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出东南隅
讲实话,公孙一直都以为此人姓张名飞字翼德呢!
不过此时反过来一想,那张飞年纪应该比刘备小上不少,此时或许还是个少年,别说此人未必已经与刘备相识,便是相识了,一个身量都未长成的‘万人敌’抓在手里又有什么用呢?跟雁门那位‘万虫不当’有什么区别?
说白了,公孙早就意识到,一个人物的成长是需要经历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娄圭这个半成品的例子且不说……那曹孟德当日涡河里洗澡时的混样子,难道就是鞭挞天下的魏武姿态了?十几岁整日斗狗赛车的刘备和现在了死了娘成孤身一人的刘备,明显不是一个人吧?
便是他公孙自己,如果没有去洛阳学经,又怎么可能放得下对经学的尊崇?如果没有在尚书台诛宦,又怎么可能会彻底放下对皇室与公族的最后一丝期待?如果没有提一万之众,覆灭一国,又怎么会变得像现在这般自信呢?
当然了,公孙也并不是轻视这些‘三国豪杰’,恰恰相反,他是很看重这些人的……毕竟,自家那位老娘当日讨论这些人时所用‘幸存者效应’的说法在他看来还是很对头的。或许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或许有自己身后这堆义从中就隐藏着大量的豪杰人物,但这些青史留名的人却是从能耐和运气都‘已经’证明过了自己。
甚至进一步说,既然自己下定决心要去争一争,那如果能对某些人的性格和品行提前有所了解,也是好处多多的……审配就是一个绝佳的正面例子嘛,若非是当日自己大胆将后路托付给这位审正南,高句丽一战的结果,还真未必就这么干脆利索!可是公孙为什么又会如此大胆将后路托付给此人呢?还不是他早就知道,这个审正南不但有智谋,而且是忠心耿耿的人物,绝不会作出背主之事!
所以说,公孙对这些‘三国豪杰’的态度,其实是期待中带着一丝坦然的……认可他们在自家母亲故事中展示出的能力和品质,愿意花力气去探寻,但却并不强求。而且,真要是遇见了,还要根据自己和对方的现实处境选择真正适当的交往方式。
比如之前的董卓和吕布……董卓如今是标准的大汉忠良,你心里暗暗提防对方的同时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人家当做国贼来对待吧?至于吕布,这位现在也不知道在干嘛的当世虎,公孙当日第一反应就是离得远远的,不仅仅是因为母亲口中那个三姓家奴的恶劣品行,更重要的是当日吕布是曾经射过他一箭的。
两两相加,公孙当然自然就会对此人警惕万分了!
其实,若是公孙大娘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思,一定会来一句,这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大杂烩……不讲究!
总之,而回到眼前,听闻对方不是张飞,而是什么根本没听过的牵招后,抱着一丝期待的公孙先是一怔,但旋即就按下失落并恢复了常态:
“既然是我弟的生死之交,不妨一坐。”
“多谢君候!”牵招也是刚成年的小年轻一个,闻言不由惊喜。
“子经非是俗流。”刘备在旁面不改色,看似是随口而言,其实是有所提醒道。“他和那边那个尚未加冠的史路一起,都是安平国名士乐隐乐公的学生,通学过经典……”
此言一出,公孙范、审配、王修几人俱是眉头一展,而其余人也是普遍性高看了这人一眼……不管如何,这年头有文化的人总是让人尊重的,尤其此人看起来孔武有力,也算是文武双全了。
经刘备如此一言,那个未成年的史路也是勉强壮着胆子过来行礼坐下。而接下来,仅剩的一个领头之人,也是不好不来了。
“涿县简雍,简宪和,”这人大大咧咧一拱手,倒是比之前二人还放得开。“家世破落,也无名师,只是勉强识几个字而已……君候不用在意我。”
公孙认真一听,倒是不由摇头失笑……恐怕眼前还真就此人算是一条大鱼了!不过,对方如此疏狂,怕是未必能招揽到手。
一念至此,公孙却是回头望向了刘备:“德然、阿备……哦,玄德弟!”
“是!”刘德然和刘备赶紧躬身作答。
“我将往邯郸为令,并不能耽搁太久,此番来此处更是专门寻你二人的。”公孙干脆言道。“你二人年纪都已经到了,可愿意随我出去做些事情?届时在官府中锻炼一二,也胜过在家闲居?”
“师兄既是长,如今又是尊,尊长有召,焉敢不从?!”刘德然当然没话说,甚至掩盖不住自己的喜色。
“正如德然所言,”刘备也是再度俯身致谢,却又难免有些失落。“兄长一片好意,我哪里敢拒绝?只是母丧未除,哪里就有弃家而走的道理?”
这倒是意料之中了。
其实,刘备族中家中都明显衰落,如今他家中更是只有他孤身一人而已,已经隐隐有些到了没有出路的地步……为什么做游侠,一方面固然是燕赵之地的尚武风气,但另一方面,游侠何尝不是没出路的少年、青年不得已而为的‘职业’?所以,公孙来召,这位根本没看出大汉朝要完的‘昭烈帝’,其实是很乐意去跟这位向来很照顾自己的师兄登堂入室的!便是他母亲尚在,怕也是要催促自己儿子去追随这位紫绶金印的贵人而去的。
但是,偏偏他正在母丧之中。而且,事情吊诡的地方在于……如果刘备没有走正路的机会,那他一个落魄游侠,根本不会有人在乎他服了多长时间的丧;可若是他准备走公孙这条‘康庄大道’步入官场,那他刘玄德就必须要在母丧服期这个事情上让人无懈可击。
换言之,他只能选择当众放弃这个机会,甚至公孙也只能当众接受对方的推辞,然后连一点馈赠都不好留的……服孝期间,理论上要杜绝物质享受的。
果然,公孙长叹了一口气,方才正色答道:“玄德孝行昭彰,我又怎么会强人所难呢?不过你我之间乃是少时至交,不必在乎一时一刻,等你母丧结束,随时来寻我便是。”
刘备只能在大桑树下再三俯下身来,大礼称谢。
“尔等又如何呢?”就在众人以为事情要因为刘备的服孝而就此结束之时,公孙忽然看向了简雍、牵招。“史路尚未加冠倒也罢了,你二人既然是玄德的挚友,便是我的挚友,想来也是才德俱佳……难得相见,可愿随我往邯郸一行?”
刘备当然没有什么反应……他要有反应就怪了!简雍和牵招都是他朋友好不好?他连游侠头子的职业生涯都被母丧打断了,又如何会干涉自己两个友人?
甚至恰恰相反,他倒是因此在心中对公孙愈发感激起来。
要知道,当日他刘备在洛中氏山的时候,天天斗鸡走狗,招惹是非,也就是眼前之人愿意看顾于他,然后无功而返黯然回乡时也只有此人专门记着他,给他留了大量财货……虽然被他回家后大手大脚散的精光了便是。
当时年少,还只觉得理所当然,而现在看来,简直是恩情甚重!
甚至,刘备心中也隐约有些和旁人类似的猜想,那就是二人都是自幼失怙,然后寡母抚养,所以不免同病相怜!
只是,同病相怜归同病相怜,对方如今已然是紫绶金印,封侯拜位,满身熠熠生辉。而自己却是依旧落魄黯淡,甚至连唯一可以依靠的母亲都没了。
“子经,宪和!”眼见着两个友人有些不安,不知道是想推辞还是不好开口直接答应,刘备便勉力收起心思,认真与二人言道。“我这位兄长非是一般人物,你们二人不必拘束,也不必犹豫,不妨……”
“玄德!”简雍闻言忽然扭动了一下身子,坦然开口道。“不如让子经先去吧,我在此处陪你,将来你若是要再去寻这位君候,我便随你一起去好了……”
牵招当即面色通红,俨然是被说中了心思,但却又觉得独自前去不免显得有些功利。
“这又是何道理啊?”公孙当然不想丢掉简雍,于是立即认真反问。“宪和如此安排是有什么说法吗?”
“回禀君候。”简雍也是难得正色起来。“雍确实不是随意调侃,而是有所闻有所思……”
“宪和请讲。”
“君候,你初次见我与子经,只是因为玄德的交情便做邀请,却没在意你身后这么多骑士不忿之色吗?”
公孙也是失笑摇头:“哪里会看不到?但是宪和却不知道,我对玄德乃是知根知底,他的刎颈之交又怎么会是无能之人呢?你们二人来我身边,必然是锥处囊中,然后脱颖而出……既如此,何必在意同僚一时的眼色呢?将来他们一定会对你们二人服气的。”
话到此处,且不提简雍如何反应,公孙自己心里却是中途悚然一惊……是啊,这牵招既然是刘备如此看重的人物,又这么可能是废物?怕只是运气不好早死了,或者是别的缘故被埋没了吧?
既如此,自己刚才实在是不该轻视人家的,哪怕是在心里。
“君候谬赞了。”简雍依旧无视周边各种复杂目光,只是在桑树下侃侃而谈。“实不相瞒,我二人中,子经文武双全,气概不凡,他与玄德向来是安平、涿郡两地少年游侠中公认最出色的二人。这种人物,既然决定要去走正路,那自然是越早越好。也就是君候所言的锥处囊中,必然脱颖而出的那种典范了……”
公孙低头一笑,便是周边的吕范、审配、娄圭等人也是嘴角轻翘……他们哪里还看不出来,这个简雍乃是看透了牵招的心思,又发现了周边义从们的不忿,所以专门揪住公孙,对牵招吹捧一番,也好先声夺人。
当然,仅从此处来看,这个简雍恐怕也是个出色人物,最起码是个出色的舌辩之士,因为他既能察言观色,又能抓住事情与人物的重点进行发挥……对这个年纪的一个落魄士子来说,确实很不错了。
“不过,在下却只是一个无礼狂士。”眼见着眼前几人的反应,简雍心中明了,便也干脆了起来。“会击剑,却只是玄德和子经十招之内的手下败将;稍微读了点书,却只是跟人侃侃而谈,于经学大义并无涉足;更重要的是,我这人于礼法上分外猖狂……所以,真要是去了君候身边,不光是怕误了君候的正事,自己还恐怕有些压抑!”
言罢,简雍俯身大礼致谢:“故此,君候的美意我铭感于心,但是还请你多多看顾和使用子经,我是真的闲散惯了,不愿远行,而子经是真有大才。”
“我晓得了。”公孙眼见着对方如此坦诚,也就不愿强扭此瓜了,只是转而看向了那个牵招。“这位牵子经……玄德与宪和的美意想来你也感受到了,如何,愿不愿意来我义从之中,做一个脱颖而出的锥子?”
牵招感叹一声,当即俯身:“诚如君候所言,两位挚友的心意我也一清二楚,招不才,愿供君候驱使,将来也一定不会负了两位挚友的一番苦心!”
“既如此,与你一匹白马,一柄好刀,且好自为之!”公孙倒也干脆。
旁边立即有人取刀牵马而来,乃是公孙大娘当日在辽东派出那队人的首领,唤做杨开的,标准的边郡孤儿。
而牵招先是大礼参见了公孙,又给刘备、简雍行了一礼,然后居然就起身给杨开也是一礼,便佩刀牵马,扔下自己那个目瞪口呆的小兄弟史路,直接往义从中列队而去了……倒是让从公孙往下,一直到那些义从,纷纷高看了此人一眼。
“既然这边事情已了,”此时,早就等的不耐烦的刘德然也是忽然出声。“不如请君候还有子衡师兄等诸位去我家稍坐,也好让我尽地主之谊?”
“不必了。”公孙眼见着此处并无留恋之处,便豁然起身。“德然你父乃是长辈,我与子衡自然要去拜会行礼……可天色尚早,尽快出发的话还可以再赶一段路程,那见完你父也就不必停留了!邯郸尚在前方!”
众人皆不敢多言,便纷纷起身称喏。
当日,刘备因为要服丧,不能远行,便请简雍、史路领着一些游侠替他送行,一直送了两三日,行了上百里路,将公孙送出涿郡范围入了冀州,这才返回报讯……如此,自然不必多言。
而辞别刘备,出了幽州进入冀州范围后,公孙更是迅速不已,中途也只是在中山无极那里停了片刻,去拜会了甄家……然而,此时他才知道,甄逸和自己一样被点了县令,正在河南宦游。
当然,由于这年头婴儿孕妇不适合远行的缘故,所以和公孙留下卞玉在辽东一样,甄逸的妻子居然也是带着几个年幼儿女留在了此处,而由于是登堂拜妻的交情,所以此时也是毫不避讳的出来招待了一番。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当日那个甄姜微微长大不提,让公孙格外佩服的是,这甄逸甄师兄居然又多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而且还是和正妻所生……不过,依然不叫甄宓,乃是唤做甄脱!
对此,公孙只能感慨一番,就重新上路了。
而从位于中山国最南端的无极再往前,其实赵国与邯郸也就不远了。
邯郸位于赵国最南端,跟魏郡首府邺城,其实相隔不过区区五十里……实际上,如果再加上后来出现的大名府,那就是百里之间三都并存的格局。
换言之,虽然分属赵国和魏郡,可邯郸和邺城却一起构成了整个河北的核心都市群。这个地方经济发达,土地肥沃,更有漳河、滏阳河作为水运通道,端是四通八达,一片繁茂景象。
而从这个角度来说,卢老师把公孙安排到赵国邯郸为令,也是煞费苦心……赵国太小,三分之一人口都在邯郸,把公孙放这里,从行政角度来说他折腾不出花来;而冀州刺史所在的邺城就是几十里外,也方便看管监视于他;同时,邯郸城着实富饶,把他仍在这里,总是勉强能交代过去的!
不然呢?
要知道,这年头赵国最出名的两个特产,一个是襄国的妖女,一个邯郸的舞女……都是美女!你还想如何?!
就这样,春日将消之时,日出东南,邯郸城外却有一番与辽东截然不同的景色。
一边是农耕柴桑,一边是商旅辐辏,而且还有达官贵人往来于大道之上,采桑赵女妖娆于乡间陌上。
着实让人心醉。
而这时候,一个年轻的贵人,车马麟麟,前呼后拥,坐着格外威风的公车从邯郸城南门驶了出来,然后沿着田陌劝桑去了!
至于为什么是劝桑而不是劝农,谁让采桑的都是闻名天下的赵国美女呢?而谁又能说采桑不是农事呢?
光明正大嘛!
“少君,前面就是邯郸城了!”与此同时,城东处,驻马捻须的娄圭倒是依旧采用了自己习惯的称呼。“城池隐约可见,你可有什么计划吗?”
“能有什么计划?”公孙骑在马上,也是望城而笑。“按照沿途打探的说法,赵国相居然是那个对着日食背孝经的向栩,这种废物做国相岂不绝妙?”
“可是柏人县长也说了。”一旁的审配忽然冷笑不止。“国相整日高卧不起,郡丞李胜便去巴结赵王的郎中令赵平……这赵平乃是中常侍赵忠的族人,于是一国政事居然被一个阉宦子弟把持住,真是岂有此理!”
汉制,郡国并列,郡中主政的是太守,国中主政的则是国相,二者其实互通。只是刚才也说了,这赵国相居然是之前公孙遇到过的那位神一般的书呆子,或者说疯子……但不管如何,反正这厮听人说只是整天躺床上看书,根本不管事的。
那么再加上这年头又不是乱世,所以国中也没有什么都尉;而按照汉制国傅又是一个虚职;至于赵王本身,汉代的诸侯王不被国相找麻烦就不错了,何况是赵王这种光武帝叔叔传下来的偏远支脉?
所以,如今赵国中居然没有一个管事的两千石!
不过,再往下的千石中,正如审配所言,却有个公孙的亲戚在作威作福。
郎中令,理论上是封王的属官,但因为这个职务负责管理诸侯王的库房,所以是公认的美差、肥差……实际上,这个位置,好像是专门设立给不成器的宦官子弟一般!冀州六国,每个诸侯王的郎中令都跟宦官子弟脱不开关系。
而赵王所居的邯郸又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那么本就在冀州祸害地方的赵忠族亲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位置。
当然了,如今公孙来了,千石邯郸令,加上紫绶金印的无虑亭侯……他倒想看看,自己那位亲戚给不给脸?
“好了,”公孙瞥了眼偷看自己的众人,也是轻描淡写,随意言道。“赵氏族人又如何?老老实实给我安生下来,自然给夫人一分薄面……若是敢乱蹦,宰了便是!”
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公孙有没有表态对他们很重要,因为可不是人人都如审正南的这般跟阉宦势不两立的……他们只在乎自己这位君候的态度。
“不过正南,”公孙忽然又正色言道。“你是魏郡人,既然来到邯郸,魏郡就在眼前,不去家中看一看吗?”
审配一时迟疑:“不瞒君候,当日随先陈公入洛,已经数载,配确实有些思家了!”
“且去,”公孙叮嘱道。“我为一地长吏,不好离开,不然也要去拜会一下你家尊长的。而且正南,回来时,不妨替我打听一个人……”
“君候直言便可。”审配应下同时倒也颇为自信。“魏郡没有我不认识的人物!”
“听说就在邯郸东南几十里处的广平,有一位沮授沮公与……”
“君候放心!”审配当即应承下来。“沮公与我焉能不识?恕我思家甚切,现在就走,也好尽量为君候打听到沮公与此时的情况……”
公孙当即颔首,然后就目送审配领着几个侍从直接转道而走。
“少君真是求贤若渴。”娄圭见状不由失笑。“之前在襄国便让子衡转道钜鹿去寻田丰,这审正南回家探亲时也要帮少君找什么沮公与……”
“你也去!”公孙忽然打断对方。“与义公一起去。”
“这?”娄圭和韩当面面相觑,当即愕然。“我们又不认得什么河北名士……”
“你二人也去钜鹿。”公孙正色言道。“替我查探太平道张角……带足人手,小心查探,不要露了痕迹!”
娄圭与韩当依旧不解,而后者也是赶紧拱手追问:“少君,到底怎么查探?”
“如打探敌军一般查探。”公孙认真应道。“可以从昔日那个太原王氏的王宪身上入手,听说他如今在钜鹿颇受张角信任!”
娄圭和韩当纷纷面露恍然。
“不过少君,我们都走了,这向栩、赵平又该如何?”韩当依旧有些迟疑。
“我自己对付便可!”公孙自信满满。“区区一个废物,一个杂碎……何须你们在旁?”
二人当即俯首。
………………
“那边那位采桑姑娘!”出来‘例行劝桑’的赵平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临近,恰恰相反,此时的他忽然眼前一亮,甚至觉得整个人生都被点亮了,只见他匆忙让人停下仪仗车马,就在陌上扶着车檐惊喜询问。“那边那位采桑的姑娘,梳着倭堕髻的那个,你唤做什么名字啊?”
被唤住的漂亮采桑女子无可奈何,只好抱着采桑的筐子来到陌上,微微曲身作答:“回禀贵人,小女子乃是城东南……”
“问你叫做什么名字!”赵平喜不自胜的打断了对方。“姑娘叫做什么名字……说这个便可!”
“小女子秦罗敷。”事到如今,采桑姑娘只能放弃幻想,昂首坦然作答。
我是采桑的分割线2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养蚕,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陌上桑》.汉.乐府
ps:秦罗敷是邯郸人,而且就应该是这个时期的人……没想到吧!
第四章 陌上正相思(咸鱼大佬的白银盟!)
“罗敷姑娘!”
赵平看着对方严肃起来,反而愈发忍耐不住,居然就在自己的车上错开一个身位,然后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你看我车子华美吗?”
“贵人的车子乃是从王上库房中取出的宝车,”秦氏女罗敷倒是有一说一。“恐怕是邯郸最漂亮的车子了……”
“这么说,你居然认得我吗?”赵平愈发惊喜。
“贵人执掌王上宿卫已经有大半年,邯郸城内外谁人不知?”
“既然如此,”赵平不禁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然后起身在车上做了一个请的姿态。“那就不废话了,能否请罗敷姑娘同车而行啊?春夏交汇,人心相昧,我正好带你入城见识一下王宫的繁华与威仪……如何啊?”
男女同车,还要去这赵平所居的王宫侧近,这就是当场忍耐不住,准备要把人载回去成好事的意思了!
而且还是当众相邀,准备白日成事!
所以说此言一出,不要说田间巷陌正在劳作的邯郸百姓,和周边道上停下来看热闹的商旅过客,便是赵平自己手下的仪卫、士卒都觉的自己这位上司未免太过于无耻了……急色也不是这么急的吧?!
你要是真看上了,下个聘礼什么的也好,当场邀人同车而归算什么?!
只是话得说回来,除非是此时打南边魏郡那里突然来了个州中的贵人,否则谁又能制得住这位郎中令呢?
国相?
是,国相向栩听说是河内朝歌名士,一等一的名士!可自打这位名士到任以来,城内外的士民愣是没人见过那位国相长什么样!
于是乎,几乎所有人都为这位邯郸城南著名的美女而感到担忧和惋惜,但偏偏又无可奈何……谁让人家年纪轻轻便是千石郎中令,更有天大的靠山呢?周围有些年轻的小伙子,此时甚至于感到面红耳赤,然后羞愤的想要逃离此处!
“贵人说的哪里话?”秦氏女一开始听到此言也是慌乱失色,但旋即就羞愤驳斥。“贵人来我邯郸大半年,城内外都知道你是早就有妻子的人……”
“那又如何啊?”立在车上的赵平当然不以为意,甚至振振有词。“我固然有妻,可大丈夫妻妾成群,本属平常事。至于罗敷姑娘你,虽然看衣着你家中也不是普通人家,但既然出来采桑,总不可能是邯郸李氏、魏氏、邯郸氏这几家的嫡女吧?哦,你姓秦对否?那不就更对了吗?我虽然在邯郸不久,却也没听过什么秦氏有什么门第……既如此,你自己说,你为我千石郎中令之妾,岂不是门当户对?!你要晓得,我同车邀你回去,并不是看不起你,只不过是怕耽误时间,嫌再往你家中跑一趟费事而已……”
秦罗敷几乎要怒极而笑……是,自己家中在邯郸只是个三流家族,千石郎中令要取自己为妾似乎也是门当户对。可是眼前这位阉宦子弟,来到邯郸不过一年,就已经纳了七八个妾室,且不说月月做新郎,光是这个喜新厌旧又有哪个未嫁女子愿意委身呢?
自己家世颇好,颜色也是半城知名,寻个好人家做正妻难道不更好吗?
然而,眼前这个郎中令虽然让人厌恶,却正如他言……真要是去自己家中求娶,让自己去做妾,自己父母为了家族恐怕也是不敢违逆的吧?!
一念至此,罗敷心中一边是愤然不堪,一边却又慌乱不止。
“如何啊?”赵平见状也是冷笑不止,他立在车上居高临下,宛如洛中名兽狸猫戏鼠一般。“罗敷姑娘还有何话说?”
“不瞒贵人,”罗敷放下装着桑叶的藤筐,咬牙曲身行礼。“罗敷确实有话未曾对贵人言明……小女子已有婚约,如今是约为人妇!”
“幸亏你没说你已然嫁为人妇,”赵平依旧戏谑言道。“梳着倭堕髻还说已经为人妇那就是明着骗人了……我只问你,你既然约为人妇,那你所约者是谁啊?说出来,我去寻他毁约!”
女人嘛,一个谎言出口后自然是接连不断,罗敷到此时反而放下了包袱准备周旋到底了:
“回禀贵人,我所约婚姻者,并不在此地,而且还在离家在外,怕是贵人一时寻不到!”
赵平更加确信对方是胡诌了:“原来他是外地人,还离乡日久?”
“是!”
“是经商还是游学?”
“是宦游!”
“宦游?”赵平看着周围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原本的戏谑之意却根本不停……他就不信了,今日居然不能把这个如此漂亮又有味道的秦氏女给载回去?非但要载回去,他还多了一层别的决心,乃是要当众把这个秦氏女给批驳干净,然后借围观的邯郸人把自己的威势传出去,让整个赵国都明白,此地无人能抗衡于他赵平。
“正是宦游。”
“那我问你。”有了想法的赵平更加不急了,只是慢腾腾地继续问道。“他是如何入的仕啊?如今又是怎样的履历?”
“他……”罗敷自然是微微一怔,不过很快她就想起前几日父亲与族中长辈相谈时说起的一人故事,虽然记得不是很全,但此时也顾不得其他,只能直接拿来用了。“他十五岁束发后便去郡中为吏。”
“出身本地世族的话,又有心仕途,自然都会束发后为吏……如此说来,此人出身不错?然后呢?”
“然后到了二十岁成年,便是被公车征辟入朝。”
“征辟乃是入仕正途,你倒编得圆滑……接着说,入朝后又如何?”
“罗敷并未虚言编纂……入朝后,我夫君他便被举为了郎官,做了尚书郎。”
“居然没闹笑话,你接着讲,尚书郎以后又该是何职务?”
“自然是专城而居,为一地主官!”
“说的对极了!”问答之间,眼见着周围无知氓首居然被这女子骗的信以为真,赵平却也是连连颔首,不急反笑。“若是一人本事、出身、名望都到了一定份上,确实该是如此履历。只是如此人物,不是一州俊才也是一郡十年难得出一个的人物,更别说朝中尚书郎都是有数的,之前数年我都在洛中侍奉我家伯父,也多能记得这些了不得的俊才……所以罗敷姑娘,你我直言好了,你的这位约了婚姻的夫君姓什么名什么,籍贯为何?然后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又是如何约定来娶你的?要真是对的上我脑中某位尚书台走过一遭的才俊,我赵平自然退避三舍!可要是对不上,秦氏女……我倒想看看你今日如何敢不上我这赵国郎中令的车子?!”
一开始的时候,赵平堪称笑靥如花,而说到最后的时候,这位赵忠的族人却已经面色阴冷不定,语气也是强硬万分,就等对方谎言拆穿,来个霸王硬上弓了!
被问的言屈词穷的秦罗敷先是抿嘴咬唇,然后却又变得茫然起来:“我的夫君,应该是长得白白的,身材高大,然后留着很漂亮的胡子……”
赵平差点没笑出声来,怀春少女心中的夫君莫非都长一个样?
“有朝一日,他一定会骑着白马,领着成百上千的骑士,被众人衬托的格外威风,然后从邯郸城东那里,背对着上午最明媚的日光,来城东南的我家楼下迎娶我。”秦罗敷似乎是没有注意到眼前车上之人的嘲笑,反而越说越投入。“他腰中的宝剑一定是辘轳剑,价值千金的那种;最后,他的白马尾巴上一定要系着当日分别时我拿刀子割下的发丝,马头上的笼头一定要是黄金的,这样才会跟我的黑发,还有那匹白马相配……”
邯郸城外的陌上,一时鸦雀无声,只有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不停的修饰着自己‘夫君’的形象,周围真正有些脑子和阅历的人此时哪里还不明白……秦罗敷所言的夫君根本是不存在,根本是为了吓退对方而胡言乱语。而到了这份上,眼见着再也编不下去,她就只好放肆的幻想自己心目中‘夫君’的形象了。
当然,没人会打扰这位秦氏女,因为周围人和这个未出嫁少女一样,心中非常清楚,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放肆幻想心目中最美好婚姻的机会了。
然而,就在几乎所有人都带着一种哀伤之意,听这位邯郸南城公认的美女说着自己怀春时所想的一切时。根本没人注意到,坐在车上,一直用戏谑的态度对待这个女子的赵平,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变得面色忐忑起来。
因为,这个女子口中不停出现的一个词汇,让赵平升起了莫大的危机感!
白马!
这个女子怀春时心中经常浮现的物件,却是现实中一个人最大的特征!更重要的是,赵平非常清楚,那个真的在尚书台有过尚书郎经历的人,那个当日在洛阳拖着王甫尸首横行在铜驼大街上的人,那个孤身一人进入尚书台和曹节对峙反而取胜的人,那个跑到辽东一年就灭了一国的人……如果所料不差,再过一段时间,就应该会真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
而且还真是专城而居!专自己身后的邯郸城而居!
如此局面下,自己居然不懂得收敛一二,反而依旧肆无忌惮吗?!
自己之前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会被那些吏员吹捧着以为人家会给自己这个亲戚面子,甚至于刚才还想着要当众立威,震一震邯郸人……然而,等过一阵子那个骑白马的真从辽东赶来,并得知这种事情以后,真会如那些吏员所言给自己面子吗?
王甫那个滴着汁水的‘尸体’,自己当年可是专门偷偷去看过的!也不曾见他给王甫和曹节面子吧?!
“你夫君居然是如此人物吗?”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平才一个激灵从昔日洛阳的回忆中脱离了出来。
而此时,眼前的女子居然已经说完了,正低头神伤,俨然是要任由自己宰割。
“是。”春夏之间,阳光温暖,罗敷却在对方视线下瑟瑟发抖,也只能曲身抱起放在脚下的藤筐,然后昂起头来,妄图来保持最后一瞬的尊严。“这就是我秦罗敷的夫君了!”
“我晓得了。”赵平看了眼车前这个难得身材曼妙,颜色殊丽的青涩美女,居然又凛然坐了回去了。“居然是如此人物吗?!是我冒昧了,告辞!”
众人目瞪口呆,不要说浑身发抖的秦氏女,便是赵平手下的这些随侍吏员、郡卒,也是一时不知所措。
“没听到吗?”赵平强压着心中的不安催促道。“调转车头,回城!”
吏员和侍从们慌乱不堪,赶紧在狭窄的陌上调转仪仗,周围的乡人们则是用一种神奇的目光看着罗敷,好像这姑娘真有一个做过尚书郎、还专城居的白马郎君一般。而秦罗敷本人,更是抱着桑叶不知所措……自己居然吓跑了这位邯郸城闻名的色中饿鬼?!
就在众人恍惚疑虑之时,忽然间,十余骑白马自东方疾驰而来,让众人愈发惊疑不定。
“我家君候让我来问,何人敢擅自铺设仪仗在田陌之上,不知道这会踩踏青苗吗?”为首一名骑士年纪轻轻却长着一脸络腮胡子,面对赵平身上的黑绶铜印也是凛然不惧,居然就当众拔出了刀来。“问你话呢?你是何人,现居何职?!”
赵平和其余人一样,怔了半响,然后却忽然间从车上跳下来,并连跑几步来到对方跟前,就在陌上拱手行礼:“赵国郎中令赵平在此,敢问可是无虑亭侯使者当面?!”
对方如此态度,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牵招此时反而和身后几个义从面面想觑起来……自家主公居然有如此威势吗?这郎中令赵平不是之前一路上议论的国中头号对手吗?此时居然因为自家君候的名头对着自己几个侍从纳头便拜?!
真是跟对了人!
但是,让赵平和牵招都没想到的是,那位人未到就已经威震了邯郸的‘君候’,那位听说郎中令在城南却只是派了几个义从来找茬的‘专城居’,此时此刻,却在城中的国相官寺处结结实实的栽了个大跟头!
是真栽了个大跟头!
我是王甫挂城头,此物最相思的分割线
“本朝太祖美姿容,雄仪态,复以左右乘白马为令,风调开爽,器彩韶澈,故少以风流知名左右。其十五于辽西为吏,则太守以女妻之,即赵皇后也;其二十在洛中为郎,则尚书令以外女妾之,即冯夫人也;又常与曹操共饮,操喜闻一歌伎,唤而上前,反偎太祖,即卞夫人也;待弱冠封侯加位,流转河北,其每赴任,女子皆蹑其影而观之!至今,缔结婚姻,河南风俗,唤曰‘乘龙快婿’;河北风俗,则称‘白马郎君’!”《士林杂记》.风俗篇.燕无名氏
ps:居然是白银盟……宛如梦中……然而我摸遍全身,发现除了自己这百八十斤之外也没什么能报答守梨咸鱼坤大佬……当然,开个玩笑……众所周知,我是兼职写手,从上本书开始就整天嚷嚷着你们再盟我也不加更,不是傲娇,而是没有任何存稿,整日现码,做不了任何承诺!不过,白银盟还真是头一回见,我只能说趁着周末,努力码字,尽量多些字数来报答了……毕竟,这确实是对一个写手极大的认可和褒奖。
原本想晚些放大章,但终究决定先发一章表态,大家看完就和老婆开房,不要耽误大好时光……然后最好忘了加更的承诺。
第五章 荒庭生芳草
平心而论,公孙年少封侯,然后戴上紫绶金印以后,明显是有些飘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邯郸城在前,他先是早早的遣了吕范去邀请田丰;又让审配直接回家探亲,并顺便帮他邀请河北知名的沮授;最后居然把娄圭和韩当这贴身的一文一武也遣了出去,只是去打探太平道和张角的情形。
而这个时候,早已经孤身一人的他居然还是万事满不在乎……听闻那个担任郎中令的赵平正在城南,又居然只派出了牵招和几个新来的义从去拿捏对方,然后便自己一个人直接入城,去面对一整座邯郸。
紫绶金印,白马呼拥,又是此城专居,自然是一路通畅。
然而,等公孙直接来到国相所居的官寺处以后,却陡然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小瞧了天下人……
“君候小心!”
