字子琬,其实是黄琬字子琰的便化,后者乃是刘范的表叔,刘焉的表弟,也是江夏名士,其祖上历任尚书令、太尉,黄琬当年更是年纪轻轻便做到了五官中郎将,不过却随即遭党锢十六年,迄今还在江夏读书……刘范用这个名字,又绕了个弯,俨然就是要对方摸不着头脑。

    而果然,这名泰山附近口音的矮胖县长微微思索了一下,大概正是在想对方的姓名籍贯,而一无所得后也是干脆应道:“不瞒贤父子,我姓李名进,字进先,乃是济阴郡乘氏县人,此行被尚书台点了钜鹿郡的瘿陶长,恰好跟长者是邻居……路过此处,听说是魏公家中,便来顺道拜访一二。”

    “原来如此,果然是邻居。”稍一思索,化名黄琰的刘焉便捻须失笑。“瘿陶与襄国虽然分属两郡,却是相邻,也是你我的缘分!不过,你如此年轻便与我同位,也是让人羡慕……”

    那李进赶紧谦虚不止。

    而就在二人在这里勉强通了姓名,刚要再谈下去的时候,须臾间,一名老者却是在一个年轻人的搀扶下,带着足足十几号气势十足之人从后堂中迎了出来。

    不用说,为首的自然是魏松了,而他身边如此多华服之人,刘焉几乎是一眼便猜出,大概是本地世族、豪强、大户之流……看来,魏松确实是在见客,不是在刻意怠慢。

    “听说本地新任襄国长已至,实在是有失远迎。”魏松一出门来便立即拱手赔罪。“此间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失礼、失礼!”

    “襄国长何来之速啊?”旁边也有人好奇问道,看样子也是本地大族首领。“也是让我等措手不及……哦,在下是乃是赵国李氏族长李……”

    “既然是新任襄国长,便不是外人,不如一起进来相商。”又一人匆忙喊道,显得有些无礼。“务必要在君侯回军之前拿定主意的!”

    不过,刘焉既然是来微服私访,又怎么会在意这些世族、豪强的作态呢?他巴不得趁机见识一下这些人对公孙真正态度呢。

    于是乎,这位‘黄琰黄县长’与众人纷纷见礼,然后便在儿子的扶持下随着众人入了后堂从容落座,便是那钜鹿郡的瘿陶长李进也沾了光进去占了个高背太尉椅旁听……只是这些赵国有力人士没人在意他罢了。

    “诸位在议论何事?”稍微寒暄几句后,‘黄县长’便好奇问道。“君侯我大概知道,乃是指邯郸令、无虑亭侯公孙县君,可何事又需要他回军之前定下?公孙县君一位县令,如何又要‘回军’?”

    “呃……其实说来也简单。”魏松勉强解释道。“最近襄国不是出了太行盗匪一事吗?国相,国相震怒,便委任了公孙县君去扫荡太行山贼。其实,本国境内的情况倒还好……对吧?”

    赵国的有力宗族首领们当即颔首表态。

    “邯郸这边本就是剿抚并行给清理的掉了,襄国那边的太行山贼也因为遣人襄国长暗通盗匪一事有所清理,后来更是因为缺粮被诱降的差不多了,唯独赵国最北面和常山国最南面的太行山段,俗称黑山、紫山的那片地方,聚拢着一大波山贼,原本是难以扫荡的,但最近有一名匪首主动投诚,多有劝降……所以,所以……”魏松一时也是说不下去了。

    “所以这位赵国最南端的邯郸令便领兵去北面的常山国剿匪去了?”饶是‘黄县长’早有心理准备,也是一时无语。

    “剿匪终究是好事!”魏松勉力强调道。“襄国长不必在意!”

    黄县长看着周围点头如啄米的一众赵国名族首领,也是彻底无言。

    “那诸位所议之事又是什么?”停了一会,‘黄县长’方才收心问道。“何事需要他回军之前议定,莫非是前院公学之事?”

    “这倒不是,”魏松无奈哂笑道。“其实老夫也想去见识一下无虑候口中的那种公学的,更别说国傅韩公也已经应许入校为师,大王都愿意出资助学了……此事已经议定,只等秋后开学了。至于刚才张公所言之事,说起来……也是难以启齿。”

    “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刚才开口之人,也就是前任郡丞张舒了,直接拍案而起。“要我说,此事是可行的!”

    “我也觉得可行,但是如今局面俨然不能入之前所议……”又一人急促开口。“还是只要一人便可,而若只要一人,魏氏不参与此事,我们邯郸氏自然是家门最高,也最合适之人。”

    “邯郸公够了!”又有人干脆拍案而起。“我们知道那甄度死前泼了你们邯郸氏一盆污水,你们心中惴惴,但君侯当日连那曾行刺他的山贼都接纳了下来,并直言用人不疑,何况是你们家呢?要我说,还是我们王氏家的……”

    “那王公、鲁公、张公三位所言就没有私心了吗?”邯郸氏的那人当即抗声驳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此番君侯回军,这太行山便清理干净了,第一件事就算是做成了,接下来便是秋收时清理田亩,然后顺势举孝廉、建公学了……你们如此惶急不就是想和君侯结亲,尽量让自家子弟更有把握得到这个孝廉吗?恕我直言,既然只要一人,那你们三家瓜田李下,便不好参与此事了。”

    房中登时一片沉寂,之间那被称为张公之人更是摇头一叹:“真的只好送一人吗?”

    “诸位,”即便是‘黄县长’自问聪明通透,此时也是听得云里雾里一般,便不由出声询问。“到底是何事?”

    房中又是一片沉默,良久,还是有人说了实情:“既然黄县长接下来要与我们同甘共苦,说与你听也无妨……其实,乃是邯郸令无虑候主政国中,上下世族、豪强、大户、百姓俱皆膺服,但他行事颇有酷烈之风,诸位叹服之余也有些畏惧,便起了和他结亲的念头,刚才所议者,乃是国中名族讨论该让谁家女子赠与无虑候为妾。”

    ‘黄县长’捻着胡子,一时目瞪口呆,他儿子也是一时愕然无语,便是那名一直认真倾听的老实人,隔壁瘿陶李县长也是张大了嘴。

    感情这群人争来争去,争的乃是送自家女子给人家为妾?!

    当然了,见多识广的‘黄县长’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其实,这也不算什么!

    一则,出身地位摆在那里,这些人的族中子女送过去似乎也只能为妾;二则,本地大户通过结亲的方式跟有力执政者达成更紧密的同盟,倒也是常见事……

    实际上,不仅是‘黄县长’缓了回来,便是那边李县长也缓了过来,后者甚至还趁没人注意他偷偷从高腿几案上取了个大桃子,然后闷头啃了起来。

    不过,回到正题,如此一来‘黄县长’倒是确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不管这个公孙是不是有越矩之举,也不管他是不是行事酷烈……最起码,本地的名族大户都是认可他的执政水准的。

    卢子干倒是真给自己出了个难题!

    然而……

    “不过,”‘黄县长’回过神来,也是继续追问。“若是要联姻,为何只能奉上一人,又为何要抢在公孙县君回来之前呢?”

    “这就要说到最近发生的一件事了。”有人叹气道。“就在君侯动身去北面招降山贼之时,他夫人正好带着他的家眷从辽地老家赶了过来……”

    “可是侯之女?”‘黄县长’当即醒悟。“老夫明白了,既然赵夫人已到,那最好是趁着无虑候不在,将人送到赵夫人那里让她拿主意,省的人家夫妻为此事不谐……”

    “正是这个道理。”

    “但为何又只能送一人?”‘黄县长’忍不住笑问道。“莫不是这位赵夫人为人善妒,与你们言明了只能收一人?还是说无虑候本就妾室极多?”

    房中瞬时又安静了下来,许久方才有一人苦笑道:“倒不是赵夫人之故,也不是无虑候妾室极多……此番赵夫人只带了一个无虑候的妾室来此。不过,襄国长可知道,我们国中的郎中令赵平,乃是黄门监赵常侍族侄?”

    ‘黄县长’微微摇头,他是真不知道,但却也反应了过来:“既然是赵常侍族侄,也是侯族侄了……自然是赵夫人族中兄弟?”

    “然也,”一直没开口的魏松忽然说话了。“这赵平平日在国中多有不法,但无虑候到来后却是如驴子见了老虎一般,再无半点动静。而赵夫人既然来了,无虑候又不在,他自然是要去献殷勤外加攀亲的……亲戚有没有攀到我们不晓得,却带回了另一个讯息。”

    “是何讯息?”‘黄县长’已然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襄国长可知道赵平曾在洛中久居?”那魏松盯着对方认真询问道。

    “这老夫如何知道?”‘黄县长’眼见着对方眼神不对,心知大概是自己表现的太大胆了些,被此人看破了几分端倪,便不免有些尴尬。

    “那襄国长可认识曹节?”魏松依旧紧盯对方询问。

    “老夫认得人家,人家认不得我啊!”‘黄县长’,也就是冀州刺史刘焉了,捏着自己胡子晒笑不止,他几乎已经确定,这魏松应该是从自己难以掩饰的志得意满中察觉到自己身份不对路了,但是刘君郎终究是有恃无恐,所以倒也不是很在意。“魏公难道不是如此吗?此人虽然是阉宦,确实阉宦中的相尹之辈,凡执政十余年,天下人共知!”

    魏松闻言也是摇头失笑,然后便从容解释道:“那赵平听说赵夫人到来,便出城三十里相迎认亲,虽然被撵了回来却依旧兴奋不已,然后忍不住告诉左右,他的族妹乃是无虑候正妻,可那曹节至亲的外孙女却只是无虑候的一介妾室……襄国长你说,我们国中这些名族,又有谁敢去送上一堆女子去与当朝执政的外孙女争宠呢?”

    刘焉几乎要把自己胡子给揪下来了……卢子干真是个好老师!

    “咳!”这时,忠厚老实的李县长却也是一口喷出了一个卡在嗓子里的桃核。

    我是咽下了个一个桃核的分割线

    “昔,本朝太祖为邯郸令,刘焉迁冀州刺史,其以子范驾驴车微服至邯郸,求宿于魏氏园。赵国魏氏松者,故鲁国相也,善相人,知其贵也,乃侃侃而叙太祖之功。焉闻之,默然不语。待夜,翻覆难眠,范问其故,焉起身抚其子背曰:‘观邯郸令为政,乃龙虎势也,吾父子之能不过一驴马也,驴马欲制龙虎,可乎?’”《世说新语》.赏誉篇

第十九章 不闻新人来(下)(熬夜8k补偿)

    傍晚时分,邯郸城内。

    在渐渐失去燥热感的阳光下,县寺斜对面的一栋建筑里,无虑候夫人赵芸正板着脸坐在屋檐下看着仆妇们收拾东西,而她那只命运多舛的胖猫则丝毫不体谅女主人的不爽,反而正在和另一只稍微瘦一点的花猫在院子里追逐递爪。

    瘦花猫是冯芷临行前专门从公孙大娘哪里讨来的……当日公孙送了一窝猫回去,公孙大娘虽然也挺喜欢这个礼物,但只对那只最肥的大猫情有独钟,乃至专门阉了带在身旁,其余的却也只是任他们在家中自由繁衍生息。

    所以,冯芷的讨要除了让公孙大娘暗笑于她过于明显的小心思外,倒也是顺顺利利。

    当然了,赵芸倒不是因为院中的两只猫而板着脸,实际上,作为公孙的正室夫人,她有着足够多的理由在此时不开心:

    自己辛辛苦苦赶到邯郸,丈夫却恰好不在;

    来时婆婆安排了一些安利号中的事物,这是一种认可但也是一种压力;

    丈夫粗心大意,低估了自己此行的规模,居然没有预备好住宅,逼得自己不得不临时购置房产,安置仆妇,辛苦了数日还是一团糟;

    还有之前自己那位族兄的拜访……这种事情本不该一个女子出面应对的,但对方如此殷勤,自己也只能出面板下脸来拒绝了!

    然而,这些都还只能说是添乱,却不足以让赵芸感到郁郁。真正让她感到难以释怀的,乃是两件事情:

    一个是自己那位族兄私下遣人告知的,说是本地大族正在私下串联,试图与自己丈夫联姻,而这种事情但凡是个女子恐怕都不会高兴;

    另一个事情,却是刚刚赵国国傅突然遣人送来了一首乐府诗歌……据来人所言,这是赵国国傅韩公和自己丈夫初次见面便私下约定好的一份诗歌。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不知为何,相比较什么地方大族的联姻,赵芸反而更在意这首诗,只看了一边,便始终忘不掉这个简单而又朗朗上口的开头了。

    “姐姐!”正在赵夫人胡思乱想之际,随着一声清脆的喊声,却是冯芷满头大汗的从刚刚才打通一日的别院赶来了。“我打听清楚了……”

    赵芸轻瞥了对方一眼,却并未说什么。

    “就是郎君来邯郸第一日,”冯芷涨红着脸急促言道。“他便处置了一个案子,乃是你那族弟赵平意图强占一个秦姓女子为妾,被郎君给拦住了,还重重罚了你那族弟……想来便是那时看对眼了!”

    赵芸幽幽一叹,却是依旧无言,只是挥手示意那些仆妇都远一些。

    “姐姐!”冯芷愈发急促不已。“这个时候如何还忌讳这个,他们听到又何妨?这个秦氏女跟别人送的侍妾之流不一样!你没看到那诗中写的吗?什么白马、什么专城居的,俨然说的便是咱们郎君,可这诗歌却是郎君央着人家韩国傅做的,只怕是郎君一眼便相中了那个女子,还日思夜想,然后便……”

    “然后便如何?”赵芸终于忍耐不住了。“既然是夫君一见钟情,看中了那个女子,你又要如何处置呢?”

    “我……”冯芷登时声音低了下去。“我的意思是,宁可让夫君纳一堆别的妾室,也不能让这个秦氏女进门,夫君这人向来注重功业,何曾见他对一个女子如此动情过?”

    “具体怎么做?”沉默了片刻后,赵芸居然升起了一丝期待感。“你莫非有什么好法子?”

    “姐姐的那个族弟不是正在城中吗?”冯芷登时大喜。“要我说,趁着夫君不在,姐姐不妨让他出面,去把这个秦氏女给光明正大的给纳了,结了婚嫁与别人,如何还能再入我们家的门?”

    赵芸闻言不免有些犹豫不定。

    当然,赵夫人倒不是犹豫这个方案的可行性,而是在疑惑这个方案提出人的智力。讲实话,她现在实在是搞不清楚,眼前的小丫头到底是无知到了极点,还是在故意一石二鸟,准备把自己和那个秦氏女一块收拾了?

    当然了,赵夫人终究是自家老祖母带大的,所以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冯芷应该是真蠢,因为如果对方真聪明到能施展一石二鸟这种计策,那她又怎么可能会天真的以为自己会接受这种建议呢?

    莫非,相处了快一年,这冯芷居然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傻子?

    想到这里,赵芸干脆懒得理会对方了……但是,那首《陌上桑》的诗歌,却也是久久挥之不去。

    说到底,公孙还没给自己夫人弄过这种诗情画意的东西呢!

    ………………

    暮色苍苍,星河高悬。

    大约是在用过晚饭一刻钟的时候,果然有魏氏的仆从来到客房,替自家主人邀请‘黄县长’私下一叙。

    刘焉对此也是早有准备,便先是随口叮嘱了自己儿子一声,然后就大摇大摆的随对方去了。

    而这一次私下相见,双方坦诚至极。

    “敢问足下姓名?”只有两人相对而坐的房舍内,魏松开门见山。“现居何职,因何在此?”

    “魏兄请了,”在这种人面前,刘焉自然不用再扮演什么襄国长黄琰了。“江夏刘焉,字君郎前为洛阳令,因王刺史归乡,特受诏书,巡视冀州。”

    “原来是方伯当面,实在是失礼至极。”虽然有所猜测,但事到临头魏松依然还是吓了一大跳。“在下原以为是朝中某位侍御史来此专属襄国长一事,却不料方伯甫一上任便亲自来探查此事……刘君郎阳城山办学十八载,我也是久仰大名。”

    “魏兄不必多礼,实在是我隐瞒在前。”刘焉也是随口客套了一句,便也是直来直往了。“然而,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便直言不讳了,受任之时,尚书台诸公曾言及邯郸令公孙擅杀襄国长甄度一事,我为一任刺史,不得不清查此案……魏兄,你是赵国名族之首,又一直在邯郸行教化乡里之举,对此事必然有一番见解。”

    这是当然的,无论从那个角度来说,魏松都是最有力的证人之一……身份、家世、人脉、德行,不听他的听谁的呢?

    魏松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言道:“既然方伯问我,又指名道姓、就事论事,更兼当日甄度被杀之时我确实正在眼前,对此事知之甚详,也是不好不言……”

    “还请赐教。”

    “若论事情经过,赵国上下人尽皆知,多数无妨。”魏松耷拉下眼皮从容应道。“而若论我个人观感,则邯郸令当日行事则可称‘越矩而不违法’,当日从心则曰‘失小结而守大义’……正如这眼前邯郸令出境剿匪一事,固然有些越矩,方伯想要处置也无人能说一个不字,但终究难服赵国人心。”

    刘焉哑然失笑,他也是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态度坚决,毫不拖泥带水。实际上,按照他的想象,大部分人处在魏松这个位置,都是有一万个理由来打哈哈的。

    但是……但是怎么说呢?对方如此干脆的态度,对于已经有些为难的刘焉来说其实也是好事。

    “原来如此。”一念至此,刘焉也是干脆捻须肃容。“魏兄的意思我已经确切收到了。但赵国之事不可不听国相向公之言,明日我将以襄国长的身份去邯郸城见一见向公,想来届时此事便应当水落石出了。”

    “方伯自问向公便是。”魏松不由面皮抽动了一下。“我已经是个下野之人,如今一心在教学之上,公务上的事情也就不多掺和了……”

    刘焉闻弦歌而知雅意,也是干脆起身,准备告辞休息……这种私下问案的行为其实本不是什么能上台面的行为,甚至有些不合士人交往的风气,所以既然问清楚了,也就没必要多待了。

    真要想结交的话,可以换回公开身份,光明正大的来。

    “方伯。”就在刘焉拱手告辞,准备回去休息之时,魏松忽然又抬头说了一句。“你久在阳城山修身养性,此番又从中枢匆匆而来,或许对邯郸令有先入为主之见……我有一言相赠。”

    “魏兄尽管直言。”刘焉自无不可。

    “其实,邯郸令虽然是文绕公与子干公的学生。”魏松平静言道。“但在我看来,倒更像是桥公当年举止,只不过出身边地,行事更强横一些罢了……”

    “桥公?”刘焉若有所思。“桥公为政五十载,百折不挠而又经历丰富,哪里是公孙一个年轻人能相比的呢?或者说,他与哪个时期的桥公相像?”

    “以梁国一县功曹而废陈国相的桥公,招名士不应便要将人寡母发嫁的桥公,三起三落的桥公,出将入相的桥公!”魏松仰头正色言道。“其实都称得上是颇多类似……方伯,我拿桥公相比不是要论及二人功业、名望,而是说两人性格相仿,并以前车之鉴提醒方伯,与这种人共处一地,若只是以官位、职司、名望相压,只怕是要自取其辱,将来还要著于史册,贻笑大方的。”

    刘焉恍惚而走。

    一夜无言,自不必多讲。

    到了第二日,‘黄县长’和李县长早早起来梳洗用餐,然后便与魏松,还有昨日留宿于庄园中的一众本地豪族大家相辞……‘黄县长’来襄国‘上任’,自然是要先去拜访国相向栩、国傅韩拓,还有赵王刘豫的。

    而便是李县长,虽然不好去拜访赵王刘豫,但也是听说过向栩河内名士大名,决定拖延一日,去拜会一番再转向钜鹿的……怎么说呢,虽然有些不太合规矩,但也算是人之常情了。

    然而不知为何,魏松倒也罢了,依旧从容,其余那些本地豪族却个个挤眉弄眼,一副颇不以为然的样子。

    “且不提什么国相不国相,”实际上,这些豪族不仅对国相毫无尊重之意,反而趁机取出了一封信来递给了双目俱是血丝的‘黄县长’。“襄国长此去邯郸,各家各户都应该有所拜见,还请成人之美,顺道替我们将此书交与无虑候府上……”

    “诸位已经议定了昨日之事?”‘黄县长’,也就是刘焉了,一时好奇。

    “非也。”为首一人,隐约记得好像是复姓邯郸的,在那里摇头叹气。“依旧是相持不下,但昨晚上来了消息,说是君候回师极速,怕是不日就要回来了,我们便不好再拖延下去了……”

    “那……”刘焉愈发茫然了。

    “我们议了一下,”另一个姓张的,好像还是做过郡丞的,也是直言不讳。“既如此,便不如将各家女子姓名各写上一个,然后让赵夫人挑选一个……也是各安天命的意思。”

    “如此倒也公正。”刘焉’一时恍惚,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可若是如此,为何你们不自己送去呢?”

    “谁去送呢?”邯郸氏族长一时苦笑。“谁去送其他人怕是都不放心,而且送信之人终究是面子上有些抹不开……”

    那我一个堂堂冀州方伯去给你们干送妾室这种事情就抹得开了,而且还是几选一这种?!

    刘焉恍然之余却又憋屈的不得了……因为好歹他也知道,自己此时只是个五百石不入流的‘黄县长’,还是本地的襄国长,此行非但顺路,就势拜见那公孙的府上更是一个知进退的襄国长该干的事情……所以,去做此事好像还真挺合适!

    转头去求助魏松,然而魏松低眉顺眼,假装什么都看不到,这刘君郎无可奈何之余又想到了对方昨日之言,便只能压着一肚子不爽接了这信,然后和李县长一行匆匆往邯郸而走。

    当然了,李进李县长是个忠厚老实之人,他大概是看出了‘黄县长’这位长者的不爽,便在路上主动提出,若是长者有些不妥,那这个信件可以由他来递交。

    刘焉无可奈何,终究是怕事后身份暴露丢人现眼,便捏着鼻子将信给了李进,并在心中再三记住了瘿陶长济阴李进这七个字,决心此事之后一定要好好提拔对方……此事不必再提。

    晌午时分,刘焉父子与李进三人匆匆入城,来不及欣赏这数百年赵都的繁华,便一起往赵国相的官寺而去……当然了,饶是以刘焉十八年修身养性,饶是那李县长如此忠厚老实,饶是刘范自问这一年在洛阳有所进益,此时也是长了一番前所未有的见识!

    三人立在满是荒草的官寺门内,大约是听赵国的佐车王冉、佐车副史李明二人讲了一刻钟的故事,便匆匆留下各自所谓官名,然后就齐齐落荒而逃!

    便是刘焉都不能想象该如何与这种人面对面交流,更不知该如何问案!实际上到了此时,不要说刘焉了,便是刘范都已经明白过来今日早上那群本地豪族的奇怪眼神了!

    “都说邯郸令跋扈,”官寺外的路口处,刘范拽着自家驴车摇头无语。“可他若不跋扈,那之前的襄国长犯下如此重罪,谁来处置?他不接管国政,谁又来处置国中政事?怪不得国中名族个个唯邯郸令马首是瞻,怪不得前任方伯弃官而走,这赵国哪里是邯郸令一人跋扈的问题?这个国相分明也是一个天大的玛法!父亲十八年……父亲入仕十八年,官越做越小,怎么偏偏这种人也能一跃而为两千石?袁公为何要征辟此人?”

    “休要多言。”刘焉听到自己儿子差点说漏嘴,赶紧瞪了儿子一眼……其实,即便是向栩如此奇葩,他也可以去当面聊聊的,只是他本就是来巡查对付公孙的,向栩如此作风俨然已经不能指望,再加上李进在旁,这才选择暂时告退而已。

    “哎!”一旁的李进也是面色惨白无语,只能拱手告辞。“本以为能见识一番的,却不料是如此情形……您是长者,一路相交,进受益匪浅,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有些事情我也……”

    “我随你去拜会那邯郸令家中,顺便去送书信。”刘焉无力的摆摆手。

    “这……就依长者好了。”那矮胖忠厚的李进也是无可奈何。

    于是乎,二人各怀心思,又来到了县官寺,打听到了公孙氏赵夫人的新宅,然后各自报上名来,便受到了那赵夫人的款待。

    “实在不巧,”赵夫人大家出身,倒也是落落大方,直接将二人引入堂中,自己隔着帘子见了客。“我家夫君恰好剿匪未归,家中也是刚刚迁来尚未安定,倒是怠慢了两位县君。”

    刘焉和那李进纷纷口称不敢,然后忠厚老实的李进便将怀中书信递了上去,并直言了那群赵国名族们所托之事。

    赵夫人闻言倒也不诧异,反而直接撕开信封,就地查看了起来。

    李进暂且不说,刘焉看到对方如此认真反而心中松了一口气……没错,其实刘焉突然选择和李进一起过来,乃是就是存着坏心思找茬的,只要这赵夫人敢接受名单上的任何一人,他便要借此发挥,治公孙一个证据确凿的贪色之罪,并狠狠罚他一年的俸禄!

    然后,这件无奈之事也就可以不清不楚的揭过去了,也算是对卢子干有了一个不清不楚的交代!

    这倒不是刘焉真怕了公孙,而是说他之前选择来调查便是看了卢子干的面子,而此时却又觉得不值得了。

    毕竟嘛,有汉一朝,人治还是要大于法治的,德行风评也是跟法律一样让人生畏的,甚是更高一筹……或者换个说法,用魏松昨日所言,有些事情越矩是越矩了,你要想处置也是没问题的,但却无法服赵国人心。

    而从一个新任方伯的角度来说,从一个认真做官的人角度而言,刘焉是绝对不允许自己不服人心的即便是为此让稳坐吏部曹尚书的卢子干感到不满他也不在乎。

    那么什么是赵国的人心呢?无外乎便是当地官吏士民的态度。

    而说到官吏士民,魏松和当地豪族鲜明的态度,其实已经代表了士与民的意愿……至于更低等的平民是没资格称民的!而吏呢,谁不知道这赵国吏职已经被那公孙给私下侵占了个干净?最后说到官,此时这个赵国唯一稳压邯郸令一头的官员向栩又是那般光景,便是真见了面其实刘焉也没有什么心思听这种人的意见!

    更别说,这里面还隐隐有什么赵姓常侍、曹姓尚书令之类的乱七八糟的暗线了。

    何必呢?

    实际上,就在刚刚从满是荒草的官寺出来以后,这位新任冀州方伯便已经对这‘邯郸令擅杀’一事有了决断。

    赵夫人在帘子后面细细的看完了书信,然后不禁微微蹙眉:“两位县君请了,恕小女子直言不讳,这些女子都是大家所出,若是夫君纳下其中一人,岂不是有勾连本地大族的嫌疑,将来行政处事怕也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刘焉又把自己胡子揪得生疼了……这些人就不能按照套路来?你一个小女子,丈夫又不在,如此拒绝的干脆利索不怕被人说善妒吗?勾连本地大族,关你什么事?

    “而且再说了。”那赵夫人将书信放在一旁,语气也是有些奇怪。“我身为主妇,本就有为我家夫君添置妾妇,绵延子孙的义务……今日上午,刚刚已经遣人去城南秦氏为夫君正正经经光明正大求纳一妾,如今还没得到讯息,此时何必还要用这些私下投献,乱七八糟的东西为夫君再添乱呢?”

    刘焉真的把一根胡子揪下来了。

    而就在堂中一时气氛尴尬,主客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却闻得外面院中一片骚动,然后更有仆妇兴奋回报,说是那无虑候在北面招降了紫山、黑山中的盗匪,就地妥善,如今已经急速回军,俨然今晚便能到了。

    “两位县君若不急于一时,不妨暂住片刻,今晚见一见我家夫君?”赵夫人半是欣喜半是敷衍言道。

    ‘两位县长’各自对视一眼,虽然是各怀心思,但还能如何呢?也只能各自颔首了。

    夏日天长,到了所谓晚上那无虑亭侯入城之时,其实还算是光照充足,一片清明。

    刘焉与那李进因为是县君,所以反而越过了所有人并肩站在了街口处的最前方,目视着远方车马麟麟,由远而近。

    夕阳下,只见旌旗煊赫,兵马雄壮,义从郡卒,义勇降兵,足足有五六百人马。而为首的一大队精锐武士更是打着白马旗,全都白袍白马,冠持械,然后沿着街道迤逦而来。邯郸城中人口众多,商业发达,街道宽阔,此时自然有大量士民闻风而动,他们或是沿街而观,或是攀楼眺望,然后时不时齐齐发出感叹惊呼之声。乃至于有游侠扶剑跟随询问,女子抛物示意。

    虽然刘焉心中明白,这是这位邯郸令刻意耀武扬威,好让邯郸士民知晓赵国匪患全是他一力除灭,但此时也不禁看的心驰神遥……说到底,他一个官宦出身(父亲是长沙太守),江夏长大,然后又在山中办学十八载的文士,何尝见过如此局面?

    这段路走的极慢,但远远的还有百步之遥时,还是有人匆忙上前去禀告消息,随即,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白马武士便越众而出,带着几名装扮明显突出的的侍从直奔街口而来。而刘焉父子也都看的清楚,此人年纪轻轻便紫绶金印,恐怕是天下独一份的,自然便是那邯郸令公孙了。

    “不想新任襄国长竟然是一位长者?”这无虑候见到刘焉形象,也是赶紧下马拱手行礼,没有失了半分礼数。“见过长者,听说长者姓黄,乃是江夏人?”

    “非也!”刘焉暂且将之前种种心思抛之脑后,只是捻须而笑,立在原处既不回礼也不问好。“襄国长也好,黄姓也罢,俱是虚言,我姓刘名焉,字君郎,乃是新任冀州刺史,听说任下有一邯郸令跋扈无度,越权擅杀,特变名私服,偷偷查访……”

    此言一出,那无虑候身侧几名侍从俱皆变色,倒是那无虑候本人,非但不惊,反而一言不发,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起了眼前的这位新任方伯,弄的刘焉一时颇为尴尬,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

    “方伯勿怪,”那邯郸令打量了半天方才失笑言道。“实在是久仰方伯大名,不想今日在此处相见……只是方伯为何是冀州方伯,不该是幽州方伯吗?!”

    这话问的莫名其妙,刘焉当即捻着胡子无语反问:“这上任冀州王刺史因为你擅杀襄国长一事弃职而走,我才被点了冀州刺史……邯郸令为何反而问我?”

    那无虑候再度失笑:“如此说来倒是怪我!”