一众侍从七手八脚的涌上来,把公孙给扶了起来,顺便将绊倒了自家君候的那条藤蔓给碎尸万段。
“那什么?”公孙起身后几乎是用颤抖的手指着地上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堂堂国相官寺内长满了野草,地上藤蔓遮盖住了道路?我从辽东到洛阳,这辈子就没见过这种官寺!”
“回禀……回禀君候。”一旁两个立在草丛中的郡吏浑身发抖,直接吓得跪地请罪。“春夏之间万物勃发,几日前又下了雨,一不小心这草木便茂盛起来,我们也是始料未及。”
这话如此有道理,公孙居然无言以对。
不过,他马上还是反应了过来:“这是春天还是夏天的事吗?我问你,向栩……向国相平日里居然不在官寺里办公吗?莫非王上赏赐给了他一处偏殿用于公务?若是如此,你们为何还要引我来此处?”
公孙这么问是有理由的,因为邯郸是古城,是六七百年的古都,而且从前汉时就一直为诸侯王居所,那赵王王宫几百年修葺下来,更是巍峨壮观。
再过几十年,甚至还会有一位本地文士写下著名的《三都赋》,专门称赞邯郸、邺城、洛阳。其中《赵都赋》如此言道:
都城万雉,百里周回,九衢交错,三门旁开,层楼疏阁,连栋结阶。
赵王宫和邯郸城的雄伟壮丽可见一斑。
既如此,那向栩嫌弃官寺破烂,找赵王要一处没人住的王宫偏殿来用,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而这样的话,也自然就能解释为何国相官寺会长满野草了。
不过,如果向栩不在这里,这两个郡吏为何又把自己引入如此荒芜可笑的地方?是得了谁的叮嘱,刻意让自己闹笑话吗?!
“回禀君候!”一名年长一些的郡吏大概是阅历丰富,猜到了对方所想,便当即在地上苦笑不止。“我等如何敢戏弄君候?实在是我家国相自来邯郸快两载,便一直都在这官寺中。”
公孙四下张望,茫然若失,实在是不晓得这位国相是如何生活在这种地方的。
“只是他向来只喜欢在官寺后院的房中高卧,”一旁的年轻郡吏也是赶紧解释,“除了吃饭如厕外,两年间我们也未曾见他下过几次床,那床板被他躺的都有人影了,何况是这边院中长草?”
“确实如此,”年长郡吏继续言道。“其实若是从后院进入,彼处有一条送饭送水、浆洗衣物,兼掏粪除污运送秽物的小道,倒是日常行走,地面干净。可君候初次上任,前来拜会国相,我们又怎么敢让您从后院小门走呢?”
公孙到底是反应了过来,便编挣脱自己侍从的扶持往前走了数步,就在这门内站直身子,并望向了眼前的赵国国相的官寺大院。然而,无论怎么看,满院子碧绿的野草藤蔓,还有那几朵随风摇曳野花……都让他心中升起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
这里可是赵国权力核心所在,那国中权柄最大的国相向栩就在眼前的官寺内,可怎么就长草开花了呢?!
其实,从赵国最北面的柏人县入境之时,由于当地县长申毓申仲彦乃是刘宽的学生,公孙的同窗之一,所以他专门在彼处停下来打探了一番赵国和邯郸的局势……什么本地大姓都有哪些,豪强又有哪些,治安如何?什么太平道在此处有何影响?最近邯郸可有什么大事?
该问的不该问的全都问了!
既然如此,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国相是谁,又是何等人物?公孙自然不会遗漏。因为这可是邯郸城内理论上唯一一个权柄超过他的大人物,也是他的顶头上司。
而且讲实话,当听自己师兄说赵国国相乃是黄河边上的‘故人’向栩,又听说此人整日只知道‘高卧’的时候,公孙是一万个放下心来的。毕竟在他看来,那种废物,天生就是和高焉一样让自己这种人揽权的!只要先拿那个郎中令赵平给杀鸡儆猴一般立个威,再逼迫惊吓一下这个向栩,那恐怕很轻松就能拿捏住这位只会背诵孝经的河内名士,然后把这厮架空,再从容侵占郡府的权力吧?!
到时候,岂不是跟辽东一样自在吗?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公孙死活都没想到,这向栩的‘高卧’居然这么离谱!官寺里都长草开花了好不好?
长草开花了!
“两位请起,”被满院子荒草给震住了以后,公孙倒是收敛了不少,居然朝着两个郡吏微微拱了拱手。“敢问两位,国相平日里都是怎么办公的?”
“回禀君候,”起身以后,那个年轻些的郡吏见到对方态度缓和起来,也是当即松了一口气,便直言不讳起来。“我们国相并不办公。”
“郡中事物……”
“郡中事物,若是诉讼、税收、治安这些类别,自然是郡丞与各曹主官为之。”
“郡丞与各曹主官又都在哪儿?”
“他们日常在家中办公,”年长郡吏猛地插了句嘴。“今日君候来的太快,又直接到此,他们怕也是赶不及,不然一定会在此处迎接……不过,等到明日后日,王上和本郡大户都见过了君候以后,想来也是一定要拜会的。”
“且不说这个,人事任免、赏进罚退这种事情,向公也不管吗?”公孙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自然是不管的。”
“那这国中吏员就没人老病离职,以至于缺员吗?”公孙实在是难以理解。
“君候说笑了,”年长郡吏闻言不由干笑。“我们国相来此处不到两年而已,也不管事,也不赏罚,哪里就会空出多少人事来?”
“也确实不瞒君候,这国中上下,便是我二人,也都还是他到任前的任命……”年轻郡吏也是插嘴言道。“便是国中功曹掾年纪渐长,不也是在家办公吗?自然有他子侄帮忙处置公务的。”
公孙连连点头,大概是表示自己是真长见识了。
不过,既然这两个郡吏颇为乖巧配合,那他便干脆继续问了下去:“那去年的孝廉……”
“孝廉乃是国中诸姓公议的,推出了魏氏的麒麟儿,然后国相把他喊来,让他在床前背诵了一遍《孝经》,又考教了一番《尚书》,觉得不错后也是直接用了印的。”
“公议?”公孙闻言一愣,俨然是有些警惕。“那若是有其他郡国的公文,还有州中来文呢?”
“这倒是没有耽误。”年长郡吏此时也是坦诚作答。“这种事情国相都能从容应对,直接在床上写文书回复过去。至于说州中有人来查看,开始确实有人来质问,甚至刺史王公还亲自过来了一趟,意图督促国相,但却被国相给骂了回去!到了后来,刺史那边也不敢派人过来了……”
公孙欲言又止……他也是陡然反应过来,人家向栩乃是河内名士,而且是大大的名士,还是袁隗亲自举荐,一出仕便是两千石,谁又敢惹他呢?再说了,人家只是懒政,懒政就注定不会犯什么大错,没犯错的话刺史也无可奈何啊,对不对?
那么你来督促他,人家骂回去,你又能如何呢?你还不许人家心思放在宇宙玄黄,星辰大海上吗?!
只是……只是从公孙的角度来说,他是要准备夺权的。可向栩这厮抱着自己的官印,整日躺在床上,你去招惹他他只骂回来,又如何能夺权呢?
而且,这位赵国国相的权柄到底在哪里?!要是这权都不存在,公孙又如何去夺?
是,有官印在……可是官印又怎么夺呢?难道要像黄河边上那次一样,把当众抽晕过去,然后抢走他的官印?可真要是这么干了,信不信之前被向栩骂回去的冀州刺史王考,立即就能从几十里外的邺城赶过来,把你这个以下欺上的邯郸令给治了?
总之,一进门便干脆利索地栽了一跤后,一刻钟前还信心满满的公孙此时颇有些手足无措。
当然了,不管如何,人还是要见的,这可是自己的直属上官。
官寺后院,屏退了侍从的公孙在两个郡吏的带领下来到了卧房之前。其实,诚如这些郡吏所言,此处倒还算干净,甚至还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官婢在周边伺候,此时见到公孙到来便赶紧惊慌躲避……赵国出美女嘛,而且无论如何,谁也不敢真就怠慢了这位一国主政。
饿死了算谁的?
“向公?国相?”敞开的卧房前,公孙长呼一口气后终于是鼓起勇气迈步入内。“国相在否?新任邯郸令公孙前来拜见。”
“我记得你!”刚一入内,卧房最里面的床榻上,便有一个眼窝深陷的,包着紫色帻巾的高瘦男人陡然翻身出声,将公孙吓了一大跳。“你是当日在黄河边打了我的人!”
公孙初时吓了一大跳后,但马上不急反喜……因为他看来,最怕的其实是这厮就这么躺下去不找事不做事,而只要这位河内名士找事做事,哪怕是找他公孙的茬,那他也有一万个法子让对方掉坑里,然后顺势而为。
“国相说的不错!”一念至此,公孙当即上前,昂然承认了当日之事。“那日在孟津,正是我打了你!”
“我一直在寻你。”见到对方承认,眼窝深陷的向栩居然呼啦一下子从床上站了起来。“当日在孟津醒来以后,我就问过渡口的吏员之前打我的是谁,他们却说不认识;到了洛阳将此事说与别人听,他们也都说不知道;好不容易打听到了是你,我却要来赵国赴任……圣人在上,今日居然让我向栩又亲眼见到了你?!”
公孙偷偷看了眼对方身后床板上的人形印痕,也是微微感慨,然后便依照礼节正色拱手:“正是在下所为,不知国相有何见教?”
身后跟着的两个吏员面面相觑,几乎就想要逃出去……天可怜见,为啥这俩位大人物会有私仇,这让自己两个吏员如何自处?论实权和现管,当然是国相向栩更重一些,可此人却是个废物;而眼前这位新来的邯郸令分明也是个难得一见的奇葩人物,千石县令,标准的国相下属,却挂着紫绶金印,这难道就好得罪吗?
眼前二人若是在这里争执起来,自己二人莫不是要被坑死?你说,怎么就跟了这么一个国相呢,但凡这向栩稍微正常一丁点,也不至于让自己二人如此为难吧?
正在两个吏员惊慌失措之际,那边向栩已经拖拉着木屐,瞪着眼睛,几步来到了公孙身前:
“我正要与你理论!”
还好不是互殴。
“请国相直言。”公孙也是愈发挺直了胸膛。“我公孙并不惧与你理论。”
“你说,”向栩抖动手指,愤然言道。“当日日食褪去,渡口秩序井然,难道不是我吟诵《孝经》所致吗?你为何贪天之功,无视道德文章,却对别人说日食下渡口无乱,乃是你杀马立威的功劳呢?!血光之灾,焉能治退日食?道德经典,如何又被人无视?”
公孙目瞪口呆。
“可恨那些愚民愚妇,也恨那些朝中无知蠹虫,明明知晓我在河边唱诵《孝经》,却依旧被你蒙骗,只说你如何如何临危不乱,却不言我的功劳?不言我的功劳倒也罢了,为何要无视《孝经》呢?国家能够长存,士人之所以为士人,百姓能够安稳,难道不是这些经典的功劳吗?”言到此处,向栩居然掩面嚎啕大哭。“可怜我一身才学,却要来此污秽之地,连个辨经的人都没几个,然后今日还要与你这种人做同僚,甚至要同城而居……呜呼哀哉!”
公孙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回到床上嚎啕大哭的国相,心里则是三分憋屈三分无奈又有三分烦躁,最后还有一分可怜!
他宁愿让董卓来做自己上司,也不愿意跟此人打交道!
一念至此,公孙看也不看此人一眼,也是直接转过身来,拂袖而去!
两名刚才同样被自家国相给吓到的郡吏,此时也是松了一口气,然后便随着公孙悄然退了出来。
“我刚才还觉得你们郡中吏员不在官寺办公,乃是无人管束之下欲在私宅行苟且之事。”公孙走出后院,回到了草长蚂蚱飞的前院,也是摇头感慨。“可现在却能懂他们了,天底下哪有人能与这位国相相处一地还能坚持办公呢?”
两个郡吏不由相视苦笑。
“你二人辛苦守在此处,且不说相见也是有缘,也算是恪尽职守了,都叫什么名字啊?”公孙带着候在这里的义从抬脚便走,然而走到官寺大门前却又忽然回头。
“王冉,字启明,现为国相佐车。”年纪大的吏员赶紧下拜回复。
“这个职务也是辛苦你了。”公孙闻言不禁恍然。
佐车,也就是御车,都是一个意思,其实就是管理着郡国中的公车,然后负责着太守或者国相出行、征召、传信,还有和护卫等工作的职务,平日里应该算是一等一的美差,权责也很大。然而,摊上这么一位整日躺床上的国相,这个职务也就只能看大门了。
“佐车副史。”一旁的年轻吏员也是尴尬回复。“李明,字易之。”
“两位都很辛苦!”公孙同情的看了看这两个吏员,也是直接摆手而走,却是直接往隔了两条街的县寺赴任去了。
而等到下午时分,牵招也引着一大堆人从城外过来了。
不过,刚刚在县寺安定下来的公孙才在堂上问了几句话,便有不速之客忽然到来。
“我家王上恭请无虑亭侯赴宴!”
回头瞥了眼僵立在一旁的郎中令赵平,又看到坐在堂上的公孙黑着脸一言不发,来送信的使者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大王、王傅俱在等候!”
“等我先办完这个案子。”公孙随口言道,然后便再度扭头看向了那个赵平。“郎中令赵平,你刚才说你没有强抢民女?”
“千真万确!”赵平闻言赶紧再度赌咒发誓,继续了使者到来前的话题。“城南诸人都是亲眼所见,君候你的使者到达前我便已经让人掉头转向了……君子好逑,发乎情止乎礼也,人家秦姑娘不愿意,我自然要扭头便走!”
“秦氏女。”公孙几乎有些气急败坏了。“他所言是真的吗?你不用害怕,直言便可,须知道我本就是邯郸令,专此县一切政务,只要敢在我的辖地犯下此等恶事,便是郎中令亦可杀!”
陡然回过神来的采桑女秦罗敷也是恍然作答:“不敢欺瞒君候,实在是这位郎中令确实忽然间主动退去,罗敷、罗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秦罗敷的声音越来越小,赵平则喜上眉梢:“君候,不止是秦氏女,便是我之前在赵国纳的数个小妾,也都是情意相投的……”
都已经成了你的妾,然后结了姻亲,还能如何?公孙心中腻歪的不得了,只能黑着脸打断对方:
“不管如何,踩踏青苗总是真的吧?!”
“下吏愿意受罚!”赵平听到此言,甚至有些欣喜若狂的感觉。“削俸、罚铜,我这就让人去取钱来赔偿户主,并交纳罚金,还愿意去寻国相自认削俸!”
公孙闻言左思右想,也是无可奈何,最后只能豁然起身,喊上那个使者,又唤起几个侍从,便带着一肚子无奈径直往巍峨瑰丽的赵王宫赴宴去了。
我是草长蚂蚱飞的分割线
“昔,本朝太祖迁邯郸令,会向栩为赵相。栩,河内名士也,性素卓诡不伦,及到官,略不视文书,日夜但坐于榻上,或长啸,或高卧,乃至舍中生蒿莱。太祖入内,与之言语,三言即走。左右怪而问之,太祖叹曰:‘使汉室亡天下者,皆此类假谲人也!安可相交?’”《世说新语》.假谲篇
ps:向栩的荒唐事……一言难尽
第六章 檐下多蓬蒿
峙华爵以表甍,若翔凤之将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正殿俨其造天,朱棂赫以舒光。盘虬螭之蜿蜒,承雄虹之飞梁。结云阁于南宇,立丛台于少阳。
以壮丽华美而闻名天下的赵王宫内,仅是坐在殿外对着一张小几,然后隔着门槛看着殿内的歌舞,牵招等人便已经觉得神晕目眩起来。他们这些年轻人,尤其是今年公孙封侯后才跟过来的幽燕子弟,又有几个会想到,自己仅仅是追随了这位君候数日,就能够直接坐到赵王王宫中列席宴饮呢?
当然了,那些并州跟过来的义从就淡定多了,铜驼大街都逛过,太尉府上也不知道帮刘宽老头抗过多少次酒坛,主管朝政的曹节、王甫家里也闯过,甚至还有人亲手安排过一两个中常侍、中黄门什么的,那么对上一个虽然王宫很华丽,但却没有任何实权的诸侯王,自然也就那样了。甚至于多喝了几杯后,杨开、牵招等新人还被这些老资格嘲讽了一番。
不过,这么一开嘲,那些陪坐的赵王护卫和低级属吏们,却也变得面面相觑,乃至于心惊胆战起来……这酒席的气氛就不大好了。
而且不止如此,稍倾片刻口的正殿之上,当闻名天下的赵国舞女撤下来,公孙随口说起了郎中令赵平今日在城南所干的那件破事以后,殿中的气氛居然也变得有些尴尬起来。原本一直言笑晏晏,跟公孙还算是主客尽欢的赵王刘豫更是托辞不适,直接走人。
“这是何意,赵王如此轻视于我吗?!”
公孙见状不由有些半真半假的恼怒,诸侯王虽然尽享富贵,却无半点实权,属于那种面子上相互过得去便相互给面子,面子上过不去就不必给面子的人,有汉一朝,不知道多少大臣都是靠着踩诸侯王上位的……结果呢,自己却居然被一个诸侯王先拂了面子?
讲实话,虽然不至于和这种人计较,但第一次见面,大庭广众之下,无缘无故的遭受到这种待遇,不发怒反而会被人看不起。
剩下的周围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是知道一二内情。不过,由于为首的国傅韩拓碍于身份倒是不好开口,最后,这些赵王属吏相互使着眼色,却是把赵王属吏中的另一位千石显吏赵王仆陈郦给拱了出来。
“无虑候真不知道?”陈郦无奈苦笑发问。
“我知道什么?”公孙愈发莫名其妙,然后也是愈发愤然。“赵平今日做的事情半城皆知,而且也正犯在了我的手中,如何说不得?”
这个时候,公孙就有些真的来气了……想想也是,自从他从进入邯郸城后似乎就没一件顺心的事情,所见的三个最重要人物,更是一个比一个让人无力:
国相向栩是那个德性;背靠赵忠的郎中令赵平又滑不溜秋;现在一个居于深宫的赵王居然也无缘无故给自己甩脸色,然后这些人居然还觉得理所当然?
真当自己好欺负吗?!
“看来无虑候是真不知道了。”陈郦当即叹气道。“不过,还请无虑候不要过于气愤,我家王上那边还以为无虑候是在嘲笑于他呢……”
“这里面有什么隐情吗?”公孙不由蹙眉。
“不瞒无虑候,”陈郦尴尬言道。“上代赵王殿下,也曾经有过城外路边遇到采桑女子,然后意图邀请同车却被当众责备之事,而且先王当时所邀同车者还是他的家令王仁之妻……这件事情虽然没有做成,可是先王名声却坏了,再加上先王还曾经化妆去往邺城玩乐被人辨认出来,于是便被当时的国相几件事合在一起直接上奏给了先帝,先帝震怒,还削了赵国一县封邑。”
公孙听了个八卦之余也是当即恍然。
“子不言父过,”这时候,坐在上首的赵国国傅韩拓也是适时开口。“王上虽然有些无礼,但念在他是事出有因的份上,还请无虑候不要在意。”
“也是我孟浪了。”既然纯属误会,公孙自然要给地位尊崇的韩拓一个面子,便也是当即起身行礼,避席谢罪。
“王仆,”韩拓微微颔首,复又吩咐陈郦道。“既然无虑候也是不知情,你去说与王上,劝他回来共饮一杯,以免事情传出去生出谣言来。”
陈郦立即躬身趋步离开。
而稍倾之后,赵王也是尴尬返回,不过,公孙这一次却没有主动起身赔罪的意思,只是坐在下手与对方一起举杯饮了一口,算是就此揭过罢了……他之前对韩拓行礼,乃是敬这位王傅是长者,又有学问,更是一个朝廷任命的两千石,与之相比,年纪还不到三十的赵王刘豫又算什么呢?值得他去多躬一次身?
二者初次见面时的那一次大礼参拜,已经让公孙很不以为然了……高句丽王的传承比眼前的赵王传承还多几十年呢,不也是被自己一招借刀杀人弄的不知道是被砍死还是被烧死了吗?
但不管如何了,宴会进行到这个地步,虽然天还没黑,但已经没法继续了,于是众人勉强坐了一会,随着赵王一杯酒下肚,来了句‘寡人不胜酒力’,便顺势结束了。
有意思的是,代替赵王将公孙送出来的并不是王仆陈郦,而是地位崇高的国傅韩拓。
公孙对此丝毫不以为意,他居然就与这位虽然空有名位,但毕竟是国中唯二的两千石之一的人物,在赵王宫内于夕阳下缓步而行,乃至于言谈甚欢。
“其实,当日先王哪里只是路边强索人妻?”韩拓冷笑摇头道。“君候……”
“韩公是长辈,唤我文琪便是。”公孙赶紧言道。
“也罢!文琪不晓得,他当日此举还是在孝中!而且索自己家令王仁妻子不成后,不但把王仁给驱逐了出去,更是大选秀女,购置了七八个小妻……”
“真是胆大妄为。”公孙只能如此说了。
“不止于此啊。”韩拓继续叹道。“他那次白衣出司马门,往邺城玩乐,也是惹出了一条人命来的。路上他带着仆役宿在亭舍中,隔壁有人认出了他,他居然让属下拿刀子去杀人灭口,刀子太小,没把人当场杀死,这才惊动了亭长,把他抓了起来。只不过,为尊者讳嘛,所以只说他白衣出司马门……不然何至于让先帝震怒?”
“真是……”公孙这时候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真是可笑可耻!”
“算了,且不说此事了。”韩拓对公孙笑道。“其实,赵国女子多以美貌闻名,其中颇有不少类似今日郎中令赵平之事,也不止是先王一人典故……”
公孙这才来了点兴趣:“除了先赵王外,居然还有类似事情吗?”
“这是自然,而且更加精彩。”韩拓拢袖漫步言道。“据说是数十年前本地曾有一女子,不知道是自小许给了魏氏还是邯郸氏又或者是李氏的一名年少俊才,二人结为了婚姻……然而,婚后不过数日,妻子不过十五六,丈夫二十,便因为丈夫被举了孝廉而分开。那做丈夫的入朝中为郎,然后便是一番宦游沉浮,再归来时已经是五六年后,乃是贵为一县之令,专门绕道归家来接妻子。”
公孙听着身边的赵王傅漫步而谈,大概也就猜到了后来的故事:“莫不是这县令的车架走到田陌上,也遇到一个漂亮的采桑女子,便一时把持不住,邀请对方同车?”
“不错。”韩拓当即捻须而笑。“文琪当真聪慧……”
不是聪慧,而这种故事套路听太多了,公孙心中暗暗无言。不过,对方接下来的讲述还是让他再度提起了兴趣。
“而更巧的是,这个采桑女却正是这位久未归家县令的妻子。”韩拓继续言道。“甚至此事还一直有两个说法,一说是这位县令认出了自己妻子,所以刻意调笑试探……若是如此的话,也算是美谈了;另一说则是讲他并未认出妻子,而妻子却为他谨守妇节,严词拒绝,可回到家后,夫妻相见,妻子愤然之下更是与之和离……这便是恶事了!”
“那韩公以为哪个才是真的呢?”公孙好奇问道。
“哎,这种事情何须辨认真假?”韩拓轻松言道。“或许本就是两个故事编在了一起罢了。便是再加上先王的故事,和今日郎中令的故事,其实也无妨,都是让人敬服于采桑女子之美……其人之美,在于颜色,也在于陌上桑田,更在于女子气节。不瞒文琪,我倒是准备做一首叙事歌谣,让人称颂这邯郸城外陌上桑,而且还准备只写女子抗拒之言,却不写结果,以求余韵。”
“桑者,丝也,女子所代。”公孙不由感慨。“陌上桑即为持农事之女,也是巧妙,而叙事戛然而止,空有余波让人猜度,更是绝妙……只是韩公,你做这种歌谣,就不怕赵王和那郎中令,还有那不知道哪家的县令由此愤恨于你吗?”
“愤恨又如何?”韩拓依然笑道。“我乃王傅,国中唯二两千石,又专门管着这个大王……既如此,只要国相不来找我麻烦,这赵国谁能奈何我这个整日在宫中读书写字的人呢?”
“既然如此,”公孙忽然驻足正色言道。“若此诗谣成文,还望韩公一定让我先睹为快。”
“何止先睹为快?”韩拓也是正色道.。“还要借你家商号刊行呢……我宦途不顺,估计也就仅止于此了,但这些年却是颇为收集了不少河北民谣、故事,正准备出一本小书,聊以慰藉生平呢。”
“一定,一定!”公孙拱手而笑。“之前在氏山时便听韩锐那小子整日自夸,说他本人虽然辞赋极差,却有个一等一才学的叔父,我还不信……其实,若非是我义从中有个安平人,否则我刚才也是万万不敢相信王傅居然是我那位同窗的叔父。”
“说到底还是没名声罢了。”韩拓也是再度失笑。“如文琪这般人物,你当日火烧弹汗山时,我那侄子便整日挎着刀立在家门前与人吹嘘,说文琪你乃是他同学,好像他也曾与你并肩而战过一般……不过,文琪侍从中居然有安平乡人吗?”
“子经,”公孙当即招手介绍。“牵招牵子经,安平观津人,师从名士乐隐……”
“还是乐兄的高足吗?”韩拓越发感觉亲切了起来。
原来,这赵王傅韩拓与公孙之前相互介绍之时,后者便察觉到了前者话语中的亲近之意,然后经牵招这个安平人提醒才恍然反应过来,这位韩公居然是自己当日在氏山**学的一位同窗的长辈!
而且那位安平国出身的韩姓同窗,当初还跟公孙一起,就在这邯郸城东边不远的钜鹿郡杀过人……好像杀的还是今日这赵平的一个族兄,当然也是赵芸的一个远方族兄了。
这种相遇,说是缘分,其实更是必然之事。就好像那赵国最北面的柏人县县长申毓,不也是同学吗?不过是刘宽的学生罢了。而这就是贵族子弟的人脉圈子了,找两个好老师,结几个好姻亲,在尚书台当一任尚书令,到北疆打过两仗,再参与几场洛阳政潮……这些履历走完后,随便去一处地方赴任,若是找不到拐弯抹角的亲朋故旧,那才叫怪事呢!
公孙此时发配交州都不怕的,不是还有昔日同僚士燮帮忙照看吗?!
不过反过来一想,人家那四世三公的袁本初、袁公路又是如何一种人脉,光是想想恐怕就让人心中发怵、头皮发麻吧?
而回到眼前,不管是必然还是偶然,此人的出现倒是陡然让无处施力的公孙在邯郸城内多了一个支点……今日种种郁闷无奈之余,也是多了一点安慰。
二人相视而笑,然后便乘着最后一缕夕阳步出赵王宫,国傅韩拓也随即停在了王宫门前的台阶上……以他的身份确实不好再继续送下去了。
“文琪啊,”韩拓最后指着宫城外渐渐亮起的点点灯火言道。“我是国傅,不好多言国政,也没什么能帮你的。但既然你与我侄有同窗之谊,我也不能不有所表达,就此处越矩提醒你一句好了……”
“韩公请直言不讳。”公孙当即俯身称谢。
韩拓微微颔首,这才正色言道:“邯郸城乃是数百年古都,周边也是一等一的繁茂之地,一县在册人口便有五六万,更别说世族、富户各持仆役长居于此,商旅游民往来不断,依我看,邯郸实际人口没有七八万,也差不离了……朝廷将如此重地交给你,还望文琪进退得当,好自为之。”
公孙心中一动,却并未多言,只是拱手告辞。
诚如韩拓所言,邯郸城的繁茂不是辽东可以比拟的,骑马走在街上的时候,公孙甚至一度生出此地居然比洛阳还要热闹几分的错觉……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后者很快就发现,此处的民风颇有奢靡之感。往来富商、大户个个前呼后拥,仆役们举着灯笼前后列队,临街的大户人家更是纷纷把大门张开,将院落显露出来,歌伎、舞女,豪客、亲朋,也是毫不避讳的不停出入门庭。
春夏相交,邯郸浮华,人声鼎沸之余,灯火光华也散落的到处都是。
换言之,这地方的人明显更在意生活享受,同时民风更加开放,不像天子脚下,大家凡事都要讲个规矩。而且看样子,也就是客栈、酒楼的概念还没从辽东那边蔓延开来,否则应该还会更加热闹。
实际上,沿途走回县寺,公孙早已经注意到自己身后义从中有不少人被这眼前浮华景色给弄的心思浮动,便是在氏混过,此时是宾客身份的刘德然都有些目不转睛的感觉……但对此他也懒得理会。须知道,机会他公孙已经给了,能跟上来的自然会跟上来,跟不上来那也就随你便了。
反正接下来几年,公孙是下定决心要在这内地繁华之所,刷出来一个典历郡县的名头来,好好的积攒名望、丰富羽翼、经营人脉、锻炼能力,等到数年后天下大动,再顺势而起。这中间,跟不上来的,自然可以在升迁更职的时候随意扔到一旁。
且不提公孙心思婉转,而等到入了县寺,刚准备梳洗一二,去去身上的尘埃酒气之时,留守在县寺内的王修却是突然寻了出来……话说,王叔治的确是个实在人,一入邯郸城便先带人来帮忙接收县寺,之前拜会向栩他没去,后来公孙被那个滑不溜秋的赵平弄的心烦意乱,直接拂袖去赴宴,也是他留在此处处置那个案子的首尾,算的上是任劳任怨。
“叔治辛苦了。”公孙都已经去了外套,却还是亲自来到门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将这个能吏给让进了卧室。“且进来再说……可是之前的赵平与秦氏女一案还有什么首尾?”
“回禀君候。”王修一边追上自家君候进入房内一边认真应道。“之前的案子倒没什么多余的可说,秦氏女已经被她家人接了回去,赵平刚刚又亲自跑来缴纳了罚金……我所要说的,乃是刚才去大略查验了一些户曹账簿,发现无论是财务还是田亩都有不少明显遗漏错误的地方。”
“错漏很多?”公孙反问一声,却没有多少愕然之意。
“正是,从算赋征收到田亩交易,从治安什伍的抽丁到徭役摊派,各处都有问题。”
“比如说呢?”
“比如说,去年本县解往郡中常平仓的……”
就在二人准备仔细谈及此事的时候,忽然间,官寺前院一阵喧闹,俨然是临时挤在官寺内住宿的义从们在喧嚷什么,弄的公孙当时就黑了脸……刚才在路上他就觉得这些义从人一多就良莠不齐了些,可现在看来,这些人未免原形毕露的太快了点。
不过很快,随着义从中几个领头的,如魏越、杨开、牵招等人安抚住局势后主动来报,知道了原委的公孙倒是反而能够理解这些年轻武士了。
“赵王送来了闻名天下的赵国舞女?”公孙不由一声冷笑。“作为之前失礼的赔罪?”
“是!”
“既然是一片好意,带进来我瞧瞧。”公孙不以为然道。“若是有些多就分一些给你们做老婆,反正我这里也没多少地方跳舞……”
韩当、吕范、娄圭都不在,如今义从中资历最深的魏越则是个有些跳脱的好色之徒,明明家里那个漂亮小寡妇很快就要跟着主母的车队过来了,明明义从中单身的人太多,也轮不到他来欢喜,可此时居然就数他最为兴奋,然后第一个跑出去引路。杨开、牵招等人无可奈何,也是纷纷尴尬退出。
上不了台面的货色!公孙心中暗骂,却又准备继续跟王修讨论之前的话题。
然而,话题刚一重新开始,魏越又在门口呼喊:“君候,你卧房里恐怕装不下……还是请你出来院子里看一眼吧!”