    说着,这位无虑候也不在意对方之前的恫吓,而是转向了旁边的李进:“这位李县长呢,你也是假名假姓假县长不成?”

    “县长是不假的。”那矮胖忠厚的‘李县长’憨笑一声,不由尴尬言道。“但姓名和去处也是假的……不瞒方伯与君侯,也与两位请罪了,在下济阴董昭,字公仁,乃是尚书台刚刚点任的襄国长。”

    那无虑候听得此言,不知为何,隐隐面露疑惑,看样子似乎是听过此人却又一时记不清来历的样子。

    但是,旁边的刘焉父子此时却已经目瞪口呆了。

    “你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如何也来骗人?!”终究是刘范年轻,第一个忍耐不住。“一路上居然都是装的吗?”

    “公子何出此言啊?”那董昭董公仁依旧是一副忠厚无奈样子。“不是你先说方伯是襄国长吗?既如此,我还能说实话吗?而且当昨日哪里知道方伯是方伯,若是有难言之隐冒充官员,贸然揭穿,岂不是会害人?”

    “这倒也是啊?!”刘范居然一时无言。“倒真是我们逼你改了名字、官职,你也真是老实,明知我们是冒充依然心存善意不愿揭穿……”

    “只是,你如何又如此之巧,恰好是襄国长呢?”便是刘焉也揪着胡子无语了起来。

    那董昭愈发无奈:“方伯……这襄国长不是勾结盗匪被无虑候杀了吗?我一刚举孝廉半年的郎官,此时被点官,不该正被尚书台点到此处吗?”

    公孙闻得此言,也是暂且放下对方姓名来历,然后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了,董公仁真是忠厚老实!”

    董昭惊愕色变:“侯此话何意?”

    公孙笑而不语=答,只是复又朝着刘焉拱手一礼:

    “方伯甫一到任便变名私服,辛苦查探,堪称尽职尽责;襄国长处惊不变,心存善念,却也是忠厚老实……想来不久这赵国便要传唱,尽职尽责刘方伯,忠厚老实董县长了!”

    对方如此称赞,似乎是好意,但刘焉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今赵国匪患既平,又恰逢方伯与襄国长到任……而且,恰好我妻也从辽地赶来团聚,三喜临门,正该大举宴席,以示庆祝!”公孙不以为意,反而扬手相邀。“两位,还请随我一起入内,共享一杯薄酒。”

    刘焉看了眼眼前豪气大方之人,一边难免尴尬,一边却也暗自叹服对方的豪气,便只好放下立威的念头,哂笑一声,接受了邀请,准备折身宴饮。

    “对了,”刚一转身,那刘焉想起下午之事,复有捻须摇头失笑。“其实于无虑候而言何止是三喜?据我所知,你家赵夫人今日刚刚为无虑候提了一门亲事,乃是城南秦氏女……想来此时已经成了,如此便是四喜临门!”

    公孙登时变色。

    我是熬了半夜的分割线

    “董昭字公仁,济阴定陶人也。举孝廉,除襄国长……过邯郸,时太祖为邯郸令,谒而见。太祖见其人而笑:‘董公仁望之忠厚,实则内秀,将为社稷臣也’。左右奇而问之,太祖应:‘昔我不得志于洛中,以白身谒袁本初,亦忠厚如彼。’众默之。”《新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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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摒除万般事(上)

    介绍其他人……

    “公仁与我同岁吗?”

    “方伯与公仁从洛中来,可知道我两位恩师身体如何?”

    “我族兄公孙伯圭也去年冬日举的孝廉,如今听说入了虎贲军为郎,不知公仁可曾与他见过他?”

    “颇为知名?这倒也是,我大兄终究是……洛中皆知是白马中郎的族兄?哦……”

    “方伯在阳城山教学十八载?!”

    “江夏黄氏也确实与方伯是姻亲,蒯氏、蔡氏也相交数代的亲朋……真是奇了怪了,方伯既然在荆州如此根深蒂固,为何……算了!”

    “李进并非虚人……济阴李氏人口数万?!一家豪强的实力便抵得上半个赵国的豪强隐匿户口了,这种人在乘氏,谁去做官能顶用?”

    宴席之上,公孙自然是让刘焉独自坐了主位,毕竟人家官职、年龄、身份都是远远超出其他人的,然后又格外谦让董昭,让他做了左手位,自己则坐了右手位,再让一众下属坐列位相陪。

    不过,大概是之前种种见闻‘震住了’两位客人,所以整场筵席下来,倒依旧是公孙尽握主动,侃侃而言,而刘焉与董昭却只是勉力应对而已。

    当然了,公孙也不是说要刻意表现,然后试图给再这两位客人来什么多余的下马威……他是真的对这二人很感兴趣。

    刘焉刘君郎,按照自家老娘的说法,这可是大汉朝第一位做下事实割据的主,而且上来就割据了一州之地,同时还是恢复州牧制度,造成地方全面格局的建言人……换言之,煌煌大汉的崩塌,无论怎么看都少不了此人的一份责任。

    可是偏偏此人却又是地道的汉室宗亲,也是让人心生感慨。

    至于董昭董公仁,虽然印象不是很深刻,但公孙很确定对方应该是个有名有姓的智计人士,只是名声不显,所以自家老娘只是隐约知其人而不知其事,这才在和自己的交流中弄的稀里糊涂。

    讲实话,这种‘稀里糊涂’随着公孙见识与经历的增长其实是变得越来越多的,很多事情都是似模似样,但总归是大局没有出入……而且再说了,即便是抛开这个名字,仅凭对方一路上将刘焉父子摆弄的团团转,却还让对方生不出任何恶感,公孙也要高看这位‘老实人’一眼的。

    毕竟,无论什么时候,出色的伪装都是一种令人叹服的手段。

    总之,宴会总体上显得很有活力,也很轻松,同时还挺有新意……铁锅和炒菜这种东西毕竟是刚刚普及开,冀州这边都还是新鲜玩意,何况两个刚刚从洛阳来的人呢?

    实际上,如果照这个架势下去,赵国的实际把控者公孙,应该会和新来的冀州刺史以及新的邻县县长建立起一种比较润滑的官场关系。

    甚至可以想象,那刘焉刚才在门口板着脸说什么调查邯郸令擅杀县长一事,此番宴会之后也应该会以一种正儿八经却又稀里糊涂的方式得到解决。

    然而,偏偏公孙依然对此并不知足,甚至有些给脸不要脸的感觉。

    “方伯。”酒过三巡,过了相互问候了解的阶段,双方都有些熏熏然的时候,公孙忽然开口。“你此行既然是为我擅杀一事而来,又主动现身,想来心下已有决断,不知将如何处置于我?”

    宴会分成多个场地,此次回师的兵卒是回到了各自营地,赏赐了牛酒,而大部分军官、郡县吏员则是在公孙新府邸的庭院中,而少部分高级军官、吏员、亲信则是陪着公孙在堂中招待新任冀州刺史与新来的襄国长。

    所以,此言一出,堂外依旧热闹非凡,但堂中的气氛却不禁一肃,很多人闻言立即盯住了独坐在上首的刘焉,便是董昭和刘范一时都有些紧张。

    “那邯郸令以为呢?”刘焉心下暗骂,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将就筷子暂时放下而已。“你当日如此行事,不避左右,甚至还专门聚拢国中名族围观,想来也是对自己行为有所担当的意思吧?”

    “方伯是要下吏当庭自辩吗?”公孙昂然反问。

    “你若想自辩那就自辩吧!”刘焉也是愈发无奈。

    “下吏以为,”公孙闻言居然真就放下手中酒杯,然后起身来到堂前,摆出了一副受审人的模样,昂然作答。“当日我所作所为并无半点过失……”

    刘焉登时脸上一黑。

    “所谓州郡之间谣传愈矩之事,无外乎是擅自擒拿和杀之太速而已。”公孙继续扬声解释道。“然而,实际上擒住甄度的人,乃是国中功曹吕范还有郎中令赵平;而当日下吏杀人也是先得了国相用印的文书……”

    “且住。”刘焉无奈打断对方道。“邯郸令,此事详情经过我已经尽知,你无须多言……我只问你,这为官为吏之道,难道只**而不论德吗?这件事情只以制度而言,我固然不能说你有罪,可你既然尊我一声方伯,那我问你,一州方伯难道只能以法度来纠责这一州九郡的官吏吗?”

    “难道这天下真的可以安定到论法又论德吗?”公孙借着酒劲反驳道。“方伯在阳城山十八年,甫一出山,先为洛阳令,再为冀州伯,莫不是还以为这天下是十八年前的天下吧?”

    “此言何意?!”刘焉终究也是喝了不少,半惊半怒之下也是不顾形象,居然拍案而起。“天下太平,如何出此荒谬之言?”

    “方伯。”公孙也是凛然相对。“我且问你,十八年前可有升官要交钱的规矩?十八年前可有天下士人泰半禁锢?十八年前可有阉尹执政十余载的前科?我告诉方伯吧,如今这天下,禁锢士人愤愤难平,豪强大户无出头之日,百姓亦无立足之地,民怨四起,盗匪流离……从上头看,恰是难得太平,从中间和底下看,却是人心俱丧,上下皆怨!”

    “焉至于此?!”刘焉勃然抗辩。“危言耸听!”

    “焉至于此,为天子牧守一州,”公孙借着酒意戏谑笑道。“更应该保护下吏这种真正忧国忧民做事之人,怎么能够为了一个该死上一万遍的罪人来专门找我的茬呢?莫不是来时受了朝中权贵的贿赂,要替王甫等人报仇?!”

    “你怎么能辱我父亲?!”刘焉尚未出声,旁边的刘范却愤然站了起来,同时往腰间摸去。

    公孙确实是在‘辱’刘焉!

    首先,‘焉至于此’这句话就是一个拿对方名字开涮的极不礼貌举止,仅凭这个刘范就有拔刀的理由了;其次,质疑对方政治立场……虽然真正到了刘焉这个级别的官员,跟阉宦打交道是免不了的事情,但有些话却是不能说出来的,尤其是刘焉本人除了宗室身份外,还有着很标准的士人标签;最后,说到底,刘焉是冀州刺史,虽然他老人家还没有劝天子恢复州牧制度,这个官还是个六百石级别的‘小官’,但实际上却依然是一州长吏,代表中枢生杀予夺,而公孙一个邯郸令,所谓上下之别清晰无误,就明白的摆在那里。

    所以,也就难怪刘范生气成这个样子。

    然而,这位孝子愤然之下想要拔刀,一摸之下才陡然想起,他们父子一路上赶着驴车过来,所谓私服潜行,车子里固然藏着两把刀防身,可此时宴会中腰中又怎么会有刀呢?

    而且更可怕的是,刘范腰中无刀,堂前堂后不少人却是配着刀的,此时听到堂中动静,倒是个个侧目,尤其是席中几名看起来形象粗鲁的军官,此时居然也是往腰中摸去。

    上首的刘焉捻着胡子看向自家的好儿子,又是心疼又是好气。心疼是心疼自家儿子孝顺,懂得为自己出头,好气却又是在气他愚蠢……须知道,这是人家的地盘,是能翻脸的地方吗?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吕范、审配、董昭、娄圭、王修,这五人同时起身,俨然是要救一救场。不过,眼见着其余人等一起起身,他们五人反而一起迟疑了片刻。

    公孙见状不由大笑,却是在众人颇为无奈的目光中回身到自己座位前满上了一杯酒,然后一手捧杯一手拎着自己的椅子走到上首刘焉身旁。

    “方伯远来,席中仓促,也没什么取乐的东西,所以特意出来为戏,逗一逗大家,”公孙放下椅子,双手捧杯而笑。“言语中有所冒犯,还请方伯见谅。”

    刘焉看了对方一眼,也是放下捻着胡子的手,一声大笑,就接过对方赔罪的酒一饮而尽。

    一时间,满堂大笑,吕范等人也都各自落座,唯独刘范像个傻子一样,尴尬了好久才在董昭的悄然示意下悻悻然坐了下来。

    “下吏刚才所言俱是戏言。”赔礼之后,公孙居然就势坐在了刘焉身旁,却是难得正色起来。“方伯受天子命,巡视冀州九郡,若是真觉得我当日所行有所失格,还请放心处置,此事确实是我公孙一人为之,我也绝无半点推脱之意。”

    刘焉一时捻须干笑。

    “不过,”公孙亲手捧壶为对方满上酒杯后也是再度失笑。“之前唯独一言出自真心……越矩不越矩且不多言,可下吏却自问不负于职。然而,来邯郸两月清除了山匪,为此便引出了襄国长妒忌失衡,做下如此不堪之事。而接下来,秋收之前下吏还准备清查田亩、户口,清算财政,然后还要兴建学校,推崇文教。种种事端,尽力而为之余想来也是少不了闲言碎语的。届时,正需要方伯在上,保护一下我们这种难得做事的下吏!”

    刘焉缓缓颔首,举杯而饮,却是没有出声。

    又喝了小半个时辰,大概是有吕范、审配这些知机之人在宴中调解气氛,倒也看不出中间出了些许不快的事情。

    而等到银河高悬,宴会也终于是彻底结束,不过,堂外庭中之人是兴尽而归,堂中高坐之人却多是各怀心事。

    “去请董公仁董县长过来!”甫一回到被专门腾空的干净小院中,刘焉不等自己儿子开口,便直接下了一个命令。“说我有事问他!”

    “今日确实有些操切了。”同一时刻,公孙也是对自家几个心腹文士坦诚认错道。“不过,今日行为乃是因为之前在洛中恰好知道此人一些事情,又多喝了几杯,这才忽然失措,一时兴起多说了几句,却也是试探之举。”

    几名心腹面面相觑,他们之前只以为公孙是脑子一时发热,但既然是有针对性的举动,那他们反而不好多言了。

    “董公仁,你是个老实人,我只问你一事,你从实说来。”刘焉见到董昭过来,居然是一刻也等不及,便开门见山。“如今天下局势,真的是如公孙所言那般看似清平,实则势如危卵吗?”

    董昭思索片刻,倒是缓缓颔首:“方伯,我是个老实人,不愿说谎……十八年前天下是个什么光景我没见过,但这天下确实一年不如一年,倒是真的。”

    我是惭愧的分割线

    “”

    ps:感谢新盟主灭之光……这个字念ye吗?尴尬,断更请假反而多了个盟主,惭愧至极。

第二十一章 摒除万般事(下)

    公孙带着几分酒意,说不清是真醉还是假醉,缓缓踱步来到后院,却见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妻子坐在后院檐下一处栏杆上,正仰头眺望星辰。

    “阿芸倒是好兴致,”公孙漫步走过去,将侍立在妻子身后的婢女挥手赶走,然后顺势弯下身来将对方揽住。“夏风悠悠,星河皎皎,确实够美。”

    赵芸头也不回,只是盯着头顶的银河坦诚言道:“非是看皎皎银河,乃是在看其中两颗星而……”

    “让我猜猜,”公孙侧身坐到妻子身旁,然后戏谑言道。“莫不是牵牛织女二星?”

    牵牛星与织女星的故事,早在《诗经》中便有雏形,到了此时,故事更是已经完备,大概就是彻底将牵牛和织女二星拟人化、夫妻化,然后营造出银河将夫妇二人分隔两岸,只有七夕相会的情节,并因此诞生了一个传统节日七夕佳节。

    然后,还随即衍生出了大量的风俗习惯。

    “然也……”赵芸依旧仰头望着星空,声音却不禁有些慌乱,因为她的丈夫忽然把鼻子凑到了她的脖颈上。

    “阿芸这是专门熏香了?”公孙深嗅了一口后问道。“七夕未至便要仿七夕风俗熏香求子吗?”

    “没、没有的事情。”银河下的赵芸面色微微泛红,却在极力否认。

    “这身衣服也很奇怪,”公孙忽然又拽了拽对方身上的紫色上衣。“哪里有在家中穿这种衣服的?”

    “这不是……”赵夫人终于忍耐不住了。“这不是你喜欢的赵国款式吗?”

    “且不说什么赵国款式,”公孙也是终于揽着自己妻子失笑。“咱们接着说这牛郎织女,各地风俗不同,故事不同,不知道阿芸你们清河那里牵牛织女二星的故事与我们辽西有何不同?”

    “并无不同吧?”赵芸虽然对对方陡然岔开话题感到不满,但终究是能够‘理解’,便也就顺势说起了自己从小听来的故事。

    “就是这样吗?”公孙听完后不以为意道。“河东织女是天帝之女,嫁给了河西牵牛郎,婚后织女荒废机杼,引起了天帝大怒,让她回河西织布,每年七月初七才许与丈夫见一回?”

    “不然呢?”赵芸不解道。“莫非你们辽西的故事还不同吗?”

    “倒也不能说不同。”公孙摇头言道。“只是阿芸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牵牛郎如何娶得一个天帝之女?你与子衡的夫人相善,应该也知道,便是一个县中豪强大户都嫌贫爱富不愿嫁女儿给有才却家穷之人,何况是天帝之女呢?”

    “这……这倒也是。”

    “故此,我们辽西那边却是有一番牵牛郎如何娶织女的故事。”公孙一边将妻子抱到腿上,一边戏谑言道。“你要听一听吗?”

    “说来也无妨。”赵芸倒也是大胆的环住了自己丈夫的脖子。

    然而,听完以后,赵夫人却是有些面色古怪,乃至于隐隐有些膈应:“盗人衣物,胁迫回家为妇,这不是强拐女子为妻吗?”

    “然也。”公孙倒也坦诚。“依照律法,牵牛郎活该被处死并分尸……”

    公孙没说话,汉承秦制,拐卖良家与群盗、盗墓都属于严重罪行,因为这些行为除了犯罪本身外,普遍性都还有其他社会影响,群盗是团伙化的意思,盗墓是毁人祭祀的行径,而拐卖良家则对社会风俗起到了巨大的破坏作用,所以都是要格外严厉处置的也就是杀死以后还要分尸示众。

    当然了,到了此时此刻,豪强的肆无忌惮和流民的大规模出现,使得社会秩序出现了根本上的动摇,这些律法的执行也就变得‘因地制宜’且‘因人而异’了起来。

    “那为何会有如此故事流传?”赵芸当然不解。

    “首先当然是有人‘无意间’编出了这个荒谬故事,”公孙叹气道。“其次,却是豪强富户妾婢成群,贫民百姓苦无一妻……那么若是能偷一件衣服便能取一美妻,又如何不是好事呢?故此,这种故事在中上人家里还是少有耳闻,但在下面贫民中却是口口相传……实在是他们太受制于无妻之患了。”

    赵芸坐在丈夫怀中,吊着对方脖子,张口欲言,却又面色一红,然后方才勉力质问道:“那秦罗敷不是夫君你看上的吗?还为此专门央了这赵国国傅作了一首《陌上桑》!”

    “那首诗跟我没关系。”公孙连连摇头,宴会前他便第一时间打听了秦罗敷事件的缘由,哪里会不知道这里面缘由。“那是国傅做的诗,约好了让咱们家给他做雕版的而已。”

    “是吗?”赵芸将信将疑。

    “而且,这首诗背后的故事不止是秦罗敷当日一人一事……”

    公孙愈发失笑,却是将国傅韩拓这首诗歌背后的三件事一一讲解清楚:“你懂了吗?诗歌本就是歌以言情、歌以论志,其中所述未必经得起推敲,甚至为了对仗和工整,有些时候还会生搬硬套……恰如这什么‘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说实话,当日官寺内我也曾见到那秦氏女,倭堕髻和明月珠是真的,但什么黄裙紫衣我可是到了今日方才见识到的。”

    黄裙紫衣,缀着明月珠,只是因为为人妇不好做倭堕髻的赵芸面色绯红发烫,心中却已经信了七八分……自己丈夫傍晚才回来,一回来便做宴款待自己认错的冀州刺史,此时身上都还有还有些酒气、汗味,若是临时编的,也不大可能将诗的来历编的如此天衣无缝。

    更不要说,对方的态度还如此坦诚直接了。

    “那秦氏女……”良久,在自己丈夫戏谑的注视下,赵芸这才恍惚出声。“秦氏女家中都已经接了我送去的聘礼。”

    “那便接了呗,”公孙轻松应道。“秦氏女确实有几分殊色,我虽然不至于有什么想法,但夫人一番心意我又能如何呢?难道要再去退亲?”

    赵芸一时气急。

    “不过,阿芸你须知道,”公孙以掌抚过妻子脸颊,顿时便让对方安静了下来。“我今年二十有四,算上今日受了聘礼的秦氏女,乃是一妻三妾,而这三妾的来历你也应该心知肚明……唯有一妻,乃是我唯一倾心相求的,当日你祖母不来寻我,我也是要去你家求纳的。”

    “我不信……”

    “便是不信也无所谓,”公孙依旧从容。“结发夫妻,本是同路启程,至死方绵绵,除非你我之间自生嫌隙,又怎么能因为一些别的人或者别的事情而有所顿挫呢?”

    “我只是……只是见阿玉怀孕,心中乱了一些方寸而已。”赵芸勉力应道,说到底,她终究只是一个勉强二十岁的人妻。

    “那便借着星河之光,也与你一个孩子便是。”

    “可惜,当日在并州没去成五台山……郎君,且回屋去!”

    “我刚才便已经把人打发了,此处并无人。”

    “哪里能在院中……”

    “《诗经》有云: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兮!正该借星辰精华求子……阿芸你这裙子为何系的如此紧?我且用刀了。”

    “猫……猫在院中,它在看!”

    “阉了的,没事……再说了,《诗经》有云:林有朴,院有阉猫,白茅纯束,有女如玉……正合大义!”

    “《诗经》哪里……哪里有阉猫?!”

    ………………

    刘焉一夜没有合眼,只是坐在院中仰头盯着漫天银河发呆,等到天色渐明时困倦的不行了,再加上院中又起了露水,这才回去稍微歇息了一会……然而,太阳刚刚化了露水,那公孙便忽然来访,逼得这位冀州刺史不得不仓促起身,在院中与对方相会。

    “方伯!”公孙双目通红,俨然也是昨夜未曾好好休息,但在院中与刘焉相对而坐时,言行举止中却透着一股神清气爽。“一夜未眠,却是思前想后,有一言不吐不快,所以冒昧来访,还请你不要见怪。”

    “邯郸令且直言便是。”同样双目通红的刘焉不由连连哈欠,也是强打精神……毕竟他知道,这种私下相会才是真正能解决问题的场合,必须要认真应对。

    实际上,便是亲子刘范,此时都被刘焉给赶到院子外面去了。

    公孙正襟危坐言道:“今日要说的,乃是下吏治理邯郸,心有所感……”

    “心有所感?”好不容易打起精神的刘焉简直想骂人,但也只能微微板起脸来嘲讽两句。“我怎么觉得邯郸令治理邯郸是肆意妄为呢?上下无人敢不从,无人敢不应。”

    “我初来邯郸之时,确实气势嚣张。”公孙对对方的态度完全不以为意,只是从容言道。“受到手下王叔治的规劝后才稍微收敛。但是,等我巡视邯郸西北,见到当地丘陵中的贫民后,虽然重新变得恣意妄为起来,但此时多是出于怒气而非傲慢……方伯可知道我在巡视路上亲手杀了一个县尉吗?”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刘焉一脸疲倦的答道。“而且从辽东到洛阳,从塞北到邯郸,无虑侯杀人太多,何止是一个县尉?”

    “下吏虽然杀人众多。”公孙幽幽直言道。“但多是战场相对,或是刑狱之下的执法之举……唯独这个县尉乃是我怒而杀之,无法可依!”

    “你是来寻我自首的?”刘焉登时精神一振……这是送把柄给自己吗?

    “当日我到一处山坳乡里,正好遇到一伙太行山中的群盗下来劫掠。”公孙根本没有理会对方,只是自顾自言道。“拿下后问话时他们便招认,曾在何处何处杀人,又曾在何处何处掳掠……最后其中一人居然招认,他曾经在某处劫掠时摔死过婴孩。”

    饶是刘焉也算是年长之人,此时也不禁为之一怔:“竟至于此吗?”

    “我因为家中妾室正怀有孕,也知道为人父的道理,便当即大怒,质问他劫掠之余为何如此猖狂无度?方伯知道他怎么答的吗?”

    刘焉缓缓摇头。

    “他反问我,一婴孩而已,摔便摔了,贵人为何如此愤怒?”

    “无耻至极!”刘焉面露厌恶之感。“像这种罪大恶极又不知悔改之人,正该严刑处置!”

    “这是自然。”公孙昂然道。“此种人留在世上也是祸害,我便斥责他不知道为人父母的天性,然后下令处死……然而,此人死前依旧不服。”

    “他有什么可不服的?”刘焉冷笑反问。

    “他说,他自己的亲子、亲女凡八人,都曾被他直接摔死,以避口赋。”公孙缓缓言道。“而且乡里之间多是如此,那时为何无人说官府中的贵人与税吏不知父母天性,逼他杀子求活?而等到他摔死了别人家的婴儿,就要被处死呢?”

    刘焉面色大变……他虽然在阳城山避祸十八载,但毕竟是个有学问有智略的人,哪里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呢?

    史书上清楚的记载,税吏们征收算赋,到了极端情况,甚至会一年收几十回,以至于路上的征收队伍前后连接……这必然是类似行径了,以至于平民百姓一个婴儿都养活不起,最后还入山为盗。

    然而,更可怕的是,正如这个盗贼所言,平日间别人都不把他们当人看,那么一旦他们掀起祸乱,又怎么会把那些贵人当人看呢?

    烹了你又如何?屠了你又如何?

    彼时,尔等贵人官吏难道不是将我们看做鱼肉吗?难道不是践踏我们如污泥吗?

    “我又问他籍贯,再询问当日地方税吏是谁,那县尉回护于本县同僚,不肯作答。”公孙继续言道。“但我正在怒气之上,便以冒犯于我为罪名,直接亲自动手杀了这县尉出气,然后又将那贼寇明正典刑……后来,也正是因为如此,后来遇到一个黑山下来请降的贼寇,我虽然不喜欢他的为人,却依旧留他任用,便是要告诉这赵国人,我不与其他人相同,愿意不计出身容纳他们。”

    刘焉惶惶打断对方:“邯郸令想说什么,可直言于我,不必再说这些了!”

    “方伯!”公孙跪坐而起,大礼相拜。“昨日我借酒所言,实在不是虚妄戏言。如今天下的局面,是底层百姓无立锥之地,存活不由身,指不定便有陈胜吴广、赤眉绿林之事;然后,豪强大户虽然家富势大,却无上升渠路,心中对中枢也是多无尊崇,宛如秦末六国贵族,又如王莽治下各地豪强一般。一旦乱起,怕是有倾覆之危啊!”

    “为何屡次与我说这些话?”刘焉不由苦笑。“不与别人说呢?”

    “因为我知道别人是不信的。”公孙叹气道。“天下间的官吏贵人何其多也,有几人愿意如我这般每到一处便去乡里间点查死婴呢?天下间的才智之士也很多,但又有几人会如我这般将心思放在做事而非做官上面呢?所以,我从未与别人说过这些心腹中的言语。而之所以要与方伯讲,乃是我昨日便隐约猜到,方伯乃是一位真正尽职尽责之人,您是愿意信我话的,也是少有愿意去亲眼看一看这大汉倾覆之危的。”

    刘焉默然无语。

    “方伯!”

    公孙忽然将怀中断刀掷在了对方跟前,然后又将上升衣袍解开,露出了胸腹。

    “这是何意?”刘焉目瞪口呆。

    “我知道方伯来时一定是受了朝中某些人的交代,与我为难……您不要否认……而我也不愿意做推辞之语,以县令杀县长是我所为,今日所言县尉更是无罪被我擅杀!刺史权责极重,所以,您若是想治罪,现在便可以杀了我!”

    “胡扯!”刘焉直接从席中跳了起来。“焉止于此?!”

    “桥公言我外刚而内韧,锋利为天下冠,”公孙光着上身,凛然抗辩道。“也有不少人言我像桥公……实则不然!桥公百折不挠,三起三落,我却是难受一时之辱!这天下间的官吏多为碌碌无为者,少有的聪明人也都只想着个人进退之道,如我这般辛苦做事之人少之又少……那些人无为而有位,我却因为做事而犯禁……凭什么?!这种心思别人不懂,如方伯这般尽职尽责之也不懂吗?”

    刘焉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良久方才质问道:“你到底要如何?”

    “简单。”公孙以手指刀。“士可杀而不可辱,方伯今日,或是治我擅杀之罪,现在便以刀杀我,以定汉室威严,我觉无二话!或是彰我行事干练,行文州郡为我扬名释罪!只此二法而已,中间模糊敷衍之论,恕在下不受其辱!”

    刘焉几度欲言,却又几度闭口,而公孙只是昂首挺胸,凛然相对。

    良久,终究是刘君郎长叹一声,俯身将对方扶起:“我哪里不知道邯郸令的委屈?世事人心,多轻浮可笑,邯郸令是一心做实事之人,所以才会被他们议论……我今日便去邺城赴任,然后今晚便一定将文书发往冀州九郡,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所为之事,亦是我刘君郎所想!邯郸……赵国有文琪在此,我可以放心了!”

    “若是如此。”公孙缓缓着衣佩刀,从容答道。“我现在便送方伯父子往邺城……”

    “也好,也好!”刘焉现在确实只想离开此处……那魏松所言着实不差,跟这个无虑候打交道别指望有半分便宜可赚,对方今日愿意关起门来脱衣服已经是给自己面子了,还想如何?!

    早饭后,方伯直言此间事物已有决断,便要回邺城,众人虽然茫然不解,却也只好随公孙列队相送。

    “待到十月。”将对方送上车子后,公孙心中忽然一动,便揽着对方手笑道。“方伯可再来此间巡视……彼时,田亩、户口也该清查的差不多了,公学也该建好了!”

    “希望到时候再来,能让我安稳睡个好觉。”刘焉一手与对方握住,一手捻须苦笑。

    随即,二人相视一笑,刘焉的驴车便在几十匹白马骑士的护送下,慢悠悠的往几十里外的邺城而去了。

    众人一时无言。

    “董公仁何在?”停了半响,公孙忽然回头,且笑靥如花。“我今日纳妾,且晚一日上任如何?!”

    矮胖的董昭憨厚一笑,抹了一把额头汗水,便赶紧点头。

    我是完了一小时的分割线

    “(刘)焉至冀州为刺史,私服潜行,暗察秋毫,归邺,乃连发文九郡,尽言各郡国情势,彰直斥浊,一时解印而逃者凡数十人,州郡肃然。野间亦起歌谣,曰:‘尽职尽责刘君郎!’”《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二十二章 一意起高楼(上)

    到了金秋十月的时候,邯郸城突然多了一座高楼,此楼的高度远远超出周围所有建筑,宛如平地而起一般。

    当然了,这个年头,数月的时间,不可能出现高楼平地起的奇迹。

    其实,这里原本就有一个巨大的建筑群,乃是赵王不怎么用的一处偏殿,后来公孙想方设法请对方捐献了出来,然后还在其中一座最宽阔的三层砖木楼房上又额外添加了两层半的木制塔楼,并围绕着这座塔楼进行了大规模改建而已。

    一开始刚刚改建完成的时候,还出了一档子事情,说是按照法度,这邯郸城内不允许出现超过赵王宫高度的建筑……这是明文规定,没法瞎糊弄。后来,得亏是巡县回来的娄子伯想了个好法子,又给赵王宫中一处较高的阁楼上多加了两层木架子,让后者重新超过了前者,这才让人无话可说。

    不错,这栋原本属于赵王的偏殿,便是如今的邯郸公学了。至于那栋格外高挑瞩目的高层建筑,乃是无虑候家的赵夫人给这个公学捐助的藏!

    用赵夫人的话来说,南宫中有东观,太学中有石经,蔡伯喈府上也有东阁,那邯郸公学中也自然少不了一座藏……恰好无虑候府中有图书万卷,便专门版印了出来,供邯郸士人、学子共享。

    怎么说呢?

    这话刚放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冷眼旁观……这不是立场问题,而是真的不信!

    你说万卷就万卷了?!

    当日蔡伯喈之所以名震天下,无人不承认他的才华,还不就是靠拉着小愤青往自家东阁一逛,挑着灯让对方看看他家中的万卷藏书?!而你公孙一个边郡出身的世族,哪里来的诗书传家?

    便是有传闻说当日蔡伯喈被贬斥之时曾与你不少书,你就舍得拿出来了?!

    当然了,赵国土包子的水平也就是如此了,确实不怪他们。毕竟,这年头信息传递的就是这么慢,而且即便是口口相传传到了他们耳中,传个两三次也就变了味道……君不见,当日公孙以紫绶金印之身来邯郸,赵平也上来直接表明了态度,那群本地土豪却依旧得等申氏灭族,然后公孙又在宴席上层层许利这才心服口服的跪下了吗?

    所以,他们哪里知道,当日公孙真的是把人家蔡伯喈家的东阁给几乎搬光了?!

    实际上,即便是有些人真知道公孙家中有万卷藏书,也真知道安利号能够雕版翻印,却也依旧不敢相信藏中也会出现这么多书……因为,这种规模的书籍刊印活动是之前绝对没有的!

    没发生过的事情,即便是有些合情合理,他们也依旧难以想象。

    于是乎,当赵芸命令家中仆妇,按照序列、沿着大街,每人一卷,捧着一式十份的版印图书络绎不绝的从自己家中往藏中循环送去以后,邯郸人宛如疯狂……当日晚间,魏松便让自己儿子魏畅亲自赶着车从城南赶了过来,甚至连赵王都趴在自家那个摇摇欲坠的木制阁楼上往这边偷窥!

    好学之心,溢于言表!公孙已经决定了,一定要上书刺史刘焉,称赞这位赵王的德行。

    而从第二日开始,邺城、易阳、襄国、污城、广平……纷纷来人,后来更是有半个河北的士子、豪族子弟闻风而来。这些人多半是驾车骑马,甚至于前呼后拥,一下子就将偌大的邯郸城弄的堵塞不堪起来,严重时,车子甚至从邯郸公学大门前一路排到城外。

    而七日之后,邯郸城中用来抄录书籍的笔墨纸砚价格都干脆直接翻了三番不止!

    “都说公孙县君行事酷烈,善刑不善德……可如今看来,又有什么德行比得上这藏呢?!”

    “可不是吗,刚才进去领号,这公孙令君以君候之身亲切问我们姓名,还亲自赠送号牌……分明是个谦谦君子!”

    “其实如今想来,那申氏必然是鱼肉乡里过度的无德无行之辈,襄国长更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不赦之徒……昔日谣传实在是不足为道,也怪不得新任方伯一来,便摆明车马表彰公孙县君了!”

    “只是可惜,你我不是邯郸公学的学生,只能按照号牌轮流入内抄录……听人说,邯郸公学的学生有一种特别号牌,可以自由出入,还能借书回家!”

    “这倒是羡慕不来,你我都不是邯郸人,更重要的是你我皆有师传……”

    “却也不好说,兄台可曾看到今日坐在公孙县君身旁的那些人了吗?其中便有安平国名士乐隐乐公……我刚才隐约是听到,公孙县君想请乐公留在邯郸公学中任教。”

    “这倒是一条路子啊……号牌后日才能轮到,我且回去修书一封与恩师,一来说一说此地盛况,二来也透露一二邯郸公学之事!”

    中午时分,县寺外,由于道路阻塞,两个刚刚从公孙手中领到了藏暂入证的河北士子,一边等在路口,一边随口感慨,许久方才动身离开,却是让一名逆行而来堵在路口的帻巾老者愤然难平,居然连连捶动车轼撒气。

    “大人!”两个士子走过去以后,老者身后突然钻出了一个粉琢玉雕,总角打扮,约莫十来岁的小女孩来。“人家在拿咱们家的书卖好邀名呢……刚到常山的时候这无虑候风评还不是很好,如今却因为这藏之故,引得众人交口称赞,是个读书人就夸他!而你这个送出万卷书的,却只能被人撵得到处跑!”

    那戴着帻巾,长着一副朝天鼻的老者闻言愈发愤懑,刚要说点什么,却不料一只大白猫忽然从小女孩身后又钻了出来,然后在人群中一蹿,登时引发一阵骚乱。

    车旁几个健壮仆从见状赶紧慌乱去捉,然而本就是交通拥堵,四下都是车马、人员,哪里能捉到到?便是原本要去投递名剌的一名身材格外高大的年轻男子,此时也是回身襄助不及,眼睁睁的看着那大白猫一溜烟的钻入了官寺对面的一处宽阔宅邸中!

    官寺门口的众人何曾见过如此异兽,也是一时茫然!但稍倾片刻,居然又见到那只大白猫追赶着一只瘦花猫从那宅邸中窜出,先是穿街而过,复又窜上沿街墙壁,也是再度把刚刚愣神的街上给弄的鸡飞狗跳起来!

    这还不算,须臾间,数名仆妇惊慌从宅邸大门中追出,但又在满满腾腾的人群面前傻了眼。

    “奉先,不去官寺了!”那朝天鼻的老者见状微微一怔,却是将投递名剌的高大男子招呼了回来。“也不必管猫……这县寺斜对面必然就是公孙家的府邸,将名剌投给此家仆人便是!”

    “是,老师!”那高大男子稳稳一礼,这才不慌不忙走上前去,又对着追出来的公孙氏家人正经一礼,这才递上了名剌!

    此举果然有效!

    半刻后,随着那名家人慌忙捧着名剌从后院绕进县寺,只见县寺门前一阵嘈杂,县中官吏、名士居然倾巢而出,簇拥着紫绶金印的无虑候往外而来。

    门前众士子一时纷纷不解,而随着那公孙一声昂然发问,却又显得惊愕难名:“洛中故交蔡伯喈蔡公何在啊?有失远迎!”

    那朝天鼻的老头,也就是蔡邕了,闻言先是抖了抖衣服,然后才不慌不忙下的车来,复在满街士子、豪族的瞩目下负手昂头,阔步缓行。

    足足走了三大步,蔡邕才低头平视来迎众人,然后伸出一只手来虚扶道:“啊……文琪别来无恙?”

    公孙当街驻足失笑,然后便以手指向蔡伯喈,复又扭头对着身边一堆河北名士笑言道:“诸位不知道,这老头习惯摆谱!前几日雁门便有故交来信,说有个叫蔡伯喈的罪犯好不容易被赦免了罪责,走到五原时却摆谱得罪了中常侍赵忠之弟,五原太守赵延,被逼的连夜逃窜,靠着他故人公孙在雁门的旧部越境营救,才勉强在黄河边上凄凄惨惨的收拢了家人……不想此人匆忙逃到河北,好不容易见了救命的故人,却居然又忍不住当街摆谱!”

    众人面面相觑,而一手负在身后一手伸出的蔡伯喈,也是瞬间羞得面色通红、尴尬无言。

    “蔡公啊!”公孙依旧笑容不减,这时候方才上前握住对方伸出来的那只手。“开个玩笑而已,你我之间何至于此呢,还投名剌?当日洛中王甫势如滔天,你我相约诛宦,后来你先事败,便将家族、妻子、藏书尽托与我……怎么如今反而生分起来了呢?且入我家中暂歇,我让夫人腾出正堂来与你使用!”

    这下子,老实人蔡邕当即不好意思起来……不管怎样,让出正堂给客人使用,本身就是一种极高的礼仪。

    更别说,公孙马上还关心起了对方身后的小姑娘:“蔡氏的女公子也不必再张口多言了,你家猫是去追我家猫了,迟早会回来……沿途颠簸,你也早些进我家寻我夫人好生安顿吧。”

    公孙自然是怕蔡琰再张口胡言,当众让人下不来台。但他哪知道,后者终究是跟着父亲贬斥边地,多少有些见识,如今除了吐槽亲父外,在外面已经很懂事了。

    “诸位,”公孙堵住这对父女的嘴,此时方回头正色道。“蔡公天下名士,至邯郸乃邯郸之幸,今日白天暂不说了,且让他休息一二,晚间我再设宴与他接风洗尘,届时诸位不妨一同过来,也好见识一下蔡公闻名天下的仙音琴技……当然,若有人畏惧赵忠之势,不妨不来,或者去寻那赵忠族侄赵平告密也无妨。”

    众人自然纷纷表态响应……却大部分不知道赵平家门是往哪儿开的。

    而到此时,那些在官寺门前排队领号的年轻士子以及豪族子弟,也才彻底反应过来……居然是天下闻名的蔡邕蔡伯喈来了邯郸!

    而且,这蔡伯喈居然跟公孙是托付妻子的生死之交?!

    这可真是长见识了!今日当街听闻此事,回去莫不是能吹嘘一二?!

    “蔡公且直入我家中休息便可!”说着,公孙便撒开手,复又往前数步,与那名投递名剌的高大年轻人拱手问候。“奉先,一别三载,你果然也是来了?可如何又与蔡公同至于此?”

    吕布看了看对方腰中的金印,赶紧后退数步,大礼相拜:“布与恩师之事,说来话长……三年之约已到,布依言而至,还望君候收留!”

    “三年春秋,物是人非,奉先追随蔡公,倒是变得彬彬有礼了。”公孙笑意不减,也是赶紧上前扶起对方。“你且放心,你我本是故人,有些事情乃是自然之理……你也且随蔡公入我府中休息,晚间咱们细聊。”

    不知为何,面对着同一个世之虎,这一次公孙居然没有再感到凉气逼人。

    总之,一番折腾,公孙当街迎来了早有预料的蔡邕一家与一位意料之外的当世虎,然后便让对方暂且入自家休息,他倒是依旧回到官寺内,继续带着一群河北名士亲自给闻名而来的士子,以及豪族子弟们发放藏的暂入证。

    当然,免不了要问一番姓名来历的!

    而等到下午时分,将后日的号牌全部分发殆尽,又送走了一群准备拉拢来用作公学老师的名士,让他们回去准备赴宴,公孙却没有着急回家中招待蔡邕和吕布,反而是让人喊来了目前正在城中的吕范、娄圭与韩当三人。

    “君侯是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这蔡伯喈?”娄圭一如既往的第一个出言询问,吕范与韩当倒是全都若有所思。

    “不是。”公孙倒也坦诚。“之前德谋来信,说了他遣素卿在五原、雁门边界救下蔡伯喈一家后,我便早有准备……实际上,他能此时来邯郸,乃是我刻意安排的,正要借他的名声来定下本月孝廉之事,也要借他的名声稳住邯郸公学……不过,我之前也实在是没想到,这当日蔡伯喈赠我的一万卷书居然有如此大的效力,此时似乎倒也只是锦上添花了!”

    “有总比没好,”吕范轻笑言道。“而且蔡伯喈的名头也是摆在这里的……不过此事终究是老夫人有先见之明,如此大的手笔,我也是长见识了。”

    “那君侯的意思,就是不知道如何安置那个什么吕布?”娄圭细细思索自家君候之前言语,此时陡然反应了过来。“这是为何?听刚才言语,此人不过蔡伯喈一个弟子,老师都不在意,何况是学生呢?”

    公孙一时沉默以对。

    “当日子伯不在,所以有所不知,”扶刀侍立在旁的韩当轻声言道。“昔日在黄河边上,主公奉命押解移民,路过黄河,恰好在移民中的成廉要逃……这吕布便带着魏越去救,夜间曾经射过主公一箭!”

    “其实后来君侯回到雁门军营,也曾与我说过此事,”吕范也接口道。“他曾直言那吕布吕奉先乃是当世虎,勇武过人,更兼此人曾于夜间射过那一箭,所以对上此人时……如芒在背!”

    “原来如此。”娄圭恍然大悟。“若只是一勇之夫,又有冒犯,君侯不想留此人在身边也是常理。那……”

    “不如杀了!”韩当忽然言道。“晚上拿烈酒好酒灌醉他,一刀宰了!只说是……”

    “不可!”

    娄圭与吕范几乎是同时出声。

    “欲做大事,怎么能因为这种事情擅杀来投之人?!”娄子伯难得正色。“再说了,连那褚飞燕一个山贼主公都特意容了,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他广纳人才的决心,何况是蔡伯喈的学生?这些日子辛苦所为,还不是为了收揽人心?”

    “正是这个道理,绝对不能因为个人观感,便无故杀人。”吕范也是干脆言道。“而且再说了,主公麾下义从,其实多有五原移民,他们认得这吕布,也知道他本事与来历,更不要说魏越、成廉二人乃是有功之辈了……天下无不透风的墙,若此事一个不小心被义从所知,怕是要寒了不少人心。”

    “那该如何是好?”韩当反问道。“你们不知道,主公实在是对此人难耐……”

    “恕我直言。”吕范无奈言道。“便是再难耐,也要与他个前途,以示诚心,最多与此人少见面罢了……再说了,若真是如此文琪之前所言,此时乃是世之虎,勇武无双,焉知不能图为己用?!”

    公孙终于是一时长叹……这便是此事为难之处了,自己嫌人家是三姓家奴,更兼那夜一箭,所以心存忌惮,可周围人却不以为然!实际上,如今人家吕奉先乃是个彬彬有礼的豪杰之士,还是按照昔日自己口不择言下的约定来投,自己怎么可能不用人家?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当日嘴贱!

    “其实。”就在这时,娄子伯忽然捻须失笑。“我倒有一计策,或许能两全其美。”

    公孙心中微微一动。

    我是左右为难的分割线

    “昔后汉光和年间,太祖迁邯郸令,清盗匪,抑豪强,多有见效,继欲淳教化,移风俗,乃张榜问计于寺前。有邯郸名士魏松者进言,曰:‘养士之大者,莫大公学;公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邯郸久乱,今幸得明公神武英明,清澈地方,方为安地,故请立公学,以益彰明公之德。’太祖善其言,遂发公学。既发,赵王闻之,乃献宫室为校;河北名士知之,乃争相奔为师;太祖亦倾家中世传书籍十万卷者,立藏,任士出入摘抄……事成,邯郸纸贵矣。”《士林杂记》.燕.无名氏.劝学篇

第二十三章 一意起高楼(中)

    如何判定一个人的品质是个很有意思的命题。

    就拿吕布来说,另一个时空里,他先是火并了自己的恩主丁原投靠董卓,又杀了新的恩主董卓转而跟随同乡王允,然后还有什么淫下属部将妻妾之类的神操作……从这些角度来说,吕布的私德绝对是烂到底的那种,板上钉钉再加盖的那种。

    所以,任何一个有正常思维能力的人都不应该信任他……君不见曹孟德、刘玄德二人白门楼上的操作吗?能被这当世最能容人、用人的两位一起厌恶成那样,可见他们实在是被这厮恶心到了。

    然而,如果这些事情还没有发生呢?

    从公孙的角度来说,他当然可以按照自己母亲的故事来断定一些人的才能与品质,并善加利用……但是,如果说一个在故事中拥有好品质的人,公孙可以不吝欣赏、扶持与拉拢,那一个所谓将来会干出坏事的人,在人家没有作出坏事前进行有罪推定,岂不是有些奇怪?

    没看到吕范和娄圭都如此严肃吗?在他们眼里,此时的吕奉先乃是标准的清白人物,没理由用极端手段对付人家,甚至一旦对付了,很可能还会对公孙的声望造成极大的打击。

    再说了,这终究是吕布,是故事中的那个虎牢关前天下无双之人,也是飞将一出中原便将曹操弄的根基全无之人。

    “明公将步,令布将骑,则天下不足定也”……这是虚妄之言吗?

    实际上,公孙之所以专门召集三个最信任的人来此商议,本身就说明他犹豫了……时间不同,身份不同,所思所想自然也不同,当日公孙初见吕布,只求乱世存身,当然是想离这种人远之又远;而如今,公孙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母亲,脱身来到河北,以求将来大事,更兼连番建功立业,堪称势不可挡,又怎么可能不对这位当世虎将动心呢?

    只不过话还得说回来……故事中的那个吕布也确实太坑了点!所以,公孙才会要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

    “蔡公远道而来,本不该劳您轻动的。”晚间,酒至酣时,魏松在周围一群河北名士以及赵国本地世族豪强们的暗示之下,却是终于从席间起身,长身拜于坐在上首的蔡邕蔡伯喈。“但我们河北士人多只是久仰大名,却未曾见识过蔡公的仙音神技,不知……”

    这意思很明显,就是这些人想听听蔡邕名震天下的音乐了,好回去吹嘘。

    实际上,酒酣耳热之际,本就是最适合兴起音律或者舞蹈的时间。

    而这里先多说一句,蔡邕之所以仓惶逃窜到公孙这里,就是因为他在酒席中不合时宜的摆谱!

    话说,这厮被赦免以后,五原郡太守赵延设宴给他送行,中途‘以舞属之’,而蔡伯喈却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不要说拿把琴长歌一曲了,就连起身陪对方扭两下,说几句酒场上的话都不愿意做,居然就翻了个白眼,假装没看到对方!

    赵延是赵忠的亲弟弟,当然知道对方是看不起自己,再加上一贯骄横,于是立即就破口大骂,弄的两人当场不欢而散!

    但是,一时摆架子是很爽了,后果却很严重。那赵延毕竟是正经两千石,外加权阉之弟,所以一回去就立即公开上书,说蔡邕在朔方这里被监管的时候,常常心存怨望,诽谤朝廷!

    另一边,估摸着暗地里也会写信给自己哥哥赵忠,请他对方给自己出气!

    蔡伯喈当然也不是傻子,回去以后睡了一夜,酒一醒,就知道自己又闯大祸了……当日他们叔侄二人一个位列九卿,一个是议郎,却也因为得罪了人而被弄到全家流放,如今二人都已经是白丁,回到洛阳又如何能对付的了那些人?

    而回家呢,怕是也要连累家族。

    所以,蔡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便按照公孙昔日送行时所言的讯息,先遣人偷偷联络了雁门的别部司马程普,请求护卫,然后便带着自己家人瞒过赵延的耳目,从五原一路逃到了邯郸!用他的话说,从今往后,便要泛舟江湖,不问世事了!

    当然了,蔡伯喈在赵延那里摆谱不给面子,到了此处却是要给河北士人们面子的,便是不想给河北士人面子,那也要给公孙与魏松一些面子的。

    于是乎,他当即喊来自己仆人,将自己的爱琴取来两件,一个自奏,另一个却是让吕布抚着为他做应和。

    这下子,堂中气氛立即变得快活起来……听懂的人自然是一脸陶醉,听不懂的却比听懂的更加沉醉于其中,估计回去吹的时候也比那些懂行的吹得更带劲。

    而果然,等到一曲奏罢,堂中更是欢声一片,不知道多少人连声恭维蔡邕不及。

    然而,且不说公孙之前便大概是堂中唯一心不在焉之人了,此时他更是趁着场面热闹向收起琴盒的吕布偷偷招手,邀在身边,细细询问起来。而彬彬有礼,尽显文雅风气的吕布也是早有准备,二人当即便在席间寒暄问候了起来。

    原来,当日与公孙定下三年之约后,吕布便继续留在太原本地活动,以求出身。然而,那些太原本地官吏哪个又真把这些边郡移民放在眼里,无外乎是看他家中有些财货实力,想趁机薅羊毛罢了!

    于是乎,结果自然不必多言,近一年的功夫,这吕布非但职务始终没有个结果,反倒是家中经济因为他的活动变得日渐萎缩起来。得亏这时候他按照婚约结了婚,得了老婆魏氏陪嫁的大批嫁妆,这才勉强缓过劲来。

    但经此一事,这个五原边郡出身的小子也看明白了一些事情,便绝了在太原出任吏员的心思。

    而等到了第二年春天,刚刚结婚的吕布重新鼓起了志气,更兼他得知自己昔日两个伴当,成廉、魏越居然都已经成了曲军侯、屯长之流,比自己白丁一个强上无数,便第一次动了去寻公孙,然后在战场上博个出身的心思……实际上,当朝廷北伐鲜卑一事传出后,他也确实咬牙去了,只是到了雁门平城以后才陡然发现,公孙已经离开彼处去了高柳塞,本地管事的也变成了使匈奴中郎将臧。而臧因为缺少汉军,此时也恰好在征兵。

    一不做二不休,可能还有不想为成廉、魏越之后的意思吧,也有可能是觉得臧一个两千石比公孙一个比千石的军司马更强……这些公孙没问,吕布也没说……反正后者是拿了自己老婆嫁妆,制备了一些兵器、马匹,又招揽了一些同乡子弟,然后就投了这位臧臧将军。

    后来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了……臧那路兵马固然有孙坚和吕布这两只老虎,然而两夫之勇在一场上来就崩盘的大溃败中又有何用?上万兵马,七八千都是匈奴人,随着匈奴单于被射落马下,全军立即变成了檀石槐口中之食!

    吕布也几乎是孤身仓惶随着大部队逃回了雁门!

    而和孙坚不同,由于他吕奉先既不是谁谁谁的嫡系,也没在阵中立下什么像样功劳,那臧自然是连面都没露,就抬手把他打发了。

    正所谓祸不单行……家中最后一份值钱资产(魏氏的嫁妆)赔光了且不说,吕布的亲父也因为日渐衰落的家势和战败后的谣言而一病不起,等吕布回到家中以后不久便一命呜呼了。

    亲父去世,自然是要守孝的,所以接下来即便公孙重新回到了雁门,吕布也只能窝在家中,一边习武,一边试着拾起少年时的琴艺了。而等到公孙入洛为郎,这位可怜孩子干脆就是失掉了公孙的音讯,直到蔡邕全家被贬,路过太原郡,生活才重新起了些许波澜。

    “当日我在家闲居,”吕布苦笑言道。“实在是没了君侯音讯,还屡屡受当地吏员、大户的欺压,这时太原王氏忽然派人上门招揽我做剑客……为了生计,我便狠下心来去应募。而到了地方才知道,乃是恩师被贬,路过太原要往五原而去,太原王氏担心朝中会有恩师对头派刺客,又听闻我武艺出众,恰好还是五原人,便要我去沿途护卫。”

    “原来如此。”公孙面露恍然。“那奉先便是彼时认下的师生吗?我记得当日我曾跟你说过蔡公之名,应该在路上便说了我姓名吧?”

    吕布缓缓摇头:“不瞒君候,恩师当日嫌我琴艺不佳,便是提及了君侯的姓名,他也并未收我……”

    公孙闻言不由失笑:“当日蔡公对我有些气闷,怕是听你说了我的名字后反而心存不满,这才故意给你脸色……说来,倒是我连累了你!”

    “便是如此,如今也是受了君侯的恩泽,才得以最终拜在老师门下。”吕布闻言也是认真答道。

    “此话怎讲?”公孙也是一时好奇。

    “君侯知道我是怎么与恩师重逢的吗?”吕布轻笑言道。“乃是最近恩师被程司马所救,要遣人送他来邯郸,但军中不好遣人出界,而成廉恰好想起往事,提前写信于我,这才难得重逢。而恩师也是刚刚在路上又听我说了一遍三年之约一事,这才收了我为记名弟子。”

    “也是奉先琴艺出色,让蔡公动心了。”公孙心中暗骂成廉多管闲事,面上却是依旧随意,只是忽然放下了手中酒杯而已。“奉先……”

    吕布闻言也赶紧放下杯子,并正身肃容一礼:“君侯!”

    “三年之约,乃是你我当日亲口所言。”公孙正色言道。“故我也不虚言与你,你既然来这冀州寻我,那我公孙必然会有一个出身给你,只是我不知道奉先的志向到底在哪里……”

    吕布闻言大喜,立即就在席间起身大礼相拜:“君侯在上,三年经历,布也算是历尽坎坷,哪里不晓得人事艰难?君侯愿意收留,布已经感激不尽了,至于职司,无拘大小,还请君侯尽管分派!”

    “那……”

    “文琪、奉先,你二人在干什么呢?”就在这时,拘束日久,此时早已经放浪形骸的蔡邕忽然放声呼喊,却是打断了二人的交流。“为何还拜起来了……且不说此事,文琪觉得魏公之前所言如何啊?”

    “魏公之前说了什么?”公孙莫名其妙之余也是憋了一口气在肚子里。

    “你说你……”

    “呃,君侯。”魏松闻言倒是笑呵呵的起身拱手言道。“我们……”

    “魏公且坐。”当着这么多河北名士的面子,公孙自然要做个好人。“酒宴之中,大家正该无拘无束,随意说来便可。”

    “哦。”魏松重新坐下后,便微笑言道。“我们刚才与蔡公论及邯郸公学之事,众人一意请他留在此处为公学祭酒,可蔡公却言自己是受过髡刑之人,不堪为祭酒,只愿入藏做一楼长……”

    “蔡公这是什么道理?”公孙闻言也是失笑。“明明可以效仿孔子为万世师表,为何却只愿效仿先贤老子,藏身于守藏室呢?莫非在朔方待长了,居然弃儒从道了?”

    “文琪莫要胡说!”蔡邕一边笑靥如花,一边连连摆手。“我哪里能比两位圣贤啊?只是浪迹江湖之人,实在是不想再做这些争先比后之事了。”

    “非是争先比后,也不是在下非要厚此薄彼,”魏松确定了公孙的态度后,也是干脆起身言道。“而是论及才学,蔡公在我们这些人之中,宛如鹤立于鸡群,虎啸于群兽……蔡公你若不做这个为首之人,又有谁敢做呢?”

    “魏公此言甚是,”一名今日刚来邯郸的名士,便是牵招的老师安平国人乐隐了,此时更是扶着腰中之剑长身而起……这作风,怪不得是教出来牵招之人。“蔡公若不来此地,我乐隐大约是不服他人的,可既然蔡公刚才已经直言要留在此处了,若是他不做这个祭酒,我乐隐大约也是不服的!”

    席间一时寂静,众人皆是看向了坐在首位的蔡伯喈。

    蔡邕一声苦笑,便也只好捻须而起:“诸位的好意我蔡邕心领了,但是……”

    “蔡公!”就在这时,大约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的公孙端坐不动,一边低头斟酒,一边忽然扬声言道。“我知道你心存顾忌,然则此间但有我在,又有谁能奈你何呢?还请你不要负了自己的满腹经书与此间诸位的一片美意,安心留在此处,以祭酒之名教书育人便是!”

    说着,公孙却是面向对方,双手捧杯,昂然而起。

    魏松与乐隐见状,也是赶紧各自斟酒,旋即,满座之人俱皆捧杯起身,便是在公孙眼角余光中的吕布,也是如此举止。

    蔡邕一时有些慌乱,目光转过公孙略带戏谑的眼神后更是不敢再多言,便径直捧起杯来,满口饮下,算是应许了此事。

    一片欢腾之中,公孙嘴角轻翘着坐了回去……话说,他哪里不晓得,蔡伯喈这个官迷,便是到了如此境地,也是忘不了那种众星捧月感觉的。此番推辞,更是装模作样!不然,刚才专门喊自己干什么,还不是要征求自己同意?

    一念至此,公孙复有扭头看向了身旁之人:“奉先久等了。”

    “君侯客气了!”吕布赶紧推辞。“恩师此番才是正事,我等再久也无妨的!”

    “那便再等三日好了。”公孙依旧嘴角轻翘言道。“三日后,奉先自然会知道自己的去处!”

    吕布不由轻咬嘴唇。

    我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分割线

    “蔡邕自徙及归,将就还路,恶于五原太守赵延饯之。延者,中常侍赵忠弟也,素贵骄,乃密告邕怨于囚放,谤讪朝廷。内宠恶之。邕虑卒不免,闻太祖在邯郸为令,遂亡命江海,远迹来投。既至,逢太祖立邯郸公校,乃拜之为祭酒。河北士人闻之,多崇其名望学识,奔而往。邕与众士白日教学辩论,晚间唱和宴饮,凡数日,即相乐无忧。太祖见而戏之:‘闻公在此处,每日念洛中旧宅,思昔者位阶,则黯然垂涕,尽言左右宛洛之盛,有此言否?’邕勃然作色:‘孰人谬言如斯乎?此间乐,不思洛也!’太祖复戏曰:‘人之无情如斯乎?’邕无言相对,左右皆笑。”《世说新语》.言语篇

第二十四章 一意起高楼(下)(四合一还债)

    三日后的上午,刘焉第二次来到了邯郸。

    这一次,他做了万全的准备,先是提前一天到达了城南魏氏庄园中,在那里和公孙的委托人魏松长谈了许久,然后今日一早才全副仪仗,威风凛凛的进入了邯郸城。

    不得不说,这位冀州刺史的到来似乎也让原本就很热闹的邯郸变的锦上添花起来。

    毕竟,这年头天子几乎没有出巡这种说法,而地方长吏又非故不得轻易离开驻地,所以即便是像邯郸这种大城,最多最多也就是迎来一州刺史了。

    当然了,相较于邯郸城内的百姓而言,更吃惊的人反而是刘焉和他的州中随员们。

    “文琪,”公学门前,刘焉刚一下车,便忍不住指着那高耸的藏认真询问道。“区区数月,我就不问你这是如何平地起高楼的了?你只告诉我,此处真如传言那般藏有十万卷书?”