公孙和王修对视一眼,明显都有些无奈,却也只能出来查看,而这个时候前者才发现自己确实小瞧了赵王的手笔。
“这是多少人?”面对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便是公孙也一时有些愕然。
“应该48人。”王修在旁脱口而出。“君候是侯爵,诸侯六佾……不过这只是舞女,应该还有一些奏乐的人。”
公孙当即恍然,天子八佾,诸侯六佾,一佾八人,六佾自然就是四十八人。
“带上奏乐的,分两佾送与沛国曹阿瞒,其余的,挑拣义从尚未婚配的人,以资历、年纪为准,赏赐下去,做妻做妾随他们自己……”公孙几乎是立即就做出了决断,赵国舞女的名头再大,他也不至于被曲曲女色所惑。
而且真要是说女色,今日下午那个健康可爱的秦氏女都比眼前这些出色,所以不如舍出去收买人心。
果然,此言一出,这些辛苦行路近月,基本上许久没有碰女人的义从们也是欢呼雀跃。
“都散了,”公孙见状一声呼喝,将这些人还有舞女全都赶了出去。“牵招、杨开、魏越三人做主,到前院去讨论此事,不要扰到我和叔治说话!”
后院顿时清静下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公孙甫一回到屋内便忍不住对赵王的厌恶大肆嘲讽起来。“邯郸舞女天下知名,襄国妖女也是天下知名,而赵国区区五城,却有两城因为女色而知名天下,这是好事吗?正经人家若是能正常嫁为人妇,生儿育女,谁愿意做舞女、妖女?不都是家中凄惨无可度日,才将儿女卖出吗?!一个地方以女色出名,应该感到可耻才对,可笑赵王身为一地诸侯王,居然以此为荣?!”
王修怔怔盯着眼前人发怒,却是一言不发。
“算了,不说此事了。”公孙被王修盯得发毛,还以为对方是嫌自己失态呢,便赶紧转移话题。“刚才所言账簿错漏甚多,那叔治觉得,这里面跟上任县令的干系多一些还是跟本地吏员牵扯的多一些?”
“多是陈年错漏。”王修这才长呼了一口气应道。“应该跟前任令君并无太大关碍……只不过那位令君怕也是如我们如今这位国相一般,不愿意沾惹这些庶务罢了。”
才半日的时间,居然连王修也知道向栩的‘风采’了。
“这便是了。”公孙坐在榻上低头叹道。“之前在辽东时地广人稀,子伯所言的种种治理之策颇显空洞。但邯郸百年繁华之所,又居于山河之间的阜茂之地,世族、豪强林立,争豪斗富,而百姓却只能卖儿鬻女成就赵都舞女的名头,这种基于土地、人口上的事情怕是少不了的。”
王修当即颔首。
“叔治知道吗?”公孙冷笑言道。“之前从王宫出来的时候,国傅韩公因为他子侄与我同窗的缘故,曾经出言提醒我,大概意思是本地世族、富豪力量强大,让我好自为之……也不知道这是在劝我拿出刀来痛下杀手,整治一番呢,还要我和光同尘,少惹祸事呢?反正我是没听明白。”
“君候何必在意别人的意思呢?”王修正色劝道。“为一任,履一职,行一事,担一责。国傅的职责是规劝赵王,监督王宫风化,他愿意有所提醒是超出职责的善意;而君候的职责则是统揽整个邯郸的政务,处置这些人正是您的本分……”
公孙微微颔首。
“再说了,”王修继续劝道。“咱们正正经经的按照原来的规划去做事,如果君候你本人所为的事情没有违背法律和道德,那这个时候再遇到拦路的人,就不应该在意对方的身份和势力,反而要干脆放开手来剪除掉才对!说到底,君候于中枢诛王甫,黜阉宦,于北疆破王庭,灭高句丽,难道如今到了小小的邯郸,还要给某些不法豪强世族留面子吗?”
“若是正南在这里,说不定会与你有一番计较的。”公孙不由失笑。“当然,叔治的意思我也明白……只是叔治你也未免小瞧了我,我哪里是因为这些人的势力大小而为难呢?我之所以发愁,乃是因为向栩失位,赵平油滑,再加上赵王和他的属吏长居宫中,也没有越权的样子……于是便搞得我心中失了计较,弄的我现在连国中权柄在何处都没想清楚!你说,这要是子衡、正南他们回来,却发现我如此失措,会不会觉得我这个君候有些无能呢?”
“君候想多了。”王修当即摇头,但又忽然认真建议道。“权谋之事上我不懂,但却有一个笨法子。”
“你说。”
“只要君候你主动收权,那有权柄之人自然会自己跳出来……”
公孙再度失笑:“叔治真是嫉恶如仇,喜欢遏强扶弱……我晓得了,义从中颇有家世不错文武双全之辈,也有人在安利号中专门学过算术,你随意去其中挑选,然后越过县中直接彻查账簿,缉拿人犯。无论是县吏还是本县大户,又或者是牵扯到郡中吏员,你都可以随意拿人……万事我自当之!”
“多谢君候信任!”王修拱手一礼,然后便要告辞,但等他刚走出两步,却又忽然回头。“君候……”
“什么?”刚刚脱下丝履换上木屐的公孙登时不解。
“非是在下喜欢遏强扶弱,”王修立在门内扬声应道。“实在是我自幼所见所闻,当今世上,强者不自爱,弱者无所依存!”
公孙怔了一下,也是穿着木屐起身,对着眼前的下属正色行了一礼:“叔治今天的话,我一定铭记于心。”
我是八佾舞于庭的分割线
“昔,太祖以亭侯迁邯郸令,州郡侧目……及到任,一日内,谒国相而郁之,见赵王而忿之,待归县寺,吏献公务,视而怒矣。左右不解,太祖遂曰:‘国相无能,大王无德,公务纷扰,一国之政至于此乎?’王叔治在侧,抗声对曰:‘食其禄担其责,君候至此,众皆碌碌,岂非大丈夫有所为之时乎?’太祖喜其言,起而拜之。”《新燕书》.卷七十一,列传二十一
ps:还有新书群684558115大家可以加一下。
第七章 淡淡夕阳景(还债)
来到赵都邯郸以后,公孙之所以总觉的烦躁不安是有缘故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首先,无论是从公孙大娘那里学习到的某些奇怪论调出发,还是公孙亲眼所见,又或者是来自于王修的反馈,眼前的赵国或者说邯郸都是有大问题的……最起码一个阶级矛盾突出是免不了的,更别说还有一个在位近两年却啥事都不干的国相了。
而在这种情况下,赵王和赵王傅的权力虚化,还有向栩这个奇葩的存在,甚至连有着赵忠做后盾的赵平都主动缩头,也就直接导致公孙没法用一个简单而有效的手段,来迅速抓取赵国的核心权力!
没错,只是没有简单而有效的手段而已,并非是没有法子……其实公孙完全可以像王修建议的那样,从邯郸令的职责开始,秉承着法律和道德,通过严厉打击拦路者和阻碍者,将盗取权力的人给揪出来;
他当然也可以沉下心来,到乡里之中,去巷陌之间,自下而上,将邯郸城内外的脉络给彻底理清楚,这样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东西会被继续隐瞒着;
甚至也不是没有别的手段,郡吏、世族、豪强……权力不在赵王、国傅、国相、阉宦子弟手中的话,总不可能再逃出这些人的手心吧?所以也不用别的,直接一个宴会把所有人叫过来,然后门一关,中间架一个安利号新式大铁锅,谁扯淡就把谁扔下去,都不用鼎的,就不信这群人敢多事!
各种法子,王道霸道,一应俱全。
说白了,公孙之所以觉得难以接受,并不是局势艰难到什么份上,而是他轻松灭了高句丽,所谓灭国堕城封侯得位以后,难免有些倨傲自满,还多了一些惰性……总觉的人人都该敬服于他,凡事就该手到擒来,。
但是话得说回来,这么多年了,得益于公孙大娘还算是尽心尽力的教育,再加上周围始终有一些算是良师益友好下属的存在,公孙从一个轻剽的边郡子弟一步步走到现在紫绶金印的地位,最起码在关键时刻从没有掉过链子,无论是坚持正确的立场还是豁出去拼死一搏,都还是让人服气的。
于是乎,借着王修的劝诫,这一次公孙也终究是沉下心来,准备多管齐下,好好的将这邯郸给涤荡一番。
等到翌日一早,新任的邯郸县君便召集来了整个邯郸县的县吏,先是当众用印,给那个叫王修的一个‘专署县事’的公文,让他全权负责接收和检查县中各曹公务。然后,这位县君就口口声声说是要去巡县,也是让两个掌握着县卒的邯郸县尉准备车马仪仗,然后就要直接出城。
要知道,这位县君可是难得一见的亭侯,肯定不能按照区区千石县令的身份来置备,所以县里的县卒、公车几乎是倾巢而出,甚至又往郡中借了不少郡卒、车马,这才勉强按照仪制凑足了人手和仪仗……然后,直接出城而去!
公孙这么做,当然是有调虎离山的意思,县卒和县尉都带出去的话,那么王修在城内搞大动作的时候就能够减少相当的阻力并避免多余的流血事件。
而且,这里面其实还有一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感觉……不是说向栩高卧在床,以至于公孙寻不到一个主事的人吗?那好,等过两天,一群拎着刀子骑着白马的边郡子弟大举清查县政的时候,某些人怕也是找不到一个说理的地方的。
除此之外,公孙隐约有撒手交给王修,试探一二的感觉……他想看一看这位在他手下文士中毫无疑问排名最后的人,到底有多少成色!
当然了,回到事情本质上,无论如何,一个地方上的长吏初来乍到,去自己的辖地巡视一番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免不了的!
车辚辚,马萧萧,公孙出城之后第一站乃是邯郸城南的繁茂之地。
之前就说了,邯郸城和南面几十里外的邺城一起构成了河北最核心的都市圈,这个方圆百里的地方,除了两个大都市外,还有梁期、曲梁、易阳、广平、武安等好几座大县,如果再算上诸如平阳城、污城等小城的话,那就更显繁华……着实是这个时代整个河北地区的精华所在。
而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的缘故,所以,公孙的仪仗虽然盛大,可田间陌上除草的农人、采桑的姑娘,乃至于路上的商贾、行人,却全都只是好奇,而不是惊吓。
公孙对此也是分外满意,有活力的地方没人会不喜欢,更别说身为一方长吏,看到治下一片欣欣向荣的样子,那自然更是分外认可。
而视察了南门大道上的一处亭舍后,与亭长作别出来以后,公孙倒是忽然想起了昨日之事,便顺口问了起来:“昨日赵平与那秦氏女闹出是非,又被我手下义撞到的地方,是不是就在左近?”
“回禀县君。”恭送出来的亭长自然清楚此事。“正是在东面那条乡陌上,挨着那片桑林的地方就是。”
公孙当即颔首:“那么说来,秦氏女所处的秦氏也就在附近居住了?”
“回禀县君,秦氏正是居于本亭治下的滏北里,此里得名于昔日滏阳河改道之前,位于邯郸城东南,已有百年光景,而秦氏也在这邯郸城东南立足百余年了。”这亭长倒是对秦氏的情况如数家珍。
“既如此,反正是要去入乡里察看,不妨就去这滏北里中看一看好了。”公孙直接上车,也是颇为随意的定下了下一个去处。
众人自然无话可说,那亭长更是牵了一匹马出来,亲自为甫一上任便吓到了郎中令的县君做前导引路,并按照自己职责额外做了些许介绍。
原来,这秦氏女所出的秦氏在邯郸本地也勉强算是个‘大户’,最起码这个位于邯郸东南的滏北里一半都是秦氏一族所居,城东南左近的田亩也多是这秦氏的田产。
而且,其家中有人做过郡吏,有人做过县吏,年轻子弟中有人有些游侠名头,还有人颇知诗书,然后族中还有两处作坊,在东面的魏郡曲梁县还有一个支族……如此算来,自然是这个亭下数一数二的大户了。
当然了,这个大户也只是地方上的,没有担任朝廷命官或者显吏的话,那在邯郸城顶多算是三流。
车架来到滏北里,得到消息的秦氏族人赶紧出来迎接。
而有意思的是,大概是因为昨日之事让秦氏族中觉得这位新上任的‘君候县令’乃是一个**度的人,所以,哪怕这姓秦的人里面有不少人都曾经出任过有秩吏员,可抱着扫帚站在里门前迎接的却只是这滏北里中的里长和里监门……然而,里长依旧姓秦就是了。
甚至,等到众人在里门前见礼完毕,然后匆忙赶来的乡有秩(富庶乡的长官,啬夫为较小乡的长官,宛如县令和县长),居然也是自陈姓秦。
“既然乡里长官都姓秦,那亭长为何不姓秦呢?”公孙也是觉得有意思。“我记的刚才亭长自言姓王?”
“回禀县君,”那本地的王亭长当然明白这位年轻县君的意思,却也不敢隐瞒。“下吏妻子姓秦。”
“也罢!”
公孙仰头失笑,然后昂首负手直接走入了里中。
果然,从南向的里门走进去以后,左手边尽是低矮土房,偶尔才能见到几户人家有些齐整的院落;至于光线日照极佳的右手边却皆是砖木结构的正经房舍,错落有致不说,中间几个占地面积较广的门户中甚至有多层的楼房存在。
日出东隅,照我秦氏楼……在这之余,闾左豪右,也是一目了然。
正值上午,和右侧诸家都有人在不同,左侧民户却是万籁俱寂……考虑到时节,俨然男丁都是在田间除草,妇女皆在采摘桑叶。
从两个县尉到本地的秦氏大户,没一个人知道这位年轻贵人的脾气到底如何,但昨日所见一鳞半爪,外加公孙的出身、履历摆在这里,这些人也只好往杀伐果断、酷烈跋扈上面去想……此时,见到这位县令不按规矩办事,只是立在里中四下打量,也是心下忐忑。
“县君,”一名年纪较大,又做过郡吏的秦氏族人被人推举上前,只能硬着头皮问候道。“县君巡视辛苦,不如入我秦氏房中安坐,我们家中虽然没有宽门高楣,却也干净,里中有德的三老、知书的少年,马上就来。”
“不必。”
公孙一边说,一边却是直接向前数步,然后推开了左手边一家矮土房的房门走了进步……可能是这年头外面有里门遮蔽,也可能是家中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更可能是根本买不起锁,所以左边房舍这里一般是没什么阻碍的。
后面众人面面相觑,便是两个跟来的县尉也都紧张不已,可偏偏这贫民家中门房狭窄,又有一名县君私属的义从跟了进去,其余人等反而不好再围上去了。
“家徒四壁,仅能度日罢了。”稍倾之后,公孙抱着一个脏兮兮的陶罐出来,对着院中阳光看了一眼,也是无可奈何,却又把陶罐塞给了自己的侍从。“放几个钱进去,以示叨扰。”
那是房中床板下藏得最深的一个陶罐,还压着一块土坯,结果里面却只是几把陈年粟米而已。
里门之内,土房之外,自县尉以下到秦氏族人,这群人哪里见过这个架势,看到如此情形,只是愈发胆战心惊。
“县君观民生有感,想来是有所教诲,我等愿意洗耳恭听。”没奈何,那位秦氏族老只能再度迎着头皮搭话。
“哪里是有所教诲?”公孙当即摇头。“不过,诸位恰好都姓秦,又眼见到这闾左豪右之别如此分明,也是不由心下慨然……你们说,为何当日暴秦当政,山东六国贵族屡不得反,最后却是陈胜吴广一群闾左草莽振臂一呼,毁了秦氏天下呢?然而,本朝到了现在,却为何又要多赖豪右支撑乡里?闾左豪右,到底哪个才是天下柱石呢?”
身后众人面面相觑。
不是这些秦氏头面人物听不懂这话,毕竟这里面有不少人是读过书做过郡吏的,而是说他们摸不透这位县君的心思,再加上这个问题明显是指着自家秦氏有所感,所以不敢轻易作答……生怕一个不好,就要惹来祸端。
但是,上官既然问了,岂是能躲过去的?便是别人躲得过去,那名领头的秦氏族人却无法的。
于是乎,这位做过郡吏,懂得利害的秦氏族老只能勉力跪下来请罪:“回禀县君,我等秦氏虽是里中豪姓,却并未有过残民之举,乡里之间相处百年,向来以道德相处,平和无事,断不会作出吞食乡里之举的。”
“且当你们是有德望族,”公孙立在土房前的空地上,不以为然道。“可是积弊日久,有些事情又哪里是道德能管的住的?这一乡有秩、一亭亭长、一里里长,都是你们一族之人,不说别的,那算赋徭役、诉讼纠纷、辜榷专卖,岂不是好处全归你们秦氏,坏处全归闾左他户?久而久之,便是你们秦氏没有残民之意,可这周边百姓却会因你们日渐艰难……当日蔡邕蔡伯喈上书天子,说三互法以至幽冀两州多有缺额,这便是书生之见了,有些位置,宁可缺着也不能随意放出去;有些法度,即便是国家日渐不支,也要坚持下去的。”
“县君的意思是……要我们秦氏辞去本地乡亭之职?”那秦氏族老也只能如此应对了。“不过是斗食贱职罢了,我等愿意奉命。”
“算了吧。”公孙负手长叹一声,显得百无聊赖。“就眼前这情形,若乡里之间你们秦氏不做这乡亭长官,谁又能做呢?让闾左这些人来做,他们怕是连字都不识的,法令都搞不清楚,而且愈是无产之人愈是奸猾无定心,说不定他们欺压起百姓来更加猖狂。而若让其他豪族来做,又何尝会比得上你们百年大族,懂得谨慎而留余地呢?”
秦氏族人纷纷松了一口气……其实,他们哪里又舍得将这所谓斗食贱职交出去?毕竟,正如这位县君所言,这些底层吏职可是掌握着乡间的算赋徭役、诉讼纠纷、辜榷专卖的权力,这是一个家族发展壮大,也是他们维持局面必需的东西。
数百年间,豪右就是靠着握有这些基层权职,才能立足本地,然后才能大加兼并与扩张,都成了定例了。
不过,这些姓秦的人中也有些年轻气盛的,松口气之余却又不免愤恨起来……在他们看来,或许他们这些人固然不自觉的有欺压闾左贫民的举动,然而上头的官吏就不欺压他们这些乡中大户了吗?昨日那郎中令赵平不就直接在桑陌上拦住他们族中视为珍宝的罗敷,准备强纳吗?这种举动难道不是更加不堪?!
说到底,一层压一层,谁比谁干净呢?
若非是眼前之人乃是一位紫绶金印的侯爷,又是邯郸县本属的县令,否则,就凭刚才这些话语,一定是要打一顿再扔出去的。
“说起来,”公孙似乎也是想起了之前之事,所以复又望向这右侧高楼言道。“昨日赵王忽然有请,未及了断案件,你家那秦罗敷可曾平安回家,又可曾受了惊吓?”
“多蒙县君秉公执法。”有一名中年秦氏男子上前,赔笑称赞。“小女并无大碍,而且她生性天真活泼,一大早又和族中姑嫂姐妹一起去陌上采桑去了。”
“那就好。”公孙也终于是勉强开怀。“尔等放心,有我在这邯郸一日,总是轮不到赵平那种人猖狂的……”
“是。”
“说起农桑之事,这城南最好的田土一亩可产多少?”
“回禀县君,一亩产粟三石,此乃本地常理。”
“贱地呢?”
“也是三石……城南并无贱地。”
“这是为何?”
“本朝初年白公为赵相,于滏阳河整修水利,修建沟渠,至今通畅。故,自邯郸城南至与魏郡交界的滏阳河皆是上好的良田,旱涝保收……按照我们秦氏在此百年所记,除非是劳役、盗匪、瘟疫,否则并无差池。”
“都是如此美田,那按照本朝人以末得利,以本固家的法子,此处应该聚拢了大量大户豪族吧?”
“诚如令君所言。”这名秦氏族老眼见着县令开始有点正经‘询问风俗’的意思了,也就难免放开了一些。“其实以往邯郸虽然是赵国古都,却只是背山临河,为军事形盛之地,而连结邺城,日渐繁华,乃至于并称二都,却是从白公开始的……此地田地极佳,而邺城为河北往河南的枢纽之地,久而久之,邺城的富户、豪杰便都纷纷往此地置业,渐渐也就让邯郸兴盛了起来。”
“贵族自称立足百年,想来也是类似方式迁来的吧?”公孙忽然插了句嘴。
“县君明察,”对方当即苦笑承认。“各族立于此处多年,根基尽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们秦氏一开始不过是个游商,往来邺城贩赠,获利之后便在此处置业繁衍。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本地其余诸族也都看不起我们秦氏,便是秦氏根植百年,潜心培植子弟学业,也始终难以出一个六百石朝廷命官,我能做一任郡中主掾,便已经数代中的极限了。”
“商贾又如何呢?我自幼丧父,也是母亲行商贾之事把我养大。”公孙也只能打个哈哈了。
这是一回事吗?周围人也是不禁苦笑,你族中本就是世代两千石的边郡巨族,而且又是你寡母一人行此事……
公孙自然明白这些人的心思,也是在心内叹了口气,却又忽然转移了话题:“其实这天下豪右,来历无外乎四种,一个是自古以来的先秦贵族;一个是官吏卸任归乡或移居;一个是商贾得利后以利垦殖;最后一个,则是乡中强人以力兼并……我来赵国之前就知道赵国有魏氏、邯郸氏、李氏等三族世族,又有诸如王、张、鲁、申四族豪强颇为知名,你既然说各族立于此处多年,根基尽知,那能否告诉我他们都是何来历?”
秦氏族老心中一动,居然怔了片刻,然后方才回复了这个简单至极,同时也是郡县长官巡视时的常规问题:
“回禀县君,这个倒也简单,国中诸族,魏氏为尊,其家世显赫想来县君也是知道的。而按照县君的说法,那这魏氏应该是一二两种来源皆有……他们家本是魏国王族在河南兖州的后代,后来在本朝又转行经学,祖上出任过一任魏郡太守,卸任后便在邺城北面的邯郸定居。”
公孙微微颔首,他当然知道邯郸魏氏的底细。以目前来论,其上任族长曾官至九卿为光路勋,现存的两千石也有二人,一为现任族长魏青,其在朝中刚刚出任了尚书仆射(尚书令副官),加了侍中衔;一为魏青之弟魏松,之前出任了一任鲁国相,现在因事罢官在家,实际上主导族中之事。而之前两个郡吏说去年大家公推了魏氏麒麟儿为孝廉,指的便是魏青之子,如今据说是入朝做郎官去了,恰好和自己族兄公孙瓒同期。
至于其余诸族,说是与他家齐名,其实加一块也未必有魏氏显赫。而这种事情,之前在柏人遇到了师兄申毓,公孙便已经打听的清清楚楚。
“至于邯郸氏和李氏,”秦氏族老继续笑道。“便是标准的第一种的来源了,邯郸氏以邯郸为名,本就是赵氏小宗,而赵国李氏乃是李牧之后……都是在本地延绵五六百年的土著巨族。”
公孙连连颔首,却也不是很在意……之前就说了,这邯郸氏和李氏虽然跟魏氏齐名,却只是因为源远流长而拉出来凑数的。而且这俩家之间差距也很大,邯郸氏人口多一些,整个赵国都有分布,好歹出过一个两千石,估计这代人再努力一把还能再出一个;至于说李氏,最高的居然只是个千石县令,也只能靠祖宗名号挺直腰杆了。
当然了,这也是公孙有眼无珠……人家这赵国李氏后来延续千年,跟他老师卢植家里、还有王允家里,一起并称什么五姓七望,而魏氏与邯郸氏却消失在历史长河里,也是世事难料。
当然了,那就是后来的事情了,而且也未必就能再成真了。
“而至于王、张、鲁、申这四家,”这秦氏族老继续言道。“既不是先秦贵族,也不是本朝官吏卸任,更不是如我们秦氏这种小门小户商贾出身……否则,焉能高我们秦氏一头呢?”
此言一出,其余秦氏族人一时脸都白了,完全不晓得自家这位向来有能耐的族老为何要说这种话……这不是当众说这四家横行不法,全靠强力兼并乡里才有如今威势吗?这话当着这么多县卒传出去,还能有个好?
实际上,那两个县尉早已经面色青红不定了起来。
不过,公孙听到此言,却只是哑然失笑,不做评价。
笑完之后,他也不再多待,而是摆摆手便昂然出了里门,却是下令仪仗转往邯郸城的西北,俨然是对城南城东的富庶之地没了念头,准备去看一看邯郸县中最穷最苦的地方去了。
这一去便是足足三日。
而这三日间,邯郸城中却已经是乱成一团了。
“此处可是国中功曹掾申蒙家中,申蒙可在?”青天白日之下,一群骑着白马配着刀弓的武士却是呼啦一下踹破里门,然后将城中一处临着街耸着高楼的庭院给前后围住。“县中有吏员招认,说是受你指示擅改算钱账簿,速速随我们去县中见王专属说明此事!”
申蒙家中居于邯郸最繁华的地段,所以对面街上的一处高楼上,很快就聚集了大量的相关人士,然后汇聚成团,居高临下的看着对面的情形,并议论纷纷,各自惶恐。
“完了,连申功曹家中都要倒霉了!”
“这县中吏员抓了精光倒也罢了,毕竟是邯郸县中所属,谁也不好说什么,可申功曹乃是国相直属的郡国显吏,申氏又是国中大族,如何就能抓呢?”
“人家连王甫、段都能杀,一国都能灭,如何不敢抓一功曹掾?!”
“可是哪里有以县凌国的道理呢?这些跋扈过头了吧?!”
“国相安在?!国相若在自然可以与他理论,可是国相那个样子……”
“摊上这种厉害人物来我们赵国,偏偏国相又是那个样子,也是我们倒了大霉!”
“之前你不是说国相那个样子正好吗?”
“我何时说过……你不要污蔑。”
不过很快,让这群人戛然而止的是,大概是因为那申蒙年纪渐长,几个儿子又有些颐指气使惯了,此时居然堵上了大门,设立了围障,然后直接抗拒问询。甚至,那申蒙的三子还带着一些家中青壮手持弓矢刀剑爬上了临街的楼阁去威吓。
这群白马武士没有攻坚的手段,也是不得不一时僵持下来。
街上之人远远散开,却没有躲远,而对面楼上之人虽然各自无言,却都带着一丝兴奋看着这一幕,也是暗暗指望这申蒙的几个儿子能够拦一拦那邯郸县中的妖风……
话说,三日前,新任邯郸令公孙带走了县中两个县尉,还有大部分县卒,然后往县西北面的山丘地带里一钻,便无影无踪了。而那个得了县令文书,接手县中事物的王专属,却是一丝不苟,从刑狱到诉讼,从算赋到徭役,从升迁到罢黜,愣是将县中各项事物认认真真的滤了一遍。
讲实话,天底下凡事都怕认真,何况是本来就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呢?
于是乎,这邯郸县内的县吏们是彻底倒了霉,面对着漏洞百出的账簿、卷宗,现任的各曹主官、副史,几乎没有一个脱身的,纷纷被这群幽并出身的边郡武士给破门而入,捉了个干净,然后还干脆利索的扔入了县狱中。当时就有不好的话传出来了,说什么边郡蛮子不给赵国人活路了什么的……而现在,这县中有所整顿倒也罢了,居然还顺藤摸瓜,开始朝着县外株连起来了。
这如何不让邯郸内外上下的各个大族、郡吏惊慌呢?
而有意思的是,惊慌之余,那些怪话反而听不到了。
“那王专属来了。”随着不知道谁的一声喊叫,只见一白马从远处街上轻驰而来,被簇拥之人赫然是最近城中最为知名的王修王叔治,而他的出现也是让长街两侧楼上之人或紧张或兴奋了起来。
“申功曹可在家中?”王修直接在街上下马,然后便扬声询问。
“我父在家中无误,却是不会随你走的!”持着白刃立在临街楼上的申家第三子申致直接露出头来,然后大声呵斥。“尔等想要入我家门,就要先杀了我们兄弟再说!”
“王专属!”又一人探出头来,赫然是申家第二子申静。“非是我等恶意抗法,而是郡县有别,我父亲是郡国中的显吏,位居功曹,你们县中的案子若牵连到我父,还请县中递交文书与国相,国相有公文下来,我们自然无话可说。”
“王专属。”随着之前二人缩回到阁楼里,又一人,也就是申家长子申宁了,也是出现在了临街的楼上,只见他对着楼下微微拱手。“王专属,非是我等想要和无虑候作对,我们也知道无虑候的功业与名声,只是老父已经年逾六旬,而王专属这些日子所请之人,几乎全都下了县狱……为人子者,岂能坐视老父深陷牢狱?再说了,你也只是无虑候专署县务之人,如此强横,真的是无虑候本人的意思吗?不如等到无虑候巡县归来,再定夺此事。”
“这申家三子,也是各有所得了。”对面楼上,有人不由捻须叹道。“三子得勇,次子得法,长子得孝……看来申家是要大兴了!”
周围人也是纷纷颔首称是,然后却又死死盯住了街上那个一直安静等申氏兄弟说完的‘王专属’。
“三位说的都有道理。”王修拢着手立在楼下朝上答道。“只是我受我家君候所托,专属县政,这要是等他回来,却没个首尾,怕也是交代不过去的。那贤昆仲看这样好不好……既然令尊年事已高,就不用去县寺内与本县户曹对证了,我亲自入你家中询问几句,且看他还记不记的这些旧事,你们看如何啊?”
服软了!
不知道长街两侧的楼上多少人心中惊喜莫名,顺便长出了一口气。
而申家的楼上,在争论了几句以后,也是长子申宁再度探出头来,干笑拱手行礼:“王专属愿意来我们家中做客,我们兄弟又怎么会不以礼相待呢?只是,门外这些无虑候的义从,多是边郡凶悍之辈,家父年长气衰……”
“你们兄弟几人啊?”王修忽然失笑抬头问道。
“呃,三人……”
“我也只带三人入内问询,其余人等都退出里门,就在街上等着……如何啊?”
“如此……甚佳!”楼上的申宁思索片刻,又看了看自家院中楼上满满腾腾的宾客、徒附,也是放下了心来。
“好了!”
“这下好了!”
“申家兄弟真是有勇有谋又有礼有节,将来这赵国必然有他们兄弟的一番去处!”
对面楼上的郡吏、大户子弟,此时纷纷弹冠相庆,同时在心中为那申家兄弟暗暗点赞。
而果然,下面的那位王专属也是说到做到,一群白马义从悻悻的从里门内撤了出来,然后仅有三人随着王修来到了申家门前。
“撤掉障碍,打开大门!”眼看着楼上和墙头上的人都纷纷点头,申家长子申宁也是松掉了最后一口气。“咱们请这位王专属进来,要以礼相待……不过,墙上的人和楼上的人不要下来,收起弓矢握住刀把,继续小心监视。”
一众宾客、徒附纷纷称喏。
撤掉门后的围障花了相当一段时间,而门外,王修领着牵招、杨开、魏越三人立在门前,却没有半点不耐。
“王专属久等了。”门一开,申宁便主动拱手赔礼。“还请您入内。”
王修微微颔首,无视掉周围墙上拿刀负弓的壮汉,直接来到院子正中,却又忽然不再前行。
“嗯,王专属这是何意?”申宁一时不解。
“你是申家大郎吧?”王修拢袖问道。“刚才在街上,居高临下质问于我的不是还有两人吗?其中一人还持着械。现在我孤身入你们院中,为何不见其余两人出来与我见一见啊?莫不是看不起我?还是说看不起我家君候啊?”
“瞧您说的。”申宁看了看左右这么多家人、宾客,也是不由再度干笑一声。“我等乡野之人,哪里敢看不起无虑候呢?不过,刚才我们兄弟确实有些失礼,也确实该为王专属赔罪……你们俩,都下来吧!”
言语一落,旁边临街楼上便闪出两人来,看的出来,落在最后的那老三刚刚把腰刀揣上,嘴里还有些不干不净,俨然是心不甘情不愿,只是碍于两位兄长不得已来圆这个面子。
当然了,在申家两个兄长看来,这王专属已经在大局上先服软了,就不能再硬怼了,不然等那位侯爷回来,便是请了国中顶级的贵人去说和,也未必就能善了。
甚至在申宁看来,自己兄弟此番作为,堪称有勇有谋,有礼有节,明显把这王专属给压了一头,而那无虑候回来听到此事,因此看中了自己兄弟也说不定……那自己兄弟岂不是要跟这位王专属成为同僚,这样的话,就更加冤家宜解不宜结了。
三兄弟各怀心思,但终究是纷纷来到院中,然后朝着王修正色一礼,口称谢罪。
王修扫视了眼前三兄弟一眼,然后微微颔首,后退一步。
就在此时,那王修身侧的魏越、杨开、牵招三人忽然从容上前,一人一个,宛如拎小鸡子一般,将这三兄弟给轻松擒拿在手中。
周边宾客徒附目瞪口呆,却又闻得王修一声冷喝:“还等什么,抗法拒捕,临街持械设垒,直接杀了!”