    “方伯说笑了,”带着一群人来迎接对方的公孙行礼后会意的笑了一下。“不过是万卷书,一式十份而已。”

    “哦……”刘焉面露恍然。“如此,也算是大手笔了,便是万卷书,这天下又哪里能轻易凑得齐呢?而且,虽然版印之说之前便有耳闻,但一次十万卷,也足以震慑世人了!”

    “万事万物都是这般,”公孙不以为意道。“第一次总是让人难以置信,习惯了也就那个样子了。”

    刘焉微微捻须颔首,却又四下打量,吓得不少本地豪强大户纷纷低头装作不见:“听说这天下闻名的蔡伯喈也在此处,我久仰其大名,却始终未得缘一见……”

    “蔡公确实在此处,且任了公学祭酒,方伯若是有意,随时可以去见一见。不过……”

    “不过何事?”

    “不过这两日事情繁杂,”公孙轻笑道。“需要劳烦方伯的地方很多,蔡公身为祭酒怕也要沐浴熏香,为明日的祭祀做准备,若是要深谈,就得晚一些再说了。”

    “这倒无妨。”刘焉自然不以为意……祭酒一词本就源于祭祀时持酒主祭之长者,大汉的太学祭酒博士也是这个意思,而祭祀嘛,这年头本就是很神圣的重头戏,天子都要保持尊重的,那蔡伯喈沐浴熏香不见客什么的也可以理解。

    而且再说了,刘焉此行诸事繁杂,恐怕要在赵国待上一段时日,倒也不在乎这一点时间……实际上,参与邯郸公学明日的什么‘开学典礼’,本就是他此行目的之一。甚至今日他就要按照约定,来为公孙在公学中做一件事情的。

    就这样,刘焉带着州中诸人与来迎之人挨个寒暄,即便是面对昔日让他去送小妾的一群赵国豪族也是毫不在意,端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大约浪费了半刻钟,才在公孙的相邀下直接往公学门内而去。

    不过,踏入门内,甫一饶过满是布告的影壁以后,这位冀州刺史便登时愣在当场。

    原来,公学门内便是一处宽敞至极的院落,院落中用白灰划出了大量的横竖长线,分出了一堆方格,而每一格内都有一个草蒲团、一个小几案……当然,还有一个装束不一、年龄不定的学子,或是满头大汗阅卷不止,或是面色轻松挥笔不止。

    大略看去,居然有三四百人不止!

    “这是在考试?”刘焉怔了足足数息才陡然反应过来,魏氏庄园中的见闻倒也历历在目。

    “入学的摸底考试而已。”公孙当即失笑。“也好给他们分班,因材施教不是?”

    “怕是不止如此吧?”有着十八年办学经验的刘焉当然一听就知道什么叫作摸底考试,但是想到昨晚魏松与自己交的底,却也是捻须轻笑不止。“文琪不是说今日便要公推出孝廉吗?还让我今日赶到,为你们做个见证。”

    公孙再度轻笑一声,倒也没有反驳。

    原来,早在蔡邕、吕布一行人到来之前,藏刚刚立起来的时候,一向不出门的赵国相向栩便突然传出话来,说既然要立公学,那国中今年的孝廉,便由公学中推举出来好了,届时他自然会荐于朝廷。

    这话听起来当然有些不着调。

    但是,偏偏就在前几日,即将成立的公学中也干脆通过官方渠道,传下了几份文书粘在了国中各处亭舍那里,一边自然是说要继续招生什么的,号召本地士子前往公学中报道;另一边却又干脆言道,因为国相有命,要在开学典礼前一日临时来一场摸底考试,所有人都要考……而且还专门说,只要是赵国籍贯子弟,无论是否要入学,也无论是否有职司在身,只要能在今日上午赶到邯郸公学,都可以参加这场‘摸底考试’。

    这就暗示的……几乎相当于明白的告诉所有人,之前的流言是真的,而且今年的孝廉,不管别的,最起码也要参加这场考试才行。

    当然了,真正的孝廉早有安排,赵国本地的那些大户豪族子弟,也早就纷纷入学,甚至公孙早已经从张、王、鲁三家提早送来的名单中划定了那前郡丞张舒的幼子……这是因为张舒之前的表现最好,而且还死了一庄子人。

    但是,这不代表公孙不能拿这个当鱼饵,进一步提高公学的格调以及公学学生身份的含金量。

    实际上,看着眼前考试人的规模便知,对于乍闻此事的赵国本地学生们而言,此事确实是让人激动不已,便是很多在职的国中吏员也都纷纷请假来参加这个什么‘考试’。

    没办法,这可是孝廉,乃是大汉朝正经入仕的根本大道所在……一旦一个学校跟这玩意明着暗着挂钩,那就由不得他们心动难耐了。

    甚至,刘焉居然看到了之前在魏氏庄园前对他们父子痛斥公学,似乎是一意逃避考试排名的那个魏松的学生!

    “文琪真是奇思妙想。”刘焉当即压低了声音,并小心屏退了仪仗。

    公孙笑而不语……他总不能说从藏到摸底考试全都是自家老娘给出的方案吧?

    当然了,便是公孙自己都觉得自家老娘这个摸底考试的主意是一万个好。要知道,之前给那些人发藏的临时准入证时,他就已经被那些各地士子的名字来历弄的脑袋发胀了,眼前这么多学子,不考试,哪里知道他们真正水准?

    当然了,为了考验出这些人的真正水准,题目搞得很难,也很多就是了……

    “妙啊!”

    饶是知道此时不该再多出声,但当刘焉拿到一份版印的卷子以后,却也是难掩一个十八年民办教师的本能,居然就当众赞叹了起来。“从经学原文默写到段落中圣人大义的阐释,再到独立作文,然后还有刑律题……尤其是这最后这一道题更是精彩,以之前赵国清查田亩一事为原案,先以图计隐匿田亩数量,再计一年欠算,还要以、结合《春秋》阐述国中行此事的微言大义,合算术、律法、经学为一体……诸位还请恕我直言,这卷子绝不是一人之力能编纂出来的。”

    “正是公学中多位名士一起辛苦所出。”旁边自然有人插嘴解释。“最后一题乃是无虑候与魏公合力所出……”

    “原来如此。”刘焉愈发感慨。“其实此卷出色之处不仅在某一题,更在于全篇简繁并举,更能显出应试之人的差距……”

    “方伯所言甚是,”魏松也是哂笑言道。“虽然我儿魏畅此番无心于孝廉之位,却也让他下场中试了一试……多少看看他到底是何等水准?毕竟嘛,这张试卷乃是雕版而成,多印上一份也无妨。”

    刘焉闻言缓缓颔首,愈发盯着这张试卷看个不停,而就在这时,跟着刘焉仪仗来到此处,立在刘范身后的一名束发少年,却是面色一慌,然后缓步后退……

    “阿范年纪大了,也就算了,阿璋。”刘焉头也不回,却是抬手将手中卷子往后一递。“你尚未加冠,且下去试试!”

    束发少年惊慌难耐,却也只能苦着脸接下了这份试卷,然后接过旁人送来的纸笔,往一处没人的几案前坐下……众人哪里不知,这必然是这几日才赶到邺城来的刺史家的子侄,甚至听言语,很可能就是刘刺史家的公子。于是,目光也难免变得戏谑起来。

    当然了,公孙的眼神格外戏谑。

    考试终究不可能持续一整天,甚至不可能持续半日,到了中午时分,一众学子便紧张起身,将试卷和自己的答题白纸恭恭敬敬的递到了前面收卷老师的面前。

    而交卷以后,公学中也没有让这些公学的学生就此离开,而是让他们就立在当庭,静候自己的成绩……原来,公学中居然要当场阅卷,评定出一等三十人,晚间参与国中招待刺史此行的宴席。

    这是什么意思,不言自表了……国相不问政事,下面的诸公无奈,那孝廉就只能用这种奇葩的方式来了先以才学选拔出三十人,再从这三十人中来论德行、出身了,而且全程都有刺史在旁监督。

    而这,其实便是公孙请刘焉来此的一个重要目的了,他需要对方全程为自己‘推选孝廉’这一离经叛道之事背书!

    没错,是为‘离经叛道’而背书,不是为私相授受孝廉名额而背书……后者太过寻常了,反而不会招致流言蜚语,反倒是公孙这种假装是用考试来定孝廉的法子,哪怕只是初选三十人,才更显得让世人难以接受,才需要一州刺史来镇场子。

    当然了,试卷根本没有糊名,即便是初选成绩也不可能太公平……公孙唯一能保证的是,乃是其中真要是有极为出色的人物,那就多加留意,以便收入囊中而已。

    为国选材是假,为己选材是真……田丰慧眼如炬。

    由于早有准备,国中、公学中的几十位顶尖人物一起在堂中联手阅卷,前者负责客观题目,后者负责早有讨论的主观论述题目,倒也称得上是迅捷如风、干脆利索了。

    到了傍晚时分,更是万事准备妥当。

    公孙亲手将几个早有准备的名字放到二十余名以后,便从容带着众人出了大堂,开始亲自自后往前唱名喊人……

    “第二十四名,邯郸张怀张子容。”公孙扬声喊道。“听到姓名上前给诸公行礼,准备晚间赴宴!”

    听到此名,些许知根知底之人不由纷纷侧目,那前郡丞张舒的幼子张怀更是大喜过望,上前连连施礼不及,便是立在大堂门内,捻须偷看着堂前情形的刘焉,此时也大概有了三分猜度。

    不过很快,精明如刘刺史也来不及乱猜了。

    “第二十三名,江夏刘璋。”公孙微微一顿,却是忽然负手。“公学学子江夏刘璋,上前来!”

    屋内的刘焉一时目瞪口呆,以他的精明哪里猜不到公孙的鬼主意,但此时偏又出声不及,只能眼看着一直跟着自己长子刘范立在堂外的幼子刘璋茫茫然跑出来给公孙行礼。

    而果然,不等这刘璋开口说话,那公孙便和颜悦色的喋喋不休起来:“刘璋是吧?虽然江夏远来不易,可你父既然专门让你拜在了我们邯郸公学门下,那便一定要勤心苦学,不负一路辛苦,也不负你父一片苦心……可有住处了?”

    今年才十六七岁的刘璋茫茫然看了看公孙,又茫茫然看向了大堂上去寻自己亲父的身影……而刘君郎立在门后,几度欲言,几度闭口,却只是又揪掉了一根胡子而已!

    “我知道了。”公孙见状愈发感慨,居然上前一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父既然让你入了我们邯郸公学门下,那便也是我的学生了,我自然会如亲子侄一般待你的,不如暂且住在我家好了……”

    这还不算,言道此处,公孙复又拽起对方,正色与台下数百学子,以及来考试的赵国吏员、名士做了介绍……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本州刘刺史知道邯郸公学藏书众多、名师也是众多,居然把自己还在束发的幼子送了过来,交与此处教导。

    看着自己依旧茫茫然的傻儿子,门内的刘焉干脆扭过了头去……反正他儿子多,不差这一个!而且再说了,公孙终究是没想把他刘焉的长子刘范留下来,只是一个确实需要进学的幼子,倒也真的无妨。

    郡中官寺荒废,向栩依旧没有露面,所以晚上的宴会在县寺举行……说实话,很寒酸,酒菜都没有几样。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刘焉此行是带着仪仗和属官来正式履行刺史职责的,而刺史是监管各郡国长吏的,很多时候,为了避嫌,有些刺史甚至不会接受郡国的招待,只是按规定住在亭舍里而已。

    刘焉这种人当然不至于如此,但也不会像之前在公孙私宅里那样喝的熏熏然,以至于被公孙成功试探了一番。

    但是话说回来,酒菜不佳也有不佳的好处,最起码处理起正事会利索很多。

    比如说选定孝廉……三十个人选,除去七八个外地来的士子,其余大多忐忑不安,但在家世是被普遍认可为硬条件的这个时代,当魏氏、邯郸氏、李氏都不参与以后,那这个张怀张子容的指定与认可倒也是没什么波澜了。

    “文琪今日真是大手笔啊。”大概是因为在儿子刘璋的事情上平白被坑了一下,当孝廉选定,几十名士子一起退场后,空荡荡的宴席上,刘焉显得有些不大痛快。“这些出色士子你有所资助倒也罢了,奖优惩劣自然是好的,但公学中如此多的学生,居然都要免食宿,还要供给衣物,你就不怕过犹不及吗?”

    刘焉所言,乃是公孙刚才送走那些士子前所许下的承诺……当然,也是公孙大娘一力提供的方案,大概就是什么奖学金、免费校服之类的东西。

    “方伯过虑了。”公孙似乎并未察觉刘焉的态度,反而当即正色解释道。“公学就这么大,学生其实是有定员的,我们准备以三百为准,衣服、冠带、食宿,皆以此为定额,由我出私财助学。如今只是初创,为了打响名号,不免多招了一些,再加上很多学生乃是各位学中教授原本的子弟汇集而来,不好分割,所以有些超额……至于以后,若是来的人多,便只能让学中老师考察,择其优而取之,以成制度了。”

    “话虽如此,其实还是有些不对。”刘焉依旧捻须摇头。“文琪,你毕竟只是一任邯郸令在此,若一年两年,或是专仕他郡,或者入洛为官,又或是……总之,届时你依旧要持助这个邯郸的公学吗?而且,河北仅此一座公学,又有如此一座藏在此,若只是招收三百,长久下去,会不会招来怨恨?”

    “依旧持助又何妨?”公孙微微一笑,假装没有听懂对方的意思。“助学之事,难道要因为不能为自己政绩便放掉吗?再说了,十万卷书我都捐了,每年三百人的衣食而已,这笔钱我家中还是有的……至于说三百定员一事,恕下吏直言不讳,倒也不是方伯所想。”

    “这是何意?”坐在上首的刘焉一时不解。

    “既然是公学,”公孙正身言道。“便只是针对赵国一国所立,此时河北只有一所,或许可以收受他地学子,但三百定员,不过是我心中赵国一国定额而已……将来转仕他郡,或者不转仕他郡,我也要立学不止的。”

    此言一出,何止是刘焉,便是座中其他人也纷纷侧目。

    “文琪说笑了。”刘焉回过神来,连连摇头。“而且如此又反过来了,三百定员,赵国不过十八万人口……”

    “二十三万!”

    “什么?”刘焉一时不解。

    “之前夏日招募山中流民盗匪,秋收前后又清理田亩、户口,国中如今在册人口乃是二十三万。”公孙昂然答道。

    刘焉先是缓缓颔首,复又轻轻摇头:“文琪为政,确实了不起。可便是二十三万人口,又哪里来的那么多读书人?你这制度和想法是好的,却不免失之于急躁了。”

    “总是有人想读书的。”公孙依旧昂首抗辩道。“只不过没机会而已。大汉延续至今,多有疲敝之态,首在朝纲不肃,次在百姓流离……但也有上下阻塞,士民无晋身之道的缘故。越是没有诗书的门第,越要读书识字,才能让他们有所求,有所进!就如这赵国,不要只说世族、豪强、大户寒素子弟,只问一问那些郡县吏员、商贾良家,若是我今日许他们家中子弟来此,且看他们愿不愿意将子弟送来?若是如此还不够三百人,我手下义从也多有好学读书之辈……”

    公孙侃侃而谈,旁边的刘焉也好,魏松等人也罢,却是渐渐沉默了下来……这其实就是这些人对公孙真正感到畏惧,并愿意容忍他的原因了。

    有些事情……无论是世族垄断官位,还是豪强隐匿户口,又或者是大家一起让老百姓没活路,他们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懂其中的利害,更不是真的无耻到不愿意去改变这个现状。他们是这个大帝国中真正的精英,说他们没道德,没眼光,那是在侮辱他们!

    但是,他们总有各种各样的畏惧与顾忌,因而不愿意去说这些话,去做这些事情。

    可偏偏眼前这个年轻人,非但敢说,敢做,而且还真的做的不错……那些自己畏惧如虎的所谓阻碍、困难,在此人的雷厉风行和满腔魄力之下简直如同笑话一般!

    就好像这清查户口一事,赵国十八万人口好像一眨眼就变成了二十三万,一下子就多了足足五万赋税人口……但是这背后的恩威并济,身为一州刺史的刘焉和就在邯郸旁观的魏松又哪里不晓得呢?

    公孙先是将申氏灭族,然后杀了一个隔壁县长,又强迫着魏氏、邯郸氏他们‘让’出两个孝廉,还逼迫国中上下有力人士一起签名赞同那个‘两年计划’,最后还清理了赵国境内的太行山盗匪取信于民……可即便如此,真等到清理户口的时候,哪怕是大部分豪强族长、元老都已经点头了,落实到宗族内部的时候却还是困难重重。

    什么孝廉,什么官位,说白了还是族中核心那几家的好处,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反倒是隐匿的徒附、田地才是这些人的根本。

    于是乎,整个九月到十月,整个赵国几乎谣言不断,河北各地也到处都有公孙酷烈之名流传,哪怕之前刘焉已经为公孙杀甄度一事定下了基调,此时居然也有一些另类的言论;另一边,赵国乡野之间更是明刀暗箭,每家每户都在用各种手段死命抗争清查之举。

    昨夜,刘焉与魏松议论到此事时曾直言不讳,换成他们,基本上可能就放弃了,魏松是坦诚自己没那个本事解决,而刘焉嘛……嘴上说是自己也很无能,其实他这种人,一开始就不会去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是,现实中的公孙却没有任何顾忌。

    他一边再开杀戒……非只是魏氏、邯郸氏、李氏、张氏、王氏、鲁氏都有人头落地,便是那刚刚和公孙结为姻亲的秦氏,居然也有三人被弃市!

    从头到尾,骑着白马的义从横行赵国各地,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吓得各家各户都闻风色变,便是其余四县的官吏也都在两位督邮的直接插手下,个个打起精神,加紧配合清查。

    另一边,这位杀人如割草一般利索的邯郸令却又赶紧加速建起这藏,用十万卷书和与这座公学,还有这个刚刚落实的孝廉推举承诺,硬生生的把名声给拉了回来!

    想到这里,刘焉也是再度想起了那藏……不得不说,这十万卷书,跟公孙手下那两百义从一样,都是让人根本无法抵抗的东西。他刚刚忍下自己幼子刘璋之事,固然是觉得儿子多不在乎,但何尝不想让自己儿子在一座有万卷书的学校中有所进益呢?

    一文一武,也确实是让人服气的不行。

    这种情况下,说话横了点,揽权独了一些,行事作风超出所谓‘限度’一些……你又待如何呢?

    “方伯,方伯!”公孙连声呼喊了起来。

    “哦,”刘焉恍然应声,却是郁气顿消,甚至还和气的举杯示意。“文琪有话直说。”

    “冒昧问一句,”公孙四下打量了一下周围,方才一本正经的问道。“方伯,本州茂才你是否已有决断?”

    筵席上再度愕然。

    刘焉也干咽了一口口水,复又把酒杯放了回去:“文琪,慎言!”

    公孙一脸不以为然:“明公是冀州方伯,我是冀州治下一县令,茂才固然是由明公决断,可我等下吏难道没有举荐的权责吗?!”

    这话说的……要是有就怪了!

    冀州一州九郡,大县小县上百,一年才出一个的茂才,凭啥一个县令一张口一闭嘴的就要‘举荐’一个?

    想当初公孙自己柳城立下殊勋,又得到了自己岳父辽西太守和右北平王太守二人的联手举荐,还有他本人的家世、恩师等等背景……那刘虞都犹豫了很久才勉强许下了一个茂才,何况是人更多,官位更少的冀州呢?

    “文琪。”刘焉无语至极,他还指望用这个茂才拉拢州中几个大族呢,但偏偏又实在是不想得罪对方,便只能勉力撒谎。“今年王刺史走的太急,我匆匆而来,日期临近,所以惶急之下便已经把茂才许出去了……”

    公孙愈发闷闷不乐:“魏公之子魏畅明公也是亲眼所见,如此人物,明公竟然如此瞧不上眼吗?”

    魏松目瞪口呆,刘焉更是尴尬,席间众人也是完全不知所措起来。

    但事到如此,刘君郎也只能腆着脸继续说自己确实将茂才定了下来,而由于魏畅刚刚已经随那些士子一同离开,所以魏松也只好起身连连推辞。而公孙却依旧一脸愤然,就好像这双方都欠了他一个茂才似的。

    只能说,得亏席间还有安平乐隐等河北名士,还有州中驾、治中,还有诸如吕范、审配、娄圭、王修等人……众人一起上阵,连番劝说,公孙面色方才有所转圜。

    “非是在下无端生事,”公孙长叹一声。“实在是觉得方伯有些小看我们赵国英杰人物。”

    “绝无此意。”刘焉无可奈何。“文琪眼光出众,我哪里不知道,实在是茂才只有一个,却已经定下了人选……”

    “那州中从事可已经满员?”公孙忽然冷不丁的一问。

    刘焉微微一怔,却不怒反喜:“座中英杰,文琪想要向我荐谁?!”

    汉制,州中从事,乃是一州刺史的佐吏,位阶很低,和督邮一样,只有区区百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州刺史才六百石!但是,另一个和督邮一样的特点是,这个职务的权责极重,一般而言,从事就是州中事物的常规处理者!

    至于从事这个职务的来源,乃是说一州刺史巡查到某个郡国的时候,经常都会从当地选一位能力出众的低级吏员为自己的从事,理论上是每郡一个,然后就由此人负责这个郡的日常事物……冀州九郡国,那一般就是九个州从事。

    然而,真正到了现实中,却并不是那么简单直接的。

    首先,随着州刺史的常设和州治的常设,从事这个职务也变得制度化和常设化了,所以很多刺史离任时都会留下不少从事,新任的刺史也不可能说一上任就把前任的从事全都换光,也不大可能一郡一从事的那样重新提拔一圈。

    其次,这个职务权责很重,原本从各地低级吏员中选拔的制度就渐渐变的不合时宜了起来……实际上,一州从事一般是能和一个县长谈笑风生的,也经常出现千石县令卸任回家后被州刺史征辟为从事的情形。

    到了后来,这个职务连本土化的特色都丧失了,渐渐变成了州刺史任用私人的所在。

    当然了,话还得说回来,公孙公开索求一个从事之位,刘焉反而是格外惊喜的……毕竟,现如今早不是刘刺史一个儿子一头驴直入邯郸的时候了,更不是公孙领着两百骑兵轻骑上任的时候了,双方距离区区几十里路,知根知底,公孙手下的这些得力之人,他刘君郎哪里会不晓得呢?

    甚至可以说,刘焉对审配、娄圭、王修等人早已经眼馋至极了。

    “奉先!”公孙缓缓点头,然后抬手示意坐在角落一人出列。

    吕布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住心中激动之情,便起身出列。

    “此乃州伯刘公。”公孙正色介绍道。“刘公,此乃蔡伯喈弟子五原吕布吕奉先……其人善琴,有伯牙之能,又精通武艺,如飞将再世!文武双全,莫过于此了!以州从事相辟,已经很委屈他了!”

    吕布当堂大拜,执礼甚恭。

    刘焉怔了半响,方才无奈点头:“既然是蔡伯喈的弟子,又是文琪一力举荐,且州中从事正好缺员,便请他来做一任从事吧,以后赵国的事物便由你来替州中处置!”

    吕布大喜过望……他真没想到,当日连县吏都求不得,如今成了蔡邕弟子,又有了公孙的举荐,居然能成为一州从事,而且还是冀州这种大州从事。

    辛苦数年,居然时来运转了吗?!

    惊喜之下,他连刘焉的语气都没听明白,更不要说公孙此时与娄圭微微对视颔首了。

    没错,这便是娄子伯的建议了施恩、举荐、用于他处。

    这个建议是考量了程普、高顺、成廉、徐荣这四人的处置……大汉朝煌煌在立,不可能说把这些有职司的武将全都一直带在身边,但是公孙却很少担心这四个人将来会如何如何。

    首先,程普是乡党,又几乎是公孙氏一手提拔起来的,从出任公孙昭的佐吏,到公孙的两次举荐,便是前一阵子他的假司马转为正职别部司马都是公孙托的人情,堪称公孙氏的门生故吏兼乡党……这种人,除非是公孙日后无能无德到了极点,否则真的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其次,高顺这个人,一个自然是看中了此人的忠诚清白,另一个却是公孙自问也对他有莫大恩情……从一个军中陪隶,一举提拔为曲军侯,这份恩德,够他高素卿还两辈子的!

    至于徐荣,其实是介于两者之间。

    安利号东迁辽东,让他们有一些乡党的感觉,却没有程普这么近;父子皆出身公孙域的提拔,又在公孙手下立功,也是标准的公孙氏门生故吏,只不过公孙域终究是辽东分支,还是没程普那么牢固而已;除此之外,征伐高句丽之时徐荣几次无知闯祸,也是公孙一力保下来的,算是也有些恩德,却也是不如高顺那么深重……但加在一起,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而成廉……说白了,公孙不在乎,他一开始就是当猎犬养的,不差这一个两个!

    那么吕布的处置便是从这些人的处置得到的灵感了,所谓距离、恩德、个人观感的综合处置:

    首先是举荐,大汉朝最讲究的就是这个,无须再多言了,一旦吕布的仕途从此处开始,那吕奉先就要承公孙和刘焉一辈子的情……就好像理论上他需要感激丁原、董卓一辈子一样。

    其次,这个处置使得二人处于一个不远不近便于观察的距离。

    毕竟,吕布这个州从事虽然理论上是刘焉的部下,但却要负责赵国事物,再加上邺城距离邯郸实在是太近了,州从事也不需要固定在邺城不动,这就意味着他实际上是在为公孙和刘焉同时工作。

    除此之外,州刺史任期较短,刘焉本人是天子看中的‘宗室长者’,随时可能高升离任,而据公孙对自己那位老师的猜度,恐怕对方不会让自己轻易去边郡,宦官们也不大乐意自己回中枢,那么继续在河北打转的可能性就很大了……换言之,刘焉随时可能滚蛋,而吕布一个并州来的边郡人,想要在河北继续维持下去,就必须要依附于公孙。

    届时,如果公孙真的观察够了,完全可以纳为己用的。

    最后,假如吕布蹬鼻子上脸,一攀上刘焉便看不上自己,反而要忠心耿耿的跟着刘君郎一辈子,刘君郎又觉得奉先这人不错,认个干儿子什么的一路带到成都……那就让他跟着吧,正好省心了!

    当然了,娄圭原本其实提供了两个方案,一个举荐给州中,另一个则是让赵平出面给吕布在赵王的属吏中寻个出处……但是,后者其实跟直接任用没什么区别,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公孙到底是尊重吕布这两个字的分量,州从事是权责极重的职务,而赵王属吏,如果不是千石以上的朝廷命官,那基本上是废职,只怕反而让吕布心生怨望。

    不过就眼前而言……吕布大礼拜过刘焉以后,又赶紧朝公孙致谢行礼……倒是依旧彬彬有礼,且显得真诚可靠,好像确实是对公孙感激不尽。

    只能说,天长日久,且观之了。

    此事既了,宴席也就再无事端。

    众人散去以后,公孙又亲自带着吕布送刘焉去歇息……后者倒还是依旧给面子,居然宿在了公孙府上。

    不过,就在公孙以为今日各事皆有了断之时,刘焉却主动拽住了他,并屏退了包括自己儿子在内的所有人,就在当日相谈甚欢的那个小院中重新坦诚以对。

    “文琪。”刘焉正色言道。“你我也算是有了交往,我问你一事,你须向我直言……”

    “明公有话便说好了。”公孙倒是不以为意。

    “你剿抚并用,招纳流民;清查户口,清理田亩;如今更是兴建学校,推举孝廉、从事……将来还要做什么?”刘焉认真询问道。

    “明公看样子似乎已经知道了。”公孙不以为然道。“莫非是魏公告诉你的?”

    “那么传言是真,你接下来真要兴修水利,治理圪芦河吗?”

    “正是!”公孙毫不犹豫的答道。

    “文琪。”刘焉一声叹气。“我这几个月去了钜鹿、安平、常山、渤海,算是大开眼界……渤海乃是河北第一大郡,人口逾百万,兼有鱼盐之利,却吏治崩坏,青天白日流民不断;常山左山右原,山贼流窜,你清理了黑山不过数月,那边就重新变成了贼窝;安平是天子龙兴之地,但也正因为如此,彼处与宫中联络的不法之徒多之又多,实在是难制;至于钜鹿,就在你身边,我不信你不知道太平道的事情,一个造过反的人,四处勾连豪强、收徒惑众,难道赵国没受影响?”

    “明公到底想说什么?”公孙有些无奈道。

    “赵国你治理的很好。”刘焉认真言道。“若是接下来水利能修成,那就更不要多言了。但是你之前在这个院中对我的警告却更是正理……一国之勃勃,哪里能抵得上天下一起崩坏呢?便是天下没有崩坏,只以赵国而言,钜鹿太平道在侧,一旦出事,你这辛苦所为难道就不怕化为泡影吗?”

    公孙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刘焉这个一时的悲观主义者……他总不能说,我知道天下要崩坏,而且比你更坚信天下的崩坏很快就要到来,但是我需要为解决乱世积累政治经验,需要让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相信自己有那个重建秩序的能力,从而在这个天下崩坏以后让更多的人选择自己。

    所以,哪怕到时候乱起,自己的努力会化为乌有,那也是值得的。

    肯定不能这么说。

    但是,不这么说,又该怎么回复对方?

    “既然是对的事情,那就应该去做,”公孙微微蹙眉,用一种自己都不是很肯定的语气敷衍到。“大丈夫生于世间,见大厦将倾,总不能坐视不理吗?”

    刘焉一时默然,良久方才言道:“其实,我上月巡视四郡回来,山贼、流民什么的没提,却已经向朝廷直言太平道一事,但却石沉大海……天子只是西园享乐,不问政事,倒是杨公(杨赐)写信与我,说今年春日,太平道趁着时疫扩张之时,他和令师刘公就曾经一起上书说过此事,但奏疏奉上,天子恐怕根本就没看。”

    公孙反倒一时无言了。

    “我观你万事妥当,唯独没有处置赵国境内的太平道,”刘焉低声提醒道。“还是要提防些好……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事,能存多久是多久。”

    公孙缓缓颔首……他之前一直没有处置太平道,一来是赵国此地太平道没有想象的那么多;二来却是觉得钜鹿就在身旁,处置了也没有。

    两个矛盾心理,这才漏过了这个问题……实际上,据跟随韩当、娄圭回来的王宪王道人当日坦诚披露,太平道张角兄弟的野心其实在太平道内部已经是路人皆知了。而王道人之所以选择托庇于公孙,正是因为出身太原王氏,不愿做个反贼而已。

    “就这样吧!”刘焉无奈摆手。“私下相论,言止于此,你我皆好自为之。”

    公孙当即回过神来失笑道:“私下相交,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屋内有份重礼,权当是件雅事,刘公不必推辞。”

    言罢,却是直接告辞离开了。

    刘焉不明所以,但喊了儿子、侍从入院,再回到早已经点燃灯火的那间曾经住过的卧房以后,却是陡然怔住!

    原来,床上整整齐齐,居然摞有无数书卷,上面更是压着一张纸,刘焉匆忙伸手拿下,却见到上面清晰写有一句话:

    ‘遗人一经,如赠千金,今方伯受我千万贿赂,依律当斩。’

    刘焉一时失笑,却又不禁大喜过望,之前对公孙种种强行忍耐、不渝,乃至于刚才对局势的悲观不安,此刻全都在这万卷书前消失殆尽。

    当然了,这便是欺负山中十八载的刘君郎不懂技术了。

    万卷书进行版印,一式一份与一式十份所耗差距其实并不大,九成九的辛苦都在这万卷书的印刷雕版里……而那些,乃是从公孙获得了蔡邕家中藏书后一直到现在,安利号书坊辛苦数年所在。

    至于说,版印时一式十份和一式二十份的区别,其实恐怕比前者的差距更小,刘宽、卢植、田丰、沮授家中其实都收到了一份,辽东那里也有很多,便是雁门平城,程普他们都收到了安利号捎去的不少书。

    只能说公孙大娘从安利号初建时收集造纸技术到现在,厚积薄发,几十年辛苦却是终于一朝爆发,也是让当儿子佩服不已。

    人都是这样,跟亲人没有了矛盾,又离得远了些,就不免总是想着对方的好处了。

    转过拐角,告别吕布,不知为何,公孙却显得心事重重起来,一直到了灯火通明的后院都恍然不知。

    而一抬起头来,却正见到自己妻子赵芸居然在晚间正与一名年轻白面男子在后院小堂中言谈甚欢……也是让公孙一时恍惚,弄不清是否之前喝的有些多。

    当然了,公孙马上就反应了过来,正堂让给了蔡邕一家,妻子若要会客怕是只能在此处了。而且,信步走过来了以后,却见到非只是自己妻子以及她的侍女,便是那蔡琰也还在此处与两只大猫玩耍,想来就是赵芸会客时专门让她过来以避嫌隙的。

    “夫君!”赵芸见到公孙回来也是一时眉开眼笑。“辽地传来好消息,上月月中,玉儿给我们添了一个女儿……母女平安!”

    公孙恍然大悟……自己的小阿离出生了,自己当了父亲,算算日子确实也该是现在传来消息的。

    然而,不知为何,心里早有准备的公孙此时反而没有多少惊喜之意,所以只是微微含笑点头……同时,也对自己妻子的兴奋有了一点点恍然和理解。

    “那就好。”不管如何,公孙终究是难掩喜意。“她们母女在母亲那里我也放心……这位是信使,如何面生?”

    “见过君候!”旁边早已起身侍立的年轻男子赶紧行礼问候。“在下……”

    “府君,这位不是咱们的家人,乃是顺路的信使。”赵芸大概是怕自己丈夫误解,便赶紧解释。“他是我们清河的乡人,我父亲不是封的候吗?他们清河朱氏恰好便世代居于小城……”

    随着妻子的介绍,公孙彻底恍然大悟,原来,此人乃是赵芸清河老家的同乡,当日柳城一战后,自己那位岳父名扬天下,因为景仰,也因为是非常近的乡人,此人加冠后便干脆去了辽西投奔自家岳父,在郡中有所任职。可是,最近自己那位岳父考虑到他任期或满,将来去处不定,再加上赵芸曾写信回家说到公学与藏之事,那自己岳父便建议这个年轻乡人趁着年纪尚轻来此处入学,也是要等自己岳父新去处定下来,再让此人追去的意思……

    清河人,本就是冀州所属,离此处不算远;妻子乡党,岳父的门生,不是一般家人,估计出身也不低,不然也不会专门出面招待;然后自己今日一直在外,这个顺路捎来的消息又是如此之重,再加上还需要引见此人,所以妻子便带着此人一直等到现在……

    “你姓朱?”公孙正色询问道。

    “清河朱灵,小字文博,见过君候。”此人等到赵芸喋喋不休介绍完毕,公孙重新发问,方才长身一礼,以示恭谨。“在下乃是候家臣,还请君候不必见外!”

    公孙缓缓颔首,只能说,看这性子,倒是个稳妥之人了。

    “我能回去睡觉了吗?”就在此时,蔡琰忽然抱起自己的大白猫起身询问。

    “辛苦你了。”公孙倒有些不好意思……这年头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让小孩子熬夜倒也很不地道。

    小姑娘抱起自己的大白猫,急匆匆的往前院走,走到门前,却又忽然回首,曲身一礼:“君侯在上,你如今遇到这样的喜事,不知道最近几日能不能不要欺负我父亲了?”

    公孙的不好意思瞬间全无,只是连连摆手,驱赶不及。

    我是四合一的分割线

    “雕版之术,或言太祖见熹平石经而生义,归辽西言于太后制木版捶拓,录公孙纸而成。然一雕版所耗,数倍于抄录,故初不闻于世。至后汉光和年间,太祖于邯郸大兴文教,以家中累万卷藏书雕版,复刻三十余录,得书三十万卷,各分十万卷藏邯郸、襄平,并广赠于大儒名家,一时海内轰然。或言,昔太祖求赵国事于冀州刺史刘焉,焉固不许,复屡视邯郸藏不止。太祖知其意,暗遣人遗万卷书于焉榻上。焉归,揽之大叹:‘赠人千金,不如遗人一经,今邯郸令贿我千万金,何事不从也?’世人闻之,固称邯郸藏亿金楼者。”《新燕书》.文苑列传

第二十五章 皆怜宫阙土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刘焉离开赵国的第二日,也是开学数日以后了,邯郸公学后院的某间教室内,一番吟诵之后,头戴梁冠的公孙放下手中书卷,看着台下一群其实并不比自己小多少的学生,倒是显得格外老练:“今日讲《黍离》,此乃《诗经.国风.王风》第一篇。为何为第一篇?乃是因为王风采的是周天子都城之风,不仅论地理,还要论政治。”

    “周幽王之乱后宗周(西周)灭亡,平王东迁,即所谓东周,天子之势也就此衰微,诸侯混战,春秋战国就此开端。那么按照《毛诗》所序,此诗乃是东周大夫西行,过宗周(西周)故地,见黍苗生于昔日宫殿之中。如此情形,恰如昔日武王伐纣以后,纣王的叔父箕子被封朝鲜,路过商朝故都,见到自己出身的商朝故都中长满黍苗一模一样。于是,这位大夫怜悯宗周(西周)衰亡,彷徨忧伤不定,就此作诗悼念……一个经历着诸侯战乱的东周大夫,以商朝灭亡的典故,悼念宗周衰亡的诗作,列在王风第一,难道不正合适吗?”

    ……

    “最后,便是抛去刚才所言种种关于兴衰罔替的微言大义,只以诗意而言,此诗也足以位列《王风》第一。其中浩荡哀思之意……或是如人登高思古,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或是如屈原临江,见国势衰微而肉食者鄙,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魏仲茂(魏畅字),你有话说?”

    台下学生听得如痴如醉,此时骤然中断,便不由对着那惹事的魏畅怒目而视。

    “非是学生想要打扰,只是一时有惑,不免表露了出来。”惹了众怒的魏畅赶紧起身道歉外加解释。“公孙老师,您刚才那两个典故描述,简直是道尽了这首《黍离》的浩荡哀思之意,我也是听得难以自持。然则,后一个屈原投江的典故人尽皆知,我也晓得‘举世皆浊、众人皆醉’之言与屈子投江典故同出于《楚辞》。‘肉食者鄙’更是人尽皆知;但前一个登高怀古‘前不见古人’之语……如此浩荡之意,为何我闻所未闻?不知出于何典?”

    学生们听到此言也是面露疑惑,而且纷纷议论不休。

    公孙端坐在台上,只是轻瞥了下方一眼,骚动就立即平息了下来。

    然后,他才从容的对魏畅解释道:“你想的倒也不错,前面的登高思古之语,其实并不是什么典故,乃是数月前我初到赵国,于马服山上登高怀古,思及邯郸城六百年兴衰,心中一时有感而发的两句闲言而已。”

    “居然是老师自己的言语吗?”魏畅一时恍惚,当然,他也肯定想起了自己与这位老师第一次相见时的情形,应该就是那个时候了。“是学生孟浪了……”

    “无妨。”公孙示意对方坐下,又抬头看了一眼立在教室外听了好一阵的娄圭,却是没有再继续讲下去的意思了。“其实,纸上得来终觉浅,登高怀古之悠悠也不可能凭空得来,好在邯郸城左近古迹颇多,今日时日尚早,你们不妨结伴出游,各自寻古迹凭吊,写一篇感时的文章来,不拘字数多少,下次课时交上来便可……且散了!”

    言罢,公孙直接拾起书卷,起身离开,台下诸多学子也赶紧起身行礼相送……并在随后呼朋唤友,三五成群的各自兴奋离开公学。

    “主公真是好才思!”迎面接上自家主公后,娄圭也是连番感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可惜,当时我不在主公身侧!”

    “你若是在我身侧我也不会怆然而涕下了。”公孙手持书卷,边往外走边笑言道。“且不说这个了,子伯现在过来,想来是前日我吩咐你去做的事情多少有了结果?”

    跟在后面的娄圭当即肃容:“确实如此,前几日受了君侯吩咐后我便去请教了一下王道人,又着人细细查探,如今已经大致清查了赵国境内的太平道势力……”

    “怎么说?”

    “其实倒颇有些意思。”娄圭直言道。“从整个天下而言,太平道大小三十六方,堪称气势如虹,但在核心之地的河北虽然极为普遍,却也称不上泛滥。尤其是当日张角造反不成以后,反而一直有些打不开局面的感觉。以赵国来说,一共有三处紧要的地方,一处自然在邯郸城,另外两处却都在襄国县,都是直属于张角的。”

    “这倒是奇怪。”公孙闻言难免疑惑。“襄国县虽然毗邻钜鹿,但终究只是一个小县,而且也不是什么交通要道,再往西就是太行山了……为何此处还要在此处设置窝点,而且还是两处窝点?”

    “回禀主公。”娄圭倒是早有准备。“我们已经细细查探过了,乃是说邯郸是大城,此处单独而列,至于说国中其他四县的太平道人,却都是直属于襄国那两个窝点,然后再往钜鹿而去的……至于为何是两处,乃是贫富二字而已。”

    公孙陡然驻足回首。

    娄圭见状不敢再卖关子,便赶紧言道:“襄国这两处地方,一处是钜鹿赵氏的庄园,据说是郎中令赵平某个远方族兄的产业,此处的太平道人乃是以庄园管事的名义在襄国与北四县豪强大户交通,顺便在他们中间传播太平道;另一处,却只是襄国城外一处普通乡里所在,主持此处的乃是一个落魄本地士子,他手下几十个道人,平日往来却多是市井之徒与闾左贫民……这两处地方义公都已经着人看住了,他人也在襄国。”

    “这倒是有些意思。”公孙若有所思。

    “主公到底是何意?”娄圭也认真询问道。“之前派遣我与义公去打探太平道,却并未有什么动作。而如今按照计划,下个月就要动员民力整修圪芦河了,圪芦河流经邯郸、襄国,入钜鹿大陆泽……此时与张角扯出事端来,虽然不怕他生事,却要担心误了农闲工期,致使水利之事难成。”

    “之前我并不愿生事,确实有这番考量。”面对娄圭,公孙倒没什么可隐瞒的。“但是前几日刘刺史与我私下交谈,说是朝中诸公和他都觉得太平道的势头有些过于吓人了,偏偏天子并不理会……便只好建议我恪尽职守,在赵国这边清理一二,以防万一。”

    “原来如此。”娄子伯面露恍然。“那……”

    “连邯郸在内,三处地方全部拿下。”公孙思索片刻,也是立即有了决断。“邯郸这里让叔治去做,赵氏庄园让义公去。至于另一处……让褚燕以襄国县尉的名义出面,拿下后全都送往襄国县中交给董公仁处置。然后你我现在就出发,打着你这个中部督邮的旗号,坐着你的车驾去襄国走一趟。”

    “主公还是要试探那董公仁?”娄圭不禁蹙眉。“此人自从来到襄国,还算是配合吧?之前主公让褚燕出任襄国县尉他便不吭一声,我为中部督邮,也未见到他有什么小心思……主公为什么屡次三番,依旧不愿信他?”

    公孙低头看了看手里卢植亲手批注的《毛诗》,倒是意外的没有作答。

    娄圭不好多问,便赶紧去安排此事了。

    话说,襄国和邯郸虽然是临县,但是两县治所邯郸城与襄国城却相距百里,比邯郸与邺城的距离还要远一些……实际上,如果再考虑到两县中间圪芦河的存在,单纯以经济、民生角度来说,襄国倒是和东面的钜鹿郡瘿陶县关系更紧密一些。

    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太平道渗入赵国的触角才以此处为节点。

    “董公仁什么反应?”襄国县县寺外,公孙依旧是之前在公学中的梁冠直裾打扮,连印绶都不带,俨然是一副豪门公子书生的样子,不过,甫一从督邮的公车上下来,他便对着来人当头而问,那气势是怎么遮都遮不住的。

    “回禀君候,”前来迎接的韩当越过褚燕,直接了当的答道。“昨日我们将人拿下送与县中,董县长只是将人收监,便没有再过问,说且等督邮前来处置。而今日咋一听到子伯的仪仗到来,却只是下令将人犯提上堂,倒并没有出来迎接的意思。”

    娄圭连连摇头:“这是有些赌气了,只是他恐怕也没想到,君候已经亲至。”

    “你们二人拿人的时候可有什么说法吗?”公孙没有理会这些,只是正色询问太平道一事。“彼处可有人鼓噪对抗,又或者是束手就擒?”

    “君候真是明鉴!”韩当闻言倒是不禁扭头去瞅落后他半个身位的褚飞燕。“我去庄园中拿人的时候倒也是寻常,那管事见到白马便先慌了,连辩解都不敢,便稀里糊涂被我拿了过来,倒是褚县尉那里……”

    “回禀君候。”褚燕赶紧拱手做答道。“在下那边确实出了不少岔子,当地人见到我去拿那个太平道人,多有围观的举动,甚至还有人鼓噪鸣冤。不过,那太平道人中领头的一人倒是让人佩服,他居然亲自出言安抚,然后束手就擒……”

    公孙面无表情不见喜怒,只是继续发问:“褚燕,你在山中的时候,太平道与你们可有接触联络?”

    褚燕闻言连连摇头,甚至一脸困惑……当然了,实话实说,以如今太平道在赵国的局面,似乎也确实没有到联络山贼这种地步。

    “算了,走吧!”公孙思索片刻,便从车上抓起自己那本一直带着的《毛诗》,昂然往县寺中而去了。

    众人不敢怠慢,立即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他往里而走。

    县寺大堂上,只有区区五六人而已,稍显矮胖的董昭高坐首位,一名高瘦布衣道人直身立在堂下,俱是面无表情。倒是另一名比董县长还要矮还要胖的年老之人,身穿绸缎宛如一个土财主,此时跪在堂前,不停的左顾右盼,一刻不得安分……除此之外,便只是两个县卒而已。

    当然,当公孙领着一众人昂然迈入此处之后,矮胖的董公仁便如同见了鬼一般惶急站起身来。

    “见……”

    “听说董县长抓了两个太平道的人。”公孙负着手,直接打断了对方的问候。“鄙人实在好奇这二人所犯罪责,便冒昧随娄督邮的车架来此一观,还望董县长不要见外,依旧秉公处置!”

    董昭僵立半响,也只能下令让县卒给公孙、娄圭二人看座,而挂着邯郸县尉名号的韩当与在任襄国县尉的褚燕则只好各自立在门前了。

    “恕鄙人冒昧啊,”就在公孙刚刚落座以后,那名矮胖至极的年老人犯却是忽然膝行向前,然后谄笑开口。“贵人从邯郸来,可认得郎中令赵大人?”

    “郎中令赵大人?”公孙将手中书卷放在一旁几案上,倒是面色不变。“你所言赵大人可是朝中黄门监赵常侍族侄的那个?”

    “正如贵人所言!”这矮胖老头见状愈发大喜。“我就知道赵大人不会弃了我的。”

    “我乃是你所言赵大人的姻亲。”公孙坐定以后微微笑道。“我妻子也姓赵,与他倒是未出五服的兄妹。”

    “原来如此!”这矮胖老头再度膝行向前,言语也更是不堪。“大人在上,我女儿嫁给了钜鹿赵大人的一位得力管事,您是邯郸赵大人的妹夫,那自然也是钜鹿赵大人的妹夫,也自然算是我家大人……小老马肥,昔日在钜鹿乡间,人称马老公的便是……此番,多谢大人前来搭救!”

    说着,这马老公居然就在堂前对着公孙叩首致谢。

    “什么搭救不搭救?”公孙听着这话一时有些恍惚,因为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一般,但面上却是不显,只是跟着对方假笑了两声而已。“我又不是襄国县人,只是来做个旁观与见证罢了,你这案子还是要看董县长的意思才行。不过董县长……”

    “足下有言直说便是。”董昭恍然而应。

    “在下并无他意。”公孙不以为意道。“只是案件未定,这马老公又是个上了年纪之人,没必要让他一直在地上跪着,取个蒲团让他歇着又如何?”

    “就依足下所言。”董昭无可奈何,只好挥手示意县卒去取蒲团,当然,也免不了多解释了一句。“不是本县让他跪的,而是他自己一上堂便自称什么弘农马氏云云,又说什么女婿是赵氏的亲信,我气不过训斥了他两句,他便跪地叩首不止……”

    不管这位董县长如何解释了,此时的马肥马老公早已经是大喜过望……因为在他看来,此番已然是无忧了。

    “董县长不必多言这些细枝末节。”公孙以手抚案,轻声敦促,就好像这犯人真的是人家董县长抓的一般。“你只赶快了结此案便是……董县长抓这两个太平道中人归案,以至于乡里震动,可他们到底所犯何罪,还请县尊名示?”

    董昭也是颇为无语,半响方才反问:“足下觉得……聚众淫祀可行?”

    淫,并不是指**的淫,而是指不节制、放纵过度的意思。而淫祀,顾名思义,就是打着祭祀的旗号,过度的组织祭祀行为,浪费人力物力。同时,由于迷信过度,淫祀往往伴随着愚民愚妇的对一些宗教代言人的过度尊崇,以至于这些巫师、巫婆借着宗教势力成为另类的地方豪强,他们一边隐匿户口、田地,一边借着宗教旗号搞一些特殊的商业行为……都是官府难以容忍的一些事情。

    而有汉一朝,有作为的地方官一般都会打击治下不正规的祭祀活动和巫族世家,以解放人力物力。

    实际上,关于数十年前会稽郡的著名孝女曹娥,就有一个隐隐约约的说法。说是曹娥家中世代为会稽巫族,其父便是死在了当地地方官的打击之下,但此人死后当地百姓不仅没有断绝淫祀,反而愈发猖獗,曹氏的势力也一如既往。后来的地方官为了安抚和压下此事,这才转而宣传起了曹娥的孝行……这就是官府的某种另类屈服了。

    而回到眼前,董昭想到这个罪名,其实也是出于对公孙突然对付太平道的一个猜度……是不是这位侯爷觉得太平道的广泛存在影响到了他对赵国的控制力度?怕接下来修建水利的时候,这些人会跳出来阻碍,所以才会先下手为强?

    不然呢?无缘无故的……

    “依我看。”公孙闻言也是叹了一口气,然后也不理会那个什么马老公,只是盯着那名高瘦的太平道首领言道。“太平道罪责不止是淫祀,而是有五条大罪……一曰淫祀;二曰妖言;三曰惑众;四曰勾连内侍;五曰谋逆造反……这五条,董县长以为如何?”

    马老公坐在蒲团上,一脸茫然,俨然是没反应过来。

    倒是一直昂首直立在堂下的那高瘦道人,此时终于微微曲眉,愤然看向了公孙:“君侯自要排除异己,何须给我们安下如此不堪的罪名?!”

    公孙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抬手言道:“许你自辩!”

    我是给你一个机会的分割线

    “初钜鹿张角自称大贤良师,奉事‘黄老道’,蓄养弟子,跪拜首过;符水说以疗病,病者甚愈,百姓信向之。角派遣弟子八人使于四方,以善道教化天下,转相诳惑,十余年间,众徒数十万,连结郡国,自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入州之人无不毕应。”《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二十六章 谁问道左人(2合1)

    “所谓淫祀之过,并不是说集会、祭祀太多,而是在于揽财、误农。我们太平道行事,虽然也经常集会,但却极少向贫民索求财货,更不会耽误他们正常劳作!”

    “而妖言之说,更是耸人听闻!我们太平道所事奉的,乃是‘黄老之道’!何时汉家天下,这道家学问却成了妖言?!”

    “还有惑众……既然不是妖言,而是正道经学,那便是有聚众宣讲之举,又如何称惑?难道不是教化之举吗?”

    这名高瘦的太平道人慷慨激昂,而公孙也是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毕竟,后者也知道,前者所言基本上是实话。

    如今的太平道真的是半点都看不出有什么离经叛道的地方,更别说是什么妖邪之道了。便是朝中有识之士意识到了它的危害性,也是因为注意到了它强大的动员力以及构成人员的复杂性,而不是说太平道的经义和行为方式有问题。

    实际上,和儒家一样,太平道也是把上古时期当做了一个理想模板……他们认为黄帝统治时期的天下没有剥削压迫,也无饥寒病灾,更无诈骗偷盗,人人自由幸福,而这个世界唤做‘太平世界’,太平道的职责则是‘致太平’。

    而且,这些人拜得是老子和黄帝……总不至于说这两位是什么妖邪之辈吧?

    至于说传教手段,据公孙所知,无外乎是两种:

    一个是忏悔,凡是犯下过错的人,只要跑到路上诚恳的磕头,向天磕头向地磕头,那你的罪过就可以消解;

    另外一个则是所谓的符水治病,烧符喝水,病好了自然是心诚则灵,病不好去见幽都王了那自然是心不诚的缘故。

    这两种把戏,很能吸引人也很能迷惑人,但是,即便是公孙都不好说什么……因为这年头就是这么迷信!没看蔡伯喈都说了吗?只要天子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诚心诚意的对着哪个方位恭恭敬敬的祭祀祈祷,那这个天下的什么痼疾就会得到解决。

    既然如此,你凭什么不许人家太平道心诚则灵?!

    再说了,如果不是绝望到极致,又有几个人会信这种东西呢?

    “至于勾结内侍……”这个太平道人依旧在辩驳,而且言到此处,之前一直面露愤然的此人却忽然冷笑不止。“这一条罪过我们太平道便是敢认,君侯便是敢定,朝廷也绝不敢许吧?请问,如今处理朝政的尚书台,是不是内侍所掌?替天子传达旨意的黄门监,是不是也为内侍所掌?文武百官升迁之时交钱的西园,是不是还被内侍所掌?若是勾结内侍也是罪过,自三公以下,满朝文武都该同罪……便是君侯你,一妻一妾,不也是两位阉尹的亲眷吗?!”

    “放肆!”董昭难得拍案而起。

    公孙不以为意的看了眼董昭,却是回头示意那太平道人继续:“你不必管他,且接着往下说,还有一条罪没辩呢?”

    太平道人原本是昂首凛然直对董昭怒气的,但此时被公孙一逼,却又不禁为之一滞。

    因为,最后一条罪名乃是‘谋逆造反’。

    平心而论,这其实是一个很轻易就可以反驳掉的罪名,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需要辩驳,因为任何一个人要想说别人谋反,总得拿出证据来吧?如果像眼前这样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说别人谋反,让别人反过来证明他没谋反,那天下是要大乱的!

    换言之,太平道人可以轻易避开这个话题。

    但是,这里是赵国下属的襄国县,跟钜鹿毗邻,此地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张角曾经谋逆过一次……被赦免了而已。所以,如果这个太平道人是个真想讲道理的人,那他是绕不开这个话题的。

    “昔日大贤良师乃是误解了《太平经》中的经义,以为若要黄天降世,则需要鼎革天下……”良久,这道人才勉力解释道。

    “我也通读了《太平经》。”公孙在堂上不少人的惊愕目光中忽然打断了对方。“所谓大贤良师,难道不是取自‘柱天群行之言,不若国一贤良’的经文吗?既然如此,这个自称大贤良师的人便应该能够先知先觉,超越世人目光才对,如此错解经义,又如何能称大贤良师呢?”

    高瘦的太平道人一时语塞,只能讷讷而言:“若非是以为黄天将降世,又如何会出那等事故?”

    “难道不是听说汉中张修大兴五斗米教,生怕落后于人这才仓惶起事的吗?”公孙难得嗤笑一声,这是他从王宪王道人那里听来的秘辛。

    没错,张角第一次造反不是脑袋进水了,他是听说汉中五斗米教和关中一个什么什么教突然兴起,生怕被人抢了生意,这才一个按捺不住,举旗子造反了……结果自然是‘纯当练习’了。

    太平道人闻言面色愈发惨白:“昔日之事,天子都已经宽宥了,君侯又何必盯着不放呢?况且,当日之后,大贤良师便将心思放到了教化百姓、治病救人之事上,以昔日之罪谴今日之行,难道这也可以吗?”

    这便是主动在这个话题上认怂了,看来,此时这些太平道人对大贤良师的个人崇拜还没到后来那份上。

    “不是我刻意找太平道的茬。”公孙闻言也是轻松笑了起来。“说了半日,你这道人叫什么名字我还都不知道。”

    “张晟!”

    “哪个sheng?”

    “日光最耀的晟!”

    “那张晟,”公孙继续笑问道。“你喊我君侯,应该是知道我是谁了吧?”

    “这是自然。”张道人坦诚言道。“赵国上下,可有第二个君侯?!”

    坐在地上昏昏然的马老公此时也是陡然一惊。

    “那你知道我为何要寻太平道的麻烦吗?”公孙继续追问不止。

    “实在是不知道。”这张道人无奈答道。

    “乃是因为妒忌。”对方愈是无奈,公孙就愈是轻松起来。“我实在是妒忌你们那位大贤良师……”

    “君侯家世出众,且家中富甲一方,如今更是年少封侯、前途远大……为何要妒忌我们大贤良师?”张晟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愤怒。

    实际上,不要说张晟了,便是董昭、娄圭也都纷纷侧目,只有那个刚刚隐约回过味来的马老公,恍惚跌坐在蒲团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罢了。

    “如何不妒忌呢?”公孙仰头感叹道。“我是春夏之交上任的,甫一上任便感慨于民生多艰而豪强无度,于是大力打击豪强、罢免滑吏,并清查户口、田亩,还招抚太行山中流民,最近又兴建公学,捐赠图书。冬日间甚至还准备整修一下圪芦河。凡种种事端,我自问是尽心尽力,无愧于赵国百姓的……对不对?”

    张晟沉默了一下,但还是点头承认:“君侯为政,赵国确实清明不少,甚至于闾左贫民而言,君侯简直是再生父母一般……今年秋收之后,官府居然只收了一次算赋便再无侵犯,只是编制了一下什伍而已,想来也是为修河做准备,民间至今难信!”

    话到此处,张晟稍微一顿,却又不禁加上了半句:“我今年三十有四,可自记事起,赵国却未曾有官吏如君侯这般有所作为。”

    “然而我如此辛苦所为,却比不上一个别郡的大贤良师。”公孙戏谑的看向了眼前的道人。“我为他们这些赵国人做了那么多事,中间不知道搭上多少辛苦、名声,却只是一个难以置信。大贤良师又为他们做了什么,居然让他们顶礼膜拜?”

    “君侯何至于此?”张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自有前途。”

    他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不必多言了。”公孙摆手示意道。“我直说好了,你便是再有道理,我今日也要寻个不是处置一番太平道的……马老公!”

    “小民在!”那马老公面色一突,却是直接从蒲团上下来,重新跪下,然后膝行向前。“小明实在不知道是侯爷亲至,妄自大言,还望侯爷饶恕!”

    “我问你。”公孙没有理会对方,只是自顾自问道。“我刚才所说太平道的五个罪状,这张道人驳倒了四个……你就说这四个罪状,到底有没有道理?”

    “有!”马肥往地上狠狠一叩首,然后当即言道。“那张道人平素便是个呆子,他刚才所说的其实都是胡扯!”

    张晟气得面色通红,却又强压了下来。

    “说来听听。”公孙不以为意道。

    “就比如说淫祀什么的,”马肥努力言道。“小老儿虽然不懂什么叫淫祀,但却知道我们太平道也是收钱的!那些人入了道中,一般多少都会出钱给我们!既然给钱,那便是张晟说的不对,而张晟说的不对,那想来这太平道就必然是淫祀了!”

    “我如何不知收钱的事情?!”张道人实在是忍耐不住。

    “你管的是一文不值的穷腿子!”马肥当即扭头嘲讽道。“哪里需要收钱,赵国这边的钱都是从我这里收来的,大户们每次前来求符水,做叩首,都多有供奉,只是被我直接转交给了钜鹿而已!”

    张晟再度语塞。

    “还有什么妖言。”马肥努力思索道。“太平道供奉的是黄天中一,这似乎是个正经神仙……但是,我也曾听大医张宝在筵席中与我们言道,说是苍天不死,黄天难立,如今这朝廷依仗的便是苍天……这或许算是妖言吧?”

    此言一出,公孙倒还好,娄圭也有些心理准备,董昭和那张道人却是齐齐变色。

    “至于勾结内侍……”马肥咬牙言道。“侯爷看我,我便是他们太平道勾结内侍的明证!”