不等三兄弟和那些宾客反应过来,得了命令的魏越三人径直抽刀,也是依旧如杀小鸡子一般将这茫然的三兄弟给剁了脑袋。
此时,街上一声发喊,候在外面的义从们登时一拥而入,那些宾客、徒附眼看着主心骨死的干脆利索,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居然纷纷在王修的呼喝下缴械投降。
而到了这个地步,那一直没露面的赵国功曹掾申蒙,也是一脸痴呆模样被人从屋内拎了出来。
“申功曹!”王修根本不看地上血迹,只是立在院中冷冷质问这个须发斑白的老头。“我问你一事,三年前县中户曹来你家收算钱,你不愿意缴纳,还对他言可以高估左右邻里财产替你缴纳,他说不够,你便教他更改账簿,甚至于估邻人一陶瓮值三千钱,当纳钱三百六十……后来这家人被迫弃产流亡,可有此事?!”
老头茫然不应,也不看地上自己三子的血迹,只是被对面楼缝间的一丝午后阳光所吸引,微微张口抬头。
“这是怎么了?”王叔治当即无言。
“老钝(老年痴呆)了!”一旁的牵招看了一眼,便知道了真相。“应该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情……然后申家兄弟贪恋国中功曹之权,再加上国相不办公,便隐瞒了此事。”
王修愈发愤然,却只能攥紧了拳头,然后顺着这个痴呆老头的目光看向了对面楼上。
话说,对面楼上众多围观之人,一直到现在都还没缓过劲来,此时被那王专属一看,倒是个个浑身冰凉,惊醒了过来。
“速速去求人!”有人不顾体面大声喊出。“不拘是谁,都要去求,再一起把无虑候请回来交涉,不然你我性命不保!”
我是性命不保的分割线
“……起而拜之。翌日,太祖复加其专署县务,自行县于邯郸西北。时邯郸多狡吏,有申氏为赵国功曹掾,渐老钝,当辞,其子三人,恃其宗族强横,又贪功曹位著,乃匿其父于家,呼吏民至其家中为公务,私自用印。修整备县务,县吏以苟且事言至于申氏,修遣左右拿其归案,申氏大警,乃临街自为营堑,不肯应发调。独将三骑径入其门,斩其兄弟,左右宾客惊愕莫敢动,乃抚慰其余,由是一城肃然。太祖归而叹:‘邯郸为政,赖修以成之。’”《新燕书》.卷七十一,列传二十一
ps:尴尬,解释一下,昨天是这样的,码字……睡着了,然后12点以后有同学私聊我,醒了……然后继续码字,却发现卡文卡的厉害……查了不下数十篇汉末乡里豪强的论文,越看越无奈……越看越不知道怎么写。
而且讲实话,虽然现在码出来了,还债了,但我觉得前半章花了大量心思查资料后写的乡里情节,你们也未必喜欢。但是这些枯燥内容必须要写,不写就使得这一卷失去了存在意义。
无奈……不过总算还债了。
第八章 妄妄山中言
这些郡吏们和大户豪强们……或者本来就是一群人,一开始找的其实是郎中令赵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慌了手脚的他们第一反应就是这位了,而且他们这些人本来就跟赵平不清不楚。
然而,这位被寄予厚望的赵郎中令却干下了一件让邯郸城内外人人侧目的事情就在王修宰了那申氏三兄弟的当晚,他居然就将第一个来寻他请托的人,也就是国中户曹掾鲁斌了,连着礼金一起,‘检举’到了邯郸县寺里!
人证物证俱在,这鲁斌意图贿赂朝廷命官,甚至还想离间赵王与无虑候……这罪责肯定是没得跑了。
而王修也不客气,先扒了裤子打一顿,便直接扔到了狱中,准备让公孙回来再处置。
这下子,邯郸城中的那些人也是个个崩溃……他们不晓得是该为自己当时去的慢而庆幸呢,还是该为如今邯郸城愈发暗无天日而哀叹?
当然了,人嘛,求生欲比较强的时候总是能发挥主观能动性的。第二日,王、张、鲁三族便纠集了七八家所谓其余的大户,又带着因为老年痴呆而免于逮捕的国中功曹掾申蒙,然后依次去拜访了李氏、邯郸氏、魏氏。
王叔治只是按部就班的整理自己的县务,根本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动作。
不过饶是如此,李氏也直接闭门不纳,邯郸氏则招待了这些人,并派出了自家组族长和这些人一起,去拜访了在城南庄园中讲学的魏氏当家人,前鲁国相魏松。
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自己学生和围观乡人的面,魏松实在是耐不住这么多同郡之人的哀求请托,于是便应许下来,先是让这些人都在自家庄园内安顿,然后也不去寻城中的王修说理,只是让自己儿子魏畅亲自驾了一辆辎车,载着他往邯郸西北去寻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公孙去了。
而仅仅是走了一日,前光禄卿之子,现尚书仆射之弟,故鲁国相魏松,就在距离并不远的邯郸城西北马服山中找到了无虑亭侯,邯郸令公孙。
当时,公孙正立在一处山坡上,负手观景,长啸如叹。
“君侯倒是好雅兴!”魏松在自己儿子魏畅的搀扶下气喘吁吁的爬上山来,甫一见到对方背影便无奈苦笑。“莫非是来追吊马服君吗?然后有感于先贤的功业,这才于山间长啸?”
君侯,其实一开始专指既是宰相又有侯爵在身的人,比如吕不韦,比如周勃。但是到了后汉,丞相这一职务都消失了,那这个词汇自然就丧失政治敏感性,慢慢演变成了一种普遍性的尊称。
一般而言,有侯爵又有正经职司在身的人都可以如此敬称。
然而,魏松已经年近四旬,又是做过一任两千石的大员,他兄长魏青更是半个宰相……这种级别的大人物到了此处后,非但没有等在山下的乡寺内,反而主动徒步上杉来寻人,而且一开口便是君候,别的不说,其人的态度倒是足够诚恳了。
“魏公在前,哪里敢称君侯?”面对对方的低姿态,公孙只是回头随意客套了半句,却连回身去迎接都懒得做,反而继续负手看着眼前山脉地形出神。“而且,在下也非是在赏景和追吊先贤,而是在观这赵国的山川形胜……”
“原来如此。”魏松喘了两口粗气后,也是实在忍耐不住,便不顾仪态直接在自己儿子的搀扶下坐到了山坡上的一块石头上。“君侯军功卓著,以武事闻名天下,那每到一处便效仿古之名将,视察本地地理,参赞军划……想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魏公又错了。”公孙这次连头都没回。“我只是单纯看地理而已,并无军事谋划的意思。”
魏松干笑了一声,顺便拽住了有些面色不渝的其子魏畅,也是一时不再吭声,看他那样子,也是抓紧时间把气喘匀,然后再准备说话。
实际上,趁着这段时间,魏松心中也有了决断这公孙初次见面便态度强硬,俨然是要直来直往。不过高坡之上,几个护卫离得远远的,区区三人在此,正适合直言不讳,那么索性开门见山,说不定反而会有奇效。
一念至此,魏松也是忽然开口了:“君侯,你在这里观山川地理,可曾知道邯郸城内最近起了一些波澜?”
“不知道。”公孙依旧是负手背身言道。“我只是让一名心腹替我专属县务,接受县政,然后便出巡乡中,邯郸城内的事情又怎么可能清楚呢?”
“是这样的。”魏松正色言道。“君侯那个专属,行事未免激烈了些。接收县务自然是他的本分,无人可指,但是国中功曹掾乃是国相所署,只因为牵连案中便被他连杀三子,而功曹已经年迈,如此,岂不是形同灭门吗?”
“虽不知道其中内情,但既然牵扯案中,杀了又何妨呢?”公孙依旧从容。“魏公不知道,昨日随我行县的一名县尉,公然越矩轻慢于我,也是被我杀了的,却未曾见他手下县卒围着我要什么道理……还是说,魏公觉得小子我行事不堪,有意指点我如何行政?”
魏松怔了半响,方才盯着对方腰间隐隐露出的紫绶尴尬应道:“我一免官之人,整日只是在家教学而已,如何能指点君侯行政呢?”
“我想也是。”公孙终于回过头来,也是一脸嘲讽。“若是魏公觉得我残暴不仁,不堪为官,可以去寻冀州方伯王公检举,王公人就在邺城,从邯郸去寻人的话怕是比到此处还快;也可以写家书给洛阳魏仆射,魏仆射为尚书台佐政,位高权重……这二人,处置起我来都是举手之为,何必来专门寻我呢?”
魏松面色难堪,默然不语。
场面僵硬了下来,而那魏松之子魏畅身为人子却眼看着自家父亲有些受迫,自然也是忍耐不住,便当即对着公孙拱手而言:“君侯,我家大人非是要借着伯父权位干涉地方行政……只是,那申氏虽然不堪,却也是本地大族,在此地绵延百年,须臾间其中一支嫡脉便遭灭门之祸,也是让国中上下诸宗族、大户惊恐不已。不瞒君候,这一次,我家大人乃是受国中诸多宗族联手推举,代表了整个赵国的名族来请君侯行事缓和一二。”
年轻人嘛,又觉得自己腰杆子蛮硬的,于是不免慷慨激昂。
“原来如此,我晓得了。”公孙看着眼前这对父子也是‘恍然大悟’。“你们魏氏并不是要借着权位来压制我……”
“这是自然。”魏畅赶紧昂然应道。
“而是要领着我治下的宗贼公然抗汉家之政!”公孙忽然面色一冷。“整个赵国的名族受了我的委屈,不去寻别人,却要去寻你们魏氏,想来,你们魏氏在赵国已经作威作福日久,早已经视汉土为私域了吧?故此,这才容不得我这个大汉忠良。你们与我直言,那向栩向公是不是被你们魏氏逼迫,这才整日高窝于房中,不敢出官寺半步?”
魏畅目瞪口呆。
“君侯!”那边魏松听的头皮发麻,再想到眼前这人的战绩和自己兄长的嘱咐,也是赶紧从石头上起身迎着对方行礼。“请您明鉴,我们魏氏在乡中多年,从未有丝毫不法之举,这一次也没有与君候行政对抗之意……实在是受了那些乡中宗族的蛊惑,这才有所误会,还请你万万不要有所误解。”
“你们魏氏在乡中,从未有丝毫不法之举?!”公孙一声冷笑。
“苍天可鉴!”魏松不顾一切,直接俯身行礼。
公孙嘴角轻翘:“如此说来,魏氏连算赋都未曾少过县中半分了?!”
“我在鲁国任中时的情形着实不知,”魏松一把拽住了自己还在发愣的儿子,让其行礼赔罪,然后便迫不及待的言道。“但自从我回乡打理族中政务以后,我魏氏绝没有半分算赋上的拖欠、欺瞒。而且不止如此,我在家中这些年,凡是遇到家中族中与别家别户有所争执,从来不问区直,都是将好处让给别家,尽量乡中避免诉讼;遇到乡邻生活困苦,也从来都是馈赠不断,断然不让乡邻出现饥馁之事;办理私学,教授子弟,也是不论出身,来去自由;甚至我家中大门都是四季常开,只要是愿意来的,都是随意出入……君侯、县君,这些事情,赵国国中人尽皆知,还请你明察秋毫!”
公孙不由一声嗤笑,却是忽然上前扶起了对方父子:“开个玩笑而已,魏公如何就当真了?魏氏在赵国的德行我早就清楚,两位魏公的大名我更是在洛阳时便有所耳闻……什么君侯县君,喊我文琪便可。”
魏畅茫然起身,依旧是目瞪口呆,而魏松则是气喘连连,汗流浃背,好像又爬了一遍山一样。
说实话,这魏松是真怕了,也是真后悔了……你说,他一个宗族老小都在本地的人,怎么就想着趟这种浑水,跟一个有着屠城灭国、杀人灭族履历的边郡武夫来交涉呢?按照之前他兄长信中所言,眼前这人是真的胆大包天,不是假的。
你说,当时他怎么被那群人给撺掇的抹不开面子,然后飘飘然的点头应下了呢?
说到底,对方再张狂,也不过是一任县令而已,而且挂着紫绶金印县令也是这天底下独一份……人家干的再出格,最多最多,按照自己兄长所言,忍个两年便可。等此人过了二十五岁,成为两千石走人,万事也就都过去了。
到时候,天还是那么蓝,这赵国的风景还是那么美,自己也可以来这马服山中长啸的,对不对?
“魏公啊。”公孙扔下魏畅,专心扶着魏松言正色道。“不是我这人天生愿意做酷吏之举,然后留下残虐的名声,而是这邯郸的情形逼得我不得不严肃纲纪……魏公知道我刚才在看什么地理吗?”
魏松张口欲言,却又觉得胸口依旧心跳不止,然后血气上翻,也是不敢再多嘴。
“不瞒魏公,我停在此处,乃是在看这赵国的三层分线。”公孙宛如没事人一般,就在这坡上揽着对方的胳膊,对着周边景色指点了起来。“魏公请看……你们赵国虽然是南北走向的长条状,可从地理上来看,却是自西向东在高低上呈阶梯状。”
魏松总算缓过劲来,微微点了下头……对方所言确实是大实话。
“五座县城,俱在最东侧,乃是平原之地,而且水系丰富,不说都是邯郸南面亩产三石的美田那般,但有水利之处,也都差不离的。”公孙继续拽着对方转向西面言道。“然后中间,也就是从马服山往西,乃是山丘纵横之地,此地百姓大多躲在山谷临河出散居,便是用心耕种,一亩田不过两石粟而已,日子只能是勉强度日,却还要遭受到官吏、豪强的盘剥,以及盗匪的袭扰……”
“何来盗匪?”身后的魏畅一时没能忍住。“我等在家中并未听过邯郸还有盗匪之说啊?”
“这就要再往西看了,”公孙不以为意道。“过了山丘地形,再往西进入太行山岭,绵延数百里,这个号为黑山,那个号为紫山的,里面到处都是流民聚居之处,他们或是在家中受不了欺压盘剥,或是为了躲避官府徭役征收,便弃了家业,据山野而居,半匪半民,宛如野人……正所谓,‘苛政猛于虎也’,魏公德高如此,怎么可能会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呢?”
魏松面色半青半红,勉力尴尬言道:“我幼年游学,然后宦游十余载,自打卸任后便长居在邯郸城南富庶之地,确实不知道此处百姓之艰难,不过我在鲁国为相,彼处挨着泰山,也是颇有相似之处,‘苛政猛于虎’之言反而恰好出于彼……”
“魏公啊!”公孙听得不耐,便直接打断对方言道。“依我来看,你们赵国的某些豪强大户的主事之人,还有郡县吏员,其实个个该杀。而说到灭族,每家都灭大概是有些残暴,但什么据街设垒的申氏,灭了也就灭了,轮不到人家往你家门口一跪,然后你们魏氏便跟着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魏松当即不敢再言……话到此处,他哪里还不晓得,那邯郸城内外的事情,早就被这个年轻的县君洞悉,自己此行能够这么快撞上来,说不定是人家早有准备,专门候在这里呢。
“不过,魏公既然来了,我自然是要与你一个面子的。”公孙到此时方才松开手言道。“那些人不是在魏公家中吗?还请以我的名义在你家中设个宴,将那些请托与你的诸位,还有在城中观望的诸位朝廷命官,还有闭门不纳的李氏,以及此次没有跟着那群人走的秦氏……总之便是邯郸城内外所有头面人物,全都请过去。届时,还请魏公出面说和一下,只要他们愿意当面给我认错,然后各族能保证谨守法度,郡吏们再让出郡中所有显职,我就既往不咎,饶他们一条命也是无妨的。”
魏松思索良久,终究是气势已泄,居然缓缓点头。
“这不就成了吗?”公孙当即大笑。“魏公德高,此去必然能为我说动这些赵国豪杰……不如,且乘我的车子回去?我稍作准备,便去魏公家中一会?”
魏松不敢不应。
然而,扶着自己儿子往山下走了几步,魏松忽然又回头正色询问:“县君,若是我尽力游说,他们依然不应,届时铤而走险又如何?”
“魏公说呢?”公孙昂然反问。
魏松叹了口气,继续扶着自己儿子往下走,又走了几步,又是忽然回头:“其实,据家兄所言,君侯任此县令不过是权宜之计,为两千石也是迟早之事,甚至中枢诸公也多有为君侯不平的……既如此……”
“魏公到底要说什么?”公孙不以为然的打断对方。
“老朽的意思是,既然君侯没有功业之累,何妨缓缓行政?”魏松满脸疑惑的问道。“便是要处置这些人,便是要取国中职权,也不必如此惶急吧?花个半年时间,慢慢行事,总是不至于落得一个酷吏之名的,有了这种名声,届时想要入朝为公卿,便显得艰难了。”
“无妨。”公孙居高临下,正色应道。“天底下艰难的岂止是仕途,我观民生也很艰难,而且感同身受,所以便是半刻也等不得!至于酷吏之名……若能让河北士民知我有保境安民,整顿秩序之能,酷吏也就酷吏了!”
魏松长叹一声,这才扶着自己儿子缓缓而走。
我是半刻也等不得的分割线
“后汉光和年间,太祖为长吏行政,常有急令,左右讽之。太祖乃曰:‘天下渐沸,士民如在釜中,吾观之,如己身在釜中,安的不急?’”《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ps:还有新书群684558115大家可以加一下。
第九章 羔羊临釜鸣
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
初夏时节,邯郸城外的庄园里处处都显得生机勃勃,从蝉叫到蛙鸣,从绿树到青苗,若是能沉下来心来,想来也是一片难得的盛世光景。
只是,如今的局势哪里能让人沉下心来呢?
好不容易请出了国中最德高望重,也是最位高权重的故鲁国相魏松,大家本想着这位主一定能够马到成功,说服那无虑候。结果呢?人家居然反过来替那无虑候劝说起了国中诸族,让大家服软,交出所有职权,抹平所有账簿卷宗,以图一个家宅平安。
不忿吗?当然不忿。
但是,想想魏松在国中的身份,再想想之前那主动揪着鲁斌出首的赵平。讲实话,这两位如果都这么干脆的话,再想想那无虑候带来的义从,此事也就真的无可奈何了。
换言之,这赵国的豪杰官吏们基本上也都已经绝望了。
因此,他们也就基本上准备按照魏松的劝说,在今晚上的宴会中,当众给这位无虑候老老实实的认个错,以求个家宅平安了。
这一日,魏松早早的遣散了自己的学生,又将自家宅院收拾的干干净净,还专门请了厨子,杀了两只羊,备了蔬果、酒水。然后从上午时分,他便吩咐自己儿子立在门前开始迎客,自己则在堂中陪坐……毕竟,不止是之前求到魏家的人都在,未露面的李氏、秦氏,还有置身事外的大量赵王直属显吏,这一次也是纷纷赴宴而来,不得不让魏松重视。
恍惚间,似乎除了在国中官寺内高卧的国相向栩,以及按照制度不大好出城的赵王刘豫、国傅韩拓以外,赵国上下的有力人士居然齐至于这魏氏庄园中了。
而到了傍晚,眼看着火把点亮,几案排好,蔬果上席,随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响,不用魏氏的宾客、仆从来报,众人也是纷纷明白,正主要到了!
毕竟嘛,作为获胜者,又有些年轻,故意拖一拖时间,再耍一耍威风,本就在众人意料之内。
但是,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即便是知道那公孙要立威,等这些赵国豪杰们亲眼见着数百骑步各自持械,宛如行军打仗一般簇拥着那紫绶金印的无虑亭侯昂然而至时,也是纷纷色变。
而且这还没完!
临到庄园前,义从骑马,县卒持戈,先是分出一队人来左右环绕,将庄园前后围的水泄不通;然后又分出一队来进入庭院,立于那些几案后面;就这还不算,最后,居然有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壮丁涌入庭院正中,就在这些赵国豪杰之士的目瞪口呆中在宴席座次正中架起了两个木架和一个砖石圆灶……
一直到此时,公孙方才领着那位王专属和几名悍勇之士出现在了众人视野之内。
“君侯这是何意啊?”魏松指着那还在架设中的圆灶,嗓音都是发颤的……话说他可是饱读诗书之人,什么五鼎食、五鼎烹之类的典故怕是比谁都知道的多。
“哦!”公孙当即远远笑言道。“闻得魏公做宴,怕你这里吃食不够,正好我义从中有几个辽西鲜卑人,自幼便善杀羊,便专门让人从邺城商号里取了一只最大的新式铁釜……也可以唤做铁锅,然后又买了两只活羊,也是给诸位赵国豪杰之士添点乐子。”
魏松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敢驳斥。
而接下来,一个他们之前从未见过,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煮饭用的大圆薄皮铁釜,也就是那公孙口中的大铁锅了,也是被干脆利索的架到了圆灶之上,还倒入了水,下面还添了柴火,还点着了……
最可怕的是,两只活羊居然也真的被绑在了那旁边的两木架之上!甚至两个散开了发髻的鲜卑武士,也是真的光着膀子,然后拎着几个怪模怪样的小刀子,立在了那两只咩咩直叫的小羊身旁。
这下子,满院子赵国豪杰都觉的自己脚步有些酸软,甚至都忘了给公孙行礼。
“诸位,我有一言,”公孙也是此时方才扬声言道。“初夏时节,我从邯郸城内赶来赴宴,沿途看到路旁桑麻不断,端是一片太平景象,故此这几日巡县淤积的气闷也是一时散尽!依我说,咱们今日蒙魏公慷慨招待,就不要谈什么政事了,只论时节风俗便好……故此,诸位也不用拘礼,随意入座便是。”
说完,公孙也不管其他人,只是挽着那魏松的胳膊,径直越过了刚刚开始烧起来的大铁锅,坐到了本就是给他和魏松预留的上首位置上。
其余众人早已经心乱如麻,胆小的只是盯着那锅和那活羊发呆,胆大的也生怕这初次见面的公孙骨子里是个武夫性子,弄出什么大新闻出来。
当然了,几个心中如明镜的人倒是不担心这个,因为这毕竟是魏氏庄园之中,想来魏松便是豁出性命来也不许公孙在这里展示什么新式烹饪技巧的……真要是那样,魏家的名声就彻底坏了!
不过,魏氏和公孙彻底翻脸的话,是不是意味着赵国将来的局面还会两说?
就这样,一阵纷乱之中,众人按照之前安排好的座位仓促入席,却又各怀鬼胎,一时无人出声。
公孙端坐在上首,也不出声,他身后立着几个心腹,众人瞥的清楚,如那个络腮胡子的,极为好认,便是当日杀申氏三兄弟之一的人,而那王修王专属,居然也不落座,只是捧着一个匣子立在一旁,也不晓得里面到底装的什么玩意!
如此情形,倒是让一旁捧壶的魏畅万分别扭。
“君候自县中赶来,一路辛苦,且用些酒水。”稍微顿了顿,魏松这个主人忽然昂首举杯。
其实这位故鲁国相也是想明白了,事到如今,他这个宴会主人是脱不了干系了……无论是有人想铤而走险、鱼死网破,还是有人嚣张跋扈,行酷烈暴虐之举,他都决不允许!因为这是他家!
而且,事情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坏,就目前看来公孙只是在吓唬人的居多,所以,最好的局面还是按照之前所言,一方服软,一方放出一条生路,万事皆休。
“且等一等。”公孙轻笑着抬手制止了魏畅的倒酒。“铁锅不比厚釜,此时锅中之水已经冒烟了,不如我这两个侍从现在动手杀羊,等到水沸,正好下锅……”
此言一出,庭院正中的两个鲜卑大汉,一个姓段,一个姓莫户的,自然不敢怠慢,直接一手揪住那咩咩叫唤的羔羊,一手擎出雪亮的小刀来,甚至还忍不住相互对视一眼,暗暗较劲。
“君侯!”魏松气急败坏。“君子远庖厨……杀羊这种事情不能去我家后院吗?”
公孙哑然失笑,刚要作答,却忽然眼角瞥见席中一人拍案而起。
“我有一言,不吐不快!”此人厉声作色,几乎喊破了喉咙,一眼望去,居然是那赵国郎中令赵平!“还望君候与魏公让我说话!”
公孙和魏松面面相觑,都晓得不是对方扯得幺蛾子……扯也不扯这种人啊?而偏偏这赵平瞅着面红耳赤,气喘如牛,好像情绪很激动的样子,若是不让他说话也不好吧?
人家怎么说都是之前赵国国中的一个顶尖实权人物,还是千石的郎中令。
“且住手。”公孙也只能挥手喊停了那两个鲜卑下属。
“让郎中令说话。”魏松也是赶紧就坡下驴。“郎中令有话直言……我等还能不让你说话吗?”
“诸位!”赵平团团一揖,然后快步来到庭中大锅与首座之间,干脆利索的指向了坐在上首的公孙。“诸位认得此人吗?!”
偌大的庄园庭院里坐满了赵国的大人物,但乍闻此言却一时无人知道该如何应对,便是公孙也只是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众人反应,并未插嘴作声。
“张郡丞,”眼见着无人作答,赵平干脆点名了。
这下子,坐在右边上首一人也只能干笑起身作答:“虽是初次见面,但无虑候之名又岂能不知?!”
“你就是不知!”赵平勃然作色,以手指着对方面部直接斥责道。“你们这些人若是真知道无虑候的底细,如何敢这么轻视于他?!居然还想一而再再而三的与无虑候讨价还价?!”
庭中一时鸦雀无声,便是公孙都听呆了,只有铁锅下的劈柴在火中微微作响,便是那两只羊都不敢再叫唤了。
“尔等应当知道,我族父,乃是当朝黄门监,中常侍赵公!”赵平对着西南侧洛阳方向遥遥拱手言道。“而我之前随他老人家久居洛中!”
众人屏声息气,静待此人言语。
“当时在洛中,我族父还不是黄门监,上任黄门监不是别人,乃是冠军侯王甫!王甫此人的威势你们听过没有?”赵平情绪激动,愤然言道。“都是只有耳闻,未曾亲见,对不对?可我见过!你们在国中,所见过的最尊贵之人,不过是赵王,然而渤海王刘悝,乃是先帝的亲弟弟,却只是因为许诺的贿赂没给,便被王甫安了个谋逆的罪过,全家杀了个精光!废后宋氏,那是一国之母,尚未废其后位,王甫便敢让她全家弃市……那是亲王,那是后族!你们这群赵国的土包子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亲王,什么又叫做后族?!”
座中众人齐齐变色。
“还有新丰县侯段,西州名将,白帽羌人都快被他杀绝种了,当日宫门案也是他动手将太学逮捕一空!二次党锢,更是他出任颍川太守,监控党人……这个人在洛中大街上走着,是没人敢正色看他车架的!”
“还有你们刚刚听到的高句丽……怕是之前都不知道高句丽是什么吧?我来告诉你们,高句丽和赵国一样,有五座城……但却有四十万人口,是赵国两倍!”
“张郡丞我问你,你们整个赵国所谓名族的权势,加一块有王甫一人权势大吗?”赵平依旧激愤难平。
“自然是没有的。”那张郡丞喏喏言道。
“那你们赵国这些在座的豪杰之士,加一块有段强横吗?”
张郡丞低头不敢言。
“至于高句丽,我已近说了,是赵国人口的两倍。这么大一个国,也是传承近两百年,不比你们这些大族短,但却须臾间灰飞烟灭。”赵平言至此处,却是忽然失控流泪。“你们说,以王甫的权势,段的强横,高句丽的深厚,却都亡于无虑候之手……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东西?一群乡下土包子而已,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平日里在国中作威作福惯了,便自以为是……你们知不知道,他腰中那把形制怪异的短刀,乃是昔日并州方伯董仲颖所赠,蔡伯喈亲口所断,项羽之断刃!你们知不知道,当日在尚书台,太尉桥公曾亲口感叹,说这把刀锋刃为天下冠!我就问你们,这把刀拔出来,你们真还有命吗?!”
话到此处,赵平勉力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哭的更厉害了:“这种人,他要收权,你们认了便是;他要整治吏治,你们辞了便是;他要抑制豪强,你们跪下来便是……为何如此无知,为何要屡次鼓动,找这个找那个的?而且你们找别人便是,为何还要几次三番牵连于我?我不想活下去吗?我家中美妾十好几个你们知不知道?!你们以为这锅真是用来煮羊的吗?!我当日见王甫的尸首,惊吓的都吐了出来,不想今日却要被你们连累,死的比王甫还难看……我求求你们了,给无虑候认个错,让他把锅撤了吧!”
庭院中依旧寂静无声……没办法,实在是自公孙以下,一时无人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实,经过这厮这么一闹,又说的那么透彻,这个时候大部分人反而想明白了,那就是公孙根本没有必要搞什么烹饪艺术,他这一个大锅,怕是吓唬人的恶趣味多一些。
但是,凡事都有两面性,赵平如此惊悚脓包之余,倒是让这些赵国的豪杰之士以及国中各大名族对公孙有了一个更加直观和清醒的认识。
说白了,公孙来的太快,本来就让这些人没有什么准备,然后他到了此地后也是第二日就走,然后那王专属就开始收权……着实让不少人没反应过来。便是后来打听到了不少讯息,却都是先做贼心虚,又因为申家的事情有了些兔死狐悲之感,所谓预设了立场的。
而人一旦预设了立场,那脑子便容易转不过弯来。
当然了,即便如此,当他们通过赵平和魏松的态度转变有了一些感触后,不也是决定认怂了吗?
而今日这赵平面对着一口锅的失控,那就更是让不少人省了不少事了。
“老朽无知!”思索片刻,郡丞张舒,也是张氏族长了,也是长叹一声,然后当即就对着上首的公孙跪下来请罪。“之前不识君侯威名,乃至于为人蒙骗,这才聚集了不少国中亲好,然后妄自来寻魏公……”
“如今这局面居然是你为的吗?”公孙不以为意道。
“正是。”
“张郡丞,”公孙豁然起身往前走去。“你如今应该也猜到了,魏公去见我以后,知道百姓为你们这些豪强所迫,宛如身处于那沸锅之中;而县中也因为你们这些豪强、官吏的不法,多有不堪之事。故此,他早已经与我达成一致,下定决心要助我涤荡这邯郸尺寸之地……既如此,你以为此事该如何了结呢?”
“如今局面,老朽并无他求,只愿君侯能够留我族中祭祀便可。”张郡丞俯身言道。“我愿意辞去此职,也愿意让族中配合县中清查账簿、卷宗,但有所缺,我们张氏都愿意补上,但有所犯,我们张氏也都愿意受罚,便是君侯觉得我为国中副署难辞其咎,我也愿意以身作则,任君侯处置……如此,君侯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不少赵国名族、国中显吏,纷纷出列下跪,俨然是做出了最低姿态。
而看着地上跪了一大片,从上面的魏松开始,到脸上还有泪痕的赵平,再到尴尬捧着酒壶的魏畅,全都松了一口气……早认怂了不就得了吗?!
然而……
“我以为不妥。”公孙走到张舒张郡丞身前,居然摇头拒绝了对方的无条件投降。
这下子,满庭之人齐齐变色,不要说这些跪着的人惊怒之下抬起头来,也不要说上首的魏松和一旁的赵平差点背过气去……便是如王仆陈郦、李氏族长、秦氏族长等一众喝酒看戏之人也是纷纷面有不忿。
人家都如此投诚到底了,还真要继续灭人族来立威不成?!边郡武夫,果然都如此残虐吗?!
“君侯有何言语?”张舒抬起头来愤然质问。“难道真要我们如申氏那般近乎灭族才能让君侯满意吗?莫非我们这些人权势能耐比不过王甫,罪责却比他更过吗?”
“张公哪里话啊?!”公孙一声感慨,然后忽然俯身扶起了对方。“莫非张公以为我这人只会拔刀杀人吗?正如赵平所言,我固然是手持项羽之刃,并被桥公称为外刚内韧,锋刃为天下冠。可赵平却未曾想过,我也是当朝太尉刘公的子弟,也是海内名儒卢公的子弟……我公孙除了一把腰中的刀子之外,也是讲道理的,刘师宽仁与卢师的法度也是学了一些皮毛的。再说了,咱们交心而言,真把你们这些国中名族给赶尽杀绝,那整个赵国还有人堪为吏职吗?乡中还有秩序可言吗?怕是连识字的都没几个吧?到时候秩序崩坏,又是谁的责任呢?”