    “你也是内侍?”公孙也是觉得有趣。

    “我不是,可我女婿是内侍侄子家的管事啊?”那马老公言之凿凿。“我本是钜鹿本地一大户,家中田舍俱备,只是无端遇到一个归家的兵痞,约了群盗烧杀了我全家,因为产业全无,子嗣也都没了,才不得以跟着女婿过日子。后来这太平道寻我,让我来此处做一任太平道人,图的什么?我又什么都不懂。还不是看中了我女婿是钜鹿赵氏家的管事。此处收的钱,一开始便说定了,钜鹿那边大贤良师处拿走四成,本地留三成日常花销,还有三成给赵大人那里当供奉……”

    “这么说,这太平道于你,其实就是一个生意了?”一旁娄圭忍不住插嘴问道。

    “这位贵人明鉴。”马老公倒是对这种说法甘之如饴。“什么黄天苍天的小老都乐意拜一拜,但这个符水的事情真就是当成个生意来做的,无非是替我家赵大人做个抽成,小老也赚个辛苦钱,跟太平道并不是一路人。”

    随着马肥之前的叙述,张晟的面色原本是惨白难制的,但是,这句话出来以后倒是多少有了一些缓和……毕竟嘛,对方并不是真的太平道人,对方只是太平道贿赂赵忠族人的一个渠道,既然如此,就没必要为他的不堪而感同身受,更不用担心太平道被这种人所污秽。

    唯一麻烦的,便是那‘苍天不死,黄天难立’之语……虽然十之**是假的,因为自己根本就没听过,但终究是个麻烦。

    “足矣!”

    然而,就在马肥刚要按照公孙的指导思想进一步阐述太平道的反贼性质时,身为始作俑者,后者却突然喊了停……毕竟,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而太平道是不是反贼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还能不知道?

    “此事到此为止。”公孙再度重申道。“不要再说了,我心中已经有所决断。”

    “君侯要如何处置我们?”张晟也似乎是做好了准备。

    “我并不会亲自处置你们。”公孙轻轻摇头。

    “那敢问君侯,我又该如何处置这二人与本地太平道?”上首的董昭听到此言后无语至极,这算什么事啊?

    “也不需要你处置这二人。”公孙不以为然,却又朝门外示意。“无关人等都散去,义公,你去将我放在子伯车子右便车檐上的那封信取来……”眼见着堂上剩下的几人全都茫然不解,他才跟着解释了两句。“来时我听到本地太平道居然有两套人马,就起了些许兴趣,便一边坐车往这边来,一边专门遣人快马给钜鹿去了一封信,然后没想到太平道中的大医张宝还真给我快马回了一封信。”

    韩当已经消失在了众人视野中,娄子伯早有预料自然不必多言,可是董昭突然有些明悟,然后有些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体,倒也是让人遐思。

    “我在信中直言不讳。”公孙看着紧张的马老公,还有一脸疑惑的张晟,也是不由失笑。“方伯眼见太平道猖獗,我又准备兴修水利,害怕误事,所以建议我清理本地太平道,以防冬日兴劳役时生乱。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本人对太平道并无恶念,不仅身旁有人笃信太平道,甚至本人也曾通读过《太平经》,对经中一些说法深以为然……”

    “君侯到底想说什么?!”张晟已经忍耐不住对方这种云淡风轻,万事尽在掌握的姿态了。

    “没什么。”公孙见状便也不卖关子了。“我只是对钜鹿那边说,方伯有命,不得不从,但也不愿赶尽杀绝……故此,赵国三处太平道节点,先将邯郸那边的太平道分支礼送出境,以示诚意;而襄国的两处太平道节点,将于今日择其一而处置,以敷衍方伯,另一支则弃之不顾,依旧许其留下。至于你们两处分支,谁可以直接脱身,谁又要严惩不贷,请钜鹿那边给个说法,我依言而行便是!”

    一直立场坚定的张晟终于面色惊恐了起来,马肥更是一时抖如筛糠。后者是担忧自己的命运,而前者则是畏惧公孙杀人诛心之举,万一……

    然而,没有万一。

    公孙接过韩当取来的书信,当众撕开如今在富贵人家渐渐变得流行的蜡制印封,只是轻瞥了一眼便随手交给了身旁的娄圭,然后就立即轻飘飘的吩咐了下去:“马老公,你把此处当生意,可钜鹿那边的大医张宝却以你为太平道在赵国的干城,回去吧……继续做你的生意,别耽误我的事便是!”

    马肥当堂下跪叩首,并发誓赌咒一番,然后便不顾身旁的道友落荒而逃。

    而张晟,却只是僵立当场,一言不发,不知是万念俱灰还是心存不忿。

    “张道人,”公孙见状也是觉得好笑。“你其实心里隐约猜到钜鹿那边会弃你而选马老公,是不是?毕竟,你的大贤良师要做大事。而做大事嘛,信众固然是要的,可富贵人家的财力物力却更紧缺,更别说宫中常侍们的势力也是需要依仗的,对不对?所以,哪怕是马老公是个假的太平道人,你却是个真的,钜鹿那边也是毫不犹豫弃了你而选了他。”

    张晟不禁握紧了拳头。

    “并非是恶意嘲讽。”公孙轻飘飘的言道。“只是确实好奇,事到如今,你依然笃信太平道吗?”

    “为何不信?!”忽然间,张晟勃然作色,声震屋梁,引得门外的褚燕一时警觉,韩当更是后退半步,挡在了公孙的身前。

    但张晟却只是大声发怒,并无更多激烈之举:

    “民生凋敝,百姓饥寒交迫,豪强率兽食人,可天下坏成这个样子,你们这些儒家士人却只知道和宦官争权夺利,无一人去看一看这乡野间的百姓!百姓生而下贱,从生到死宛如道旁野草,生不知、死不知、病不知、老不知……大贤良师再是有私心,也多少让这些野草有所依凭!太平道再是有些不妥,也多少让他们有所寄托!求一个无饥馁,无压迫的太平世界,也有错吗?!”

    堂中一时鸦雀无声,莫说娄圭、董昭各自被震住,便是此行胸有成竹的公孙居然都无言以对。

    “是我错了。”良久,居然还是张晟出言打破了沉默,而且一开口便否了自己之前的慷慨激昂。“对别人尚可出此言,公孙县君却是个好官,刚刚还说过,你做的事情我全都看在眼里,此言说给别人倒也罢了,说与君侯简直荒诞……我如今并无言语,君侯要杀要囚都不会多言的。”

    “你也回去吧!”公孙忽然没了之前猫戏老鼠的优越感,反而变的百无聊赖起来。“我冬日将整修圪芦河……若事成,不仅邯郸北、襄国南各地劣地变良田,怕是也能多出不少新田来。此番获利,我将尽力分出一些来安抚闾左贫民……你在国中贫民身前多有威望,要多加讲解,不要让他们被人利用闹事。”

    张晟深深看了坐在自己身前的年轻贵人一眼,躬身一礼,然后也不理其他人,便直接转身而去。

    “君侯真是好手段。”许久之后,董昭才勉力开口恭维。“一封假书信,就让赵国的太平道不攻自破,想来冬日整修圪芦河之时,这国中最后一个不稳的地方也不会再闹出事了。”

    “或许吧!”公孙随口应道。

    诚如董昭所言,公孙一开始就不是真的要对付太平道……太平道三十六方,哪里是他能对付的?而且再说了,出于某种个人野心下的阴冷心思,他也不准备对付太平道。

    所以,此番行动真的只是如公孙之前对娄圭所言,他是按照刘焉的提醒,对太平道稍加处置,摒除自己行政的不稳定因素而已。而且不得不说,太平道的实际组织水平,和他们低劣的领导人素质,也确实让公孙和娄圭联手打造的计策变得十二分的成功……一封伪造的书信,就让赵国本地的两个太平道领导人彻底丧失了对公孙行政的危害性。

    甚至,这之前的不稳定因素,隐约还有些变成助力的味道。

    可是话说回来,这个过程中暴露的某些东西却也不是这么让人感到舒服的……张晟最后的咆哮与质问,虽然他自己很快就否定了,但也足以让公孙感受不到半分成功的喜悦与得意。

    “君侯……”董昭依旧想说些什么,却不料迎面飞来一物,仓促接下后更是心中一紧。“这是何意?”

    “本想敲打你一下的。”公孙斜坐回了太尉椅上,微微正色言道。“所以带了一份卢师亲手注释的《毛诗》与你,原本是准备走时丢在此处与你暗示的,但事到如今,我也没那个心思了。直言好了,我知道你此番上任必然是和方伯刘公一样,受了卢师托付,要替他监视于我的……一明一暗,倒也是相得益彰。”

    娄圭与韩当面面相觑,而董昭欲言又止。

    “不必在我面前遮掩。”公孙愈发叹气道。“你的才智初次见面时我便已经看透了,你在方伯前的那副样子,跟我当年在洛阳去拜访袁本初的时候一模一样……何必呢?”

    董昭思索片刻,也是一声干笑,然后终于走下堂来,躬身一礼:“让君侯见笑了,上任之前卢公确实有所托付,不然以我的资历,也不至于这么快便能补到一个县长……事到如今,只能说任凭君侯处置。”

    “都说了,不要做这些无谓之举。”公孙也赶紧起身握住对方双手恳切言道。“公仁,我虽然不晓得卢师到底是如何与你说的,但我自问在赵国所作所为并无多少亏心之举,你尽管汇报便是……但是,你我的才智,不应该放在相互提防上面,且想一想自己的职司,一县之长,总是要做些有用之事吧?”

    董昭将脑袋埋得更深了。

    “天色尚早,”公孙进一步建议道。“之前有不少人献了多种修河的法子,应该择其善者而从之,早早定下来的……如今天色尚早,圪芦河又在两县之中,你我同车去看一看吧,也算是送我离境了。”

    “谨遵君侯之命!”董昭再拜而起。

    就这样,众人出了县寺,褚燕、韩当等人自去骑马开道护卫,而由于娄圭的车子只是督邮仪仗,仅能坐两人,于是众人又取了董昭的县君仪仗,然后让三人同车,径直往城外而去。

    不过,有意思的是,当耽误了许久的车架仪仗出了襄国县城,来到城门外的主要路口处,众人却居然又看到了那马老公与张晟!

    其中,马老公带着几名衣着华丽的太平道人,跪在空荡荡的乡野路口,叩首告天,叩首问地,周围路人则纷纷避让围观,甚至有不少人跟着叩首……不用说,这自然是太平道两大特色之一,向天地叩首忏悔免过了。

    而张晟,则和几个同样穿着布衣道袍的太平道人一起,立在一旁,神色复杂的看着马老公的忏悔,却是一言不发。

    不过,见到公孙等人的车架到来,那马老公也自然不敢再拦着路,也是赶紧中断了忏悔仪式,闪到了张晟对面的路边上。而载着公孙、董昭、娄圭的车架路过此处时,两侧的太平道人更是齐齐带着路人行礼问候。

    车子轻松驶过路口,公孙的眼角余光扫过这两拨人,复又看向了前方的山野天地,也是顿时心生感慨,并继而想起之前自己在公学中所教的那首诗来。

    最后,他居然情不自禁,当场摇头轻诵:“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车架远去,张晟看了一眼重新回到路口叩首忏悔的马老公,却是理都不理,只是带着自己身后的几名太平道人,大阔步的跟在车架后面向着自己家中而去,而且沿途高歌不止。

    所谓:“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黄天,此何人哉?!”

    我是不知其人的分割线

    “马肥者,或言弘农马氏,迁巨鹿而居也,从张角,布太平道于邯郸,赫然一时。时太祖为邯郸令,识其淫祀妖言,欲尽驱除之。肥素以经义强辩闻名河北,乃持《太平经》谒官寺,自言通读《太平经》三十载,欲以道家黄老之术求赦。太祖借肥《太平经》,诵之片刻,复以经义对之,凡诘五,肥皆不能应,乃惭而退。后,太祖复上书朝中,请察太平道不轨,以肥勾连内宦,书不得至。”《旧燕书》.方士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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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寒随霞堤去

    十月底的时候,整个赵国就开始进行大规模动员了。

    等到十一月初,邯郸、易阳、襄国三县的两万民夫就已经按照之前秋收时进行的什伍编制,大量的聚集到了邯郸北、襄国南的圪芦河畔……这当然是合情合理的,因为这三县百姓是水利工程的直接受益人;

    而左近的赵国豪强大户们,也纷纷按照公孙的正式命令,依凭着自家庄园建立起了大量的民夫营地,用以接收安置;

    与此同时,邯郸县丞王修和襄国县长董昭则各自带着本县吏员倾巢而出,承担起了圪芦河南北两岸的民夫管理工作;

    无数的钱粮、燃料、盐醋、工具也从府库、县库、豪强家的圆顶仓、地窖里一起汇集到了王、董二人手中;

    北面两县,柏人县的壮丁们开始大规模收割芦苇、打磨石料,中丘县的人也开始承担起了物资运输工作……和南三县只管饭不给钱的无偿劳力不同,这两县的劳动是可以换取一些微薄钱粮补助的,对于冬日间无事可做的穷人来说,这更像是一门生意;

    当然了,一只以公孙的义从为主干,混杂了大量郡卒,还借调了赵王几乎所有车马的军队,也开始在赵国境内进行有条理的部署与巡逻,聚集了大量民夫的圪芦河畔更是有着常规的军事驻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落后的农业社会里,这种大规模劳役任何时候都蕴含着极大的不稳定因素,必须要严加防范。

    不过事实证明,水利工程毕竟是水利工程,作为农业社会中集政治意义、经济意义和民心工程为一体的集大成者,从最贪鄙的豪强到最愚昧的平民,任何一个非流氓阶层都还是愿意倾力配合的……因为几乎每一个正常人都明白,一旦工程完成,他们或多或少都可以从中获益。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要有一个‘强力’之人给所有人信心,让所有人都相信这个前期耗费巨大的工程可以真的完成,也要让所有人都相信,此人会在整个工程前后,从付出到收益,都一直保持着一定限度的公正。

    做到这一点,事情自然会水到渠成。

    实际上,公孙之前的种种作为,从排除异己到清理治安,从清查田亩、户口再到建学捐书,固然有他本身的意义,但却也是为了这一日而作酝酿。又或者说,当他做了那么多事,对赵国上下的控制力到了如此地步以后,不去尝试着做一个水利工程反而有些说不过去!

    至于说一旦工程完成……自大禹治水以来,郑国渠、都江堰、芍陂,各种著名水利工程向来都是一个农业社会的标杆,它代表了神权、道德、功绩、财富、威望……如果你能做成一个水利工程,那就意味着你对某地的‘统治’已经达到了某种层次。

    当然了,一条小小的圪芦河,不过是漳河的一条支流,扯的未免有些远了。

    实际上,圪芦河的治理方案甚至都没有涉及到水库这种高端设计……经过讨论和征询,公孙最终选择的是沮宗所献的‘霞堤’。

    所谓霞堤,是一种开放式堤岸,就是在修筑大堤的同时,主动在大堤上开口子,建立起一条条与河道方向斜向并行的沟渠,从形状是来看,就好像是给河道长出一条条树枝一般。

    这种水利设施的特色在于两点:

    首先,防洪能力极强,骤然到来的洪水会通过对沟渠的倒灌大幅度减缓对两侧主要堤岸的压力,而大规模降雨以后,也可以通过这种设计让田地里的内涝迅速通过沟渠得到排解。

    这是针对赵国本地的地理特点设计的,圪芦河自西向东,从太行山区倾泻而下,很快就来到平原地带,水位落差极大,所以山中稍一降雨便容易形成洪峰。

    其次,从工程操作上来说简单直接,就是整修河道、建立大堤,然后再挖水渠就行了。真操作起来,工程进度几乎肉眼可见,每一个工程参与者都能随时看到自己努力的结果,这有助于提高大家积极性,也便于管理者督促管理!

    当然了,或许弄个水库的效果可能确实更好一些,但架不住公孙手里没有充足的水利人才……实际上,即便是沮宗的这个方案都不是他自己搞的,而是说他们家族利用自己地头蛇的优势从魏郡招揽了一位有黄河防涝经验的人士,由后者设计完成的,甚至这里面还得到了审配家中的襄助。

    总而言之吧,随着冬日的到来,整个赵国开始沸腾了起来。

    不过,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当整个赵国上下都在为这项工程而努力的时候,甚至就连蔡邕这种废物都可以领着一群老头子装神弄鬼搞祭祀稳定人心时,始作俑者公孙却陡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了。

    他能做什么呢?

    什么分段包干、奖优惩劣之类的法子,上下嘴皮子一碰也就没了,说出去以后自然有王修、董昭去落实,而且看他们的样子这些法子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更像是给自己留面子才假装点头称是的;还有谁谁谁阳奉阴违,说好的粮食没送到,让审配拉下脸领着几个骑士走一遭便是;就算是下游大陆泽有水匪窥探,让韩当、牵招、杨开这些人去对付也就足够了……

    然而,就算是没事做,别人都在河岸上,你公孙总不能一直呆在邯郸城吧?再说了,邯郸城也有吕范坐镇啊,也不需要你啊?!

    于是乎,思前想后,公孙做了一个让人沉默无语的事情,他将赵国所有能想到的不安定因素,从那些豪强大户首领,再到诸如赵平之类的闲人,甚至还有那个张晟,全都叫到了河堤上,然后编成了一个队,一起搬石料去了。

    是真搬石料去了!

    从公孙本人,到郎中令赵平,每天必须要运三次石料到工地上,然后诸如退休郡丞张舒之类的老年人则负责烧水做饭……

    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异议,毕竟孟子都说了,所谓‘大禹治水,八年在外,三过家门而不入’,人家李冰修都江堰都累死在了河堤上,你们是个什么东西,还挑三拣四?!

    再说了,不就是搬石料吗?一天三趟,从大堤外面搬到里面,做个样子而已,纯当锻炼身体了,要你命了吗?!最后,大家心里也都明白,谁不知道公孙县君把你们这些人叫到一起是便于管制,你不来,是想趁机生乱吗?!

    所以,居然没有一个人吭声!

    而且不得不承认,榜样的力量的无穷的,据说不仅工地上的民夫大受鼓舞,便是蔡伯喈来看了两趟以后都准备作文称赞此事……

    “君侯!”

    大概是着急赶路的缘故,明明是冬日间,可从邯郸城匆忙赶来的沮宗却满头大汗,不过,好在他很快就在已经颇显整齐的河堤上寻到了公孙的身影。“子衡兄让我告诉君侯,蔡公下午要陪着方伯过来。”

    “算算日子也该来了。”微微的寒风中,公孙尚未开口,一旁的娄圭倒是拢着袖子笑言道。“再不来,这功劳便没他的了。”

    沮宗也是干笑一声,却没有反驳……不是碍于娄圭更受公孙信重,而是说人家娄子伯所言乃是天大的实话,刘焉此行必然是来抢功劳的,此事人尽皆知。

    之前便说了,在农业时代,水利工程的意义无论怎么高估都不过分,从主持者的政治功绩到社会个人评价,从当地的经济利益到民心士气,几乎全都会带来显著的提高……所以,刘焉要不来蹭一蹭就怪了!

    而且平心而论,之前公孙多次拿人家刘君郎作伐,各种借着对方名号搞事,如今也该人家过来收一收利息了,也算是你来我往,公平交易。

    实际上,除了刘焉以外,这份功劳,注定还要有向栩、董昭,乃至赵王的一份。甚至可以想见,等到了中枢以后,赵忠一定还会再加上赵平的一份,说不定赵平这厮经此一事就能直接一跃成为两千石太守了。

    宦官子弟嘛!

    但公孙却并没有感到不忿的意思……没有必要为此不忿,也不该为此不忿,因为赵国上下、河北士民都知道河是谁修的,中枢那些聪明人也肯定都知道,少不了他那一份的。

    恰恰相反,此时的公孙心中泛起的是一丝难以描述的情绪。

    大堤并不是很高,但立在此处,对着因为冬季枯水期而稍显低矮的河床望去,尤其是其中还有不少密密麻麻的劳动人群,倒也颇显得高屋建瓴起来。

    娄圭和沮宗立在堤上寒暄谈笑了一会,也是注意到了公孙的异样。

    “君侯?”娄子伯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什么?”公孙此时方才回过神来。

    “方伯下午就要来了。”娄圭提醒道。“还是稍微做些姿态好些……”

    公孙缓缓颔首:“既如此,公祧(沮宗字)去迎接一下吧,再把那些被我禁锢在此处的豪强、闲吏全都带过去,认真做个样子。”

    “君侯不去吗?”沮宗一时好奇。

    “我要换衣服下去搬石头。”公孙从容应道。“亲力亲为,这才是古名臣的风范……方伯见到也只会称赞我的。”

    沮宗也是一时失笑……相处久了,他才发现自己暂时投奔的这个君候虽然生气时很可怕,但平日里却也是个有趣之人。很明显的一个特征是,这位君候面对几乎所有‘大人物’时,都很难掩饰他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傲慢,而对于‘小人物’却总是在不经意间产生些许不符合他身份的尊重。

    而且,这种傲上而重下并不是基于什么特定的分类,而是纯粹的拿身份高低来判定……换言之,最起码当这种人的下属还是很舒服的,因为你总能获得意料之外的尊重与报酬。

    到此为止,三人一起回身沿着河堤外侧往下走去,然后沮宗径直去寻人,而公孙则沿着堤岸去往石料点。娄圭立在河堤下,捻着胡子想了一下,却是直接动身追上了自家主公。

    “子伯要来陪我运石料吗?”公孙不以为意道。

    “确有此意。”娄圭昂然答道。“冬日天寒,久不动作,正该发一发汗……”

    公孙不以为意,兀自在此处脱下外面的直裾,露出短打扮,然后直接捋起裤腿,径直和娄子伯一起抬起了区区百来斤的一筐石料。

    汉制,四斤合后世一公斤,百来斤也就是不到三十公斤的样子。

    呃,这里必须要辩解一下,这绝不是公孙没力气,也不是他诚心偷懒,真要是下狠心干活的话,两百斤的石料公孙一个人都能扛着上大堤,而且照样健步如飞……只是说,他要照顾那群被他禁锢着的国中权贵们的水平!平日里一日三个来回,这些人不敢比公孙抬的多,但也不敢比他抬的少,偏偏又个个养尊处优没有太大力气,这才逼得公孙跟着他们作弊!

    说白了,筐子里只有表面一层是碎石,下面其实多是大块碎土,而这些筐子都是事先预备好的,还有专人看管……做秀做到这份上,也是丢人现眼!

    然而,就是这区区百来斤石料的筐子,两个可能是这段河床上最高大壮实的一对年轻人,却在只运了一趟后就戛然而止。

    “刚才堤上的时候,我见君侯神色有所不渝?”避风的河床里,就在公孙倾倒完石料,然后拎起抬筐准备去运第二趟时,娄圭却是忽然拽住筐子上的绳索,趁机问了出来。“敢问君侯,是工程有什么不妥,还是对方伯此来有些不满?”

    “都不是。”公孙闻言倒是干脆放下了手中的抬筐,只是拄着抬杠苦笑摇头。“只是因为这工程将成,一时胡思乱想,却不想被子伯看的一清二楚。”

    “工程将成却为何要胡思乱想?”娄圭拽着抬筐四下打量,也是疑惑不解。“我固然是不懂水利,但自上月初开始,近两月辛苦,如今大堤渐成,沟渠也渐渐密集,来往之人无论民夫还是权贵多有喜色,原本易阳所属的那块沼泽之地也渐渐排空,肉眼可见化为良田……所有人都说,等过完年再来整修一番,这事俨然是要成了啊?”

    “正是因为人人面有喜色,肉眼可见沼泽化为良田,我才对这次工程心生感叹的。”说着,公孙居然真的叹了一口气。“子伯,你我之间不必遮掩什么,别人不清楚,你应该知道,我来赵国做官所求的是什么?典历地方的资历而已,或许还有争一争本地民心、人才的意思,然而此番修堤虽说是水到渠成,却突然觉得有些浪费民力了。”

    “君侯想多了吧?”娄圭心中一动,倒是突然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了。“水利不比其他,乃是效用数百载的事物,邯郸城南的白公渠都沿用了百余年……便是过些年,天下有所动乱,君侯此番辛苦也不会白费的。”

    “我不是担忧这个霞堤会荒废。”公孙摇头言道。“我是刚才在堤上,看到修堤的民夫面露喜色,担忧这些辛苦修渠的人却并不能享用自己的辛苦所得……过几年,真要是如你我所想的那般起了乱象,这些人真能有命在此处种田吗?而那时,你我又在何处呢?可能庇护此地百姓一二?”

    娄圭一时默然无语,良久方才缓缓摇头:“君侯还是想错了!”

    “子伯请言。”公孙倒是一如既然的坦诚。

    “君侯,天下将要动乱,你担忧赵国百姓不能独善其身,今日再多辛苦将来也会化为泡影,是不是?”

    “不错。”

    “可是君侯,动乱在前,赵国百姓的辛苦或许有用或许无用且不说,如你这般在此处唉声叹气又有什么用呢?”

    “……”

    “恕在下直言。”娄子伯难得严肃。“我娄圭少年时便觉得这天下要乱,便整日在那里招揽亡命之徒,以求一番工业,可为什么见到君侯后却鞍前马后,任君侯驱驰呢?难道不是因为我觉得,和我相比,君侯才是那个更有资格平定动乱的人吗?”

    公孙一时默然。

    “至于说如何平定动乱。”娄圭扭头看向了河堤上陡然出现的刺史仪仗和一堆赵国权贵、名流,却是面露不屑。“君侯掌一郡之权,建一处霞堤,便使一郡百姓安居乐业,然而天下却有百郡,所以才会担心本地百姓……可是,若君侯有朝一日能执掌天下百郡,立百处公学,建百处霞堤,又哪里会有动乱呢?!”

    “我晓得子伯的意思了。”公孙拱手致谢。“这话反过来讲,若今日不能使一郡得以安乐,将来又怎么有资格让百郡享得安乐呢?”

    言至于此,二人相视一笑,却是都没有多说什么……然而,两人心中都知道,若是天下不乱,一个边郡来的小子,凭什么去执掌百郡的权责呢?

    阉了自己入宫吗?!

    我是能抗两百斤的分割线

    “太祖为邯郸令,筑霞堤于邯郸北圪芦河,辟三县良田五千顷。将成,子伯随侍太祖于堤上,见士民力夫皆有喜色,乃叹:‘天下将乱而犹不知,霞堤固成,良田固辟,焉有几日太平享此乐?’太祖不喜,斥曰:‘水利百年之事,其人不受此德,子孙固受也!且夫,若天下各处皆有霞堤,使天下寒士俱欢颜,焉能将乱?’子伯惭而退。”《旧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第二十八章 人从河中来

    “文琪真是有古名臣之风啊!”隔着老远,刘焉便不由捻须而笑。“居然亲自担石负料,垒堤筑坝。”

    公孙闻言只是看了对方一眼,便继续与娄圭抬起了一筐百来斤的‘石料’,兀自再度往大堤上而去,根本没有理会对方。

    “哈……”

    刘焉倒也不尴尬,而是仰头一笑,然后便带着一堆不敢吭声的赵国本地豪强与州中官吏等在了石料堆旁。然后一直到公孙和娄圭带着空筐回来以后,这才上前一步搭住了对方的抬杠和绳索。

    “文琪……”

    “使君莫非也要试一试?”公孙终于开口,却是趁势将抬杠往对方手里一送,然后不免表情戏谑起来。

    刘君郎登时一滞。

    “为人子者,当为父分忧!”身为孝子,刘范当仁不让的撸起了袖子。

    “正好贤父子一起。”娄子伯也是一个喜欢讨趣之人,居然就把手里的筐子也顺势交了出来。

    刘范接过筐子,和亲爹一样,登时为之一滞。

    几名州中吏员见状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刘焉的属吏,此情此景自然要赶紧上前解围。

    然而就在这时,公孙却忽然拉下了脸,并严厉斥责起来:“你们这些人,是要败坏方伯的德行吗?”

    这些州中吏员心下一惊,然后也是跟着怔在当场。

    “昔日禹圣治水,胼手胼足、身体力行;当日汉武填堤,将军以下皆负柴、石下河;如今我身为超品的亭侯,也是亲力亲为,为何到了方伯这里就要人代行?!”公孙言辞愈发激烈,宛如受了什么委屈一般。“河堤上这么多人看着,传出去岂不是要人笑话你家方伯虚伪?”

    时间是午后偏下午时分,按照公孙的安排,这个时候的民夫是有资格回工棚喝上一碗小米粥的……陈年小米,稀拉拉的,但即便如此,也是这年头难得的‘福利’……当时公孙立在堤上,看到人流如织,个个喜笑颜开,其实就是一群人去工棚领粥。而等到公孙兀自与娄圭去抬碎石,并说出那样一番话,也是趁着左右无人。但如今,一碗粥轻松下肚,民夫如蚁,也是各自回来围观新来的‘大贵人’!

    州中吏员们个个面色通红,有人甚至于气愤不已,但终究不敢担上‘坏方伯名声’的罪过。

    不过另一边,当事人刘焉见状倒是在心中颇不以为意,甚至还有些高兴……精明如他哪里不晓得,公孙耍这种小脾气小手段,恰恰说明对方根本不准备阻止自己蹭功劳!

    大节上人家都让步了,这种小事情又算什么?

    再说了,堂堂宗室世族,却当了十八年民办教师,别的不会,装模作样难道还不会吗?

    于是乎,刘刺史当即又摆出了一副尽职尽责的模样,挨个训斥了手下一番,然后便与儿子抬起了一筐足足两百来斤的十足石料,咬着牙、扶着腰往大堤上走去。

    此时上工的人已经很多,这群民夫原本就已经对公孙这个‘贵人’有些失去了新鲜感,此时听说又来了个新贵人,自然是一边纷纷聚拢围观,一边却又纷纷避让不及,一些胆小的听说是州中的一把手,比着之前的公孙要高上两级,居然还主动下跪叩首。

    一群州吏顾不得其他,包括之前一直沉默着的吕布,此时也是赶紧跟在刘焉身后,准备照应一二。

    公孙从容穿回衣物,带着一群默不作声的赵国权贵们泾渭分明的缓步在后,登上了大堤,然后居高临下的等着还穿着官服的刘焉运完这趟石头以后回来扯淡……所有人都明白,如果不出意外,眼看着这大堤将成,今日下午这位冀州刺史就应该会和执掌赵国的公孙正式讨论一下上奏表文的事情了。

    也就是讨论如何分功的事情了!

    而不管怎么样,哪怕是再水到渠成,这也是很严肃,同时很必要的事情……从各个角度来说都是如此:

    对刘焉而言,刺史任期短促,一两年吧,他刘君郎就应该会出任一个大郡郡守。然而,大郡和大郡是不一样的,董卓如今在河东做郡守,也是顶级大郡,但肯定比不上南阳和河内啊!实际上,刘焉最完美的任期结局就应该是天下第一大郡南阳太守……这是如今当朝太尉,宗室重臣刘宽昔日转入中枢前的最后一个履任地点。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恐怕才更迫切的需要这个霞堤的功劳,甚至需要邯郸公学的功劳来给他的任期做点缀……这位‘尽职尽责’的宗室重臣容忍公孙这么多事情,可不仅仅是因为他欺软怕硬。或者说,因为看到有利可图而做出某些投资跟胆小并也不矛盾。

    另一边,赵国国中的权贵们也都在沉默中各自有所期待……原本自家的旱地变灌溉良田固然是天大的好事,但是,易阳县那片向来只能出野鸭子的沼泽一个冬天陡然就要变成上好良田,又该怎么说?