庭中众人茫然失语,却又旋即大喜过望。
“魏公啊,”公孙扶着这赵国郡丞张舒,又回头看了眼上首的故鲁国相魏松。“你还记得几日前我们在马服山上谈及的赵国地理吗,就是阶梯的那个?”
“这……自然记得。”魏松此时也是大喜过望,自然是脱口而出。
“那张公。”公孙扶着对方和气问道。“你晓得你们赵国的地理吗?自西向东,先是太行山峰,然后是丘陵之地,最后则是一片坦途,宛如阶梯一般,一层压着一层。”
“家乡地理,如何不知?”张舒莫名其妙,但此时情形也由不得他不答。“不仅是我,怕是座中诸位都是一清二楚……君侯和魏公所言极是。”
“这便对了。”公孙看着对方轻笑道。“那我再问你,赵国之中,魏氏、邯郸氏、李氏,为世族,你们张、王、鲁、申为豪强,再往下如秦氏他们算是大户,大户下面还有平民、闾左……你说,为何有为官员到任不去碰世族,不去碰大户,反而都要打击豪强呢?”
张舒默然不语。
公孙不以为意:“我来说好了,乃是因为相较于世族而言,豪强无德;相较于大户而言,豪强不法……对不对?我让王叔治专属县务,他这人一丝不苟,绝不行攀扯之事,如此轻易牵连到你们,只能说明你们确实不德不法吧?”
张舒依然不语。
“但是,这些官员只知道打击豪强,却未曾想过,为何豪强会不德不法,”公孙依然和气,但也顺势松开了张舒的衣袖,转而扬声对着亭中所有人言道。“不瞒诸位,那日我与魏公立于马服山上,看到赵国地理分明,相互探讨,却是忽然有所得……”
魏松茫然捻须,也是一时不知所措,偏偏众人听得细心,也没人理他。
“你们想过没有,世族为何为世族?乃是因为其世代为官者,而既然能够世代为官,那他们自然可以修德修身,治学齐家。可若是一个有力大族不能世代为官……那他们能做什么呢?便只好转求地方权势和经济财货了,于是他们便大肆兼并扩张,然后不德不法!于是就成了豪强!至于大户……也就是被豪强压着,不能获取地方权势,不能大肆兼并而已,否则也会成豪强!”话到此处,公孙忽然负手笑道。“诸位,世族、豪强、大户……你们说,像不像是这赵国地理,层层阶梯,一层压一层,每一层之间都壁垒分明,不给他人活路啊?而这个道理,便是我和魏公有所得的地方了。”
不少人纷纷颔首,魏松却悚然而惊。
“张公!”公孙忽然收起笑意,正色问道。“我且问你,若是你家子嗣能够得一任孝廉,你还会放纵自己族人如此不法不德吗?”
张舒怔怔看着眼前的这位君候,也是陡然颤抖了起来:“若子嗣能有一份前途,谁又愿意不修德行呢?若我子能举孝廉,然后入朝为郎,我必然如魏氏这般广布德行于乡里啊?!君侯,我……”
“那边那位眼熟的秦氏族老……”公孙没有理此人,而是转而叫起了另一人。“我在你们里中看闾左穷困不堪,你却言你们族中并无违法之举。那我问你,若你族中子弟能有人复为一任国中功曹,主一国吏员考评,你还会与你乡邻百姓斤斤计较吗?!”
秦氏族老闻言当即避席下拜:“君侯恩德,若能如此,必然不负君侯期待!”
一旁张舒张郡丞恍然大悟,也是赶紧再度下拜:“君侯恩德,若能让我子得一份正大光明的仕途,张氏举族皆愿为君侯马首是瞻!”
“我怎么可能随手指一人为孝廉?”公孙任由对方拽着自己裤脚,也是再度失笑。“只是按照我与魏公在马服山上所论,既然如今赵国情形特殊,孝廉也是公推,既如此,不如魏氏、邯郸氏、李氏往后两年不举孝廉,大家在张王鲁三族中公推出来,再去寻国相定夺……而且,你的郡丞也是要辞掉的,不然其余郡中大户们一则不忿,二则也就没有去处了;不法之事也要有个补偿与了结,不然且不说我,我身后这位王专属也是不乐意的。”
“全凭君候吩咐!”张舒赶紧后趋数步,大礼相拜,复又转向上首的魏松,也是大拜不止。“多谢魏公高德!”
而王、鲁两家,乃至于其余七八个如秦氏这般的所谓国中大户,也是纷纷出列,高声谢过君候之恩,魏氏之德!
邯郸氏、李氏的两位族长皆是一脸不解的看向魏松,却发现这位前光禄卿之子,现尚书仆射之弟,故鲁国相,此时只是端坐于上,然后对着下方十余家拜谢自己的大族族长、族老,以及背对着他却握着那把项羽断刃的无虑候,干笑无言。
我是干笑无言的分割线
“故能臣转任,多托他事杀州郡豪强以立威刑。”《后汉书》.酷吏列传
第十章 老雉望河叹(补昨日)
一锅沸腾,二羊惊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暮色中,赵国上下的有力人士们滚做一团,而公孙立在那里手扶腰刀等待良久之后,魏松也终于是干笑起身:
“诸位请起,大家本是乡人,如今国中长吏高卧而百姓煎熬,颇有急难之处,正该同舟共济,若能损自身而利举国,又何尝不可呢?”
“魏公高德!”众人齐齐整整的拜在地上,大声呼喝。
旋即又有知趣或者有心的人连声呼喊起了‘邯郸兄高义’、‘李兄高义’,逼得那两家族长也只能赶紧起身拱手应对。
“诸位,”公孙眼见着这三家认了怂,也是忽然出声,当即让乱糟糟的场面安静了下来。“都坐回去,我还有事要说……你们二人,接着杀羊涮肉!”
庭中当即秩序井然,赵平都惶急的逃回去了,那两个鲜卑大汉也是趁机干脆利索的划开了那两只羊的脖子,鲜血直流之余却无人再说什么‘君子远庖厨’了。
恰恰相反,庭中诸人此时多有警惕之意,当然,大多数人是振奋中带着些许警惕。
要知道,赵国是个在册人口十八万的郡国,是冀州最小的郡国,那么按照制度,每年不过一个孝廉名额……所以,即便是假设所有人都愿意遵守这个约定,假设向栩往后两年不走,使得这种公推制度继续存在,那往后两年也不过就是两个孝廉而已。而王、张、鲁三家人争两个名额,也是有意思!
还有这几家让出来的郡职,这无虑候要不要拿走几个要紧的?剩下的再分给七八家国中大户,也不够分吧?
换言之,这群人也是立即就反应了过来,这位反客为主的无虑候是要拿这些东西以观后效的,而他这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恐怕就是关键。
“叔治,且辛苦你了。”果然,公孙堂而皇之的坐回去以后,便当即回头吩咐了一句。
一直默不作声的王修闻言微微颔首,然后便捧着手中木匣走了下来。而每到一个几案前,他左手边的杨开便帮忙抬起匣子的木盖,再由右手边的牵招将木匣中的事物取出一份来分发下去,此时此刻,哪里还有人敢怠慢,也是赶紧起身,恭恭敬敬接过此物。
这是一张纸,白纸黑字,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条款。不过,能来到这里的人自然是都能通文书的,所以借着左右火光一看,也是心下了然。
原来,纸上清清楚楚,先是一行大字,称之为:
邯郸县两年计划。
而大字下面则列着一条条的事物,从上到下,且不论里面的细则,依次是这么几件事情:
其一,剿抚并举,让邯郸西部太行山中的流民归乡,或者就地编户齐民;
其二,通查户口、人丁、田亩,编制什伍;
其三,建立公学,整顿祭祀;
其四,仿照当日白公在邯郸城南治理滏阳河之举,在城北治理圪芦河,修建水利。
坦诚的讲,四件事情,单独任何一件事情拿出来,在如今这个情形下,都没有什么出格的感觉:
可能清理太行山会显得很艰难,毕竟山窝窝里的事情太难搞了,但这件事情的难度主要集中在公孙本人的操作上,在座的豪强大户需要付出的只是少部分军粮、向导;
可能其中治理圪芦河这件事情会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但却有着绝对的政治正确,就算有人背地里推诿逃脱,但表面上,说破大天也无人能反对的;
还可能最后一个清理户口、编制什伍对隐匿户口的各族而言有些敏感,但经过这几日的折腾,公孙的武力威慑已经摆出来了,不服就要灭族的,而且此时开诚布公明显有既往不咎的感觉,算起来也只是要保证以后算赋,一种变相的交钱保平安而已,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
“君侯。”无奈之下,理论上还没卸任郡丞的张舒只能在周围人的目光中勉力站起身来,双手捧着这薄薄一张纸行礼说话。“关于君候的计划,我等是一力赞同的,但有一言……”
“张公请言便是,不必拘束。”公孙轻松应道。“我将此物散于大家,本就是要开诚布公,广纳建言的。”
“君侯。”松了一口气之余,张舒也便直言不讳了。“依老朽来看,这几件事情都是极好的,若能做成其中一两件便足以愧煞别郡素有能臣之名的两千石,何况君候是以一县长吏而成四事?然则……”
“然则?”
“然则,事情太多,怕是力有未逮。”张舒很诚恳的言道。“第一件事情,需要军粮和士卒;第二件事情需要我们国中诸族上下倾力配合;第三件事情且不说,第四件事情,更是需要国中大举动员壮丁、民夫。故此,这三件事情放在一块,便是我们国中诸族都愿意倾力帮衬君侯,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公孙先是微微颔首,但听到最后一句却又不禁失笑:“张公误会了……我从未言这四件事情要一起做,也从未言这四件事情一定要都做成。”
听到这话,张郡丞也是不由一振:“君侯是说……?”
“我的意思很简单。”公孙坐在上首对着下面侃侃而谈,一时间除了杀羊时割肉剔骨的声音,就只有他一人之声了。“这四事依次而行,而且一事不成便不做下一件事情。至于我今日借着魏公的宴席请大家来,除了跟大家说一说国中秩序之事,便是想请大家议一议这四件事情的次序……”
众人长出了一口气……这样的话,就更显得有诚意了。
“不如先从建立学校开始。”有人迫不及待的言道。“诸位看这纸上所言,建立学校后将请魏公常驻学校,为主讲,便是君候也将会往学中讲《毛诗》与《韩诗》……如此一来,你我将自家子嗣送去学校,岂不是成为魏公的学生?还成了那海内长者刘公与海内名儒卢公的再传弟子?!”
说这话的人明显是想避重就轻,因为这件事情做起来最简单不说,关键是还不用诸族出力……好像反而得利?
只是,说话的人俨然没注意到周围情形,那公孙又是架锅又是杀羊的,逼得赵平二十好几的人了,哭的像个孩子;然后又不知道如何说动魏松让出两个孝廉来,自上而下,层层分润国中诸族,岂是让你避重就轻的?不说‘赠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了,便是看着身后立着这么多武士的面上,这第一件事上面无论如何也要有所表示吧?
所以,此人刚刚出言便被一众明白人给喷了回去。
不过,将此人喷回去以后,这些人其实也有些不太统一……如张、王、鲁三家,虽然失去了郡职,但孝廉之重却是什么都比不过的,三选二这种东西既显得有压力,又显得有动力,再加上公孙没有竭泽而渔的意思,那他们便不免有些跃跃欲试,居然争相提议去整修圪芦河!
俨然是要显出自家力量来!
而那些小一些的富户、大户,由于力量不足,便不免对修建水利这种事情有些胆怯,生怕抽调的人力太多,会对他们的生产生活产生负面影响。
当然,这些人也有别的心思……首先,相对于那三家豪强,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少不法的事情;其次,如今得了郡职,却也想借这个职务显出一些能耐;最后,他们需要为公孙离职后做考虑,所以有联手打压那那三家豪强,然后取而代之的意思。
故此,他们居然是想从最敏感的那件事情着手,也就是请查户口、人丁、编练什伍。
一时间,两拨人你来我往,争的不可开交。
有意思的是,就在两拨人僵持难决之时,邯郸氏和李氏的族长对视一眼后,居然也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他们建议从第一件事情开始做起,也就是清理太行山!
这个建议,就有隐隐考验公孙能耐的感觉了……若是这位横行霸道的君侯上来栽倒在了太行山里,那国中局势是不是可以两说?这什么三个世族退出公议孝廉之事是不是可以再议?
这下子,魏氏庄园中不免更加热闹起来,便是周围持矛站岗的义从、县卒也都纷纷侧目。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锅中已经沸腾到不得不重新加水的地步,两个鲜卑人也是早早将羊血放干、羊皮剥去,只等切肉下锅了……偏偏公孙只是端坐于上首主位,捧着一杯酒在那里细细品味,却一言不发,也是让众人无可奈何。
“诸位,关于此事,我有一言!”就在这时,许久没有说话的魏松忽然开口,让众人当即安静了下来。
“正要请闻魏公高见。”公孙立即举杯示意。
“我的意思很简单,”魏松拢着袖子正色言道。“尔等各自有所图,相持难决,却有没有考虑过天时的问题?又有没有想过这四件事情是可以相互连结的?”
众人纷纷一怔,便是公孙都不免多看了魏松一眼……这毕竟是做过一任国相的主啊。
“先说清理山区,编户齐民。”魏松以手敲案,认真言道。“难道不是青黄不接的夏日间最合适吗?就是眼前这个时节最好,我们完全可以用粮食来诱导那些山中的逃户、流民接受官府的编导,而且接受了官府的赈济后,那些人也更容易重新信任官府。便是凶性已成的惯匪,此时因为缺粮也是最容易对付的!”
众人一时恍然。
“还有清查户口,”魏松继续侃侃而谈。“为何要清查户口田亩、编制什伍?还不是为了算赋公正,为了广开财源?这种事情,其实正适合与秋后赋税之事一起并行,以节省人力。而且秋收之时,田亩大小、收成一览无遗,好田、坏田也更容易定夺!”
听到这里,众人已经是服气的不得了,便不由纷纷正襟危坐。
“至于说建立学校,让各家子弟入学之事……”魏松一声叹气。“你们忘了举孝廉是什么时候吗?是十月,也正是秋收之后!这个时候大家聚在一起,从张、王、鲁三家中推出来一个俊才,其余的各家子弟不该正好留下来入学吗?”
话到此处,不要说下面这些人了,便是一直不动声色的王修都忍不住盯住了这位故鲁国相……因为公孙和他一起整饬这个计划的时候,本就是按照这个来的。
“等到十月份,”魏松此时已经毫无顾忌,便放开了言道。“若是公孙县君之前在夏日间清理了山区,安定了治安,还因此展示了自己的才干,让众人再无疑虑;然后又藉着秋收清查了户口、田亩,了解了邯郸上下的实际力量,还对百姓编制了什伍,便于动员;最后,还在此时履行了诺言,推出了孝廉,还建设了学校,举行了祭祀,以此团结了人心……那到了冬日农闲时分,为何不能趁机开挖沟渠,兴修水利呢?!”
话到此处,魏松喘了一口粗气,方才继续言道:“诸位,兴修水利是件大事,几乎要动员整个邯郸的力量,而且还要经过春汛、夏汛的考验,随时修补,才能算是成事。所以除非主政者威望、德行、力量并存,是不能轻易施行的!而无虑候的计划上,其一其二其三其四,看似无端,其实却都是按照天时和法理来安排好的,只有前面三件事情按照天时顺序做好了,他和县中获取了威望、力量、德行,最后一件大事才能进行!诸位,你们在这里为了各家私利,叽叽喳喳,争来争去,居然没有看出来无虑候的一番苦心吗?你们以为他是为了个人功业、名声才随便扔出来这个东西吗?真是让我这个老头子都看不下去!”
众人呆若木鸡。
公孙却是抚掌大笑:“知我者,魏公也!你们俩……下羊肉,然后端给诸位,而诸位若是对这个两年计划并无疑虑,还请署名于这计划书上,以换我这锅中肉食!”
汉人极重信诺,写了名字,白纸黑字,便是国中公论,众人皆服的东西了。而署名之后拿这文书去换无虑候‘锅中之肉’,也是不要太露骨。
这几乎相当于盟誓了……当然,只是赵国上下单方面对公孙的盟誓而已,主从地位极为明显。
但是,这个时候又有谁会不愿意署名呢?便是邯郸氏和李氏的两位族长也是怦然心动……两年间不能争孝廉,在公孙和魏松的背书下基本上已经成了定局,而这样的话,一事论一事,若是这计划书上的事情真成了,赵国几乎是旧貌换新颜,对他们难道就没有好处吗?
再说了,如今刀斧在后,国中诸族皆在左右,然后一锅羊肉正在面前开煮……这哪里是能置气的地方,又哪里是能置气的时候?
更别说,笔墨奉上后,那魏松居然是第一个落笔署名之人,甚至还用了自己的私印。
如此情形,自然由不得别人再继续想下去,那邯郸氏与李氏两位族长对视一眼,也是各自干脆落笔……然后是张舒为首的一众豪强、大户……最后,便是喝酒看戏的赵王属吏们居然也在赵平的威逼之下,无奈签上了自己姓名,也不知道有个什么用处?!莫非还能掏出赵王私帑来修河不成?
片刻后,笔墨未干的文书收了上来,热气腾腾的羊肉摆在了诸人案上,公孙终于是端着自己那杯酒昂然起身,美其名曰:
“为魏公寿!”
众人不敢怠慢,也是纷纷起身,杂乱着呼喝起来:“为魏公寿!为无虑侯寿!”
旋即,便各自落座,分食羊肉蔬酒。
一时间,原本以为会愁云惨淡的‘鸿门宴’,居然宾主尽欢,到了晚间,更是几乎全员歇在了魏氏的庄园中。
………………
晚间,窗外蛙鸣不止,被腾出的上房之内,多喝了几杯的公孙正在与此番让自己大为惊喜的王修,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还望叔治此番不要怪罪于我。”
“君侯说的哪里话?”王修大为不解。“我如何又会怪罪君侯?”
公孙不由干笑一声:“今日之举虽然早早便告诉了叔治,但放过这些豪强,没有让你收取全功,我也不免有些心虚。其实我也知道,这些郡吏个个杀了都活该,那几家豪强,个个灭族也都无妨。只是,我的难处也望叔治能有所体谅。”
王修也是觉得好笑:“君侯何至于此,我王叔治岂是擅杀之人?当日我便说了,非是在下喜欢遏强扶弱,而是强者多不自爱,弱者无所依存……现在君侯所行之事,不正是让这些豪强有所规范,让百姓有所依存吗?既然如此,我又怎么会怪罪君侯?再说了,这里面的道理我又不是不懂呢,没有这些豪强、大户,这邯郸又如何能行政呢?便是打击豪强,也只能挑一些最过分的立威罢了。”
公孙长叹一声,这才仰头躺了下去。
“不过君侯,我确有一事不明。”坐在对面的王修忽然又认真起来。
“讲来。”公孙已经直接躺倒在了榻上。
“君侯给豪强留有余地,我其实是懂得,毕竟要做事情,还需要他们的协作。可是,为何要拿属于世族的东西,层层叠叠,往下施恩呢?古往今来……”
“古往今来,能臣干吏多只是打击豪强,却无人碰世族。”公孙哂笑言道。“道理嘛,人尽皆知。这么干,世族们会因为不关自己的事情而袖手旁观,底层百姓会称颂官员的英明,一地窘境也会暂时缓解……只是,等这些能臣干吏一走,其余的豪强和原本被豪强压制的更低一层的大户们则会一拥而上,重新变成新的豪强,事情依旧糟糕。”
“君侯的意思是,如此这番便能让长治久安了?”王修疑惑不解。“豪强会反弹回来,世族难道就不会?”
“我哪里知道啊?”公孙仰头看着头顶的房梁叹道。“或许真有点效力,或许会更糟也说不定。只是,自从高祖建鼎以来,世家、豪强、百姓这个相互碾压又相互依存的乱局,数百年间都未曾变化。可是本朝几百年间坚持的老法子却已经渐渐无力。既然如此,那无论好坏,总得有为政者弄些新法子吧?而今日之事,不管如何,最起码尽量团结了国中的力量。”
王修一时无言,良久方才叹道:“也只能是尽力尝试一番了。只是君侯心里要清楚,便是此番为政能成,或许也难以长久……世族世代为政,连接中枢,而且他们也并无失德之事,哪里是这么好得罪的?”
公孙笑而不语,其实,他比王修更清楚某些道理。
世族、豪强,前者垄断着知识、官职,后者垄断这社会财富,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口,将二者视为一体时,他们的强大几乎是不可战胜的……因为在知识普及之前,跟这些人作对,宛如跟自己作战一般。
甚至可以换个说法,这个时代的主角本来就是这些人,之前数百年,是中枢和这些人的平衡游戏;之后百余年,是帝国倒塌以后,这些人中的豪杰之士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然后试图自己站出来重建秩序的游戏。
真的少不了他们的。
当然了,公孙大娘或许一时兴起能说出这种极为精辟的总结话来,她儿子却是绝对说不出来的……这位邯郸令其实只是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概念,然后才像他跟王修说的那般,进行一些新的尝试,或者说是用实验的手法来迎接即将到来的乱局。
没错,王修说的很对,世族更难对付,但是从公孙的角度来说,这不是再过几年天下就要大变了吗,社会秩序不是要重整吗?
到时候,中枢权威一旦崩塌,世族跟豪强之间的差距便会立即消失,因为那个时候的政权是建立在州郡之中的,这些平日里拥有巨大财富、人口的州郡豪强将会迅速的跟地方军阀相结合,从而获取政治权力,摇身一变成为了一种新的世族……既有政治权力,又有地方上的经济实力。
这个时候,就不能单纯的用打击豪强的思路来对付他们了,执政者需要用一种既打又拉,还能维系住秩序的方式来应对这些世族和豪强的混合体。
而这一次,便是公孙苦思冥想下的一个尝试……首先,对于格外不法的豪强还是要打得,要无条件支持王修的执法力度,为他背书;但是,打击完豪强之后,却要从世族往下,将原本被垄断着的某些权力一层层下放,以寻求最大限度的团结所有人。
当然了,这种尝试很幼稚,也只是基于国相向栩缺位这种特殊情况的临时措施,甚至还可能得不偿失……正如王修所言,他得罪了赵国三家朝中有人的世族嘛,而这些人可不是好得罪的。
但是,当其余所有人都还懵懵懂懂弄不清路况的时候,公孙最起码是清醒着往拦路大河中试探性迈出了一条腿。而如果这一脚迈出去还能站稳的话,那这个邯郸令也就没白干了!
至于如何确定站稳与否……今天的计划书不就是最好的检验方式吗?
魏松说,兴修水利这种举国来做的事情需要威望、力量、德行……然而,如果把威望和德行换成人心二字,那乱世到来,比拼的不正是这些吗?
不过,魏松今日的态度倒也有趣。
想着想着,思绪繁杂公孙也是一阵朦胧,迷迷糊糊的睡了下去……王修虽然依旧清醒,却也不敢多待,便出门唤使女进去伺候,自己也是放下那些多余心思,赶紧休息去了。
…………………………
“都安排好了吗?”就在同一时刻,庄园后院,盘腿坐在窗下的魏松听到开门的声音,便当即出声询问。
“回禀大人,都安排好了。”魏畅一声叹气。“幸亏早有准备,否则这么多人未必安排的下。”
“那就好。”魏松微微颔首,然后继续望向了窗外,似乎是在盯着头顶的银河发呆。
“大人!”过了一会,魏畅终于是没有忍住。
“心中不忿?”魏松头也不回的问道。
“是!”魏畅坦诚言道。“而且不只是为我一人得失,关键是国中上下,便是那些不德不法的豪强,都有所补偿,唯独我们德行昭彰的三家世族失了利,而且在其余两家眼里,我们隐隐还有失信之虞……这无虑候所为,着实过分。”
“或许吧。”魏松叹气道。“畅儿……你年纪已到,本来这举孝廉是十拿九稳的事情,硬生生延后了两年,有气我也能理解。只是,若你以族中事相论,却不能只是有气,还需要将两件事情看在心里。”
“请大人指教。”魏畅当即俯首。
“其一,人家是有刀子的。”魏松仰头看着星空,面色如常。“无虑候腰间那把刀子一直未出鞘,但赵平的惊恐与所言却并不虚,你我皆知,那把刀子真要是出了鞘,任你是世族也好,豪强也罢,这赵国上下无人能当……那申氏一族并不只是申蒙一支,可今日却无一人到此,你觉的他们族中剩余的人物会是个什么下场?这些义从、县卒又从何而来?怕是恰好那赵平跳了出来,省了无虑候再拿出一些东西做作了。那口大锅里面,真的只是预备着煮羊的?”
魏畅也是倒抽了一口气,但嘴上依旧很硬:“但是以武力胁迫,终究是失之下流……边郡之人,着实野蛮。”
“这就要说到第二件事了。”魏松缓缓言道。“人家最终没有纯用武力胁迫,今天的计划书你觉得如何?”
魏畅当即哂笑:“父亲大人不是已经说过了吗?用心良苦,而且若是事事顺利,怕是着实可行。”
“那若是真的事事顺利,最后做成了,又是个什么局面?”魏松对自己儿子紧追不舍。
“这……”
“我来说吧!”魏松终于转过了身来。“若是太行山中的流民、土匪得到招抚,国中名族们隐藏的户口、人丁、田亩得到清理,公学得以建立,圪芦河得到治理,那邯郸便堪称进入治世了……这种局面下,两个孝廉名额罢了,也不过四两拨千斤的引子而已,我们魏氏立足邯郸百年,难道这点心胸都没有吗?世族之所以为世族,不就是在于学问与德行吗?!晚两年举孝廉你就这么着急吗?!”
“父亲大人恕罪。”魏畅听到自己亲父语气越来越重,也是赶紧下跪请罪。“小人并不是无德之辈,只是今日见到那无虑候谎话连篇,又以势压迫父亲,心中多有不忿……”
“起来吧,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魏松也是长叹一声。“我是在生自己的气……你知道我为何从鲁国相任上罢官后便再不出仕吗?”
“大人?”
“当日我与你伯父在乡中并称二魏,然后又一起游学汝颍宛洛,又一起入仕,最后先后登位两千石。他性格急,我性格缓,他胆子大,我行事稳重,他善于做事,我善于识人。故此,一直以来,国中人都说我们兄弟一时昆仲,互为表率。但他们不知道,我自小便心里清楚,你伯父是个凤凰,我只是个野雉罢了……羽毛一样华丽,一样振翅而起,一个能飞到梧桐树上搭巢,另一个却只能在落在草垛上喘息而已。”
话到此处,魏松不免微微蹙额:“当日我在鲁国任上,彼处也是民生艰难,豪强无度,我也曾想有所作为。但是真的处置起来,才发现自己如此无能。不要说如今日无虑候这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谈笑间收拢国中诸族之力定下大计,便是一开始想处置一家豪强都没有那个立在无虑候身后的王叔治的本事……先是被人行了缓兵之计,又被人捏了个痛处不得不辞官而走。”
自己亲爹自揭其短,做为人子,魏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仲茂(魏畅字)!”
“是!”
“你需要谨记,世族能够绵延下去,其一,在于门庭传承,不要轻易招惹反抗强人,如今人家有刀子,又是现管着我们的长吏,不许你心中愤恨;其二,要有德行作为支撑,人家在做有为之事,我们不能因为私怨而废公心,所以你也不应该心存愤恨……只有记住了这两条,魏氏才能久存。”
“大人真知灼言,孩儿受教!”魏畅一拜到底。
“哪里是什么真知灼言啊?”魏松扭头看着窗外星空感叹道。“时局艰难,前路混沌……我一个无毛老雉,眼见着飞不过河去,只能望河兴叹,干叫两声罢了……夜深了,你也去歇息吧!”
魏畅再拜将走,却又陡然回头:“然则……大人向来以识人著称,那今日您观无虑候到底是何等人物呢,能长久吗?”
魏松回头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却是毫不避讳:“长久不长久我不知道,但其今日之举,约为高祖配霸王刃,大概如此吧!”
魏畅悚然而惊。
我是掉毛的分割线
“太祖尝为邯郸令,引义从两百履职。及到,旬日间,先尽废一县吏职,复族诛国中奸豪申氏,乃引兵聚国中名族于魏氏园中。众皆惴惴难安。然太祖扶刀而至,不论它事,乃尽言国中繁杂政务,自剿寇、建学至于恳田,不一而足。众皆大慰,乃纷纷立誓相从。待宴罢,各归,魏氏长者魏松,故鲁国相也,世代名臣,以识人著称,乃掩门而喘。其子畅茫而问之,遂曰:‘今日见汉高祖持霸王刃与赵国父老约法三章矣,焉能不惊?!’”《世说新语》.识鉴篇
ps:熬夜写出来了……睡觉!
第十一章 深居俯夹城
夏日浮华,诸事繁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公孙是那种说干就干的人,宴席之后,他先是专门约见了魏氏、邯郸氏、李氏三家,说是要为三家子弟写介绍信去洛中寻名师……也算是勉强做了个姿态,其实人家哪里需要他来写什么介绍信?
然后,他就在这庄园中重新召集了那些本地大族的头头脑脑,相比较于昨日而言,这一次他以非常严肃的口吻,正式要求这些人发挥他们本地人的特长和国中大户的能量……也就是所谓地头蛇的优势了……以粮食开道,先行去太行山中招抚并查探消息。
最后,他和王修等人甫一回归邯郸城内,就各自行动,后者继续署理县中庶务,前者开始安排起国中、县中的那些要紧职位。
然而有意思的是,当事情展开以后,公孙面对的第一个困境并不是来自于山中……让这些地头蛇拿着粮食去诱导山中流民确实是最正确的选择,毕竟本乡本土的,还有粮食……问题来自于一个让他之前一度忽视掉的人。
直接说好了,公孙分排好了职务,整理好了文书,但向栩却不愿意用印。
“为何不愿意用印?”县寺内,公孙对着前来报信的佐车副史李明质问道。“这些职务都已经空出来了,报上去的人选也是郡中上下公推出来的,他凭什么不用印,难道要一直空着?”
来报信的佐车副史也是一脸无奈,但也只能低头不语。
“你且回去帮我好生照看于他。”公孙思索半天,几度想直接去找向栩比划两下子,但最终还是强行压住火气,并勉力装作无事模样。“等我忙完这几日,自然会去寻他了结此事。”
这个李易之当即俯身告退。
然而,此人一走,空荡荡的县寺大堂内,公孙却是不由颓然起来……毕竟,抛开火气不说,他哪里不明白,这件事情好像还真的挺难办!
人家向栩不愿意用印,他公孙还能用强不成?而如果没有国相用印,那这些吏职又有谁认呢?到时候岂不是失信于人?尤其是此时,那些大户为了有所表现,都已经热情满满的拿出了粮食,然后往太行山窝子里拉人去了……这种时候失信,简直是致命的好不好?
当然,他也不是没法子,比如说可以去找魏松那老头,此人说不定能跟向栩这个经学疯子有所交流。但是,公孙却不愿意轻易在任何人面前露怯,尤其是在赵国人面前……他想维系住那种威不可测的形象。
“君侯!”
就在公孙胡思乱想之际,堂外忽然传来侍从宛如天籁一般的声音。“审先生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位沮先生!”
公孙大喜过望,什么向栩,什么赵国都不由抛在了脑后。
但是,这个喜气半刻钟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原来如此,”外堂中,饶是公孙意图遮盖,也还是难掩眼中失落之情。“公与兄接受了朝廷任命,上个月点了千石县令,已经去了青州赴任?”
“正是,”与审配一起到来之人也是干脆直言道。“但君侯尚未到任便遣正南兄厚礼来请见家兄,堪称礼仪备至,我们沮氏不可失礼,因此家父便遣我登门回复,致意于君侯,以示感激。”
“这有什么可致意的?”公孙苦笑摇头。“倒是我冒昧了,之前来的路上模模糊糊听人说广平的沮授沮公与少有大志,善于谋划,而且去年举了茂才后却迟迟没有入洛为郎,便忍不住动了心思……其实,我虽然因故得了亭侯之位,但却只是一个县令,而公与兄初举茂才,便拜授为令,同职相请,已经分外失礼了。”
“君侯过虑了。”沮宗,字公祧,也就是沮授的胞弟了,闻言赶紧宽慰。“君侯拜托正南兄的时候,尚不知家兄已经接受任命,怎么算是失礼呢?”