    坦诚一点好了,就连魏松和蔡伯喈都有点动心了……尤其是后者,蔡邕毕竟只是发配,家里的财货还是不少的,如今他有家不能回,又做不了官,好不容易在赵国安定了下来,教书育人吹水之余又有一堆人捧着自己,那置点田地安生下来,恐怕也是士大夫的本能了。

    当然了,还有之前便说过的赵平。这厮虽然知道自家族父一定会有所安排,但他赵平自己又何尝不想更直接了当一些呢?若是刘焉和公孙的奏疏中能提到他,那将来无论去哪里,恐怕都不至于遭受到如自家另一位族父赵延的待遇吧?

    堂堂一位两千石太守去给蔡伯喈一个刚刚刑满释放的囚犯跳舞,人家居然理都不理!

    更可怕的是,所有人都深以为然,就因为这位太守是阉宦子弟。!

    回到眼前,即便是公孙其实也称不上波澜不惊……因为等过了年,大堤经过了春汛‘初检’的时候,他公孙也勉强算是到了二十五岁,按照他之前积累下来的功劳和这次修筑水利的事实,也应该就能堂而皇之的升为一任两千石吧?

    两千石、亭侯,那到时候他的脚步又有谁能再阻拦下去呢?

    甚至往深了讲,公孙一旦升任为两千石,很多事情都会有连锁的互动。

    最明显一个,按照三互法,公孙的岳父赵苞就没法再出任辽西太守了……实际上,之前朱灵的到来就已经说明朝廷和赵苞都注意到了这个情况。

    要知道,公孙并不晓得自己这位岳父是一个被他逆天续命的人物。但事实上是,原本的赵苞应该会在柳城之战后因为失去家人郁郁而终,但现在却好好的做着他的大汉关外第一重臣的位置,并且在仕途上愈发显得不可一世。

    试想一下,当天下万马齐喑之时,一个有着强大靠山(赵忠)、丰富资历(多年履任,辗转各地,文武并称)、巨量声望(阵前教子的戏码简直可以拍样板戏),并且还是乡侯之身的两千石,会给这个时代带来多大的涟漪……恐怕还真不好说吧?

    往小了说,可能什么都不会改变,往大了说,说不定将来哪路诸侯就被公孙这位好岳父给不自觉的堵死在了半路上。

    除此以外,公孙一旦成为两千石,就可以大规模、公开的征辟人才,还可以给自家安利号与自家老娘提供前所未有的帮助……比如说,他要是去了下邳,信不信徐州糜家当场就会被安利号给并购了?再比如说他要去了吴郡什么的,是不是安利号就能把大娘孜孜以念的茶叶给弄出来了?

    比如说……

    “何事喧哗?!”

    就在公孙眼见着刘焉父子扶着腰往上走来,同时心思乱飘之际,忽然间,不远处的河床上响起了一片惊呼之声,惹得他和刘焉一起转头看了过去。

    “吕从事,且去看一看出了何事!”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刘焉的治中随口吩咐了一句,却是打发了吕布前去查探。

    而不一会,吕奉先便立即回报:“回禀使君、君侯,午后河床污泥变软,彼处有民夫在其中挖出了祥瑞,乃是一只背上有奇异纹理的老鳖,看起来格外玄妙!”

    刘焉当即惊异不止,连腰都不扶了,便是蔡伯喈和魏松也是惊疑不定,更别说赵国本地的这群土包子了……然而,公孙闻言却忍不住在心中一声冷笑!

    开什么玩笑,几百年没清理的河道污泥里挖出一只老鳖很奇怪吗?!至于乌龟、鳖鼋之类的玩意背上的纹理,你说玄妙就玄妙了?老子涡河里和魏武帝一起看过黄龙、宰过毒蛟的!尤其是后者,一掌就摁死了!

    经过涡河一行再与我说什么这种神异……岂不是班门弄斧?

    只是万万没想到,吕布如此一个并州来的土包子,才到州中几日,就变的如此圆滑了……还玄妙?!

    “奉先速速协助那些民夫将这玄妙之物取来!”

    公孙不信,有的是人信,刘焉稍一思索便挺着腰面露喜色。“伯喈兄,如我所记不差,这河中现鼋鼍之物,应该是吉兆吧?!”

    “啊……确实!”蔡邕张着嘴仰头想了一下,然后也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不过具体而言,吉兆并不是龟鳖鼋鼍之物本身,而是此物背上的纹理……《易经》有云:‘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河图,乃是龙马出黄河负之,而这个洛书,便是有神龟自洛水负书而出……有人就说,这个洛书非是实书,乃是龟壳之上自有书文……据说,有人曾见过这种带有文字的龟壳……”

    若是公孙大娘在此,一定会喷一句,那叫甲骨文!

    当然了,且不提公孙大娘,就在此处的公孙虽然心中也不信,甚至于不屑一顾,却也只是站在一旁并不言语,反而由着这些赵国权贵和州中吏员们被刘焉和蔡邕弄的目瞪口呆、意动神摇。

    说白了,此事对他公孙而言又有什么坏处呢?当年陈胜吴广不也鱼腹藏书而让众人下定决心吗?只要这些人别把事情捅破天,徒惹人笑,倒也无论其他了。

    果然是挺大一只鳖,足有如今才普及了区区数年,用来磨面的磨盘那么大!

    吕布在前面引着,两个精壮民夫在后面一左一右的抬着,鳖背上的花纹在阳光下还真显得有些玄妙……众人相互看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看向了为首的刘焉与公孙。

    公孙倒也没有矜持,便与急不可耐的刘焉一起向前迎去,众人也是紧随其后,一拥而上。

    然而就在此时,公孙却陡然觉得哪里不对起来既然是河中污泥刚刚挖出,为何这只鳖的背上居然光洁如斯,只有四肢和下腹处有泥?似乎是被人刚刚放到泥坑里一般。而如此一想的话,相较于普通民夫而言,两个扛着鳖的人也太过于精壮了一些,穿着也显得格外干净和厚实。

    是刘焉还是诸如赵平之类的人刻意安排的?

    公孙第一反应便是如此了……因为前者需要这类东西点缀,后者那些人则需要讨好自己和刘焉。

    但是仔细看去,无论是刘焉还是赵平这些人,又或者是那些赵国土包子,还有州中吏员,似乎都是真的好奇,并且在真的啧啧赞叹……就连蔡伯喈,也被这玩意的个头给吓了一大跳。

    事情不对!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偌大的活鳖与往下行的刘焉、公孙一行人相遇之时,那二人陡然将手中巨鳖掷向了立在一旁,身材最是高大威猛的吕布,然后瞬间从腰中摸出了匕首。

    其他人尚在茫然,早有一丝醒悟的公孙一把抓过身后刘范手中的抬杠朝着前面一人狠狠砸了过去。但此举却只砸退了一人而已,而且还被此人迅速抓住抬杠给扔了出去,然后依旧奋不顾身朝着刘焉扑来!更别说另一人已然冲到了冀州刺史刘焉身侧!

    公孙再去身后刘范那里摸东西,却只摸来一只筐子。

    然而,等他再回头准备将筐子掷出时,却愕然发现,当其他人还在茫然之际,两名精壮刺客居然全都已经被制住了。

    其中一人被发怒的吕布用那只活的老鳖给反手直接砸到在地,眼见着连人带鳖怕是都没气了;另一人俯身倒在地上,身侧却躺着那只原本应该被此人转手扔出去的抬杠?!

    恍惚间,周围人纷纷反映过来,各自一拥而上,一边围住了这两个刺客的‘身体’,另一边,却是赶紧护住了公孙和惊魂未定的刘焉刘君郎!

    片刻之后,众人回到权贵们所住的那个设施齐备的‘工棚’中,刘焉等人这才回过神来。

    “何至于此啊?”刘君郎拽着公孙的手,半是做戏,但更多是真的悲愤莫名。“文琪你说,何人要杀我啊?”

    公孙也是一头雾水,甚至周围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是啊,天可怜见,为啥有人要杀这尽职尽责、欺软怕硬的刘君郎呢?

    人家只是来当官的啊!

    真要是刺杀,要杀也杀公孙好不好?就好像之前的申虎那样……公孙干的破事太多,活该被刺!可是,偏偏刚才所有人都看的真切,这二人虽然没喊什么口号,但却分明是只冲着刘焉一人而去的,而且从准备这么大一只王八来看,他们还早有预谋,俨然是打探到了刺史的行踪,提前安排。

    “方伯且安歇。”思索片刻,却一无所得,公孙也只能勉力安慰。“此事既然是在这邯郸境内发生,我一定与你一个交代。”

    “也只能靠文琪了。”刘焉这个时候倒是说了一句真心话……此时此刻,他好像真的只能相信公孙了,且不说公孙的能力,就说刚才若不是对方一抬杆扔出去,怕是他已经在猝不及防下挨了一刀了。

    更重要的一点是,刘焉毕竟是刘焉,他此时已经想明白了,此事虽然让人费解,似乎人人都有嫌疑,但却不大可能是公孙……这不仅仅是因为刚才公孙的表现,而是说大堤将成,辛苦一年,将要收获之际,对方没有生事的理由。而且再说了,真要是公孙想生事也不该在这个地方生事……这里是邯郸,是公孙控制下的工地,所谓瓜田李下,嫌疑之所也,此时刘焉没死他都要负责任的,那真要是死了,他公孙跳进圪芦河里都洗不干净。

    安慰了一下刘焉和其余诸如魏松、蔡邕等几个受惊不已的老头子,公孙便直接出了工棚开始查探此事。

    “怎么说?”两人一鳖的尸体之侧,公孙也是难得黑了脸。

    “君侯,在下惭愧!”吕布拱手跪地请罪。

    “不关你的事情。”公孙赶紧挥手示意对方起来。“你有功无罪!刚才张情形,幸亏奉先你能反应过来……”

    “君侯,”一旁的娄圭忽然上前,汇报了一个情形。“刚才叔治在民夫中询问,好像有人隐约认出,此二人是下游钜鹿大陆泽湖匪中的出色人物……”

    公孙头皮瞬间发麻,他非但没有为此事这么快就有说法而放松,反而是心中一紧。

    “让……”公孙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回头瞥见脚下的尸首,却又很软想起另外一事。“这……这两个刺客,一个被奉先反手诛杀,另一个又是如何死的?我怎么记得我扔出去的抬杠被此人轻易拨弄开了?”

    娄圭也是恍惚不觉。

    “回禀主公,”此时沮宗倒是躬身一礼,给出了个答案。“我在当时瞥见的清楚,那人将抬杠反手扔进了民夫堆中,却被其中一名身材极为高大的男子伸手抓住,只一反手便砸在了这名刺客的脖颈上,让其当即致命。”

    日色西斜,公孙仰头若有所思,片刻后,却是忽然问道:“身材极为高大?”

    “体格不弱于奉先。”沮宗坦然言道。

    “此人见在何处?!”公孙愈发好奇。

    “此人是外地来的,靠运石材到工地来赚钱,刚刚从我这里领了赏钱,便直接推车走了。”王修捧着一册文书,远远的便作答道。“君侯,属下惭愧,居然让湖匪……”

    “且不说此事。”公孙伸手打断对方。“那人是外地人士,已经走了?”

    “是!”王修坦诚言道。“不瞒主公……”

    “哪里口音?”

    “并州……并州偏北,又有点像是京兆?”

    “容貌如何?”

    “身材高大,不比奉先稍弱,面色发红,虽然年轻,却有已经开始蓄胡了……”

    公孙恍然若失,稍却,他回头看了看身旁还在懊丧,显得极为狼狈的吕布,却是忽然大喊:“寻我的坐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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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祖修圪芦河,事成,有神龟负书”

第二十九章 喜怒形于色(上)

    夜色悠远。

    大概是只露了半张脸的缘故,月亮带来的光线并不是很足,这让人说不清这夜色到底算是清亮还是昏暗。

    襄国境内的某处官道上,数骑自北面飞驰往南,旋即便随着马蹄声远去了。而许久之后,一辆双轮的大板车方才吱哟哟的从道旁树林中被人推了出来,然后沿着官道一路继续往北面而走。

    话说,那推车之人身材格外高大,细细打量起来,居然有将近九尺,似乎比吕布还要高上几分,而大板车上明明堆了不少物件,他也是只如闲庭信步一般,可见也不是虚高……没错,此人正是河东解县人,如今正在做逃犯的关羽关长生。至于说之前在河堤上出手,顺手一棍子将那名刺客给当场打死之人,其实也正是他了。

    没办法,关长生身为杀人逃犯,却是个有气节之人,死活不愿意做盗窃、抢劫之类的事情,也不愿意给那些权贵做什么徒附、宾客,偶尔有些游侠头子看重他的勇力招揽他,他却看不上对方……所以,从今年春日在河东犯了事以后,一路流亡到此处,他便只能靠卖力气、做小贩过活。

    所谓码头上给人扛过包,黄河上给人撑过船,山窝子里猎过熊,秋日间还贩过枣……如今到了冬日,实在是没什么出路,恰好路过北面柏人的时候又听说这边在修渠,便干脆买了一辆大车,随着本地人一起运送石材,准备以此赚些钱财来熬过冬日。

    然而,他却万万没有想到,运一趟石头而已,居然会遇到一州刺史被谋刺的事情?还顺手救下了对方!

    这对于普通人而言,当然是很大的功劳。

    但是怎么说呢?关长生偏偏不是个普通人,他是个犯了大罪之人,抛家弃业、亡命江湖可不是白说的,而且他本人的身材、形象格外突出。那到时候,那些权贵当众把他叫来,问一句来历,他关羽又该怎么说呢?真报出了姓名来历,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是有此功劳,那刺史也未必就能如何如何吧?

    当然了,如果关羽是个所谓知机之人,报个假名字假来历,就此糊弄过去,那即便是大家心里明白,也一定会假装不知道。他关长生也自然可以就势停了这亡命天涯的脚步,在赵国安顿下来,说不定还能享用一番富贵!

    然而,关键就在于……他是那种假托姓名以求平安之人吗!若是如此,当日又怎么会在加冠之日一怒杀人呢?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假若之前真没来得及走脱,刺史又当众询问,他关羽一定昂首作答:

    “河东解县关羽,现为杀人逃犯!”

    然后逼得那刺史将他当众拿下,然后又使尽了力气给他洗脱罪名……搞得他关长生仿佛是要挟恩图报一般!

    实际上,正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关羽这才匆匆告辞的。而那位发放赏钱的县丞明显也是个有眼力之人,一眼看出了他的为难,也应该大略猜到了他的身份,所以直接了当的给了大笔的现钱,并放他离开。

    平心而论,若是到此为止,这对双方而言都是好事!但不知为何,明明事情可以就此了结,随后却偏偏有人从后面再度追来,也是让关长生惊疑不定之余屡屡主动躲避,以防生出多余事端。

    当然了,回到眼前,不管如何了,随着月上中天,这群追索之人也是纷纷无奈折返,关羽也可以趁势连夜赶路,离开此地了……直到他来到一处路口。

    “壮士为何不告而别?”一人忽然从路口一处枯木之下走出,也是负手而立,俨然久候在此。“也是让我一番好找。”

    关羽停下手中板车,第一反应便是往自己身后来路上望去,然后瞬间醒悟对方居然是让侍从骑马折返,佯做放弃,将自己骗到路上,然后在此守株待兔!

    “足下也是用心良苦!”关羽回过神来,也是无奈摇头。“出手救了你家刺史一次,也领了足额的赏金,本可就此相别,为何一定要苦苦相逼呢?莫非是足下受了你家刺史的严令,我若不回便要治罪于你?”

    那人立在枯木下,一时看不清容貌,但闻言所作回复却是分外有意思:“‘足下’一词语出不详,但自古流传乃是依寒食节典故……昔日晋文公重耳怜惜介子推,伐木为屐,固称足下,以示礼敬……如何,莫非足下是晋人吗?也曾读过书?”

    介子推,乃是重耳出奔时的功臣,但重耳回国后大肆封赏时却忘了他,于是乎介子推心灰意冷之下直接上山隐居……重耳想起他以后屡召不至,便一气之下放火烧山想把对方逼出来。谁想到介子推性格执拗,宁可负着老母抱着一棵树活活被烧死也不跟重耳低头。

    最后,重耳懊悔之余也只能伐木为屐,穿在脚下,并日夜以‘足下’之物提醒自己曾经负过这么一个人。

    关羽分外无语:“我读没读过书,是否为晋地之人,与阁下何干?”

    “那我便干脆一些好了。”枯木之下的那个人,也就是公孙了,也是恍然醒悟到自己的言语未免有些莫名其妙。“足下可是河东关云长?!”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关羽蹙眉言道。“我乃河东关羽关长生,何言关云长?!”

    公孙一时愕然,但旋即失笑……毕竟,云长也好,长生也罢,终究还是对上了。再说了,相较于云长而言,长生未免多了一些乡土气,后来改字也应该是学问长进后的寻常之事。

    “你为何发笑?”关羽见状愈发不耐。“此处只有你我,我直言好了……你回去查一查通缉便知,我本是杀人逃犯,在河东杀了不少人命,故亡命在外。今日路过此处,也是恰好遇到你家刺史与此,举手而为罢了,并非是贪图赏赐。若是随你回去,怕是你家刺史与我都会难办!且让开路来,放我离开……”

    “足下误会了。”公孙摇头作答。“刘刺史是个什么东西,哪里能使的动我?今日在此久候,乃是我本人一意孤行,专门来见足下而已。”

    关羽微微眯眼:“倒也确实有些眼熟,好像今日与那刺史一起领头的便是你,我原以为是刺史后辈……阁下到底是何人?”

    “足下问我是何人。”公孙愈发摇头失笑。“你在这霞堤处运石为生,居然不知道我吗?”

    关羽当即将脸拉下:“我为何要知道你?”

    “鄙人辽西公孙,小字文琪。”公孙昂然负手作答。“乃是昔日熹平中出塞烧弹汗山之人,也是当年洛阳诛王甫之人,还是去年辽东覆灭高句丽之人,更是此间邯郸令、引赵国万民修足下身后霞堤之人!足下……居然真不知道我吗?”

    关羽立在当场,一手扶车,默然不言,公孙者依旧昂然负手,静待对方回复。

    而二人对视良久,果然是前者首先开口道:“君侯如此人物,为何要轻骑来见我一逃犯?”

    “正是因为足下是逃犯,我才一定要来见一见的。”公孙负手缓步上前,来到板车跟前言道。

    “君侯这是要拿我归案吗?”关羽依旧肃立车后不动,眼睛却是再度眯了起来。

    “足下此言未免小瞧于我。”公孙当即驻足。“我的意思是……一介逃犯,救下冀州方伯,本可挟恩图报,就此改名换姓享一份富贵,却只是领一份赏钱,便径直告辞……这难道是一般人能做出的事情吗?如此行径,堪称义士了。更别说,危急之间,一朝制敌,也是勇武过人……”

    “君侯是要招揽我吗?”关羽恍然反问。“一介逃犯?!”

    “若是放足下就此离开,岂不是如同重耳忘掉介子推一般……将来后悔终生?”公孙凛然相对。“不瞒足下,我确实是想招揽足下为我所用!”

    公孙此言并非是在刻意说好话……他是真心觉得,若今日放掉关羽,那将来必然要后悔终生的!

    话说,关于眼前这位关长生,公孙大娘和公孙母子之间其实颇有些分歧。

    在公孙大娘的嘴里,此人的骄傲简直是什么天大的过错一般。然而,公孙却有些难以理解自己母亲的这种态度……因为在公孙看来,即便是此人有些傲慢,可按照此人在那些故事中的表现,也绝对称得上是那些三国豪杰中的翘楚。

    首先一个,忠心不二总是跑不掉的吧?曹操对他那么好,最后一听到刘备的消息还是弃了高官厚禄,去随后者流浪四方,这一点有的说?

    其次,以战阵论,诛颜良斩文丑,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便是只斩了一个,那也是一员战将能做到的极致吧?

    最后,以统帅论,后来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几乎一度动摇了魏武的天下……这也是一个方面大将的极致了吧?

    所以,以一个将军的身份而言,此人绝对是一时名将!甚至于公孙之前总高看刘备一眼,隐约觉得这些三国英杰确实有天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厮一个游侠头子一般的人,甫一决定去建功立业,就居然就能招揽到两个如此层次的人物跟随。

    这不叫天命叫什么?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出色的人物,公孙大娘却总是不停说此人多么多么骄傲,就好像他不是个将军,而是神仙一般,就不该骄傲似的……便是神仙,就不许人家骄傲了?又不是圣人!公孙对此简直是一万个不理解。

    更别说,今日那两个刺客一个为吕布所杀,一个为关羽所诛,都是一击致命!然而,越是如此,越是衬托出了关羽的可贵!吕布,公孙都能因为惜才而不远不近的牵扯着、观察着,如关羽这般人才,为何不用?

    看他年纪和字号,应该也是加了冠的,算是成年之人了,武将之辈再是半成品,那八成也是没得跑了吧?

    “我关羽不做剑客!”就在公孙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身材高大关羽却来了一句让人颇为无语之言。“我敬君侯是个英雄人物,而且为政清明悯农,还请你让开,许我自行离去。”

    “我以国士待君,乘夜追索,便是明证!”公孙不怒反喜。“又怎么会让足下做什么剑客呢?!”

    对方能视自己为英雄,这便是好事了,想刘备那小子以一个游侠之身都能招揽到此人,自己此时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关羽再度沉默,他盯着公孙许久方才继续问道:“但是以君候如今的地位、羽翼,何须以国士待我一勇之夫?”

    如你这般一勇之夫天底下有几个?!

    公孙心中如此抓狂,嘴上却是微微叹气:“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我见天下强者无所制约,弱者无所依凭,便有意鞭挞天下,斧正世间,又怎么会觉得身边义勇之士太多呢?再说了,在我看来,足下身上还有一样我身边其他人没有的东西。”

    “愿闻其详。”关羽再度眯起了眼睛。

    “阁下不畏权贵!”公孙正色言道。“刺史为一州方伯,贵不可言,长生却弃之如敝帚……我身边的人,或许也会抑强扶弱,但多是奉命而为,主动有心之人,只有一个王叔治,乃是我手下邯郸县丞,却又是一个文弱之士……”

    关羽微微颔首,俨然是想起了此人。

    “长生,过了年我便二十有五,也该履任为两千石,主政一方了。”公孙往前一步,直接抓住对方手腕。“正要你这样的人才替我锄强扶弱!不管如何,且随我一时,若我有不义之事,便弃我而去又如何?”

    关羽个头极高,也是低头直视对方,良久方才缓缓言道:“羽终究是一介逃犯……”

    公孙心中欢喜莫名,只是勉力压住,然后才认真问道:“你所犯何事?”

    “乡中有豪强无度,逼掠贫民……”

    “如此杀便杀了!”公孙咬牙冷笑道。“我用足下,正是要借足下胆气,镇压此辈!回去以后,我便修书于河东太守董卓,质问他为何任由此辈横行,反倒要让长生你出手行此事?”

    “我犯事时董太守刚刚履任。”关羽倒也恩怨分明。“不关他事……”

    “不管如何!”公孙失笑道。“且归河堤大营,咱们自有分说。”

    关羽思索片刻,却是后退半步,干脆躬身一礼,口称君侯。

    公孙见状终于遮掩不住心中喜悦……不想今日也能有如此运气,于是便当即大笑,然后又从远处林中取了系在彼处的两匹马,管都不管路上的那辆板车,就径直带着年轻的关羽于月下往回而去了。

    我是终于走运的分割线

    “为邯郸令,遇刺于河畔,时关羽为逃犯,负石于堤上,乃飞石立杀一贼,助于危难之中。事毕,遂去。待起身,遍寻左右不见,乃乘夜沿途追索,得之与路。固问之,羽乃应曰:‘公英雄也,羽一逃犯,若存之,公必跨州求赦,恐累及声名。’大笑:‘如此,卿亦英雄也!’乃携手而归,引为腹心。”《汉末英雄志》.王粲

    ps:关羽年龄,历史只有一个比张飞大的说法,本身毫无记录……但为了尊重大家的常规认识,以跟刘备差不多来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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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喜怒形于色(下)

    公孙此番能得关羽,似乎可以说是有些运气,但如果纯粹说是运气怕也不尽然……毕竟,若非是他之前在赵国的一番作为,或者说他之前数年一系列的作为,多少打出了一些名号,让年轻的关羽多少有几分佩服和认可,恐怕也不会仅凭言语就能如何如何了。

    当然了,抛开种种玄学不言,最关键的一条还是关羽此时身份太过低微……一介逃犯,而且居然还用着‘长生’这种土到掉渣的小字!如此境遇,连刘备都可以招揽到他,何况是刘备的老大哥公孙呢?

    可这么一想的话,似乎还得把功劳归于公孙大娘,若非是她,公孙又怎么可能想象的到,一个河东来的杀人逃犯,身体里会蕴含着那样的能耐与潜力呢?

    但不管如何了,公孙终归是将关羽暂时招揽到了麾下,而等他连夜回到河堤上以后,也几乎是兴奋到差点忘了一些事情。

    “叔治,且带长生先去安歇。”公孙看着侍立在自己‘私人定制工棚’外的一堆人,也是当即恍然起来。“长生,我们明日再谈!”

    关羽并不莽撞,事实上他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只是看了一眼便当即醒悟过来,必然是之前午后刺杀一事此时尚没个说法……这种事情他一个初来乍到之人,什么都不清楚,什么也都不懂,确实不该掺和。

    “君侯。”等到关羽和王修离去后,娄圭方才将目光从前者那格外突出的体格上收回,却是转而皱起眉头来。“方伯追问了数次,你又突然离开,我等实在是无奈,湖匪的说法州中诸位也全然不信……”

    “这是自然,湖匪无缘无故为何要杀方伯?放我我也不信。”公孙驻足在工棚外,此时心情倒是颇为复杂,一边是得了关羽,心中不免惊喜得意,另一边又想起这件头疼事,又不免颇为无奈和紧张。“怎么,你们这半日也只是之前那些讯息吗?”

    “差不多吧。”娄圭一时摇头。“叔治之前一番辛苦,两人身份辨认无疑,正是大陆泽的湖匪,然后如何隐藏,又如何到达此处,也大略有了一些脉络。但正如君侯你所言,仅是湖匪二字何以服州中人心?”

    “那便等一等再服人心好了。”公孙略一思索,却是直接抬步往前走去。“我且睡下。”

    “那……”沮宗此时忍不住上前半步问询道。“该如何答复州中与方伯?”

    “不用答复。”公孙头也不回的扬声应道。“就告诉所有人,我为方伯安危出去查案,此时辛苦了半夜,已然是累的不行,让他们明日再来找我好了。当然,谁若是实在想说话,也不是不行,便让他们亲自来此处找我好了,我就在榻上随时恭候。”

    沮宗欲言又止,但公孙说话间便已经钻入了他平日安歇的‘工棚’内,两名轮班的侍从更是直接了当的跨刀立到了门前……如此情形,沮公祧却不好再追进去了,只能转身叹了口气,准备去应付那些州中官吏。

    夜色毕竟很深了,其余赵国一众人眼见着有了公孙撑腰,也是一哄而散。

    倒是娄子伯,转悠了两步后,却是突然回头与两名侍从打了个招呼,然后隔着厚重门帘请进。

    “竟然是子伯吗?”公孙盘腿坐在榻上,听到外面的声音后登时打了个哈欠。“也是让我空欢喜一场了……且进来吧。”

    “君侯如此疲惫却依旧不愿意歇息,想来是在侯客?”娄圭掀开门帘进去以后,见状也是捻须轻笑。“可否容我旁听一二?”

    “你连中午那番话都敢说得,又有什么不能听的?”公孙不由摇头。“且坐到床边火炉旁,地上有寒气。”

    娄圭轻轻颔首,便干脆坐到了床边,随公孙静候来人。

    而果然,片刻之后,工棚外忽然传来一声问候:“草民张晟,有事请见君侯!”

    娄圭登时恍然大悟。

    ……………………

    张晟一入工棚便直接跪倒在地……很明显,这是在请罪。

    “说吧。”公孙面色疲惫,只是一声叹气。“此事何人主使,你事前又是否知情?”

    张晟面色苍白,长跪不起,然后勉力叩首言道:“晟也是事后见到这二人尸首方才有所醒悟,至于指使者,在下只能说并非是赵国太平道所为……”

    “那便是你家大贤良师在钜鹿亲自指使了。”娄圭在旁拉下脸来言道。“对否?”

    “大贤良师也未必知情。”张晟跪在地上恳切解释道。“想来是有人私自做主……”

    “有人又是谁?你们太平道真是人才辈出!”

    “……”

    “你看,”娄圭板着脸紧追不放。“大陆泽位于钜鹿郡中心,彼处湖匪既然跟你们太平道有关联,那便只能是你们大贤良师直属才对!而且刺杀一州刺史是何等大事?若非是你们大贤良师首肯,又有谁能做主呢?”

    “……”

    “张道人!”娄圭也是一脸愤然了。“请你扪心自问,我家君候对你们太平道可算是优容?对你张晟更是有过网开一面的善举吧?他修这霞堤,对你们赵国百姓的恩德,是否有悖于你们太平道‘致太平’的理念?可你们在此处动手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存心牵连我家君候?别人倒也罢了,你这人竟全然不懂恩义二字吗?”

    “若非是感激公孙令君的恩德,我又如何会来请罪?”良久,在娄圭连连逼问之下,张晟也只能如此说了。

    “张道人也莫要说大话。”娄圭一声冷笑。“其实说到底,既然已经知道这二人没能逃走,又留下尸首被人认出来自大陆泽,那以我家君侯对你们太平道的重视,迟早也会真相大白的……别人不清楚,你应该晓得这个道理吧?”

    张道人一时无言以对。

    “你此番来此处,到底是心存感激,还是知道抵赖并无用处,所以才来此处提前装一个忠义难两全的样子?”娄圭的嘲讽越来越直白。“怕是只有天知道了!”