公孙再度苦笑,其实这才是问题真正所在,他无奈的不仅仅是沮授离家出仕难得再见,而是对方直接点了县令。
什么意思?因为公孙自己混到现在,便是有爵位在身,也不过就是个县令……同为县令,他是没有资格去招揽沮授这般人物的。
而且,随着公孙眼界渐渐开阔,他也渐渐明白,这种情况并不是特例。
大汉朝的人才,尤其是顶尖的智谋之士,多不多?
其实遍地都是,田丰沮授就在邯郸两侧,荀氏叔侄就在颍川安坐,蒯氏兄弟就在襄阳读书……个个看起来触手可及,可实际上呢?
实际上,这些人都是大族出身啊!人家凭什么要投奔你?或者你凭什么让人家投奔你?!这并不是君择臣臣亦择君的意思,而是说这年头根本没有择或者不择的必要!
河北两个顶尖的智略人士,田丰是茂才,然后一出来点了侍御史;沮授也是茂才,然后直接上任县令……那这两个人面对你公孙的心态,恐怕是平等的吧?
还有颍川的那对叔侄,荀氏的名头天下人尽知,而且根本不需要从自家老娘那里获取情报,公孙仅凭自己的政治经验都看的出来,只要党锢一解开,在陈已老的情况下,这荀氏作为颍川世族的龙头必然会有人登上三公之位!
这种人物,会在董卓入洛前择主吗?
还有蒯氏兄弟,人家家里早四百年前就是著名谋士了,专业的,祖上蒯通就是汉高祖刘邦手下的一个著名谋士,家族绵延四百年……疯了吗,跟你走?
甚至极端一点,还有现在正是熊孩子的陈元龙和周公瑾,很早之前公孙便将这两个人物和现实中的两个世家对照了出来……陈登的亲父怕就是陈球的那个侄子陈,而陈球正是审配之前效力的那位位列三公的陈公;周瑜也是如此,正如下邳陈氏是徐州第一世族一般,庐江周氏也是大汉朝扬州第一世族,族中领袖人物周景累迁将作大匠、尚书令、司空,最后官拜太尉,甚至于在先帝死后参与到了选定当今天子的事情中,享有拥立之功!
真以为这些大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他们的良好教育从何而来?他们的开阔眼界从何而来?他们进行锻炼和磨砺的职务从何而来?
天下不乱,他们自己才是主角!
天下乱了,他们的身份比不上刀把子了,他们才会因时而动,无奈去做个配角,而且还是喜欢跟主角抢戏的配角!
当然了,这就有点扯远了。
不过从公孙眼前的局面来看,说到底,天下不乱起来,秩序也未曾崩塌,那官职在身也好,名声在外也罢,这些早早进入秩序轨道的大才,尤其是智略之士,是没有什么心理准备给什么人当什么谋士的!大汉朝煌煌而立,好端端,凭什么要给刘家以外的人当私属?!
真以为人人都像娄圭那样吗,没爹没妈的,打小就觉得大汉要完?!便是大汉要完,凭什么要给你干活?
那么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公孙对在家闲居的田丰也是熄了几分期待,甚至有几分后悔……即便是田丰对朝廷官职有了厌弃,即便是你诛了王甫,人家也没有理由投奔你公孙吧?毕竟,人家田丰之前可是跟你公孙并列的侍御史,凭什么就要居于你之下?
或者在田丰看来,吕范的拜访更像是来自于你公孙的嘲讽吧?
说白了,还是公孙之前封侯之后太飘了,能得到审配已经属于特例了,他居然还人心不足蛇吞象,想着沮授、田丰这样的人物,简直是自取其辱。
就在公孙胡思乱想,心情不渝之际,却猛地听到耳畔一声干咳,抬起头来一看,正瞥见审配在朝自己打眼色。
公孙微微一怔,也是恍然大悟,便当即朝沮宗笑道:“公与兄不在,终究是我缘薄,但也是他天生大才,必有大用。只是可惜,我如今初来邯郸,施政困难,正要借重本地大才……却不想四处寻访皆无所得,也是让公祧见笑了。”
年轻的沮宗赶紧低头一笑,便要说几句场面话。
“不过,”公孙继续言道,根本不给对方留说话余地。“沮氏久居广平,算是与邯郸也近,不知道公祧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才俊向我推荐呢?”
他将合适二字咬的极重,俨然是不想再自取其辱。
“君侯这不是灯下黑吗?”不待沮宗多言,旁边的审配倒是忽然开口。“公祧年少俊才,兼出身名族,向来为乡中所推崇,如今年纪也已经到了,正该出来锻炼一二……”
公孙心中一动,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但转念一想,事已至此,留个牵扯也好,便也不再犹豫:
“那公祧以为如何?”
“嗯……”沮宗被陡然一问,也是有些慌乱,但他毕竟是世家子弟,也是迅速恢复了清明,并在稍一权衡后选择了应许。“宗才能不足家兄十一,不敢轻易出仕,但依赖家名在本地还算多有交往,愿以帮君候做个信使,聊表心意。”
公孙心下一转,便当即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可能是因为自恃身份,这沮宗并不愿意出仕为县吏。不过,可能是碍于审配的面子,也可能是因为沮授不在,那若是再拒绝的话就显得有些轻视公孙的意思了,所以着沮宗就选择留下来做一个宾客。
当然了,这种人来做宾客,肯定如刘德然一般做那种最顶级的来去自由的贵宾,而非是如今豪强地主家中那种宛如佃户一般的宾客。
说白了,这里面的逻辑很清楚,你在邯郸出任主官,我在广平,相距不过几十里,那你遣人送厚礼来找我帮忙,我就去帮一帮。等到有朝一日你离开此处,那咱们自然就好合好散……这就是个短期合同,还是有地域限制的。
但不管如何了,毕竟是一言就定了主宾的身份,于是公孙也就起身坦然受了对方一拜,算是各自行了半个主宾之礼,这才重新各自坐下。
接下来,公孙便直接说起了向栩之事,这件事他着实头疼,而且身边实在是乏人……当然了,此番主要还是说给审配听的。
至于沮宗,说实话,无论是接纳为宾客,还是以礼相待,都只是因为他是沮授的亲弟弟而已,公孙还真没有太多期待。
“向栩此人,乃是河内朝歌名士,故道家名士向长之后。”审配闻言也蹙额。“河内与魏郡相邻,我也听过他的一些举止,据说是行事向来难测……”
“哈!”就在这时,那旁听的沮宗却忽然忍不住嗤笑一声,直接打断了审配。“正南兄离家日久,却不知道,这些都是向甫兴以前的故事了,他来到赵国以后早已经本性毕露,哪里有什么难测不难测的?”
这话说的,公孙和审配当即好奇了起来,尤其是两番见识了那向栩风采的公孙,更是尤为惊愕……感情这向栩居然是装的不成?
看到眼前二人如此反应,那沮宗也没有卖关子,便当即说出了向栩的另一件事情:“君侯与正南兄不知道,当日向甫兴被征召入朝后,依旧是装疯卖傻,但一朝被任为赵相,身居两千石,便在过了黄河的上任途中,直接购置华车骏马,换上绸缎锦衣,然后昂然直入邯郸!此事,河内、魏郡、赵国,人尽皆知。那个时候,周围人就都议论,说这向甫兴之前所谓种种,其实都是装疯卖傻,邀名之举而已……”
此言一出,审配面露恍然,而公孙却是目瞪口呆。
话说,汉代是察举制度,长久以来,便是世家子弟也要先扬名再出仕,所以经常有人为了扬名而作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很多时候,这些人为了扬名,那简直是没有困难也要人为制造困难,然后迎难而上。但到了如今这个年头,大部分手段都已经玩的让人审美疲劳了,那自然就要另辟蹊径。
当然,也就会有更多奇葩出现了!
比如说,有人亲爹死了,在自家父亲坟前挖了一个土窝子,光着膀子住在里面,据说一住好几年不回家的,简直是天大的孝子,只是后来朝廷征辟他的时候才无意间发现,这厮几年内居然多了一堆儿子!
‘举秀才,不知书;
举孝廉,父别居;
寒素清白浊如泥,
高第良将怯如鸡。’
这首童谣,真以为是无源之风吗?
也就难怪审配恍然大悟了。
不过,公孙却是依旧不信:“不瞒公祧与正南,我两次与向甫兴当面相对,实在是看不出此人是故作诡谲……”
“君侯有此言也是正常。”沮宗轻笑解释道。“那向栩当日骏马香车,直入邯郸,不过四五日便不知所措起来,最后居然高卧于官寺后院不再理事,方伯王公遣人来问,他就反说自己是效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反骂王公无知……当时家兄尚在家中,便曾与我言,说这人大概心里还是明白的,只是他装狂卖傻了半辈子方得高位,等到想享受一下人生风华时却除了装疯卖傻已经不会别的东西了!”
话到此处,旁边的审配也是目瞪口呆,而年纪轻轻的沮宗则费了好大劲才憋住笑继续言道:“最后,假狂变成了真狂,假傻也就变成了真傻……毕竟,只会装疯卖傻之人除了整日高卧还能如何呢?当然,这一年多,据说这位向公还学会了骂人,也是大有进步。”
公孙表情变了又变,却也是肥了好大劲才忍住笑:“那此事依公祧来看,该当如何呢?”
“此事容易。”沮宗随口言道。“君候须晓得一个要点,那就是此人此番与君侯为难,只是为了为难而为难而已,而非是真要与君侯作对,更与事情本身无关……”
这绕口令一般的话语,弄的公孙愈发无语。
“所以,”沮宗终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君侯不妨寻一个道家名士,与他写信论战黄老,等他把心思都放到与此人对骂之后,再随便遣个郡吏进去求印,他自然就无所谓了。”
公孙缓缓颔首,也是长出了一口气:“若非公祧,此番居然要闹笑话。”
沮宗倒是谦虚:“不过是本地人,知道的事情多了些而已。”
公孙尴尬无言。
而这时,门外侍从忽然再度喊道:“君候,吕佐官、韩统领和娄先生一起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道士!”
公孙先是一喜,但旋即又是一肃。
而审配则是恰恰相反,他先是一肃,但旋即又是一喜。
我是整日高窝的分割线
“(向栩)后特征,到,拜赵相。及之官,时人谓其必当脱素从俭,而栩更乘鲜车,御良马,世疑其始伪。”《后汉书》.独行列传.范晔
ps:说起来心酸……我今天足足睡了十六个小时……起来还是乏的不行……果然是太疲惫了吗?
第十二章 春去夏渐腥
“呱……!”
午后时分,随着一声戛然而止的蛙鸣,官寺后院池塘边上,公孙一脚踢飞了一只青蛙,后者在空中翻了三五个跟头才扑通一声砸入水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随即,他转回到了廊檐下,重新盘腿坐在了几案后并提起了笔,却发现自己还是文思枯竭……大概是因为蝉鸣的缘故?
于是公孙再度起身,先去寻了竹竿,又往厨房讨了块做面片剩下的面筋,准备去亲自粘蝉。
然而,蝉没来得及粘下来一个,后面却有人在廊下失笑发声:
“文琪好兴致。”
“什么好兴致,纯粹是被田元皓给气得,半日只写了五个字。”公孙闻言无奈一叹,便只好随手放下手中竹竿回身坐下与吕范说话……自从封侯后他威严日重,哪怕是私下相处也就只有这吕子衡敢叫他字了。
“这难道不怪你吗?”吕范随意坐在了廊下,然后轻瞥了一眼几案上近乎空白的白纸,也是觉得好笑。“人家一个州茂才,又做过一任侍御史,你却请人家过来帮忙……来了是做宾客呢,还是做县吏?”
“那子衡之前为何不提醒我?”公孙无奈反问。“反而依旧替我去送信?”
“文琪这就不讲理了。”吕范幽幽言道。“若不是那田元皓拆了信后气愤难平,我哪里知道信中内容?再说了,当日便是猜出来你信中的意思,依你当时的心气,说了你便能听吗?”
公孙一时无言……他哪里还不明白,对方专门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此事确实是我自以为是了,”良久,公孙方才正色言道。“倒是辛苦子衡替我白跑一趟。”
“也不能说白跑一趟。”吕范盘起腿来看着飘着绿萍的小池塘,也是若有所思。“最起码文琪你的眼光是没得跑的。当日在洛中,诸事繁杂,也没有和那田元皓细细接触,这几日在他家中盘桓,与他讨论时局故事,倒确实能看的出来,此人是个顶级智谋之士。所谓言必中,论必果,就是……”
“就是脾气糟了些,不喜欢给人留面子。”公孙指着自己案上的纸张言道。“他居然在回信中嘲讽我,说我私心杂念太多,看似冠冕堂皇,可实际上收拢人才却只为己用,着实可笑……搞得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回他!”
“这不正是一针见血吗?”吕范闻言也是忍不住发笑。“难怪文琪你不知道该如何回信,居然是被人说中痛脚了吗?要不,不理他了?”
“一州九郡,一年独出一茂才。”公孙闻言也是分外感慨。“非是高门,便是俊才,而田元皓与沮公与却是茂才中的茂才,河北顶尖智谋之士,我实在是不舍得撒手……”
“那便想法子糊弄下去吧。”吕范连连摇头。“不过,我今日来寻你,不是说田元皓的……你去请人家,人家不来,也没法再说下去……我是想与你说一说另一位河北名士。”
刚要再度落笔的公孙心中不由微微一动,却又再度放下了笔:“子衡是说哪一位?那位大贤良师还是审正南?”
“我是想说审正南之事,”吕范当即蹙眉。“可是看文琪的样子,似乎对那个张角和他的太平道更看重一些?之前你就偷偷遣子伯与义公去钜鹿打探讯息,还带回了这么一个猪腰子脸丑道人……若非是在回来的路上恰好遇到,我都不知道此事,至于如此郑重吗?”
“我也不瞒子衡”公孙以手抚案,一脸严肃。“张角必反!”
“他本就反过一次。”吕范将手一摊言道。“实际上文琪,据我看来,这河北豪族大家多有对中枢不忿之意,不差这一个。”
公孙当即默然,因为他知道吕范所言其实并不虚,尤其是这些日子跟邯郸的豪强大户有了更深切接触以后,他就更加认可这种论断了。
众所周知,河北和南阳是汉光武帝刘秀的两大基本盘,而且其中河北的分量还要更重一些……这一点,从刘秀假装自己结发妻子阴丽华不存在,而娶河北大族郭氏的女儿为妻,并立为后一事就能清楚得知。
然而同样的道理,从后来刘秀废掉郭氏,重新以阴丽华为后一事也能看出来,这位汉世祖在有意识的打压河北势力。
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且不说刘秀本人的出身和个人感情,仅从河北和南阳的大小、分量上也能想象得到,河北的底蕴和实力应该是远远强于南阳的,而一个皇帝是不能允许手下某一个地域集团独大的。
但是,虽然刘秀活着的时候用他出色的个人魅力完成了这一系列打压动作,可是随着他一命呜呼,后来的矛盾却愈演愈烈,并最终引发了郭氏所出的楚王谋反案,这个案子几乎牵连了半个河北功臣势力。
而接下来,中枢和河北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微妙……一方面,河北是国家统治核心区域,一定是要当做腹心经营的;另一方面,政治传统、地域对立,以及河北自身的深厚政治、经济、文化底蕴又使得中枢不自觉的在压制河北的政治势力。
最终,随着经学的兴起,河北的传统政治势力终于一分为二。
其中一部分,尤其是幽州部分,选择了武职化。这些人以边郡为根基,以武职为传统,进化出了一大批边郡世族,他们不用读经就可以世宦两千石,但却很少能够超出这个限度……这批人,最开始便是以那位‘北地主人’耿身后的耿氏家族为代表,发展到后来,便是如今的田氏、公孙氏了。
袁逢说公孙是北地主人的格局,其实还真是有政治内涵的,因为从出身的角度来说,这里面本来就有政治传承的感觉。
另一部分,也就是人口最多,实力也更强的大部分非边郡河北人了……他们很自然的选择了转型经学。
这一部分,不能说没有人成功,涿郡的卢老师,安平国的崔氏家族,甚至这赵国的魏氏家族,都是其中的成功者。但是,相较于整个河北的人口、面积,以及豪族大户的数量而言,却不免太少了些。
这一点,从两个角度来看,显得清晰无虞。
首先,从中枢来看,三公之位为群臣之尊,然而从汉章帝以后,也就是经学彻底兴起以后,坐拥巨大政治潜力的河北籍士人,却只出了区区一掌之数!其中一个,还是被公孙和阳球给撵下去的……张颢嘛,靠着当中常侍的哥哥得到此位的,撵下去以后他哥哥还差点在宛城病死,还是王修救的命。
也是缘分!
其次,从赵国本地的情况来看,整个赵国,真正稳定的世族不过是魏氏一家,然后邯郸氏算半家,李氏更像是凑数的。然而,下面的豪强大户中,立身百年,根基深厚者却不下十几家。
而这十几个家族都是想做官的,不然也不会被两个孝廉的位置给弄的神魂颠倒!
总而言之,河北势力在东汉经学兴起后,在政治上受到严重打压是一件很明显的事情。
可是话说回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嘛,经学这玩意的话语权掌握在汝颍宛洛之中,洛阳也终究是在黄河南面……古文今文对抗在本朝的激烈化可不是没有深层缘由的。
那么回到眼前,既然在非边郡的广大河北地域内,到处都是这种想做官而不可得的豪族大户,那此地对中枢的观感也就可想而知了。
甚至恐怕没人知道,张角所学习的《太平经》,也曾经是学着那些古文被从墙壁里挖出来的套路,往中枢那里进献过……当然了,中枢的今文诸公也很快就下了定论,说是‘妖妄不经’,从此彻底绝了这批道家经学人士的入仕之路。
于是乎,很自然的,作为一名公认的非主流经学家,尤其是《太平经》的正经传人,张角和其他河北豪族一样对中枢有所不满似乎也是寻常……只不过,他几年前真的造反之前,大家都没想过,这个经学家居然会这么极端而已。
不过这么一想的话,当日朝中对张角的赦免,似乎也未必就没有刻意安抚的感觉。
“我的意思倒也简单。”吕范见到公孙久久不语,也是直言不讳。“文琪,张角有反意我是信得,你遣子伯与义公去细细打探,还带回了一个太原王氏的腰子脸道人,想来也是知道更多内情的。可即便如此,也未必就如何吧?昔日他也曾造反,不是被轻易拿下了吗?说到底,若是河北豪族不愿助他,仅他一个太平道又如何能翻起波澜呢?”
“数年前不愿意助他,焉知道数年后还不愿意助他呢?”公孙依旧是沉默了片刻,方才言道。“而且,这天底下除了中枢,除了世族,除了豪强大户,其实还有一股力量。这股力量轻易不发作,一但发作却是要掀起滔天巨浪的!而据那王宪王道人昨夜与我所言,这张角与他的太平道,诚心也好,无意也罢,其实已经隐隐摸到了这股力量……”
“怎么讲?”吕范蹙眉问道。
“太平道上次造反被赦免后,张角设立大小三十六方,弟子遍布大汉十三州……初时并不见成效,结果荆州一场瘟疫,太平道便在彼处多了上万信徒;而去年,东郡也是一场瘟疫,太平道便也在彼处打开了局面;今年这才刚刚入夏,你听说了吗?豫州那里便也有了时疫!”
“文琪是说天命?”吕范一脸骇然。
“我是说氓首,但氓首有时即为天命。”
“氓首何来……”
“此事子衡不要多问了。”公孙忽然长叹道。“我心中自然有计较,反正你本也不在意此事……”
吕范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也是知机的点了点头。
“之前你想与我说审正南?”眼见着视野中一只绿皮青蛙跳上岸来,公孙复又赶紧问道。
“正是。”吕范也是收拾心思坦诚言道。“审正南自请去太行山中剿匪一事,文琪为何要允他?”
“为何不允他?”公孙当即反问。
“审正南河北名士,单论名气,同辈之中也只是稍逊那田丰、沮授二人吧?”
“这是自然。”面对吕范,公孙倒也坦诚。“以我今时今日的成就,能得正南相助,也是走了运道的。”
“可是太行山中的所谓匪徒,你又不是不知道根底。”吕范继续劝道。“我今日见到叔治那边的文书,说是彼处足足有十几处不愿意接受招抚的,少则十几人,多则七八十人,这等半匪半民的奸猾之徒,虽说不得不剿,可终究是件费力却无功之事,让义从中的牵招、杨开等人各自领人扑灭便是,为何要用审正南这等人物?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子衡是怕我此举伤了本地士族的士气?”公孙不由失笑。“以至于传出什么苛待名族的说法?”
“正是。”吕范一丝不苟。“尤其是有田丰、沮授二人的前车之鉴,我实在是不懂文琪为何要如此行事?”
“我这么做其实也很简单。”公孙不由笑道。“实在是正南一意孤行,不得不放他去罢了。”
“这是为何?”吕范是真糊涂了。
“审正南名士风采,自少年便有仿效古人作风,渐渐养成了慷慨激烈,凛然不可犯的风气。可是慷慨激烈、凛然不可犯嘛,换个说法便是争强好胜,不服于人……”
“我晓得了。”吕范当即醒悟。“别人倒也罢了,唯独这王叔治平日里不声不响,未曾被审正南放在眼里,却不料在旬日间就随文琪你做下如此大事,他这是有些……有些不安了。”
“这是你说的。”公孙嘴角轻翘,不由连连摇头。“要我说,乃是他见我辛苦为政,知难而上……你想想,如今有王宪王道人与咱们向国相相得益彰,整日坐在榻上辩论不止,之前烦扰的郡吏任命一事已经无碍,那这山中冥顽不灵盗贼岂不是就成了最大的症结,又如何能再拖延下去呢?招抚已过,不愿意下来的自然积年的匪徒,是时候杀人了!”
吕范也是失笑摇头。
话说,二人少年相识,虽然是结为主从,却其实是难得友人,而今日天气渐热,二人谈完了正事却也没有就此分开,而是继续说了些闲话与各地局势……乃至于天色渐暗,居然一直说到了傍晚。
但就在两人谈性不止,议论不休之时,忽然有一名刚刚上任的县吏仓惶来报。
公孙见状不由有些气节,便当即出言呵斥:
“何事如此惊慌,莫非鲜卑人打到邯郸来了吗?”
“回禀君候,”此人赶紧俯身行礼回报。“好像是从太行山中突然窜出了一股盗匪,昨日先在北面襄国县做了一案,烧了张氏在彼处一个庄子,然后就往我们邯郸辖地来了……张氏族长张舒公得了消息后不敢怠慢,专门遣人来了!”
公孙怒极反笑:“我就说了,招抚已过,此时正该杀人了!”
我是渐渐发出血腥味的分割线
“后三年,宏复见太祖于邯郸,时太祖伐高句丽有功,为无虑亭侯,紫绶金印也。太祖遂笑谓曰:‘君言吾十年登两千石,吾今三年为侯,将易相言否?’宏亦笑而答之:‘十年必答,何易也?’太祖乃复指问:‘’”
第十三章 天意怜孤草
凡事皆有两面性,也有即时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拿这些山中盗匪而言,当他们被贪官滑吏、豪强大户们盘剥到一无所有,不得不弃家逃往太行山中当盗匪和流民的时候,这一时刻的他们无疑是天底下最无辜最可怜之人;
然而,当他们因为缺粮而不得已下山劫掠以后,事情也好,人也罢,性质就变了……这个时候,只能说一声他们是可怜人,生死有命的那种;
而到了后来,当他们渐渐沦为惯匪,开始用那些豪强大户们对付自己的手段来对付贫民百姓以后,此时此刻,也就只能说一声死有余辜了!
所以说,在秉持着这种观念的公孙眼里,拒绝招抚,只是固守山窝子的那些人都已经可以毫无顾虑的动手剿灭了,更何况是这种做出了**裸反击动作的匪徒呢?
这种俨然已经有了组织性的盗匪,是没有任何怜悯必要的!
于是乎,盛怒之下的公孙即刻不顾天色已暗,直接召集了所有心腹,商量此事对策。
然而,说是召集,但此时县中仅存的心腹却只有吕范、娄圭、王修三人,吕范还早就在官寺后院呆了半日了。
“敌情不明,讯息也不完整,只知道有盗匪可能从北面襄国县过来,却不知在何处?”刚刚赶到的娄圭捻着自己的胡子如是分析道。“为今之计,应该先遣人通知城外诸乡里,让他们好生提防,然后再派人打探贼人数量,匪首来由,最后,还要遣人与襄国县联系,以图两面夹击……”
这其实就是问题所在了。
首先,讯息不明,现在是只知道有一股贼寇好像往邯郸来了,而且还是走民间渠道传来的消息,至于这股贼寇的数量、兵器和其他什么情报,则全然不知,便是行迹都还没搞清楚;其次,事情牵扯到北面的襄国县,虽然公孙很‘跋扈’,虽然襄国县长不过是个五百石的低级县长,但却需要给人家最起码的尊重。
而很快,公孙却又发现自己还有别的窘境。
“襄国县县长我记得是叫甄度吧?”公孙抬头向早就闻讯过来的王修问道。“速速让县中发一封公文联络他。”
“是。”王修当即应声而答。
“且住。”一旁一直没开口的吕范忽然好奇问道。“甄姓县长,与中山甄氏没有关系吗?”
“并无关系。”王修也是从容解释道。“子衡兄不知,其实君侯路过彼处时也曾好奇,并专门打听了此人根脚……这县君虽然姓甄,却与河北中山甄氏无关,乃是颍川甄氏。”
吕范闻言忽然一怔:“颍川甄氏?”
“是,子衡兄初入襄国县境内便转道去了钜鹿,所以不知道此人情况也正常。”
“我不是这意思。”吕范摇头笑道。“我是汝南人,是听过颍川甄氏大名的……不过却不是什么好名声。你们不晓得,这家人原本也是一户二流世家,但在三十年前却出了一件天大丑闻,因此一蹶不振,如今又有人出仕为官,也是让人感叹。”
王修一时茫然,而旁边的娄圭细细思索,却是恍然大悟:“莫非是闻名天下的甄邵吗?”
此言一出,便是王修也好,公孙也罢,不由齐齐怔了一下,然后也跟着想起了这个著名人物。
其实,这个闻名天下的颍川甄邵干所行之事情说来也很简单。
当时甄邵在邺城当县令,而当时当权的人是‘跋扈将军’梁冀,甄邵又恰好有个好友得罪了梁冀,便跑来投奔他。结果呢,这甄邵一边好言相慰,将人收留下来,一边却把事情暗地里报告给了梁冀,害得这个好友直接被逮捕和处刑……这叫典型的卖友求荣。
接着,梁冀因为这事奖赏他,给了他一个两千石的职务,但此时这甄邵的母亲恰好去世,他为了不影响自己的仕途,便将自己母亲偷偷埋在了马厩里,先昂然接受了任命,确保官职和名位到手,这才给母亲发丧……这里也有个说法,叫做贪位埋母!
至于这种人的结果嘛……后来梁冀一死,有知根知底的同僚在去洛阳的半路上遇到他,直接一拥而上把他车子砸了,衣服扒了,又捶了一顿,最后又在这厮背上写下了‘诌贵卖友,贪官埋母’八个字,并揪着此人立在大街上向所有人讲述此人的丑事。
中枢听到以后,立即下令永不叙用。
事情其实非常很简单,就是一个真小人的故事,但无奈这厮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跟大汉的传统价值观太冲突了,所以名声极大,以至于都三十年了,这天南地北的人居然都还记得。
“且不说他祖上如何了。”公孙脑子过了一遍此事后,便立即摆手。“赶紧按照子伯所言,先通知各乡里亭舍,让他们做好防盗警备,再发文与那甄度,请他派人去堵截这股盗匪,咱们自己也要派出一支人马在邯郸城北巡视……”
“回禀君候,”王修等公孙说完以后方才拱手提醒。“我们此时并无人手。”
此言一出,公孙悚然而惊……是了,自己长久以来依仗的基础力量,也是手中最强大的一股力量,也就是那两百屡经大战的义从了,此时绝大部分都不在邯郸!
非只如此,便是邯郸城中的机动武装力量,也就是那些县卒,还有郡卒,其实也全都不在。
这些人,还有少部分当地大户提供的宾客、壮丁全都和义从编制在了一起,又打散开来,分别交与了审配、韩当、魏越、杨开、牵招等人,此时正在太行山中分片包干,辛苦凿着贼窝子呢!
如今城中所余郡卒、县卒,无外乎是勉强守城、治安,就连公孙所居县寺也只有十来个义从留下,既是护卫,又是信使。
“看来这股贼寇本就是要趁虚而入。”吕范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然后不由摇头。“他们本来就是瞅准时机,看到我们最得力的力量都陷在了太行山中,这才避实就虚,直插我们腹心……”
“要不要将山中的人手都调回来?”王修忍不住建议道。“太行山中的贼寇可以慢慢来,但邯郸腹心之地若遭荼毒,不说君侯威信有损,百姓也无辜啊?”
公孙一时默然。
“不可!”停了一会,还是吕范再度开口,轻易否决了这个提议。“若是如此,且不说剿匪攻坚之事要前功尽弃,就怕他们会闻风而退,然后故技重施,让我们始终剿不了匪……叔治你想一想,这群襄国县境内的太行山匪下山,是不是本就是有感于唇亡齿寒,欲行围魏救赵之法?”
王修也是无奈颔首,但却又连连摇头:“既如此,如之奈何呢?敌情不明、事涉两县,关键是还无兵无人。”
“其实国中还是有兵的。”许久没开口的娄圭忽然失笑。“而且,若是用这只兵马的话,便是和襄国县交涉之事都能免了……”
众人纷纷一怔。
然后,吕范倒是第一个反应了过来:“莫不是指赵王手下的卫戍之士?”
“我近日回来后无所事事,只是每日四处闲逛。”娄圭轻笑言道。“也是听到了不少事情……听说那郎中令赵平是个机灵之人?君侯为何不以他为将,调度赵王卫戍出面剿匪呢?大不了再派一个稳妥之人随军指导一二?”
“妙啊!”公孙也是不禁展颜。
娄圭所出的主意,着实出色!
首先,赵平是郎中令,是国中官职,他领兵出去可以无视疆界,自然就省的襄国县甄县长那里面子上不妥了;
其次,赵王的戍卫虽然有些花架子的感觉,可山中盗匪,又能强到哪里去呢?再说了,赵王作为一个封王,手里是有大量车辆、马匹的,所以这只戍卫真能出动的话,无疑是一个机动军事力量,这对平原上寻找并剿灭贼寇而言可不要太方便。
当然了,正如娄圭所言,赵平只是一个名分和招牌,肯定还要再派一个心腹之人进行直接指挥的。
然而这么一想的话,这个人选也很麻烦。
毕竟,这种跨区域的剿匪行动,和太行山上不一样的,领头的人不仅需要有战争经验,而且终究还要有和邻县打交道的政治交涉能力,同时还要能代表公孙压制住赵平……换言之,要能打仗,能交涉,地位也要高一些。
“我去吧!”吕范起身自荐道。“我是郡中功曹,又是颍川邻郡之人,见了那甄县长也能从容应对……至于行军打仗,我也曾多年主管大营庶务,最起码约束部队,严肃军纪还是能做到的,些许盗匪,应该不在话下。”
众人面面相觑……王修一直在协助公孙署理县务,所以此时真正能派出去的人手无外乎是吕范和娄圭,而吕范可能确实更合适一些。
“子伯陪子衡一起去好了。”公孙稍一思索便干脆言道。“再把县中剩下的这十来个义从一起带过去……”
“这未免……”吕范赶紧推辞。“剩下这十来人是要护卫君侯安全的。”
“我不出城便是。”公孙不以为意道。“反倒是你们,是要出去打仗的,而战场之上,万事不能托大,那些宫廷戍卫多是架子货,万一贼首是个有本事的怎么办?所以子衡、子伯你们二人相互取长补短不提,这十来个人则是要充当军官的,有他们居中,你们才能指挥得当!”
吕范和娄圭刚要再劝,公孙却再度摆手,语气也严肃了起来:“此时不是争执这个的时候,你们也是知道我在邯郸全盘施政方针的,乃是一环扣一环。而所谓万事开头难,所以正如叔治之前所言,此时决不能放任这股盗匪为祸邯郸,丢了面子是小事,失了刚刚聚拢起来的人心就是大事了!故此,你二人此去,不仅要尽快拿下这股匪徒,还要干脆利索,以此来安抚和稳固人心!”