    张晟心下愈发悲凉……这便是问题所在了,如今的他简直里外不是人。

    “算了!”然而就在此时,坐在榻上的公孙忽然开口却居然是喝止了娄圭。“他也有他为难的地方……身为本地太平道首领,却被钜鹿那边轻易瞒过此事,可见若非是钜鹿那边视他为无物便是早已经不信他了。而且,”话到此处,公孙轻轻摇头。“此事即便不是张角也是张角两个弟弟所为。然而,大贤良师于他而言宛如老师,又宛如主君,便是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又怎么可能开口招认这三兄弟中的一个出来?”

    张晟面如死灰。

    “这倒是。”娄圭也叹气道。“但总归是三兄弟一体,也无所谓了……”

    “应该就是张宝!”张晟忽然伏地给出了一个人名。“而且与当日君侯释放我一事有关!”

    公孙与娄子伯面面相觑。

    “张宝为人向来焦躁蛮横。”张晟既然已经开口,倒也变得干脆起来。“成为大医只是因为他是大贤良师的弟弟而已……当日我与马老公被明公抓捕又释放后,他以为君侯没有给我看那封信,还曾专门遣人装模作样来问。而我为了教中团结,对书信一事也并无提及,只是如君侯那般所言,说是刺史刘公逼迫你清理太平道。”

    公孙再度和娄圭交换了一下眼神,却都没说话……感情刘焉居然是因为两人伪造的书信遭了秧,这也不知道算是谁的锅了?!

    “后来他便在教中放出话来,说要对付刘刺史和君侯……当日大贤良师便曾斥责过他的。”张晟越说越愤然。“我也以为此事会到此为止。谁成想他居然私自调动藏在大陆泽中的黄巾力士!”

    “这便是黄巾力士了吗?”公孙登时来了兴趣。

    “不错。”张晟无奈言道。“黄巾力士乃是大贤良师挑选具有勇力的信众集合而成的,专门用来护卫钜鹿总部安全的。因为上次造反后官府难免盯得紧一些,便安置到了龙蛇混杂的大野泽,还让张宝负责。谁成想,他居然私自动用黄巾力士做出如此事端!无知一举,却将我们赵国太平道陷入如此不堪之地!”

    “我知道了。”公孙心下明了,便摆手示意对方没必要再多言。

    “君侯!”张晟尽最后一份努力言道。“此事大贤良师怕是真不知情,在下愿意做信使,往钜鹿沟通一二。说到底,大贤良师对君侯并无恶意,此番刺杀也只是对着使君而来,而君侯对我们太平道也向来多有优容!我们俩家,不至于刀兵相见的!”

    公孙一时默然。

    “君侯!”张晟叩首不断。“请君侯再信一次在下!”

    娄圭捻着胡子,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公孙。

    “既如此,我暂且在方伯那里替你瞒下,你去一趟钜鹿也好,替我问一问你们大贤良师,此事到底是不是为他首肯?”公孙思索良久,却居然是同意了对方的方案。

    张晟大喜过望……连忙叩首,然后居然连夜就要离开。

    “主公。”娄子伯半是监视半是目送此人远去,然后又钻回了‘工棚’。“此人真不知情吗?一面之词,哪里能看出真假,会不会只是想趁机逃离控制?还有当日咱们伪造书信一事,若是张宝不来问,或许能瞒过去,可张宝既然来问,那便不好说了吧?”

    “无所谓了。”坐在榻上的公孙不由打了个哈欠。“或许此人是同谋,或许不是;或许此人知道了当日你我伪造书信离间他们的事情,或许并不知道,反而只是个顾及大局、委曲求全之人……但这关你我何事?”

    娄子伯一时茫然:“不关我们事吗?若是让方伯晓得,他居然是因为你我伪造书信中的一些言语而遭刺杀……”

    “那又如何?”公孙缓缓摇头。“都是细枝末节,人人一张嘴,各有各的说法,方伯本人还向朝廷进言过太平道一事呢,还算冤枉他吗?!如今而言,唯一能确定的事实乃是太平道刺杀了方伯未遂而已。”

    “这倒也是。”娄圭面露恍然,而且举一反三。“又譬如张晟此行,他本人态度无关紧要,关键是要看张角此时有没有跟朝廷翻脸的意思……若是对方不想生事,自然可以用这个渠道来沟通。当然,还要看方伯到底是何态度?”

    “张角的态度一时猜不到,至于方伯,我去见一见他好了!”公孙忍住倦意豁然起身。

    “此时去见,难道方伯就能做决断吗?”娄子伯分外无语。“太平道根基深厚,天下三十六方,方伯那人又是个瞻前怕后的……”

    “子伯想多了。”公孙一边穿鞋一边摇头失笑。“我只是半夜未眠,困倦难耐,偏偏又睡不下,那索性让方伯也陪我睡不好而已!”

    娄圭挑了下眉毛,倒是愈发无语。

    结果是立竿见影的。

    刘焉哪里是睡不好觉,当听闻是太平道所为后,他几乎是一瞬间便勃然大怒,甚至当着公孙的面踹飞了地上的尿壶!

    幸亏里面没来得及装什么东西!

    然而,怒气勃发之后,尤其是得知很可能只是张宝私自行事后,刘君郎却又终于不知所措起来:“文琪,事已至此,如之奈何?!我堂堂一州刺史,在治下被人刺杀,甚至险些丧命,总不能装作没事人一般吧?可偏偏太平道……”

    公孙立在当场,心思流转不定……讲实话,他倒是想看看,太平道此时究竟有怎样的力量?!

    于是乎,稍顿片刻,公孙便给出了一个义不容辞的回复:“全凭方伯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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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过处,一尊黄巾力士出现,但见:面如红玉,须似皂绒。仿佛有一丈身材,纵横有千斤气力。黄巾侧畔,金环日耀喷霞光;绣袄中间,铁甲霜铺吞月影。常在坛前护法,每来世上降魔。”《水浒传》

    ps:尴尬……我居然忘了发……昨天夜里码完字后昏昏沉沉的,直接点了保存,还以为已经发布了……尴尬死了,抱歉。

第三十一章 喜怒形于色(续)

    宗室重臣,冀州刺史刘焉刘君郎从来都不是一个可以一言以蔽之的简单人物。但是,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概括此人的话,公孙一定会说,这一个自私到极点的聪明人!

    欺软怕硬,趋利避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乃至于皮里阳秋,面似忠谨……这些都是外在的表现形式而已,包括对公孙的避让与谦退,也都只是不想遭遇风险而已,并没有什么欣赏和尊重可言。

    这个人骨子里就是一个自私到极致之人而已!

    那么现在,如此自私的一个人又该如何应对太平道呢?公孙是真的来了兴趣。毕竟,刺杀本身无疑是侵犯了一个自私自利之人最核心的利益,刘焉不可能不对太平道作出倾其所能的报复;但与此同时,大势滔滔……太平道真的那么容易对付吗?

    夜色深沉,刘焉负着手,双目通红,一圈又一圈的在自己下榻的‘工棚’内绕圈子,而公孙则饶有兴致的看着对方。

    “太平道胆大包天!”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刘焉忽然驻足咬牙言道。“公然行刺一州刺史,宛若造反!若不能除灭,你我何以立足于冀州?!”

    公孙依旧默然不语。

    “然则……”刘焉忽然又语气平复了下来。“彼辈信众众多,遍布天下,若是不能一击而中,恐怕又会掀起祸端,让无知小人将祸乱天下的帽子盖在你我头上。”

    公孙依旧不言。

    “为今之计。”隔着数步远,刘焉死死盯住公孙言道。“只有先在朝中给太平道定下一个说法,然后以雷霆一击将张氏三兄弟尽皆拿下,就地处决……若此三人一朝而亡,则太平道虽大,却爷群蛇无首,自然会消散了!”

    公孙终于正视起眼前这位地位尊崇的小人来了,因为对方居然真的提供了一个似乎可行的方案……若真如此,太平道说不定真要完了!因为张角和他的太平道此时力量太分散了,虽然全国各地大小三十六方发展迅速,但单就他的老巢钜鹿而言,却不至于说聚拢了多少信众!

    便是所谓黄巾力士,不也只能藏在大陆泽中吗?

    换言之,采用斩首战术,领着几百骑兵突然袭击,直接宰掉张角三兄弟,竟然完全可行!

    然而若是如此的话,公孙却必须要考虑一件严肃的事情,那就是天下大局又将如何?

    张角与太平道,可是敲响四百年大汉王朝丧钟之人!

    当然,这个思考过程并不需要很久,因为答案很简单真要是如此做了,不论成败,无外乎是两条路,要么太平道提前奋死一博,乱世提前数年开启;要么太平道就此衰亡,等到朝廷一日日继续败坏下去,乱世再从诸如西凉等其他伤口处崩裂而来。

    不然呢?

    就凭这天下的态势,莫非大汉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一念至此,公孙倒也是把心一横,放开了心思,大丈夫既然要建功立业,怎么能如此婆婆妈妈呢?!若真是自己一手开启了这番乱世,倒也不枉来这赵国一遭了!

    “方伯想要我做什么?!”公孙正色问道。

    “其一,请文琪替我接洽太平道,虚与委蛇一番,莫让他们警觉!”刘焉拉着脸言道,却是往前走了一步。“就说我刘君郎胆小怕事,已然被这次刺杀吓破了胆,愿意不再过问他们传教之事。”

    “可以。”公孙眼皮都没眨一下。

    “其二,我自去朝中联络,不管如何,努力给太平道定下一个说法。”刘焉继续红着眼睛说道,然后又往公孙身前走了一步。“你放心,我大概晓得他们为何能让天子不加理睬……无外乎是内侍中有人被他们买通了而已,我自然有法子越过他们!”

    “然后呢?”公孙追问道。

    “然后,便是最后一击了。”从公孙入内后,刘焉便已经屏退左右了,工棚中从头到尾便只有他们二人,但这位冀州刺史此时依然努力压低了声音,并近身到公孙跟前。“我在阳城山教学十八载,身边并无半个心腹,州中诸吏也都是从冀州本地临时提拔的,天知道他们与在本地盘踞多年的太平道有无勾结?再说了,便是无辜,他们也多是文吏居多,怕是做不了大事。而若汇集各郡兵马,再行处决,又早已打草惊蛇。总而言之……”

    “总而言之,”公孙接过话来。“明公是要借我这把刀来斩张角兄弟的首级了?”

    “文琪这把刀,我是久仰大名!”刘焉双手扶住了对方的胳膊恳切言道。“还请文琪让我见识一番!”

    “可然后呢?”公孙面不改色昂然询问道。“当日我求明公为我撑个场面,都能奉上万卷书以酬。今日暗室之中,明公想要我为你行下如此险事,为何还要做一副豪杰凛然之态?天知地明,岂不是要为天地所笑?”

    “我岂是有功不酬之人?”刘焉闻言倒是直接放开了对方的胳膊,转而捻须缓步冷笑。“虽然不知道你那位老师因为何事要敲打与你,但你在朝中为他所制乃是实情。如今,霞堤将成,你年龄功劳也到了,他固然拦不住你为一任两千石,可以他的职司所在,想法子与你一个如赵国这般的小郡、小国却也是寻常事吧?”

    公孙欲言又止。

    “所以,此事交与我便是。”刘焉负手挺胸言道。“我刘君郎虽然久在阳城山,可江汉人脉却在,而且终究是冀州方伯,你的功劳我说了算!故此,只要你今日在此处应我,就一定有一个大郡在等着你!”

    “就怕事情万一失败,方伯不认账啊!”对方开的酬劳正合自己心思,公孙本想一口答应,却又勉力强压了下来。“此处终究只有你我二人……”

    “我可以先为文琪讨下这份任命。”刘焉冷着脸,捻须回头言道。“这样你便能放心了吧?”

    “正好。”公孙倒是毫不畏惧的迎着对方的冷脸答道。“届时我假装入洛接任新职,光明正大集合人马,然后走到一半直接杀一个回马枪……反而更容易成事!”

    刘焉认真思索片刻,也是面色缓和了一些:“如此,确实正好!”

    “那我便回去睡觉,然后静等与张角交涉了?”既然定下计来,公孙倒也懒得与对方继续纠缠了。“有事方伯不妨让你家阿璋传递书信……”

    “可以。”刘焉幽幽叹道。“我明日便以惊吓过度为由,先回邺城。”

    公孙拱手告辞。

    “文琪!”刘焉忽然喊住对方。“你不要瞒我,若是诸事皆顺利,那你有几分把握?”

    “若只是如眼前情形……”公孙不由失笑,却是头也不回的往外而去了。“十分还是有的!”

    刘焉只觉得自己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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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任河北,见张角以太平道妖言惑众,其势愈不可制,乃心忧于此,屡上书言之。然,角以财货通内侍,书屡不得奏。知其为祸,乃暗合冀州刺史刘焉,私图张角。”《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三十二章 顺逆藏于心(上)

    一日夜之间,先是与娄圭感叹于时局,又骤然遇到太平道行刺刘焉,再忽然得一关羽,后来又与刘焉连夜定计去杀张角兄弟……饶是公孙自问见识广大,回去后居然也有些心乱如麻,只是与娄圭随口说了几句大概,便终于是忍不住昏沉沉的躺了下来。

    而这一躺不要紧,半醒半梦之间,历史、时局、将来;英雄、小人、反贼;忠臣、良将、地盘;天下、黎庶、野心……种种事端居然蜂拥而来,倒是让公孙愈发辗转难眠,昏沉不已。

    第二日,刘焉‘惊吓过度’,直接带着州中随员逃回邺城,而公孙这个标准的‘下官’外加后辈,却居然没有出来相送,反而说自己也病倒了。

    从刘君郎到那些州中属吏,自然都以为公孙是在装病……只不过,前者是以为这厮是要以此为理由留在河堤这里,从而方便就近与太平道交涉,而后者却以为对方是在借此推卸方伯遇刺的责任,甚至颇有人说了不少风凉话。

    然而,送别了刘焉以后,赵国诸人回到‘工棚’处,却是个个愁眉不展,因为公孙是真的病了。

    发烧、咳嗽、鼻塞……典型的‘偶感风寒’。

    然而,必须要强调一点,偶感风寒并不是一件小事情,最起码对于这个年代而言不是一件小事情。毕竟,这年头对于疾病本身其实根本没有太多办法,因为一时感冒而一命呜呼的人太多。更可怕的是,有些‘风寒’还会传染的,因为一人偶感风寒然后全家偶感风寒,最后全家死翘翘的也不少。

    甚至于演变成瘟疫都有可能!

    为什么公孙当日遇到王修后会有所怀疑?

    为什么这年头晚辈侍奉长辈汤药属于标准的孝行?

    为什么如今的‘时疫’这么多?

    答案很简单,也很一致……因这年头缺乏相关的卫生知识,得了病和照顾病人都是真有危险的。

    实际上,这些赵国权贵愿意来到公孙的工棚处探视都已经是看在如今还是冬天的份上了,按照他们的认识,好像的冬天的风寒不至于传染的太猛烈……没见到春夏秋的时疫再怎么猖狂,到了冬季都会渐渐平息吗?

    但是来归来,探视归探视,众人却也无可奈何。而更糟糕的是,稍作探视以后,一群人反而在公孙病卧的工棚外争论了起来。

    事情起因在于如何安置公孙。

    如王修、沮宗,便商议着说应该将邯郸令送到邯郸城去,好生修养;而魏松、蔡邕等老成人却有些担忧冬日间赶路,本身会加重病症,未必就胜过留在此处。

    其实,一开始这两方争论不休,也算是各有各的理由,而且也算都是为了公孙好。但偏偏昨日刺杀之事此时尚没有一个说法,之前州中吏员甩了脸色,也让人心中有气;更重要的是,公孙这么一病和刘焉这么一走,原本对河堤事成之后的论功行赏也瞬间变得虚无缥缈!于是乎,围观的一群赵国本地权贵心头难免有些焦躁感,便不由纷纷站队,你一言我一语的闹腾了起来。

    一时间,工棚外乌烟瘴气。

    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做主了!

    然而,此时唯一有这个资格的娄圭却临场退却,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了起来。

    苦衷当然是有的,从他娄子伯本人角度来说固然是愿意赞同王修、沮宗的,但他却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昨晚上自家主公所行诸多事端的,所以生怕此时将公孙送回邯郸会有些误事。

    当然,这就是娄圭自己想多了,回邯郸还是留在此处其实都不是个事,一咬牙定下来,中止这场争吵才是最主要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娄子伯这人或许在出主意方面渐渐有了些长进,可说起承担责任、作出决断这种事情,他却有些天然不足!

    公孙手下一堆人里面,有很多能做主的人,但唯独不是他南阳娄圭。

    若是吕范吕子衡在此,恐怕根本不用这些人讨论,一大早便让人将公孙送回去修养,然后代行其责了。而且,众人也肯定无话可说。因为吕范长久以来都是扮演着类似的角色,副将、留守,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公孙明文指定的副手了,专门就是要应对如此情况的。

    而若是审配在此,以他的性格,也一定不会让争吵持续下去的,因为审正南肯定是要‘慷慨激烈’的,先拔出佩剑来,谁敢嚷嚷就把谁给绑起来!

    即便是韩当在此,恐怕也不至于落到如此这般光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韩义公是公孙的乡人,是公孙将军的‘主骑’,是公孙县君的侍从首领,本就有在非常时刻维护、照顾自家主公的职责。所以,他但凡是开了口、表了态,就没人会再多嘴了。毕竟,在公孙病着的时候,对韩当作出什么对抗举动,会显得很敏感。

    但是,吕范坐镇邯郸,审配在柏人、中秋二县巡视,之前出现大陆泽湖匪异动时,韩当更是带着魏越以及一部分义从去易阳查看(现在看来俨然是事出有因了)……反正,此地地位最高的是娄圭!王修、沮宗、魏松、蔡邕等人,因为各种缘由都不好越过娄子伯的。

    而娄子伯偏偏不是那个料!

    最后,双方争论不休之下,倒是也觉得尴尬。而且霞堤虽然快成了,但终究是还没成,邯郸公学里也要准备期末考试……总之,还有很多正事要做,于是便相互打了个圆场,各退了半步,决定让公孙移动到附近的一个大户人家里,再轻骑告知邯郸,让邯郸赵夫人派人过来照顾。

    一日夜无言,而第二日清早,当浑身酸痛的公孙翻身从榻上坐起以后,却也是一时蹙眉。

    任谁一觉醒来,结果发现自己换了个睡觉的地方,恐怕都会皱眉头的。

    当然了,稍一思索,再加上即便是病中公孙也不是一直睡着不动的,也有些许清醒时的记忆,便当即反应了过来。

    于是乎,大概意识到了状况的公孙翻了个身,却是准备偷个懒,再赖一下床。

    然而,他刚一趟下,便重新坐了起来。

    “门口是谁?”公孙借着清晨的微光,隐约察觉到了门口有人侍立,而且身材格外显眼。

    “君侯!”门外那个身材格外高大之人推门而入,然后拱手问候,竟居然是关羽。“君侯居然醒了吗?可是觉得窗户开着太冷?这是娄督邮吩咐的,说是对身体有益。”

    “窗户留缝是对的,我也应该无碍了。”公孙一边说一边勉力挤了下眼睛……这是人想要活动前为了探知自己身体状况的本能动作。“只是长生,你为何在此处?看天色未明,你居然是侍立了一夜吗?是谁让你来的?”

    话说,关长生虽然性格刚强,但也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他几乎是立即就明白对方的意思。

    很显然,公孙这是见到关羽在门前侍立,有些担心对方受到了冷遇,或者是被迁怒。毕竟,是个人都能想到,他公孙之所以受了风寒,恐怕跟昨夜去追索那个大个子脱不了干系。

    实际上,若不是是基于这样的事实,性格倨傲的关长生又怎么会甫一投靠便主动提出来为对方看守大门以作护卫呢?

    说白了,他虽然骄傲,但更讲究知恩图报,事情因为自己而起,又怎么会腆着脸无视呢?

    不过,此番公孙甫一自昏沉中醒来便主动询问此事,关心的姿态溢于言表不说,尤其显得真诚可信,倒是更让关羽有些过意不去了……这年头,愿意做出姿态的贵人本身就很少,这种很难作伪的真诚就更是难得了。

    一念至此,原本想正色解释一番的话到了嘴边,关长生却只是轻轻揭过了:“既然受了君侯招揽,又怎么能无所为呢?河堤繁杂,诸位皆有职责,羽闲人一个,便正好前来值守。”

    坐在榻上的公孙听到这话,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失笑言道:“说到这话,等我托付董太守销了案子,便为你安排职司……只是长生,这郡国之中你可有什么中意的职司吗?”

    这便是尽所能及之下,职司尽管你来挑的意思了。

    “若还是在河东之时,君侯如此问我,我大概会言愿去军中为职,但如今自河东一路行来,倒是方知《春秋》所言不虚。”关羽听得此言,便昂然立在门前应道。“故此,君侯将来但有疑难之处,便交与我便是,无须刻意安排。”

    这话听起来像是推辞,但更像是一种自得。

    但公孙也不以为意,只是下得床来,随口而问:“《春秋》所言何事?”

    “《曹刿论战》篇,肉食者鄙!”关羽倒是面红心不跳。“羽沿途所见,执政者、当权者多为碌碌无为之辈,更有甚者,则鱼肉百姓、贪鄙无度。所以说,在下便再是无能,也不至于比这些人差吧?!”

    公孙一时失笑无言。

    只能说,眼前这位九尺巨汉的回复倒也很关羽了,最起码这份基于下层立场对上层人物的骄傲还是很让人身临其境的,跟自家老娘故事中一模一样。

    而且还必须得承认,人家骄傲归骄傲,但所言却不虚……别人不知道在各处都摸爬滚打过得公孙难道不知道吗?无论是肉食者的贪鄙,还是关羽本人自恃的才能,确实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就这样,趁着天色已明,从大病中醒来的公孙顺势与关羽交谈了起来,二人从这户人家院中出来,边走边谈,渐渐移到了外面的一处小坡上,话题也多半是围绕着后者家中情形,以及逃亡途中之事而论。而到了这时,公孙才知道,关羽居然已经有了婚约,而且家中在河东解县也不是什么底层,因为其祖父是教授过自己孙子《易经》、《春秋》……这已经很了不得了。

    至于说他身上如此明显的傲上而重下,怕是跟之前逃亡途中的经历有所关联……关长生恪守道德,不偷不抢,那便只能和底层百姓混迹在一起,难免体会到了民间疾苦。可以说,此番逃亡对关羽的性格起到了强烈的塑造作用。

    然而,交谈未久,朝阳之下,二人远远的便见到河堤上一片骚动,然后数骑飞驰而来,为首的赫然正是娄圭。

    “君侯!”娄子伯远远见到公孙立在山坡上,倒是不由大喜。“你果然已经大好了吗?我听到侍从去报信,还一时不信。”

    “子伯不晓得。”公孙见到对方也是远远失笑。“我这人天生不怕生病,无论是大病小病,昏睡一两日便都能好转,想来是有一番说法的。你想,当日弹汗山那般情形不也活下来了吗?”

    娄圭闻言愈发欢喜,又赶紧从马上取来一个马扎,亲自撑开请自家主公坐下。

    公孙倒也没有推辞,一边坐下一边径直询问:“如何,堤上可有妨碍?”

    “这倒没有。”娄圭仔细打量了一番公孙的气色后,终于是彻底松了一口气。“众人听说君侯清醒,大多兴奋不已,便推我来看。不过,前天晚上那件事……”

    “长生不是外人。”公孙见状会意笑道。“尽管说来便是。”

    娄圭也是会意,再加上他昨日其实已经跟关羽有所交流,便只是拱手一礼,便赶紧与公孙汇报道:“张晟昨天夜里便回来了,还带来了太平道的大医,张角的幼弟张梁。”

    “来的如此之快吗?”公孙倒是为之一怔。“此间虽然靠近钜鹿,可一日夜而回,俨然是半路上没有半点停留。”

    “不错。”娄圭正色道。“看对方的意思确实是张宝私自所为,张角并不知情。而且此番遣张梁过来,应该也是得了张角准信,有话与君侯交代。”

    “那便麻烦子伯将人带来好了。”公孙本就要与对方虚与委蛇一番,自然无话可说。

    娄圭当即依言而行,返身去堤上寻人。

    话说,公孙此番偶感风寒,也是让娄子伯有了一些更加清醒认识……对方一旦不在,分明大权在握,他却只觉得诸事难为,而等到对方刚一醒来,他却又觉得万事尽在掌握。

    也是可叹!

    “长生……”等到娄圭返身去带人来,公孙也是重新与关羽交谈了起来。“你此行顺着黄河一路东进,沿途数千里,也算是见多识广了,那我问你,你可曾与太平道打过交道?”

    “这是自然。”关羽从容应道。“河东倒也罢了,等入了河内后,太平道便时常有所见了,尤其是黄河上,龙蛇混杂,水匪民夫,颇有不少人信奉什么大贤良师。而等我转向河北,到了魏郡、赵国,这太平道就更是如官府一般处处设点了。”

    公孙笑道:“那你对太平道又有何观感呢?”

    “羽颇不以为然!”关羽坦诚言道。“但也称不上厌恶。”

    “这是为何?”

    “不厌恶,乃是因为百姓实在无所依,而这些人此时终究愿意不论贫贱,治病救人、施舍符水。”关羽认真应道。“而不以为然,却是因为其中大方小方,渠帅首领,其实依旧多为各地豪强……长久下去,这太平道怕也要变成各地豪强鱼肉百姓的手段罢了。”

    公孙闻言微微一叹:“但不管如何,仅以此时论,这太平道终究是将豪强和百姓捏合到了一起,倒也不可小觑。”

    “这倒是实言。”关羽缓缓点头。

    “既如此,”公孙忽然又笑道。“长生还是改个字吧,我看云长就很好!羽者,翼也,得之则可腾于云中。而我今日得卿,则如虎添翼,不免期待你我能够长久相持,能长腾于云中。”

    关羽一时愕然。

    而不等对方开口,公孙却又继续笑言道:“毕竟,长生这二字颇有道家之嫌疑,你之前不是也说了吗?你祖父‘冲穆好道’……”

    关羽愈发莫名其妙,道家又如何?然而刚要询问,却又不禁心中一动,然后有些恍然了起来:“君侯之意,莫非这太平道将有事?”

    “然也。”公孙此时倒是干脆了不少,便遥遥指着远处奔驰而来的数骑言道。“昨日刺杀刺史之辈,正是这太平道了!而且彼辈大贤良师张角,数年前便曾公开造反,此时勾连豪强,愚昧民众,怕正是要有所图……”

    长身而立的关羽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既如此,改为云长倒也无妨!”

    片刻后,娄圭便引着张晟还有另外一个持着九节杖、裹着黄色抹额的中年男子来到了小坡上。

    后者,也就是那张角的亲弟张梁了,见到公孙后便干脆拱手行礼,以作赔罪:“拜见无虑候,前日之事,实在是我二兄受人蛊惑,擅自妄为,家兄以我为使前来告罪。”

    “我修筑霞堤,立下如此功劳,年后多半就要转任它郡了。”公孙缓缓摇头。“你家兄长还有太平道的大名我也早有耳闻,故此并不想多生事端。”

    张梁俯首倾听,倒是一时看不出什么喜怒来。

    “然而,一州方伯在我治下被刺,若不能有所处置怕也是要损我威名!”公孙音调忽然一紧。“你们太平道须要知道,自辽西而往洛阳,自雁门而往辽东……数年间鄙人所对局势,所敌豪杰,却也不比什么太平道还有你们兄弟三人差上几分!”

    “正是无虑候威名赫赫,这才专程前来请罪。”张梁抬起头来,勉力言道。“我家兄长此番也有所交代……只是,还请君侯屏退左右。”

    “前日刚做刺杀之举,今日便要我家君候屏退左右吗?”娄子伯在旁一声冷笑。

    “无妨。”公孙缓缓摇头,却是示意除了娄圭和关羽,其余众人俱皆暂退……关长生……呃,关云长在此,难道还怕这张梁再玩一次刺杀吗?

    张梁见到娄圭与关羽留下,却也无法,可然后他居然转身示意张晟也暂时退后。

    张晟一时黯然,但只好遵命,随着一群公孙的侍从退到了小坡之下。

    “君侯!”见到周边只剩区区几人,这张梁终于咬牙言道。“若君侯此番高抬贵手,替我们安抚下那刘刺史,我家兄长愿意奉上千金相酬。”

    “我缺钱吗?”公孙凛然质问道。

    “君侯家中豪富我们也是知道的。”张梁坦诚言道。“这千金不过是一番姿态……”

    公孙面色微微转圜:“既如此,这千金我自然会转交给方伯以作安慰……但还是之前那句话,我虽然想要息事宁人,却终究是此地长吏,要给上下一个明面上的交代的!”

    “这我们也早有准备。”张梁忽然压低声音言道。“我们太平道在赵国的首领,无论是马老公还是身后那张晟,还有他们所属的太平道人,也全都愿交与无虑候处置!总之,我家兄长请君侯明断,太平道实在是无半点悖逆之心……这赵国上下的太平道道人便是明证!”

    公孙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了眼前之人。良久方才笑道:“是啊,虽然屡有传言,说你们太平道意图谋逆……然而,哪里会有自断其臂以证清白的谋逆之人呢?”

    张梁不由大喜。

    我是为了重新做人而改字的分割线

    “关羽,字云长,本字长生,河东解人也。亡命奔赵国,路乏资财,守节不为盗,闻太祖筑堤于圪芦河,遂输石于堤。太祖立于堤上,见而奇之,乃引为腹心。左右以逃人相讽,太祖笑而对曰:‘羽者,翼也,今欲升腾于海内,当植羽翼,焉以罪责弃壮士而不用?’”《新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ps:之前主角自比周公不是疏漏……汉代的周公不是权臣形象,而是儒家圣人。曹操的《短歌行》本身就有借周公自证清白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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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汉介绍:
努力闻达于诸侯,以求苟全性命于乱世!作为一个遗腹子,公孙珣很早就从自己那个号称穿越者的老娘处获取了人生指导纲领。然而,跟着历史大潮随波逐流了一年又一年,公孙珣却总是发现情况有些不对:“族兄公孙瓒不靠谱啊,母亲大人你告诉我怎么办?在线等!”“四世三公的袁绍快被我玩死了,母亲大人你告诉我怎么办?在线等!”“超世之杰的曹孟德和我师弟刘备要组成联军来怼我了,母亲大人你告诉我怎么办?”“那个……娘啊,最近司马懿领头给我上了劝进表,我心里挺慌的,你说怎么办呢?”“哦,凉拌啊?不许打扰您老人家挑儿媳妇玩后宫太后传?明白了,这次肯定听您的话,我从小就听话!”这是一个半土著的男人奋斗在大时代的故事!覆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覆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覆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