这话合情合理,而且鞭辟入里,于是吕范和娄圭各自对视一眼,也是不再推辞,便齐齐拱手。
蛙声依旧,一夜无言。
第二日一早,公孙便将赵平喊到县寺中好生一番要求和叮嘱,逼得此人不得不指天画地,先是答应即刻将王宫那三百宫廷戍卫和赵王私属的马匹、车辆全部发出,又再三保证万事一定以吕、娄二人为尊……然后,方才狼狈而出,便径直去调度兵马了。
至于此人如何与赵王讨论,那就不关公孙的事了。
而到了中午,就在城中诸事准备完毕,信使、预警也都已经发出,三百车骑也全数预备整齐之时,公孙这边也受到了襄城县甄县长的正式通报。
其实,说是通报,可襄城县也是只晓得有一股太行山匪从山中聚啸而出,中途攻击了一个张氏的庄子,大概是取了一些粮食、金银,然后便往南面邯郸县而来,具体情况依然两眼一抹黑。
当然了,公孙倒是从公文中看出了些别的东西……此人对治下出了这种事,然后又牵扯到公孙领地,明显显得极度不安。
就是不晓得是对这股贼寇不安呢,还是对公孙感到不安?
但不管如何了,事情得到了进一步验证,这三百车骑也就不再犹豫,直接出城往县北去堵这股贼寇了。
接下来,一日间并无讯息,两日间也并无讯息,邯郸城北的乡亭无人发现这股有能力烧毁一个庄园的盗匪,而吕范和娄圭在确定邯郸县境内并无贼寇以后,一边发信回来,一边变按照原计划领兵进入了襄国县境内。
不过,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公孙却稍微有些担心了起来。
“君侯所意,莫非是担心这股贼寇的动向?”问话的不是王修,而是无所事事的沮宗,这日上午,细雨纷纷,此人正陪着公孙闲坐在官寺后院的廊下一边观雨一边下棋。“如此局面,莫不是回山去了?”
“其实不瞒公祧。”公孙眉头紧皱,俨然心思不在手中木牌上。“我也是这般猜度,但不知为何,后来越想越不安,其实并不是担心他们回山会如何难剿,而是对此事有些通盘的疑虑,可偏偏又了无头绪,这才找了公祧你过来……”
“君侯请言。”整日无事的沮宗倒是一如既往的轻松。
“你说,若是这股贼寇抢了一把便直接回山,岂不是说彼辈只是乌合之众?”
“他们本就是乌合之众吧?”沮宗随意接口道。
“可若是如此,他们又如何下的山呢?”公孙放下棋子,正色询问道。“太行山中的盗匪,我们如今看的分外清楚,乃是极为散乱的,而能烧掉张氏一个庄子的大股盗匪,明显是从山中各处汇集出来的……试问,能把这些各不统属的盗匪聚拢起来的人物,又怎么会坐视他们一哄而散呢?”
沮宗稍一思索,便也认真起来:“莫不是怕了官军?眼见着官军去讨伐,便顺势散掉……”
“且不说这个,”公孙连连摇头。“我再问你,能将山中盗匪临时聚拢起来的人,应该是何等人物?”
“不该是山中积年的老匪吗?”
“若本是太行山中的人物,趁此机会聚拢各股贼人,未必会避战的,便是避战也不会悄无声息的……”公孙再度摇头。“这种人需要胜仗和劫获来稳定人心。”
“那就只能是本地大豪了!”沮宗坦诚言道。“只是本地大豪……多对君侯你心怀敬畏吧?”
“未必!”公孙低头下了一字,然后抬头瞥了对方一言。“申氏被我灭族……说不定有漏网之鱼,也说不定有申氏的亲朋故旧,深恨于我!”
“这倒是也有可能。”沮宗缓缓颔首。“申氏立足百年,不说漏网之鱼,也不是亲朋故旧,便是魏郡、钜鹿都有申氏的小支,真有人来寻仇也未必可知……可若是如此,也是不对,因为深仇大恨,更兼豪强子弟多有手段,更不该让费心聚拢出来的盗匪就此消失不见吧?”
“这便是我所疑虑的了。”公孙长呼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总是想不通……能将山中盗匪聚拢出来的人,怎么讲都是个人物,断不会就这么虎头蛇尾!是还有后手,还是出了意外?!”
沮宗亦是无言。
“君侯!”就在此时,一个县吏顶着蒙蒙细雨忽然来报。“襄国县遣人送来文书,同时还带来了一个张氏庄园幸存的徒附,说是此人知晓那股盗匪的内情!”
沮宗一时大喜:“这岂不是瞌睡来了就送枕头?”
公孙手持棋子,既不落下,也不放回,居然一时面无表情。
我是无耻的分线
“颍川甄邵诌附梁冀,为邺令。有同岁生得罪于冀,亡奔邵,邵伪纳而阴以告冀,冀即捕杀之。邵当迁为郡守,会母亡,邵且埋尸于马屋,先受封,然后发丧。冀死,邵还至洛阳,议郎李燮行涂遇之,使卒投车于沟中,笞捶乱下,大署帛于其背曰‘谄贵卖友,贪官埋母’。乃具表其状。邵遂废锢终身。”《后汉书》.李杜列传
第十四章 人间多真情
“奇怪!”邯郸县寺一间宽阔的公房内,此时早已经因为天色发暗而点着灯火,而灯火下,署理县中庶务的王修正对着手中公文一阵蹙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公文确实无误,我也已经遣人去通报我家君候了……可是,为何这公文上署的日期是四日前?若是四日前你们便从襄城县中出发,为何三日前你们甄县长快马来报的公文上却没有提及你们?”
“王县丞见谅,”为首的一名高大吏员赶紧俯身解释了一句。“这等事物便不是我们这些下吏可以知道的了,许是我家县君一时笔误也有可能……不瞒县丞,我隐约记得两封公文是前后脚发出的,之前并未寻到此人,便先发了那封快马公文。后来此人被寻到,我家县尊不敢耽误无虑候的大事,便又赶紧匆忙写了这篇公文,让我们连夜送此人过来。”
“或许吧。”王修也是认可了这种说法。“匆忙之下有所错漏也属正常。你们稍待,我家县君应该马上就要召见你们……此人这是淋了雨受了凉嘛,要不要先喝碗热汤?”
说着,王叔治却是顺势指向了地上匍匐的一人,这应该就是那个文书上的。
“上官过虑了。”依旧是那名高大吏员昂然拱手示意。“他其实并无大碍,只是那日遇到匪徒不免有些惊吓……一个张氏豢养在庄园中的游侠宾客,平日里仗着主家的权势好勇斗狠,在我们县中还颇有勇名,向来是不可一世的,可等遇到了真刀实阵,却不免露了行迹。”
王修眉毛一挑,刚要再问几句,门外报信的吏员却已经回来了,说是君候要在官寺后院召见襄国县来人,便不得不就此作罢。
而既然是后院相见,那就不好去这么多人了,于是那高大吏员兀自拽起那个身体僵硬的张氏宾客,直接随着来人往后院而去,而其余两三名随员便只好留在了这边。
几拐几抹这二人终于来到了后院,这身材高大的吏员甫一进来,只是抬眼一瞅,便看到了足足有四五人候在此处。
不过,最吸引他目光的却只是其中两个人。
为首一个盘腿坐在廊下几案旁,华衣白肤,气度不凡,端是世家作风,正在好奇望着自己。不过,让高大吏员尤其注意的是,此人年纪轻轻身上便配着这天下少见的紫绶金印,身后更是立着三个县吏打扮的握刀之人……不用想,这应当便是那位无虑亭侯了!
至于另外一个人,乃是站的格外向前,却立身在廊檐外细雨中一个身材高大男子。细雨蒙蒙,也看不清面相,身上衣物也不是特别华丽,从站位上看应该也是个侍卫之流……高大吏员之所以注意到他,只是武者出于本能,晓得此人在这些扶刀男子中间最有勇力罢了。
“你便是甄县长遣来的吏员吗?”正在高大吏员四下打量之时,那气度不凡的无虑候已经轻声发问了。“且上前来,手中之人便是公文上所言的知情之人了?”
“回禀君侯,”高大吏员在对面两三名县吏的紧张注视下,直接踏上走廊来到对方面前数步之处,却是忽然将手中之人一掌击昏给扔到了地上,这才从容拱手行礼。“此人是个知情之人倒不错,可在下却不是襄国县的吏员。”
那无虑候闻言一怔,然后方才好奇追问:“那你是何人?”
“回禀君侯,”高大吏员再度拱手行礼,然后从容应道。“在下是个刺客,这地上之人与我百金,请我来此刺杀君候,方有此行。”
廊下一时无言,而隔了足足数息,那几名立在无虑候身后的县吏才恍然拔出腰刀,与这此人对峙,其中一人更是赶紧上前抓住地上那昏迷之人搜检捆缚。
盘腿坐在走廊上的无虑亭侯也是怔了一下,但终究是气度不凡,反应过来以后倒是不慌不忙:“看此情形,壮士是不准备杀我了?而且还迷途知返,将此人擒获奉上?”
“却也未必。”高大刺客从容对道。“只是先把此人擒获奉上,至于我有没有‘迷途知返’,其实尚有一问,若不能弄清楚,在下总是不甘的。”
“如今这情形……”盘腿坐在那里的无虑候回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几名持刀县吏,也是忍不住一时失笑。“也罢,你问吧,我也好奇你为何要临时改换主意!”
“也不算临时改变主意。”身材高大的刺客连连摇头,倒是凛然布局,甚至有些谈性正浓的感觉。“君候晓得这个被我击昏之人是谁吗?”
无虑候轻瞥了一眼自己身旁已经被捆起来的昏倒之人,也是轻轻摇头。
“此人唤做申虎,正是赵国申氏子弟,他平日里好勇斗狠,乃是一个游侠作风之人,在赵国、魏郡、钜鹿、常山都算是有些名气……当日,申氏先是嫡脉三兄弟被诛,然后又被君候灭族立威,此人恰好在外游荡做客,便躲入了一个友人家中,算是活了下来。”
“原来如此,”那侯爷倒也不慌不忙。“这就说的通了,凡人想要做一事,总是要有缘故的……为友报仇也好,为家族复仇也罢,都在情理之中。那壮士你呢,因何与此人混在一起?”
“我?我本是常山人,先也是做游侠,后来家道中落,不得已入了太行山中厮混……当然,不是邯郸境内的太行山,而是在北面襄国、柏人乃至于常山境内厮混……总之,之前的名声还在,所以经常下山做些生意罢了。”
“看来你生意不错,百金的佣金可不是小数目。”
“却也是被逼无奈。”这刺客此时倒是有些动容之意了。“我自少年便在常山出名,得了些许混号,等入了太行山后这名号反而越来越大,以至于不少人扶老携幼专门去山中投奔于我,最后越积越多,也是难以养活,这才不得已做这种生意,因此得了此人千石粮食和百金邀约后便联合了襄国县那段太行山中的朋友,一起下来帮忙……”
“原来如此……”那位紫绶金印的无虑候闻言一怔,也是有些醒悟的意思。“既然你便那股太行山匪的首领,想来是要问我们邯郸这边剿灭山中匪徒一事?你想为他们求情?”
“不是,”刺客当即摇头。“我在城中潜伏两日,也知道了些讯息……恕我直言,山中那些人既然下定决心反抗,那便是成败由人,何必再问?我只是想问一问贵人,之前被你招抚出来的流民固然是被安置了下来,可天长日久,又如何能保证这些人不再被逼上山呢?正如我之前所言,我在山中,只是见上山之人越来越多罢了!”
盘腿坐在那里的侯爷一时无言以对。
“为一任,履一职,行一责,做一事,只能说是尽力而为了。”就在这时,旁边渐渐有些紧密的细雨中,一人忽然出扬声作答。“别人我管不到,但我公孙既然主政一方,有一时便是一时,又怎么可能任由这世道废弛下去呢?”
那刺客怔了片刻,方才茫然回首,却发现居然是立在廊檐外的那个高大护卫在说话,也是不由惊愕反问:“你又是谁?”
“这是我家君侯。”此时,坐在走廊木板上的那位‘无虑候’方才失笑起身,然后居然直接解下了腰中的印绶,从容上前交与了那名‘侍卫’。“我乃是魏郡广平沮宗,我家君侯听到你来便猜到事情有诈,本想借此设局就地擒拿,却不想遇到了一位义士。”
刺客恍然若失……他这人平素自视甚高,进来以后也是一直把控局面的主动,但此时被陡然遭遇翻转,也是不由失态。
“这便是我的应答,义士以为如何啊?”公孙从雨中步入廊下,从容接过印绶,便回身重新看顾起了这名身材高大的刺客。
“回禀贵人。”刺客回过神来,无奈叹了口气。“贵人的回复虽然并不能让我满意,但却足以让在下无话可说……说到底,若非是城中这两日知晓了贵人作为,知道贵人是个做事的能吏,我又怎么会临阵献上此人呢?”
“我想也是。”公孙跺了跺脚上的水渍,也是毫不避讳。“自古刺客以义为先,我公孙自问在邯郸所为之事皆是大公无私,若是这申氏余孽私人欲行报复之举,我自然无话可说。可今日之事,你自陈是个仁义之人,却要为了百金而杀我,又算是什么呢?”
刺客欲言又止。
“你还有何话说?”公孙不以为然的反问道。
“并无他言……”刺客无奈拱手。
“既如此,我也不问你姓名,也不打听别的讯息,你毁百金之约,我也赠你百金偿还人情,江湖路远,就此别过,下次相见便是官贼不两立了!”公孙连连挥手,居然是想赶此人出去。
而这人怔了许久,却也终究是无奈,也只好拱手而走。
沮宗登时也是欲言又止。
“将这申虎拖下去严刑拷打,”公孙继续凛然吩咐道。“问清楚此事缘由……”
几名县吏当即拖着还昏迷不醒的那人往官寺前面而去了。
片刻后,就在公孙满身潮湿,对着走廊外的雨线若有所思之际,沮宗终于是再度鼓起勇气想要开口……但此时,外面却又一阵喧哗,俨然是忠于职守的王修听闻消息后匆忙赶到。
“属下失职!”王修甫一来到跟前便直接俯身请罪。“竟让刺客混到君侯身前。”
“叔治不必如此,”公孙赶紧扶起这个在他心中分量越来越重的得力下属。“本就是看穿了此人行迹,想要趁机擒拿的,并不碍事……倒不想遇到了个有意思的人。”
“可君侯为何不直接下令让人在官寺前院拿下这些人?”王修依旧难以接受。“何必要引入后院?”
“叔治兄这就是不体谅君侯的苦心了。”沮宗终于是开了口。“君侯这是怕打草惊蛇,以至于让叔治兄陷入险境,所以才引入后院的……用君侯的话来说,将来人分割开来,引入后院的话,仅是一两个人,又早有准备的话,那自然可以从容应对,更别说我们还定了下幻影移形之策。。”
“不错,”公孙也是苦笑。“身边得力武士不多,我自己反而是官寺内的难得好手……真是人到用时方觉少啊!”
这次轮到王修欲言又止了。
“我正要问君侯。”沮宗闻言眉毛一挑,也是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那个刺客听闻君侯行政有道,便临阵倒戈,也算是个难得的义士,更兼他身手矫健,只一掌便把这申虎给击晕了过去,也是个难得的武勇之士……君侯为何不趁机留下他呢,反而拒之于千里之外?”
“因为他会回来的。”公孙当即回头嗤笑。
“这是怎么说?”沮宗也是愕然。“君侯怎么知道的?”
“从两件事中猜出来的而已。”公孙看到地板浸湿,便依旧站在那里解释。“公祧只见他义气过人,却没想过他是个不安分的主吗?年少豪侠知名,后来更是上太行山为寇,估计也是平素多行不法;而上山为寇后,其人更是招揽流民,邀买人心,按他自己说法,太行山绵延千里,他居然从常山到赵国多有名望……他想干吗?!”
沮宗喏喏无言。
“若是愚蠢,便是想造反为乱,取汉室而代之;若是聪明,必然是和大部分游侠一样,想寻个出身……只是走岔了道,不小心沦为贼寇罢了。”一旁的王修冷言道破了此人心思。“然后依旧心有不甘。”
“必是后者了。”沮宗也反应了过来。“不然断不会留意君侯招抚太行山之事,也不会专门问那些人后来处置之事……”
“非只如此,”公孙愈发冷笑不止。“他入内后明明也看出了我的不凡,但眼睛一落到公祧你身上的绶印后便挪不开视线,再也不疑其他,只是盯着你这位‘君侯’说话,俨然是有心表现……或者说他不直接将那申虎拿下之后入内,或者直接杀了申虎来见我,怕是本就想借机在我面前表现一番。心思太重!”
沮宗彻底无言……现在想来,对方一言一行,竟然都像是主动阐述自己能耐,宛如……宛如大户人家招揽宾客时,某些人上去自吹自擂一般。
“君侯说从两事猜到他必然会回来,一事是他心思不纯,另一事又如何说?”王修蹙眉追问。
“另一事……”公孙此时表情已经不是嘲讽,而是阴冷了。“我问你二人,能烧掉一个庄园的贼寇得有多少人?”
“按照张氏族长所言他家那个庄园的规模,最少二三百,多了不好说。”王修稍一计算便轻易得出答案。
“那现在人呢?”公孙猛然反问道。“这么多贼寇,现在人在哪里?!”
王修和沮宗都不是军略上的人才,所以都没有反应过来……当然,王修跟着公孙全程参与了征伐高句丽一役,可能明白了自家君侯的意思,但此时,公孙明显有些动怒,却是不好多言了。
“当日申氏灭族,这申虎恰好外出,然后被友人所匿……这友人是谁?”
“这贼寇早不来晚不来,等到我身边武勇之士都被派出去剿匪以后方才动手,逼得把我身边最后得力之人都给调了出去,方才行险一击……这是何等宽阔的视野与何等敏锐的眼光?是一个素有豪侠名头的豪强子弟能想到的吗?”
“千石粮食,外加百金为约,请刚才那个在赵国和常山两地名声极大的刺客领着这么多太行山匪出手……这是一个家破人亡的豪强子弟能做出来的吗?!”
“那股贼寇之所以消失不见,只怕是被这位友人给特意隐匿了起来。”一连串的发问后,公孙如此断言道。“而这位‘友人’如此大的势力……你们说说,该是何等人物?”
“只怕是赵国为数不多的那几家人了。”沮宗失态言道。“表面畏服于君侯,背地里却做出这等事端,着实可恶!”
“我所恶的可不止是这一点。”公孙伸出手来接着走廊外愈发紧密的雨线言道。“你们再想一想,既然那股太行山匪全都握在那位‘友人’手中,这刺客为何又敢轻易将申虎奉上?!”
王修和沮宗对视一眼,也是各自遍体冰凉……像刚才那个刺客一般的人物,俨然是靠名声吃饭,所以他断然不可能不顾那股山匪的性命!然而,此人还是将申虎直接奉上,谁给他的胆子?!
而且再一想,其实百金也好,千石粮食也罢,必然是那‘友人’所出,所以那刺客来之前,俨然是直接与‘友人’讨论‘生意’。
换言之,这个刺客是得了确切讯息的,这才敢轻易将申虎奉上。
再换言之,那位‘友人’本来就存了事情不谐,杀掉申虎的心思。
“不过百密一疏……”王修忽然言道。“那个什么‘友人’必然是要求刺客以申虎首级奉上而非是以活人送到君侯跟前,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刺客区区一个山中匪寇,居然也存着自己的心思,此人为了直面君侯居然擅自行动。而刺客醒悟过来以后,也必然会回来寻主公求助!”
“就不知道这个申虎何时招供?”沮宗今日已经屡次失态了。“我沮宗也认识一下这位古道热肠的赵国‘友人’!”
“只是……”王修复又疑惑道。“我还是有一事不明……如果这位‘友人’一开始便存了对申虎不良之心,为何一开始还要收留他?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当时检举,或者直接拒之门外又如何呢?”
“我已经大致猜到了。”盯着屋檐下雨线许久的公孙再度开口道。“不过不急……或是申虎招认或是那位‘义士’来与我竹筒倒豆子,反正今日便真相大白了!”
………………
天色渐晚,然而雨势却渐渐放缓了。
公孙换了身衣服,也没把王修放走,反而重新架起几案,再加上一个沮宗,三人打起了四季动物牌,然后静静等着消息到来。
“回禀君侯!”稍倾片刻,一下午来了好几次狱吏再度折返,面上全是水珠,不知道是雨淋的还是如何。“那申虎还是不招,我们按照沮公子的意思直接告诉他,是他那‘友人’卖了他,如今只要知道那‘友人’性命便放他一条生路。可他却直言求死,还声称前车之鉴,虽为人所卖,但己身却不愿做卖友之人!”
公孙哑然失笑:“无所谓了,他既然如此重情……三只猴……他既然如此重情,就在狱中杀了他,全了他的心思便是。”
狱吏当即告辞……可怜一个申氏余孤,费劲千辛万苦见到仇人,却来不及说上半句话,到如今便匆匆送了性命。
“只是不知道那褚(通堵)飞燕何时会来?”王修俨然是对牌局心不在焉。“该不会是被人灭口了吧?”
“那倒不至于。”公孙连连摇头。“之前听那申虎说此人唤做褚燕,号为飞燕之后,我就觉得此人有些运道……当然,再不来,我也要生气了……虽说河北真定人,但却又不信赵,我何须给他脸面?!”
话音刚落,池塘后面却是转出一个浑身血迹的人来:“褚燕拜见君侯,请君侯恕在下之前无礼之罪,并请君侯救一救我的那些下属,我知道他们是贼寇,不敢求饶恕,只求活命……”
说着,这褚燕居然直接在池塘边上下跪恳求。
“果然是飞燕。”沮宗忍不住嘀咕了一声。“何时翻进来的?”
“怎么一个个都如此重情重义呢?”公孙冷笑一声,然后豁然起身。“搞得好像只有我一人不通情面一样……褚燕!”
“在!”
“我只问你一件事!”
“君侯请讲。”
“那个之前收留了申虎,现在又握住了你那些下属的‘友人’是不是襄国县长甄度?”
王修与沮宗齐齐愕然,然后又齐齐看向池塘边的那只‘飞燕’。
不知何时开始,天色已经渐渐放晴,此时晚霞尽出,映照在池塘边上,水珠幽草,煞是好看!
褚燕闻言也是一怔,但终究是长叹一声,便叩首在草地上请罪:“君侯文武韬略,可笑褚燕却自以为是,真是班门弄斧……请君侯救一救我那些下属,但能活他们性命,在下愿意结草衔环来报君侯大恩。”
“你说地方,我写一封信让在襄国县游弋的三百车骑去寻人便是。”公孙脸色依旧有些不好看。“但事先说好,如此未必有用,而且寻到他们也要依法处置!”
“有用没用是一说,依法处置也是一说,但君侯愿意去救一救,已经让在下感激涕零了!”褚燕赶紧言道。“我的人都被那甄县长带着隐匿在苏人亭下的一个庄园里。”
此时,王修、沮宗早已经推开木牌,奉上纸笔,公孙抬手便要写便笺。然而,刚写了一行字,门外便忽然有县吏来报。
“又是何事?”公孙心中一动,面色更是难看。“莫告诉我是襄国有了讯息!”
后院其余三人齐齐望向来人,而来人一时茫然,却依旧强笑:“君侯真是神机妙算……襄国县来了公文,说是襄国甄县长调得到了贼情,然后攻下了一个襄国县苏人亭治下的一个庄子,将贼人一网打尽!不过,这公文上还说,比较奇怪的是,这个庄园居然是邯郸氏的私产!”
公孙豁然起身,一脚踹飞了面前的几案。
我是人间多真情的分割线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晚晴》.李商隐
第十五章 只见旧人哭(上)
公孙失态大怒是有缘由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今日若非是遇到褚飞燕这个身在草莽却志在庙堂的奇葩山贼,他差点便被那甄度给彻底蒙混过去!
然而,甄度是个什么玩意?!
区区五百石的县长,连县令都不是,却试图将他这个超品的亭侯给玩弄在鼓掌之中。
想这位无虑候今年不过二十四岁,从氏山到弹汗山,从辽东到洛阳,虽然也遇到过一些变态的鞭挞,但不是长辈便是被人轻轻放过,何曾被一个不曾放在眼里的人耍成这样?!
更重要的是,他公孙这边可是在收拢人心,辛苦为政啊?怎么就被人稀里糊涂的又戏弄又抢功,还要被人当刀子使呢?!
“沮公祧!”公孙劈开几案后,继续手持利刃,也是怒气不减。
“在下在此。”沮宗几乎是用发颤的嗓音应声。
可怜他一个世家公子,来到此处也只是整日陪公孙打个牌下个棋,如何见过对方如此盛怒?
“这件事情你已经想清楚了吗?”公孙一手握刀另一手却指向了对方。
“大略已经想通了!”沮宗赶紧低头。
“复述一遍!”公孙冷冰冰的言道。“让我看看你与你兄长到底差多少……”
“是。”沮宗干咽了一口口水后应道。“申虎本人应当只是个意外,但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他便去投奔了有些交情的甄县长……”
“怎么可能是巧合?”
“是……”沮宗当即更正道。“申虎应该早就知道这位甄县长祖上出过一个因为卖友求荣而闻名天下的小人,明白对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作出类似之事,否则颍川甄氏花了几十年重建的名声便要毁于一旦,这才专门去投奔对方。甚至还可能把自己投奔此人的讯息提前通知了别人,逼得甄度不得不接纳他,也不得不襄助于他!”
“接着说。”
“甄度因为祖上的故事不得已收留了申虎,然后便陷入了到了两难之地。一边,他无论如何不能再让甄氏担上卖友之名,所以必须要保住申虎;另一边,这个申虎却要执意报仇,与君侯为难,这其实也是死路一条。”猜度到这里,沮宗也是不由一叹。“于是甄度便苦心设计了这一切……表面上是一力协助申虎报仇,又是利用太行山匪转移视线,又是突袭刺杀;而内里却有多重准备,大致是要借君侯与山匪之手了结此事,最后再灭口山匪,瞒过君侯。”
听到这里,公孙的表情愈发阴暗,也就兀自接过了此言:“若是此事成了,那申虎明明是他雇佣褚燕杀的,却在外人看来是褚燕有感于我的德行而动手了断的;那盗匪明明是他引来的,也是他灭口的,却成了他的功劳,我辛苦出兵却只是白饶;最后还要嫁祸给邯郸氏,让我去找邯郸氏的麻烦?!这算一石几鸟?!”
“他还故意在公文日期上留下了极为明显的破绽。”王修也在一旁补充道。“便于推脱……”
“机关算尽太聪明,聪明却反被聪明误!”公孙看了一眼因为甄度下手太快还颓废在池塘边上的褚燕,却是将刀子转手递向了沮宗。“既然公祧对此事已经明了,那便好办了……拿着这把刀子!”
“喏!”沮宗小心翼翼的接过这把颇为知名的断刀。
“做我的公车去,以使者的名义去襄国县寻郡功曹掾吕范。”公孙忽然轻轻咧开嘴角笑了一声,语气也变得温柔了不少。“将你刚才所说的这个故事说与督军的吕子衡听,再把刀子给他……让他把人与我带到邯郸来!”
“明白了!”沮宗猛地打了个寒颤,然后躬身一礼,便逃也似的捧着刀子离开了后院。
“多谢贵人为我那些兄弟报仇……”褚燕此时方才回过神一般,俯身叩谢不止。“褚燕感激不尽!”
公孙抬眼看了下此人,若非是此人武力、野心都超出一个山贼的范畴,否则他这位无虑亭侯今日怕是真要栽在那个甄度手中。但是,与胁迫他人相助自己的申虎相比,与用心歹毒,杀伤无辜的甄度相比,此人难道就很纯良吗?
“我不是为你。”恢复平静的公孙丢下这句话,便转身走入了房中。
王修目视自家这位君侯转入房内,心中也是一时感叹……其实,他早看的出来,自家主公心中向来有一股难以描述的傲气,不是对某个人的,也不是对某些人,而是对这普天下万事万物的,故此今日险些被邻县县长玩弄于鼓掌之后才会如此震怒。
当然,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王叔治这人历来勤恳忠谨,便赶紧招呼来婢女仆役,收拾几案,并安顿那只‘飞燕’,又寻人来与他看伤……当然,人家褚燕既然号为飞燕,便是公孙大娘都隐约提过的人物,那几个想要灭他口的人又怎么会是他对手,一身血迹到多是旁人的。
不止如此,后院安顿好后,王修还不忘转到官寺前院,叫来所有县吏,一边让他们调度了些许守城的郡卒来防卫官寺,一边却又安抚人心,准备迎接那三百车骑归来后的风波。
一连数日,平安无事。
但也仅仅就是数日后,随着吕范、娄圭、沮宗、赵平还有三百车骑自襄国县返回邯郸城,然后那个大胡子牵招也带着几十个义从匆忙从太行山中返回后,城中气氛却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自魏氏以下,赵国大小宗族全都在忐忑不安中被邀请到了城中,而相聚的地点居然是满是野草的郡府官寺……按照公孙派出去请人的义从所言,那里地方宽敞,也是赵国名正言顺的治所,正适合明正典刑!
没有座椅,没有几案,没有宴席,更没有大锅煮羊,所有人都只是表情呆滞的站在满是荒草官寺院中,忍受着蚂蚱与蚊虫,然后悄悄的跟面色惨白的邯郸氏族长保持了一定距离……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事到如今,便是那些‘小门小户’的人也都知道了,申氏余孽刺杀公孙不成反被杀,而与此同时襄国县长却在治下苏人亭的一个邯郸氏庄园中围杀了数百太行山贼!
怕是傻子才会以为这中间没有关系!
实际上,邯郸氏族长这几日光是信件都写出了七八封去,甚至还给冀州刺史王方写了信……得亏公孙纸的出现让这年头写信变得如此轻松……反正,就差请巫女做法将自己死了几十年的亲爹请回来了!
要知道,邯郸氏族长的亲父,之前便说过的,可是官至两千石的。
然而,写出去的信几乎全部石沉大海,最期待的冀州刺史王方也同样连个回信都没有,这就难免让邯郸氏上下人心惶惶了。
而到了今日,这邯郸氏族长也是认命一般跟着来请之人入了城……据说,来时哭哭啼啼,重新检查了一遍遗书不说,连个服侍在身边的后辈都没舍得带,生怕到时候多送一个人头。
也是可怜!
就在众人一边忍受蚂蚱,一边暗暗打量这邯郸氏的面相之时,公孙也是在一群心腹和数十持刀武士的簇拥下忽然间涌入了官寺,前者捧着这位无虑亭侯堂而皇之的立在许久没有打开的官寺大堂前的台阶上,后者则四散开来将所有人围住。
众人当即肃然,连魏松都在儿子的搀扶下低下了头。
“诸位,自申氏灭亡后,我本不想再杀人的,也不想在诸位面前露出此刀的刀刃。”公孙站定身子,干脆利索的拔出了自己的那柄断刀,也是开门见山。“但有些人实在是做过了头,不杀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我今日叫诸位来,并不要求诸位做什么,只求一个见证!待我杀人后,尔等尽管将此事说与你们的好友至交,故人旧识……只求不做修饰,直言不讳即刻!”
邯郸氏的族长几乎摇摇欲坠。
其余人也是愈发用同情的目光关照起了此人……众人皆是心思通透之辈,如何听不懂公孙话中的意思?这位侯爷虽然言语平和,好像轻描淡写,但其中的决心却是显露无疑,更是早有准备,绝不动摇!
“邯郸公……”公孙果然开口了。“你到前面来,我有话问你。”
邯郸氏族长心知再无幸理,也是深呼吸了一口气,挺直腰杆来到院子最中间,并对着公孙微微拱手:“君侯可是要问襄国县一事?”
“不错。”公孙微微眯起眼睛质问道。“贼寇数百,隐匿在你家的庄子里,此事你有何话可说?”
“回禀君候。”事到临头,邯郸氏族长再度长呼了一口气,也算彻底放开了负担。“此事我真不知晓,那个庄园因为占据河道,最近被襄国县连发公文,要求退出……”
“所以你便退出去了?”
“是!”邯郸氏族长赶紧言道。“当时君侯刚刚在此地诛申氏立威不久,我怕襄国县长有意仿效,为以防万一便赶紧……”
“那此事便简单了,”公孙从容打断了对方话语,倒是依旧不喜不怒。“现如今是先有数百贼人犯案后消失不见,然后又有襄国县长用印公文到我手中,直言在你家庄园放火围杀了数百贼人……然后邯郸公你又告诉我,是襄国县官府之前让你们清退了那个庄园?”
“正是如此。”
“那你们邯郸氏与襄国县官府中必然有一个与太行山贼人有所勾结……对不对?”
“或……或许……或许吧?”邯郸氏族长结结巴巴应道。
“把人带上来。”公孙忽然百无聊赖地一挥手,倒是让满院子人目瞪口呆。
原来,目光所及之处,居然有一位众人的熟人被反绑着双手给推了进来……此人出任襄国县长已经两年有余,赵国境内的大族管事人,又有几个不认识的呢?
“甄县长,”公孙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当日匆匆赴任,未曾拜访,不想你我今日以如此局面相见。”
“公孙县令!”甄度勉力应道。“我大概知道你误信了一个山贼和一个逃犯,对我有了误会……”
“且不说这个,邯郸氏也是本地名族,他们也觉得是你勾结了太行山匪……”
“正是如此!”邯郸氏族长恍然大悟,不顾礼仪连声出言。“君侯明察秋毫,正是如此!”
听到此处,一旁围观的赵国名族长老们也是纷纷愕然无语……看来这公孙居然以为此事是襄国县县长所为,而邯郸氏无辜了?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证据或证言,居然直接不顾法度,将人家一县之长给捆缚到了此处。
“公孙县令!”甄度赶紧反驳。“你不信一县之长,反而要信一个屡次与你为难的地方豪强之辈吗?!”
“我父乃是两千石,家中乃是世族……”
“放屁!”甄度怒斥道。“你们邯郸氏仗着人口繁多,势力庞大,肆意侵害乡里,只因为之前要你家清退侵占河道的庄园,便勾引太行山匪荼毒我县!如今更是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如此作为又有什么资格自称世族?!公孙县君,请你明鉴!”
“那来行刺我的太行盗匪也说自己是你甄县长所佣……又做何解?”
“一个盗匪!”甄度再度重审了一遍自己的理由。“君侯何以信一盗匪,又信一残民豪强,而不信一县长?!如此,何以服天下人?”
周围围观众人一时无言……乃至于议论纷纷。
毕竟,确如此人所言,尽管出于兔死狐悲之意对邯郸氏有所同情,但平心而论,甄度也是一县之长,从官府的角度来说,都是一面之词,不信同僚难道要信别人吗?
其实,这也是甄度计划中的绝妙之处,尽管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滴水不漏,但他毕竟是一县之长。所以从常理来说,公孙没有理由去信一个明显跟他有利益冲突的邯郸氏、一个太行山中跑出来的陌生山贼、一个跟他有灭族之仇的申氏余孽,却去怀疑一个同僚。
实际上,便是吕范、娄圭等人也都对此事有一些不同看法,他们认为或许真是邯郸氏所为也未必……只不过公孙盛怒之下,把刀子和‘故事’都送过去了,那吕子衡也只好捏着鼻子在宴席上将此人绑了回来。
当然,和其他人因为对山贼的轻视,而总是不愿意相信那个关键证人的证言不同,公孙却是从骨子里更愿意去相信那个绰号‘飞燕’的太行山贼的,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后来的成就……自家老娘是隐约说过一个黑山‘飞燕’的,虽然彼时姓张,但山贼嘛,也说过此人在黄巾之乱后一度拥众百万。
一个拥众百万的山贼没有理由去刻意污蔑一个五百石的县长……这么一想不就很自然了吗?
“说的好!”就在甄度气色渐缓之时,公孙忽然失笑。“但是,你家中名声也很不好。故此,那姓申的说你们颍川甄氏多为卖友之人,你之所为宛如你叔祖一般时,我也是难辨是非……”
“申虎无耻!”甄度额头青筋暴露。
“你焉知此人唤做申虎?!”公孙忽然冷笑。
我是哭泣的分割线
“太祖为邯郸令,襄国长暗妒,乃遣刺客做使者至。太祖恰与沮宗棋于县寺后院,见宗世家风范,风流倜傥,遂解印绶,戏使沮公祧代子,自捉刀立檐下雨中。既见,刺客入内,直弃刃于地,告以区直。宗奇而问之。刺客乃曰:‘君侯雅望非常,然雨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故不敢动。’太祖笑而赦之,复赠百金。”《世说新语》.诡谲篇
第十六章 只见旧人哭(下)
“你焉知此人唤做申虎?!”公孙忽然冷笑。
甄度旋即惊惶语塞。
而这一惊惶便足以改变局势了……说到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位甄县长根本不是在自辩清白,而是在争一股气势,就看他能不能保持住自己受冤屈的形象,用那种悲愤的气势压住场面,然后取信于公孙了。
但是,他这一惊惶,便有些万事皆休的感觉了。
不说公孙,在场的其余人等,哪个不是心思玲珑之辈?此时又有哪个还猜不出此人最起码跟那场刺杀脱不了干系?
“不是,我是在襄国那里隐约听人言,当日好像走失了一个申氏子弟,唤做申虎……”甄度心知中计,也是满头大汗,连连解释。
“你确定?”公孙面色不动,只是低头看手中之刀,居然没有就势将对方一棍子打死。
“我确定!”被缚着双手的甄度此时多少恢复了一些气势,便一口咬定。“申虎此人乃是赵国颇有名气的游侠,经常四处游荡,当日君侯处置申氏族人时,便隐约听说他不在族中,应该是恰好逃了出去。只是后来忽然又消失不见,我还以为是君侯的人将他寻到明正典刑了。现在想来,必然是邯郸氏隐匿了他,这才一口断定是申虎……”
“你胡扯!”邯郸氏族长气愤莫名。
“君侯,申虎欲找君侯寻仇,而邯郸氏向来不法,所以对君侯与我这两个执法严密的朝廷官员不满,这才联手定下如此歹毒的计策!”甄度根本不去看那邯郸氏族长的模样,只是对着公孙解释。“那申虎早已经存了死志,死前感激于邯郸氏,想借君侯之手替邯郸氏除去我……这是何等歹毒的心肠?!”
“君侯!”邯郸氏族长跪地叩首。“事情恰恰相反啊,此时看来,必然是甄度收留了申虎,然后嫁祸与我邯郸氏,望您明鉴!”
“君侯,朝廷委任你我为一地长吏,就是要对付这种奸猾豪强的,切莫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甄度死死抓住朝廷官员与豪强这两个词连声抗辩,一时间,气势居然扳回来不少。
“这可真是奇怪。”公孙依旧是面色不变。“不瞒甄县长,我刚才质问于你,不是好奇你知道申虎此人,而是因为你说错了人名……那个申氏余孽的尸首我已经请国中与申氏相熟之人辨认过了,乃是申氏在邯郸城外的一个偏裔,唤做申诲,字长谆……甄县长为何一口咬定是申虎呢?”
甄度再度一滞,然后便面色惨白起来……其实,什么申诲申长谆说的跟真的一样,别人不知道他难道不知道吗?但无论申虎还是申诲,不都是眼前之人说了算吗?答案在别人手中,自己无论怎么强辩,怕都是要漏洞百出!
而换言之,此时他哪里还不明白,对方早已经认定了是自己所为,根本没法取信于此人!
“你大概是明白了。”公孙冷眼看着对方。“其实……如此强辩到底有何用呢?你在襄国做下这么大的事情,供给盗匪的金银、粮食从何而来,谁去与盗匪做的联络?难道真的毫无破绽?我去襄国,让人把你左右拿来,仔细讯问,真的定不了你的罪责?之所以只擒拿你一人,不是心存犹疑,而是不想拖延下去浪费时间而已!”
“但我乃是尚书台点任的一县之长,你不可杀我……”甄度也是低头恍惚。
周围人这时也才纷纷确定无疑……居然真是此人所为!
“没过六百石,终究不是朝廷命官,有尚书台点任,却无黄门监传旨,谁说不能杀?”公孙冷冷反问。
“那也是一州方伯或一郡主官!”甄度猛地仰头怒斥。“你虽然是亭侯,却只是爵位上的超品,论官职也只是一县之令!如何能杀我?!是,正如你所言,太行山匪一事牵扯众多,我瞒不过去,但那是我任中之事,应该是交与国相、方伯调查……至于你说我遣人刺你一事,却只是空口无凭,你若不服也应该去寻国相!公孙,你就不想想,你一个县令,擅杀邻县县长,天下人如何看你?!至于吗?!”
“至不至于我心中自有计较,”公孙依旧冷静如常。“你以为我为何要在此处来讯问你?你以为自己能借着向栩那个奇葩活下来吗?”
甄度茫茫然看了一眼周围的荒草,又看了看官寺大堂的布置,这才反应过来此处居然是国相所居的官寺!
事到如今,万事不由己,甄度也只好闭口不言了。
“此人已经承认了勾结山匪一事。”公孙回头朝沮宗吩咐道。“就用这个罪名杀他!公祧速速将准备好的公文取出来……”
沮宗不敢怠慢,感觉放下怀中的木匣,从中取出了一册竹木简刻写的文书……居然是早有准备。
“随我来,去请国相用印!”公孙将刀子交于一旁的牵招,然后拿过文书便往官寺后院而去。
沮宗和牵招不知道是说谁,便只好一起跟上。
三人步入后院,直接闯入向栩的房内,却见到这位赵国国相正与一名腰子脸的道人盘腿在榻上,激烈的说着什么,身旁还摆着几本书。
公孙也不客气,直接上前捧着公文微微躬身一礼:“国相,襄国县县长甄度勾结山匪,屠杀无辜,现已招认,请国相用印,明正典刑!”
向栩和那道人俱是一怔,然而,不等前者有所反应,公孙便直接上前去解对方腰中印绶。
向栩登时慌乱不堪,一边护住腰间印绶一边出声喝问:“公孙,你欲何为啊?!”
公孙也不答话,也不动容,而是直接反手一掌,宛如数年前的孟津渡口前一般将此人一掌抽的七荤八素……然后他也不解开印绶了,而是直接让目瞪口呆的沮宗取出黄泥化开,并将国相官印盖了上去。
随即,更是弃那道人与国相于不顾,直接扬长而去。
而片刻后,甄度看着去而复返的对方手中多了一块泥封的文书,也是登时崩溃起来:“我不服!”
“你有何不服?”公孙将还软塌塌的泥封连同文书一起交与魏松等人检查作证,却是直接朝牵招使了个眼色。
后者见状不再犹豫,便捧着刀往甄度身旁而去。
甄度愈发惊恐失措,直接跪地求饶:“君侯你应当知道,我其实并未真有刺杀你的意思,还请体谅我一二,绕我性命!”
“那谁去体谅张氏庄园中的无辜性命呢?”公孙不以为然。“说破天去,你这条性命也留不得……”
“我要检举邯郸氏!”甄度忽然又厉声道。“君侯不知,此事乃是邯郸氏与我同谋,那申虎来见我时便说他的行踪邯郸氏尽知,若非如此,我早杀了他了,何至于到现在这一步?!那个庄园也是邯郸氏主动让出!”
邯郸氏族长面色原本已经狂喜,此时又不禁慌张起来,偏偏却又无从辩解。
“好了!”竹木简带着泥封的文书传了一圈回到了公孙手中,后者也变得不耐起来。“你也是朝廷官员,留些体面吧……我与你直言好了,申虎死前并未透漏你半字,反而言道‘前车之鉴,不愿为卖友之人’……”
“他还有脸说这个吗?”甄度忽然青筋乍露,面色通红。“我在襄国做我的县长,那申虎却以我族中名声来胁迫我,我又能如何?!我若不应,再出卖友之名,我们颍川甄氏便要彻底绝了仕途了!此事借由他起!”
公孙怔了一下,却还是朝牵招做了个手势,后者也立即抬起手来……
“只有一事相求!”甄度心下冰凉,却又不禁大声呼喊。“只有一事相求!”
“说来!”公孙倒也不至于不给对方这个机会。
“我死后,请君侯只以勾结盗匪一事报给州中和中枢,不要言及申虎一事……”甄度涕泗横流,却又不停以头抢地。“当日我叔祖以卖友求荣一事而知名天下,结果我家中二十年未出一六百石。想我自幼苦读,却也是受尽白眼,最后费劲千辛万苦方才补到一任县长!如今,实在是不想让族中后辈再受此难!若是再传出卖友之名,我们颍川……”
“知道了……可悲!”公孙忽然抬手示意。
牵招见状不再犹豫,直接一刀而下,便将这位为家声所累的可怜之人给斩首在了官寺堂前。
血水四溅,但多被野草所挡。
围观众人大多无言,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
但就在这时,官寺角落处却忽然传来不合时宜的呼救声,众人麻木的闻声望去,却发现是一个腰子脸的丑道人正在勉力搀扶着一个瘦高之人在呼喊。后者双目紧闭,牙关咬紧,面色白中带青又透红,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病!
当然,看到这位腰间的印绶后,众人还是不敢怠慢,便是公孙也无奈挥手让人去查看一二。
两名义从扶着此人,那猪腰子脸道人,也就是公孙派来专门陪聊的王宪王敏宏了,则狠狠的掐住了向栩的人中……这让甫一踏入前院便被被刚才那一幕吓得失了魂的赵国相终于是幽幽醒了过来。
“诸位,让开一点,让国相透透气。”公孙没吭声,身为郡功曹的吕范此时也只能无奈开口了。
众人赶紧让开。
向栩茫然的四处打量起来,目光从远处隐藏着尸首的草丛转向了面无表情的公孙,又从那个手持带血利刃的络腮胡子武士转向了身边的王宪王道人,最后,却是紧张的看向了后院方向。
“诸位且稍待,”公孙见状也是心中冷笑不止。“我送国相回房……马上便回来。”
国中诸位世族、大户首领自然不敢多言,而公孙也是一挥手,便让两个侍从抬着这位国相往后院而去,而他自己也是重新了跟了上去。
沮宗想要跟上,却被娄圭给顺手拽了回来;而吕范是顺势将公孙的那把刀子从牵招手中索回,然后掏出绢帛擦拭了起来。
转回后院,两个侍从将这位赵国国相放到了榻上便退出了房中,公孙旋即负着手再度步入这间卧房,然后直视起了这位国相。
向栩躲躲闪闪,但终于还是开口了:
“王道人,我以你是太原王氏出身,又兼修道法,所以以知交待你,可你刚才为何要在殴我一掌啊?”
王宪一声长叹,而公孙却是一声嗤笑:“原来国相真如他人多言,心里面是不傻的!”
躺在那里的向栩闻言当即流出两行清泪来:“公孙县君何必戏弄于我?我年少时做那些事情,三分是真的疏狂,三分是为了不负先人之名,剩下的三分也不愿瞒你,便是为了邀名做官了……可是疏狂半生,真做了一国之相,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甚至连与人好好说话都不能为,以至于张口不是经文便是骂人。如此局面,不高卧在榻上,做一个‘无为而治’之人,还能如何呢?”
这话公孙是信得……向栩之前数十年疏狂,每次见客,都是撅着屁股一言不发,几十年下来,连正常与人交流都不行反而是理所当然。
“这么说,我倒是对国相有恩了?”公孙继续负手嗤笑。“若非是我把王兄送来与你作伴,整日陪你说话,怕是今日这番话你也是讲不出来的。”
“不要……不要取笑!”
“向公,”公孙忽然敛容言道。“我何曾取笑过你?我来这赵国不久,却也看出来了,被做官二字逼疯逼傻之人哪里没有?说白了,都是可怜人罢了……算了,不说这些了,我只问你,你们要做官,而我要做事,难道哪里不对吗?!”
“无为而治才是对的,治大国如烹小鲜,你做的太过了,总是杀人、劳民……”
“可如今,”公孙摇头道。“向公你连屋子都出不了,何谈烹小鲜?而我却已经把人都杀了,马上就要劳民了……二者总得从一吧?”
向栩愈发泪流不止:“你为何偏要与我为难?”
“我直言好了。”公孙干脆言道。“向公是国相……你要是想无为而治,直接发文书往上面去,言我擅杀、殴上、夺印,王刺史和中枢诸公一定会给你个交代的,届时我槛车入洛,你自然可以继续无为而治;而你若是不想把我送入牢中,就请两耳不闻窗外事,尽管放权与我!如何?!”
向栩勉力守住泪水,然后左思右想,心中也是又惧又怕,一时居然有些犹疑。
“向公。”猪腰子脸的王道人忽然叹气劝道。“还是从了公孙县君吧……他要是真的槛车入洛,你以为他的手下能放过你?”
向栩闻言大惊,许久方才勉强言道:“那公孙县君,我便将印绶与你,你以后不要来逼我……如何?”
公孙缓缓摇头:“哪里有县令掌握国相印绶的?这样好了,你将放在旁边屋子里,锁上门,配上两把钥匙,一把在自己带着,一把给王道人……后者以你的亲信身份掌钥匙,而我也是逢公事皆来此请教,这样便能说的通了!”
“全都依你!”说着,向栩直接解下印绶,扔给了王道人,然后便俯身恸哭不止,后者无可奈何,也只能勉力接住。
公孙与王道人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当即扔下向栩步出卧房。
“且收好。”公孙叹道。“凡事我自然会让郡功曹吕范来找你……有时间,你我再好好聊聊……至于这位国相,我再分拨一些人手,且替我好生照看于他……”
“君侯放心。”事到如今,王道人也只能如此回答了,但其丑陋眉眼中却难掩悲色……
其实,正如公孙之前所言,被做官逼疯逼傻的人,哪里没有?
且不提后院如何悲戚,这边公孙转回前院,却是立即收起哀容,换上了之前那副冷冰冰的面孔:
“诸位,国相已经许了我的奏请,以冀州名士审配为北部督邮,督查柏人、中丘二县,以南阳名士娄圭为中部督邮,督查易阳、襄国二县……五县并举,一同招抚山中贼寇、清查田亩、建造公学,若事成,则发全国之力整修圪芦河!诸位乃是赵国名族,可有人对国相与我之策有话说?”
话到此处,不等他人开口,那邯郸氏族长只觉身上一冷,便惶急相应,连连称赞。这下子,其余国中大户自然也是无话可说。
其实,他们又能说什么呢?
要知道,督邮乃是郡中监察吏职,秩仅百石,但正如一州刺史六百石可以代表中枢监管两千石郡守一般,这个职务也可以代表郡守监管下面的县长、县令,向来权责极重。不过,之前向栩那个样子,这个职务自然就荒废掉了。而今天,公孙先是当众杀了邻县县长,然后堂而皇之的将自己亲信安插到这两个职务上去,俨然是要彻底撕破脸皮,公然夺取赵国整国的权柄了!
这个时候,他们这群签了名的国中大户,除了表示赞同又能如何呢?
也就是魏松有这个底气当众摇了摇头罢了,但也仅仅就是摇头罢了。
邯郸距离邺城极近,所以,过了两日,当赵国加盖了国相泥封的文书到了州中之后,早已经从赵国那边知道内情的冀州刺史王方居然是如坐针毡起来……他不敢拆此公文。
旁边的一名心腹州从事,乃是王方亲手提拔之人,见状不由认真询问:“方伯所虑的,莫非是这文书打开后,居然手续齐备,并无擅杀之举?”
“不错!”王方无奈应道。“公孙擅自擒拿一个邻县县长到邯郸,然后当众杀人,此事赵国上下人尽皆知……可怕就怕,那向栩无能至极,居然任由公孙补齐了手续。你说,若是如此,我是该就此认下呢?还是该去赵国仔细问询,查明此事呢?!”
“难!”这心腹赶紧言道。“这件事有三处极难的地方……其一,乃是那襄国长甄度确实与贼寇勾结,此人当面承认,赵国名族全都在场,确实罪责难逃;其二,乃是公孙嚣张跋扈至极,以县令绑缚县长,然后公然处刑,此事也是人尽皆知;其三,便是这赵相向栩不能常理度之……而如此局面下,方伯不查,恐怕要为人诟病,说方伯畏惧公孙,放任他跋扈无度,欺上杀下。可若真是追究此事,反而会查无可查……”
“不错!”王方愈发无奈。“我若是查,非但是查不出什么,便是公孙也要平白得罪……”
第十七章 不闻新人来(上)
不管其他人承不承认,光和元年以后,洛阳其实进入到了一种难得的政治稳定期。
这里面当然有很多原因,但从本质上来说,更多的是熹平末、光和初那段时间的大政潮之后,几乎各方势力都不愿意,也没有力气再轻易起波澜的缘故。
王甫死了,旧宦官的主体势力大部分烟消云散,可曹节却不退反进,依旧稳坐宦官领袖的位置,而且这位卷土重来的执政者还一改往日的强势,行为处事间居然真的有了几分宰辅气度,让人颇为称道;
袁逢死了,杨氏看似一家独大,但如今稳居太尉之位,明显被朝中上下所接受的公族领袖却是人见人爱的刘宽刘婆婆,他和曹节领袖朝堂,确实有几分相得益彰的感觉;
宋皇后也死了,旧勋贵势力也是一朝散尽,但天子却有些为当日的行为感到后悔,最近居然渐渐放宽了当日对旧勋贵的官职禁锢,而且据小道消息说,他曾经梦到宋皇后和渤海王刘悝在梦里质问他,而一场噩梦醒来后他居然不找宦官,反而找到了殿外执勤的羽林许永询问此事……
当然了,尽管局势暂时稳定,但是个明白人都能看的出来,这种稳定与和平持续不了太久。
首先,曹节身体本来就不好,几年前那场病就差点去见了幽都王,这一次还能撑几年未必可知,宦官势力迟早要为贪财的张让、刻薄的赵忠二人领袖,而朝政大权落在这些人手里之后的局面也是堪忧;
其次,刘宽看起来无懈可击,但三公之位本就轮替无常,一个日食一次瘟疫就会导致洗牌的局面,他这个领袖始终坐不稳,不要说杨赐了,便是袁绍、袁术、杨彪等下一代公族子弟也在迅速成长,而且愈发猖狂……
除此之外,一股新的势力也在冉冉升起。
可能不想再出乱子,也可能是对宋皇后的愧疚,天子并没有着急立何贵人为皇后,但是这注定持续不了太久。而且何贵人的兄长何进,昔日南阳一屠户,如今已经是从虎贲中郎将的任上转任为颍川太守了。所有人都知道,何贵人一旦进位皇后,这个南阳屠户就会返回洛阳,而且会依照本朝政治传统迅速成为政治势力中的一极。
但是,不管其他人如何,最重要的一点其实还是处于世界中央的大汉天子。这位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天子在取得政治主导权以后,非但没有如之前他支持者想象的那样,能够振作起来,做一些有为之事,反而日渐耽于享乐、搂钱……
便是当日他做噩梦的那一次,羽林左监许永为皇后鸣冤时,这位天子当场默然不语,然而第二日一早,依旧西园享乐,卖官如旧。
平心而论,在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里,别人再怎么努力,政局再怎么稳定,只要这个人还在败坏着局势,那大汉朝就不可能往好的方向走。
“冀州王刺史上书,自陈年老体衰,久病成疴,不能视事,恐负皇恩……”
下午时分,位于中台的尚书令中,满头白发的曹节正慢腾腾的叙述着王方的辞表,以及此人在辞表中对天子卖官的最后谏言。
而在曹节周围,一如既往的坐满了这个帝国的中枢权势人物。
没办法,无论是对谁而言,冀州刺史都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让出的位置……那里是河北的腹心之地,也是帝国两大根基之一所在,九个郡国,地广人茂,一个出色冀州刺史的能量足以让任何人忌惮,也足以让任何一个政治势力垂涎三尺。
讲道理,公孙必须要感谢王方,这个人的辞职不仅暂时避免了冀州刺史部对他擅杀的即刻处置,还让中枢某些气急败坏的人也不得不暂时放下此事。
毕竟,一个有罪的县长死了,虽然死法严重违背了官场规则和士林风俗,可跟冀州刺史官位空缺相比,还是不值一提。
整整一天,中台中的争执就没有停下来,没有任何人愿意放弃这个位置……河北那么多诸侯王,乃是宦官们揽财的重要去处,更是赵忠等很多大宦官的家乡,他们当然希望去个和事佬;然而,尚书台真正办事的人却都知道,正是因为如此,才需要一名雷厉风行之人去清理冀州;更别说,几乎每个大人物都还有些私心杂念了……
“魏郡郡丞宴席之上自陈愿为赵氏门下一走狗,繁阳令贪渎无行,南皮令一年三十次算赋,逼反百姓。”卢植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的申诉着自己的理由。“如今,更有襄国县长甄度勾结太行山匪屠戮百姓,邯郸令公孙又擅杀甄度……冀州吏治崩坏确凿无疑,此时正该有一位肃穆方伯,涤荡河北!”
卢子干是吏部曹尚书,在此事上有着极大发言权,更兼他所言种种事端确实耸人听闻了一些,所以公房中居然一时无言。
“这样好了,”等了许久,黄门监赵忠忽然言道。“天色已暗,不如就不议了,咱们直接请天子拿主意好了……”
此言一出,从卢植开始,大部分人都神色一黯,然后所有人闭口不言……这就是这些士人最悲哀的地方,你理由充足,你据理力争,你所陈述的事实让这些宦官根本说不话来,但最后人家一句请天子定夺,便轻飘飘的让你的努力化为乌有。
天子定夺对不对?这是理所当然的正确,对士人和朝臣而言更是绝对难以反驳的选项。
然而,随着当今天子履政已久,谁也都知道,如今这位天子虽然很聪明,但耳根子软,讲私情,而且还很贪婪,所以定夺之时,这些宦官可以从容在旁提出建议,表达看法,影响天子的判断,外面的朝臣却是无能为力。
而这,便是宦官势力的强大之处,他们受天子信任,也受天子保护,他们跟天子一起居住在洛阳北宫之中,宛如一体。
事到如今,只能说,希望北宫中的那位天子今日可以敏感一些,也聪明一些了。
太尉刘宽和大长秋、尚书令曹节对视一眼,各自无奈一笑,然后一起起身解散了这场会议。
“子干……”刘宽走出公房的时候,忍不住喊了一声自己的酒友卢植。“今日要去我家中饮一杯否?文典昨日给我送来了一个新鲜玩意,做菜用的。”
“文绕公先行一步。”卢植平静的回过头来,眼神和语气中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黯然与愤怒交杂的感觉。“今日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我还有几个郎官的去处没有点任,稍微处理一下,晚上再去寻文绕公……”
刘宽当即颔首,便在周围人期待而又警惕的目光中随意的拢着袖子,和其余人一起走出了中台。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人是世界的中心,如果有,也绝不是此时的公孙。
不过,或许是听到了冥冥中朝臣们的祈祷,这一次北宫的天子终于没有迷糊,他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居然选用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人选。
刘焉,字君郎,江夏竞陵人,以汉室宗亲免纳官钱。
话说,刘君郎此人早二十年便已经成名,在桓帝朝时便征辟入朝,却在出任郎官之时因为老师司徒祝恬的去世,选择了挂印弃职,并去教书育人,这一去就是十八年……当然,也有人说他这是预见到了党锢之祸即将兴起,不愿意卷入是非,这才主动离职的……但无论如何,如今政局稳定,这位在洛阳城东教书养望十八载的汉室宗亲,终于还是在去年的时候接受了征辟,并代替升任京兆尹的司马防为洛阳令。
如今,他更是摇身一变成为了冀州方伯,而且朝中上下纷纷称赞,竟然无一人反对。
说到底,汉室宗亲四个字,足以堵上所有宦官的嘴,更别说人家刘君郎世代居于江夏,家族在荆州盘根错节,他本人更是在洛阳城东养望十八载了!
“恭喜大人!”刘焉长子刘范正是弱冠之龄,向来是随侍着自己亲父的,所以等到自己父亲从北宫、南宫依次出来,正式变身为冀州刺史以后,也是忍不住喜上眉梢。
由不得他不喜啊……这可是冀州刺史!
按照汉室政治传统,只要刘焉这一任平平安安的做完,回来怕就能位列公卿了……到时候,刘范再出仕,岂不是很轻松就能本着公卿而去?
“一州刺史,区区六百石,有什么可高兴的?”刘焉今年四十余岁,却面色红润、须发旺盛,举止轻便如三十余岁之人,此时闻言明显有些得意,却又碍于在处在宫门之外,不得不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感觉。
“这倒也是。”刘范恍然失笑。“父亲大人养望十八载,本就该如此之速的……”
“走吧走吧!”刘焉看着周围无数官员的车架仆从,也是连声打断自己长子的恭维,然后直接翻身上了自家停在铜驼大街上的驴车。
“是!”刘范赶紧坐上了车夫的位置。“大人,咱们是先回家还是先去拜访袁府?”
刘焉去年被征辟为贤良方正,乃是袁隗所为,于情于理都该去一趟的。
“都不用,直接出城便是!”刘焉在车内干脆言道。“刚才在中台已经见过了袁公,还有其他诸位中枢要臣,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可出城又去哪里?”刘范持着鞭子一时茫然。“不该回家吗?”
“去冀州!”新任冀州刺史在车内从容言道。
“去……父亲莫要诳我。”刘范无语至极。“哪里有一出宫门便去赴任的?”
“为何不行?”刘焉在车内失笑反问道。“我儿,你莫非是担忧人家嘲讽我得了官位便惶急上任吗?”
“那倒不至于……”刘范尴尬应道。“那些人之所以被人嘲笑是因为他们得了官后立即鲜衣怒马,香车仪仗,如父亲这种让儿子赶着一辆驴车惶急上任的,又怎么会被人嘲笑呢?我只是觉得有些仓促。”
“有什么仓促的?”车内刘焉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我已经面见了天子、三公、尚书令、吏部曹尚书,然后接了圣旨、拿了公文,此时不去赴任又待如何?缺钱、缺衣物,可以顺路到阳城山(刘焉讲学处,位于洛阳城东,虎牢关内)取用,非要留在洛阳如何?莫不是向要借机向你新认识的那些朋友炫耀,你父做了冀州方伯?”
“不是这样的。”天气正热,刘范也是满头大汗。“不对……算了,父亲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现在就出城往冀州便是……”
一声鞭响,驴车启动,车内的刘焉这才一声嗤笑,没了声音。
当然了,毕竟是自己嫡亲的长子,教训一下也就行了,等到父子二人从铜驼街出发,辛苦大半日,到半夜方才来到他们长居十八年的阳城山下时,刘焉却是终于对自己儿子说了实话。
“大人想要私访?”刚给父亲洗了脚,抱着一个桃子在胡啃的刘范终于听到了原委。“这是为何?”
“能为何啊?”刘焉光着脚坐在席子上叹气道。“吏部曹尚书卢植卢子干所托。他的学生任邯郸令,却在赵国肆无忌惮,以县令杀县长。卢子干担忧这个学生会闯祸,想让我替他去警告一番。可是赵国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事情复杂,怕是并不好办,故此决定让你赶着驴车直接送我去赵国,先暗中探访一圈,以求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这真是辛苦父亲了。”刘范此时方才恍然。“这卢子干做了多年的吏部曹尚书,稳如泰山,轻易不可得罪,而他想借父亲之手惩处自己的学生,便既要有所惩处又要有留有余地,方才能对付过去……怪不得父亲大人这么着急,想来是要让那个邯郸令措手不及。”
“不错。”刘焉迎着夜风轻轻颔首,却又不禁伸手抚了一下自己长子的发髻。“不过,此番我儿也是辛苦了……”
“父亲大人何出此言?”刘范不由尴尬一笑,然后将手中桃核直接扔了出去。“真当儿子不懂事吗?你此番如此作为,说到底不还是为了我和弟弟们以后做起官来能够轻松一些吗?”
“是啊!”刘君郎也是再度失笑。“天子年轻,政局稳定,正是做官的好时候……我刘焉断不会让你们四兄弟再如我年轻时一般,将大好时光全扔在这山中了!”
我是父慈子孝的分割线
“刘焉,字君郎,江夏竞陵人,汉鲁恭王之后裔,章帝元和中徙封竟陵,支庶家焉。焉少仕州郡,以宗室拜中郎,后以师祝公丧去官。居阳城山,积学教授,举贤良方正,辟司徒府,为雒阳令。翌年,迁冀州刺史,以冀州治坏,乃出南宫门,遣子驾驴车,微服而往。”《旧燕书》.刘焉列传